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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圣盧同我很有交情,對我也很賞識,但我總感到不敢當,因此從沒有把他的盛情厚厚意當作一回事。可是突然我對他發(fā)生了興趣。我多么希望他能把我們之間的友誼 和他對我的賞識說給德·蓋爾芒特夫人聽??!我完全有可能向他提出這個請求的。因為熱戀中的男人如果有什么長處還沒有被人了解,哪怕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長處, 總會想方設法透露給他心愛的女人聽的,就象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人通??傄屓酥浪欣^承權一樣。他為他的心上人不知道他有這些長處而苦惱,他想自我安慰, 便對自己說,正因為你的這些長處是看不見的,說不定她還可能認為你有一些別人所不知道的優(yōu)點呢。

圣盧很久沒能來巴黎了,他說是公務纏身,其實是心情憂郁,因為他和情婦的關系緊張,曾兩度瀕于破裂。他常來信說,如果我能到他部隊的駐地去看望他,那 會給他帶來快樂。我在我這位朋友離開巴爾貝克的第三天,就收到了他寫來的第一封信。當我在信封上看到他部隊駐地的名字時,一股喜悅之情油然而生。這是一個 小巧玲瓏的城市,市內住著貴族和軍人,周圍有一望無垠的原野,這種鄉(xiāng)村風光會使人相信它離巴爾貝克海灘很遠。其實不然。天晴的時候,遠處常常飄起斷斷續(xù)續(xù) 的聲音,宛若一片浮在天邊的有聲水汽;正如一排排蜿蜒曲折的楊柳帷幕會使人看出樹下邊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一樣,這片有聲的水汽告訴人們有一個騎兵團在那里 變換隊形,進行操練。這此起彼伏的聲音使得市內各條街道和林蔭大道以及各個廣場的空氣最終也顫動起來,經(jīng)久不息地回蕩著戰(zhàn)爭的音樂,四輪載貨車或有軌電車 發(fā)出的粗野的轟鳴聲持續(xù)不斷,有如軍號吹出的震耳欲聾的集合號,在那些有幻聽感覺的人的耳畔經(jīng)久回蕩,不讓他們有片刻的安寧。這個城市離巴黎不很遠,乘快 車我可以趕回家睡覺,回到我母親和外祖母身邊。當我明白了我當天就可以返回巴黎時,我就被一種痛苦的思念折磨得心緒不寧,下不了決心到底是回巴黎,還是在 這個城市過夜。但我也沒有勇氣阻止車站的一個職員把我的行李扛到一輛出租馬車上;我只好象一個沒有外祖母盼望我歸家的旅客,隨隨便便地跟在這個職員的后 面,跟著行李走了;我只好什么也不想,裝著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樣子,從從容容地上了馬車;我把騎兵營房的地址給了馬車夫。我生平第一次同這個城市接觸,我 想,為了減輕我心中的不安,圣盧一定會到我下榻的旅館來陪我過夜的。門崗去找他了。我在軍營的大門口等候。十一月的冷風在這個酷似一條大船的軍營中呼呼地 吹著。正是晚上六點鐘,走出軍營上街的人絡繹不絕,都是兩個兩個的,一個個踉踉蹌蹌,似乎剛剛上岸,在一個異國的港口暫時停留。

圣盧來了。他的身子左右前后地搖晃著,眼前的單片眼鏡也隨著他身子一搖一晃。我沒有讓門崗通報我的姓名,急于想看到圣盧驚喜若狂的樣子。

"?。≌娌粶惽?!"他一看見我就嚷了起來,臉一直紅到耳朵根。"這個星期我剛好值勤,八點以前不能外出。"

他想到這第一夜沒有人陪我,有點擔心(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我一到晚上就會憂慮不安,在巴爾貝克海灘他就發(fā)現(xiàn)我有這個毛病,常常設法為我排解 憂愁),于是他停止了抱怨,向我轉過身,朝我投來一個個微笑和一道道溫柔可親但變化不定的目光,微笑直接從他眼睛中射出,目光卻經(jīng)過了單片眼鏡的反射,但 無不泄露了和我重逢的激動心情,同時也暗示著那個非常重要的,過去我一直不理解而現(xiàn)在卻對我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友誼。

"我的上帝!您住到哪里去好呢?說實話,我不會勸您去住我們搭伙的那個飯店的,它挨著展覽館,那里就要舉行開幕式,人多得不得了。不去那里!還是住到弗蘭德旅館去吧。

那是一座十八世紀的豪華建筑,里面鋪著古老的地毯。這'顯得"象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古色*古香的古老住宅'。"

圣盧總喜歡用"顯得"代替"好象",因為口頭語言也和書面語言一樣,常常需要詞的意義有點改變,需要尋求高雅的表達方式。新聞記者往往不知道他們使用 的"高雅詞語"出自哪個文學流派,圣盧也一樣,他的詞匯,他的措辭可以同時模仿三個不同的修辭學家,他同他們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是通過間接途徑的反復灌 輸,耳濡目染,他對那些語言形式也就運用自如了。"況且,"他下結論說,"這個旅館對您的聽覺過敏癥尤其適合。不會有鄰居打擾您。我承認,這個有利條件不 值得一提,因為保不住明天會有游人來投宿,也就不必為這個靠不住的理由選擇這個旅館了。這不是主要原因。我讓您住到那里去,是因為那里的外觀雅致。房間相 當舒適,家具古色*古香,賞心悅目,有一種叫人放心的感覺。"但是,我沒有圣盧的藝術鑒賞力,一所漂亮的房子帶給我的快樂是微乎其微的,不可能排解正在我心 中升起的憂悶。從前在貢布雷,當我的母親不到我房間來向我道晚安的時候,還有,當我到達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天,一個人呆在空空蕩蕩、飄溢著濃郁的香根草味的 房間里的時候,也曾產(chǎn)生過這種難以忍受的憂悶。圣盧見我目光呆滯,憂形于色*,也就心中有數(shù)了。

"看來,可憐的小家伙,您是看不上這個漂亮的旅館羅,瞧您臉色*多么蒼白。我真象一個不近情理的人,給您談什么地毯之類的,您哪有心思去欣賞這些東西。 您要住的那個房間我很熟悉,我個人覺得它很舒服,但我也知道您很敏感,您的感覺跟我的不一樣??刹灰J為我不理解您,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不一樣,但我能理解 您。"

一名士官在院子里馴馬,正忙著教馬跳躍,士兵向他行禮,他也不還禮,可是誰要是擋了他的路,他就破口大罵。這時,他朝圣盧笑了笑,發(fā)現(xiàn)圣盧在和一個朋友說話,便打起招呼來??墒撬鸟R發(fā)開了脾氣,兀立嘶叫。圣盧撲上前去,抓住韁繩,把馬制服后,又回到我的身邊。

"是的,"他說,"我向您保證我是了解您的,您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想,"他接著又說,一面親切地把手放到我肩上,"要是我能呆在您身邊,和您痛 痛快快地聊上一夜,也許能使您減輕一些痛苦。我一想到不能這樣做就心里難過。我可以借給您很多書看,不過,象您現(xiàn)在這樣的心情,是不可能讀書的??上覠o 論如何也不能找人來替我值班了,我連著請了兩次假,因為我的女朋友來了。"

他皺了皺眉頭,因為他在愛情上遇到了麻煩,也因為他在苦思冥想,就象一個醫(yī)生,想找一副良藥為我醫(yī)治病痛。

"快去給我房間生火,"他看到一個士兵過來,吩咐道。

"喂,快跑,抓緊點!"

說完,他又轉向我,單片眼鏡和近視目光都表露了我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真沒想到您會到這里來,到這個我對您朝思暮想的軍營里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做夢?說真的,身體怎么樣?比過去好些了嗎?呆會兒 您給我好好講一講。上我寢室去,別在院子里呆久了,這里的風太大,我無所謂,可您剛來,不習慣,我怕您會著涼。書呢?開始寫了嗎?沒有?您太怪了!要是我 有您這樣的稟賦,我相信我會從早寫到晚的。您覺得什么事也不做更快活。象我這樣的平庸之輩總想寫些什么,而那些能干的人卻不愿意寫,這真是莫大的不幸!瞧 我只管說,忘了問您外祖母大人的情況了。她那本蒲魯東①一直不離我的身邊。"

①蒲魯東(1809-1865),法國小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無zheng府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這里系指蒲魯東的著作。

一個身材魁偉、英俊威武的軍官莊重而緩慢地走下樓梯。圣盧朝他行禮。當他把手舉到帽沿的時候,他那總是扭動著的身軀暫時靜止不動了??伤e手的動作是 那樣匆忙,那樣用力,挺身的動作是那樣急促,禮畢后放下手的動作又是那樣突然,使得肩膀、腿和單燈眼鏡都改變了位置。因此,這一時刻與其說是靜止的,倒不 如說是顫動而緊張的,那些剛剛完成的和即將開始的過于頻繁的動作,在這緊張一刻互相抵消了。然而,那位軍官沒有朝我們走來。他鎮(zhèn)靜、莊重、和藹可親,具有 皇家風度,一句話,與圣盧完全相反。他也把手舉向帽子,但他從容不迫,不慌不忙。

