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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回到家里,我看見我的辦公桌上有封信,是弗朗索瓦絲的年輕聽差寫給他的一個朋友的,他忘記拿走了。我母親不在家的這幾天,他變得毫無顧忌,但我的行為更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因為我把他這封攤在桌上的沒有信封的信讀了,唯一的借口是,信放在桌子上好象就是要讓我讀的:

親愛的朋友和表兄:

我希望你的身體一直安康,你全家的身體也安康,尤其是我的小教子約瑟夫,我尚未有幸認(rèn)識他,但他是我的教子,我愛他甚于愛你們大家,這些心中的圣物也 會有灰塵,不要舉手打他們的圣體。況且親愛的朋友和表兄誰對你說明天你和你親愛的妻子我的表嫂瑪麗,你們不會象綁在桅桿頂上的水手那樣被扔進大海里呢,因 為生活不過是一個漆黑的深淵。親愛的朋友我要對你說我現(xiàn)在主要的消遣是詩歌,我肯定你會大吃一驚,我現(xiàn)在對詩愛不釋手,因為要消磨時間。所以親愛的朋友如 果說我還沒有回你的信你不要感到過分意外,如果你不肯原諒那就忘了這事吧。正如你知道的,夫人的母親去世了,她受的痛苦難以言表,她夠累的因為她一連看了 三個醫(yī)生。出殯那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因為先生所有的熟人都來了,還來了好幾個部長。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公墓,這會使你們村里人大開眼界,因為米許大娘死 了肯定不會這樣。因此我的一生只會是長久的哭泣。我剛學(xué)會騎摩托,常騎著它消磨時間。如果我駕著摩托飛到愛科爾,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會說什么呢?但在這個 問題上我也不會更保守秘密,因為我感到沉醉在不幸中,這會使人失去理智,我常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和一些你在我們閉塞的家鄉(xiāng)從沒聽說過他們名字的人來往。 因此,我很樂意給你們寄拉辛、維克多·雨果的書,寄謝內(nèi)多雷、阿爾弗雷德·德·繆塞的文選,因為我想使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擺脫愚昧無知,愚昧必然會導(dǎo)致犯罪。 我不再看到有什么要對你講的了,我就象經(jīng)過長途旅行而精疲力竭的鵜鶘向你向你的妻子向我的教子和你的玫瑰妹妹致以崇高的敬意。但愿人們不要議論她:正如維 克多·雨果、阿維爾和阿爾弗雷·德·繆塞所說的,她作為玫瑰,不過象玫瑰那樣生活罷了。所有這些偉大的天才因為說了這些話也象貞德那樣被放在柴堆上燒死 了。盼望你的回信,請接受一位兄弟貝里戈·約瑟夫的吻。

任何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生活都對我們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明知幻想會破滅,我們?nèi)詴肴敕欠?。德·夏呂斯先生同我講的許多事情,大大激發(fā)了我的想象力,使 我忘記了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看到的令人大失所望的現(xiàn)實(無論是地名還是人名),把我的想象引導(dǎo)到她的表妹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身上。況且,如果說 德·夏呂斯先生使我一段時間蒙受欺騙,相信上流社會人士具有價值,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各不同,那是因為他自己也弄錯了。造成這種情況,也許得歸因于他整 天無所事事,既不寫也不畫,甚至連讀書也是粗枝大葉,走馬觀花。但他比上流社會的人高明幾倍,因此,如果說他從他們和他們的表演中汲取談話內(nèi)容的話,可他 們卻并不能聽懂他的話。他是以藝術(shù)家的身份說話,最多只能分析出他們虛假的魅力。他的分析僅僅對藝術(shù)家有用,他和藝術(shù)家的關(guān)系猶如馴鹿和愛斯基摩人的關(guān) 系:這種珍貴動物,為他們啃荒涼巖石上的地衣和苔蘚,這些植物,北極居民自己發(fā)現(xiàn)不了,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場,但是經(jīng)馴鹿消化后,它們就成了北極居民可消化 的食物。

此外,我還要補充一點:德·夏呂斯先生為上流社會所描繪的圖畫顯得生機勃勃,因為強烈的仇恨和真誠的好感混雜在一起,他對年輕人尤其仇恨,但對有些女人卻很崇拜。

即使德·夏呂斯先生把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放在他所崇拜的女人之首,即使他把他堂弟媳的府邸說成是神秘莫測的不可接近的阿拉丁宮,這也不足以解釋我在接到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請?zhí)麜r的驚愕。這件事發(fā)生在我去公爵夫人家吃飯后的兩個月。那天,公爵夫人到戛納去了。當(dāng)我打開一張外表看來普普通通的信封,看到請柬上 印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巴伐利亞女公爵某日在家,恭候大駕光臨的字樣時,我驚得目瞪口呆,但我馬上擔(dān)心有人在搞惡作劇,想叫我到一個沒有邀請我的府上去作 客,而被扔出門外。誠然,從社交觀點看,被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邀請與被允許到公爵夫人家中吃飯,兩者相比,后者難度更大。雖然我對紋章學(xué)所知甚微,但我僅有 的那些知識告訴我,親王沒有公爵高貴。再說,我心想,上流社會女士的智商再高,也不可能象德·夏呂斯先生所說的那樣,和她同類的智商有質(zhì)的不同。但是,我 的想象力給我描繪的不是我所知道的,而是它所看見的,也就是名字向它展現(xiàn)的東西,正如埃爾斯蒂爾在突出一種誘視效果時,會忽視物理的基本概念,盡管他能夠 駕馭這些概念。然而,就是在我不認(rèn)識公爵夫人的時候,蓋爾芒特這個名字一旦加上親王夫人這個爵號,也總向我展示出完全不同的東西,正如一個音符,一種顏色* 或一個數(shù)量,受到明暗變化、數(shù)學(xué)"符號"或美學(xué)"符號"的影響后,會發(fā)生深刻的變化一樣。蓋爾芒特名字加上親王夫人爵號后,就成為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時代 回憶錄中的名字;我把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想象成經(jīng)常有隆格維爾公爵夫人和大孔代出入,有這些人物在場,踏入親王夫人的門檻對我來說難如登天。

這些人盡管經(jīng)過放大鏡放大,大家對他們有著各種不同的主觀看法(我以后還要提到),但他們總有一些客觀的東西,因而也就顯示出了不同。

況且,怎么能不是這樣呢?我們經(jīng)常接觸的人同我們夢幻中的樣子相差甚遠,然而,卻和我們在名人回憶錄和書信中所看到的,我們渴望認(rèn)識的人一模一要。那 位和我們共進晚餐的無足輕重的老人,卻是我們在一本描寫七○年戰(zhàn)爭①的書中看到的人物,我們以激動的心情拜讀了他給腓特烈-查理親王②寫的充滿了自豪感的 信,吃飯時我們覺得趣味索然,那是因為想象沒有和我們在一起;看書時感到其樂無窮,那是因為有想象為我們作伴。其實卻是同一個人。我們希望自己曾和德·蓬 帕杜爾夫人③相識,因為她熱情地保護了文藝,但當(dāng)我們有可能和她在一起時,會感到興致索然,味同嚼蠟,仿佛來到了當(dāng)代的愛捷麗④身旁,覺得她實在平庸,也 許以后再也不想見到她。盡管如此,仍會有所不同。人對人的態(tài)度不會千篇一律,即使他們對我們可以說是一樣的友好,但最終會顯示出起抵銷作用的差異。我剛認(rèn) 識德·蒙莫朗西夫人那會兒,她喜歡同我談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當(dāng)我需要她助我一臂之力時,她會毫不吝嗇地、十分有效地用她的影響來幫我的忙。要是換 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情況就不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從來沒想使我不愉快,從來只說我的好話,對我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禮貌是蓋爾芒特家族豐富的精神 生活),但是,一旦我要求她辦一件小事,她決不會為滿足我的需要而前進半步,就象在有些城堡中,你可以使用一輛汽車,使喚一個仆人,卻不能得到一杯蘋果 酒,因為這沒有列入儀式安排中。究竟誰是我真正的朋友?是德·蒙莫朗西夫人,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前者以傷害我為樂,但卻隨時準(zhǔn)備為我效勞;后者看到有 人傷害我會很痛苦,但卻決不會幫我一丁點兒忙。此外,有人說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盡談些無聊的事,而她的堂弟媳盡管才智平平,卻盡講有趣的東西。才智的形 式多種多樣,彼此對立,這在文學(xué)界是這樣,在上流社會也是這樣,因此,不只是波德萊爾和梅里美才有權(quán)互相蔑視。正因為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嚴(yán)密和專橫的目 光、語言及行為體系,當(dāng)我們和別人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的話,就象是一條從她那一類才智演繹過來的定理,我認(rèn)為是人們唯一 應(yīng)該說的話。當(dāng)她對我說,德·蒙莫朗西夫人向一切不懂的東西敞開思想,實在愚蠢時,或者,當(dāng)她知道德·蒙莫朗西夫人干了什么壞事而對我說:"這就是您所說 的好女人,可我說她是壞女人"時,我是從心底里贊成她的看法的。但是,當(dāng)我離開德·蓋爾芒特夫人,當(dāng)另一個女人和我并起并坐,把公爵夫人貶得一錢不值,對 我說:"其實奧麗阿娜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甚至說(要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場,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因為她本人的聲明恰恰相反):"奧麗阿娜迷 戀社交生活"時,那種專橫的現(xiàn)實,即德·蓋爾芒特夫人說的話絕對正確的現(xiàn)實就會土崩瓦解,那盞已經(jīng)象普通記憶那樣遙遠的使晨曦變得慘淡無光的明燈就會消 失。既然任何數(shù)學(xué)都不能把德·阿巴雄夫人和德·蒙邦西埃夫人化成齊次量,因此,如果有人問我,她們倆誰更高明,我當(dāng)然無法回答。

