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時,我并沒有發(fā)現他們有舊貴族的特點,正如我第一次觀看貝瑪演出沒有發(fā)現她和她的同事們有什么差別一 樣,況且在貝瑪身上表現出來的特征比在上流社會人士身上顯示的特征要明顯得多,因為她的特征隨著觀眾注意的目標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容易理解而變得越來越清 晰。但是,盡管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以致當一個象圣伯夫①那樣誠實的作家想把德·喬夫蘭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龍細膩入微地一一 描繪出來時,我們感到這些沙龍幾乎如出一轍,毫無二致,我們從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龍生活毫無意義的結論,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據我對貝瑪改 變看法的原理,既然蓋爾芒特一家現在對我已變得無足輕重,他們獨特的風格已不再被我的想象力化成霧珠蒸發(fā)掉,我就可以把霧珠收集起來,盡管它們輕得沒有份 量。
①圣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批評家,作家。早期擁護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傾向,在文藝批評方向上強調研究作家生平經歷和心理狀態(tài)。主要文藝批評著作有《文學家畫像》、《當代人物畫像》等。
那天,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晚會上,公爵夫人沒有同我談起她的丈夫,再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已傳得滿城風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會不會出席他妻子的晚 宴。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為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溜到候見廳,混入佇立在那里的仆人中間,窺視我的到來,準備到門口迎接我,親自幫我脫大衣。仆人看到公 爵對我的態(tài)度和從前大不一樣,很可能感到納悶,因為他們一直幾乎把我當作細木匠的孩子看待,換句話說,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比起他們的主人來可能要好一些,但絕 不會相信我能在公爵家里受到接待。
"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定會感到非常榮幸,"公爵用一種頗有說服力的口吻對我說,"請允許我把您的外套脫掉(他認為講老百姓語言既顯出他脾氣隨和,也能 顯得他幽默風趣)。我妻子怕您變卦,盡管您說好今天要來。從早晨起,我們就開始念叨:'您瞧著吧,他不會來的。'我應該對您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比我看問 題準。您不是一個輕易就能結交的人,我還以為您會失約呢。"
據說公爵是一個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當他用"德·蓋爾芒特夫人"稱呼他妻子時,人們會感激他,就象感激壞人難得的仁慈一樣,因為這 個稱呼使人感到,他好象向公爵夫人張開了保護的翅膀,同她渾然一體,不可分離。蓋爾芒特公爵親熱地抓住我的手,準備領我到客廳去。有些日常用語,出自農民 之口,會使人耳目一新,只要它們反映出某種地方傳統(tǒng)的殘余,或某個歷史事件的痕跡,即使說話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傳統(tǒng)和事件;同樣,德·蓋爾芒特先生那種彬彬 有禮的神態(tài)--整個晚上都對我這樣--就象一種延續(xù)了數百年的風俗習慣,尤其象十七世紀遺留下來的習俗,使我著迷。舊時代的人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我們總 認為他們表達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認為他們有深邃的思想;當我們發(fā)現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英雄和我們有相近的感情,發(fā)現漢尼拔在卡納埃戰(zhàn)役中巧用佯攻戰(zhàn)術, 引誘敵人攻擊側翼,然后突然包圍敵人時,我們會大吃一驚;我們似乎把這位詩人和這位將軍想象成動物園中的動物,同我們有天壤之別。甚至在路易十四宮廷中的 某些顯貴身上,我們也會有意外的發(fā)現:當我們閱讀他們給一個地位比他們卑微、對他們毫無用處的人寫的信時,發(fā)現他們用詞非常謙恭,我們會不勝驚訝,因為這 些詞驟然向我們泄露了這些達官顯貴內心的一套信仰,他們從不公開說出他們的信仰,但卻受其支配,他們尤其相信,出于禮貌,他們必須裝出動感情的樣子,一絲 不茍地發(fā)揮禮貌的作用。
這種想象出來的、過去距我們十分遙遠的看法,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會在莪相①那樣平庸而故弄玄虛的詩人的作品中發(fā)現非 凡的美。如果說我們在看到古代抒情詩人具有現代思想時,會大吃一驚的話,那么,當我們在一篇被認為是古老的蓋耳語②的詩歌中,發(fā)現有一個我們認為只有當代 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時,就會贊不絕口了。一個有才華的翻譯家翻譯一位古代詩人的作品時,只要加進幾段當代的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發(fā)表過的詩,雖然不很忠實原 著,但卻趣味盎然,這就能使這位詩人立刻具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傳百世。這本書如果作為譯者的原著發(fā)表,那只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為譯作 發(fā)表,也許就能成為一部杰作。過去不會轉瞬即逝,而會留在原地。一場戰(zhàn)爭開始幾個月后,從容地通過的法律條文仍能對它起作用,一個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后, 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樣,幾個世紀后,一個研究某遙遠地區(qū)的地名和居民習俗的學者,仍然能發(fā)現一個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羅多德③時代的傳說, 這個傳說已變得難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遺忘,但它作為一種更濃密、更古遠、更穩(wěn)定的氣味,存在于現在,存在于一塊巖石的名稱或一種宗教儀式中。在德·蓋爾芒 特先生的舉止言談中,也存在著一種傳說,沒有上面提到的傳說悠久,是宮廷生活散發(fā)的氣味。過一會兒,當我在客廳里(因為我沒有馬上去)又遇見他時,我將再 一次聞到這個傳說的氣味,就象聞到一種古老的氣味一樣。
①莪相是蘇格蘭傳說中的詩人,相傳生活在三世紀,他的詩是口頭傳下來的,受到后人的模仿和崇拜。
②蓋耳語是蘇格蘭北部居民的語言。莪相的史詩是從蓋耳語翻譯成英語的。
③希羅多德(約前484-425),古希臘歷史學家。在西方史學中有歷史之父之稱。所著《歷史》以記載希波戰(zhàn)爭為主,也敘述了希臘、波斯、埃及與西亞各國的歷史、地理和風俗習慣。
在離開前廳時,我對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愿意為您效勞。這么說,埃爾斯蒂爾先生是您的朋友羅?我感到很抱歉,一 直不知道您對他這樣感興趣。因為我同他有點認識,他很討人喜歡,用我們父輩的話來說,他是一個老實人。我不知道您喜歡他,否則我可以請他賞光來這里吃晚飯 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會很高興的。"當他象這樣竭力想發(fā)揚舊制度①的傳統(tǒng)時,他身上反而很少有舊制度的氣息,但當他沒有這個愿望時,他又成了舊制度的 化身。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畫,說完就給我?guī)妨耍拷涍^一道門,他就彬彬有禮地給我讓路,當他為了給我?guī)范坏貌蛔咴谖仪邦^時,他就說聲"對不 起":這出戲,在我們能大飽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蓋爾芒特家族的許多人為其他來賓演出過(自圣西門講述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祖先為履行無謂的紳士職責,一絲 不茍地向他大盡地主之誼以來)。我對公爵說,如果我能一個人在埃爾斯蒂爾的畫前呆一會兒,我將感到很高興,于是,他識趣地退下了,走時對我說,我只要到客 廳去找他就行。
①舊制度指法國1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時代。