"我要跟上尉說句話,"圣盧低聲對我說,"請您到我房里去等我,四樓右邊第二個門,我待會兒就回去。"

說完,他疾步朝上尉走去,單片眼鏡在他眼前晃動。上尉莊重而緩慢地走著,這時有人給他牽來了馬,上馬前他下了幾道命令,手勢顯示出一種矯揉造作的高 雅,好象是在哪張歷史畫卷上學來的,仿佛即將奔赴第一帝國的戰(zhàn)場,其實他是回家去,回到他在東錫埃爾市租的房子去。房子坐落在一個廣場上。就好象是未卜先 知,對這個拿破侖式的人物嘲弄似的,這個廣場命名為共和廣場。我上了樓梯,梯級上釘著大頭圓釘,每走一步都差點滑倒。我看見幾間寢室,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 兩排床和背包,墻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有人給我指了圣盧的房間。我在緊閉的門扉前站了一會兒,因為我聽見里面有動靜。有人在移動一件東西,碰翻了另一 件。我覺得房間不是空的,里面有人。其實是壁爐里剛生的火在燃燒。它一刻也不安寧,笨手笨腳地移動著木柴。我推開門,走了進去?;鸢岩桓静裢频揭贿叄?另一根冒起了煙。它不動時,也會象粗俗的人那樣,時時刻刻發(fā)出吱吱聲;從我看到冒出火苗時起,我就聽到了火的聲音;但是,如果我在墻外,我肯定會以為有人 在擤鼻涕,在走路。最后,我在房里坐了下來。十八世紀的淺底花綢和德國深色*布做成的帷幔,使圣盧的臥室免受彌漫在建筑物其余部分的變質黑面包那樣難聞氣味 的侵蝕。我就要在這里,在這間可愛的臥室里幸福而安寧地用晚餐和睡覺了。我感到圣盧就在房間里,因為寫字臺上放著他讀的書,書旁邊是照片,我認出有我的一 張,還有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張;火對壁爐終于適應了,它象一頭野獸,靜臥著,焦急而忠實地等待著,只是隔一段時間就抖下一根木炭,木炭即刻變成灰燼,或 者用火苗舔一舔爐的內壁。我聽見圣盧的表發(fā)出滴答滴答的響聲,想必它離我不會太遠。這滴答聲時刻變動著位置,因為我看不見表;我感到這聲音忽前忽后,忽左 忽右,有時消失了,好象離我很遠很遠。突然,我發(fā)現(xiàn)表就在寫字臺上。于是,我聽見滴答聲固定在一個地方,再也不動了。我以為聽見它在那里,其實不是聽見, 而是看見。聲音沒有地點。至少我們把聲音和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了,聲音因此也就有了用處,能向我們預示運動,使運動顯得必然和自然。當然也會有這樣的情況,當 一個病人耳朵堵得嚴嚴實實時,就不再會聽見此刻圣盧的壁爐內火發(fā)出的畢畢剝剝的聲音(火正在把木柴變成木炭和灰燼,然后把它們抖進它的簍筐中);也不會聽 見有軌電車經(jīng)過東錫埃爾大廣場時不時彈出的樂曲。這時候,病人看書,翻書時會聽不見一點聲息,仿佛有一個天神在幫他翻。準備洗澡水時弄出的巨大響聲減弱 了,變輕了,離遠了,仿佛是天河發(fā)出的淙淙聲。聲音的遠離和變小,能消除它對我們神經(jīng)的刺激。剛才榔頭的敲擊聲似乎把我們頭頂上的天花板都震動了,我們被 搞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而現(xiàn)在它們猶如在公路上同微風玩耍的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遙遠,輕微,撩撥人心,叫人越聽越想聽。我們用紙牌"占卜",但聽不見翻 牌的聲音,會以為不是我們在翻牌,而是牌自己在動,是為了迎合我們的愿望,主動和我們玩起來的。那么,我們能不能由此而推想,對于愛情--甚至可以加上對 生活和對榮譽的熱愛,因為有些人似乎非常熱愛這兩樣東西--也采取同樣的辦法,不是讓聲音停止,而是把耳朵堵住呢?能不能模仿他們,把我們的注意力,我們 的防衛(wèi)力轉移到我們自己身上,不是去損害我們所愛的人,而是減少我們本身忍受的痛苦。

還是回到聲音上來。如果把塞住耳朵的棉球加厚,就會使少女在我們樓上彈奏的奔流激蕩的鋼琴曲,聽起來宛若小溪流水般的輕音樂。如果在一只棉球上涂上一 種油脂,這樣整所房子都會聽從它的擺布,屋內和屋外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這時,用輕柔的樂段來形容演奏就不夠了。棉球瞬間閉上了鋼琴的鍵盤,音樂課突然結束 了;在我們樓上走動的先生突然停止了走動;馬車和電車中斷了行駛,好象在恭候一個國家元首的駕臨??墒窍筮@樣的減弱聲音,非但不能使人安寢,反而攪得人睡 不著覺。昨天,那纏綿不斷、無休無止地向我們描繪著街上和屋內的運動的聲音,象一本枯燥乏味的書,終于把我們帶進了夢鄉(xiāng);今天,我們塞住了耳朵,睡得正 酣,周圍寂靜無聲,突然噹啷一響,比其他的聲音更加響亮,但在我們聽來卻輕得象人們的嘆息,同其他的聲音沒有聯(lián)系,真是神秘;我們會被驚醒,想知道這是什 么聲音。相反,如果把塞在病人鼓膜上的一層層棉花暫時取出來,聲音構成的光線,又會象一輪紅日升起,在宇宙中再生,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被流放在外的眾聲音 也會全速趕回來;我們會聽到人聲復活了,有如音樂天使的合唱聲。寂靜無聲的大街頓時被長著翅膀、風馳電掣、接連不斷地開來的電車天使的歌聲淹沒。在房間 里,病人創(chuàng)造了火的聲音,而不是象普羅米修斯那樣創(chuàng)造了火。如果一會兒加厚塞耳朵的棉團,一會兒又把它們取出來,這樣,就如同在交替地踩著裝在音響世界大 轱轆上的兩個腳蹬。

不過,有些人聽不見聲音并不是暫時的。有人耳朵完全聾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用眼睛緊緊盯著掀開的鍋蓋,窺伺著象是預示一場北極暴風雪的白光,這是牛 奶煮沸的前兆。明智的做法是看見這個前兆就拔去電插頭,就象上帝擋住波濤一樣。因為牛奶煮沸了,奶孵出的卵在痙攣。在升騰,經(jīng)過幾次斜向的鄱滾,完成了發(fā) 育,幾葉被奶皮弄得皺巴巴的風帆傾斜著,鼓滿了風,一葉珠色*的風帆向著暴風雪中沖去;如果切斷電流,及時祛除暴風雪,就會使風帆原地旋轉,變成木蘭花瓣, 在奶的海岸中漂流。如果這個病人沒有及時采取措施,切斷電源,他的書,他的表,頃刻間就會被牛奶的白色*海洋吞噬,怒潮過后微微露出海面,他只得喊叫他的老 女仆前來幫忙;盡管他是個赫赫有名的政治家或德高望重的大作家,他的老女仆仍然會數(shù)落他還不如五歲的孩兒懂事。在別的時候,門緊閉著,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闖 入這神奇的房間,我們沒有聽見他進來,他就象木偶戲中的木偶,光做手勢不說話,這使那些聽膩了講話的人耳邊得到了清靜。至于這個耳朵全聾的人,既然失去一 種官能也和獲得這種官能一樣,能給世界增輝添美,當他在一塊還沒有誕生聲音的樂園式的土地上閑步時,他會感到賞心悅目,其樂無窮。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單為他 的眼睛顯示那水晶般透明的水簾,比風平浪靜的大海還要平靜,同天堂中的瀑布一樣純潔。因為在他耳聾之前,聲音于他是引起運動的可感知的形式,所以無聲而動 的物體似乎是動而無因;這些物體失卻了聲音的特性*,展現(xiàn)出自發(fā)的運動,似乎有了生命;它們自發(fā)地運動,靜止,著火;它們自發(fā)地飛起來,就象史前長著翅膀的 巨獸,在聾子這個沒有鄰居、冷冷清清的家庭中,在他還沒有全聾的時候,開飯時仆人就已經(jīng)夠謹慎的了,總是不聲不響地上菜,而現(xiàn)在卻是由啞巴開飯,看上去有 點兒偷偷摸摸的,象童話劇中給國王擺飯一樣。聾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兵營、教堂或市政廳--也不過是童話劇中的布景。這座建筑物一旦坍塌,會釋放出眼 睛可以看到的鋪天蓋地的灰塵和成堆成堆的瓦礫;雖然它不象舞臺上的宮殿那么單薄,但也不那么具有物質性*,即便沉重的巨石墜入神奇的世界,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聲 音來擾亂那纖塵不染的寧靜。

籠罩在這間我剛來不久的軍人小房間里的相對的寧靜突然被打破了。門打開了,圣盧風風火火地走進來,讓他的單片眼鏡落到胸前。

"?。×_貝,在您這里太舒服了!"我對他說。"能在這里吃晚飯和睡覺,那該多好啊!"

