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帕爾馬公主入席時，忽然想起她想邀請德·厄迪古夫人看戲之事，很想知道這會不會使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愉快，就想試探一下。
就在這時，德·格魯希先生進(jìn)來了。他因火車出軌耽擱了一小時。要是他的妻子是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那她一定會羞得無地自容。但是，德·格魯希夫人是個稱職的蓋爾芒特。
她見丈夫?yàn)檫t到申辯，就插了一句：
"我看，遲到是你們的家風(fēng)，為一點(diǎn)小事都會遲到。"
"請坐，格魯希，別這樣不安，"公爵說。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認(rèn)，滑鐵盧戰(zhàn)役不是一無是處，它使波旁王朝得以復(fù)辟，但更大的好處是，使他們失去了民心。不過，我看您倒是一位真正的納穆爾公爵①！"
①納穆爾公爵（1814-1896），法國七月王朝的締造者路易·菲利浦的次子，因他是法國世卿，1848年2月革命后，被迫流亡在外。
"我還真的帶回幾只漂亮的獵物呢。明天我給公爵夫人送一打野雞來。"
德·蓋爾芒特夫人眼中似乎閃過一個念頭。她執(zhí)意不要麻煩德·格魯希先生把野雞送來。她朝那位訂了婚的聽差（我離開埃爾斯蒂爾畫廳時同他說過話）做了個手勢："布蘭，"她說，"您去伯爵先生家取野雞，馬上拿回來，因?yàn)椋耵斚?，是不是，您會允許我拿它們來招待客人的吧？
我和巴贊兩個人可吃不完十二只野雞。"
"可是，后天吃也不晚呀，"德·格魯希先生說。
"不，我要明天就吃，"公爵夫人堅(jiān)持道。
布蘭的臉色*刷地變白了。這下他和未婚妻可會不成面了。這就足以使公爵夫人得到消遣了。她希望做什么事都合乎人情。
"我知道明天您休息，"她對布蘭說，"和喬治調(diào)換一下不就行了嘛，讓他明天休息，后天留下好了。"
可是，后天，布蘭的未婚妻沒有空，他休不休息就無所謂了。布蘭剛離開大廳，大家異口同聲贊揚(yáng)公爵夫人對下人體貼。
"我也只是用我要他們對待我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罷了。"
"正是這樣！他們一定會說，在您府上做事是一件好差使。"
"沒這么好。不過，我相信他們很愛我。剛才那位叫人看了有點(diǎn)不愉快，因?yàn)樗麘賽哿?，以為?yīng)該裝出郁郁不樂的樣子來。"
正說著，布蘭又進(jìn)來了。
"的確，"德·格魯希先生說，"他臉上沒一絲笑容。對他們好是應(yīng)該的，但不要好得過分。"
"我承認(rèn)，我并不苛刻。他一整天都沒什么事，只要到您府上去把野雞拿來就完事了，照樣拿他的工錢。"
"肯定有不少人想對他取而代之，"德·格魯希先生說，"因?yàn)榱w慕會使人喪失理智。"
"奧麗阿娜，"帕爾馬公主說，"那天，您的表姐妹德·厄迪古夫人來看我了。當(dāng)然，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是一個蓋爾芒特，這無需多說。不過，有人說她愛造謠中傷……"
公爵故意做出驚愕的神態(tài)，朝妻子投去很長的一瞥。德·蓋爾芒特夫人粲然一笑。帕爾馬公主最后終于注意到公爵的神態(tài)。
"您……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她惴惴地問道。
"夫人不要留意巴贊的臉色*。行了，巴贊，您別裝出那個樣子了，讓人看了以為您在說我們親戚的壞話哩。"
"他覺得她非常壞嗎？"公主忙問。
"??！一點(diǎn)也不，"公爵辯駁道，"我不知道是誰對殿下說她愛造謠中傷的。恰恰相反，她很善良，從不說別人壞話，也不傷害任何人。"
"噢！"德·帕爾馬夫人舒了口氣，"我也沒發(fā)現(xiàn)。但是，因?yàn)槲抑溃粋€聰明機(jī)靈的人，有時難免會嘲弄人……"
"嘿！這個她就更沒有了。"
"您說她不聰明？……"公主很吃驚，問道。
"喂，奧麗阿娜，"公爵埋怨地插話道，一面用愉悅的目光掃視左右，"您沒聽見公主對您說，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嗎？"
"她不是？"
"至少，她絕頂?shù)呐帧?
"別聽她的，夫人，他不誠實(shí)。她笨得象……嗯……象頭呆鵝，"德·蓋爾芒特夫人說，聲音高大而沙啞。她越是不作努力，就越會比公爵更帶有舊法國的特 征。但她常想在這方面勝過丈夫，但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她丈夫的方式就象衣服的襟飾，陳舊而過時，而她用的是和農(nóng)民相近的發(fā)音，散發(fā)出苦澀而美妙的泥土味 兒。這種方式實(shí)際上更精明。"不過，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再說，好到這種程度，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愚笨。我相信，我從沒遇見過象這樣的女人。這對醫(yī) 生倒是個病例，具有一定的病理價值。她和那些情節(jié)劇或和《阿爾姑娘》①中的忠厚老實(shí)、呆頭呆腦、'傻里傻氣'的女主人公一個樣。她來我這里時，我總問自 己，她是不是還沒有到開竅的時候，這總讓人感到有點(diǎn)擔(dān)心。"帕爾馬公主對公爵夫人這番話驚嘆不已，但為她的評價感到愕然。"她，還有德·埃比內(nèi)夫人，給我 引用了您的'杰出的塔干'。這很耐人尋味，"她回答說。
①《阿爾姑娘》是法國作家都德的三幕劇，根據(jù)他的《磨坊信札》中的一篇改編。敘述一位青年農(nóng)民愛上了阿爾的一個姑娘，當(dāng)他知道她行為不端時，便自殺身亡。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這個詞給我作了講解。我很想對他說，他那位弟弟矢口否認(rèn)同我認(rèn)識，可是晚上十一點(diǎn)卻等我上他家里去。但我事先沒問羅貝能不能把這次約會講出去。因?yàn)榧s會可以說是德·夏呂斯先生確定的，這事和他對公爵夫人說的話相矛盾，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說的好。
"'杰出的塔干'是夠絕的，"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可是，厄迪古夫人邀請奧麗阿娜吃午飯那天，奧麗阿娜對她說的話比這更絕，她大概沒對您說吧？"
"哦！沒有！那您快說吧！"
"得了，巴贊，別說了。首先，那句話很蠢，公主聽了會認(rèn)為我比我的笨表姐還要笨。再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叫她表姐。她是巴贊的表姐妹。不過，多少同我有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
"啊！"帕爾馬公主聽到公爵夫人說她會覺得她愚蠢，不禁驚叫一聲，她竭力聲明，她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什么也不能降低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再說，我們已經(jīng)把她的才智否定了，那句話又是否定她的某些品質(zhì)，我覺得現(xiàn)在講出來不合適。"
"否定！不合適！瞧她多會說話！"公爵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說。他想讓大家贊美公爵夫人。
"得了，巴贊，別嘲笑您的妻子。"
"有一點(diǎn)應(yīng)該對殿下說明，"公爵又說，"對奧麗阿娜的那位表姐，怎么評價都可以，聰明，善良，是個胖子，但就不能說，怎么講呢……不能說她慷慨。"
"這我知道，她非常摳，"公主插話說。
"我不敢用這個詞，但您卻找到了最合適的詞。這從她的生活方式，尤其從她家的膳食可以看出。她家的膳食很出色*，但是斤斤計(jì)較。"
"這甚至還鬧了許多笑話，"德·布里奧代先生插話說。
"有一次，我親愛的巴贊，我去厄迪古府上拜訪。那天，他們正好等待您和奧麗阿娜光臨，準(zhǔn)備了豐盛的飯菜。可是，下午一點(diǎn)，聽差送來一份電報，說你們不來了。"
"這我不奇怪！"公爵夫人說，她不僅難請，而且喜歡讓人知道她難請。
"你們的表姐看完電報，感到很懊喪，但沒有慌亂，她想，不應(yīng)該為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領(lǐng)主增加無益的開銷，便立即召來仆人，大聲吩咐說：'去告訴膳食總管把雞撤掉。'晚上，我聽見她問膳食總管：'昨天剩的牛肉呢？您怎么不端上來。'"
"盡管如此，應(yīng)該承認(rèn)，她家的菜肴是無懈可擊的，"公爵說，他認(rèn)為使用這個表達(dá)方式，能顯示他對舊制度的語言十分精通。"我沒見過有誰家比她家吃得更好。"
"吃得更少，"公爵夫人插話道。
"對于象我這樣粗俗的鄉(xiāng)巴佬，這也就夠了，對健康也有益，"公爵又說，"老是處于饑餓狀態(tài)。"