當我一個人和埃爾斯蒂爾的畫促膝對語時,竟完全忘卻了開晚飯的時間;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一樣,在我面前又一次展現了有著無與倫比色*彩的世界,這個世 界僅僅是這位大畫家特有看法的投影,而同他說的話毫無關系。墻上掛畫的那幾個地方,彼此十分協調,猶如幻燈投射出來的燦爛圖像,在目前情況下,幻燈好比是 畫家的腦袋,當我們只是剛認識畫家,對他還很不了解的時候,換句話說,當我們剛能看見幻燈頭,彩色*玻璃還沒有裝上的時候,我們就想象不出幻燈的奇妙。有幾 幅畫在上流社會人士看來也許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看來卻比其他幾張更有意思,因為它們能使我們再次產生幻視,向我們證明,如果不用推理方法,就不可能識別 上面畫的是什么。我們乘車時,不知多少次發(fā)現前面幾米遠處有一條光亮的長街,其實不過是一堵照得很亮的墻,它使我們產生了長街的幻覺!既然如此,用在瞬間 幻覺中看到的完全不同于平時面貌的形象來表現一個物體--不是用象征主義手法,而是真心誠意地回到第一印象上--這不很符合邏輯嗎?其實,物體的外表和大 小同我們認出這些物體時所回憶起來的它們的名稱是不相關的。埃爾斯蒂爾竭力想從感性*認識中得到理性*認識,常常想把我們叫做"幻視"的一堆亂七八糟的印象分 析出個頭緒來。
有些上流社會人士對這些"丑惡作品"很是反感,當他們看到埃爾斯蒂爾也象他們那樣欽佩夏爾丹①、貝羅諾②等畫家時,甚感吃驚。殊不知埃爾斯蒂爾為了自 己的利益,也象夏爾丹和貝羅諾那樣,在真實面前作過努力(當然,他對某些研究顯示了特別的興趣),因此,當他停止為自己創(chuàng)作時,他很欣賞他們有和他相同的 企圖,他作品的某些細節(jié)似乎被他們提前畫出來了。但是,上流社會人士絕不會通過想象,把這種能使他們喜愛夏爾丹的畫,至少能使他們對他的畫看得順眼的時間 觀念加到埃爾斯蒂爾的作品中。然而,那些上了年歲的人可能會對自己說,隨著歲月的推移,他們越來越接近人生的盡頭,他們已經看到,在他們認為是安格爾③的 一幅杰作和一幅永無出頭之日的劣作(例如馬奈④的《奧林匹亞》)之間存在著的不可逾越的距離已經縮小了,在他們看來,那兩幅畫現在好似一對孿生姐妹。但 是,我們不會利用這些教訓,因為我們不善于把特殊推廣到一般,總認為自己面臨的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經歷。
①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擅長風俗畫和靜物畫。
②貝羅諾(1715-1783),法國畫家,擅長肖像畫。
③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尤其擅長肖像畫。古典主義畫派的代表人物。
④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在歐洲繪畫傳統(tǒng)的基礎上革新技法,從而引起學院派的歧視?!秺W林匹亞》是他的代表作。
有兩張畫,畫的是同一個男士,比其他幾張更現實主義,采用了一種舊的手法,我看了心中怦然而動。在一張畫上,他穿著燕尾服,呆在自家的客廳里,另一張 展現了在河邊舉行的民間狂歡,他穿著短上衣,戴著禮帽,顯然是狂歡會上的多余者。這后一幅畫說明他不僅是埃爾斯蒂爾常用的模特兒,而且是他的一個朋友,也 可能是他的贊助人,埃爾斯蒂爾喜歡讓他出現在他的畫中,正如從前卡帕契奧①喜歡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象的顯貴畫進他的畫中,以及貝多芬喜歡在他心愛的作 品扉頁寫上他心愛的羅道爾夫大公的名字一樣。這幅河邊狂歡圖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婦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無數反光,這些都 鱗次櫛比地展現在埃爾斯蒂爾從一個賞心悅目、美不勝收的下午裁切下來的這一方畫面上。在一個跳舞跳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而停下來小憩片刻的婦女的裙子中能 感受的絢麗多采、引人入勝的韻味,同樣能在一只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風帆上,在碼頭的水面上,在木船上,在樹葉叢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爾貝克看到過一幅 畫,蔚藍天空下的醫(yī)院簡直可以和教堂爭艷比美,我仿佛聽見醫(yī)院在歌唱(這時的埃爾斯蒂爾要比迷戀中世紀藝術的風雅的埃爾斯蒂爾和理論家埃爾斯蒂爾的膽子更 大):"不存在哥特風格,也不存在杰作,平淡無奇的醫(yī)院和光輝燦爛的教堂正門具有同等的價值";而現在,我似乎也聽見這幅《水邊狂歡》在歌唱:"這個婦女 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業(yè)余畫家散步走到這里,也許對她不屑一顧,想把她從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現的充滿詩意的畫面上清除出去,這個婦女也很漂亮,她的裙子和船 帆沐浴著同樣的光輝,不能說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寶貴,普通的裙子和美麗的船帆是有著同樣反光的兩面鏡子。事物的全部價值存在于畫家的眼光中。"然而,畫家 善于把流逝的時光永遠定在這光輝的一瞬間:那位婦女跳得渾身發(fā)熱,停下來歇息,那棵樹周圍籠罩著-陰-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層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為這一瞬 間使我們感受到千金之重力,這幅絕對靜止的畫面給人以轉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覺到婦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陰-影就要移動,黑夜就要降臨,使人感覺到歡 樂就要結束,生命正在消逝,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時展現出來的瞬間一去不再復返。我還在幾幅神話水彩畫上看出瞬間還具有另一個確實是完全不同的特點。 這幾幅畫是埃爾斯蒂爾的早期作品,也用來裝飾這個客廳了。上流社會的"先進"人士也會"趕一趕"時髦,掛幾幅這樣的畫,但也就到此為止了。當然,這些面不 是埃爾斯蒂爾的上乘之作,但主題構思很真實,這就使它們避免了平淡無奇。例如,文藝女神畫成了象化石那樣的人類,但在神話時代,不難看見他們乘著暮色*,三 三兩兩地沿著一條山路漫步。有時候,一個在動物學家眼里具有某種特征(表現為無性*別特征)的詩人和一位文藝女神一同散步,就象自然界中的不同種類,但和睦 相處,同來同往的創(chuàng)造物。在其中一張水彩畫上,我看見一個詩人因長時間走山路而精疲力盡,他在路上遇到一個馬人②,見他疲憊不堪,馬人動了惻隱之心,讓他 騎在背上,帶他回去。還有幾張水彩畫展現了無邊無際的風景(神話場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據極小的位置,仿佛要從畫面上消失),不論是高山,還是大海,都畫得惟 妙惟肖,以假亂真,加之夕陽的偏斜度和-陰-影瞬即消逝的時間性*,都畫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現了那一小時,甚至是那一分鐘的情景。通過這種方式,藝術家不僅使 神話的象征具有瞬間性*,而且還賦予這種象征以一種歷史的真實感,把它置于確定的過去加以描繪和敘述。
①卡帕契奧(1460-1525),意大利畫家,威尼斯畫派最有名的敘事畫家。
②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怪,居住在深山中。
在我觀看埃爾斯蒂爾那些畫的過程中,不時地響起來賓按門鈴的丁咚聲,這聲音將我輕輕搖晃,把我?guī)雺艟?。但鈴聲已有一陣沒響了,寂靜終于把我從夢幻中 喚醒(當然比鈴聲送我入夢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蘭多爾①演奏結束后出現的靜穆把霸爾多洛②從睡夢中喚醒一樣。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經開始,就趕 快向客廳走去。在埃爾斯蒂爾畫作收藏室的門口,我發(fā)現有一個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說不上是老了還是頭上補了白粉,看上去象一個西班牙部長,但對我畢恭畢 敬,仿佛把我當成了一個國王。我從他的神態(tài)中感覺到,他似乎還可以等我一個鐘頭,但我想到我耽誤了大家吃飯,尤其想到我答應圣盧要在十一點趕到德·夏呂斯 先生家里,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①蘭多爾是意大利喜劇中的多情人物,他手拿吉它到一位美人的窗口演奏。法國喜劇家博馬舍(1732-1799)在他的作品《塞維勒的理發(fā)師》中,讓他的男主人公阿勒瑪維華伯爵自稱是蘭多爾,以引誘女主人公羅絲娜。
②霸爾多洛是《塞維勒的理發(fā)師》中的人物,一個專制、愚蠢、令人生厭的老頭子,他身為貴族小姐羅絲娜的保護人,企圖用強制和蒙騙的手段娶她為妻。霸爾多洛成了愛嫉妒、愛生疑、狡詐而貪婪的保護人的典型。