的確,要不是軍紀禁止客人留宿,我一定能體味到平靜而無憂無慮的休息。軍營中被許多遵守生活規(guī)律、心境恬靜、意志堅強的人和無所掛慮、幽默詼諧的人維 持著那種安謐、警惕和歡快的氣氛會使我高枕無憂地進入夢鄉(xiāng)。在這個大家庭中,時間披上了行動的形式,悲哀的報時鐘聲被歡快的軍號聲取而代之,這集合的號聲 余音繚繞,猶如浮塵,永遠飄蕩在城市街道的上空--它確信人們在洗耳恭聽,它象音樂那樣悅耳動聽,因為它不僅意味著權力需要人服從,而且表明服從會使人得 到幸福。

"哈!這樣說您是喜歡跟我睡在這里,而不愿意一個人住到旅館里去羅,"圣盧笑嘻嘻地對我說。

"喂!羅貝,您還譏笑我呢,您太殘酷了!"我對他說。

"您明明知道我住在這里是不可能的,去那里卻是受罪。"

"您可冤枉我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哩!"他對我說。"因為我們不謀而合,我也希望您今晚留在這里。剛才我就是為此去請示上尉了。"

"他批準了?"我嚷了起來。

"很順利。"

"??!我崇敬他!"

"不!這太過分了。現(xiàn)在讓我把勤務兵叫來,讓他給我們準備晚飯,"當我轉過頭去掩飾我的眼淚時,他又說了一句。

有好幾次,圣盧的這個或那個同事闖入房間,都被他趕走了。

"得了,滾出去!"

我懇求他讓他們留下來。

"不,他們會讓您討厭的,他們都是些老粗,缺乏教養(yǎng),不是談梳刷馬匹,便是談賽馬。再說,就是為了我也不能讓他們呆在這里,他們會把我渴望已久的這個 寶貴時刻攪得毫無趣味的。不過,您得看到,我給您談我的同事粗俗,不等于說軍人都智力低下。遠不是這樣。我們有一個少校,他就是值得欽佩的人。他教一門課 程,用示范表演和教代數(shù)的方法給我們上軍史課,有時歸納,有時演繹,即使從美學的觀點看,也是非常出色*的,您聽他的課也一定會贊不絕口。"

"難道不是那位上尉批準我留在這里的?"

"是他。真是謝天謝地!因為您為了這一點小事就不勝'崇敬'的那個人,是地球上從沒有過的大傻瓜。他很會管理部隊的伙食和士兵的儀表,一天好幾個小時 都同上士和裁縫泡在一起。這就是他的德行。而且他也和大家一樣,非常瞧不起我給您講的那個值得欽佩的少校。誰都不和少校來往,因為他是共濟會會員,不到教 堂去懺悔。鮑羅季諾親王從來不邀請他??伤约阂膊贿^是一個小莊園主的重孫,這是無人不曉的,假如沒有拿破侖戰(zhàn)爭,他自己很可能也是個小莊園主,有什么可 以充英雄的。況且,他也有點意識到他的不倫不類的社會地位。他幾乎從來不到賽馬俱樂部去,因為他在那里很尷尬,這位冒牌的親王,"羅貝補充說。他的模仿精 神促使他同時接受了他老師的社會理論和他父母親的社會偏見,因此,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一面看不起第一帝國的顯貴,一面卻對民主極其崇尚。

我凝視著他舅媽的照片,心想圣盧既然有這張照片,就有可能把它送給我,因此我也就更加珍愛圣盧了,愿意為他效一千次勞,只要能換來這張照片,赴湯蹈火 也在所不辭,因為看到這張照片,就如同又一次遇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是一次永恒的相遇,仿佛我們的關系突然有了轉機。她頭戴陽帽,在我身邊停了下 來,第一次讓我盡情地睇視這豐滿的腮頰、脖子的拐角和眉梢(這些至今對我仍好象蒙上了一層薄紗,因為她總是匆匆而過,而我的印象也是瞬息萬變,令人眼花繚 亂,我的記憶也很不穩(wěn)定,很不可靠);凝視照片就如同凝視一個我從沒有看見穿過袒胸露肩連衫裙的女人的胸脯和胳膊,對我來說無疑是發(fā)現(xiàn)了一種銷魂的快感, 使我受寵若驚。這些線條對我似乎是禁區(qū),現(xiàn)在我可以在照片上對它們進行研究,就象研究一本對我唯一有價值的幾何著作中的線條一樣。后來,當我把目光移到羅 貝身上時,發(fā)現(xiàn)他簡直是他的舅媽的復制品,一種使我感到神魂顛倒的奧秘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雖說他們兩人的臉不完全一樣,但是血緣相同。蓋爾芒特公爵夫 人那深深印入我的貢布雷的視覺中的臉部線條,鷹鉤鼻,銳利的藍眼睛,似乎也用來勾勒出羅貝的臉的輪廓,同樣異常細膩的肌膚,只是面容顯得清癯一點。我看著 顯露在他臉上的蓋爾芒特家族的特征,心中不勝羨慕;這個家族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永遠不會消失;它遠離人群,周圍有一種神妙非凡的神鳥的光輪,因為它 似乎誕生在神話時代,是一個女神和一只神鳥結合的后裔。

羅貝見我溫情脈脈的樣子,極是感動,但他并不知道我動情的原由。況且,爐火的熱氣和香檳酒使我感到陣陣快意,因而也使這種柔情有增無已。我的額頭沁出 了一粒粒汗珠,眼睛里也飽含著淚水。圣盧拼命叫我吃小山鶉。我一面吃,一面贊不絕口,就象一個不信教的人,不管他屬于哪個派別,當他在一種不熟悉的生活中 發(fā)現(xiàn)了他認為應該受到這種生活排斥的東西(例如,一個自由思想家在教士的住所品嘗了一頓精美的晚餐),會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第二天醒來,我好奇地跑到圣盧 的窗口(窗子很高,俯瞰著整個地區(qū)),想看一看、認識認識周圍的田野,因為我昨天到得太晚,田野已在夜幕下入睡了,我沒能夠看清它的面目??墒潜M管它很早 就醒來了,當我打開窗子時,只見它仍然裹在那件用晨霧做成的柔軟而溫暖的白袍里,我?guī)缀跏裁匆部床磺?,仿佛站在城堡的窗口朝著池塘的方向遙望,看到的只是 白茫茫的一片。但我知道,不等在院中刷洗軍馬的騎兵結束他們的工作,田野就會卸去晨裝。我現(xiàn)在只能看見一個光禿禿的山丘,把它那已經(jīng)退出了-陰-影的、纖弱而 凸凹不平的背脊緊緊貼著軍營。我透過裝點著白霜的透明帷幔,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陌生人,而它也是第一次在把我凝望。后來我習慣到軍營來了,每次來我都意識 到山丘的存在,因此,即使看不見,也會覺得它比巴爾貝克的旅館,比我們在巴黎的住所真實(我也常常思念巴爾貝克的旅館和我們巴黎的住所,但就象思念不在我 身邊的人或死去的人一樣,也就是說,不太相信他們的存在);我的這種意識,會使山丘的側影不知不覺地反射到我在東錫埃爾的最細微的印象上,就今天早晨而 言,是反射到圣盧的勤務兵在這間舒適的臥室里為我準備巧克力時給予我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美好印象上。這間臥室似乎成了一個可以凝視山丘的瞭望臺,晨霧彌漫, 我只能從屋里遠眺山丘,不可能到那里去散步。這浸潤山丘的茫茫霧靄,盡管它絲毫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它與巧克力的香味和我當時思想的整個脈絡一結合,也就 滋潤了我頭腦中的想法,正如巴爾貝克留給我的是永不變色*的金碧輝煌的印象,而貢布雷給我的印象卻是屋外黑陶土的樓梯留下的一層灰暗的色*彩。晨霧沒過多久就 退下去了,太陽光向霧幕射出幾支金箭,但卻無濟于事,只給霧幕鑲上了幾道燦爛的光輝,但最后終于將它制服了,山丘此刻向彤彤旭日獻出了它的灰圓頂。一小時 后,當我沿著城市的街道漫步,只見金燦燦的朝陽照射著樹葉和墻上的選舉宣傳畫,使樹葉的紅色*和宣傳畫的紅色*和藍色*變得更加艷麗奪目,我不禁情緒激奮,邊哼 著歌,邊在馬路上逛蕩,要不是我竭力克制自己,真會高興得在街上蹦跳起來。