①指1870年到1871年的普法戰(zhàn)爭。
②腓特烈-查理親王(1775-1828),普魯士陸軍元帥。殘忍而兇暴。
③蓬帕杜爾夫人(1721-1769),路易十五情婦,對當(dāng)時的文藝起過重要的保護作用。
④愛捷麗是羅馬神話中的泉水仙女,曾啟示過羅馬王努瑪。現(xiàn)在常用作"女幕僚、女謀士"解釋。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沙龍有許多特點,然而,大家談?wù)撟疃嗟氖撬呐潘?,這部分歸因于親王夫人的王族出身,但尤其歸因于蓋爾芒特親王頑固不化的貴族偏 見(公爵和公爵夫人在我面前從不放過對他的偏見冷嘲熱諷),因此,我認(rèn)為親王是絕對不可能邀請我的,他眼里只有殿下和公爵,吃飯時他總要大發(fā)脾氣,因為他 在餐桌上的位置不是他在路易十四時代可能享受的位置,他在歷史和系譜學(xué)方面知識淵博,只有他才懂得這些禮節(jié),就因為這個,許多上流社會人士在決斷公爵夫婦 和親王夫婦之間的不同時,常常站在公爵夫婦一邊。我常聽人說,公爵和公爵夫人是新派人物,非常聰明,不象其他人,只關(guān)心貴族世家有多少支系,他們的沙龍比 他們堂弟的沙龍要先進三百年?,F(xiàn)在我凝視手中的請柬,回想起人們對我說的那些話,不由得一陣顫栗,我想很可能是有人要愚弄我而給我這張請柬的。

要是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沒有去戛納,我還可以通過他們弄清楚請柬的真假。我原以為上流社會人士不可能象我這樣會產(chǎn)生懷疑,其實不然,他們也會懷疑,因 此,一個作家,即使是屬于上流社會的作家,為了客觀地、有區(qū)別地描繪各個階層,應(yīng)該把這種感覺寫出來。最近我讀了一本引人入勝的回憶錄,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描 寫懷疑的段落同我收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請柬時的心情十分相似。"我和喬治(也可能是埃利,我手頭沒有書,無法核對)渴望加入德萊塞夫人的沙龍,因為愿望太 強烈,當(dāng)我們收到她的請柬時,我們倆都認(rèn)為有必要謹(jǐn)慎從事,應(yīng)該設(shè)法搞清楚是不是有人同我們開玩笑。"然而,敘述者不是別人,正是奧松維爾伯爵(其妻是布 洛伊公爵的女兒),另一個"也"想查清楚是否是一個騙局的青年,如果叫喬治,那就是德·阿古爾先生,若叫埃利那就是夏萊親王,他們是德·奧松維爾先生兩個 形影不離的朋友。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舉行晚會的那天,我得知公爵和公爵夫人已于前一天返回巴黎,我決定上午去看望他們。但他們一大早就出門了,還沒有回來。我先在一間小 屋里窺視他們的馬車回沒回來。我原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了望臺,誰知選錯了地方。在這里幾乎看不見我們的院子,但可以遠遠望見另外幾個院子,這對我雖然沒有 用處,但卻暫時為我提供了消遣。象這樣同時能了望好幾所房屋,使畫家流戀忘返的視點不只在威尼斯能找到,在巴黎也不少見。我把巴黎比作威尼斯并不是信口開 河。巴黎某些貧窮街區(qū)能使人聯(lián)想到威尼斯的貧窮街區(qū):清晨,高高聳立、張開大嘴的煙囪被燦爛的陽光涂上了一層最艷的玫瑰色*和最嫩的粉紅色*;這些凌駕于房屋 之上的煙囪組成了一個空中花園,色*彩細(xì)膩多變,猶如德爾夫特市或哈勒姆市①的一個郁金香愛好者開辟的空中花園。此外,那些房屋彼此距離很近,窗子隔著同一 個院子相望,這使每個窗子變成了一個鏡框:這里,一個廚娘眼望著地面在胡思亂想,那邊,一個老嫗在替一個少女梳理頭發(fā),黑暗中,老嫗的面容難辨,活象個巫 婆;由于隔著院子,聽不見對面房子里的聲音,只能透過長方形玻璃窗看見無聲的手勢,因此,每幢房子都為對面的鄰居并列展出一百張荷蘭畫。誠然,從蓋爾芒特 府看出去,是另一番景象,但同樣光怪陸離,妙趣橫生,尤其從我所在的奇妙的三角點望去,視線一無阻擋地延伸到遠處高聳的房屋,前面有一個傾斜度很大的輪廓 不太分明的坡地,那些聳立的房屋是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和普拉薩克侯爵夫人的公館,她們是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表姐妹,我從沒有見過她們。這是她們的父親布雷 吉尼伯爵的府邸。從蓋爾芒特府到這座公館,中間只有一些低矮的建筑物,朝各個方向的都有,它們的斜屋頂不僅沒有擋住視線,反而延長了距離。弗雷古侯爵的車 庫有一個紅屋頂?shù)膲撬?,塔上有一個高高的尖頂,但細(xì)得象根針,擋不住視線。這個塔使人聯(lián)想起瑞士那些漂亮的古建筑物,孤零零地聳立在一個山腳下。所有這 些視線所及的地方,模糊不清,很不集中,從而使得德·普拉薩克夫人公館和我們之間的距離變遠了,仿佛中間隔著好幾條街,或許多山包。其實它離我們很近,但 在我們的幻覺中,它就象阿爾卑斯山的一處風(fēng)景那樣遙遠。公館的大方窗在陽光下猶如一片片水晶樹葉,燦爛奪目。當(dāng)各層樓的窗戶為收拾房間而全部打開時,如果 我們注視那些形象難辨的仆人拍打地毯上的灰塵,我們會感到心曠神怡,其樂無窮,就好象看到了透納或埃爾斯蒂爾的一幅風(fēng)景畫,在圣哥達山口②的盤道上,每一 高度都有一個乘驛車的旅客或一個向?qū)?。但是,從我所在?觀察點"不可能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或夫人回來。因此,下午,當(dāng)我又有時間繼續(xù)我的窺視時,我干 脆站在樓梯上,如果通行馬車的大門打開,我就可以看見。我就守候在樓梯上,盡管這里看不見布雷吉尼公館那種燦爛奪目的阿爾卑斯山美麗風(fēng)光,看不見那些正在 打掃房間但由于隔著一段距離而變得很小的仆人。然而,這次在樓梯上等候,將會給我?guī)順O其嚴(yán)重的后果,我將看到一幅風(fēng)景畫,但不是透納式的,而是有關(guān)道德 方面的。因為這太重要了,我還是過一會兒再來敘述,現(xiàn)在先講一講我對蓋爾芒特夫婦的拜訪--當(dāng)我知道他們回來后,我就上他們家去了。

①德爾夫特和哈勒姆均為荷蘭城市。
②圣哥達山口位于瑞士境內(nèi)的阿爾卑斯山區(qū)。圣哥達山口是中、南歐的交通要道。

公爵一個人在書房里接待我。我進去時,從里面走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小老頭,一副窮酸模樣,象貢布雷的公證人和我外祖父的幾個朋友那樣系著小黑領(lǐng)帶,但比 他們更缺乏自信,他恭敬地向我行禮,等我過去后才下樓。公爵從書房里對他嚷了些什么,我沒聽清,那人一面回答,一面朝墻深深鞠躬,盡管公爵看不見,他仍一 次次地重復(fù)著,就象有人用電話和你聊天時向你發(fā)出毫無用處的微笑一樣。他說話用的是假嗓子。他又一次象商人那樣謙恭地朝我鞠了一躬。說不定他就是貢布雷的 一個商人,因為他土頭土腦,陳腐,溫和,看上去很象那里的小人物和謙卑的老頭兒。