西班牙部長帶我去客廳(在路上,我碰見那位受門房迫害的聽差,我問他未婚妻最近情況怎樣,他喜形于色*,對我說,正好明天是他們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 以呆在一起,他一個勁兒稱贊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腸)。我擔心德·蓋爾芒特公爵會不高興。誰知他卻笑容滿面地把我迎進客廳,他這種高興顯然部分是出于禮貌而裝 出來的,但也是真誠的,因為我耽誤了那么久,他已饑腸轆轆,再則,他意識到滿屋賓客也和他一樣已等得不耐煩了。的確,后來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鐘。蓋爾 芒特公爵大概認為,既然大家已經挨餓了,再延長兩分鐘也不會使問題變得更嚴重;既然出于禮貌他把吃飯時間推遲了那么久,要是再往后推一推,讓我相信我沒有 遲到,大家沒有等我,豈不更禮貌周全。于是,就象離開飯時間還有一個鐘頭,還要等幾位客人似的,他問我對埃爾斯蒂爾的畫有何印象。但剛問完,他就和公爵夫 人步調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讓人看出他饑腸轆轆地把我介紹給他的客人。僅僅在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我周圍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我仿佛成了巴西法爾①,驟然被 帶進了貴婦中間,而在這以前,我除了在斯萬夫人的沙龍里見習過一段時間外,一直生活在我母親身邊,生活在貢布雷和巴黎,習慣受到經常流露出不滿的資產階級 婦女的保護和警惕,她們從來只把我當作小孩子。但在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里,那些袒胸露肩的貴婦(她們的玉肌從含羞草干莖兩側或從玫瑰花寬瓣兒底下顯露出 來),只是以愛慕的目光久久把我凝視,似乎僅僅因為羞怯才沒敢上來擁抱我。盡管如此,她們中許多人在生活作風方面是無懈可擊的,我是說許多,而不是全部, 因為最正派的貴婦對輕薄女子也不會象我母親那樣深惡痛絕。行為不端會遭到玉潔冰清的女友反對,但在蓋爾芒特社交圈內,盡管人人都已看到,但卻不把這當作一 回事,要緊的是必須把持續(xù)至今的關系繼續(xù)保持下去。大家佯裝不知女主人的身子已嫁給了一個愿意要她的男人,只希望"沙龍"能保持完整。
①巴西法爾是德國詩人和作曲家瓦格納的歌劇《巴西法爾》中的主人公。純潔的巴西法爾受到巫師女兒的引誘,但他終于戰(zhàn)勝了巫師及其女兒,最后成為國王。
公爵對其他客人顯得無拘無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們學習什么和教他們什么了),但在我面前,卻很拘謹(他對我的長處還一無所知,這使他對我產生了一種類 似路易十四宮廷的大貴族對資產階級部長可能產生的尊敬),因此,他顯然認為,我認不認識他的客人,至少對我(如果不是對他的客人的話)是無關緊要的;我這 邊害怕給他丟臉,老想著怎樣給他的客人留下個好印象,他那里卻只關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給我留下好印象。
再說,一開始就發(fā)生了一個極其復雜的戲劇性*小插曲:我剛邁進客廳,還沒來得及向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問候,公爵就象要給人一個意外的高興似的,把我?guī)У搅?一個矮個子夫人跟前,仿佛要對她說:"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給您拽來了。"然而,我還沒有被公爵推到這位夫人跟前,她就閃動著烏黑而溫柔的大眼 睛,頻頻向我送來狡黠的就象我們向一個可能認不出我們的老熟人發(fā)出的微笑。我現在就處于這種情況,我想不起她是誰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卻把頭轉向 別處,避免對她的微笑作出反應,直到公爵把我介紹給她,我才算擺脫困境。在這期間,那位夫人繼續(xù)讓她的微笑保持不穩(wěn)定的平衡。她似乎急于想擺脫這種尷尬局 面,想聽到我說:"??!夫人,我想是的!媽媽如果知道我們又見面了,她會多高興?。?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象她剛才急于想看到我象熟人那樣向她 問候,好讓她無限延長的微笑就此終止。但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干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他似乎只介紹了我的名字,我對這位我似乎應該認識的陌生 女人仍然一無所知,而她也沒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紹,盡管我蒙在鼓里,她似乎非常清楚為什么要對我那樣親熱。因為當我走到她跟前時,她不是把手伸給我,而是親 切地握住我的手,親密地同我交談,好象我也知道她回憶起來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對我說,阿爾貝--我想大概是他的兒子--沒有來一定會感到遺憾。我在 老同學中尋找叫阿爾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為她去世已經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象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 無所獲。我從那雙溫柔的、不停地閃爍著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里幾乎什么也沒看見,就象看不清甚至閃耀著陽光的黑玻璃窗后面的景色*一樣。她問我,我 父親是不是太勞累了,我是不是愿意哪天和阿爾貝一起去看戲,我的身體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為被搞得暈頭轉向,回答時稀里糊涂,語無倫次,只有"我今天晚上 不太舒服"這句話說得比較清楚,她聽后百般體貼地親自把一張椅子挪到我身邊,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對我從沒有這樣過,因此我很不習慣。最后,公爵的一句話使我 解開了謎團:"她覺得您很可愛",他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顫了一下,似乎對這幾個字并不感到生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我和外祖 母--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在我們認識盧森堡公主的時候。我茅塞頓開,我明白盡管面前這位夫人和德·盧森堡夫人毫無共同之處,但是,根據給她充當騎士的公 爵先生使用的語言,我猜出她是傻瓜一類的人物,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認識我的家庭,也不認識我,但她血統(tǒng)高貴,擁有世界上最多的財富(因為她是帕爾馬親 王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同樣是親王的表兄)。她對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類證明,不管他們出身如何貧寒,如何卑微,她絕不歧視他們。說真的,我本該從 她臉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見盧森堡公主在海灘上買了幾個黑面包送給我的外祖母,就象送給布洛尼動物園中的一頭牡鹿一樣。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紹給一 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點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他們自己也沒有費神提醒我不要過分相信他們這種和藹可親的神態(tài)。就拿蓋爾芒特夫人來 說,在歌劇院看戲那天,她曾親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當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時,她卻怒形于色*,正如有些人施給某人一個金路易后,以為情理上已說得 過去,就可以一勞永逸。德·夏呂斯先生更是反復無常。不過,讀者以后會看到,我還認識一些屬于另一類型的殿下和陛下,她們以王后自居,說話的習慣和她們的 同類很不一樣,卻跟薩杜①劇中的王后相似。
①薩杜(1831-1908),法國劇作家,開始時寫了一些反映資產階級生活的戲劇,但后來致力于歷史題材,不追求真實性*。
德·蓋爾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紹給這位夫人,是因為在聚會上不允許有殿下不認識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現,就必須一秒鐘也不耽擱地把他介紹給殿下。圣 盧也是象這樣急忙地讓人把他自己介紹給我外祖母的。況且,出于宮廷生活的遺風,即社交禮節(jié)的需要(宮廷生活并不是表面文章,但因為由表及里,表面的反而變 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爾馬公主說話時采用第三人稱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憐憫和公正更基本的責任,而對仁慈和公正,他 們--至少他們中的一個--卻往往不在乎。
我這一生還沒有到過帕爾馬①(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開始過復活節(jié)以來就一直想去那里),我知道,帕爾馬公主在這個舉世無雙的城市中擁有最美 麗的宮殿,她生活在這座四壁輝煌的宮殿中,深居簡出,與世隔絕,沉浸在她的姓氏散發(fā)出的濃密而無限美妙的、和夏天無風的夜晚籠罩在意大利一個小城廣場上空 的氣氛一樣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一切都應該千篇一律地散發(fā)出她的姓氏的氣息,因此,認識帕爾馬公主,就如同沒有挪動身體,而身體的一部分就已經到了帕爾馬, 驟然間用真實的帕爾馬取代了我的大腦努力想象出來的帕爾馬;這就好象到喬爾喬涅城②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對我好比是一道代數題,而認識帕爾馬公主是解這道題 的第一個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來我象香料制造商使一整塊脂肪吸入香精那樣,使帕爾馬公主這個名字吸入了無數紫羅蘭花的香味,然而,當我看見這個我一直確 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維利納夫人③相提并論的帕爾馬公主的時候,第二次演算也就開始了。說實話,這次演算幾個月后才全部完成,演算中采用了新的化學混合法,把 紫羅蘭香精油和司湯達式的香味④從公主的名字中清除干凈,而代之以一個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裝出親切神態(tài)的黑眼睛、小個子夫人。這種親切的神態(tài)是那樣謙卑, 讓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里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貴婦大同小異,很少具有司湯達的色*彩,就和比方說在巴黎歐洲區(qū)的帕爾馬街一樣,這條街與其說和帕爾馬的名 字相符,不如說和鄰近的街道更相似,與其說會使人想起法布利斯⑤了結余生的巴馬修道院,不如說會讓人想起圣拉薩爾車站的中央大廳。