第二天我就得去住旅館了。還沒有去我就知道我在那里會感到憂郁。這種憂郁的心情好比一種令人窒息的香氣,自我出生以來,任何一個新房間,換句話說,任 何一個房間,都會散發(fā)出這種使我透不過氣來的香味。在我平時住的房間里,我似乎并不存在,我的思想在別處,僅僅讓習慣代替思想起作用。可是到了一個新地 方,我不可能再叫習慣--這個不如我敏感的女仆--照管我的衣物,因為我比她早到,孤零零一個人,必須使"我"同新地方的事物接觸;而這個"我",隔幾年 才找回一次,但他始終沒有變,從我離開貢布雷以來,從我第一次到巴爾貝克海灘以來,一直不見他長大,他呆在一只弄得亂七八糟的箱子旁哭得不可開交。

然而我錯了。我沒有功夫憂慮,因為我一分鐘也沒能單獨呆著。這座古老的建筑物仍然保留了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奢華。這極度的奢華在一座現(xiàn)代化的旅館里會沒 有用武之地,但在這里卻一點也不顯得矯揉造作,在無所事事中顯示出一種生命力。走廊彎彎曲曲,漫無目的地游來游去,人們隨時都能碰見;客房的前廳長似走 廊,裝飾得和客廳一樣,與其說是旅館的一部分,毋寧說是旅館的客人,它們沒有被納入一套套的單元房間之內,而是圍繞我那套房間徘徊,我一到,它們就來和我 作伴--它們有點象舊時代的小幽靈,游手好閑,但默不作聲,人們讓它們呆在租的客房門口,每當我在路上和它們相遇,它們總向我表示默默的關懷??傊≌?的一般概念--如果說住宅僅僅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場所能使我們避免挨凍,不讓外人看見--那是絕對不適合這幢房子的。這里,一間間屋子就象一個個人那樣真 實,雖說是不聲不響,但人們從外面回來,不可避免地要同它們相遇,要么避開它們,要么熱情地接待它們。大客廳從十八世紀起就習慣于它的暗黃的四壁和五彩的 天花板,它靜靜地躺在那里,人們盡量不去打攪它,每次看見它總要向它表示敬意。那些小房間更使人感到親切和好奇,它們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就象一群逃兵,也不 管對稱不對稱,整齊不整齊,從大客廳向著四周潰逃,張皇失措,亂成一團,一直逃到花園,走過三級破破爛爛的臺階,順利地消失在花園中。

如果我到我房間去不想乘電梯,也不想在大樓梯上被人撞見,就會有一條較為狹窄的、廢棄不用的便梯向我伸出它的臺階。臺階一級挨一級,上下巧妙地排列 著,在它們的遞進中仿佛釋放出一種完美無缺的和諧,就是我們在顏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覺到的常常會激起我們官能無限快樂的和諧。但是,上下樓梯激起的官能 快樂,我還是來到這里后才感受到,就象從前那樣,只是到了阿爾卑斯山我才知道呼吸這個平時不引人注目的行為,會給人一種永恒的快感。我第一次爬這些臺階就 感到非常省力(一般說來,只是用慣了東西才會使人省力),仿佛我在認識它們之前,它們就對我很熟悉了,仿佛能把只有習慣才會產(chǎn)生的舒適感提前給了我(我還 沒有養(yǎng)成習慣,況且,一旦養(yǎng)成習慣,習慣的威力對我也就會減弱),可能是它們從前每天迎送的主人把這種舒適感揉進它們內部了。我打開一個房間,雙扉門在我 身后合攏,打褶的帷幔帶來了肅靜,但我感到好象做了國王一樣心醉神迷。

一具飾有銅雕的大理石壁爐--如果認為它只能代表督zheng府①時代的藝術,那就大錯而特錯了--為我生著了火,一張矮腳椅供我坐著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 上一樣舒服。墻壁緊緊擁抱房間,把它與世隔絕;墻上有壁櫥,以便把要裝的東西裝到里面去;還留出一塊地方放床,床兩邊有幾根柱子,輕輕地支撐著床頭加高了 的天花板。大房間里首有兩個小房間,和大房間一般寬,后面一間的墻壁上掛著一串用藍蝴蝶花的根塊串成的念珠,這串給人以快感的念珠,為那些想來這里靜心養(yǎng) 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如果我躲進這小房間時讓一道道門敞開,就會使小房間陡然擴大三倍,又不致破壞它的和諧感,不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緊縮的快感后又飽 嘗擴大的樂趣,而且還會使我那不可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閉式清靜的快感增加幾分自由的感覺。這個小房間的窗戶開向一個院子,象在俯視一個孤獨的美女;第二 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被周圍沒有窗戶的高墻封鎖住,院中只有兩棵蒼黃的大樹,但足以給萬里無云的藍天增添一絲淡紫色*的柔和感,我不禁為有這個孤獨的美女為 鄰而感到幸福。

①指1795年-1799年間的法國zheng府。

睡覺前,我走出房間,想對我這神奇的領地進行一次全面的勘探。我沿著一條走廊朝前走去,走廊很長,依次向我展示它的寶物,只要我沒有睡意,它愿把它的 全部寶物都敬獻給我:一把在角落里放著的安樂椅,一架古鋼琴,一個擺在墻上蝸形腿狹臺上的插滿瓜葉菊的藍陶花瓶,鑲在一個古老鏡框里的幽靈似的古代婦人, 撲了白粉的頭發(fā)上插著幾朵藍花,手里拿著一束石竹花。我來到走廊的盡頭,一堵不開門的墻誠懇地對我說:"現(xiàn)在該往回走了,不過,你看見了,這里就是你的 家。"可是,柔軟的地毯為表示它受惠知報,對我說,如果夜里我不睡覺,完全可以光著腳來,而那幾扇朝向野外的沒有百葉板的窗戶向我保證它們徹夜不眠,無論 我什么時候來,都不必擔心會把它們吵醒。在一個帷幔后面,我發(fā)現(xiàn)有一間小屋,被墻堵住了去路,要逃也逃不了,提心吊膽地躲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瞪著它那被月 光染成蔥白色*的牛眼睛看著我。我上床睡覺了,但是鴨絨被、小圓柱、小壁爐使我的注意力處在一種和我在巴黎時完全不同的狀態(tài),使我不能按照老習慣胡思亂想地 做夢。注意力的這種特殊狀態(tài)圍繞著睡眠,影響了、改變了睡眠,使它同我們的某個記憶系列直接掛鉤,因此,我第一夜的夢中所充斥的形象不能同我平常睡眠中打 交道的記憶系列掛鉤。睡覺時,我試圖把自己拉回到我習慣的記憶系列,但是那張我還沒有適應的床和翻身時對睡姿不得不給予的注意,就會出來校正或維持我做夢 的新思路。睡眠同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感覺是一個道理。只要把我們的習慣稍為改變一下,就能使它充滿詩情畫意,比如還沒有脫完衣服就倒在床上呼呼睡著了,睡眠 的深淺就會發(fā)生變化,它的美也容易領略到。我們醒來,看看表是四點鐘,其實只是凌晨四點,我們會以為睡了整整一天,因為在我們看來,這幾分鐘意外的睡眠充 足而踏實,有如皇帝的金球①,是上帝根據(jù)某個至高無上的權利授與我們的。第二天清晨,我正夢見外祖父一切準備就緒,在等我一起到梅塞格里絲教堂去做彌撒, 我心里好生煩惱,可就在這時,騎兵團的軍樂聲把我驚醒。這個騎兵團每天都要從我窗前經(jīng)過。但也有兩三次--我這樣說不無道理,因為人的生活是沉浸在睡眠中 的,睡眠夜復一夜地圍繞著生活,猶如海水圍繞著半島,如果我們不把生活沉浸在睡眠中,就不可能把它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我睡得死極了,任憑軍樂聲吼叫, 我仍然什么也聽不見。其他時候,我會被科學產(chǎn)生的樂聲驚醒一會兒,但我的意識剛從睡夢中醒來,仍然朦朦朧朧,尖利的笛聲對我的意識不過是輕柔的撫摸,猶如 晨鳥輕柔而清新的呢喃,這現(xiàn)象如同事先上了麻藥的器官,灼痛感開始并不明顯,只是到最后才有感覺,象是輕微的燙傷引起的疼痛。但是,龍騎兵還沒有全部從我 窗前過完,睡眠就奪走了聲音花束的最后幾枝怒放的鮮花,我又沉入夢鄉(xiāng)。我的意識和這個聲音花束的于莖接觸的面是那樣小,受睡眠的哄騙是那樣深,后來當圣盧 同我聽沒聽見樂聲時,我甚至懷疑那軍樂聲是我想象出來的;就象在白天,只要稍微聽到街道上空升起一點聲音,我就會以為是軍樂聲。也許我是在夢中聽到這個聲 音的,怕被驚醒,或者相反,怕醒不過來,看不見龍騎兵的隊伍。因為常有這樣的事,我以為被聲音驚醒了,其實我還睡得好好的,這以后一個小時內我都迷迷糊 糊,似睡非睡,我會在睡眠的白幕布上給自己演出各種各樣的皮影戲,睡眠竭力阻撓,但我卻幻覺看到了瘦長的影子。