"??！如若是為了治病，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顯然是豐盛不足，衛(wèi)生有余。況且也沒有這樣好，"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不喜歡別把巴黎最佳膳食的桂冠授予她 以外的任何人。"我這位表姐就象難產(chǎn)的作家，每隔十五年產(chǎn)下一部獨(dú)幕劇或一首十四行詩。這就是所謂的小杰作。象首飾一樣毫無價值?？偠灾?，這是我最反感 的。塞納伊德家的膳食是不壞，但是，如果她不象這樣摳，她家的膳食就更一般了。她家的廚師有的菜做得很好，有的菜卻做得很差勁。我在她家吃過很糟糕的晚 餐，到處都一樣，只是她家的膳食不象別處的那樣使我的胃不舒服罷了。因?yàn)槲笇?shù)量畢竟比對質(zhì)量更敏感。"
"作為這個故事的結(jié)束，我要對你們說，"公爵總結(jié)說，"塞納伊德堅(jiān)持要請奧麗阿娜去吃午飯，我妻子不大喜歡出門，便一再推辭。她想了解塞納伊德會不會 以請吃便飯為由，別有用心地拉她去參加一次盛大宴會。她想方設(shè)法打聽請了哪些人，但一無所獲。'來吧，來吧，'塞納伊德堅(jiān)持道，還夸口說會有好東西吃。' 有栗子羹，其他的就不必說了。還有七小塊雞肉一口酥。''七小塊！'奧麗阿娜有點(diǎn)驚訝。'這么說至少有八個人羅！'"
過了片刻，公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猶如雷聲轟鳴。
"??！至少是八個人！說得太妙了！編寫得太棒了！"她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終于想起了德·埃比內(nèi)夫人用過的這個表達(dá)方式。這次用得比較恰當(dāng)。
"奧麗阿娜，公主用的詞很美，她說這'編寫得很好'。"
"可是，朋友，您對我說這個是多余的，我知道公主很幽默，"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道。當(dāng)一句話出自一位殿下之口，而且又是對她本人的贊美，她是不會不 欣賞的。"夫人對我編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話給予高度評價，我感到很自豪。況且，我不記得說過這話了。即使說了，也是為了討好我的表姐，因?yàn)槿绻衅邏K雞肉 一口酥，我敢說嘴就可能超過十二張。"這時，阿巴雄夫人（開飯前，她曾對我說，她姑媽將會非常高興看到我參觀她的諾曼底城堡）越過阿格里讓特親王的腦袋， 對我說，她愿意在科多爾接待我，因?yàn)樗以谀抢?，在公爵橋?br/>
"您會對城堡的檔案室感興趣的。里面藏有十七、十八和十九世紀(jì)所有最知名人士的極其珍貴的來往信件。我在里面一呆就是幾小時，就象生活在過去一般，叫人樂而忘返，"伯爵夫人向我保證說。德·蓋爾芒特先生曾對我說過，她很有文學(xué)修養(yǎng)。
"她手里有德·博尼埃①先生的全部手稿。"公主繼續(xù)談德·厄迪古夫人，她想盡量說明她完全有理由同她來往。
①德·博尼埃（1825--1901），法國文學(xué)家和詩人。1893年當(dāng)選為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
"她大概做過這個夢吧。我相信她連認(rèn)都不認(rèn)識他，"公爵夫人說。
"最有趣的是，這些信是各個國家的人寫的，"阿巴雄伯爵夫人繼續(xù)對我說。她同歐洲各主要公爵世家和王族都有姻親關(guān)系，因此很樂意在講話中提及。
"不，她認(rèn)識，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先生別有用心地說。"您難道忘記那次晚宴了嗎？德·博尼埃先生就坐在您身邊。"
"巴贊，"公爵夫人打斷他說，"如果您想對我說我認(rèn)識德·博尼埃先生，那是肯定的，他甚至來看過我好幾次。但我一直沒能下決心邀請他，因?yàn)樗麃硪淮挝?得用福爾馬林消毒一次。至于那次晚會，我記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在塞納伊德家，她一生中從沒見過他。如果同她談《羅朗的女兒》①，她會以為主人公是一位波 拿巴公主，是所謂希臘王子的未婚妻。不，我是在奧地利大使府上見到他的。那位頗有點(diǎn)魅力的霍約斯先生認(rèn)為，把這個臭氣熏天的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安排在我身邊， 我會感到高興。我卻認(rèn)為身邊坐了一隊(duì)?wèi)棻３燥垥r，我不得不盡量捂住鼻子，只是在吃瑞士干酪時才敢呼吸。"
德·蓋爾芒特先生見已達(dá)到目的，偷偷觀察賓客，看公爵夫人的話在他們臉上引起什么反應(yīng)。
"此外，我發(fā)現(xiàn)那些信件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那位家中收藏著珍奇信件、頗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夫人，不顧中間隔著阿格里讓特親王的臉孔，繼續(xù)對我說，"您注意到了嗎？一個作家寫的信往往比他的其他作品更精采。您知道《薩朗波》②的作者是誰嗎？"
①《羅朗的女兒》是博尼埃的詩劇，發(fā)表于1875年。曾榮獲法蘭西學(xué)院獎。
②《薩朗波》是法國作家福樓拜于1867年發(fā)表的歷史小說，以古代非洲奴隸國家雇傭軍隊(duì)起義為背景，描寫起義軍首領(lǐng)馬多和迦太基姑娘薩朗波的愛情。
我本來不想回答，因?yàn)槲也辉赴颜勗捓^續(xù)下去了。但我感到這樣會使阿格里讓特親王難堪：他根本不知道《薩朗波》的作者是誰，但卻裝出很知道的樣子，只是有礙于禮貌，才把說的機(jī)會讓給我，我要是不說，他會很尷尬的。
"福樓拜。"我最后還是說了。親王頷首贊同。但這個點(diǎn)頭動作減弱了我的聲音，使我的談話人聽不清我說的是保爾·貝，還是福勒貝，感到不盡滿意。
"無論如何，"她接著說，"他的信十分珍貴，比他的書更高級。此外，他的信可以讓人了解他，因?yàn)橛腥苏f他寫一本書很費(fèi)力，從而認(rèn)為他不是真正的作家，不是天才。"
"你們在談書信，我覺得甘必大①的信值得贊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為了顯示自己不怕對一個無產(chǎn)階級式激進(jìn)黨人感興趣，說道。德·布雷奧代先生對她的大膽精神心領(lǐng)神會，用略帶醉意、充滿柔情的目光環(huán)視四周，爾后擦了擦單片眼鏡。
"我的上帝，《羅朗的女兒》，這本書太乏味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在想著德·博尼埃先生，說道。他躊躇滿志，顯得討厭一本書，也就意味著他比這本書高 明；他Suave marimagno②，覺得自己不用去讀那本書，受那份罪，正如我們吃著豐盛的晚餐，回憶起那些可怕的夜晚，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一樣。
①甘必大（1838--1882），法國政治活動家。第二帝國時期共和派左翼領(lǐng)袖。曾領(lǐng)導(dǎo)共和派反對?；庶h恢復(fù)帝制，捍衛(wèi)了第三共和國。
②拉丁語，意思是：自己沒有象別人那樣遭罪而高興。引自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的詩作《物性*論》。
我委婉地表示，我對德·博尼埃先生一點(diǎn)也不欽佩。
"??！您有什么要責(zé)備他嗎？"公爵興致勃勃地問我。他一向認(rèn)為，說一個男人的壞話，意味著有個人怨仇，說一個女人的好話，意味著一場輕浮的愛情即將開 始。"我發(fā)現(xiàn)您恨他。他做了什么對不住您的事了嗎？講給我們聽聽！你們肯定一起做了什么壞事，不然您要誹謗他干什么?！读_朗的女兒》是長了點(diǎn)，但很有味 兒。"
"'很有味兒'用在一個散發(fā)臭氣的作者身上是最貼切不過的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揶揄地插話道，"這個可憐的孩子如果和他一起呆過，那么不難理解他的鼻孔里還殘留著他那股味兒了。"
"此外，我要向夫人承認(rèn)，"公爵又對帕爾馬公主說，"如果撇開《羅朗的女兒》，我只喜歡過時的文學(xué)和音樂。沒有一樣過時的東西不令我快樂。您大概不會 相信我的話。但是，晚上，如果我妻子彈琴的話，我會請求她彈一首奧柏和布瓦爾迪歐①，甚至貝多芬的曲子！我就愛這個。然而，瓦格納的曲子我一聽就想睡 覺。"
①布瓦爾迪歐（1755--1834），法國作曲家。擅長鋼琴曲，寫過四十來部喜歌劇和歌劇。
"您錯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說，"瓦格納的作品是長得令人難以忍受，但這卻顯示了他的才華?！读_恩格林》是一部杰作。甚至在《特里斯坦》中，也不乏奇妙的段落。在《漂泊的荷蘭人》中，繅絲女工的合唱令人陶醉。"
