?贈摯友萊翁·都德:
謹(jǐn)致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馬塞爾·普魯斯特
第一卷
清晨,鳥雀唧唧啾啾的叫聲在弗朗索瓦絲聽來覺得沒有趣味。"女傭"們說一句話都會把她嚇一跳;走一走路都會使她受到驚擾,會使她猜想是誰在走動,因?yàn)?我們搬家了。其實(shí),在我們舊居的"七樓",仆人們來回走動的聲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們,聽到他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感到非常親切?,F(xiàn)在,即使是寂靜無聲, 她也會覺得難以忍受。我們的舊居門窗朝著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而我們的新居所在的地區(qū)卻很幽靜,只要有個過路人唱唱歌(哪怕歌聲非常微弱,遠(yuǎn)遠(yuǎn)聽來,也象 管弦樂的主題曲那樣清楚),搬了家的弗朗索瓦絲聽了也會激動得流下眼淚。因此,雖然我曾嘲笑她為了不得不離開一幢"到處受到尊敬"的房子而內(nèi)心憂傷(按照 貢布雷的慣例,她在收拾行李時哭哭啼啼,口口聲聲說,到哪里也找不到比我們的舊居更好的房子),但是,當(dāng)我看到我們家的這位老女仆因?yàn)槌醮我娒娴拈T房沒有 向她表示必要的尊敬而幾乎垂頭喪氣時(因?yàn)樽鹁磳λf來是不可缺少的精神營養(yǎng)),我就向她走了過去。我這個人雖不留戀舊東西,但也難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只有她才 能理解我。自然,她的那個年輕的聽差決不會理解我的心情。他幾乎還不能算貢布雷的人。搬家,遷入新區(qū),對他說來就象度假一樣,新鮮的事兒使他開心,有如作 了一次旅行;他以為自己到了鄉(xiāng)下;他得了一次感冒,這就好似在沒有關(guān)嚴(yán)窗戶的車廂里吹來了一股"穿堂風(fēng)",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見過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噴 嚏,都為找到了一份如此稱心的差事而高興,因?yàn)樗恢迸瓮苡錾弦粋€經(jīng)常旅行的東家。因此,我沒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絲了。我曾對搬家滿不在 乎,甚至見她傷心落淚還嘲笑她,因此,當(dāng)她見我愁眉不展時,便故意裝出冷冰冰的樣子,更何況她也和我一樣沉悶憂郁呢。神經(jīng)過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自 私;他們只許自己有痛苦,卻不讓別人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半點(diǎn)不快。弗朗索瓦絲對她感到的痛苦,哪怕是最輕微的,都要一一仔細(xì)回味;要是我不高興了,她便故意 扭過頭去,使我的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剛想同她談我們的新居,她就把頭扭過去了。兩天之后,弗朗索瓦絲不得不回到我們剛搬離的房子去找?guī)准?遺忘在那里的衣服,她顯示了女人的變化莫測,回來后竟說,她在我們過去的那條街上差點(diǎn)兒沒給憋死,她這次回舊居實(shí)在感到"不得其所",她從沒見過那樣不方 便的樓梯。她還說,"即使回去可以當(dāng)上皇后",她也不回那里去住了,哪怕給她幾百萬鈔票(反正這樣瞎說又不要她花錢?。?,我們新居的一切(也不過就是廚房 和走廊)要比舊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赡菚r,搬家后我的"燒"還沒有退,我就象剛吞下一頭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只箱子撐得變了形,凸得我連看 一眼都覺得吃不消。然而,寫到這里,我該作個交待,我們的新居是蓋爾芒特府附屬建筑中的一套單元房間。我們搬來這里,是因?yàn)槲业耐庾婺干眢w欠安,需要更潔 凈的空氣,而這條理由,我們對她是避而不談了。
我們把不可知給了名字,因而名字為我們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時,也給我們指明了一個實(shí)體,迫使我們把名字和實(shí)體統(tǒng)一起來,甚至我們可以動身去某個城 市尋找一個為該城市所不能容納、但我們不再有權(quán)剝奪其名稱的靈魂。在這樣一個時代,名字不僅象寓意畫那樣使城市和河流有了個性*,不僅使物質(zhì)世界五光十色*, 絢麗多姿,而且使人類社會呈現(xiàn)出光怪陸離的畫面:每一個城堡、公館或?qū)m殿,都有它們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水域有水神一樣。有時候,仙女深深 地隱藏在她的名字后面,受到我們想象力的滋養(yǎng),隨著我們想象力的變化而變化。因此,盡管多少年來,德·蓋爾芒特夫人于我不過是一張幻燈片上或一塊彩繪玻璃 窗上的圖象,但當(dāng)完全不一樣的夢幻用急流濺射的泡沫把它弄濕了時,它也就開始失去光澤。
然而,只要我們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實(shí)的人,仙女就會消失,因?yàn)檫@個人一旦和她的名字統(tǒng)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們離開她,仙女就會再現(xiàn);但是,只要我 們呆在她身邊不走,她就會最終消失,隨之名字也會消失,例如呂西尼昂家族,在梅呂西娜仙女離去的那天,也會黯然失色*。名字不過是一張有照片的普通身分證, 如果迎面走來一個人,我們就看一看這張身分證,好弄清楚我們認(rèn)不認(rèn)識這個過路人,該不該同他打招呼;名字經(jīng)過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而變了樣,但是,我們還 能發(fā)現(xiàn)一個我們素不相識的女人的原始倩影。但是,盡管從前某年所產(chǎn)生的某種感覺,會象那些能保留不同藝術(shù)家的聲音和風(fēng)格的自動錄音器那樣,使這個名字在我 們記憶中重現(xiàn),使我們重新聽見這個名字,而且聽上去仍然是從前的聲音,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但是,我們?nèi)阅芨杏X得到,相同的聲音在我們身上引起的一連串夢 幻已經(jīng)不相同了。有時候,在從前一個春天聽到的名字現(xiàn)在又聽見了,我們會象擠繪畫顏料管似的,從中擠出流去時光的神秘而新鮮的、被人遺忘了的細(xì)膩感情;當(dāng) 我們象一個蹩腳的畫家,把我們的過去整個兒地展現(xiàn)在同一張畫布上,任憑我們的記憶給予它傳統(tǒng)的、千篇一律的色*彩的時候,我們以為對過去的每時每刻仍然記憶 猶新。然而恰恰相反,過去的每一時刻,作為獨(dú)到的創(chuàng)作,使用的色*彩都帶有時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諧,這些色*彩我們已不熟悉了,可是仍會突然使我們感到心醉。 我就有過這種體會。貝斯比埃小姐結(jié)婚已經(jīng)多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機(jī)會,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又突然恢復(fù)了我在她喜慶之日所聽到的聲音,與今天的聲音迥然不同, 此刻我心里高興得發(fā)顫,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輕的公爵夫人佩戴的鼓鼓囊囊的領(lǐng)結(jié),淡紫的顏色*柔美悅目,光輝燦爛,新穎別致;還有她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 藍(lán)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開不敗的不可采擷的長春花。那時候,蓋爾芒特的名字也象一個注入了氧氣或另一種氣體的小球:當(dāng)我終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氣體 時,我呼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貢布雷的空氣,空氣中混雜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廣場一角的風(fēng)把這香味吹過來的。這預(yù)示著一場大暴雨的風(fēng)使太陽時隱時顯,把陽光 灑在教堂圣器室的紅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現(xiàn)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奪目,它又象盛大音樂會上演奏的瓦格納①的樂曲,高雅華貴,輕松愉快,令 人心曠神怡。此刻,我們會突然感到這個原始的實(shí)體在打顫,恢復(fù)了它在今天已不復(fù)存在的那些音節(jié)內(nèi)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紋。然而,即使在這樣難得的時刻,即使名 字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日常生活的漩渦中,僅僅成了一種慣用的稱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個棱柱形的陀螺,飛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轉(zhuǎn)著,可是,當(dāng)我們在幻想中 冥思苦想時,為了回溯以往,我們會力圖減緩和中止我們已被卷入的永恒的運(yùn)動,漸漸地,又會重新看到某個名字在我們一生中向我們連續(xù)展開的斑斕色*彩,層層疊 疊,但各各相異。
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