①帕爾馬是意大利中部城市,建于公元前183年,十九世紀初為奧地利控制下的公國,后成為意大利的一部分。帕爾馬的紫羅蘭舉世聞名。
②喬爾喬涅城即帕爾馬城。喬爾喬涅(1477-1510)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畫派畫家,架上繪畫的先行者,抒情詩人。
③桑塞維利納夫人是法國十九世紀著名作家司湯達的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女主人公,男主人公法布利斯的姑媽,是一個性*格剛強、愛憎分明、敢作敢為的美人。
④司湯達式的香味指司湯達在《巴馬修道院》中對巴馬市即帕爾馬市的描繪。巴馬是這部小說的故事的發(fā)生地。
⑤法布利斯是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男主人公。
她侍人親切有兩個原因。首先得歸功于這個王家公主所受的教育,這是基本原因。她母親不僅同歐洲所有的王族有姻親關系,而且--這與帕爾馬王族形成了對 照--比任何一位攝政公主都富有。從她幼年時代起,她母親就向她灌輸新教所崇尚的訓誡,要她保持傲慢的謙恭?,F在,女兒臉上的每一根線條,肩膀的曲線和手 臂的運動,無不在重復母親的告誡:"你要記住,即使上帝讓你誕生在寶座的臺階上,使你比別人高貴,比別人富有(感謝上帝?。阋膊灰虼硕撇黄鹉切┑?位比你卑微的窮人。相反,對弱者應該同情。你的祖先從六四七年起就是克萊弗親王和絮利埃親王;上帝大慈大悲,讓你擁有蘇伊士運河的幾乎全部股份,此外,還 使你在荷蘭王國公司①的投資比埃德蒙·德·羅特希爾德②多兩倍。你的家系從公元六三年起就由系譜學家建立起來了;你的兩個姨媽都是皇后。因此,你說話時, 千萬不要讓人感到你在炫耀你的特權,并非是你的特權不牢靠(世系的悠久歷史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而且,人們永遠需要石油),而是沒有必要告訴人家你的出身比 誰都高貴,你的投資比誰都多,因為這是眾所周知的。你要樂于幫助窮苦人。你要向所有地位比你低微的人(感謝仁慈的上帝賜給了你比他們優(yōu)越的地位)提供可能 提供的一切,你不要有失身份,也就是說,可以給他們錢,甚至可以讓護士照料他們,但絕不要邀請他們參加你的晚會,這于他們并無好處,但會降低你的威信,降 低你行善的效果。"因此,即使在不能行善的時刻,帕爾馬公主也想通過無聲語言的外部特征表明,更確切地說,使人相信她不認為自己比她周圍人更高貴。她對誰 都象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上級對待部下,彬彬有禮,和藹可親,時刻都想著幫助別人。她把她的椅子動了動。好給我留出更多的地方,還幫我拿手套,為我做了高傲的資 產階級女士們不屑于做的,女君王們樂于做的,或舊時代的仆人出于本能和職業(yè)習慣所做的事。
①荷蘭王國公司是強大的石油集團,全稱為荷蘭王國石油輸出公司,成立于1890年。
②羅特希爾德是德國猶太籍的銀行世家。埃德蒙·德·羅特希爾德是法蘭西銀行行長。
帕爾馬公主向我表示親熱的另一個理由具有個別性*,但決不是她對我有什么神秘的好感??墒?,當時我無暇對這第二個理由作深入的思考。因為公爵似乎急于把 介紹做完,已經把我拉到另一位貴婦身邊了。聽到她的名字,我對她說,她的城堡就在巴爾貝克附近,我曾經經過那里。"啊,要是那次能讓你進去看一看,該有多 好!"她對我說,聲音低低的,仿佛要使自己顯得更加謙虛似的,但聲調卻很真摯,使人覺得她為錯過了一次非同一般的機會而感到遺憾。接著,她討好地看著我, 對我說:"我希望以后還有機會。我得告訴您,我的布朗加斯姑媽的城堡可能會使您更感興趣,它是芒薩①建造的,是我們省的一顆明珠。"據她對我說,不僅她自 己很愿意讓我看她的城堡,而且她的布朗加斯姑媽也會為能在她的府上接待我而喜出望外。顯然,這位夫人認為,大領主有必要講幾句不負責任的客套話,使殷勤待 客的古代好傳統(tǒng)繼續(xù)保持下去,尤其在目前這個土地正在慢慢轉入不懂得生活的銀行家手中的時代更應如此。此外,她和她那個階層所有的人一樣,盡量說一些最令 對方高興的話,使對方產生錯覺,以為自己確實了不起,認為給人家寫信會使人家感到高興,登門拜訪會使主人感到榮幸,人家渴望認識他。其實,這種想取悅對 方,使對方認識自己了不起的做法,有時在資產階級中間也能看到。即使不能--真可惜!--在出身資產階級的最可靠的朋友身上,至少也能在最可愛的同伴那里 發(fā)現這種可以補償個人某個缺點的溫文有禮的行為。不過,無論如何,這在資產階級中是孤立現象??墒窍喾?,在絕大多數貴族中間,這一特點就不再是個別現象 了:貴族教育培育了它,認為貴族偉大的想法--貴族天下無敵,不怕自卑自賤,知道待人溫文有禮能使某一些人感到幸福,因而樂此不倦--使它維持了下來,它 已成為一個階級的屬性*。即使有些人個人的缺點與這種特點格格不入,不可能把它留在心里,但他們的詞匯和手勢會無意識地帶上它的痕跡。
①芒薩(1646-1708),法國建筑家。
"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德·蓋爾芒特先生同我談帕爾馬公主,"她比誰都有'貴婦人'風度。"
在公爵先生把我介紹給女賓的時候,有一個人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此人是漢尼拔·德·布雷奧代-貢薩維伯爵。他到得很晚,沒時間了解客人的情況,當我進 入客廳時,他看出我不是公爵夫人圈子里的人,我能進來,想必有非同尋常的資格,于是,他單片眼鏡放到眉弓下,心想眼鏡不僅能使他看見我,更有助于他看清我 是哪一種人。他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作為真正的貴婦,擁有寶貴的采地,即所謂的沙龍,也就是說,她有時會把一個因發(fā)明了一種藥品或創(chuàng)作了一部杰作而嶄露 頭角的名人介紹給她圈子里的人。公爵夫人曾毫無顧忌地邀請德達伊①先生參加她為英國國王和王后舉行的招待會,圣日耳曼區(qū)的人對此至今記憶猶新。那些有思想 的貴婦對接近這位神奇的天才很感興趣,因此,當她們沒有受到邀請時,心里很不是滋味。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非說里博②先生也參加招待會了,但這純屬捏造,她 這樣說無非是要人相信奧麗阿娜想讓她丈夫當大使。更引起轟動的是,德·蓋爾芒特先生用一種可與薩克森元帥③媲美的殷勤,親臨法蘭西喜劇院的演員休息室,懇 求賴興貝小姐④到他府上給英國國王吟詩,賴興貝小姐果真接受了邀請,這在社交史上絕無先例。德·布雷奧代先生想起公爵夫人做過那么多出人意料的事(他本人 完全持贊成態(tài)度,因為他自己不僅是沙龍的一個裝飾物,而且還以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同樣的方式--不過他是男性*罷了--支持一個沙龍),心里揣摩著我是何許 人,感到大有探究的必要。驀地,他腦海里閃過維多⑤先生的名字,但又認為我太年輕,不可能是管風琴家,再說,維多先生名氣不大,不可能受到"接待"。他覺 得我似乎更象瑞典公使館新來的專員,有人同他談起過此人;他準備問我奧斯卡二世⑥的情況,他曾多次受到這位國王的熱情款待;但是,當公爵向他介紹了我的名 字后,他發(fā)現這個名字從沒聽說過,就斷定我是一個有名望的人,不然他不會在這里看見我。奧麗阿娜盡干這種蠢事,善于把知名人士巧妙地吸引到她的沙龍里,當 然只占百分之一,否則,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因此,德·布雷奧代先生心滿意足地舔舔他的嘴唇,用愛聞美味的鼻孔狠狠地嗅了嗅,他的食欲被激發(fā)出來 了,因為他堅信,今日的晚餐一定豐盛,再者,由于我在場,這場聚會一定饒有趣味,明天他在夏爾特爾公爵府上吃中飯時,便有了引人入勝的談話內容。他還沒有 想清楚我究竟是誰--是不久前剛投入試驗的抗癌血清的發(fā)明人,還是那出剛排練不久,馬上就要在法蘭西劇院上演的開場小戲的編劇--他這個大知識分子,"游 記"的愛好者,就開始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不斷地做出心照不宣的示意動作,通過單片眼鏡,頻頻向我發(fā)出微笑。他這樣做,也許是錯誤地認為,如果他能使一個 有才華的人相信他--布雷奧代-貢薩維伯爵--把思想看得和出身一樣重要,就會得到這個優(yōu)秀人物的尊敬;也可能只是為了表示他感到心滿意足,但在表達上遇 到了困難,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同我說話。總之,他就象隨木筏漂到了一個陌生地,遇到了一個"本地人",他好奇地觀察本地人的習俗,不停地向他們做出友好的 表示,也沒有忘記象他們那樣大聲喊叫,抱著撈好處的希望,用駝鳥蛋和香料同他們交換彩色*玻璃小飾品。我盡最大可能不使他掃興,接著,我和夏特勒羅公爵握 手,我曾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過他一次,他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個老滑頭。