"是吧，巴巴爾，"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德·布雷奧代先生說，"我們更喜歡：
高尚的情侶們幽會
在這迷人的地方。
這句詩美極了?！赌Ч硇值堋发?，《魔笛》②，《農(nóng)舍》③，《費(fèi)加羅的婚姻》④，《皇冠上的鉆石》⑤，這才叫音樂！文學(xué)也一樣。因此，我崇拜巴爾扎克。我喜歡他的《索地的舞會》和《巴黎的莫伊岡人》。"
①《魔鬼兄弟》是一部喜歌劇，法國通俗喜劇作家斯克里布作詞，奧柏作曲，發(fā)表于1830年。
②《魔笛》是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發(fā)表于1791年。
③《農(nóng)舍》是法國通俗喜劇家斯克里布的喜歌劇，阿道夫·亞當(dāng)作曲，發(fā)表于1834年。
④《費(fèi)加羅的婚姻》是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發(fā)表于1785年。
⑤《皇冠上的鉆石》是一部喜歌劇，斯克里布作詞，奧柏作曲。
"啊！親愛的，如果您要爭論巴爾扎克，我們就不會有完了。還是把這留到墨墨來的那天吧。他更神，巴爾扎克的作品都能背出來。"
公爵見妻子打斷他的話頭，非常生氣，默默地、充滿著威脅地瞪了她幾秒鐘，那雙獵人的眼睛猶如兩管上了子彈的手|槍。其間，阿巴雄夫人和帕爾馬公主就悲劇 詩和其他問題交換了看法，她們的聲音傳到我耳朵里很不清楚。忽然，我聽見德·阿巴雄夫人說："??！夫人高見。我同意您的看法，他讓我們看到的世界是丑惡 的，因?yàn)樗簧朴趨^(qū)分丑與美。更確切地說，他的虛榮心太強(qiáng)，總認(rèn)為自己說的都是美的。我和殿下的看法一致，承認(rèn)在那首詩中，有些詩句十分可笑，晦澀難懂， 在審美觀上也有不少錯誤，讀起來很費(fèi)勁，象是用俄語或漢語寫的，顯然法語中不會有那些東西。但是一旦費(fèi)了勁讀下去，就會得到報償，會感到詩中充滿了想 象。"她們談話的開頭我沒有聽到，但我最終還是搞清楚了，他們說的那個不善于區(qū)分美與丑的詩人是維克多·雨果，那首和俄語或漢語一樣難懂的詩就是：
孩子出現(xiàn)的時候，家里人圍成一圈，
又是鼓掌，又是歡呼……
這是詩人的早期作品，它的風(fēng)格與其說接近《歷代傳說》的作者維克托·雨果，毋寧說更接近戴烏里埃夫人①。我不僅不覺得德·阿巴雄夫人滑稽可笑，相反， 我從那雙聰慧的眸子，那頂鑲有花邊的軟帽和從軟帽中垂下的一縷縷卷發(fā)看到了她的價值（在這張極其真實(shí)、極其平常的餐桌上，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是帶著何 等失望的心情在這張餐桌上就座的呀）。德·雷米薩夫人、德布洛伊夫人、德·圣多萊爾夫人以及所有杰出的女性*都戴這樣的軟帽。她們在令人陶醉的書簡中，那樣 學(xué)說淵博地、那樣恰到好處地引證索福克勒斯、席勒和《模仿耶穌》②，可是，浪漫主義作家的第一批詩問世時，她們都感到恐懼和厭倦，正如我外祖母對斯泰法 爾·馬拉美③的后期詩作感到恐懼和厭倦一樣。
①戴烏里埃夫人（1637--1694），法國女詩人。
②《模仿耶穌》是用拉丁文為基督教徒寫的書，作者不詳。
③馬拉美（1842--1898），法國詩人。初期屬于巴那斯派，后來成為象征派的代表，作品充滿神秘主義色*彩。
"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歡詩，"帕爾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說話的熱烈語氣所打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不，她對詩一竅不通，"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于反駁德·博特雷耶將軍，聽不見別人說話的機(jī)會，悄聲地回答帕爾馬公主，"她被遺棄 后，變得對文學(xué)感興趣了。我要告訴殿下，我是替罪羊，只要哪天巴贊不去看她，也就是說幾乎每天都要跑到我這里向我訴苦。巴贊對她厭煩，這畢竟不是我的錯。 我總不能強(qiáng)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愿他對她忠實(shí)一些，因?yàn)槲揖涂梢陨倏匆娝龓谆亓?。但是她讓他感到厭倦，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她人并不壞，但您很難想象她有多 討厭。她每天都把我搞得頭痛難忍，我只好天天服一片匹拉米洞。這一切都是巴贊不好，胡亂和她睡了一年覺。再加上我還有那么一位男仆，迷上了一個小婊子，只 要我不請這個小蕩婦離開她拉客的街道，來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給我臉色*看！啊！生活真讓人感到厭煩！"公爵夫人無精打采地作結(jié)論說。
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厭倦，主要是因?yàn)樗钟辛诵職g。聽說是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那位被剝奪了假日的男仆恰好正在上菜。我想他此 刻仍然是悶悶不樂，心煩意亂，因?yàn)槲易⒁獾?，他在給德·夏特勒羅先生上菜時，動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次和夏特勒羅公爵的胳膊肘相碰。男仆滿臉通紅，但年輕 的公爵沒有對他發(fā)火，相反，他用淡藍(lán)色*的笑眼看著他。我感到，客人不發(fā)脾氣，是仁慈的表現(xiàn)?？伤€沒完，我不由得認(rèn)為，他看到仆人神情沮喪，也許感到幸 災(zāi)樂禍。
"親愛的，您同我們談維克托·雨果，可您知道，這又不是什么新發(fā)現(xiàn)，公爵夫人看見德·阿巴雄夫人神色*憂慮地轉(zhuǎn)過臉來，便對她說道。"您別指望當(dāng)這個年 輕人的保護(hù)人了，他的才華早已盡人皆知。雨果的后期作品《歷代傳說》（我記不清書名了）是很乏味。但是，《秋葉集》和《暮歌集》卻常使人感到他是一個詩 人，一個真正的詩人。甚至在《沉思集》中，"公爵夫人接著說，自然，她的交談?wù)哒l也不敢反駁，"也不乏優(yōu)美的東西。但我承認(rèn)，《暮歌集》以后的作品，我不 敢妄加評論。再說，在維克多·雨果的好詩--是有一些好詩--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有見解的詩句，甚至有精辟的見解。"
接著，公爵夫人以一種恰如其分的感情，緩慢地朗誦雨果的詩句，憂郁的思緒從她的語調(diào)，而不是從她的聲音中流瀉出來，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視著前方：
你們聽：
痛苦是個果實(shí)，上帝不會讓它生長在
吊不起苦果的脆弱的樹枝上，
還有：
死人不會長久留在世上……
哎！不等他們在棺木中灰飛煙滅，
我們的心就已把他們遺忘！
公爵夫人的臉上露出了幻滅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現(xiàn)了嫵媚的笑紋，明亮而迷人的、愛幻想的雙眸凝視著德·阿巴雄夫人。我開始熟悉這雙眼睛了，還有她的聲 音，無精打采地拖著長音，那樣沙啞，可又那樣悅耳動聽。從她這雙眼睛和這個聲音中，我又領(lǐng)略到貢布雷的許多自然風(fēng)光。當(dāng)然，她的聲音常常故意帶點(diǎn)粗獷的泥 土味兒，但卻包含著深刻的內(nèi)容。首先是出生。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祖輩是外省人，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分支，長久呆在外省，說話更加大膽，更加野蠻，更具有 挑釁性*。其次是習(xí)慣。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具有的習(xí)慣，知道高雅不等于說話不直率；同時也是貴族的習(xí)慣，更樂意同農(nóng)民而不是同市民親善。還有其他各 種特征。作為社交界的女王，德·蓋爾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這些特征，而她也竭盡全力讓它們顯露出來。據(jù)說，她的姐妹也有同樣聲音。她不喜歡她們。她 們不如她聰明，幾乎是按照資產(chǎn)階級方式結(jié)的婚（如果可以用這個副詞的話，也就是說她們嫁給了名不經(jīng)傳、無聲無息的貴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無光彩的 圣日耳曼區(qū)）。她們也有同樣的聲音，但盡量加以抑制和糾正，使它變得柔和，正如在我們中間，敢于標(biāo)新立異的人鳳毛麟角，一般都是努力模仿被人交口稱贊的典 范。但是奧麗阿娜比她們聰明得多，富裕得多，尤其是比她們時髦得多。當(dāng)她還是洛姆親王夫人時，就曾成功地使威爾士王子①跪倒在她腳下。她深深懂得，這個不 協(xié)和的聲音是一種魅力，她用敢于標(biāo)新立異、敢于成功的魄力，在社交方面施展聲音的魅力，就象女演員雷雅內(nèi)②或雅娜·格拉尼埃③（當(dāng)然，這里不是在比較她們 的價值和才華）在戲劇方面施展她們聲音的魅力一樣--這是富有特性*的令人贊美的聲音，但她們的姐妹（誰也未曾見過）也許會把這個特點(diǎn)當(dāng)作缺點(diǎn)掩飾起來。