當(dāng)然,在我小時候,當(dāng)我的-乳-母輕輕搖著我,給我唱《光榮屬于蓋爾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的歌謠的時候(也許,她也和我今天一樣并不知道這首歌是為誰而 寫的),或者過了幾年,當(dāng)年邁的德·蓋爾芒特元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停下來,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從一只小糖盒里取出一塊巧克力給我吃的時候(為此,我的保 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在我眼前顯示了什么樣的形象。孩提時候的事情我毫無印象,就象跟和我沒關(guān)系似的,我只能從別人那里聽到一些, 仿佛是在我出生前發(fā)生的事。但后來,當(dāng)這個名字在我腦際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現(xiàn)過七、八個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現(xiàn)的形象最甜美:我的夢幻為現(xiàn)實(shí)所迫,逐漸 放棄一個難守的陣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陣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讓為止。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樣,在我的印象中發(fā)生著變化。她的住所也以 蓋爾芒特命名,年復(fù)一年,我聽到的這樣或那樣的談話改變著我的幻想,使這個名字逐漸充實(shí):這個住所,在它那些已經(jīng)變得象云彩或湖泊那樣具有反射面的石頭 中,映照出我的夢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樓,墻壁不厚,不過是一條橙色*的光帶,領(lǐng)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頂端決定著他們附庸的生死,繼而城堡讓位于一片土地, 土地上奔騰著一條湍流,就在"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一端:多少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我和父母親一起凝望著維福納河;公爵夫人教我釣鱒魚,告訴我那些一串串掛在 附近低矮的籬笆上的紫紅色*和淡紅色*的花兒叫什么名字。這是一塊世襲的土地,一座充滿著詩情畫意的城堡,高傲的蓋爾芒特家族,猶如一座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飾有 花葉的古老蒼黃的塔樓,高高地矗立在這塊土地上。在這一家族興起的時候,法蘭西巴黎圣母院和夏爾特爾圣母院①的上空還一無所有,后來才建造了這兩座教堂; 朗市山②頂?shù)氖ツ复蠼烫蒙形磫柺?,現(xiàn)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③上的挪亞方舟,墻上畫滿了族長和他們的家人,一個個憂心忡忡,俯身窗 口,觀察上帝是否已經(jīng)息怒;他們帶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準(zhǔn)備在大地上種植,還帶了各種動物。
①位于法國厄爾-盧瓦爾省的夏爾特爾縣,建于十三世紀(jì)初葉,是法國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②位于法國埃納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頂?shù)氖ツ复蠼烫檬欠▏母缣厥浇烫弥?,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紀(jì)。
③在土耳其東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據(jù)《圣經(jīng)》中記載,洪水退落后,挪亞方舟就停在山頂上。
這些壁畫上的動物象是要從鐘樓逃出去似的,牛在鐘樓的屋頂上安詳?shù)亻e步,居高臨下,眺望著香巴尼平原;那時,如果游客傍晚時分離開博韋①,回頭一看, 還看不見圣皮埃爾大教堂在殘陽的金色*帷幕上展開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緊跟在他后面飛翔。蓋爾芒特家族就象一本小說的背景,一片虛構(gòu)的風(fēng)景,我很難想象得出 它的面貌,但越是這樣,就越想去發(fā)現(xiàn)它。它是一塊飛地,周圍是真實(shí)的土地和道路。這些土地,這些道路,在離一個火車站兩里②路的地方,突然充滿了紋章的特 征。我想起了鄰近幾個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③或赫利孔山④的山腳下,它們猶如會產(chǎn)生神秘現(xiàn)象的物質(zhì)環(huán)境(就地形學(xué)而言),對我來說十分珍貴。 我又看到了畫在貢布雷彩繪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紋章,經(jīng)過好幾個世紀(jì),這個顯赫的家族,通過聯(lián)姻或者購買,從德國、意大利和法國各個地方,獲得了許多領(lǐng)地,它 們一一刻在了紋章四個縱橫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權(quán)勢的城邦,同蓋爾芒特家族合而為一后實(shí)質(zhì)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們綠色*或銀色*圖案 的城堡刻入蓋爾芒特家族紋章的藍(lán)色*底面上。我曾聽人談到過聞名遐邇的蓋爾芒特掛毯,藍(lán)色*,有點(diǎn)粗糙,具有中世紀(jì)風(fēng)格。我看見它們象一片云彩,在這古老的森 林邊緣,在這深紫紅色*的傳奇式的名字上空飄游,希爾德貝⑤常在這片森林里狩獵。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這遙遠(yuǎn)的年代,只要我和這個女領(lǐng)主,湖泊的仙女德·蓋 爾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觸過一次,我就可以象進(jìn)行了一次旅行那樣洞察到它們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臉上和言談中具有老樹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檔案室那本破舊的習(xí)俗匯 編那樣刻有世紀(jì)的特征。可就在那時候,我認(rèn)識了圣盧。他告訴我,他們家是在十七世紀(jì)買下這座城堡的,僅僅從那時起它才取名蓋爾芒特。在這以前,他們家住在 附近的地方,封號不是在這個地區(qū)獲得的。后來,城堡周圍建起了村莊,也以蓋爾芒特命名。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壞,頒布了地役法,規(guī)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 房屋的高度。至于掛毯,底圖全都出自布歇⑥之手,是蓋爾芒特家的一個藝術(shù)愛好者于十九世紀(jì)購置的。它們張掛在一個到處蒙著紅棉布和長毛絨布的非常俗氣的客 廳里,并排掛著幾幅拙劣的狩獵圖,是那位藝術(shù)愛好者親手畫的。圣盧向我揭示了與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關(guān)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就不再象從前那樣,只根據(jù)蓋爾芒 特這個名字的響亮的音節(jié)來看這座城堡了。于是,在名字的深處,我看到的不是這個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對我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 巴黎的府邸,蓋爾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樣清澈可鑒,因?yàn)樗€沒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質(zhì)的侵?jǐn)_。正如教堂不僅意味著禮拜堂,而且還包括全體信男信 女一樣,蓋爾芒特府也同樣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墒撬切从?,我與他們素未謀面,他們與我不過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詩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 人,這就只會增加和保護(hù)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圍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輪,這圈光輪最多不過是會逐漸減弱罷了。
①法國瓦茲省內(nèi)的一個縣城,那里有圣皮埃爾大教堂。
②系指法國古里,一古里約合四公里。后面譯文中的"里"都指古里。
③古希臘山峰名,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和文藝女神繆斯的靈地。
④古希臘山峰名,神話中繆斯的居住地。
⑤希爾德貝(495-558),巴黎國王。
⑥布歇(1703-1770),法國畫家。洛可可風(fēng)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練的筆法,浮華的色*調(diào),作牧歌、神話題材的富有裝飾性*的繪畫,反映了沒落貴族的生活情調(diào)。
因?yàn)槲医z毫也想象不出應(yīng)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賓客長著怎樣的身子,蓄著怎樣的小胡須,穿著怎樣的半統(tǒng)靴,怎樣用一種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講著乏味的甚 至是別出心裁的話語,所以,這些急速旋轉(zhuǎn)著的名字,不會比圍著德·蓋爾芒特夫人這個薩克森瓷像舉行的幽靈宴會或舞會帶給我更多的信息。它們使她的玻璃府邸 保持著玻璃櫥窗的透明性*。后來,圣盧又給我講了他這位舅媽的園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幾件軼事,蓋爾芒特府就變成了一座城堡,就象從前的盧浮宮,位于巴黎市中 心,周圍是它的世襲領(lǐng)地,是根據(jù)一個奇怪地殘存下來的古老權(quán)利繼承的領(lǐng)地,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在對它行使封建特權(quán)。但是,我們搬來這里,住進(jìn)了這座公館一 個側(cè)翼的一套單元房間里,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為鄰,緊挨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時候,上面所說的城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一幢舊住宅。象這樣的住 宅現(xiàn)在興許還能看到。也許是民主的巨瀾形成的沖積層,或者是歷史的遺贈物(因?yàn)樵诒容^古的時候,各種行業(yè)都聚集在領(lǐng)主周圍),在這類住宅的主院兩側(cè),常有 商店的后間和工場,甚至還有鞋匠或裁縫的木屋小店(這種小店在教堂的兩旁也能看見,建筑工程師的審美觀未能把它們徹底清除);一個補(bǔ)鞋匠兼門房在院子里養(yǎng) 雞種花;院子深處,在被稱作"公館"的府內(nèi),住著一位"伯爵夫人",當(dāng)她帽子上插著幾朵旱金蓮花(大概是從門房的小花園里摘來的),坐著她那輛破舊的由兩 匹馬拉套的敞逢四輪車出門的時候(馬車夫身旁坐著一個聽差,他到本區(qū)的各家貴族公館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視同仁地朝門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過的 中產(chǎn)房客頷首微笑,揮手致意,和藹之中露出輕視,平等之中藏著高傲。