①置于十字架上象征君王權力的標志。

的確,有時白天做的事,當睡眠來臨時,只能到夢中去完成。換句話說,先要經(jīng)過一個改變方向的昏昏欲睡的階段,遵循一條完全不同于我們醒著時所遵循的道 路。同一件事有兩種不同的結局。盡管如此,我們睡眠中生活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是那樣不同,失眠者首先想到的是要擺脫現(xiàn)實世界。他們連續(xù)幾個小時閉著眼睛,腦 子里盤旋著和他們睜眼時同樣的想法,一旦發(fā)現(xiàn)頭一分鐘出現(xiàn)了一個異常的想法,從表面上看這想法與邏輯規(guī)律和現(xiàn)實生活相抵觸,他們就會恢復勇氣。這個短暫 的"失神"表明睡眠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也許他們馬上就可以溜進門去,脫離現(xiàn)實感覺,到離開現(xiàn)實多少有段距離的地方歇歇腳,這樣,他們就會或長或短地"美美" 地睡上一覺。但是,當我們背向現(xiàn)實,接觸到前面幾個龍?zhí)痘⒀〞r,我們也就前進了一大步。在這些龍?zhí)痘⒀ㄖ校?自我暗示"就象巫婆。正在準備可怕的食物,使 我們想象出各種疾病,或導致神經(jīng)官能病復發(fā),并且窺伺著疾病在無意識的睡眠中兇猛發(fā)作,好把睡眠打斷。

離此不遠是花園,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各種不同的睡眠猶如一些花草,默默無聞地生長在這座花園里:曼陀羅,印度大麻,各種乙醚精,顛茄,鴉片,纈草。這 些睡眠花遲遲不開,直到那個負有天命的陌生人前來觸動他們一下,它們便綻開出奇麗的花朵,連續(xù)好幾個小時在睡眠者身上釋放出一個個睡夢,那郁烈的香味令人 驚異萬狀,贊嘆不絕?;▓@深處是修道院,窗子全部敞開,不斷地回響著我們在睡覺前學習的功課,只有到覺醒時才能記熟。這時,我們心里的鬧鐘滴答滴答地響個 不停(這是覺醒的預兆),鬧鐘的定時萬無一失,因為我們心里有牽掛,而當家庭主婦來向我們報告七點鐘時,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醒來。在這間向睡夢敞開大門的房間 里,睡夢在不倦地工作,使人們忘記了愛情的憂愁。有時,這項工作會被一個充滿模糊記憶的惡夢打斷,但它很快又會重新開始。我們醒來后,仍然有夢的記憶懸掛 在房間那黑漆漆的墻壁上,但這些記憶被黑暗籠罩著,往往要到下午,當一個相似的印象把光線投到它們身上時,我們才第一次看見它們。有幾個已變得面目全非, 難以辨認,盡管在夢中是那樣的清晰。當我們認不出來時,只好匆匆把它們埋入泥土中,就象埋葬很快就腐爛的尸體或遺骸旁的物品,這些物品已經(jīng)受到嚴重損壞, 即使最高明的修理匠,也難以使它們復原,再派用場。

柵欄旁是采礦場,深睡到這里來尋找浸泡腦子的涂料。這種涂料堅硬無比,如果睡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喚醒,即使在一個黃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須象年輕的 西格弗里德①那樣揮舞刀斧,大砍一陣。再過去仍然是惡夢的世界。愚蠢的醫(yī)生硬說惡夢比失眠更容易使人疲倦。其實相反,它們能使愛沉思的人轉移注意力。惡夢 會向我們呈現(xiàn)一本本怪誕的畫冊,比如,我們已故的雙親剛剛發(fā)生了一起嚴重車禍,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愈的可能性*。在等待父母疫愈的過程中,我們把他們圈入一 個小老鼠籠內,他們變得比白鼠還要小,渾身長滿了大紅水泡,頭上插著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羅②在給我們發(fā)表雄辯的演說。在這本畫冊旁邊是覺醒的轉盤。因為這 個轉盤,我們會暫時遇到煩惱,必須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里去,然而,隨著睡眠的退卻,這幢房子的形象逐漸消失,這中間還會出現(xiàn)好幾個不同的形 象,等到轉盤停止轉動,我們得到最后一個形象,同我們睜開雙眼所見的形象竟會吻合。

①德國神話中英雄。
②西塞羅(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哲學家。

有時我什么也沒有聽見,因為我陷入了萬丈深淵的睡眠中,幸虧我不久逃了出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我腦袋沉甸甸的,塞滿了東西,要把那些靈活的植物性*神經(jīng)系統(tǒng)--它們很象喂養(yǎng)的赫丘利①的仙女--在我睡覺時加倍活動帶給我的東西全部消化掉。

我們把這種睡眠叫做鉛睡,也就是沉睡,因為這樣的睡眠中止后,甚至過了很長時間,我們還會感到渾身死沉沉的象個鉛人。我們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墒牵瑸?什么當我們象尋找遺失的物品那樣尋找自己的思想和個性*的時候,最終找回來的總是"我",而不是別人呢?為什么當我們重新開始思考時,在我們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 仍然是以前的個性*呢?我們看不出是什么在支配這種選擇,為什么在成千上萬個可能的候選人中,偏偏選中了昨天的"我"。當思想確實被阻斷的時候(或者一覺睡 到天亮,或者夢的內容與清醒時意識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在給我們引路呢?也確實有過死亡,例如當心臟停止了跳動,而舌節(jié)律性*牽引法②使我們蘇醒 的時候。一個房間,哪怕我們只見過一次,也可能會喚醒我們的記憶,而在這些記憶上面,還懸著更悠久的記憶;或者它們中有的會被埋在我們的思想深處,我們毫 無意識。經(jīng)過睡眠這個大有好處的靈魂脫竅,覺醒時的情景實際上應該和我們回憶起遺忘了的名字、詩句或副歌時的情景一樣。如果把靈魂的死而復生當作記憶的一 個奇特現(xiàn)象,那倒也許是可以理解的。

①羅馬神話中的大英雄,為主神朱庇特和凡女所生,遭到天后朱諾陷害,但自小受到仙女庇護。
②刺激窒息者的呼吸反射。

我醒了。陽光燦爛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卻透著涼氣,使我不敢離開被窩。我仰起頭,伸長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窩中,我瞪大眼 睛,望著窗外的樹木。樹葉一改平時的模樣,猶如畫在一塊看不見的畫布上的一、兩團色*塊,金燦燦,紅艷艷,懸掛在空中。我就象一只正在變態(tài)的蝶蛹,具有雙重 性*,一種環(huán)境很難適應我身體的各個部分:我的視覺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溫暖,相反我的胸脯卻只需要溫暖,不在乎色*彩。我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燦燦和紫瑩瑩的 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悅目的圖畫。我凝視著這幅晨景圖,剛才我撥了撥火,人為地在這幅寒冷的圖畫上增添了一層它所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煙斗一樣,歡快地燃燒,冒 煙,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說粗俗,因為快感建立在肉體舒適的基礎上,說微妙,因為快感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朦朧而純潔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著一 張刺眼的紅紙,上面印滿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難適應。但是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迫使我同它們接觸而不是沖突,使我起床時的充滿歌聲的 歡快氣氛發(fā)生了變化;這些花迫使我站在紅色*的海洋中去看我這個新住所,這個不同于巴黎的世界。這個新住所是一塊愉快的屏風,新鮮空氣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 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幾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見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進行的工作,眼下進展并不順利。(即使在這 里,有時候我也有辦法故意給自己找點別扭。)這些憂慮,不是這個便是那個會冒出來擾亂我的睡眠,我無力驅散我的憂愁,我覺得頃刻間我的整個生命都籠罩了愁 云。于是我從旅館找了個人,讓他去軍營捎個口信給圣盧,告訴他如果有可能--我知道這是很困難的--希望他到我這里來一趟。一小時后他來了。一聽見門鈴 響,我感到我的一切憂慮頓然煙消云散。我知道,憂慮在我面前是強者,但在圣盧面前卻是弱者。他一來,我的注意力就拋開了我的憂慮,轉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 出決定。他剛進來,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現(xiàn)的活力帶到了我的周圍,創(chuàng)造了與我房間的氣氛迥然相異的朝氣蓬勃的環(huán)境。我一下就適應了這個新環(huán)境,并且作出了恰 如其分的反應。

"對不起,打攪您了。我心里煩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為您想見我,我感到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興。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憂慮。他傾聽著,直言不諱地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還沒有講話就已經(jīng)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了。他工作繁重,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維活 躍,心情舒暢。我也象他那樣感到,剛才使我心緒紛擾的那些煩惱與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我就象一個病人,好幾天睜不開眼了,人們請來了大夫,大 夫輕輕地、靈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開,從中取出一顆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煩惱化作一份電報,圣盧自告奮勇,承擔了發(fā)電報的任務。我仿 佛覺得生活完全變了,變得那樣美好,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現(xiàn)在干什么?"我問圣盧。

"我馬上就得走,一刻鐘后部隊要去操練,要我去。"

"把您叫來,讓您為難了吧?"