夏特勒羅公爵是典型的蓋爾芒特,金黃|色*的頭發(fā),鷹鉤鼻子,臉 上布滿了難看的粉刺,所有這些特點,在十六和十七世紀留給我們的有關這個家族的畫像中就已經顯示出來了。但是,我已經不再愛公爵夫人,因此,一個年輕人長 得再象她,對我也沒有吸引力。我在夏特勒羅公爵鼻子的彎鉤上看到的是一個畫家的簽名,我對這個畫家也許研究很久了,但現在對他已不感興趣。我也向富瓦克斯 親王問了好,不幸的是,我遭遇到德國式的握手,手指頭仿佛被老虎鉗夾住,從里面抽出來時都快給捏扁了。富瓦克斯親王同我握手時,臉上帶著法芬海姆親王式的 嘲弄,或者說是善良的微笑。法芬海姆親王是德·諾布瓦先生的朋友,因為這個社交圈有用外號的怪癖,大家都叫他馮親王,他自己也總是用"馮親王"署名,或 者,當他給摯友寫信時,干脆署名"馮"。用這個簡稱有時候還好理解,因為親王的名字很長,由好幾個名字組成。但是,令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什么時而用麗麗, 時而又用白白代替伊麗莎白,正如在另一個圈子里到處能聽到金金一樣。有人解釋說,一些通常是游手好閑、輕薄無聊的人,為了不浪費時間,常用"鳩"代替"孟 德斯鳩"。但是,他們用南迪,而不是用費南迪稱呼他們的一個表兄,這就看不出能節(jié)省多少時間了。此外,不要認為蓋爾芒特一家總是采用重復音節(jié)的方法給人起 名字。蒙貝魯伯爵夫人和費呂德子爵夫人是同胞姐妹,都長得很胖,但大家叫她們"小妞兒"和"小寶貝",她們聽了一點也不生氣,而且也不覺得可笑,因為大家 一直是這樣稱呼她們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很喜歡德·蒙貝魯夫人,如果德·蒙貝魯夫人生了重病,她會含著眼淚問病人的妹妹:"我聽說'小妞兒'情況很糟。" 對于那位頭發(fā)從中間分開,緊貼雙鬢而遮住了耳朵的德·萊克蘭夫人,大家從來只叫她"餓鬼"。有時候,只在丈夫的姓或名上加一個a,作為對妻子的稱呼。圣日 耳曼區(qū)最吝嗇、最卑鄙、最冷酷無情的人,被叫做拉斐爾,而他的如花似玉、千嬌百媚,但和他一樣冷酷無情的女伴也從來只署名拉斐拉。上面列舉的不過是無數規(guī) 則中的幾個簡單的實例,以后如有機會,還可以對其中的幾個規(guī)則進行解釋。
①德達伊(1848-1912),法國畫家,他的畫多以戰(zhàn)場為題材。
②里博(1842-1923),法國政治家。歷任外交部長、zheng府總理、財政部長等職。
③薩克森(1696-1750),法國元帥;具有非凡的軍事天才,但他的私生活也常常引起轟動。
④賴興貝小姐(1853-1924),法國著名女演員,創(chuàng)造了各種類型的少女形象。
⑤維多(1844-1937),法國管風琴家和作曲家;他創(chuàng)造了管風琴交響樂。
⑥奧斯卡二世(1829-1907),曾是瑞典國王。
接下來,我要求公爵把我介紹給阿格里讓特親王。"怎么,您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格里-格里?"德·蓋爾芒特先生大聲嚷道,然后把我的名字給阿格里讓特 先生作了介紹。弗朗索瓦絲常把阿格里讓特掛在嘴邊,因此,在我看來,這個名字好似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我看到它下面有一座古城,在紫羅蘭色*的海邊,金色*的 太陽把萬道光芒斜照在玫瑰色*的立方形城堡上;我不懷疑,這個奇跡般路過巴黎作短暫停留的阿格里讓特親王,這個同樣沐浴著金色*陽光、閃爍著古色*光澤的西西里 島人,是這個古城實際上的統(tǒng)治者。可是,唉!公爵給我介紹的這個人是一個粗俗的冒失鬼。他故作灑脫地踮起一只腳跟,轉身向我問好,我感到他和他的名字毫無 關系,就象他和他的一件藝術品毫無關系一樣,他身上一點也沒有這件藝術品的反光,他可能從來也沒有看過它一眼。阿格里讓特親王一點也沒有親王的風度,一點 也沒有阿格里讓特的神采,我不禁認為,他的名字既然和他本人相差甚遠,同他的外表毫無聯系,想必曾擁有一種力量,把他象別人那樣可能有的一點兒詩意全部取 走,裝進自己奇妙的音節(jié)中了。如果真是這樣,這個手術倒是做得很徹底,因為從蓋爾芒特家的這個親戚身上,再也取不出一點兒魅力了。因此,他既是世界上唯一 的,但又是最不象的阿格里讓特親王。而且,他為自己是阿格里讓特親王洋洋自得,但這就象一個銀行家為自己擁有一個礦場的大量股份沾沾自喜一樣,至于這個礦 和它漂亮的名字(比如叫艾凡赫礦或蜀葵礦)是不是相符,或者干脆就叫第一礦,他都無所謂。然而,當介紹接近尾聲(敘述起來要費很多筆墨,其實,從我進客廳 時算起,也才用了一兩分鐘),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對我說:"巴贊象這樣一個個給您介紹,我想您肯定累了,我們是想讓您認識我們的朋友,但 更不想累著您,因為我們希望您常來,"這時,公爵笨拙而謹慎地做了一個示意擺飯的手勢,這個動作大概是他一個小時以來,也就是在我欣賞埃爾斯蒂爾作品的時 候一直想做的。
有件事這里要提一提。賓客中還有一個人沒有到,就是德·格魯希先生。他的妻子(出生于蓋爾芒特家族)一個人先來了,他白天去打獵,說好打完獵直接來這 里。這位德·格魯希先生出生名門,但在迷戀貴族的人看來,他的出身還不夠顯貴,他的祖父曾在第一帝國供職,因一開始沒有參加滑鐵盧戰(zhàn)役,被錯誤地指責為導 致了拿破侖的失敗。因此,蓋爾芒特親王盡管后來不象從前那樣挑剔了,但仍然經常對他的外甥女們說:"可憐的蓋爾芒特夫人(即蓋爾芒特子爵夫人,德·格魯希 夫人的母親)真是太不幸了,她從來也沒有能力為女兒們找到好婆家。""可是舅舅,老大不是嫁給了德·格魯希先生了嗎?""我才不把這號人叫丈夫呢!不過, 聽說弗朗索瓦叔叔向她的小女兒求婚了,這樣,她們幾個就不會都當老姑娘了。"
擺飯的命令剛發(fā)出,立刻就聽到一片吱呀聲,飯廳的幾道門一下全都打開了;一位頗有司儀官風度的膳食總管在帕爾馬公主前面深深一鞠躬,爾后報告說:"請 夫人就座",聲調聽上去好象是在說:"夫人要死了"一樣,但這在賓客中并沒有引起悲傷,因為他們已開始成雙成對地就象夏天涌向魯濱遜飯店那樣嬉笑著朝飯廳 走去,走到各自的座位旁便分開,仆人在后面給他們推上椅子;德·蓋爾芒特夫人最后一個離開,她走到我跟前,讓我領她到餐桌。按說我應該感到膽怯,可我一點 也不,因為她大概見我站錯了位置,象一個風度優(yōu)雅、動作敏捷的女獵人,繞我轉了半圈,讓我的胳膊正確無誤地挽到她的胳膊上,極其自然地把我?guī)нM了準確高雅 的動作節(jié)奏中。我毫不費勁地合上了步子,況且蓋爾芒特家的人對這些根本不在乎,正如一個真正的學者從不賣弄知識,在他家里我們反而不會象在一個庸才家里那 樣產生害怕心理。另外幾扇門也打開了,從里面端出熱氣騰騰的濃湯,這情景猶如演技高超的木偶戲中的晚餐,姍姍來遲的年輕客人一到,隨著主人一個手勢,所有 的機關就都開始運轉了。
公爵命令開飯的手勢并不威風凜凜、至高無上,而是畏畏縮縮,然而大家的響應卻象上了發(fā)條的鐘表那樣廣泛,熟練,順從和有場面。公爵的手勢雖然不果斷, 但我感到這絲毫也不影響大家的表演效果。我覺得,公爵所以這樣局促不安,猶豫不決,是怕我看見大家都在等開飯,就差我一人沒到,怕我發(fā)現大家已等了很久, 正如德·蓋爾芒特夫人見我看畫看了那么久,緊接著又要忍受無休止的介紹,怕我會感到疲勞和不自在一樣。因此,正是這個普普通通的手勢顯示了公爵真正的偉 大,表明他很不看重自己的豪華,相反對一個微不足道的,但他想賜給光榮的客人卻很敬重。
這并不是說德·蓋爾芒特先生在某些方面非同尋常,甚至沒有大富翁通常有的笑料,沒有暴發(fā)戶--他不是--的驕橫。但是,正如一個官員或一個神甫可以憑 借法國zheng府和天主教的力量,使自己平庸的才能得到無限發(fā)展(就象一個波浪可以被身后的浩瀚海水推擁出無數波浪)那樣,德·蓋爾芒特先生也受到另一種力量 --真正的貴族禮節(jié)的推動。許多人被這個禮節(jié)排斥在外。德·康布爾梅夫人或德·福謝維爾先生就不可能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待。但是,一旦有人象我那樣可 能被蓋爾芒特圈子接納,這個禮節(jié)就會向他呈現出比這些古老的客廳和陳放在客廳里的絕妙家具(如果可能的話)更神奇的珍寶--給予他簡樸而熱情的接待。
德·蓋爾芒特先生如果哪天想要討好一個人,他就會巧妙地利用時機和環(huán)境讓那人扮演主角。當然,如果在蓋爾芒特城堡,他的"高貴"和"優(yōu)雅"就會以另一 種形式表現出來。他會叫人套車,只帶我一人同他一起進行飯前散步??吹剿菢涌蜌?,我們會倍受感動,正如我們在閱讀當代回憶錄時,會被路易十四對覲見人的 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和近乎謙恭的態(tài)度打動一樣。但是要知道,不管是公爵,還是路易十四,都不會使自己的行動超過禮節(jié)這個字所包含的內容。
路易十四親政時期,那些熱衷于貴族排場的人指責他太輕視禮節(jié),圣西門說他與菲利浦·德·伐盧瓦①和查理五世②相比,是一個不注重等級的小國王。
①菲利浦·德·伐盧瓦(1294-1350),即菲利浦六世,法國國王(1328-1350)。在位時爆發(fā)了百年戰(zhàn)爭。
②查理五世(1338-1380),法國國王。在位時再度與英國開戰(zhàn),收回了法國國土。