"奧麗阿娜待一會兒就來,"我進去后,公爵對我說。斯萬過會兒要來給她送他的馬耳他騎士團錢幣論文的校樣,更糟的是,還要給她送來一張印刷有錢幣正反 面的大照片,因此,奧麗阿娜情愿先換好裝,這樣,就可以和斯萬一直呆到我們出去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們家東西多得沒地方塞,我心想,他那張照片還不知道往哪 里放呢??晌业钠拮哟颂?,太想讓人家高興。她認(rèn)為,應(yīng)該請求斯萬把騎士團所有的會長并排放在一起讓她看一看,他在希臘羅得島發(fā)現(xiàn)了印有他們頭像的勛 章。剛才我對您說是馬耳他,實際上是羅得島,但和耶魯撒冷的圣約翰騎士會是一回事。其實,奧麗阿娜完全是因為斯萬在研究這方面的問題才對這個感興趣的。我 們家族和馬耳他騎士團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在今天,您認(rèn)識的我那個弟弟還是騎士團一個最顯要的成員哩。這些事我本該對奧麗阿娜講的,但她肯定不屑一聽。 相反,當(dāng)斯萬對中世紀(jì)圣殿騎士團的研究(因為對某一個修會發(fā)狂地感興趣的人絕對不可能研究其他修會)剛轉(zhuǎn)入對它的繼承者羅得騎士會的研究,奧麗阿娜就立即 想看這些騎士的頭像。他們同兩個名叫呂西尼昂①的塞浦路斯國王相比,不過是一些毛頭小伙子而已。我們家族是那兩個國王的直系后代??墒?,就因為斯萬對他們 一直不感興趣,奧麗阿娜也就不想知道呂西尼昂家族的任何情況了。"

①呂西尼昂國王是法國呂西尼昂家族后代。在塞浦斯路斯歷史上,前后有兩個呂西尼昂國王,吉·德·呂西尼昂國王(1129-1194)曾向圣殿騎士團贖回了塞浦路斯島。

我沒能立即同公爵談我來訪的目的。因為有幾個親戚或朋友,如德·錫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羅斯公爵夫人,來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常在晚飯前會客),沒找 著她,就在公爵這里待了一會兒。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最先來。她衣著樸素,骨瘦如柴,但和藹可親。她手中拿著一根拐杖。我還以為她受傷了,或有殘疾??伤?動作十分敏捷。她悲傷地同公爵談起了他一個表兄弟(不是蓋爾芒特這個世系的,如果是的話,那就更引人注目了),他染病數(shù)日,最近突然惡化??墒枪綦m然對 表兄弟的不幸深表同情,口中反復(fù)地說著:"可憐的馬馬"多好的一個小伙子",但看得出來,他認(rèn)為他表兄弟的病沒什么要緊。因為公爵對即將出席的晚宴興致勃 勃,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盛大晚會并不厭煩,更重要的是,凌晨一點鐘,他要偕同妻子去參加盛大的夜宵和化妝舞會。服裝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他將穿路易十一的服 裝,而公爵夫人將裝扮成伊薩波·德·巴伐利亞王后①。因此,公爵想盡情地娛樂,不想讓可憐的阿馬尼安·德·奧斯蒙的病痛掃了他的興致。接著又來了兩個手柱 拐杖的夫人,一個是德·普拉薩克夫人,另一個是德·特雷斯姆夫人,她們都是布雷吉尼伯爵的女兒,是來拜訪巴贊,向他通報馬馬表兄弟病勢危殆,命在旦夕。公 爵聳了聳肩。為了改變話題,他問她們晚上去不去瑪麗-希爾貝家。她們回答說不去,因為阿馬尼安就剩一口氣了。她們甚至把公爵將出席的晚宴也取消了,還向他 列舉了客人的名字,有狄奧多西國王的兄弟,瑪麗-孔塞普蒂翁公主,等等。因為奧斯蒙侯爵同她們的關(guān)系不如同公爵的關(guān)系親近,因此公爵認(rèn)為,她們?nèi)∠硌?的"變節(jié)行為"是對他的間接譴責(zé),就對她們不大熱情了。因此,盡管她們從布雷吉尼公館的高地下來看望公爵夫人(更確切地說,來向她報告她們的表兄弟病情危 險,作為親戚,不應(yīng)該再進行社交聚會),但她們沒待多久就走了。瓦爾比日和多羅泰(這是她們的名字)拄著登山運動員的拐棍,重新登上了通向她們屋脊的陡 路。我從沒想到問一問蓋爾芒特夫婦,她們?yōu)槭裁匆褂霉照取6疫@在圣日耳曼區(qū)十分普遍。也許,她們認(rèn)為整個教區(qū)都是她們的地盤,不喜歡坐馬車,寧愿步 行,可她們由于無節(jié)制地狩獵,從馬上摔下過(這是常有的事),身上有老傷,或者因為住在塞納河左岸潮濕的舊城堡里,得了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要走長路就不得不使 用拐杖。或者,她們不是專程長途跋涉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而是要到她們的花園(離公爵夫人的花園不遠)摘些花做糖煮水果,回家之前順便過來向德·蓋爾 芒特夫人道晚安。然而,她們總不至于帶著剪刀或噴壺到公爵夫人家來吧。

①伊薩波·德·巴伐利亞(1371-1435),法王查理四世的王后。

我在公爵回來的當(dāng)天就去看他,似乎使他很受感動??墒?,當(dāng)我告訴他,我來他家,是為了求他的妻子打聽一下,她的堂弟媳是否真的邀請我參加她的晚會時, 他的臉即刻變得-陰-沉起來。我觸及了蓋爾芒特夫婦不愿效勞的那一類事。公爵對我說,現(xiàn)在談這個問題已為時過晚,萬一親王夫人沒邀請我,她會以為在向她要請 帖,從前就有過一次,被他的堂弟和堂弟媳拒絕了,因此,他再也不愿意讓他們感到他在直接或間接地插手他們客人的名單,在"干涉"他們的家事,再說,他和他 的妻子在外面吃晚飯,不知道是不是吃完飯就回家,因此,萬一他們不去參加親王夫人的晚會,最好的借口就是他們還沒有回巴黎,否則,他們肯定愿意為我派人去 問一問,或打個電話,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回來了。不過,肯定是來不及了,親王夫人早把客人的名單擬好了。"您是不是和她的關(guān)系不好?"他問我,露出了懷疑的 神態(tài)。蓋爾芒特家的人總怕自己不知道最近誰同誰吵架,怕人家背著他們言歸于好。公爵向來喜歡把一切可能令人不快的決定都攬在自己身上,他最后裝出突然想起 了一件事似地對我說:"聽著,我親愛的,您剛才對我說的事我甚至不想告訴奧麗阿娜。您知道,她很樂于助人,又非常喜歡您,不管我說什么,她都會派人送信給 她堂弟媳的,這樣,假如她吃完飯覺得很累,也就沒有借口不去參加她堂弟媳的晚會了。我求您,不要對她提起這件事。如果您決定去參加晚會,我不用對您說,我 們會為和您一起度過今天的夜晚而感到高興的。"人情實在是太神圣了,有人向你求情,你不可能不講人情,不管你是不是真相信他。我不想讓人感到我在我的請?zhí)?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能的疲勞之間有一刻猶豫不決,我裝出沒有識破德·蓋爾芒特先生是在給我演戲,答應(yīng)他決不向他的妻子談起我來訪的目的。我問公爵,我有 沒有可能在親王夫人家里遇見德·斯代馬里亞夫人。

"不可能,"他似乎很知情地對我說,"您說的這個名字我知道,俱樂部年鑒上可以看到。這種人是不可能到希爾貝家去的。您在那里只會看到過于斯文、過于 乏味的人,會有一些公爵夫人,她們的爵號大家以為早已絕嗣,時機使它們得以新生,還有各國大使,許多科布格公國的人和不少外國的殿下,但您決不可能看到斯 代馬里亞的影子。希爾貝不用說見到她,就連聽到您提起她,都會感到不舒服。好了,您喜歡畫,我有一幅好畫應(yīng)該讓您看一看,是我從堂弟那里買來的,其中部分 是用埃爾斯蒂爾的畫支付的。他那些畫,我們顯然是不喜歡了。堂弟把它作為菲利浦·德·尚巴涅①的畫賣給我,但我相信,是比尚巴涅更偉大的一個畫家畫的。您 想知道我的想法嗎?我相信這是委拉斯開茲的作品,是最美好的年代的作品,"公爵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可能是為了捕捉或加深對我的印象。一個仆人走了進來。

①菲利浦·德·尚巴涅(1602-1674),弗蘭德斯畫派最著名的畫家之一,擅長肖像畫。

"公爵夫人讓我問一問公爵先生,是不是愿意接待斯萬先生,因為公爵夫人還沒有準(zhǔn)備好。"