在我們剛剛搬進(jìn)的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處的高貴主婦是一位公爵夫人,舉止優(yōu)雅,看上去還很年輕。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多虧弗朗索瓦絲,我不久就 掌握了這座"公館"的情況,因?yàn)樯w爾芒特家的人從早到晚都掛在她的嘴邊。她常用"樓下","底下"稱呼他們。早晨,她給媽媽梳頭時,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 眼,說:"瞧!兩個嬤嬤。肯定是到樓下去的。"或者說:"啊!廚房的窗口上掛著漂亮的野雞,不用問是從哪里來的,公爵去打過獵了。"到了晚上,她給我準(zhǔn)備 睡衣的時候,如果聽到鋼琴聲或一曲小調(diào),她就推斷說:"他們底下請客啦,真快活!"這時,在她端正的臉龐上,在她滿頭的銀發(fā)下,綻出動人而得體的笑容。這 個煥發(fā)著青春的笑容,把她臉部的每根線條暫時放到了適當(dāng)?shù)奈恢蒙?,顯得協(xié)調(diào)和諧,但也有點(diǎn)矯揉造作,就象人們跳四對舞之前的臉部表情。
然而,蓋爾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絲興趣,最令她高興同時又最使她痛苦的時刻,是過車輛的大門打開,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馬車的時刻,一般 在我家傭人剛吃完午飯之后。他們每日的午餐,象猶太人過逾越節(jié)①那樣神圣,誰也不能打擾,這成了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連我父親也不敢搖鈴使喚他 們。他知道,搖五次鈴和搖一次鈴的效果一樣,都不會有人來聽他使喚。再說,干這種不知趣的事兒,不僅白費(fèi)力氣,而且對他一無好處。因?yàn)楦ダ仕魍呓z會一整天 都板著臉,給他顏色*看。自從上了歲數(shù)以后,她的臉簡直象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長期積壓的牢騷和她內(nèi)心不高興的緣由都寫在她那張布滿了紅兮兮的楔形細(xì)皺紋 的臉上,既明顯,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聲訴說她的不滿,不過,我們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她把這稱作給我們做一整天的"小彌撒",以為這會使我們 喪氣,"難過"或者"惱火"。
①猶太民族的主要節(jié)日。猶太歷以此節(jié)為一年的開始,約在陽歷三、四月間。據(jù)圣經(jīng)記載,摩西率領(lǐng)猶太人擺脫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猶太人宰羊涂血于門楣,天使擊殺埃及人時見有血記的人家即越門而過,稱為"逾越"。
最后的儀式結(jié)束后,弗朗索瓦絲猶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彌撒的神甫,同時又是做彌撒的信徒,給自己斟滿最后一杯酒,從脖子上解下餐巾疊起來,用它擦了擦嘴 唇(因?yàn)樯厦鏆埩糁Х群蛽搅舜罅克募t葡萄酒),然后把它放進(jìn)飯桌上束餐巾的圓環(huán)中,以憂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輕的聽差以示感謝,因?yàn)檫@個年輕人過 分殷勤地對她說:"太太,再來一點(diǎn),怎么樣?這酒味道不錯。"然后,她趕緊去把窗子打開,借口說"這該死的廚房"太熱。她轉(zhuǎn)動窗把,透了口氣,一面敏捷而 又漫不經(jīng)心地朝院子深處瞥了一眼。這偷偷的一瞥使她確信公爵夫人還沒有準(zhǔn)備停當(dāng),于是她非常想看卻又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看了看套好的馬車。她的眼睛專注地看 過地上的東西后,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萬里無云了,因?yàn)樗杏X到空氣甜絲絲的,太陽暖融融的。她凝視屋頂?shù)囊粋€角落,恰好在我臥室壁爐的上 方,每年冬去春來,鴿子都到那里來做窩。在貢布雷,弗朗索瓦絲的廚房里也有這種鴿子咕咕地叫個不停。
"啊!貢布雷,貢布雷。"她叫了起來。(她誦讀這一祈求時的那種近乎唱歌的聲調(diào)以及她臉上洋溢著阿爾①人的純正的表情,會使人懷疑弗朗索瓦絲是南方 人,而她的故鄉(xiāng)--她常常為離開她的故鄉(xiāng)而惋惜--不過是她的第二故鄉(xiāng)。但是,也許人們搞錯了,因?yàn)闆]有一個省沒有它的"南方",我們不是能碰到不少薩瓦 ②人和布列塔尼③人,他們說話時也象南方人那樣,總是很容易把長元音和短元音顛倒。)"啊!貢布雷,可憐的故鄉(xiāng),什么時候我能再見到你!什么時候我能在你 的山楂花和我們可憐的丁香花下過上一整天,聽金絲雀唱歌,聽維福納河象人那樣悄悄說話,而不是象現(xiàn)在這樣,不停地聽見我們小少爺?shù)挠憛挼拟徛?。他不到半?時就要害我沿著這可惡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還嫌我去得不及時,好象我應(yīng)該在他拉鈴前就聽見鈴聲,你要是晚了一分鐘,他'又會再發(fā)'可怕的脾氣。唉!可憐 的貢布雷!興許要等我死后才能見到你了,他們會象扔一塊石頭似地把我扔進(jìn)墳坑里。到那時,我就再也聞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麗而潔白的山楂花。不 過,我想,我活著時已經(jīng)讓我吃足苦頭的三聲鈴聲,我在九泉之下還會再聽見的。"
①法國南部地區(qū)名。
②法國東南部地區(qū)名。
③法國西部地區(qū)名。
可是,院子里那個專做背心的裁縫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從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這個裁縫很感興趣,可是弗朗索瓦 絲對他卻沒有什么好感。他聽到開窗的聲音就抬起了頭,一直在設(shè)法引起他的女鄰居的注意,以便向她問好。弗朗索瓦絲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嬌態(tài),這使我們家這個 愛咕噥的老廚娘的那張被年齡、壞脾氣和爐灶的熱氣弄得死板的臉變得好看了。她含蓄、親昵而又靦腆地,動人地向裁縫揮手致意,但沒有同他說話。因?yàn)樗词垢?違背媽媽的囑咐朝院子里張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談;弗朗索瓦絲想,這會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馬車,仿佛在說:"那匹馬真漂亮,是不 是?"可嘴里卻嘀吐說:"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會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邊,好讓他那壓低了聲音傳到她的耳朵里:"你們想要,也會有的,甚至?xí)人麄兏?多,只是你們不喜歡這些東西罷了。"
弗朗索瓦絲高興、謙遜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個手勢,意思是說:"各有各的派頭。在這里,一切得從簡。"然后關(guān)上了窗子,怕媽媽會突然闖進(jìn)來。絮比安所說 的"你們會比蓋爾芒特家有更多的馬"中的"你們",實(shí)際上應(yīng)該指我們,當(dāng)然他用"你們"也不無道理,因?yàn)槌菫榱藵M足某種純個人的自尊心(譬如,當(dāng)她整天 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擔(dān)心會被她傳染上感冒時,她會帶著討厭的冷笑說,她沒有感冒),弗朗索瓦絲已同我們合為一體了,就象那些植物,它們和動物緊密相連,動 物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們變成可吸收的糞便,提供給植物作養(yǎng)料。應(yīng)該由我們,按照我們的道德,我們的財產(chǎn),我們的生活方式和地位,來 計劃滿足我們自尊心的小奢侈,對于滿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這必須服從我們的需要。另外,我們承認(rèn)她有權(quán)按照傳統(tǒng)的習(xí)慣,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 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氣,有權(quán)上街逛逛,買點(diǎn)東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讀者這下該明白,為什么弗朗索瓦絲在搬家后的頭幾天里會那樣無精打采。我父親的各種榮譽(yù)頭銜還沒有被我們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她自己稱 這種不舒服為煩悶。這種煩悶,就是高乃伊作品中這個詞所表達(dá)的強(qiáng)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對他們的婚后生活、對他們的家鄉(xiāng)深感"厭煩"從而想自殺的士兵筆下所表 達(dá)的意思。弗朗索瓦絲的煩悶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yàn)樗簧蟻砭椭v了一句使她高興的話,就跟我們決定要買一輛車子時使她產(chǎn)生的愉快一樣強(qiáng) 烈,甚至更為高雅。"真是好人哪,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絲樂意把新詞和她已經(jīng)掌握的詞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 講,我們沒有馬車,是因?yàn)槲覀儾幌胍?br/>