但就是這個路易十四讓人編了一份禮節(jié)細則,曉示親王和大使,應該和哪些君王行握手禮。有時候在禮節(jié)上很難達成諒解,只好讓路易十四的兒子王太子殿下在 宮堡外接見外國君主,免得人家議論進宮時這一個走在那一個的前面了;萊茵河選侯①接見謝弗勒絲公爵②時,為了避免同他握手,就假裝有病,躺在床上和他共進 晚餐,解決了禮節(jié)上的困難。公爵先生總是躲避為殿下③效勞的機會,殿下聽從王哥路易十四(他很喜歡他的弟弟)的建議,找了個借口讓他的表兄在他起床時上 樓,強迫他給他遞襯衣。在禮節(jié)上必須嚴格履行職責,絲毫含糊不得,但是,當遇到悲痛之事和感情上的事時,就不講什么責任了。路易十四最喜歡的一個人就是殿 下,但是他這個王弟剛死幾個小時,用蒙福爾公爵④的話來說,殿下"尸骨未寒",他就哼起了歌劇中的曲子,看到勃艮第公爵夫人⑤難以掩飾痛苦和憂郁,深感驚 訝,為了讓歡樂回到大家中間,使弄臣下決心重新開始娛樂,他命令勃艮第公爵⑥玩牌。然而,這種對比不僅集中表現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社交活動中,而且還可 以從他無意識的語言,從他所關心的事和時間安排上看出來:蓋爾芒特一家不會比旁人更愛悲傷,甚至可以說,他們很少有真正的同情心;但是,每天都可以看見他 們的名字因不計其數的葬禮而出現在高盧報的社交欄中,他們認為不把名字登在上面于心不安。我就象旅行者發(fā)現色*諾芬⑦或圣保羅⑧可能認識的彼此似乎十分相象 的泥屋和露臺那樣,在這個時而溫柔得使人感動,時而冷酷得令人發(fā)指,既能履行最微小的義務,又能撕毀最神圣的協約的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風度中,我看到 了路易十四宮廷生活所特有的,把情緒和道德上的不安當作純形式問題看待的超越常規(guī)的做法,兩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一傳統(tǒng)卻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①萊茵河選侯是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的丈人。
②謝弗勒絲公爵(1646-1712),路易十四的財政大臣柯爾柏的女婿,富有思想,受人尊敬。
③殿下這里指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封號為奧爾良公爵。路易十四親政后,菲利浦就被稱為"殿下"。他的第二個妻子夏洛特-伊麗莎白是萊茵河選侯的女兒。
④蒙福爾公爵是謝弗勒絲公爵的重孫。
⑤勃艮第公爵夫人(1685-1712),路易十四的外甥女,嫁給了路易十四的孫子勃艮第公爵。她酷愛奢華和娛樂。是法國路易十五的母親。
⑥勃艮第公爵(1682-1712),路易十四的孫子,法國王太子,路易十五的父親,心地善良,為人厚道。
⑦色*諾芬(約前565-473),古希臘哲學家和歷史學家,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從水和土而出,反對把神說成和人一樣。
⑧圣保羅(約前15-62),基督教的使徒,著有《使徒行詩》和《使徒書信》。
帕爾馬公主向我表示親熱的另一個理由更特別一些。她先入為主,認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不管是物還是人,都比自己家的高雅。事實上,她在其他人 家里也是這樣;她對最普通的菜,最一般的花,都會嘖嘖稱贊,不僅如此,她要求主人同意她第二天派廚師來學烹飪法,或派花匠領班來看花的品種。這兩人的薪金 都很高,有自己的車馬,尤其是自認為技藝超群,無人匹敵,覺得到別人家去學習一種他們不屑一顧的菜肴烹調法或一種石竹的栽培法是丟盡臉面的事,這種石竹, 論漂亮,不能和他們在公主府上早就栽培成功的品種相提并論,論色*彩,不如他們的"斑斕",論體積,不如他們的大。但是,盡管她在別人家里對一些微不足道的 東西露出的驚訝神態(tài)是裝出來的,是為了顯示她并不為有高貴的地位和巨額財富而自高自大,因為自恃高傲是她的祖先所禁止的,也是她的母親要掩飾的,和上帝不 能容忍的。然而,她卻真心實意地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客廳看作圣地,每行一步,都有奇怪的發(fā)現和無窮的樂趣。一般地說(但這遠遠不能解釋帕爾馬公主的這種 思想狀態(tài)),蓋爾芒特家和貴族社會的其他成員有明顯的不同:他們更高貴,更非凡。乍一看,他們給我的印象完全相反,我覺得他們平平淡淡,同其他所有的男人 和女人沒有兩樣。我之所以會這樣,那是因為我在他們身上先看到的是名字,正如我根據巴爾貝克、佛羅倫薩和帕爾馬的名字進行遐想,形成了先入之見一樣。在我 的想象中,這個沙龍里的女人都是薩克森小塑像般的人物,但實際上,她們和普天下大多數婦女更相象,但是,蓋爾芒特家族也和巴爾貝克、佛羅倫薩一樣,一開始 會使我們的想象力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和他們的同類沒有兩樣,與他們的名字相差很遠,但緊接著,就能使我們看到他們與眾不同的特點,雖然微乎其微。他們有著 特別的外貌,皮膚呈粉色*,有時甚至呈紫色*,即使是男性*蓋爾芒特,也無一例外地長著輕柔而秀美的、亮得幾乎可以照人的金發(fā),一綹一綹的,象地衣墻草,又象貓 的皮毛(與這金光燦燦的頭發(fā)相對應的是智慧的閃光,因為在談及蓋爾芒特家族的膚色*和頭發(fā)時,也得說說和莫特馬爾家族①精神相仿的蓋爾芒特家族精神)。他們 有一種在路易十四親政前就已變得更加純粹的,由于他們公開張揚而為大家所承認的貴族品質。所有這一切,外貌、皮膚和頭發(fā)的顏色*以及貴族的品質,無一不使蓋 爾芒特家族哪怕是在由極其珍貴的物質組成的貴族社會中也顯得與眾不同。他們分布在這個社會中,但一眼就可以把他們辨認出來,就和礦脈一樣,金黃|色*的紋理標 志著碧玉和縞瑪瑙,更確切地說,他們閃閃發(fā)光的頭發(fā)形成飄灑的波浪,一綹綹亂發(fā)猶如可以曲折的光線,沿著泡沫狀瑪瑙的兩側奔跑。
①莫特馬爾家族是羅什舒阿家族的分支,以法國上維埃納省的莫特馬爾村命名。
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至少是那些名副其實的蓋爾芒特--不僅有完美的肌膚,漂亮的頭發(fā),明澈的眼睛,而且他們在站立、行走、致意、握手和握手前舉眸凝 視時,都有他們獨特的姿態(tài),因此,他們和上流社會中的其他人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就象社交界人士明顯地區(qū)別于穿勞動服的農場主一樣。盡管他們待人和藹可親,但 人們仍然會想:他們走路似燕子展翅般輕捷,致意如玫瑰點頭般優(yōu)雅,當他們看見我們走路、致意和出門時的樣子,難道就(盡管他們掩蓋得很好)沒有權利認為我 們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他們是大地的驕子嗎?后來,我意識到,蓋爾芒特一家確實認為我不和他們同類,但我卻引起他們的羨慕,因為我有一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的,但他們卻公開認為是唯一重要的長處??墒牵诌^了一些時候,我感覺到他們公開發(fā)表的信念只有一半是真誠的,在他們身上,蔑視或者說驚奇與贊賞和羨慕同 時存在。蓋爾芒特家族固有的身體柔韌性*有兩種表現特點:一種是動態(tài)的。他們的身體時刻都在動。比如,一個男性*蓋爾芒特向一位女士致敬時,他的身影是一系列 不對稱的和神經補償性*的動作保持不穩(wěn)定平衡的產物,一條腿拖著步子,這也許是故意的,或者因為在打獵時經常摔跤的緣故,為了使這條腿跟上另一條腿,他讓軀 干微微偏斜,讓一個肩膀稍稍抬高,與軀干的偏斜形成平衡,致敬時,把單片眼鏡架到眼睛上,使得那只眼睛上方的眉毛聳起來,讓那綹頭發(fā)落到額頭上。另一種柔 韌性*,和貝殼式小船永久保留著的風、浪或航跡的形狀相仿,可以說形成了一種特有的靜中有動的風格,鼻子成鉤形向內彎曲,上面是暴眼睛,下面是兩片薄嘴唇, 如果是女的,從這兩片薄嘴唇中流出的是嘶啞的聲音,一看到他們的鷹鉤鼻,就會想起十六世紀那些研究古希臘文化、過著寄生蟲生活的系譜學家出于好意為他們家 族編寫的荒誕無稽的起源說。當然,這個家族確實有悠久的歷史,但也不象系譜學家所說的那樣,是一個仙女受胎于一只神鳥的產物。
蓋爾芒特家族不僅相貌頗具特色*,而且思想也很特別。蓋爾芒特家族成員雖然生活在純之又純的"上層"貴族社會中,但卻裝出對貴族毫不重視的樣子。只有一 人除外,那就是希爾貝親王。他是"瑪麗·希爾貝"的丈夫,思想陳腐,他和妻子一道乘車外出時,總讓妻子坐在他的左方,因為雖然她出身王族,卻不如他的血統(tǒng) 高貴。不過,他是例外,只要他不在場,家里人總把他當作笑料,津津有味地談論他的最新軼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出身于蓋爾芒特家族,說實在的,在某種程度 上,她已變得和她家里人有點不同了,比他們更討人喜歡。她主張把精神生活放在一切之上,政治上擁護社會黨,致使有些人心里想,確保她維持貴族生活的守護神 藏在她府上的什么地方。這個守護神從來都不顯形,但肯定有時躲在候見室,有時藏在客廳里,有時又蜷縮在梳妝間,提醒奴仆們不要忘了對這個不信爵號的女人稱 作"公爵夫人",提醒這個只愛讀書,對輿論毫不重視的女人八點一過就動身到她的弟媳婦家去吃晚飯,并且要穿上袒胸露肩的衣裳。
就是這個家族守護神,告訴德·蓋爾芒特夫人,象她那樣擁有百萬財富,當第一流公爵夫人是必要的,它要她寧愿少看幾本有趣的書,也要去參加乏味的茶會、 晚宴和晚會,這和雨一樣令人討厭,但卻必不可少。德·蓋爾芒特夫人牢騷滿腹、冷嘲熱諷地接受了,不過沒有細想為什么接受。然而,當膳食總管稱呼這個只信精 神不信爵位的女人為"公爵夫人"時,這種意外的現象并沒有使她感到不舒服。她從來沒想要求他只喊她"夫人"。有些人出于好心,可能會認為德·蓋爾芒特夫人 心不在焉,只聽見"夫人"二字,沒聽見附加成份。不過,如果說她會裝聾,她卻不會作啞。每每有事要叫丈夫辦理,她總對膳食總管說:"您提醒公爵先生……"