德·蓋爾芒特夫人喜歡表現(xiàn)鄉(xiāng)土特色*，除了上述種種理由外，還應(yīng)歸功于她最心愛的作家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萊維。她喜歡"自然"的本色*，喜歡平淡無奇的散 文腔和單調(diào)乏味的社會風(fēng)氣，卻把散文寫得詩意盎然，把社會風(fēng)氣寫得栩栩如生。此外，公爵夫人還字斟句酌，裝腔作勢，大部分詞匯都要選擇她自認(rèn)為最具有法蘭 西島④和香檳省的發(fā)音特點(diǎn)，因?yàn)樗褂玫恼Z匯如果比不上她丈夫的妹妹馬桑特夫人，至少也得有幾分象一位舊時代的作家才行，我們聽膩了雜七雜八、混亂不堪的 現(xiàn)代語言，若能聽一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閑談，無疑--盡管知道沒有什么新鮮東西--這是一種很好的休息；如果和她單獨(dú)在一起，而她故意放慢說話節(jié)奏，使 話語變得更加純凈，我們就會象聽一首古老的民謠那樣，感到輕松愉快。此刻，我疑視著德·蓋爾芒特夫人，聆聽著她的談話，我看見法蘭西島或者香檳省的一塊天 空禁錮在她那永遠(yuǎn)象下午般寧靜的眸子中。這淡藍(lán)色*的天空，傾斜成一個角度，就象圣盧的眸子中呈現(xiàn)的天空一樣。
①威爾士王子是對英國國王長子的統(tǒng)稱。
②雷雅內(nèi)（1856-1920），法國女喜劇演員，才華出眾，扮演過各種角色*。
③格拉尼埃（1852-1938），法國女喜劇演員，儀容秀美，性*格活潑、熱情，演技高超，深得觀眾喜愛。
④法蘭西島為法國舊地區(qū)名，位于巴黎盆地中部。法蘭西島的方言后來成了法國國語。
就這樣，通過上述各種特點(diǎn)，德·蓋爾芒特夫人不僅表現(xiàn)了法國最古老的貴族社會，而且，還讓人看到了不久以前布洛伊夫人在欣賞和抨擊七月王朝下的維克 多·雨果時可能采用的方式，此外，還顯示出對梅里美和梅拉克文學(xué)的濃郁興趣。第一個特點(diǎn)和第二個相比，我更喜歡第一個，它更有助于我彌補(bǔ)我來到這個圣日耳 曼區(qū)，看到它同我想象中的圣日曼區(qū)有天壤之別時產(chǎn)生的失望情緒。但是，拿第二個和第三個相比，我就更喜歡第二個了。然而，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表現(xiàn)蓋爾 芒特精神是無意識的，那么，她對巴耶龍①和小仲馬的興趣卻是審慎的，有意識的。她這個興趣同我的恰恰相反，所以，當(dāng)她同我談圣日耳曼區(qū)時，就象在同我談文 學(xué)，并且，只有在她同我談文學(xué)時，我才覺得她比任何時候更愚蠢，更帶有圣日耳曼區(qū)的特征。
①巴耶龍（1834--1899），法國劇作家，他的作品以巧妙的情節(jié)和靈活的思想取勝。
德·阿巴雄夫人聽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朗誦的詩，非常激動，大聲嚷道：
心頭的圣物也會變成塵埃！
"先生，您得把這句詩給我寫在扇子上，"她對德·蓋爾芒特先生說。
"可憐的女人，我為她感到難過！"帕爾馬公主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不，夫人不必為她難過，她只配這樣。"
"不過……恕我直言……她確實(shí)很愛她。"
"她根本不愛他，她不可能愛她，卻以為愛他，正如剛才她以為在引用維克多·雨果的詩，其實(shí)那是繆塞的詩。您瞧，"公爵夫人用一種憂郁的口吻說，"誰也 不會比我更能被真實(shí)的感情打動。但是，我要給您舉個例子。昨天，她對巴贊大發(fā)脾氣，殿下也許會認(rèn)為，那是因?yàn)榘唾澯辛诵職g，不再愛她的緣故。根本不是。是 因?yàn)樗辉敢獍阉膬鹤咏榻B給賽馬俱樂部！夫人，您覺得得她太愛巴贊了，是吧？才不是呢！我要告訴您，"德·蓋爾芒特夫人明確地說，"她是世上少有的無情 人。"
但是，當(dāng)?shù)隆どw爾芒特夫人"即席"談?wù)摼S克多·雨果和朗誦他的詩時，德·蓋爾芒特先生雙眸閃出了得意的光輝。盡管公爵夫人常使她惱火，但是，每逢這種 時刻，他總是為她感到自豪。"奧麗阿娜真了不起。什么她都能談，什么書她都看過。她事先不可能猜到今天會談維克多·雨果。不管大家談什么，她都應(yīng)付自如， 最有學(xué)問的人也不是她的對手。這個年輕人大概被她迷住了。"
"換個話題吧，"德·蓋爾芒特夫人又說，"她這人愛疑神疑鬼。您大概覺得我很迂腐吧，"她對我說，"我知道，喜歡用詩表達(dá)思想，喜歡有思想的詩，在當(dāng)今是被看作缺點(diǎn)的。"
"迂腐？"帕爾馬公主說道。她意想不到會有這個新浪潮，微微感到震驚，盡管她知道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談話會不斷地給予她這種美妙的沖擊，讓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使她感受到這種有益于健康的疲勞，之后，她會本能地想到必須去浴室洗洗腳，以便輕腳上陣，趕快"作出反應(yīng)"。
"我不這樣看，奧麗阿娜，"德·布里薩克夫人說，"我并不怪維克多·雨果有思想，正相反。但他不該在丑惡中尋找思想。事實(shí)上，是他使我們在文學(xué)作品中 看到了丑惡的東西。生活中的丑惡已經(jīng)夠多的了。為什么還要在書中再見到它們呢？我們在生活中不敢正視的痛苦，對維克多·雨果卻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維克多·雨果畢竟不象左拉那樣現(xiàn)實(shí)主義吧？"帕爾馬公主問。
左拉的名字沒有在德·博特雷耶先生臉上引起絲毫反應(yīng)。將軍的反德雷福斯立場太根深蒂固了，不屑在臉上顯露出來。聽到有人談及這些問題，他大發(fā)慈悲，保 持沉默，以示對世俗者的關(guān)懷和體貼，正如神甫盡量不同你談宗教義務(wù)，金融家盡量不向你推薦他領(lǐng)導(dǎo)的企業(yè)，大力士盡量顯得溫文爾雅，不向你伸出拳頭一樣。
"我知道，您是絮利安·德·拉格拉維埃爾海軍上將的親戚，"德·法朗邦夫人說。她是帕爾馬公主的伴婦，是公爵的母親替她物色*的，心地善良，但愚昧無 知。她還沒有同我說過話。后來，無論帕爾馬公主怎樣申斥，我怎樣抗議，她終究也未能消除我和那位海軍上將有親戚關(guān)系的看法?？墒?，我壓根兒不認(rèn)識這位法蘭 西學(xué)院院士。帕爾馬公主的伴婦堅(jiān)持把我看作絮利安·德·拉格拉維埃爾海軍上將的侄兒，這確實(shí)庸俗可笑。但是，她的錯誤不過是千千萬萬有意無意犯下的微不足 道、大同小異的錯誤中的一個標(biāo)本似的極端例子罷了。在社交界為我們建立的"卡片"中，我們的名字伴隨有無數(shù)這樣的錯誤。我記得，蓋爾芒特家的一位朋友，在 急切地表達(dá)了想同我認(rèn)識的愿望后，隨即辯解似地說我認(rèn)識她的表姐妹德·肖斯格羅夫人，"她非常迷人，非常愛您。"我猶豫地強(qiáng)調(diào)說，他弄錯了，我不認(rèn)識德· 肖斯格羅夫人，但白費(fèi)口舌。"那么，您認(rèn)識的是她的姐妹。這是一回事兒。她在蘇格蘭遇見您的。"我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告訴我的交談?wù)?，我從沒去過蘇格蘭，但仍然是 白費(fèi)力氣。是德·肖斯格羅夫人親口對他說認(rèn)識我的。第一次搞錯了，以后也就真的相信認(rèn)識我了，因?yàn)槊看我姷轿?，她總是主動和我握手。既然我?jīng)常出入的圈子 總的說來是德·肖斯格羅夫人的圈子，因此我大可不必自卑自賤。說我同肖斯格羅家關(guān)系密切，嚴(yán)格地說，這是個錯誤，但從社會角度看，卻等于是我的地位，如果 對于象我這樣的青年可以談地位的話。因此，盡管蓋爾芒特家的那位朋友關(guān)于我所說的事都是錯誤的，但（從社交觀點(diǎn)看）他對我的看法依然不變，這既不會貶低 我，也不會提高我。不管怎樣，對于我們這些不會演喜劇的人來說，當(dāng)別人對我們有了錯誤看法，認(rèn)為我們同一位夫人有來往（其實(shí)我們不認(rèn)識她），非說我們是在 一次趣味盎然的旅行中和她認(rèn)識的（其實(shí)我們根本沒有進(jìn)行這次旅行），這時，我們仿佛也登上了舞臺，那種一輩子扮演同一個角色*的煩惱暫時會煙消云散。這些錯 誤層出不窮，只要不象帕爾馬公主的伴婦所犯的錯誤那樣一成不變，應(yīng)該說是可愛的。這位蠢婦不管我一再否認(rèn)，堅(jiān)持認(rèn)為我是令人討厭的絮利安·德·拉格拉維埃 爾海軍上將的親戚。"她沒什么了不起，"公爵對我說，"況且，她不應(yīng)該狂飲，我覺得巴克科斯①對她有點(diǎn)起作用了。"其實(shí)，德·法朗邦夫人只是喝了點(diǎn)水，但 公爵喜歡在講話中插進(jìn)心愛的熟語。