弗朗索瓦絲的這個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個部謀得了一個職業(yè),在那里當(dāng)雇員。這個做背心的裁縫起初和一個"頑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誤以 為他們是父女。幾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訪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時候女孩子還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樣了。當(dāng)她轉(zhuǎn)做女裝,成為女裙裁縫時,絮比安再 干他的老本行就無利可圖了。她先在一個專做女裝的女裁縫鋪?zhàn)永锂?dāng)"藝徒",繰繰邊兒,縫縫邊飾,釘釘紐扣或"撳紐",用別針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晉升為二級 繼而是一級技工了。她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她上顧客家,也就是說,上我們院來做活,常在鋪里的一兩個小姐妹陪她來,她們是她的徒弟。從此,絮比安在 她身邊就用處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長大后,還常要給人縫背心,但是有朋友們當(dāng)幫手,就不需要別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請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給 人當(dāng)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來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時候方能回來。幸好,我們搬到這里后過了幾個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夠的時間向弗朗 索瓦絲獻(xiàn)殷勤,幫助她不太痛苦地度過這開始階段的異常難熬的時光。盡管我不否認(rèn)絮比安作為"過渡藥劑"對弗朗索瓦絲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初接觸 時,我并不喜歡他。從近處看,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充滿憐憫、憂傷和迷惘。這種眼神徹底摧毀了他那肥大的雙頰和紅潤的膚色*可能產(chǎn)生的效果,會使人感到他病得厲 害,或剛死了親人,精神受到了打擊。其實(shí),他既沒有生病,也沒有喪事,而且能說會道,說起話來總是冷冰冰的,愛嘲笑人。這種在眼神和講話語氣之間的不一 致,產(chǎn)生了某種虛假的現(xiàn)象,非但不會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尷尬,就象一個穿著短上衣出席晚會的來賓,看到別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難堪,或象 一個必須回答某殿下的問話,卻又不知從何答起的人,只好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擺脫困境。我不過打個比方罷了,相反,絮比安講話總是娓娓動聽,我很快就發(fā) 現(xiàn),他身上蘊(yùn)藏著一種非凡的才智,這也許同漫布在他臉上的憐憫、憂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這種非凡的才智,是我 所認(rèn)識的最有文學(xué)天賦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說,他雖然文化不高,但只要瀏覽幾本書,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語言的最瑰麗的表達(dá)法。我認(rèn)識的最有天賦的人,都 是風(fēng)華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斷言,絮比安很快也會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憐憫心,感情細(xì)膩而豐富。
他在弗朗索瓦絲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學(xué)會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當(dāng)一個供貨人或一個仆人登門送貨時,弗朗索瓦絲會巧妙地利用他們 到廚房等候媽媽回話的片刻,裝出不屑理睬的樣子,繼續(xù)干她的活,只是神態(tài)冷漠地指給他們一張椅子,示意他們坐下。這樣,當(dāng)這個供貨人或仆人離開的時候,他 們的腦海里一般都會深深刻下這個印象:"我們沒有,是因?yàn)槲覀儾幌胍?此外,她如此堅持要別人知道我們有錢(她把"我們有點(diǎn)錢"說成"我們有錢",因?yàn)?她不會使用圣盧所說的部分冠詞,而只會說"有錢",拿水來",不會說"有點(diǎn)錢","拿點(diǎn)水來"),要別人知道我們很富,并非因?yàn)樵谒劾镓敻皇侵粮邿o上的 東西,有了財富就不再需要別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yàn)楣庥械赖?,沒有財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來,財富是必需條件,沒有財富,道德也就沒有價值,沒有 魅力。她很少把財富和道德分開,久而久之,最終把它們混為一談,以為道德會使人舒適,認(rèn)為財富會給人啟發(fā)教育。
窗子關(guān)上后,弗朗索瓦絲嘆口氣,很快開始收拾廚房的桌子,要不然,媽媽什么樣的罵人話都會說出口來。
"在椅子街還住著蓋爾芒特家的人哪,"貼身男仆說,"我有個朋友曾在那里干過,是他們家的第二馬車夫。我認(rèn)識一個人,這個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 友的內(nèi)弟,他和蓋爾芒特男爵的一個馬夫在同一個團(tuán)里服過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親?"貼身男仆接著開了句玩笑。當(dāng)他嘮叨他的陳谷子爛芝麻的時 候,中間總要插進(jìn)一兩句新鮮的玩笑話。
弗朗索瓦絲上了年歲,視力減退了,但還能看見貢布雷天邊的東西,可是貼身男仆這句話中的玩笑她卻聽不出來。不過,她覺得這里應(yīng)該有一句玩笑,因?yàn)樗?下面的話沒有聯(lián)系。而且,她知道說出這句有份量的話的人平時很愛開玩笑。于是她寬厚而又贊嘆地笑了笑,仿佛在說:"這個維克多,還是那個脾氣!"況且,她 心里也很高興,因?yàn)樗?,能聽到這一類俏皮話,跟社交界有教養(yǎng)人的樂趣多少挨了點(diǎn)邊。為了得到這份快樂,社會各階層的人爭先恐后地梳妝打扮,甚至冒著傷 風(fēng)的危險。再說她認(rèn)為這個貼身男仆是她的一個朋友,因?yàn)樗T谒媲胺薹薏黄降亟衣豆埠蛧鴮ι衤毴藛T將要采取駭人聽聞的措施。弗朗索瓦絲還不懂得,最殘忍 的敵手,并不是那些和我們持不同看法,并且試圖說服我們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無中生有、用一些壞消息使我們心里難受的人。他們還唯恐我們有一絲一毫的 理由可以減輕痛苦,可以對勝利的一方產(chǎn)生微弱的好印象,為了使我們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們硬要向我們證明,對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親關(guān)系。"弗朗索瓦絲又回到了椅子街的蓋爾芒特這個話題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樂曲。"我記不清是誰跟我講的,反正他們中 有人把一個表妹嫁給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樣,他們都是在同一個'括號'內(nèi)的。蓋爾芒特可是個'大家族'哪!"她極其崇敬地補(bǔ)充說。她根據(jù)這個家族的人口和響 亮的聲譽(yù),斷言這是個"大"家族,正如帕斯卡爾①依據(jù)理性*和《圣經(jīng)》的權(quán)威性*確定宗教的真實(shí)性*一樣。因?yàn)椋热贿@兩樣?xùn)|西只能用一個"大"字來形容,那 么,在她看來,它們也就合而為一了。這樣一來,她的詞匯也就象某些寶石那樣,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絲的思想上投下了-陰-影。
①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shù)學(xué)家、物理學(xué)家、哲學(xué)家、散文家。晚年興趣轉(zhuǎn)向神學(xué),從懷疑論出發(fā),認(rèn)為感性*和理性*知識都不可靠,從而得出信仰高于一切的結(jié)論。