"讓斯萬先生進來,"公爵看了看表,知道離換衣服的時間還有幾分鐘,便吩咐道。"我妻子自然沒有準(zhǔn)備好。是她約他來的。您可不要在斯萬面前說起瑪麗- 希爾貝的晚會喲,"公爵對我說,"我不知道請沒請他。希爾貝很喜歡他,因為他認(rèn)定他是貝里公爵的私生孫子,這當(dāng)然不是真的。(要是沒有這個,您想想,我堂 弟會理他嗎?他在百米外看見一個猶太人,都要把他臭罵一頓哩)。但是現(xiàn)在,由于德雷福斯案件,事情變得嚴(yán)重了。斯萬早該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應(yīng)該同那些人斷 絕來往;然而相反,他盡說些令人遺憾的話。"

公爵把仆人叫回來,問他派去打聽德·奧斯蒙表兄弟病情人回來了沒有。公爵有他的如意算盤:既然他有理由相信他的表兄弟已是奄奄一息,他就得在他斷氣 前,也就是說,在被迫居喪前派人去打聽消息。一旦正式得知阿馬尼安仍然活著,他就可以溜出去出席宴會,參加蓋爾芒特親王的晚會和化妝舞會。舞會上他將裝扮 成路易十一,同他的新情婦進行最有刺激性*的幽會,直到第二天,待娛樂活動結(jié)束后,他再派人去打聽消息。如果堂兄弟夜里去世,他就開始服喪。"還沒有回來, 公爵先生。""真見鬼!這兒的人做事總要熬到最后一分鐘。"公爵說。他怕阿馬尼安"斷氣"的消息提前登在一家晚報上,這樣他就不能去參加化妝舞會,便叫人 給他拿來一份《時代》晚報,報上沒有這個消息。

我好久沒看見斯萬了,猛然一見,我覺得他有些變樣,心里嘀咕,他從前是不是蓄胡子,要不就是不留平頭。事實上,他的確有很大"變化",因為他病容滿 面,疾病使他改變了模樣,讓人乍一看會懷疑他從前不蓄胡子或不留平頭。(斯萬患的正是他母親患的那種病,她被這種病奪走了生命,得病時正好也是斯萬這個年 齡。事實上,由于遺傳關(guān)系,我們的生命充滿了神秘的數(shù)字和魔法,仿佛真有巫婆在作祟。因為人類通常都有一定的壽命,對于一個家庭,對于家庭中彼此長得十分 相象的人那就更是如此了。)斯萬衣著高雅瀟灑,他的打扮,就象他妻子的打扮一樣,把昔日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他穿著一件珠灰色*的緊腰禮服,襯托 出他頎長的身材,手戴一副黑白條紋手套,頭頂喇叭形灰禮帽,這種式樣的帽子是帽商德利翁專門為他,為薩岡親王、德·夏呂斯先生;莫代納侯爵、夏爾·阿斯先 生和路易·德·蒂雷納伯爵特制的。我向他致意,他自我親切微笑,同我熱情握手,這使我感到很驚訝,因為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我以為他不會立刻認(rèn)出我來的,我 對他說我感到很吃驚,,他聽了哈哈大笑,還略帶點氣憤的樣子,又一次使勁地握了握我的手,仿佛對我說我這樣猜想,是懷疑他頭腦不健全,或感情不真摯。然而 他就是沒認(rèn)出我來,只是幾分鐘后,聽到叫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這事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但是,當(dāng)?shù)隆どw爾芒特先生的一句話使他發(fā)現(xiàn)是我時,從他的臉 上,從他的話語和對我講的事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變化,因為他對社交生活那一套駕輕就熟,運用自如。不僅如此,他舉止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即使在衣著上 也顯示出他的首創(chuàng)精神,這一點同蓋爾芒特一家十分相似。因此,這位社交老手盡管沒有認(rèn)出我,但他向我致敬時,不象單純追求形式主義的社交界人士那樣冷淡而 生硬,而是和藹可親,風(fēng)度優(yōu)雅,這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向人致敬時的風(fēng)度是一樣的(當(dāng)她遇見你時,你甚至還沒來得及向她致意,她就先對你笑臉相迎),和圣日 耳曼區(qū)的貴婦們習(xí)慣遵循的死板的禮節(jié)完全不同。同樣,他的帽里子(按照一種正在消失的習(xí)慣,他把帽子放在腳邊)是用綠色*皮革做成的,通常人們不用皮革做帽 里,但(據(jù)他說)因為皮革耐臟,其實(他自己沒有說)是戴起來舒適。

"喂,夏爾,您是內(nèi)行,您來看一樣?xùn)|西。然后,小伙子們,我請你們在這里稍等片刻,我要去穿一件衣服。再說,我想奧麗阿娜也快來了。"說完,他把他的"委拉斯開茲"拿給斯萬看。"我好象見過,"斯萬說,臉部肌肉痛苦地收縮著,似乎說話對他是很費勁的事。

"是的,"由于這位行家沒有立即表示贊賞,公爵變得嚴(yán)肅起來,說道。"您很可能在希爾貝家里見過。"

"??!是的,我想起來了。"

"您看是什么?"

"呵,如果我是在希爾貝家看見的,那大概是你們的一位祖先吧,"斯萬半譏諷半敬重地說。他覺得認(rèn)不出他們家的一位祖先是不禮貌的,也是可笑的,但為了表示他有眼力,并顯得有教養(yǎng),他只想用開玩笑的口吻談這件事。

"當(dāng)然是,"公爵粗暴地說,"是博松,他在蓋爾芒特家族的祖先中排第幾號我記不清了。不過,我不在乎這個。您知道,我不象我堂弟那樣守舊。我聽人提到 過里戈①、米尼亞②,甚至委拉斯開茲的名字!"說這話時,公爵用嚴(yán)峻而暴戾的目光逼視斯萬,試圖洞察他的想法,同時左右他的回答。"得了,"他總結(jié)說(因 為每當(dāng)有人在他的啟發(fā)下發(fā)表一個他渴望聽到的看法時,不久他就會認(rèn)為這是人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看法),"您不要揀好聽的說。您認(rèn)為這是我剛才講到的那三位大師的 作品嗎?"

①里戈(1659-1743),法國畫家。
②米尼亞(1610-1694),法國畫家。

"不……是……"斯萬說。

"算了,我是一竅不通,這幅老掉牙的畫出自誰之手,不該由我來定。不過,您愛好藝術(shù),在這方面是行家,您說這是誰畫的?"

斯萬顯然覺得這幅畫很蹩腳,猶豫了一下:"心術(shù)不正的人畫的!"他笑著回答公爵,公爵氣得直眉瞪眼。當(dāng)他平靜下來以后,對我們說:"你們在這里好好待著,等一等奧麗阿娜,我去穿件燕尾服就來。我叫人去對我妻子說,你們倆在這里等她。"

我和斯萬聊了一會兒德雷福斯案件,我問他怎么蓋爾芒特家的人都反對重審此案。"首先,這些人骨子里就仇恨猶太人,"斯萬回答道。然而,他有切身體驗, 清楚地知道有些蓋爾芒特家的人并不仇視猶太人,但他和所有對某件事有激烈看法的人一樣,為說明別人不贊同自己的意見,總喜歡說他們有先入之見,對他們的偏 見無可奈何,而不認(rèn)為他們的看法值得探討。此外,他的生命過早地接近終點,他就象一頭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的野獸,對這些追逼十分憎恨,正想改邪歸正,重新信 奉父輩的宗教。

"蓋爾芒特親王倒是這樣,"我說,"有人對我說過,他仇恨猶太人。"

"哼!這個人,提都不要提。他的反猶立場頑固極了,他在軍隊當(dāng)官時,一次牙痛發(fā)作,他寧愿忍受疼痛,也不愿找當(dāng)?shù)匚ㄒ坏难揽漆t(yī)生看病,因為醫(yī)生是猶太 人,后來,他的府邸遭受火災(zāi),他寧愿讓大火燒毀他的一個側(cè)房,也不愿向鄰近的城堡借水泵,因為那是羅特希爾德家的城堡。"

"順便問一句,你今晚可能去他家嗎?"