"夫人，左拉不是現(xiàn)實(shí)主義者！他是一位詩人！"德·蓋爾芒特夫人從近幾年讀的評論文章中受到啟發(fā)，并盡個人才能進(jìn)行改編，發(fā)表了這個看法。晚上，帕爾 馬公主不停地受到思想的沐浴，情緒振奮而緊張。她認(rèn)為這種思想浴對她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聽?wèi){接踵而來的奇談怪論弄得暈頭轉(zhuǎn)向。這次，德·蓋爾芒特公爵夫 人又發(fā)表了一個特大怪論，她怕被這股浪潮推翻，就驚跳起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左拉是一位詩人！"
"那當(dāng)然，"公爵夫人滿面笑容地回答道。帕爾馬公主驚呆的樣子使她很開心。
"殿下應(yīng)該注意到，他把他寫的一切都變成了高尚的東西。您會對我說，他盡寫……給人帶來好運(yùn)的事。但他把這些事當(dāng)作大事來寫。他把糞堆變成了詩史！他是掏糞工荷馬！
他沒有足夠的大寫字母書寫康布洛內(nèi)②。"
①傳說英國人勸降時，他回答說："康布洛內(nèi)決不投降。"此處暗示左拉只寫低層人，不寫大人物。
②康布洛內(nèi)（1770--1842）是法國將軍，曾隨拿破侖一世流放到厄爾巴島。
盡管帕爾馬公主已經(jīng)疲憊不堪，但卻心醉神迷，樂不可支，感覺空前的好。蓋爾芒特府的晚宴，真是妙趣橫生，令巴克科斯是羅馬神話中的酒神。
人精神振奮，她決不肯放棄這超凡脫俗的晚宴，而到申布魯恩城堡①呆一天，盡管這是她做夢都想去的地方。
①申布魯恩城堡位于維也納市郊。曾是哈普斯堡王族的避暑地。
"他寫這個字用了一個大寫C，"德·阿巴雄夫人大聲喊道。
"我想可能是大寫M，親愛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道，并且和丈夫交換了一個愉快的眼神，仿佛在說："瞧她有多蠢！""喂，"德·蓋爾芒特夫人用溫 柔的微笑的目光看著我，對我說，因?yàn)樽鳛橐粋€完美無缺的女主人，她想把話題引到她最感興趣的畫家身上，一來可以炫耀她的學(xué)問，必要的話，還可以讓我露一 手，"喂，"她一面說，一面輕搖羽毛扇，因?yàn)榇藭r此刻，她意識到她在盡地主之誼，為了照顧周到，她還示意仆人再給我添一些拌有荷蘭調(diào)味汁的蘆筍，"喂，我 想，正好左拉寫了一篇關(guān)于埃爾斯蒂爾的論文，您剛才看了這個畫家的幾幅畫--再說，他的畫我就喜歡這幾幅，"她補(bǔ)充了一句。事實(shí)上，她并不喜歡埃爾斯蒂爾 的畫，但她認(rèn)為，她家的一切都是獨(dú)一無二、無與倫比的。我問德·蓋爾芒特先生知不知道那張民俗畫上戴禮帽的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認(rèn)出這人和旁邊那張華麗的畫 像上的人是同一個。埃爾斯蒂爾畫這幅肖像的時候，個性*尚未完全形成，有點(diǎn)受馬奈的影響。
"上帝，"德·蓋爾芒特先生回答道，"我知道，這個人在他那一行不是個無名之輩，也不是個笨蛋，但我總記不住人名。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嘴邊。叫……叫什 么來著？算了，我想不起來了。斯萬也許能告訴您。是他鼓動德·蓋爾芒特夫人買這些畫的。我妻子太好說話，怕拒絕人家，人家會不高興。我是私底下對您說，我 認(rèn)為，他把一些蹩腳畫讓我們買下來了。我能告訴您的是，此人對于埃爾斯蒂爾先生就好比是米西納斯①。他使他成名，經(jīng)常買他的畫，幫他擺脫困境。出于感激 --如果您把這叫作感激的話，這要看各人的愛好--埃爾斯蒂爾把他畫進(jìn)了那幅畫中。他穿著節(jié)日盛裝，一副矯揉造作樣，與整幅畫面很不協(xié)調(diào)。也許他是什么權(quán) 威，學(xué)識淵博，但他顯然不知道什么場合才能戴禮帽。他周圍的姑娘都光著腦袋，就他一人戴帽子，看上去活象一個有三分醉意的外省小公證人?？墒?，您跟我說實(shí) 話，我覺得您非常喜歡這些畫。早知道這樣，我就事先了解一下，向您透露些情況了。其實(shí)，沒有必要為埃爾斯蒂爾的畫大費(fèi)腦筋。這又不是安格爾②的《泉》和保 爾·德拉羅什③的《愛德華的孩子們》。埃爾斯蒂爾的畫觀察入微，趣味盎然，巴黎味濃郁，這一點(diǎn)很令人贊賞。但看過也就完了。誰都能看得懂，不需要有淵博的 知識。我知道這些畫都是速寫，但我不認(rèn)為是精心之作。斯萬厚著臉皮要我們買下《一把蘆筍》。那些蘆筍甚至在這里放了幾天。畫面上除了蘆筍，其他什么也沒 有。就和您正在吞食的蘆筍一樣?？晌揖芙^吞食埃爾斯蒂爾的蘆筍。他要三百法郎，一把蘆筍賣三百法郎！一個路易就夠了！還是新上市的蘆筍哩。我覺得那把蘆筍 畫得很呆板。要是在上面再加幾個人，又顯得庸俗，悲觀，我不喜歡。令我吃驚的是，象您這樣穎慧敏銳、見微知著的人，怎么會喜歡這種畫。"
①米西納斯（公元前69--8），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和維吉爾的保護(hù)人。這個詞后來變成普通名詞，指科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事業(yè)的資助者。
②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古典主義畫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③德拉羅什（1797--1856），法國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畫家，擅長肖像畫。
"我不知道您為什么這樣說，巴贊，"公爵夫人說。她不喜歡別人貶低她客廳里的東西。"我對埃爾斯蒂爾的畫決不是不加區(qū)別地全盤肯定。應(yīng)該有所取舍。但這不等于說他沒有才華。應(yīng)該承認(rèn)，我買的這幾幅畫有著無與倫比的美。"
"奧麗阿娜，在這一類風(fēng)俗畫中，我最喜歡我們在水彩畫展上看到的那幅維爾貝①先生的作品。那張小畫算不上什么大作品，您可以說只有巴掌那么大，但是畫 上看得出畫家手指的功夫；那位瘦骨嶙峋、骯臟不堪的傳教士，站在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主教前，主教在逗他的小狗，這畫面組成了一首精美而深奧的短詩。"
①維爾貝（1840--1902），法國畫家和劇作家，擅長風(fēng)俗畫。
"我想您認(rèn)識埃爾斯蒂爾，"公爵夫人對我說，"他很討人喜歡。"
"他很聰明，"公爵說，"當(dāng)您同他談話時，您會感到納悶，為什么他人這樣聰明，畫的畫卻如此平庸。"
"不只是聰明，甚至相當(dāng)風(fēng)趣，"公爵夫人說，神態(tài)就象是一個內(nèi)行的品嘗家。
"他沒開始給您畫一張像嗎，奧麗阿娜？"帕爾馬公主問。
"畫了，把我畫得象只煮熟的蝦。但是，這幅畫不會讓他名垂史冊。難看死了，巴贊曾想把它毀掉。"
德·蓋爾芒特夫人經(jīng)常說這句話。但也有幾次，她的評價截然不同："我不喜歡他的畫，但他給我畫過一張漂亮的肖像。"這兩種評價用在不同的場合：當(dāng)有人 同她談她的畫像時，她就用第一種評價；如果不同她談這張畫像，她又想讓知道有這張畫像，她就用第二種。前一種為了賣俏，后一種是虛榮心作祟。
"把您的肖像畫成這樣！這那里是肖像，明明是謊言嘛！我?guī)缀醪粫螽嫻P，但我覺得，如果我來畫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畫出來，也肯定是一幅杰作，"帕爾馬公主認(rèn)真地說。
"他看我大概就象我看自己一樣，毫無可愛之處，"德·蓋爾芒特夫人裝出憂郁、謙卑和溫存的眼神說。她認(rèn)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她和埃爾斯蒂爾畫筆下的她顯示出不同。
"這張肖像畫不一定使德·加拉東夫人不喜歡，"公爵說。
"是因?yàn)樗欢L畫嗎？"帕爾馬公主問。她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很瞧不起她這個表姐妹。"但是，她人很不錯，是不是？"公爵裝作大吃一驚的樣子。