"我尋思,也許就是'她們'在蓋爾芒特村有一座城堡,離貢布雷有十里路。要是這樣,她們和蓋爾芒特家那個阿爾及爾表姐就沾上親戚了。"這個阿爾及爾表 姐會是誰?我和我母親捉摸了好久。后來,我們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絲所說的阿爾及爾,原來是昂熱市。遠(yuǎn)處的地方可能比近處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絲不知 道昂熱,卻知道阿爾及爾,是因?yàn)樵┠翘煳覀兪盏搅艘话鼧幼邮蛛y看的阿爾及爾椰棗。她的詞匯,尤其是她的地名詞匯,也象法蘭西語言本身,到處是錯誤。" 我早就想同他們家的膳食總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么來著?"她頓了一下,似乎在給自己提一個禮節(jié)性*問題,接著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來了,大家叫他 安托萬。"好象安托萬是一個爵位似的。"他本來可以同我們聊一聊的,可是他擺出貴族老爺?shù)呐深^,象是有學(xué)問的人,舌頭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記學(xué) 說話了。你同他講話,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弗朗索瓦絲補(bǔ)充說,她象是賽維尼夫人①那樣,用"愛理不理"這個詞語。"但是,"她又真誠地說,"既然我知 道我有下鍋的東西,也就不去管別人的閑事了。反正這個人不怎么樣。再說他也不是個勇敢的人。(這個評語會使人覺得弗朗索瓦絲對勇敢的理解和過去不同了。在 貢布雷時,她認(rèn)為象野獸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這里她說的勇敢就是勤勞。)還有人說他是慣偷。不過,聽說的不一定可靠。由于看門人愛嫉妒,常在公爵夫 人面前搬弄是非,這院里的雇工都走光了。不過,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這個安托萬是個大懶鬼,他的'安托萬納斯'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弗朗索瓦絲為了給安托萬 這個名字找到一個-陰-性*形式,用來指膳食總管的妻子,根據(jù)語法規(guī)則創(chuàng)造出"安托萬納斯"這個新詞時,也許她無意識地參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②。她是有根據(jù) 的。如今在巴黎圣母院附近,還有一條街叫夏努瓦納斯街,因?yàn)閺那斑@條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當(dāng)時的法國人給它起了這個名字。事實(shí)上,弗朗索瓦絲是那些法國 人的同代人。再說,我們馬上就會看到,還有一個名詞,它的-陰-性*形式也是用這種方式構(gòu)成的,因?yàn)楦ダ仕魍呓z接著又說:"不過,可以絕對肯定,蓋爾芒特城堡是 公爵夫人③的,她是當(dāng)?shù)氐呐?zhèn)長哪,夠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確實(shí)了不起。"聽差深信不疑地說,卻沒有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意味。
①賽維尼夫人(1626-1696),法國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dāng)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jì)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
②夏努瓦和夏努瓦納斯分別為chanoine和chanoinesse的音譯。前者意為"議事司鐸",后者是前者的-陰-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陰-性*后綴-esse而成,意為修女。
③"公爵夫人"在法語中是duchesse,由(公爵)加表示-陰-性*名詞的后綴-esse變來。
"我的孩子,你真以為這了不起嗎?可是,對于象他們這樣的人,當(dāng)個鎮(zhèn)長和女鎮(zhèn)長,太有失身份了。?。∫巧w爾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著呢。 象我們家先生和太太這樣有錢的東家,這樣有錢的人,腦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會愿意呆在這個悶氣的城市里,不回貢布雷去。他們現(xiàn)在自由自在的,誰也不會留 他們。他們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貢布雷我兄弟的窮屋子去了。在那里,至 少我覺得是在過日子,面前沒有這些房子擋著,四周靜悄悄的,夜里能聽見兩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聲音。"
"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輕的聽差贊嘆地叫了起來,仿佛這最后一個特征是貢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輕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樣。
再說,聽差來我家的時間比貼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話的內(nèi)容,他自己不感興趣沒關(guān)系,只要弗朗索瓦絲感興趣就行。弗朗索瓦絲看到有人把她當(dāng)廚 娘看待,總會不高興地蹙眉撅嘴,可是,聽差談起她時,總稱她為"女管家",因此,她對他總是特別親切,有如一些二流親王,當(dāng)他們看到誠心誠意的青年稱他們 為殿下時,也會流露出這種好感。
"至少,人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節(jié)了。哪象這里呀,復(fù)活節(jié)和圣誕節(jié)沒什么兩樣,連個花骨朵兒都看不見。早晨,當(dāng)我撐著這副老骨架起床時, 連祈禱的鐘聲都聽不見。在貢布雷,每個小時都敲鐘,雖然只有一只可憐的鐘,但是,你到時候就會說:'我兄弟該從地里回來了。'你看著日頭落山,人們敲鐘祈 禱人間幸福,你在掌燈之前能回到家里。這里,過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覺,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見得會比畜生說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輕的聽差無意中想起了我們在飯桌上談起過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斷她說。按照他的意愿,談話轉(zhuǎn)入了抽象的主題。
"?。∶啡窭锼?!"弗朗索瓦絲高興得滿臉笑容。每當(dāng)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貢布雷和當(dāng)松維爾,她總會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 每當(dāng)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談話中聽到這些名字,甜蜜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就象學(xué)生聽到一個教員在講課中隱射當(dāng)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開了鍋似的歡騰起 來。弗朗索瓦絲有這種快感,還因?yàn)檫@些地方有些東西只屬于她一個人,而不屬于別人,它們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們在一起玩過。她向它們微笑,仿佛它們是有靈 魂的人,因?yàn)樗谒鼈兩砩险业搅怂陨淼脑S多東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說,梅塞格里斯相當(dāng)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說。"可是,你怎么會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問我怎么會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嗎?有人跟我談起過,談過好幾次呢。"他回答時,說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確,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況的人一樣,每當(dāng)我們想客觀地了解一樁與我們有關(guān)的事情同別人有沒有重大關(guān)系時,他們總不可能給我們滿意的答復(fù)。
"??!我向你們保證,那里櫻桃樹下的空氣新鮮極了,哪象這里爐灶旁哪。"
她甚至給他們講起歐拉莉來了,說她是個好人。歐拉莉在世時對弗朗索瓦絲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絲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歐拉莉?qū)λ?,就?對任何缺衣少食,"餓破肚子",一無所長,卻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們家里來"裝腔作勢"的人一樣,是不大喜歡的。她每個星期都要巧施計謀,讓我的姨婆給她 零用錢?,F(xiàn)在,弗朗索瓦絲再也用不著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為她唱贊歌。
"您那時候就在貢布雷,在太太的一個表姐妹家里嗎?"年輕的聽差問。
"是的,在奧克達(dá)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們。她家里總有好東西招待你,盡是些高級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心腸的女人哪,你們可以這樣 說,她對小鷓鴣呀,野雞呀,從不憐惜,她對什么都不憐惜,你們可以五個一群,六個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貨,還有白葡萄酒,紅葡萄酒,要 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絲有"憐惜"這個動詞,和拉布呂耶爾①用"吝惜"的意思一樣。)一切費(fèi)用都由她負(fù)擔(dān),即使來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 幾年。(她這句話絲毫不會得罪人,因?yàn)樵诟ダ仕魍呓z那個暴露路易十四時期上層社會的罪惡,描寫農(nóng)民的痛苦生活。時代,"費(fèi)用"并不限于法院的"訴訟費(fèi)", 而是表示一般的"費(fèi)用"。②)啊!我向你們保證,客人不會餓著肚子離開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對我們說,如果有一個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邊去的話,那肯定是 她??蓱z的太太,我現(xiàn)在還好象聽見她用細(xì)嗓門對我說:'弗朗索瓦絲,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當(dāng)我也在吃一樣,為大家把飯菜做好。'當(dāng)然不 是為她做的。你們要是在,也肯定會看到,她的體重還不如一袋櫻桃重,沒有人會象她那樣輕。她不愿意相信我,她從來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飯才不匆忙呢。 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飽吃好。哪象這里呀,今天早晨,我們匆忙得連吃點(diǎn)心的時間都沒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①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作家。擅長散文,著有《性*格論》一書。