"去,"他回答我,"盡管我感到很累。他給我寫了一封氣壓傳送信,說是他有話要對我說。我感到最近幾天我會很不舒服,不可能去他家,也不可能接待他,這會使我傷神。我寧愿馬上解決問題。"

"可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并不仇視猶太人呀。"

"您看得很清楚,他仇恨猶太人,因為他反對重審,"斯萬回答說,但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他犯了預(yù)期理由錯①。"盡管如此,我很難過,剛才我讓這個人--怎么用這個詞!應(yīng)該說這個公爵--失望了,我沒有對他所謂的米尼亞表示贊賞,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①一種把未經(jīng)證明的判斷作為依據(jù)的邏輯上的錯誤。
"可是,"我把話題扯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上,"公爵夫人是很聰明的呀。"

"是的,她很迷人。此外,依我看,她在當(dāng)洛姆親王夫人那會兒,比現(xiàn)在更迷人。那時,她的思想更有棱角,這一切在這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貴婦身上顯得更有魅 力。但是所有這些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不年輕的,我怎么對您說呢,他們的出身和我們不一樣,血液中涌動著千年的封建主義,不會沒有影 響。當(dāng)然,他們認(rèn)為這不會影響他們的觀點。"

"羅貝·德·圣盧不是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嗎?"

"??!好極了,您知道他母親可是堅決反對重審的。有人對我說,他主張重審,可我不敢相信。這使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不覺得奇怪,因為他非常聰明。這很了不起。"

主張重審的觀點使他變得異常天真,使他的看法受到了沖擊,離開了軌道,就是在他和奧黛特結(jié)婚那陣子,他也不象這個樣子。這種重新降低他的社交地位的做 法不如叫作重新歸隊,這對他是光榮的行為,因為使他回到了他祖先走過的、由于同貴族交往因而拋棄的道路上。然而,就在斯萬按照祖先遺傳下來的論據(jù),清醒地 看到上流社會人士看不到的一個真理的時候,他卻表現(xiàn)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盲目性*。所有的人,不管是他欽佩的,還是蔑視的,都要重新進行一次選拔,看他們是擁 護還是反對重審。邦當(dāng)夫人因為反對重審,他就認(rèn)為她是蠢女人,這是不足為怪的,正如他和奧黛特結(jié)婚時,認(rèn)為邦當(dāng)夫人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并不使人感到意外一 樣。同樣,當(dāng)目前的新浪潮影響到他的政治見解,使他忘記他曾把克雷孟梭看作貪財之人,英國間諜(這是蓋爾芒特社交圈的一個謬論),而宣稱他始終認(rèn)為克雷孟 梭和戈內(nèi)里①一樣,是一個君子,一個鐵人的時候,你也用不著大驚小怪。

"不,我從來都是這樣對您說的,您記錯了。"但是,新浪潮不僅影響了斯萬的政治觀點,而且使他的文學(xué)觀點,甚至談?wù)撐膶W(xué)的方式都發(fā)生了顛倒。于是巴雷 斯②變得毫無才華,甚至連他的早期作品也都成了平庸之作,無法再讀第二遍。"您不妨試試,肯定讀不下去。同克雷孟梭有天壤之別!就我個人而言,我并不反對 教權(quán),但是拿巴雷斯和克雷孟梭比較,會看到巴雷斯是個軟骨頭!克雷孟梭老頭是個頂好的好人。他寫得多好啊!"而且,反重審派似乎無權(quán)批評這些荒唐的言行。 他們解釋說,因為人家是猶太人,所以主張重審。如果說,一個薩尼埃特那樣的遵奉教規(guī)的天主教徒也主張重審,那是因為受了維爾迪蘭夫人的影響,她是一個狂熱 的激進分子,她最反對"教權(quán)主義",薩尼埃特不僅兇惡,而且愚蠢之極,不知道老板娘使他走上了歧途。如果有人提出異議,說布里肖也是維爾迪蘭夫人朋友,可 他卻是"法蘭西愛國聯(lián)盟"的成員,他們則解釋說,那是因為他比別人聰明。

①戈內(nèi)里(1845-1907),法國記者,曾發(fā)起一場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宣傳運動。
②巴雷斯(1862-1923),法國小說家、政治家。著有《自我崇拜》和《國家精神的小說》,頌揚個人主義和帝國主義戰(zhàn)爭。

"您有時看見他嗎?"我問斯萬,我指的是圣盧。

"一直沒看見他。那天,他給我寫了封信,要我給穆西和另外幾個人說說,讓他們投票贊成他加入賽馬俱樂部,他輕而易舉地就成了俱樂部的成員。"

"德雷福斯案對他沒有影響?"

"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另外,我要告訴您,發(fā)生了那件事后,我再也不上那里去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回來了,不一會兒,他妻子也來了。她已打扮完畢,身著一件下擺綴有閃光片的紅緞晚禮服,顯得修長、華貴。頭發(fā)上插著一根染成紫色*的駝 鳥羽毛,肩上披著一條和羽毛同色*的羅紗巾。"用綠皮做帽里真不錯,"公爵夫人說道,什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況且,夏爾,您身上的一切都是很漂亮的,無論 是您的穿著,還是您的談吐,也包括您讀的書和您做的事。"然而,斯萬似乎沒有聽見,仔細(xì)打量著公爵夫人,就象在凝視一幅名畫,鮮后尋找她的目光,嘴撇了 撇,好象在說:"好家伙!"德·蓋爾芒特夫人哈哈大笑。

"您喜歡我這身打扮,我很高興。但我應(yīng)該說,我自己并不太喜歡,"她神色*-陰-郁地說,"我的上帝,當(dāng)一個人很想待在家里的時候,穿禮服出門實在是令人討厭的事!"

"多漂亮的紅寶石!"

"??!我的小夏爾,至少您還識貨,不象那個粗漢蒙塞弗耶,竟問我這些寶石是不是真的。我應(yīng)該說,我從沒見過象這樣美麗的寶石。這是大公夫人送給我的。 但我嫌它們略微大了些,太紫了些,就象裝滿了紅葡萄酒的杯子一樣,但我還是戴上它們,因為今晚我們在瑪麗-希爾貝家要會見大公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 說,她哪里知道這最后一句話推翻了公爵說的話。

"親王夫人家今晚上有些什么?"

"幾乎什么也沒有,"公爵連忙回答,他認(rèn)為,斯萬這樣問,一定是他沒有收到請?zhí)?br/>
"怎么,巴贊?所有的人都邀請了。肯定是亂糟糟的,毫無趣味。今晚看來有暴風(fēng)雨,如果不下雨的話,"她溫情地看著斯萬說,"那些無與倫比的花園倒能給 人帶來樂趣。您知道這些花園。一個月前我在園中待過,那時丁香花開得琳瑯滿目,甭提有多美了。還有噴泉呢,堪稱巴黎的凡爾賽宮。"

"親王夫人是哪一類女人?"我問。

"您早就知道了,因為您在這里見過她。她有傾國傾城之貌,但有點傻里傻氣,盡管她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待人倒也和和氣氣,心腸不錯,但常做傻事。"

斯萬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德·蓋爾芒特夫人此刻一心想賣弄"蓋爾芒特精神",而且不費多大勁兒,因為她只用了她的一些舊詞,用得也并非盡善 盡美。然而,為了向公爵夫人證明他業(yè)已明白她是想顯示她的詼諧,擠出了一點兒微笑,就好象她剛才說的話的確很幽默似的。這種虛情假意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 在,就象從前當(dāng)我聽見我父母親同凡德伊先生談?wù)撃承╇A層的fu敗現(xiàn)象時(其實他們明明知道蒙舒凡的fu敗更加觸目驚心),或者當(dāng)我在社交場所聽見勒格朗丹象對 傻瓜講話似地咬文嚼字,選用一些晦澀難懂的,而且他完全知道有錢或高雅的聽眾聽不懂、沒有文化的人才聽得懂的形容詞時,我也曾有過這種不自在的感覺。

"得了,奧麗阿娜,您在說什么呀,"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您說瑪麗愚蠢?她博覽群書,還是小提琴手呢。"

"我可憐的巴贊,您好象還是一個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難道一個博覽群書、喜愛音樂的人就不可能有點傻!況且,傻是一種夸張的說法,不如說她糊涂,她來自 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國①和羅馬神圣帝國,有點窩囊。只要一聽到她的發(fā)音,我的神經(jīng)就受不了。但我承認(rèn),這是一個可愛的傻瓜。首先,就從她走下德國皇帝的 寶座,下嫁給一個普通人,就夠可愛的了!的確是她自己相中的!哦,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她把臉轉(zhuǎn)向我說,"您不認(rèn)識希爾貝吧,我給您描繪一下:有一次,我 給卡爾諾夫人送了一張名片,他為此事病了一場……喂,親愛的夏爾,"公爵夫人想換個話題,說道,因為她看到她給卡爾諾夫人送名片的故事似乎使德·蓋爾芒特 先生不高興,"您知道,您還沒把我們羅得島騎士的照片送來呢,我是因為您才喜歡上他們的,我多么想同他們認(rèn)識。"

可是,公爵仍然瞪著眼睛看他的妻子:

①黑森-達姆施塔特是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爵的領(lǐng)地,從1567年起,達姆施塔特成了這個大公國的首府。現(xiàn)今黑森是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一個州。