"得了，巴贊，您沒見公主在嘲笑您（其實(shí)公主沒這個意思）。她和您一樣清楚，加拉多內(nèi)特①是一個瘟神，"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道。她用的詞匯別有滋味， 一般都是古老的表達(dá)方式，就象在邦比耶的書中可能發(fā)現(xiàn)的，但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幾乎不再存在的菜肴：肉凍、黃油、肉汁、肉丸，樣樣貨真價實(shí)，不摻任何雜質(zhì)，甚至 連鹽都來自布列塔尼的鹽田。從公爵夫人的口音，從她選用的詞匯，可以感到她談話的基礎(chǔ)直接源自蓋爾芒特家族。這一點(diǎn)，她和她的侄兒圣盧有根本的不同。圣盧 滿腦子新思想，滿口新詞匯。一個人如果滿腦子康德思想，念念不忘波德萊爾，是很難寫出亨利四世時代絕妙的法語的。因此，公爵夫人語言的純潔正說明她的局限 性*，對于新事物她的智能和敏感是永遠(yuǎn)不敞開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感興趣的，恰恰是這種局限性*（這是我思想的本質(zhì)），以及由于這種局限性*而保留下 來的一切，她那柔軟軀體的誘人的魅力，任何費(fèi)神的思考，任何道德上的憂慮或精神上的不安，都沒能使她軀體的魅力減色*。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早形成許久，但 我覺得，她的思想所給予我的和海邊那群妙齡少女的輕盈步態(tài)使我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是完全一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顯得馴善、和藹，同時也出于對才智的尊重，在 我面前顯示出了貢布雷附近貴族世家的無情少女的活力和魅力。她從小騎馬，摔斷貓腰，挖兔子的眼睛。多年前，她也許一面恪守道德，一面卻成了薩岡親王最迷人 的情婦，因?yàn)樗喝萑A貴，美麗動人。只是她不可能明白我在她身上尋找的是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魅力，而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的只是蓋爾芒特城堡鄉(xiāng)土氣息的殘余。我們 的關(guān)系是建立在誤會基礎(chǔ)之上的。她認(rèn)為我向她表示敬意，是因?yàn)樗且粋€貴婦人，而我卻把她看作一個平凡的、散發(fā)出淳樸魅力的女人，這樣勢必會產(chǎn)生誤會。這 種誤會是極其正常的，永遠(yuǎn)會在一個想人非非的青年和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之間存在。但是，只要他還沒有認(rèn)清他的想象力的本質(zhì)，沒有認(rèn)識同人打交道也和看戲、 旅行和戀愛一樣，勢必有失望的時候，那他就會被誤會攪得六神無主，坐立不安。
①加拉多內(nèi)特是加拉東的－陰－性*形式，這里指加拉東夫人。
德·蓋爾芒特先生在對埃爾斯蒂爾的蘆筍和剛端上餐桌的蘆筍（上一道菜是用高級佐料制作的童子雞）發(fā)表議論后，又說，綠蘆筍生長在野外，"不象它們的姐 妹那樣硬"（這是署名為E·德·克萊蒙--多內(nèi)爾的作家，一位杰出人物，說的俏皮話），應(yīng)該和雞蛋一起吃。德·布雷奧代先生聽后回答說："一些人喜歡的， 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歡，反過來也一樣。在中國的廣東省，腐臭的雪鹀蛋是筵席上的佳肴。"德·布雷奧代先生曾在《兩個世界》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關(guān)于摩門教徒的論 文。他從來只和貴族世家來往，但只限于那些被公認(rèn)為才智出眾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個女人家里，就可以確定這個女人有沒有沙龍。他聲稱討厭社 交生活，分別向公爵夫人們保證，他追逐她們，是因?yàn)樗齻儾琶搽p全。公爵夫人們都信以為真。每當(dāng)他不得不強(qiáng)忍痛苦，到帕爾馬公主家參加盛大宴會時，他總要把 她們都召集到公主家里，為他增添勇氣，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間。為使他和知識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后繼續(xù)存在，他應(yīng)用蓋爾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 舞會季節(jié)和風(fēng)雅女人一起長途跋涉，進(jìn)行科學(xué)考察。當(dāng)一個迷戀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沒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時，德·布雷奧代先生絕對不會愿意同他認(rèn)識，堅(jiān)決 不讓別人把他介紹給自己。他仇恨迷戀社交生活的人，是因?yàn)樗约好詰偕缃簧?，但他卻竭力讓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讓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對社交一點(diǎn)也不喜 歡。
"拔拔爾總是什么都知道！"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有個地方－乳－品商賣給你的雞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雞蛋，那我覺得這個地方很迷人 的。我在這里就已經(jīng)看見我的涂了黃油的面包片沾上臭雞蛋了。我應(yīng)該說，在馬德萊娜嬸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有時能吃到腐爛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雞蛋 （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異議）：難道不對，菲利？您和我一樣清楚。雞蛋里都長小雞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雞怎么會在雞蛋中呆著不出來。那不是一盤炒雞蛋， 而是一個雞窩，至少這不是菜單上有的。您前天沒來吃晚飯，算您運(yùn)氣。有一道菜是散發(fā)出石炭酸氣味的菱鲆！這哪里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布傳染病菌嘛。說真 的，諾布瓦的忠誠已到了英雄主義程度；他竟連要了兩次！"
"她數(shù)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見您也在場了（也許是為了使這個以色*列名字更具有異國情調(diào)吧，德·蓋爾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讀成了德語中的赫）。布洛 克先生也不知說哪個司人（詩人）舉世無雙。夏特勒羅拼命用膝蓋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脛骨碰碎了，可他絲毫也不明白，還以為我侄兒是想用膝蓋碰他 身邊那位年輕女士哩（說到這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臉微微紅了）。他哪里知道，他隨便亂用'舉世無雙'讓我們的姑媽不高興了?？偠灾?，伶牙俐齒的馬德萊 娜嬸母反駁他說：'喂，先生，那么您對德·博敘埃①先生又該如何評價呢？'（德·蓋爾芒特先生認(rèn)為，給一個遐邇聞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貴族身份的介詞' 德'，從本質(zhì)上說是忠于舊制度）活該，誰讓他這樣說來著？"
①博敘埃（1627--1704），法國神學(xué)家和作家。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樣回答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此刻因?yàn)槟貌怀鲂禄樱J(rèn)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國式發(fā)音。
"嘿！我向您保證，布洛赫先生轉(zhuǎn)身就跑，他現(xiàn)在還在跑呢。"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見您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強(qiáng)調(diào)的口吻對我說，仿佛她記得這件事是我的無尚光榮。"我嬸母家的聚會向來是很有意思 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見您的那個晚上，我很想問您，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①。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對我說，一方 面是她真心羨慕我的社會關(guān)系中有詩人，另一方面是出于禮貌，為了讓我這個精通文學(xué)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視。我向公爵夫人保證，我在德·維爾巴里西斯 夫人的晚會上沒有看到一個知名人士。"怎么！"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說，這就等于承認(rèn)她對文人的尊敬和對上流社會的蔑視遠(yuǎn)比她所說的，甚至比她所認(rèn) 為的要表面得多，"怎么！沒有大作家！您讓我感到吃驚，明明有幾個令人討厭的家伙嘛！"