②原文中用了"dépense"一詞,有"訴訟費(fèi)"之意,一般由輸方負(fù)擔(dān)。在法語中,"eCtreauxdépensdeqn",可以理解為由某人負(fù)擔(dān)訴訟費(fèi),也可理解為由某人負(fù)擔(dān)一般費(fèi)用。
她對我父親吃烤面包干尤其惱火。她確信,我父親是在擺主人的架子,是為了"隨意差遣"她。"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事,"年輕的聽差隨聲附和 道,好象他無所不知,有千年的閱歷,對世界各國,對它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面包干這個習(xí)慣。"是的,是的,"膳食總管喃喃地 說。"不過,這一切都會改變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罷工了。有天晚上,部長對我們家先生說,為這事他拿到十萬法郎呢。"膳食總管對部長毫無責(zé)備之意。倒不是因 為他自己為人正直,而是他認(rèn)為從政的人沒有一個不fu敗。他覺得,貪污罪還不如最輕的盜竊罪嚴(yán)重。他也不問問自己,這句頗有分量的話會不會聽錯了,由罪犯親 口告訴我父親,而我父親卻沒有把他攆出門去,這合不合情理。但是,貢布雷的哲學(xué)束縛了弗朗索瓦絲的手腳,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罷工對烤面包干的習(xí)慣產(chǎn)生影 響。她說:"只要世界還是世界,你們瞧好了,總有主人把我們使喚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也總有仆人隨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絲說是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可是,我母親嘮叨 已有一刻鐘了:"他們都在干什么?他們在飯桌上呆了兩個多小時了。"大概我母親用來測定他們用飯時間的單位和弗朗索瓦絲的不一樣。她猶猶豫豫地?fù)u了三、四 回鈴。弗朗索瓦絲、她的聽差和膳食總管聽到鈴聲根本沒把它當(dāng)回事,沒想去應(yīng)差,而是把它當(dāng)作樂器定弦時發(fā)出的頭幾個音,音樂會即將重新開始,幕間休息只剩 幾分鐘了。因此,當(dāng)鈴聲不斷重復(fù),而且越來越堅決時,我們的仆人這才留意,他們看到時間不多了,又要開始干活了。當(dāng)又一聲"丁鈴"響起,而且比前面的幾聲 更響,他們這才嘆口氣,各自下了決心,聽差去門口抽煙,弗朗索瓦絲上她的七樓整理衣物,膳食總管到我的房間找信紙,迅速地寫了封私信發(fā)走了。
盡管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神氣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幾天,弗朗索瓦絲便打聽清楚,并告訴我說,蓋爾芒特家不是根據(jù)什么古老的權(quán)利,而是根據(jù)不久前簽 訂的一項租約住進(jìn)這座公館的。公館的花園--那地方我還沒有去過--跟所有鄰接房屋的花園一樣,小得可憐。我終于探聽到,在蓋爾芒特府,看不見領(lǐng)主的絞 架,防衛(wèi)的風(fēng)車,逃命的暗門,支柱上的鴿舍;公用的烘爐,帶甬道的谷倉,小型的城堡,橋梁、吊橋、或便橋,收過橋稅的人;鐘樓的尖頂,刻在墻上的憲章或用 作路標(biāo)的石堆。記得當(dāng)巴爾貝克海灘在我眼里失去昔日的神秘,變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個部分,可以同隨便哪個咸水域互換的時候,埃爾斯蒂爾曾對我說,這是惠斯 勒①畫筆下的-乳-白色*的海灣,銀藍(lán)兩色*協(xié)調(diào)有致,他這句話使巴爾貝克海灘陡然恢復(fù)了個性*。與此相仿,一天,正當(dāng)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索 瓦絲的猛烈打擊下就要坍塌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談起了公爵夫人,對我們說:"她在圣日耳曼區(qū)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區(qū)有第一流的房子。"誠 然,圣日耳曼區(qū)第一流的沙龍,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夢見過的他們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這幢房子--也許是最后一幢了--盡管簡陋異常,仍不失 其價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質(zhì),成了一種秘密的區(qū)別標(biāo)志。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國油畫家和版畫家。主張"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強(qiáng)調(diào)線條與色*彩的和諧。
當(dāng)?shù)隆どw爾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車出門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總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奧秘,因此,我必須到她的"沙龍"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尋找。誠然,從 前在貢布雷的教堂里,她就以光輝燦爛的化身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滅的夢幻,蓋爾芒特姓氏的絢麗色*彩以及維福納河畔下午的斑斕陽光,照不透她的臉頰, 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變成的天鵝或垂柳,臣服于大自然的法則,在水中滑翔或隨風(fēng)搖曳。然而,我剛離開她,那些已經(jīng)消逝的映象,立即又在把它們搗碎的船槳后 面復(fù)現(xiàn),宛若殘陽玫瑰色*和綠色*的倒映。這時,在我孤獨(dú)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占據(jù)了面孔的地位??墒乾F(xiàn)有,我經(jīng)??匆娝谒邮业拇翱?,在院子里,在街 上;即使我不能將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和她合為一體,想象不出她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沒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 她,我的鄰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更有甚者,她做了錯事還若無其事,不象我那樣忐忑不寧,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錯誤。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 穿著新穎別致的衣裙,顯示出對時髦的追求,似乎她確信自己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渴望把自己打扮得優(yōu)美雅致,可是在這方面,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 甚至可以略勝她一籌。我曾看見她在街上,盯著一個穿戴入時的女演員瞧個不停,流露出羨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門前(仿佛行人的評價是對她的裁判,當(dāng)她 不拘禮節(jié)地把她神秘莫測的生活向他們展示時,她的高雅仿佛能襯托出他們的粗野),我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對鏡梳妝,就象將要在一出宮廷喜劇中扮演女仆的王后, 滿懷信心地,誠心誠意地,狂熱而自尊地,心煩意亂地扮演著與她的身分極不相稱的風(fēng)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高貴出身,她瞧一瞧 短面紗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皺折撫撫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變成的天鵝,做著它那一類動物的種種動作,兩只化了裝的眼睛守在嘴喙兩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門 把或雨傘,完全是天鵝的動作,忘記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鵝。但是,正如一個游客到了一個城市,對它的外貌大失所望,這時,他會安慰自己說,不妨進(jìn)去參觀 一下博物館,了解一下市民,光顧一下圖書館,也許會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這位游客,對我自己說,如果我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作過客,如果我是她的一 個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會了解到,在她光彩奪目的橙色*軀殼下她的名字對于別人包含著怎樣真實(shí)而客觀的內(nèi)容。因?yàn)槲腋赣H的那位朋友說過, 蓋爾芒特家的環(huán)境在圣日耳曼區(qū)可稱得上與眾不同。