"奧麗阿娜,至少您應(yīng)該講出全部事實,不要只講一半。事實上,"他作更正地對斯萬說,"那時的英國大使夫人,不知怎么搞的,會邀請我們和總統(tǒng)及其夫人 一起出席她的晚會。大使夫人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但她好象生活在月球上,經(jīng)常做這種蠢事。我們感到很吃驚,連奧麗阿娜也感到意外,再說,大使夫人對我們這 些人是很了解的,她不該邀請我們參加象這樣不可思議的聚會。有一個部長過去當(dāng)過賊,唉,這事就算了,我們事先不知道,上了圈套,況且,應(yīng)該承認(rèn),那些人那 天都很有禮貌。象這樣也就不錯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做事經(jīng)常不同我商量,她覺得那個星期應(yīng)該到愛麗舍宮送一張名片。希爾貝認(rèn)為這會玷污我們的名字,他這種 看法可能有些過分。不過,不要忘了,即使把政治撇開不管卡爾諾先生雖說是一個稱職的總統(tǒng),可他的祖父卻是革命法庭的成員,一天就處死了我們十一個親友。"

"那么,巴贊,從前您為什么每個星期都到尚蒂伊宮去吃晚飯呢?奧馬爾公爵的祖父不也是革命法庭的成員嗎?所不同的是,卡爾諾是一個正直的人,而菲利浦-平等卻是一個十足的無賴。"

"對不起,我插一句,那張照片我已經(jīng)給您送來了,"斯萬說。"我不明白,您怎么沒有拿到。"

"這不會讓我感到吃驚,"公爵夫人說。"我的仆人只把合乎他們想法的事告訴我。他們大概不喜歡圣約翰騎士團。"說完她搖了搖鈴。

"您是知道的,奧麗阿娜,我去尚蒂伊宮吃飯時,并沒有什么興致。"

"興致倒是不高,就是還帶著睡衣,以防親王留您過夜。其實,他很少這樣做,他和奧爾良家族所有的人一樣,一點沒有教養(yǎng)……您知道今晚在圣德費爾特夫人家我們同誰一起吃飯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問她丈夫。

"除了您知道的客人外,還有狄奧多西國王的兄弟,他是最后一刻才被邀請的。"

聽到這個消息,公爵夫人臉上顯露出滿意神色*,但話語中卻表現(xiàn)了厭煩情緒。"唉!我的上帝,又是親王。"

"但是這個親王很可愛,很聰明,"斯萬說。

"但畢竟不完全,"公爵夫人回答道,她象是在搜索枯腸,以便使她的思想推陳出新。"您注意到?jīng)]有?最可愛的親王并不完全可愛。沒錯,我向您保證!他們 對什么都得要有自己的看法。因為拿不出看法,于是他們用前半生聽取我們的看法,用后半生鸚鵡學(xué)舌般地在我們面前重復(fù)我們的看法。他們必須說,這個演得不 錯,那個演得差一些。其實根本分不出高低。我告訴您,那位小狄奧多西(我忘記他的名字了)曾問我,什么叫樂隊的動機。我回答他說,"說到這里,公爵夫人雙 眸閃出光芒,姣美的紅嘴唇流出清朗的笑聲,"我回答他說:'這就叫樂隊的動機。'嘿!他心里可不高興哩。啊!我的小夏爾,"德·蓋爾芒特夫人無精打采地說 道,"上別人家去吃飯真是乏味透了!有些晚上,我寧愿死,也不愿意出門!當(dāng)然,死也可能同樣令人討厭,因為我們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一個仆人進來了。就是那位和門房吵嘴的年輕未婚夫,多虧仁慈的公爵夫人出面干涉,他們才表面上和解了。

"今晚我要不要去聽奧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他問。

"不要去,明早再去!今天晚上我甚至不想要你待在這里。讓他的仆人-你認(rèn)識他-來向你報告消息,叫你去找我們好了,反正你不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痛快地吃一吃,玩一玩,可以在外面過夜,但是,明天早晨前我不要你在這里。"

仆人臉上漾出無限的快樂。他終于能和未婚妻在一起待好幾個小時了,自從他和門房又吵了一次架,公爵夫人和顏悅色*地勸他以后最好不要出去約會,以免再次 發(fā)生沖突以來,他幾乎見不到他的未婚妻了。想到終于能有一個晚上自由支配,他感到無比幸福,公爵夫人對此一目了然。她看到別人瞞著她偷偷享受快樂,又生氣 又嫉妒,心里一陣痛苦,四肢騷癢難忍。"不,巴贊,得讓他留在這里,不能讓他出去。"

"奧麗阿娜,這太荒唐,您的人都跟您去了,另外,半夜里有管服裝的男女仆人侍候您參加化妝舞會。他在這里派不上什么用場。再說,就他一人和馬馬的聽差是朋友,所以我寧愿把他打發(fā)得遠遠的。"

"聽著,巴贊,不要管我,今晚上我恰恰有事要吩咐她,但說不準(zhǔn)幾點鐘。您一分鐘都不要離開這里,"她對那位仆人說,仆人好似泄了氣的皮球。

如果說公爵夫人家糾紛不斷,仆人在她府上干不多久就被辭退,那么對這一切應(yīng)負(fù)責(zé)任的人卻是永遠也不可能辭退的,不過此人不是門房。不錯,公爵夫人把重 家伙交給了門房,讓他干粗活,做特別累的苦差事,讓他同別人吵嘴,甚至打起來。而且,他扮演這個角色*時絲毫也不意識到是在完成別人交給的任務(wù)。他和蓋爾芒 特府的其他仆人一樣,非常欽佩公爵夫人待人寬厚,那些比較遲鈍的仆人離開公爵府后還?;貋砜赐ダ仕魍呓z,對她說,要是沒有門房,公爵府是巴黎最好的位 置。公爵夫人利用門房,就如同人們長期利用教權(quán)主義、共濟會,利用猶太人是禍害的論調(diào)……一個仆人進來了。

"為什么不把斯萬先生送來的東西給我拿上來?噢,對了(您知道,夏爾,馬馬病得很厲害),儒爾,誰去打聽奧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了?回來了嗎?"

"剛回來,公爵先生。估計侯爵先生隨時都有可能去世。"

"太好了!他還活著,"公爵松了口氣,喊道。"什么估計不估計的,你難道是撒旦嗎?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公爵神色*愉快地對我們說。"他們把他說得好象已經(jīng)死了、埋了似的。一星期后,他比我還要活蹦亂跳。"

"是那些醫(yī)生說他活不過今天晚上的。有一個醫(yī)生還想夜里再來看他一次。他們的頭頭說沒有必要了。侯爵先生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他全靠用樟腦油灌腸才延長生命。"

"住嘴,蠢貨,"公爵火冒三丈,喊道。"誰讓你說這些的?

你根本沒有聽懂人家對你講的話。"

"不是對我,而是對儒爾。"

"還不快住嘴!"公爵吼道,接著轉(zhuǎn)身對斯萬說,"他還活著,太叫人高興了!他會慢慢恢復(fù)的。經(jīng)歷這么一場危機,還能活下來,這就夠了不起了。不能要求 過高。用樟腦油進行一次小小的灌腸,大概不會有什么不舒服吧,"公爵一面搓手一面說,"他還活著,還要怎樣呢?經(jīng)歷這樣一場病災(zāi),還能活下來,這就夠美的 了。我甚至羨慕他有這樣好的體質(zhì)。??!病人,人們總是對他們關(guān)懷備至,可對我們卻漠不關(guān)心。今天上午,有一位蠢廚師,用雞蛋黃油調(diào)汁給我燒了只羊腿,我承 認(rèn),味道美極了,但正因為它太好吃,我就多吃了些,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消化??墒侨藗儏s會象對待我親愛的阿馬尼安那樣前來打聽我的消息。甚至打聽他消息的人 太多,這會使他很疲勞。應(yīng)該讓他喘氣嘛,不斷派人去他家,會把他這個人殺死的。"

"喂!"公爵夫人見仆人退出客廳,對他說,"我不是叫你們把斯萬先生送給我的裝在套子里的照片拿來嗎?"

"公爵夫人,那東西很大,不知能不能進得了門。我把它放在前廳了。公爵夫人要我把它拿上來嗎?"