①科佩（1842--1908），法國詩人和劇作家。
我對那個晚上記憶猶新；因?yàn)槠陂g發(fā)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紹給阿爾豐斯·德·羅特希爾夫人，我這個老同學(xué)沒聽清楚名 字，以為面前是一個瘋瘋癲癲的英國老婦人，所以，不管這個昔日的美人多么健談，他只是簡單應(yīng)付一下。接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她介紹給另一個人，這一 回，她把她的名字說得非常清楚："阿爾豐斯·德·羅特希爾德夫人。"這時，布洛克的血管里驟然涌進(jìn)了無數(shù)個"百萬"和"威望"的念頭，而這些想法可能又小 心翼翼地再行細(xì)分，他的心里象是挨了一擊，大腦頓時激奮起來，當(dāng)著這位可愛的老婦人的面，感嘆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這一愚蠢的感嘆使他一個星期沒 有睡好覺。布洛克這句話并沒有什么意義，我卻永生不忘，因?yàn)樗梢宰C明，人在最激動的時刻，會忘情地說出心里的想法。
"我認(rèn)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爾馬公主說。她知道誰都不去公爵夫人嬸母家，況且，公爵夫人剛才講了那樣的話，就認(rèn)為可以隨便議論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了。但又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贊成，于是加一句：
"不過，既然她那樣聰明，其他也就無所謂了。"
"您對我嬸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樣，"公爵夫人反駁道，"這畢竟是極其錯誤的看法。昨天墨墨還同我說起過。（她的臉?biāo)⒌丶t了，雙眸變得暗淡無光，大 概有什么事要瞞著我。我猜想，德·夏呂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對我的邀請，正如他讓羅貝來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樣。我感到，她臉紅的原因和公爵剛才談到他弟弟時臉 紅的原因是不一樣的，盡管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臉紅。）可憐的嬸母！她在人們心目中，將永遠(yuǎn)是舊制度的人，才學(xué)超群，卻婬*蕩不羈。沒有比她更平庸、更嚴(yán)肅、 更無生氣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藝術(shù)的保護(hù)人，這就是說，她曾當(dāng)過一個大畫家的情婦，可這位畫家一直沒能使她弄懂什么是畫。至于她的生活，根本談不上墮落。她 生來就是為了結(jié)婚，生來就是當(dāng)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沒能保住丈夫（況且這是個無賴），她就干脆把情夫當(dāng)作丈夫看待，就好象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樣會生氣，一 樣會動怒，一樣的忠誠。請注意，這種關(guān)系有時候是最真誠的，畢竟難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難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奧麗阿娜，您不是正在講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嗎？那就好好看看他吧?？蓱z的德·夏呂斯夫人死后，德·夏呂斯先生悲痛欲絕，沒有一個情婦能夢想死后得到這樣真誠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請別見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歡受到和這一樣的哀悼的。各有所愛嘛！"
"不管怎么說，他在她死后對她的崇拜是真心實(shí)意的。確實(shí)，有時候，對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對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本來是想開玩笑的，但語氣聽上去象是在講囈語，"大家去參加他們的葬禮，對活著的人當(dāng)然是不會這樣做的！（德·蓋爾 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奧代先生，象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過，我坦率地承認(rèn)，"德·蓋爾芒特夫人又說，"如果我想被一個我所愛的 人哀悼的話，那也不是我小叔子采用的方式。"
公爵的臉一下變得－陰－沉了。他不喜歡他的妻子隨便發(fā)表看法，尤其是對德·夏呂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對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淺，"他語氣傲慢地說。但是，公爵夫人對她丈夫具有同馴獸人或同瘋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樣的膽量，不怕把他激怒：
"噯！您要我說什么？我不認(rèn)為這對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對她說，有多少人到他家來吃午飯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象悼念一個表姐妹，一個外祖 母，一個同胞姐妹一樣。這不是丈夫的悼念。說真的，他們兩個人都是圣人，這使悼念帶點(diǎn)特別的意味（德·蓋爾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時宜的饒舌激怒了，用冒火的 眼睛狠狠地瞪她）。我并不是在講墨墨的壞話。順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沒來，"公爵夫人接著又說，"我承認(rèn)，他比誰都善良，很討人喜歡，有一股男人所沒有的 溫情和心腸。墨墨有一顆女人的心！"
"您在胡說些什么呀，"德·蓋爾芒特夫人急忙插話道，"墨墨根本沒有女人氣，誰都不如他男子漢。"
"可是，我沒說他有女人氣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話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說。"嘿！這個人，只要認(rèn)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臉轉(zhuǎn)向帕爾馬公主，又說。
"這很好，讓人聽了心里頭高興，沒有什么比兩兄弟相親相愛更叫人高興的事了，"帕爾馬公主說，就和許多平民百姓的話一樣，因?yàn)橐粋€人在血統(tǒng)上可以屬于一個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卻可以屬于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們講到了您的家里人，奧麗阿娜，"公主說，"昨天，我看見您的侄子圣盧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幫忙。"
德·蓋爾芒特先生皺了皺威嚴(yán)的眉頭。當(dāng)他不想給別人幫忙時，也不愿意他妻子管這個閑事，因?yàn)樗肋@是一回事兒，公爵夫人不得求助于另一些人，他們會把賬記在夫妻雙方頭上，這跟丈夫一個人請他們幫忙沒什么兩樣。
"為什么他自己沒對我說？"公爵夫人說，"昨天，他在我這里呆了兩個鐘頭，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討厭。如果他能象社交界的許多人那樣不知道就不開口，他就 不會比別人顯得更蠢了。那種裝腔作勢的知識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開大門……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給你講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yàn)槔x爾的緣故，他不想回那里去了，"富瓦克斯親王說。