此外,家族守護神還有其他事要做,例如,讓道德說話。當然,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的人特別聰明,有的人卻特別高尚。通常,聰明者不一定高尚,高尚者不 一定聰明。但是,那些聰明的蓋爾芒特,哪怕曾偽造過文書,玩牌時會作弊,或者他們是所有人中最討人喜歡的,愿意吸收一切新的和正確的思想,當他們談起道德 來,也比品行端正的蓋爾芒特更加頭頭是道。就拿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來說,當守護神想通過這位老婦之口談論道德時,她講得比誰都動聽。在類似的情況下,例 如,當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談論一個女仆時,我們會一下發(fā)現他們談話的口吻幾乎和侯爵夫人采用的語氣一樣陳舊,一樣純樸,而且,由于他們更有魅力,也就顯得更 高尚,更感人:"我覺得她的本質是好的,她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姑娘,想必她是正派人的女兒,肯定不會走上邪路。"在這種時候,守護神就變成語調了。但有時 候,他也會變成措詞,變成臉部神態(tài)。公爵夫人的神態(tài)和她當元帥的祖父的神態(tài)如出一轍,那是種難以覺察的抽搐,和迦太基的巴爾加家族①的守護神蛇神的抽搐很 相象。從前當我上午散步時,有好幾次我還沒有認出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已感覺到她躲在一家小-乳-品店里窺視我,這時,我會被她臉部的這種神態(tài)弄得心慌意 亂。這位守護神還在一種不僅對蓋爾芒特家族,而且對他們的對手古弗瓦西埃家族都很重要的情況下進行過干涉。古弗瓦西埃家族雖然和蓋爾芒特家族一樣,也是貴 族血統(tǒng),但卻和他們完全不同(蓋爾芒特親王言必談出身和貴族,仿佛這是唯一重要的,蓋爾芒特家的人在解釋親王的這個偏見時,甚至說這是他的祖母傳給他 的)。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不僅不象蓋爾芒特家的人那樣重視才智,而且對才智的看法也和他們大相徑庭。在蓋爾芒特家里人(哪怕是一個白癡)看來,所謂聰明,就 是蛇口毒舌,尖酸刻薄,出口傷人,就是能在繪畫、音樂、建筑方面同你比個高低,就是會講英語。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對才智的看法更糟,只要不是他們圈里的人, 誰聰明,誰就被認為"有可能殺死了父母親"。他們認為,聰明是"親王-殿下"之類的代名詞。這些聰明人,即使人家不認識他們,也會強行闖入最受尊敬的沙 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知道,接待這些"家伙",到頭來會后悔莫及。對于上流社會以外的聰明人發(fā)表的任何一點兒看法,他們都持懷疑態(tài)度。一次,有個人說:" 斯萬比帕拉墨得斯年輕",德·加拉東夫人隨即反駁道:"想必是他對您說的羅,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請您相信,這是因為有利可圖。"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有 人說起蓋爾芒特府接待了兩個風雅的外國女子,讓年紀大的走在前頭時,德·加拉東夫人便問:"能看出來她的年紀大一些?"她這樣問,不是說這一類女人確實看 不出年齡,而是認為她們沒有身份和教籍,沒有傳統(tǒng),只是看上去年輕一些,或不年輕罷了,就象同一只筐里的小雌貓,只有獸醫(yī)才能把它們分辨出來。此外,古弗 瓦西埃家的人思想狹隘,而且心險而詐。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比蓋爾芒特家族更好地保持了貴族的完整性*。蓋爾芒特家的人(在他們眼里,除了王室和幾個 大家族,如利尼家族、拉特雷默伊耶家族以外,其余的都分不出高低,都毫無價值)對住在他們城堡周圍的古老的貴族態(tài)度傲慢,這恰恰是因為他們不象古弗瓦西埃 家族那樣看重門第,以為門第是次要的,同樣,他們認為,一個人即使不是名門出身,也沒什么關系。有一些女人在老家時地位不很高,但她們美麗,富有,嫁了個 很有地位的丈夫,深受公爵夫人們喜愛,她們對于很少了解她們"父母"情況的巴黎來說,是優(yōu)美而高雅的舶來品。有時候--盡管次數不多--她們通過帕爾馬公 主,或者憑借自身的魅力,受到了蓋爾芒特家族中的某些女主人的接見,但是,這一行動卻引起古弗瓦西埃家族的極度憤慨。當他們在五點到六點之間到他們的表兄 弟府上拜訪時,看到在場的客人中有他們的父輩在佩爾什②時不屑交往的人的后代,就會怒不可遏,進行無休止的攻擊。比如,迷人的G……伯爵夫人剛踏進蓋爾芒 特府,德·維爾邦夫人就怒形于色*,好象要朗誦:
如果還剩下一個,那一定是我,
①巴爾加家族是古代迦太基國的強大家族,尤其在公元前三世紀至二世紀的羅馬和迦太基的三次戰(zhàn)爭中享有盛名。
②佩爾什是法國北部舊地區(qū)名,古時候曾是佩爾什公爵領地,1525年并入法王國。
然而,伯爵夫人根本不懂這句詩。這位出身于古弗瓦西埃家族的德·維爾邦夫人幾乎每星期一都在離G……伯爵夫人幾步遠的地方吞吃奶油條酥,但這毫無作 用。德·維爾邦夫人私下承認,她很難想象她的蓋爾芒特表姐妹怎么會接待一個在夏多丹①甚至算不上二流人物的女人。"我那位表姐妹大可不必那樣難交往,這是 對上流社會的愚弄",德·維爾邦夫人換了一種表情作總結說。這是帶有微笑和嘲弄的絕望的表情,好象在玩猜謎語游戲,把另一句詩寫在了上面:
感謝諸神!讓我的不幸超過了希望,
自然,這句詩伯爵夫人仍然是看不懂的。
①夏多丹是法國一個專區(qū);在佩爾什地區(qū)的邊緣。
況且--我把以后的事提前說一說--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這和第二句詩中的"希望"有著同樣的韻腳)傲視G……夫人不是絕對沒有作用的。 G……夫人看到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傲視她,便以為(純粹是無根據的想象)德·維爾邦夫人享有崇高的威望,當她的女兒--當今舞會上最美貌、最富 有的一位小姐--到了出閣年齡,人們驚奇地看到她竟拒絕了所有公爵的求婚。因為G……夫人想起自己因在夏多丹的二流地位每周在格雷內爾街蒙受的凌辱,一心 想把女兒嫁給維爾邦家的一位公子。
蓋爾芒特家族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只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很善于--但方式各不相同--和人保持距離。蓋爾芒特家表示距離的方式不是千篇一律的。然而, 比如說,所有的蓋爾芒特,我是說貨真價實的,當有人把你介紹給他們時,你會看到,他們都要履行一種禮節(jié),似乎把手伸給你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在給你舉行授 任騎士儀式。當一個蓋爾芒特--哪怕他只有二十歲,就已經在步先輩的后塵--聽到介紹人介紹你的名字時,會露出一種愛理不理的神態(tài),用通常是藍色*的冷冰冰 的目光將你上下打量,仿佛要把鋼刀般鋒利的目光扎進你的內心深處。況且,這確實也是蓋爾芒特家的人認為應該做的,他們誰都自信是一流的心理學家。此外,他 們認為,這種仔細打量會使隨之而來的握手顯得更加親切,因為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這一切是在離你一定距離進行的。若是兩人短兵相接,這個距離嫌小了些,但 對于握手,就顯得太大了些,會和搏斗時一樣使人手足無措,渾身發(fā)冷,因此,當這個蓋爾芒特閃電般地審視了你的靈魂和聲名的最后幾個密室之后,認為你從此有 資格同他在社交場合相遇了,就向你伸出手來,這時候,那只位于伸直了的胳膊末端的手好象在向你出示一把花劍,要同你進行一場奇特的搏斗,總之,這只手此刻 離這位蓋爾芒特那么遠,當他點頭時,你很難看出他是在向你還是在向他自己的手致意。有些蓋爾芒特每次見到你總要夸張地重復這套禮節(jié)。因為他們缺少分寸感, 或者說不可能不重復。既然第一次見面時他們已履行過"家族守護神"授與的權力,對你事先已進行過心理調查,調查的結果也該記憶猶新,就無須再重復了。因 此,如果說第二次見面時,他們在同你握手前仍然堅持把鋒利的目光扎進你的內心,這只能解釋為無意識的行為,或者說明他們想擁有一種用目光懾服的能力。古弗 瓦西埃家的人外貌和蓋爾芒特家很不一樣,他們試圖掌握這種用目光審視的致敬方式,但白費力氣,只好要么使身體保持高傲的僵硬姿勢,要么匆忙裝出不在乎的樣 子。但是某些出類拔萃的女性*蓋爾芒特施行的貴婦禮節(jié)好象是從古弗瓦西埃家借來的。的確,當有人把你介紹給她們中的一個時,這位蓋爾芒特女士會向你行大禮, 把頭和上身向你靠攏,大體成四十五度角,而下半身(她長得很高大)一直到作為轉軸的腰部保持不動。但是,她剛向你拋出上身,卻猛地又將身子收回,并且讓它 向后仰到與垂直線幾乎也成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接踵而來的后仰抵消了你覺得她向你作出的讓步,你以為贏得的地盤甚至根本沒有得到,不象在格斗中還可以守住原 來的陣地。這種一親一疏,用恢復距離抵消親近的做法(這原是古弗瓦西埃家的創(chuàng)造,旨在表明第一個動作所表示的親近不過是暫時裝出來的),在蓋家和古家的女 輩給你的信中,至少在你認識她們初期寫給你的信中也有明顯的表現。如果把信比作人的軀體,那么,這個"軀體"會包含一些似乎只有給朋友寫信時才使用的詞 句,但是,如果你認為可以夸口說你是那位夫人的朋友,那是絕對徒勞的,因為她在信的開頭寫的是"先生",結尾是"順致敬意"。這冷冰冰的開頭語和結束語能 夠改變整封信的意思,因此,中間就可以采用(如果是復你的唁函)最動聽的言詞來描繪她因失去姐妹的悲痛心情,描繪她們之間的親密關系以及度假勝地的美麗景 致,她在可愛的兒孫身上得到的安慰。所有這些,可以和有些書簡集中的信比美,但是,親熱的字眼不會在收信人和寫信人之間創(chuàng)造出一身親密無間的氣氛,仿佛這 封信是小普林尼①或西米阿納夫人②寫給你的。
①小普林尼(61-113),古羅馬作家,今存《書信集》十卷,三百余篇。
②西米阿納夫人(1674-1737);法國女作家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寫了許多饒有趣味的信。
確實,有些蓋爾芒特女士頭幾封信就用"我親愛的朋友","我的朋友"稱呼你,不總是最謙虛的蓋爾芒特女士,有一些和各國君主過從甚密、"輕浮風騷"的 蓋爾芒特女士也用這些稱呼:她們自高自大,堅信她們給予的一切都能給人帶來快樂,她們想收買人心,養(yǎng)成了盡可能滿足別人欲|望的習慣。只要在路易十三時期曾 有同一個外高祖母,就能使一個年輕的蓋爾芒特說到蓋爾芒特侯爵夫人時,稱呼她為"阿達姆姑媽",因此,蓋爾芒特家族成員不計其數,致使這些普通禮節(jié),例如 引見禮節(jié)變得形形色*色*,豐富多彩。每一個比較高貴的支系都有自己的一套禮節(jié),這套禮節(jié)就象一個秘方或一種特別的果醬配方那樣,世世代代地傳下去。正如我們 已經看到的那樣,當圣盧聽到介紹你的名字時,他象是無意識地把手伸給你,不瞧你一眼,也不向你致意。一個可憐的平民百姓因某人特殊原因--況且這是很少有 的事--被介紹給圣盧支系的一個人,當他看到那位蓋爾芒特先生(或女士)故意裝出無意識的樣子,非常生硬地向他問好時,會絞盡腦汁地想知道他(或她)對他 有什么不滿。當他聽說他(或她)認為有必要專門寫信告訴介紹人他(或她)很喜歡他,希望能再見到他時,他會驚得目瞪口呆。如果說圣盧機械的握手動作與眾不 同的話,那么,菲埃布瓦侯爵那復雜而快速的跳躍(夏呂斯先生認為這個動作很可笑),蓋爾芒特親王那緩慢而有節(jié)奏的步伐也是異乎尋常,別具一格。但是,這里 不可能詳盡描寫蓋爾芒特家族豐富多采的舞譜,因為芭蕾舞團的規(guī)模太大了。