"沒什么為難的,上尉很客氣,他說既然是您叫我,就應該來,但我不想耽擱太久。"

"要是我趕快起床,到您操練的地方去,這會使我很感興趣的,說不定在您休息的時候還可以同您聊上幾句呢。"

"我勸您別這樣。您一宵沒有合眼,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證?。┏盍艘灰?,現(xiàn)在您剛平靜下來,還是把頭放回到枕頭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覺,這 對您的身體大有好處,您的神經(jīng)細胞排出的無機鹽太多了。不要馬上就睡著,因為我們討厭的軍樂又要從您窗前經(jīng)過。不過,我想,軍樂過后您就會清靜的。晚飯 見。"

但是不久,我對軍事理論開始感興趣了(圣盧的朋友們在晚飯時經(jīng)常談論),于是我就常去看騎兵團演習。我頭腦中整天想著要從近處看看他們的各級長官,正 象那些把音樂作為主要研究對象,整天生活在音樂會中的人一樣,會興致勃勃地出沒于咖啡館,投入到樂師的生活中去。到練兵場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罷晚飯就想 睡覺,腦袋暈暈乎乎,不時地東歪西倒。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聽見軍樂聲。在巴爾貝克海灘也是這樣,每當圣盧帶我到里夫貝爾去吃晚餐,第二天也總聽不見海灘 的音樂會。我想起床時,感到動彈不了--這是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我仿佛被肌肉和滋養(yǎng)側根緊緊地縛在一塊深不可測的看不見的土地上,疲勞使我的關節(jié)變得異 常敏感。我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變長了,因為我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那時在貢布雷,每次我們到蓋爾芒特村邊去散步,第二天我總會 累得起不了床。詩人們總說,當我們回到童年時代生活過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園,剎那間就會找回從前的我們。象這樣的舊地重游全憑運氣,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 一半。固定的地方經(jīng)歷過不同的歲月,最好還是到我們自己身上去尋找那些歲月。因此,極度的疲勞再加上一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我們尋回我們過去的歲 月。疲勞為使我們沉入睡眠最深的地道(那里,昨天的回光返照,記憶的微弱光線再也照不亮內心的獨白,即使獨白本身不想停止也不行),孜孜不倦地翻掘著我們 身體這塊土地和巖層,使我們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們的側根、吸入新生命的地方,找回孩提時代玩耍的花園。用不著長途跋涉去尋找這個花園,而是應該深入地道。 覆蓋大地的東西不再覆蓋在大地身上,而是鋪在底下;要參觀一個古城的遺跡,光長途跋涉是不夠的,還應該在地下發(fā)掘。但是,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有時候某些偶然的 瞬間的印象,比這種身體的疲勞更容易使我們回憶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長了翅膀在我們眼前輕輕掠過,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曠神怡,令人耳暈目眩,令人終生 難忘。

有時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為連續(xù)幾天看演習,沒能睡覺,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館去啊!上床時,我感到如釋重負,慶幸終于擺脫了魔法師和巫婆,這些術士 充斥于人們喜聞樂見的十七世紀的"小說"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懶覺不只是一則迷人的童話故事了,不僅迷人,也許還有好處。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 難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這些想法給我?guī)砹艘庀氩坏降暮锰帯?br/>
有時假日圣盧不能外出,我便常去軍營看望他。軍營離旅館有好一段路,必須出城,穿過一座旱橋。我站在旱橋上極目遠望,感到視野非常寬廣。大風在這些高 地上刮個不停,軍營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滿了風,仿佛成了風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羅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門口或在飯廳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 把他的朋友都介紹給我了,有時他不在軍營時我也會來看他們。我從窗口俯視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禿禿的,但是點級著一塊塊綠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 得濕漉漉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給田野鋪上了一條條光輝燦爛的象琺瑯那樣透明的綠帶。我在等他的時候,常聽到有人議論他。我很快就了解到他的人緣很 好,大家都喜歡他。有幾個士兵,不和他一個中隊,出身于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只能從外部看見貴族上流社會,從沒能涉足其間,對圣盧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對他產(chǎn) 生了好感,同時還夾雜著對這個年輕人的羨慕,因為他們到巴黎過周末時,總能看見他在和平咖啡館同于塞斯公爵和奧爾良親王一起消夜。正因為這樣,他們從圣盧 英俊的臉龐,從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勢,從他不停地甩動單片眼鏡的動作,從他高高聳起的軍帽和質地太細、顏色*太紅的軍褲,引進了"帥"的概念。他們 確信,騎兵團最優(yōu)雅的軍官,即使是那個批準我在軍營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這種"帥"勁。

與他相比,上尉顯得過于莊重,可以說有點庸俗。

其中有一個人說:"上尉買了匹新馬。""他可以把想買的馬都買下來。星期天上午,我在槐樹路遇見了圣盧,他騎的那匹新馬那才叫帥呢!"另一個反駁說。 說這話的人看上去很內行,因為這幫年輕人所屬的階級,即使與上流社會不常有來往,但有的是金錢,也有空閑,凡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風雅,他們都買來了,在這 一點上,與貴族階級別無二致。他們的風雅,例如衣著,比起圣盧的那種不拘小節(jié)、漫不經(jīng)心的風雅來(我外祖母就特別欣賞他這種風度),最多帶有一種更加刻意 追求完美的意味罷了。對于這些大銀行家或證券經(jīng)紀人的兒子,當他們看完戲去吃牡蠣的時候,能在他們的鄰桌看見圣盧士官,這不能不說是令人激動的事。每星期 一,當人們休假歸營,談起各種見聞,其中一個人是羅貝那個中隊的,他說羅貝"十分親切地"向他問好了;另一個不和他一個中隊,但他確信圣盧認出他來了,因 為他不止一次地用單片眼鏡朝他的方向張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館看見他了,"還有一個在情婦家里呆了一天的人說。"他穿的禮服看上去又長又肥。"

"他穿什么樣的背心?"

"他沒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著各式各樣的棕櫚葉狀的勛章,有趣極了!"

至于那些老兵(他們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賽馬俱樂部,只是把圣盧歸入非常有錢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當闊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或債務、對士兵慷慨 大方的士官,也不管有沒有破產(chǎn),都被他們歸入此類),圣盧走路的姿態(tài),單片眼鏡,軍褲和軍帽,在他們看來,這些東西即使說不上有什么貴族特色*,卻別有一番 風味。他們認為圣盧的這些特征,隨和的舉止風度,不迎合長官的意圖的個性*,完全符合他們?yōu)轵T兵團最受歡迎的士官規(guī)定的性*格和風度。他們認為,對士兵好,就 必然不迎合長官意圖。當人們早晨在寢室里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時,如果有個老兵向既饞又懶的騎兵班講了段關于圣盧一頂軍帽的饒有趣味的故事,人們 就會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樣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誆我們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樣高呢?"一個年輕的文學院畢業(yè)生打斷他說。他用"誆"這個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個新兵,而他敢于這樣反駁老兵,是為了證實一個使他非常感興趣的事實。

"什么!沒有我的背包高?你量過呀?我跟你說吧,中校的眼睛老盯著他看,象要把他關禁閉似的??蓜e以為我那個大名鼎鼎的圣盧會大吃一驚,他走來走去, 低頭抬頭,不停地甩動他的單片眼鏡。不過,要看上尉怎么說。??!他很可能什么也不會說,但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高興的。那頂軍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據(jù)說在他城 里家中還有三十多頂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從我們那位該死的下士那里打聽到的吧?"年輕的文學士咬文嚼字地問道,賣弄著他剛學來的新的語法形式,為能以士兵用語來裝點自己的談話而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當然是聽他的勤務兵說的羅!"

"你說的那個人日子肯定過得不錯吧!"