"可他們已斷絕關(guān)系了呀，"德·布雷奧代插了一句。
"才沒呢，兩天前，我在羅貝的單身漢住所里看見她了，我向你們保證，他們根本不象吵過架的樣子，"富瓦克親王回答道。他最愛散布能使羅貝結(jié)不成婚的流言蜚語了。況且，他也可能弄錯，羅貝和拉謝爾的關(guān)系確實(shí)已結(jié)束，但斷斷續(xù)續(xù)還有來往。
"那個拉謝爾同我講起過您。上午我看見她象這樣經(jīng)過香榭麗舍大街了。正如您說的，她是一個輕佻的女人，一個風(fēng)塵女子，'茶花女'式的人物，當(dāng)然是引申義（這些話是馮親王對我說的，他隨時都要裝出精通法國文學(xué)和巴黎奧妙的樣子）。"
"就是和摩洛哥有關(guān)……"帕爾馬公主急忙抓住這個關(guān)鍵詞，大聲說。
"摩洛哥他能有什么事？"德·蓋爾芒特先生正顏厲色*地問，"奧麗阿娜在這方面毫無辦法，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以為發(fā)明了戰(zhàn)略，"德·蓋爾芒特夫人繼續(xù)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而且，他動輒就用稀奇古怪的搭配，可他寫信卻把紙弄得到處都是墨水。那天他說，他吃到了卓絕的土豆，他有辦法租到卓絕的樓下包廂。"
"他會拉丁語，"公爵夸大其詞地說。
"什么？拉丁語？"公主問。
"我以名譽(yù)擔(dān)保！夫人可以問奧麗阿娜，我是不是夸大了。"
"怎么您不相信，夫人？那天，他一口氣說了一句拉丁語：'我沒見過比這更令人感動的Sictransit gloria mundi①的例子'了。我能給殿下這樣說，那是因?yàn)槲覀冋埥塘艘恍┱Z言學(xué)家，提了二十個問題后，終于把它拼湊起來了?？墒橇_貝是一口氣說出來的。我們勉 強(qiáng)能聽出里面有拉丁詞。他就象莫里哀的喜劇《沒病裝病》中的一個人物！這句話他是在奧地利皇后歸天時說的！"
①拉丁語，意為：這個世界的光榮就這樣結(jié)束了。
"可憐的女人！"公主大聲說，"多好的人哪！"
"是的，"公爵夫人回答說，"有點(diǎn)瘋瘋癲癲，神經(jīng)不大正常，但她很善良，是一個可愛的瘋子。只是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她為什么不買一口牢固的假牙，她那口假牙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脫開了，她只好暫停講話，免得把假牙咽進(jìn)肚里。"
"那個拉謝爾同我講起過您，她對我說，小圣盧非常崇拜您，甚至喜歡您甚于喜歡她，"馮親王一邊狼吞虎咽地吃飯，一邊對我說。他臉色*鮮紅，笑聲不止，笑時露出了全部牙齒。
"要是這樣，她該嫉妒我，討厭我了，"我回答道。
"才不呢，她在我面前盡說您的好話。要是換了富瓦克斯親王的情婦，那她也許會嫉妒您的。您不明白？回頭跟我一起走，我給您解釋這一切。"
"不行，我十一點(diǎn)還要去德·夏呂斯先生家。"
"啊！昨天他叫人告訴我，讓我今天去吃晚飯，但叫我不要在十點(diǎn)四十五分以后去。不過，如果您堅(jiān)持要去，至少我們可以同路到法蘭西劇院。到那里您就在周圍了，"馮親王說。
無疑，他認(rèn)為"周圍"即是"附近"，或是"市中心"。
但是，在他胖乎乎、紅通通的漂亮臉孔上，一雙眼睛瞪得賊大，使我感到害怕，我借口有個朋友要來找我，婉言拒絕了。我覺得，這樣的回答對他不會傷害。但馮親王的看法可能不同，因?yàn)樗髞碓僖膊焕砦伊恕?br/>
"真的，我應(yīng)該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該多么傷心！"帕爾馬公主說道，至少我覺得她是這樣說的，因?yàn)樗脑捠谴┻^馮親王的話傳到我耳朵里的，盡管親王壓低了嗓門（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聽見），但他離我更近，使得帕爾馬公主的話聽不清楚。
"??！不，"公爵夫人說，"我認(rèn)為她一點(diǎn)也不悲傷。"
"一點(diǎn)也不？您講話總是太絕對，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又充當(dāng)起懸崖的角色*來了，懸崖和海浪作對，迫使海浪拋出更高的浪花。
"我講的都是事實(shí)，這一點(diǎn)巴贊比我更清楚，"公爵夫人說，"只是因?yàn)槟?，他認(rèn)為應(yīng)該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他怕您會反感。"
"啊！可別這樣，"帕爾馬公主大聲說，她怕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妙趣橫生的星期三聚會因?yàn)樗拇嬖诙艿接绊?。這個禁果，就連瑞典王后也一直無權(quán)品嘗。
"是她親口對他說的。當(dāng)他象個凡夫俗子，悲傷地問她：'王后在服喪？服誰的喪？陛下一定很悲傷吧？''不，不是大喪，是小喪，小小的喪，我姐姐去世 了。'事實(shí)上，她很高興，巴贊知道得很清楚，當(dāng)天她就請我們?nèi)⒓油頃?，還送給我兩顆珍珠。我真希望她一天死一個姐妹！姐姐死了，她非但不哭，反而哈哈 大笑。她心里想的可能是羅貝說的那句話：Sictransit①，下半句我記不清了。"為了顯得謙虛，她故意只說前半句，盡管她清楚地記得后半句。
①全句應(yīng)該是：Sictransit gloria mundi，意思是：這個世界的光榮就這樣結(jié)束了。
其實(shí)，德·蓋爾芒特夫人這是在開玩笑，純粹是瞎說，因?yàn)槟遣焕账雇鹾蠛桶⒗仕晒舴蛉耍ㄋ脖瘧K地去世了）一樣，心地都很善良，親人死了，總是真誠地哀悼。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品格高尚的巴伐里亞姐妹--她的表姐妹了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這點(diǎn)。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爾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蓋爾芒特夫人人無意中遞給她的竿子--羅貝的名字，說道。"我想您認(rèn)識德·蒙塞弗耶將軍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說，其實(shí)，她和這個將軍關(guān)系很密切。帕爾馬公主解釋了羅貝的愿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見他的話……也許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當(dāng)面拒絕，只好這樣回答。聽說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將軍幫忙，她同他的關(guān)系似乎頓 時變疏遠(yuǎn)了。然而，公爵對這模棱兩可的回答很不滿足，他打斷妻子的話題："您明明知道不可能碰到他嘛，奧麗阿娜，"他說，"再說，您已經(jīng)求過他兩件事了， 他都沒給您辦。我妻子就愛幫別人忙，"他越來越氣憤地說，想迫使帕爾馬公主收回請求，但又不想使她懷疑公爵夫人的誠意，想讓她把責(zé)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 上。"羅貝如果想求蒙塞弗耶什么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yàn)樗貌欢ㄖ饕?，就讓我們?nèi)デ笏?，這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辦法。奧麗阿娜求蒙塞弗耶的 次數(shù)太多，現(xiàn)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由拒絕一次。"
"哦！既然這樣，那公爵夫人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他了，"德·帕爾馬夫人說。
"那當(dāng)然。"公爵作了結(jié)論。
"這個可憐的將軍，他在選舉中又一次被擊敗了。"，帕爾馬公主改變了話題。
"嘿！這不算什么，才第七次嘛，"公爵說。他因自己被迫離開了政界，很希望看到別人在選舉中失敗。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讓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么！可憐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懷孕了？公主驚叫起來。
"一點(diǎn)不錯，"公爵夫人說，"這是可憐的將軍唯一沒有遭到失敗的選區(q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