我想象中的這個環(huán)境里的生活,與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覺得它應(yīng)該別具一格,因此,我不能設(shè)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會出現(xiàn)我從前經(jīng)常來往的那號人, 一些真實(shí)的人,因?yàn)榻揭赘模拘?難移,他們在那里只會吐出一些平淡無奇的我聽?wèi)T了的言語;他們的交談?wù)弑仨毲鸶┚?,用他們這號人的語言同他們交談。怎 能設(shè)想,在圣日耳曼區(qū)這個第一流的沙龍里,有天晚上會出現(xiàn)我從前所經(jīng)歷過的那些時刻呢?確實(shí),我的腦子不管用了。耶穌基督的圣體在圣餅上顯靈時對我來說夠 神秘莫測的了,可是比起右岸圣日耳曼區(qū)第一流的沙龍來,卻是小巫見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臥室里能聽到他們拍打家具的聲音。但是,那條把我同圣日耳曼區(qū)隔 離的分界線,盡管是想象出來的,對我卻因此而更加真實(shí);我確確實(shí)實(shí)地感到,橫在赤首線那邊的蓋爾芒特家的那張草墊就已經(jīng)是圣日耳曼區(qū)了。一天,他們家的門 敞開著,我母親也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這張草墊,她竟說它太舊了。此外,他們的餐廳和擺著紅長毛絨家具的光線暗淡的走廊(我從我們家廚房的窗口有時能看見),又怎 能不使我相信它們具有圣日耳曼區(qū)的神秘魅力,是這個區(qū)的主要組成部分,而且從地理位置上講就在這個區(qū)里呢?因?yàn)樵谶@間餐廳里受到接待,無異于去了一趟圣日 耳曼區(qū),呼吸了它的空氣;因?yàn)榫筒颓鞍ぶ隆どw爾芒特夫人坐在長沙發(fā)上的都是圣日耳曼區(qū)的??汀.?dāng)然,在圣日耳曼區(qū)以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爾也能看 到一兩個這樣的人,混跡于一群俗不可耐的風(fēng)雅人中間,顯得舉止莊嚴(yán),他們不過是些名字,當(dāng)我們力圖想象他們的模樣,他們時而象一場比賽,時而象一片公有森 林。但在這里,在圣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龍里,在昏暗的走廊里,除他們之外別無他人。他們是由珍貴的材料做成的支撐著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會,德·蓋爾芒 特夫人也只能在他們之間挑選她的賓客,十二個人圍坐在鋪著桌布、擺滿佳肴的桌子上歡宴,宛若圣堂①圣桌前的耶穌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圣禮的象征性*的支 柱。至于那伸展在公館后面,高墻中間的小花園,夏天,晚宴結(jié)束后,德·蓋爾芒特夫人命人在那里擺上利口酒和橙子水,對此,我禁不住會想,晚間九點(diǎn)至十一 點(diǎn),坐在花園的鐵椅子上--鐵椅子也具有皮長沙發(fā)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時呼吸圣日耳曼區(qū)特有的和風(fēng),正如在菲吉格綠洲②睡午覺怎能不置身于非洲?唯有想象 和信仰才能區(qū)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創(chuàng)造一種氣氛。唉!圣日耳曼區(qū)絢麗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勢,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藝術(shù)珍品,大概我一輩子都無 緣涉足于它們中間了。我只要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那張破舊的草墊,就象航海人在大海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櫚樹,異國情調(diào)的工廠煙囪和植物,即使永 遠(yuǎn)不能接近,我也心滿意足了,喜不自勝了。
①巴黎的教堂,陳放耶穌受難圣物的地方。
②位于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綠洲。
對我而言,蓋爾芒特府始于它前廳的門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屬地應(yīng)該延伸到很遠(yuǎn)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農(nóng),平民,國家財產(chǎn)的買主,認(rèn) 為他們的意見微不足道。一清早,他穿著睡衣在窗口刮胡須,然后下到院子里,根據(jù)他的冷熱感覺,有時著襯衫,有時穿睡衣,有時罩一件顏色*少見的蘇格蘭長毛格 子花呢上衣,有時披一件比他的上衣還要短的淺色*短大衣,讓他的一個馬夫在前面牽著他剛買來的一匹馬在院子里小跑,馬不止一次地撞壞了絮比安的鋪面,絮比安 要求賠償損失,公爵大光其火。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公爵夫人在本公館和本教區(qū)行了那么多善,可這家伙還要我們賠錢,實(shí)屬卑鄙!"但是絮比安寸步不讓,似 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過"善"。然而,她確實(shí)是在行善,不過,正如不能強(qiáng)求人人都行善那樣,一個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絕不能在別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 感。況且,從行善之外的其他觀點(diǎn)看,公爵大人從來都把他所在的地區(qū)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延伸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是他的馬的廣闊跑道。讓他的新馬獨(dú)自跑了 一陣后,他就叫馬夫把它套上車,到鄰近各條街上走一走。馬夫手執(zhí)韁繩,繞車奔跑,馬在公爵面前來回經(jīng)過;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體胖,穿著淺色*的衣服, 嘴里叼著雪茄,昂著頭,戴一副奇特的單片眼鏡。接著,他跳上馬車,想親自試一試,駕著他這副新套車,到香榭麗舍大街找他的情婦去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在院 子里向兩對夫婦問了安,他們多少同他那個圈子沾點(diǎn)邊:其中一對是他的表親,和那些做工的夫婦一樣,他們從來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yàn)橐磺逶缙拮泳偷玫?音樂 學(xué)校"去傳授旋律配合法和賦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干活,在木頭和壓出凸紋飾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對是諾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兩人總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的 打扮象出租椅子的婦人,丈夫象承辦喪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幾次。他們是一位前大使的侄子。這位前大使是我們家的老相識。有一次,我父親恰好在樓梯的拱 門下遇見他,心里納悶他怎么會上這里來。因?yàn)槲腋赣H認(rèn)為,象這樣一個要人,過去經(jīng)常同歐洲最杰出的人物打交道,想必對貴族虛浮的榮譽(yù)不會發(fā)生興趣,不應(yīng)該 同這些默默無聞、目光短淺、擁護(hù)教權(quán)的貴族來往。男爵夫婦來這幢房子不久,就在丈夫同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招呼的時候,絮比安走到院子里同他搭訕,稱呼他" 諾布瓦先生",因?yàn)椴恢浪拇_切姓名。
"哈!諾布瓦先生。哈!這個名字真妙!耐心點(diǎn)!待會兒這個人要叫您諾布瓦公民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轉(zhuǎn)向男爵,大叫大嚷。他總算有機(jī)會在絮比安身上出出氣了,誰讓他只稱呼他"先生",而不喊他"公爵先生"的呢。
一天,德·蓋爾芒特先生需要了解我父親的職業(yè),便親自登門,擺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從此,他常常有事沒事總來找我父親談?wù)?。一看見我父親從樓梯上下 來(其實(shí)我父親在考慮一件工作,不希望碰見任何人),公爵便離開他的車馬侍從,到院子里來迎我的父親,替他把大衣領(lǐng)子整一整,象從前國王的侍從那樣服務(wù)悉 心,然后拉住他的手,輕輕撫摩著,猶如一個高級妓女,厚顏無恥地想向他證明他隨時準(zhǔn)備奉獻(xiàn)自己寶貴的肉體。他把他一直送到通車輛的大門才松手,可是我父親 對他厭煩透了,心里直想著要把他擺脫掉。一天,他和他妻子一道乘車出門,碰見了我們,便熱情地同我們打招呼,并把我介紹給他的妻子。要是她能記住我的名字 和面孔,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況且,我不過是作為她的一個房客被介紹給她的,這樣的介紹別提有多寒磣!要是我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見并被介紹給公 爵夫人,那該有多好!況且,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已通過我外祖母,邀請我上她家作客。當(dāng)她知道我立志從事寫作時,還特別關(guān)照地說,我在她家可以結(jié)識一些作 家??晌腋赣H卻認(rèn)為我年紀(jì)尚小,不宜進(jìn)入社交界,再說我的身體狀況著實(shí)令他擔(dān)憂,他不愿意為我提供無益的外出機(jī)會。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仆人經(jīng)常跟弗朗索瓦絲聊天,我聽見他提到幾個她常光顧的沙龍,可是,這些沙龍是什么樣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來。既然它們是她生活的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過她的名字窺見的她的生活,它們不也就不可揣測了嗎?
"今晚帕爾馬公主那里有盛大晚會,演皮影戲,"仆人說道。"但是我們?nèi)ゲ怀衫?。因?yàn)榉蛉艘s五點(diǎn)鐘的火車去尚蒂伊①,到奧馬爾公爵家去住兩天,貼身女傭和男仆跟著去。我留下來。帕爾馬公主要不高興啦,她給公爵夫人寫了四、五封信了。"
①法國地名。
"那么,你們今年不再回蓋爾芒特城堡了嗎?"
"去不成了,這還是第一次哩,就因?yàn)楣粝壬昧孙L(fēng)濕病。大夫說,那里不安裝好暖氣設(shè)備,我們就不能去。可是以前我們每年都去,呆到一月份才回來。要是暖氣設(shè)備沒安裝好,可能夫人要到戛納的吉斯公爵夫人家去小住幾天,還沒有定下來。"
"那么戲院你們常去嗎?"