言歸正傳。前面談到古弗瓦西埃家族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很不滿意。只要蓋爾芒特夫人仍然待字閨中,尚未婚嫁,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就能對她表示同情,從而聊 以自|慰,因為那時她沒什么財產。但遺憾的是,總有一種冒著黑煙的獨特的物質遮住古弗瓦西埃家族的財富,因此,他們的財富再多,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一個家 財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小姐嫁給了一個大富翁,可是,這一對年輕夫婦在巴黎卻沒有自己的寓所,每次都"下榻"在父母親家里,其余時間則生活在外省的一個純潔但 卻毫無光彩的社會中。當債務累累的圣盧用他幾套豪華的車馬使東錫埃爾市民眼花繚亂,贊嘆不絕時,一位腰纏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先生在那里卻從來只乘有軌電車。 相反(況且,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沒有多少財產的德·蓋爾芒特小姐(即奧麗阿娜)卻以她的服飾使人嘆為觀止,如果把古弗瓦西埃家族所有的女性*在服飾上受 到的贊美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德·蓋爾芒特小姐一個人受到的贊美多。甚至連她的談話引起的轟動也為她的衣著和梳妝起了一定的宣傳作用。她竟敢對俄國大公 說:"喂!閣下,據說您想派人暗殺托爾斯泰?"她是在一次晚宴上說這話的,古弗瓦西埃家族無一人受到邀請,況且,他們對托爾斯泰幾乎一無所知。如果把享有 亡夫遺產的加拉東公爵夫人(加拉東親王夫人的婆婆,那時候她還年輕)作為例子加以判斷,古弗瓦西埃家族對希臘作家也是所知無幾:加拉東公爵夫人五年中一次 也沒有看見奧麗阿娜光臨她的府上,當有人問她奧麗阿娜不來的原因時,她回答道:"據說她在社交界朗誦亞里士多德的詩(她想說阿里斯托芬)。我可不能容忍別 人在我家里這樣。"
不難想象,德·蓋爾芒特小姐在托爾斯泰問題上對俄國大公的"攻擊",即便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憤慨,但卻令蓋爾芒特家的人嘆服。不僅如此,所有同他們關 系密切或不密切的事,都會引起他們驚嘆。享有亡夫遺產、娘家姓塞納波爾的阿讓古爾伯爵夫人是一個女才子,盡管她有一個勢利的兒子,但她幾乎什么人都接待, 她在文人面前敘述德·蓋爾芒特小姐那句話時說:"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聰穎精明,多才多藝,她畫的水彩畫能和名畫家并肩媲美,作的詩與鳳毛麟角的大詩人 不分高低。你們知道,她出身高貴,祖母是蒙邦西埃小姐,她自己是第十八代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沒有出現過一次有損門第的聯姻,是法國最純潔、最古老的 血統(tǒng)。"那些受到德·阿讓古爾夫人款待的假文人,半吊子文人,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看見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他們把她想象得比巴德魯爾-布拉爾公主更卓 越,更非凡,當他們聽說一個出身如此高貴的小姐那樣贊美托爾斯泰時,不僅感到愿為她獻出生命,而且覺得他們對托爾斯泰的愛和對抵抗沙皇的愿望產生了一股新 的力量。正當自由主義思想在他們身上可能已經削弱,他們對這些思想的威力可能已產生懷疑的時候,蓋爾芒特小姐,一位額頭上覆蓋著頭發(fā)(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絕 不會讓頭發(fā)蓋住額頭),極其高貴、極有權威的妙齡少女,給了他們意想不到的幫助?,F實中有不少好的或不好的事物,就因為象這樣得到了某些有影響人物的贊同 而更受重視。例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街上向人致意有一套固定的禮節(jié),這套禮節(jié)十分難看,很不熱情,但大家知道這是高雅的致敬方式,也就拋棄微笑和真誠, 竭力模仿這種冷冰冰的體操動作。然時,一般說來,蓋爾芒特家的人,尤其是奧麗阿娜,卻不拘泥禮節(jié)。他們比誰都熟悉這套禮節(jié),但當她們從馬車上看見你,會毫 不猶豫地向你親切招手,如果在客廳里,她們讓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一旁行那套矯揉造作的禮節(jié),而她們自己匆匆行過頗有魅力的屈膝禮后,就讓藍眼睛閃出微笑, 立即親切地向你伸出手來。多虧這些蓋爾芒特,這套從來是空洞無物、枯燥乏味的所謂高雅的禮節(jié)驟然間增添了人人喜聞樂見、但卻盡量摒棄不用的東西,一種真誠 的、發(fā)自內心的歡迎和問候。與此相仿,有些人天生喜歡低劣的音樂和平庸但流暢、悅耳的旋律,但也會因交響樂的存在而抑制自己的愛好??墒牵麄儎傄种谱”?能的愛好,剛為理查·施特勞斯①那色*彩富麗、令人目眩的交響樂所傾倒,緊接著卻又看見這位音樂家用奧貝②的寬容演奏了通俗樂曲,就認為自己的愛好在這個至 高無上的權威那里意外地找到了辯解的理由(這一次正名是沒有道理的),不禁喜出望外,喜形于色*,一面美滋滋地聆聽《莎樂美》③,一面對施特勞斯感激涕零, 因為在聽《皇冠上的鉆石》④時,他們決不可能流露出自己的愛好。
①施特勞斯(1864-1949),德國作曲家、指揮家。
②奧貝(1782-1871),法國作曲家,作歌劇約五十部。
③《莎樂美》是施特勞斯的歌劇,取材于《圣經》。
④《皇冠上的鉆石》是施特勞斯的交響曲。
真也罷,假也罷,德·蓋爾芒特小姐對俄國大公的"斥責"已傳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無論如何,這為議論奧麗阿娜在那次晚宴上的過分風雅的穿戴提供了機 會。然而,雖說奢華不是取決于財富,而是取決于揮霍(就因為這個,那些堆金積玉的古弗瓦西埃就奢華不起來),但是,揮霍如有財富作后盾,就能維持長久,就 能隨心所欲。然而,既然奧麗阿娜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貫公開宣揚貴族無足輕重,認為念念不忘地位是荒唐可笑的,財富不會帶來幸福,唯有智慧、才華和品 性*才最重要,根據奧麗阿娜從侯爵夫人那里接受的這些原則,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可以指望她嫁給一個不屬于上流社會的男人,也就是嫁給一個演員、累犯、叫化子或 不信教的人,指望她最終成為他們稱作墮落者的那號女人。他們這個希望是可以實現的,因為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此刻正在經歷一場社交危機(我在她家里遇見的那些 超群絕倫、出類拔萃的人物那時還沒有一個回到她的身邊),她對將她拋棄的上流社會耿耿于懷,深惡痛絕,甚至,當她談到她常去看望的侄子蓋爾芒特親王時,也 是冷嘲熱諷,嫌他對自己的出身過分迷戀。然而,一旦涉及到要為奧麗阿娜找丈夫,嬸母和侄女公開宣揚的那些原則就不再起主導作用了,而是讓位給那位神秘的" 家族守護神"。在貢布雷教堂(在那里家族每個成員都失去了個性*,失去了名字,大家全都叫蓋爾芒特,巨幅黑色*帷幔上的絳紅色*G和位于G上方的公爵冠冕標志著 他們的身份),家族守護神正確無誤地引導這位學識淵博、愛批評人的耶穌教徒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為奧麗阿娜選擇了一個世界上最富有、最高貴,在圣日耳曼 區(qū)堪稱獨一無二的配偶--蓋爾芒特公爵的長子洛姆親王,就好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奧麗阿娜從來只談財產證書和家譜,從來不談文學才能和品性*似的,仿佛 侯爵夫人(就象她以后的歸宿那樣)暫死了幾天,已被裝進了棺木中。結婚那天,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到她一向蔑視的王公貴族份份登門祝賀,為了嘲笑他們, 她還邀請了幾位同她關系密切的資產階級人士,洛姆親王給他們送了名片,不過,第二年就同他們"砍斷纜繩",斷絕了來往。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是, 洛姆親王夫人結婚不久,就又大談特談起她那套智慧和才能高于一切的社交準則了。這里順便說一句,當圣盧和拉謝爾一起生活,與拉謝爾的朋友們經常來往,并且 一心想娶拉謝爾的時候,他所維護的觀點不管在家族中引起多大的恐懼,雖然部分是謊言,但與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們宣揚的觀點相比,謊言的成分要輕得多。她們鼓 吹才智高于一切,認為人類平等不容懷疑,可最后卻嫁給了擁有巨萬家產的公爵,即使信奉相反的準則,也不過如此。圣盧恰恰是按照自己的理論行事的,但卻被認 為走上了歧途。當然,從道德觀念看,拉謝爾的確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如果她是一個女公爵,或者擁有百萬家產,即使品德不大好。德·馬桑特夫人說不定倒會贊 成這門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