"那就算了!你們早就應(yīng)該對我說嘛。不過,既然很大,那我待會兒下去看吧。"

"我還忘了告訴公爵夫人,莫萊伯爵夫人上午給公爵夫人留下一張名片。"

"什么?上午?"公爵夫人很不高興地說,她覺得,這樣年輕的女人是不允許在上午留名片的。

"將近十點鐘,公爵夫人。"

"把名片拿給我看看。"

"奧麗阿娜,您說瑪麗嫁給希爾貝的想法很可笑,"公爵把話題拉回到一開始說的事情上,"其實,是您自己寫歷史的方式奇特。如果說在這場婚姻中有誰干了 蠢事的話,那也是希爾貝,他恰恰娶了一個和比利時國王血緣很近的女人,那位國王篡取了布拉邦特這個姓,可那是我們的姓。總而言之,我們和黑森家族有著相同 的血緣,而且我們是長房。談?wù)撟约嚎隙ㄊ怯薮赖模?他對我說,"不過,有一點我得告訴您,不管我們?nèi)ミ_姆施塔特,還是去卡塞爾①和黑森選侯采邑的任何地 方,諸侯們每次都畢恭畢敬地后退一步,讓我們這些長房子孫走在前面。"

①卡塞爾,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東部城市,位于黑森州東北。先后曾為黑森-卡塞爾首府及威斯德特伐倫王國都城。

"巴贊,您不會對我說那位曾在他們國家的軍隊里當(dāng)過護士長,后來和瑞典國王訂了婚的女人是……"

"哦!奧麗阿娜,您太過分了,您似乎不知道瑞典國王的祖父曾在波城①種過地,可是,九百年以來,我們在整個歐洲一直占據(jù)首位。"

①波城為法國城市,大西洋比利牛斯省首府。

"盡管如此,如果有人在大街上喊:'瞧,瑞典國王',大家都會一直跑到協(xié)和廣場去看他,可是,如果有人喊:'瞧,德·蓋爾芒特先生',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

"強詞奪理!"

"此外,我不能理解,既然布拉邦特公爵爵位已經(jīng)轉(zhuǎn)入比利時王室,您怎么還不死心。"

仆人手中拿著莫萊伯爵夫人的名片,或者說拿著她當(dāng)作名片留下的那張紙回來了。她以身上沒帶名片為理由,從口袋里掏出她收到的一封信,把信紙放回口袋, 在寫著她的名字莫萊伯爵夫人的信封上折了個角。那年流行大規(guī)格信紙,因而信封也很大,這張手寫的"名片"比一般名片差不多大一倍。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莫萊夫人的簡樸,"公爵夫人不無揶揄地說。"她想讓我們相信她沒帶名片,想標(biāo)新立異。但是,這些我們都見過,是不是,我的小夏爾, 我們的年紀(jì)都不小了,況且我們自己也夠標(biāo)新立異的,不會不了解一個半青半黃的小婦人想的是什么。她挺有魅力,但在我看來,她羽毛還沒豐滿,不要以為用信封 充當(dāng)名片和在上午十點鐘留名片的做法,能輕而易舉地震驚社交界。她那老耗子母親會向她證明,干這樣的事,她和她一樣得心應(yīng)手。"

斯萬想到公爵夫人(她有點嫉妒德·莫萊夫人在社交界的成就)還真能本著"蓋爾芒特精神"找到一些挖苦話來回敬這位送名片來的女來訪者,不禁啞然失笑。

"關(guān)于布拉邦特公爵爵位問題,我已給您說過一百遍了,奧麗阿娜……"公爵又說。公爵夫人根本沒有聽他講話,而是對斯萬說:

"小夏爾,我等著瞧您的照片都等得不耐煩了。"

"哦!extinct ordra conislatrator Anubis①,"斯萬說。

①拉丁語,意即:消滅殘酷的發(fā)出咆哮的死神阿努比斯。阿努比斯是埃及神話中人身豺面的死神,司引導(dǎo)死者進入黃泉。

"對,您用威尼斯圣喬治教堂作比較,實在高明。只是我不懂為什么要說阿努比斯?"

"拔拔爾的祖宗不象阿努比斯嗎?"德·蓋爾芒特先生問:

"您想看他的巴巴爾?"德·蓋爾芒特夫人神態(tài)冷淡地說道,這是為了表示她本人對這個同音異義諧語也很瞧不上。

"我可是兩個都想看,"她進而又說。

"聽著,夏爾,我們下去等車吧,"公爵說,"我們到前廳去交談,因為我妻子不看見您照片是不會讓我們安靜的。說實話,我可不象她那樣迫不及待,"他又得意洋洋地說。"我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可是,再不下去,她會寧愿讓我們死的。"

"我舉雙手贊成,巴贊,"公爵夫人說,"我們到前廳去,至少我們知道為什么我們從您的書房下去,而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什么我們是布拉邦特伯爵的后代。"

"關(guān)于這個爵號是怎樣加入黑森家族的,我已對您講過一百遍了,"當(dāng)我們?nèi)タ凑掌臅r候,公爵說道(而我卻在想著斯萬給我?guī)Щ刎暡祭椎哪切┱?片),"1241年,布拉邦特家族中有一個同圖林根和黑森的最后一代諸侯的女兒結(jié)婚,因此,更確切地說,是黑森家族的親王爵位歸并到布拉邦特家族中來了。 再說,您也應(yīng)該記得,我們曾用'蘭堡①屬于征服者'的戰(zhàn)斗口號,這同樣也是布拉邦特公爵們用的戰(zhàn)斗口號。后來,我們用布拉邦特的武器換來了蓋爾芒特的武 器,這個口號才停止使用。況且,我認(rèn)為我們這樣做是錯誤的,縱然有格拉蒙家族的先例,我也不會改變看法。"

①蘭堡是比利時的一個省。歷史上曾是下洛林的一個伯爵領(lǐng)地,繼而是公爵領(lǐng)地,后被布拉邦特公爵征服,成為布拉邦特公爵領(lǐng)地。

"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那是因為比利時國王征服了蘭堡……而且,比利時王位繼承人叫布拉邦特公爵。"

"我的寶貝,您說的這個是站不住腳的,是絕對錯誤的。您和我一樣清楚,有些爵位象是奢華的陳設(shè),領(lǐng)地被人竊到了,但爵位卻依然完好地存在。例如,西班 牙國王就自稱是布拉邦特公爵,這就意味著他的祖先也占有過布拉邦特,當(dāng)然比我們要晚得多,但比比利時國王要早。他還自稱是勃艮第公爵,東、西印度國王,米 蘭公爵。然而,他已不再擁有勃艮第、印度和布拉邦特了,正如我和黑森親王都不再擁有布拉邦特一樣。西班牙國王和奧地利皇帝都宣稱自己是耶魯撒冷國王,但他 們誰也不掌握耶魯撒冷。"

他稍停片刻,由于"正在審理的案件",怕提到耶魯撒冷會使斯萬尷尬,但他馬上就接著往下講了:

"您說的那些對什么都合適。我們曾是奧馬爾公爵,公爵領(lǐng)地合法地歸入了法國王室,正如儒安維爾公爵領(lǐng)地、謝弗勒絲公爵領(lǐng)地歸入阿爾貝家族一樣。我們并 不要求恢復(fù)這些封號,正如我不要求恢復(fù)諾瓦穆蒂埃侯爵稱號一樣。諾瓦穆蒂埃侯爵領(lǐng)地曾屬于我們家族,后來非常合法地成了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采邑。但是,盡 管某些讓與是有效的,但不等于說所有的讓與都有效。例如,"他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我小姨子的兒子稱作阿格里讓特親王,這個爵位也和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塔蘭 托親王爵位一樣,都來自瘋女人霞娜①。然而,拿破侖一世卻把一個士兵冊封為塔蘭托親王,當(dāng)然,士兵本人可能是一個很不錯的大兵。但是,拿這件事和拿破侖三 世冊封貝里戈爾為蒙莫朗西公爵相比,前者超越的權(quán)限更大,因為貝里戈爾至少有一個姓蒙莫朗西的母親,而那個士兵成為塔蘭托親王卻全憑拿破侖的個人意志。但 這并不能阻止謝·代斯當(dāng)士在影射您的孔代叔叔時,問帝國檢查官是不是到萬森②墓地去撿過蒙莫朗西公爵的爵位。"

①瘋女人霞娜(1479-1555),歷史上卡斯蒂利亞王國的王后,該王國位于今西班牙的伊比利亞半島上,建于1035年。
②萬森是法國地名,那里有萬森城堡,建于九世紀(jì),法國歷史上許多國王和顯貴都曾死在那里。

"聽著,巴贊,我巴不得跟您到萬森墓地,甚至跟您到塔蘭托去一趟呢。對了,我的小夏爾,剛才您給我講威尼斯圣喬治教堂時,我就想對您說,明年我和巴贊 想去意大利和西西里島過春天。要是您能和我們一起去,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且不說看見您我有多么高興,您想一想,您給我講了那么多諾曼底人的征服史和古代 史,您想一想,和您一起進行一次旅行,該多么美好!也就是說,就連巴贊,怎么說呢,就連希爾貝,也會得益。因為我感到,當(dāng)我們參觀古老的羅馬教堂和那些就 象文藝復(fù)興派畫家畫出來的小村莊時,如果有您給我們當(dāng)講解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包括覬覦那不勒斯王位,都將會使我產(chǎn)生興趣?,F(xiàn)在,我們要看您的照片了。 把套子拆開,"公爵夫人對一個仆人吩咐道。

"不,奧麗阿娜,今晚不要看!明天再看,"公爵哀求道。

他看見照片大得嚇人,早已向我做出恐懼的表情了。

"和夏爾一起看,我會感到愉快,"公爵夫人笑吟吟地說,微笑中夾雜著虛假的欲念和復(fù)雜的心理,因為她想讓斯萬高興。她在說她高興看這張照片的時候,就象一個病人在說他高興吃一只桔子一樣,或者就象她一面在和朋友們偷閑,一面向一位傳記作家透露她的興趣愛好。

"他以后專門來看您一次,怎么樣?"公爵說,他妻子讓步了。"只要你們樂意,你們可以一起在照片前待三個鐘頭,"他不無嘲笑地說。"不過,這玩意兒那么大,您把它放在哪里呢?"