"有時去看歌劇,有時去參加帕爾馬公主舉辦的晚會,一個禮拜一次,票都是預(yù)訂的。在那里可是一飽眼福,話劇、歌劇,應(yīng)有盡有。公爵夫人不愿意預(yù)訂戲 票,不過,我們還是去了幾次。一次坐在夫人一個朋友的包廂里,還有一次坐在另一個包廂里,多數(shù)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樓下包廂里,她是公爵先生一位堂弟的 妻子,是巴伐利亞公爵的姐妹……您這就上去嗎?"仆人說。盡管他算是蓋爾芒特家的人了,可是他對于主人的概念通常是政治性*的,因此他對弗朗索瓦絲總是彬彬 有禮,好象她也在某個公爵夫人家呆過似的。"您身體挺硬朗哪,太太。"
"唉!沒有這該死的腿就好了!在平原上走路還湊合。(弗朗索瓦絲所說的平原,實(shí)際指院子和大街,她總喜歡在那些地方散步??偠灾?,是平地。)可是,這些討厭的樓梯我就對付不了啦。待會兒見,先生,沒準(zhǔn)晚上還能見到您。"
蓋爾芒特家的這個仆人告訴過她,公爵的兒子常常被授予親王爵位,直到他們的父親去世。因此,弗朗索瓦絲還想同他聊一聊。也許,在法國人民對貴族階級的 崇拜心理中,還混雜有一種反抗精神。這種從法國的采邑世襲下來的對貴族既崇拜又反抗的心理大概是根深蒂固的。因?yàn)槿绻腥嗽诟ダ仕魍呓z面前談?wù)撃闷苼龅奶?才或無線電,她會不加理會,照樣出她壁爐里的灰燼,擺她餐桌上的餐具,動作絲毫不會放慢,可是,只要聽到談?wù)撡F族的這些特殊問題,聽到蓋爾芒特公爵的小兒 子通常叫奧萊龍親王,她便會嚷起來:"嘖嘖,太好了!"她會目眩神迷,仿佛置身于一塊彩繪玻璃窗前。
德·阿格里讓特親王的貼身男仆常來公爵夫人家送信,同弗朗索瓦絲混得很熟。他告訴弗朗索瓦絲,他確實(shí)聽到社交界在議論圣盧侯爵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這差不多已經(jīng)定了。
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她的生活注入那幢別墅和那間樓下包廂里,因此,在我看來,它們同她的居室一樣神奇如夢境。帕爾馬、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和吉斯這些名 字使公爵夫人前往度假的別墅不同于其它所有的別墅,使她每天從公館乘坐她的馬車前去參加的晚會不同于其它所有的晚會。但是,即使這些名字告訴我,德·蓋爾 芒特夫人在生活連續(xù)不斷地存在于這些度假別墅和晚會中,但它們卻不可能向我提供有關(guān)她本人的任何情況。每幢度假別墅,每次晚會,都給予公爵夫人的生活以一 次不同的確定,但是,它們僅僅使它換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卻不能使它有半點(diǎn)泄露,它被一塊壁板擋住,被裝進(jìn)一只壇子里,只是隨眾人的生活波濤而流動。狂歡 節(jié),公爵夫人可以面朝地中海用午餐,但這是在德·吉斯夫人的別墅里,巴黎社交界的女王身穿白凸紋布連衣裙,在眾多的親王夫人中間,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賓, 和別的女賓沒有差別,這就更令我神往,而她自己也象一個舞蹈明星獲得了新生,在一場奇特虛幻的芭蕾舞中,她的女舞伴一個個都被她取而代之;她可以觀看皮影 戲,但這是在帕爾馬公主的一次晚會上;她可以聽悲劇或歌劇,但這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里。
我們往往把一個人生活中的各種可能性*,把對他將要離開或?qū)⑷姷氖烊说挠洃?,都集中于他的身上,因此,?dāng)我從弗朗索瓦絲那里得知,德·蓋爾芒特夫人 要步行去帕爾馬公主家赴午宴,而在將近中午時分,當(dāng)我看見她從家里出來,穿一條粉紅色*的緞子連衣裙,裙子上方露出相同色*彩的臉蛋,猶如夕陽下的一片彩云, 這時候,我看見圣日耳曼區(qū)的所有的快樂都呈現(xiàn)在我面前,集中在她的矮小的身軀下,就象集中在一只貝殼里,夾在玫瑰色*珍珠層那發(fā)光的殼瓣中間一樣。
我父親在部里有一個朋友,叫A·J·莫羅。為了區(qū)別于其他莫羅,他總留意在他的姓前加上他的名的兩個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他A·J了??墒?, 我不知道這位A·J是怎樣弄到一張歌劇院盛大演出會的池座票的。他把這張票寄給我父親了。因?yàn)樨惉斠莩觥顿M(fèi)德爾》①中的一幕(從我第一次對她的演出感到 失望以來,再沒有看過她演戲),我外祖母讓我父親把這張票給我了。
①法國十七世紀(jì)著名劇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著。
說實(shí)話,這次能不能去聽貝瑪演戲?qū)ξ业篃o所謂,可是幾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顛倒,如醉如癡。當(dāng)我看到我從前迷戀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還要珍視的東西,現(xiàn) 在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時,我也有悵然若失之感。我何嘗不想離得近一些去靜觀我的想象力朦朧地看到的、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寶貴的現(xiàn)實(shí)呢?而且這種熱情不減當(dāng) 年。但是現(xiàn)在,我的想象力不再把它們置于一個名伶念臺詞的技巧之中了。自從我到埃爾斯蒂爾家去過幾次后,我從前對貝瑪?shù)睦收b技巧,對他的悲劇藝術(shù)的迷信, 已轉(zhuǎn)移到某些地毯和現(xiàn)代畫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愿望不再能使我對貝瑪?shù)睦收b和姿態(tài)保持永恒的崇拜,它們在我心中的"映象"也就漸漸萎謝了,正如古埃及 死人的"映象"①,必須不斷地為它提供食糧,才能維持它的存在。這一藝術(shù)如今變得稀薄如紙,一撕就破,已經(jīng)失去了內(nèi)在的生命力。
①古埃及人認(rèn)為,人死后會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映象留在尸體附近;人們給它供奉祭品以維持其生存。
我利用我父親收到的那張票,登上了歌劇院的大樓梯。我瞧見前面有個人,開始我把他當(dāng)成德·夏呂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象德·夏呂斯先生。當(dāng)他回頭向 劇場的一個職員打聽什么事情時,我發(fā)現(xiàn)我弄錯了。但是,我根據(jù)這個陌生人的衣著以及他同男檢票員和女引座員--他們沒有馬上答腔--講話的姿態(tài),毫不猶豫 地把他歸入德·夏呂斯先生那個階層中。因?yàn)楸M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征,可是在那個時代,在富有的、服飾華麗的爵爺和富有的、服飾華麗的金融家或大工業(yè)家之間, 總存有非常明顯的差別。金融家或工業(yè)家對下級講話口氣傲慢,不容置辯,并以為這就是他的瀟灑風(fēng)度。可這們爵爺卻笑容可掬,和藹可親,露出謙遜而耐心的神 態(tài),裝成一名普通的觀眾,并把這看成是他良好教養(yǎng)的一個特征。當(dāng)一個銀行家的闊少爺此刻走進(jìn)劇院,看見這位爵爺滿臉微笑中透著善良,掩蓋了他那個特定的階 層在他身上劃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線,要不是他發(fā)現(xiàn)他的相貌和最近報上刊登的現(xiàn)在正在巴黎逗留的奧地利皇侄薩克森親王肖像十分相象,真會把他當(dāng)作一個出身寒微 的平民。我知道他是蓋爾芒特家的摯友。當(dāng)我走到檢票員身邊時,聽見薩克森親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親王)笑吟吟地說:"我不知道是幾號包廂,我表姐跟我說, 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
也許他就是薩克森親王。當(dāng)他在說"我表姐跟我說,我一打聽就會知道的"這句話時,他的眼睛通過想象而看見的也許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 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樓下包廂里的生活片斷了,她的生活總是令我難以想象)。因此,這個與眾不同的微笑的眼神,這些極其普通的言語,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 不住的聲譽(yù)這兩根觸須,交替地?fù)崮χ业男模鼈儙Ыo我的溫情遠(yuǎn)非一個抽象的夢幻所能比擬。至少,他向檢票員講這句話的時候,把一條可能通往一個新世界的 道路,連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平凡的夜晚上來了。檢票員說了句"樓下包廂",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進(jìn)去。走廊潮濕異常,墻壁裂縫累累,仿佛通往海 底巖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國。我前面只有一個漸漸遠(yuǎn)去的穿晚禮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薩克森親王,他要去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念 頭就象一個不靈便的反射鏡,圍繞著他轉(zhuǎn)動,卻不能把光線正確無誤地投射到他身上。雖然他孤身一人,但是這個和他毫無關(guān)系的、摸不到的、無邊無際的、象投影 那樣不連貫地跳動著的念頭,仿佛走在他的前頭,在給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①,寸步不離她的希臘士兵,而別人卻看不見她。
①雅典娜為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臘雅典城的保護(h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