"那當然!他鈔票比我多,這是肯定的!再說他還送衣服給他,什么都送給他。他在食堂總吃不飽肚子。我的德·圣盧到食堂來了,炊事兵聽見他說:'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錢都不打緊。'"

老兵有力的聲調彌補了平淡的言談,他的模仿盡管不很高明,但卻十分成功。

離開軍營前我轉了一圈。夕陽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館走去,休息兩個鐘頭,看看書,等時間到了,我就到圣盧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飯店去和他共進晚餐。廣場 上,殘陽給城堡那宛若火藥筒的屋頂蒙上了一朵朵與磚色*相協(xié)調的玫瑰紅的云彩,同時通過反照使磚色*變得柔和,從而使磚和瓦的色*調和諧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 的神經(jīng),我的任何一個動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腳踩在廣場的鋪路石上都會彈起來,仿佛足跟上長了墨丘利①的翅膀。有一個噴水池閃爍著淡紅色*的光 輝,另一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頑童在兩池中間嬉戲,盡情地歡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轉著圈子。旅館旁邊是故宮和路易十六的柑 園,現(xiàn)在已被儲蓄銀行和兵團占用。故宮和柑園內已點燃了煤氣燈。煤氣燈散發(fā)出金黃的微光,在這仍透著亮光的薄暮中,與殘留著落日余暉的十八世紀式的高大窗 扉十分協(xié)調,猶如一枚金黃的玳瑁首飾戴在閃著紅光的頭發(fā)上??吹竭@幽幽的燈光,我恨不得馬上能重新看見我的爐火和我的燈光。在我下榻的旅館正面,只有我房 內的那盞燈在同黃昏進行著搏斗;為了能早點看到燈光,我饒有興致地就象要趕回家去吃晚點心似地趕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館。在我的臨時住所中,我的感覺還象在外 面一樣敏銳飽滿。這種敏銳感使那些平時看來平淡無奇、豪無裝飾的表面,例如昏黃的火光,天藍的糊墻紙(黃昏象一個中學生在墻紙上面畫著圖畫),玫瑰紅的開 瓶塞鉆子,鋪在圓桌上的印有奇異圖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著我的一疊小學生用紙,一瓶墨水和一本貝戈特的小說,都變得那樣充實飽滿,我仿佛感到它們從此 蘊含著一種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夠再看見它們,就能從它們身上提取這種生命。我愉快地回憶著我剛離開的軍營,軍營的風標隨風旋轉著。就象潛水員常用一根露 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樣,對我來說,把這個軍營,這個居高臨下、鳥瞰縱橫交錯的綠色*苗帶的了望臺作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氣 聯(lián)系在一起;什么時候愿意,什么時候我就能到軍營的庫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熱情接待,我把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喪失的寶貴特權。

①羅馬神話中諸神的使者,亡靈的接引神,穿一雙裝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飛。

七點鐘我套上外衣又出門了,到圣盧包膳的飯店和他共進晚餐。我喜歡走著去。天黑漆漆的。從我到這里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凜冽的寒風,好象要下雪 似的。按理說在路上我應該時刻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正是為了接近她我才來到羅貝的駐地的。但是人的記憶和憂慮是變幻莫測的。有時候它們走得遠遠的, 我們幾乎看不見,以為它們從此離開了我們。于是我們開始注意起別的東西。在我們住慣了的城市中,街道僅僅是溝通兩地的簡單工具,但我剛到這個城市,街上的 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覺得這個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們的生活是奇特而絕妙的。一所住宅透著燈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無法深入了解的神秘而真實 的生活畫面,我會收住腳步,佇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這里,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圖畫展出了一個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兩個士官在專心致志地玩紙牌,椅子上放 著他們的腰帶,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魔法師使他們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就象使劇中人物登臺一樣,把他們此時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一個停下來張望而他們看不見 的行人眼前。在那邊一個小舊貨鋪內,一支燒剩半截的蠟燭把熒熒紅光投在一塊版畫上,把它變成了紅粉筆畫,而那盞大燈在搏擊黑暗,把亮光灑向周圍,把一塊皮 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發(fā)出閃閃的銀光,給幾張不過是拙劣的復制畫涂上了一層珍貴的金色*,就象是舊銅器生了銹或者舊木器涂上了漆一樣;最后,把這個充斥 著贗品和面包皮的骯臟不堪的陋室變成了一幅極其珍貴的倫勃朗的杰作。有時我甚至會抬頭仰望一套沒有關上百葉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間。那里面,一群水陸兩棲的 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適應與白天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在油膩膩的液體中緩緩游動;一到傍晚,這種油狀液體就會從燈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滿各個房間,一 直漫到房間的石頭和玻璃內壁的邊沿;那些男女在液體中移動著軀體,傳播著金黃黃油膩膩的漩渦。我繼續(xù)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條黑魆魆的小街上,難以抑制的情|欲 使我邁不開腳步,就象從前在去梅塞格利絲的小路上一樣。我感到將會有一個女人突然出現(xiàn),來滿足我的情|欲。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條裙子從我身邊輕輕 掠過,我會快活得全身顫栗,竟不相信這窸窣的聲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張開雙臂,想去擁抱一個驚慌的過路的女人。這條中世紀式的小街在我看來是那樣真 實,如果我真能在這里抱起一個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不能不認為是古老的情|欲將我們兩人結合(哪怕這個女人不過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 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紀式的街道,又給這古老的情|欲涂上了一層神秘色*彩。我思考著未來:試圖忘記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 次感到這可以做到,而且也許不難做到。街上寂靜無聲。突然,我聽見前面?zhèn)鱽砹苏f話聲和笑聲,想必是喝得爛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下來看他們,眼睛盯著傳出 聲音的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因為周圍靜得出奇,老遠的聲音也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里。最后,那些人出現(xiàn)了,但不象我 猜想的那樣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后面,離我很遠?;蛟S因為街道交叉,中間隔了一座座房屋,聲音的折射引起了聽覺的差錯;也可能因為我不熟悉這個地方,很難判 斷聲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錯了。距離和方向全都搞錯了。

風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渾身長起雞皮疙瘩。我又來到了大街上,跳上一輛小無軌電車,一個軍官從車廂外的平臺上愛理不理地 向在人行道上對他敬禮的士兵還禮。士兵們看上去笨頭笨腦的,臉上象是被冷風涂了層刺目的紅顏色*,這使人聯(lián)想起老布勒蓋爾①畫上的快活而貪吃的農(nóng)民凍得發(fā)紫 的臉孔;秋天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初冬,似乎把這個城市向北拉過去了許多。

①老布勒蓋爾(1525-1569),佛蘭德斯畫家,生于農(nóng)民家庭,所作油畫或版畫多反映農(nóng)村生活和社會風俗。

我來到了我和圣盧以及他的朋友碰頭的飯店,隔壁展覽館就要開始的慶?;顒影言S多鄉(xiāng)鄰和外地人都吸引到這里來了。旅館的院子通向廚房,廚房里呈現(xiàn)出淡紅 色*的反光,人們在烤雞烤豬,把活蹦亂跳的龍蝦扔進旅館老板所謂的"不熄的爐灶"中。我直接穿過院子時,看見人群擁了進來,這種景象真可以同佛蘭德斯①老畫 家們的作品(例如《伯利恒的人口調查》②)中所描繪的景象相比;他們問老板或他的一個助手接不接待顧客,讓不讓住宿;老板見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寧愿把 他們打發(fā)到城里別的旅館去。一個小伙計拎著一只家禽走了過去,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雛雞在他手中亂撲騰。在到達我朋友等候我的那間小餐廳之前,先要穿過大餐 廳。我是第一次從這里經(jīng)過。我看見侍者氣喘吁吁地端來魚、肥嫩的小母雞、大松雞、山鷸、鴿子等,五顏六色*,熱氣騰騰,豐盛的菜肴使我聯(lián)想到那些洋溢著古代 純樸風格和佛蘭德斯夸張風格的圣餐畫。為了跑得更快,侍者在鑲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雞鷸之類的東西都放到一張裝在墻壁上的蝸形腿的大桌子上;它們剛放上桌 就立即被剁開,但都原封不動地堆在那里(因為我進來時許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豐盛和端菜人的匆忙不是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而是一絲不茍地遵照圣經(jīng) 中的描述(但一舉一動的素材卻又取自佛蘭德斯的真實生活),或是出于美學和宗教的考慮,想用食物的豐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們展示節(jié)日的熱烈氣氛。有一個侍者 站在飯廳一端的餐具柜旁沉思。我想向他打聽我們的餐桌安排在哪間屋子,因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鎮(zhèn)靜一些,能夠回答我的問題。我朝他走過去,隔幾步就有一個暖 鍋,是為了給晚來的人熱菜用的。盡管如此,在餐廳中央,仍然有一個巨大的塑像手中托著甜點心,有時塑像還要用冰雕水晶鴨的雙翼來支撐,而鴨子是每天由一個 手藝好的廚師按照地道的佛蘭德斯風格用燒紅的烙鐵刻成的。一路上我?guī)状尾铧c被人撞倒。我發(fā)現(xiàn)這個侍者很象那些傳統(tǒng)宗教畫中的一個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現(xiàn)了畫 中人的面容和表情: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純樸憨厚,耽于幻想,并且在別人還沒有猜想到時,他已經(jīng)隱隱預感到會有神靈降臨。此外,或許是因為慶典活動即將來 臨之緣故吧,餐廳中除了這個塑像外,又增加了一個天神,完完全全是從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隊伍中描摹下來的。一個少年音樂天使,一頭的金發(fā),一張十四 歲孩童的嫩臉,其實他不是在奏樂,而是面對著一面鑼或一疊盤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長的天使在十分寬敞的飯廳里穿梭般來回走動,掛在他們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 膀那樣的尖形拭巾,隨著他們的走動不住地彈奏出顫抖的樂曲。我避開那些被棕櫚樹帷幔隔開的界線不明的地區(qū)--從那里走出來的仆人猶如從遙遠的九霄云外下凡 的神仙--辟開一條道路,來到圣盧餐桌所在的小餐廳。我看見圣盧的朋友已經(jīng)來了幾個。這些向來都和圣盧共進晚餐的朋友,除了個別人是平民外,其他都出身于 名門望族。而這幾個平民子弟,在中學時代就被貴族子弟當作朋友,貴族子弟主動和他們來往,證明原則上貴族并不與平民對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國的擁護者,只要 雙手干凈,到教堂去做彌撒,就能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初次來這里晚餐,沒等大家入席,就把圣盧拉到小餐廳的一個角落里,當著大家的面,但不讓大家聽見,悄悄 地對他說:

①舊地區(qū)名。位于今法國東北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紀歐洲最發(fā)達的毛紡中心之一。十四世紀被法國占領。歷史上出過許多著名畫家,上文提到老布勒蓋爾就是其中之一。
②伯利恒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約圣經(jīng)》稱其為耶穌誕生地?!恫愕娜丝谡{查》為老布勒蓋爾的代表作。

"羅貝,選擇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地點給您講那件事是不合適的,但一會兒就講完了。在軍營里我總忘了問您,您桌上的那張照片不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吧?"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媽呀。"

"瞧,可不是嗎!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沒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朋友們該不耐煩了,咱們快講吧,他們在瞧我們呢,要不等下次再講吧,反正沒什么大事。"

"不,您盡管講,讓他們去等好了。"

"不能這樣,我得有禮貌,他們太客氣了,再說,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您認識她,那個老實的奧麗阿娜。"

就象他說"好奧麗阿娜"一樣,這個"老實的奧麗阿娜"并不表明圣盧把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得特別好。在這種情況下,"好","杰出","老實"僅僅用來 加強"那個",指一個雙方都認識的人,但因對方不是你圈子里的人,不知道該同他說什么。"好"充當冷菜,可以讓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經(jīng)??匆娝?嗎?"或"我有好幾個月沒看見她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

"您說那張照片是她的,我太高興了,因為我們現(xiàn)在住在她的公館里,我聽到許多有關她的聞所未聞的奇事(我不便公開講出來),因此我對她發(fā)生了興趣,這 是從文學角度講的,您明白這個意思,怎么說呢,是從巴爾扎克的角度講的。您絕頂?shù)穆斆鳎貌恢壹氄f。不扯遠了,我問您,您那些朋友對我的教養(yǎng)有什么看 法?"

"什么看法也沒有。我對他們說了,您是高尚的人,因此他們比您更受拘束。"

"您太好了。啊,下面就談正題,我問您,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會知道我認識您吧,是不是?"

"我什么也不知道。從夏天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見過她呢。

從她回巴黎以后,我一直沒有休假。"

"因為我要對您說,有人肯定地告訴我,她認為我是個大傻瓜。"

"這我可不相信,奧麗阿娜雖算不上才智出眾,可也算不上愚蠢。"

"您知道,在一般情況下,我是不希望您把您對我的好印象講給別人聽的,因為我不是愛虛榮的人。您在您朋友面前講我的好話,我感到于心不安(兩秒種后我 們就能回到他們身邊去)。但是,對于德·蓋爾芒特夫人,如果您能把您對我的印象講給她聽,哪怕有點言過其實,我也會感到高興的。"

"樂意效勞。如果您求我做的就是這么點小事,那不費吹灰之力。不過,她對您的印象如何,這同您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您對別人對您的印象是不在乎的。如果 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我們完全可以當著大家的面講,或者等我們單獨在一起時講也不遲呀,我是怕您這樣站著太吃力,太不舒服,而我們有的是單獨在一起的機 會。"

殊不知正是這個不舒服才給了我同羅貝談這件事的勇氣。有別人在場,我就有了借口,措詞就可以簡短,不連貫;當我對我朋友說我忘記了他同公爵夫人的親戚 關系時,我可以用這種簡短和不連貫的話來掩飾我的謊言,同時也為了不讓他有時間盤問我為什么想讓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我同他的聯(lián)系,為什么一味強調他是聰 明人,等等。如果他盤問我這些問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此會使我陷入困境。

"羅貝,您那么聰明,竟不明白對朋友的請求只應該從命,而不應該提出疑問,這實在太叫我吃驚了。要是我,不管您要我做什么(我甚至希望您叫我?guī)湍鲂?什么),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會要您作任何解釋。其實我也是言過其實。我并不想結識德·蓋爾芒特夫人。但為了考驗您,我原想對您說我要和德·蓋爾芒特夫人 共進晚餐,我知道您是不會幫忙的。"

"不僅會,而且一定照辦。"

"什么時候?"

"等我回到巴黎再說,可能還得過三個星期。"

"到時候看吧。再說,她也不一定愿意。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您!"

"不用。這沒什么。"

"不要這樣說,這就很了不起了,因為我已看到您確實夠朋友。我求您做的事,不管重要不重要,是不是令人愉快,不管我真有這樣的想法還是為了考驗您,這都無關緊要,您說您一定照辦,這就證明您是一個聰明人,一個重感情的人。只有蠢人才會提出疑問。"

剛才他恰恰向我提出了疑問。不過,我這是為了將他一軍,但我也真是這樣想的,因為在我看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唯一的試金石,就是看他愿不愿意為我唯一 看重的東西--我的愛情盡心效勞。接著,也許是由于表里不一,或者是由于感激,由于同情或是看到血緣關系使羅貝的面孔同他舅媽十分相象,我的柔情激發(fā)起來 了,我又對他說:

"啊,該回到他們那兒去了,我剛才只求您做了兩件事中的一件,不重要的一件。另一件對我更重要,但我怕您會拒絕:我們相互以'你'相稱,您會感到不方便嗎?"

"有什么不方便呢!這太好了!快樂!快樂得哭泣!從未有過的快樂!"

"太感謝您……你了。當您開始用'你'稱呼我時,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如果您愿意的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件事您都可以不做,只要您稱呼我'你',我就滿足了。"

"兩件事都做。"

"??!羅貝!聽我說,"在餐桌上我又一次對圣盧說,"??!剛才那場前言不接后語的談話太富有喜劇性*了,而且我不知道為什么--您知道我剛才同您講的那個夫人是誰嗎?"

"知道。"

"您真知道我想說誰嗎?"

"您怎么啦?!您把我當成瓦萊①的呆子啦,當成傻頭傻腦的人啦!"

①現(xiàn)瑞士的一個州;歷史上曾屬于法國。

"您不會樂意把她的照片給我吧?"

我本打算向他借用幾天,可開口時,我猶豫了,感到我的要求不得體。為了不讓他看出來,我索性*把我的要求說得更加唐突,更不得體,似乎這樣一來它就非常自然了。

"不行,我先得征得她的同意,"他回答說。

圣盧的臉刷地紅了。我明白他有什么想法不好出口,他認為我有隱蔽的動機,只能為我的愛情效一半勞,他要保留某些道德原則。我真有點恨他了。

然而,我和圣盧一回到他的朋友中間,就見他在他們面前對我格外親切,這使我深受感動,要是我認為他這種親熱是裝出來的,我也就不會動情了,然而,我感 到他并不是在裝模作樣,他只是說了些我不在場時他可能在別人面前說我的,而我們單獨在一起時他沒說的話罷了。當然,我們兩人促膝談心時,我猜得到他是很樂 意和我交談的,但他從沒有明確地表露出來。我說的話,平時他只仔細品味,但不露聲色*,而現(xiàn)在他用眼角察看他的朋友,注意我的言談在他們身上會不會產(chǎn)生預期 的符合他向他們預言的效果。一個母親對初登舞臺的女兒在舞臺上的對答和觀眾的反應也比不上圣盧對我講話的關注。我有哪個詞說得不清楚,假如沒有人在場,他 只是莞爾而笑,但有人在場,他怕別人沒聽明白,便對我說:"什么,什么?"好讓我重復一遍,也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繼而把眼睛轉向大家,笑瞇瞇地看著他 們,不由自主地當上了訓練他們發(fā)笑的教練,這樣,他也就第一次向我表露了他對我的看法--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經(jīng)常談起的看法。我也就突然看到了我的外表,就 象人們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在鏡子中照見自己的面孔一樣。

有天晚上,我想給他們講布朗代夫人的一個故事,挺逗人發(fā)笑的。但我開了頭就沒往下講,因為我突然想起圣盧已經(jīng)聽過,我記得到這里的第二天就想給他講 的,可他卻打斷我說:"在巴爾貝克您給我講過了。"不料這一天晚上他卻鼓勵我往下講,說他確實沒聽過這個故事,并且說他肯定會感興趣的,這使我頗感詫異, 就對他說:"您一時忘了,但您很快就會想起來的。""不,你記錯了,我向你保證。你從沒有給我講過??熘v吧。"在我講的過程中,他始終很激動,喜悅的眼睛 時而盯著我看,時而盯著他的朋友。我直到講完后,在大家的歡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過這個故事使他的朋友對我的才智有充分的了解。就是為了這點,他才裝出沒 有聽過的樣子。這就是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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