"放在我的臥室唄,我要隨時都能看見它。"

"啊,隨您的便,放在您的臥室里,我倒可以省得看見它了,"公爵說,無意中泄露了他和妻子關(guān)系不好的秘密。

"好吧,你拆的時候小心點,"德·蓋爾芒特夫人吩咐仆人(出于對斯萬的禮貌,她對仆人千叮萬囑)。"也不要損壞套子。"

"連套子都不能損壞!"公爵雙臂舉向天空,對著我的耳朵說。"斯萬,"他繼而說,"我不過是一個平庸而可憐的丈夫,我佩服您竟找到這樣大的套子。您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照相制版店里,寄這一類東西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不過,他們很愚蠢,因為我看見上面只寫了'蓋爾芒特夫人',沒有寫'公爵夫人'。"

"我原諒他們,"公爵夫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她似乎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喜不自勝,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但隨即就抑制不住了,馬上又對斯萬說:"怎么!您不說說,到底想不想和我們一起去意大利?"

"夫人,我確信這是不可能的。"

"蒙莫朗西夫人倒是比我幸運。您同她一起去過威尼斯和維琴察。她對我說,和您在一起,她看到了許多東西,如果您不在,她是永遠也看不到的,別人誰也沒 有談到過,她說,您讓她看到了聞所未聞的東西,即使是熟悉的東西,也有許多聞所未聞的細(xì)節(jié)。如果您不在,她可能從跟前經(jīng)過二十次也決不會注意到這些細(xì)節(jié)。 她確實比我們幸運……您拿著斯萬先生裝照片的大套子,"她對仆人說,"替我折一只角,今晚十點半把它送到莫萊伯爵夫人家去。"

斯萬哈哈大笑。

"不過,我想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問斯萬,"您怎么提前十個月就知道您不能去意大利?"

"親愛的公爵夫人,您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您。首先,您已經(jīng)看到,我身體很不好。"

"是的,我的小夏爾,我看出您的氣色*不好,我對您的臉色*很不滿意,不過,我不是要您一個星期后就做這件事,而是十個月以后。要知道,十個月的時間夠您治病的了。"

這時,一個仆人前來報告說,車已經(jīng)備好了。"走吧,奧麗阿娜,上車吧!"公爵說,他早已急得跺腳了,好象他自己也是那些等人上車的一匹馬。

"那么,您簡單說一句,什么原因使您不能去意大利?"公爵夫人一面問斯萬,一面站起來準(zhǔn)備同我們告別。

"親愛的朋友,幾個月后我就要死了。去年年底,我看了幾個醫(yī)生,他們說,我的病很快就會斷送我的性*命,不管怎樣治療,我也只能活三、四個月,這還是最長的期限,"斯萬微笑地回答,這時,男仆打開前廳的玻璃門,讓公爵夫人過去。

"您胡說什么呀,"公爵夫人嚷道,她停下腳步,抬起她那漂亮而憂郁的、充滿著懷疑的藍眼睛,但只停了一會兒,便又向馬車走去。

她生平第一次同時面臨兩個截然不同的責(zé)任:一個是上馬車到別人家去吃飯,另一個是向一個行將死亡的人表示同情,她在禮節(jié)細(xì)則上找不到可供遵循的原則, 不知道該作怎樣的選擇,于是,她認(rèn)為應(yīng)該裝出不相信存在第二個責(zé)任,這樣就可以服從第一個責(zé)任,況且,此刻這第一個責(zé)任需作的努力要小一些,她想,解決矛 盾的最好辦法是否定第二個責(zé)任。"您這是開玩笑吧?"她對斯萬說。

"那這個玩笑就開得太有意思了,"斯萬嘲弄地回答,"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給您講這個,我一直沒對您講我的病。但是,既然您問我,而且說不定哪天我就會死 去……不過,我不愿意耽擱您,您要出去吃飯,"他接著又說,因為他知道,對別人來說,他們應(yīng)盡的社交責(zé)任比一個朋友的死活更重要,他懂得禮貌,因而能設(shè)身 處地為他人著想。但是,公爵夫人也懂禮貌,她也隱約地感覺到,對于斯萬來說,她出去吃飯,沒有他的死重要。因此,她一面繼續(xù)朝馬車走去,一面垂下肩說:" 這頓飯無關(guān)緊要,不用管它!"但是,這話惹惱了公爵,他大聲嚷道:"行了,奧麗阿娜,別在那里和斯萬窮聊、哀嘆個沒完了!您明明知道,德·圣德費爾特夫人 一到八點就要開飯的。您應(yīng)該清楚您要做的事,您的馬車已等您足足五分鐘了。請您原諒,夏爾,"他輕聲對斯萬說,"差十分鐘就八點了。奧麗阿娜總是遲到,到 圣德費爾特媽媽家要五、六分鐘呢。"

德·蓋爾芒特夫人堅定地朝馬車走去,最后一次同斯萬說再見。"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談,您知道,您所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但應(yīng)該在一起談一談。他們可能 把您嚇傻了,哪天您愿意,來我這里吃午飯(對于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切都是通過請吃午飯解決的),您把日期和時間告訴我。"她撩起紅裙子,把腳踩在踏板 上。她正待進車,公爵看見了這只腳,大吼一聲:"奧麗阿娜,您出什么洋相,倒霉鬼。您怎么還穿著黑鞋!可衣服卻是紅的!還不回去換那雙紅鞋,要不這樣," 他對男仆說,"您快去叫公爵夫人的貼身女仆把紅鞋拿下來。"

"可是,朋友,"公爵夫人看到斯萬正和我要出大門,但想等馬車出發(fā)后再離開,她看見斯萬聽到了公爵的話,感到很尷尬,便柔聲回答道,"既然我們要遲到了……"

"不,還來得及,八點還差十分,到蒙索公園用不著十分鐘。再說,有什么辦法呢,即使八點半到,他們也得耐心等著,您總不能穿著紅衣服、黑鞋子去吧。再說,我們不會最后一個到的,嘿,還有薩斯納日夫婦呢,您知道,他們從來不會在八點四十分以前到。"

公爵夫人只好回臥室去換鞋。

"咳,"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們說,"可憐的丈夫,別人總是嘲笑他們,可他們畢竟還是有長處的,沒有我,奧麗阿娜就穿著黑鞋去作客了。"

"這并不難看,"斯萬說,"我注意到黑鞋了,但我絲毫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合適。"

"我沒說難看,"公爵回答,"但是鞋子和衣服顏色*一樣,顯得更雅致。再說,你們放心吧,到不了目的地她自己就會發(fā)現(xiàn)的,到時候,又該叫我回來了取鞋 了。那樣,我九點鐘才能吃上飯。再見,我的孩子們,"他輕輕推開我們說,"趁她還沒有下來,你們快走吧。不是她不喜歡看見你們,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太喜歡 看見你們了,如果她看見你們還沒走,她又要同你們講話,本來她就很累了,再說話,那她吃飯時會累得半死的。再說,我坦率地向你們承認(rèn),我都快餓死了。上午 剛下火車,午飯沒有吃好,雖然有美味可口的用雞蛋黃油調(diào)味汁燒的羊腿,但現(xiàn)在讓我上餐桌,我決不會不高興,決不會。啊!八點差五分了!女人就愛磨蹭!她會 讓我們兩人都餓得胃抽筋的。她的身體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結(jié)實。"

公爵對一個瀕死的人講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身體不好絲毫也不感到不自在,因為在他看來,他妻子的身體更重要,更使他感興趣。因此,僅僅出于良好的教養(yǎng),為了讓斯萬高興,他客氣地把我們送到門口后,以洪亮的嗓音高聲地對著已經(jīng)走到院子里的斯萬喊道:

"喂,您哪,別信醫(yī)生那一套。讓他們的話見鬼去吧!他們都是蠢驢。您的身體好著呢。您比我們誰都活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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