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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我說不準是否受到邀請,并不急于前往參加蓋爾芒特府上的晚會,于是獨自在外閑逛,可是,夏日似乎并不比我更著急逝去。盡管已經(jīng)九點多了,它還在協(xié)和廣場流 連忘返,給魯克爾索方尖碑罩上一層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著,它又改變了方尖碑的色*彩,將之轉變?yōu)榱硪环N物質(zhì),其金屬感之強,致使方尖碑變得不僅更珍貴,而 且顯得更細薄,更柔軟。人們想象著也許可把這一瑰寶扭彎,或許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彎曲了。月亮已懸掛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剝凈的桔子,盡管表面稍有點兒損 傷。再過數(shù)小時,它也許就會變成一彎錚錚金鉤。一顆可憐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縮其后,獨自去陪伴著這輪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于勇氣,一面保護著自己的 朋友,一面向前行進,仿佛手持勢不可當?shù)奈淦?,高擎著東方的象征,揮動著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鉤大刀。

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門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羅公爵;我不再記得,半小時前,自己還一直惶惶不安,擔心--它不久又要困擾著我--不請自來。人們往往 會有這類擔心,可有時一時分心,把危險丟諸腦后,事后很久才回想起當時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輕的公爵道了安,鉆進了府邸。可這里,我必須先交待一點情況,雖 然微不足道,卻有助于理解不久就要發(fā)生的事情。

這天晚上,有個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著夏特勒羅公爵,可卻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許人。此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門子(當時稱"傳呼")。德·夏特勒羅先 生遠談不上是親王夫人的至愛親朋--僅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龍的接待。十年來,公爵的雙親與她一直不和,最近半個月,才重歸于好, 這天晚上,他們因事不得不離開巴黎,故派兒子代表他們夫婦赴會??墒?,幾天前,親王夫人的門子在香榭麗舍大道與一年輕人相遇,覺得他長相迷人,雖想方設 法,卻未能弄清其身分。這倒不是因為那位年輕公子不客氣大方。門子挖空心思,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先生所表示的阿諛逢迎,他反都一一領受了。但是,德·夏特勒 羅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謹小慎微;他愈弄不清與他打交道的是誰,便愈不肯公開自己的身分;倘若他知道了對方的底細,也許會更害怕,盡管這種恐懼并無道理,他 始終不露真相,只讓對方把自己視作英國人,但他待門子如此大方,深得門子的歡心,門子渴望與他再次相會,滿懷激*情,追根問底,可公爵對他的種種提問,只答 了一句話:I do not speak French。"①就這樣,兩人一直走完了加布里埃爾大街。

①英語,意為:我不會講法語。

雖然蓋爾芒特公爵毫無顧忌--因其表兄弟的母親的門第之故--裝模作樣,似乎在蓋爾芒特-巴維埃爾親王夫人的沙龍里找到了點古弗瓦西埃府的陳跡,但 是,此沙龍的安排,在社交圈里可謂獨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據(jù)此,大家普遍認為這位夫人具有獨創(chuàng)精神,聰慧過人。晚宴后,不管隨后進行的交際晚會場面多 大,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上,,來賓被分成苦干小圈子,需要時,自可轉過身來。親王夫人走去帶頭就座,仿佛有選擇地坐入其中的一個小圈子,以顯示此舉的社 會意義。而且,她大膽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員吸引過來。比如,若要提醒德達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興--另一圈子的德·維爾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 好讓人看到她的后背,她的脖頸兒有多漂亮,親王夫人便毫不猶豫地提高嗓門:"德·維爾米夫人,德達伊先生正在欣賞您的脖頸兒呢,他可是個大畫家呀。"德· 維爾米夫人心領神會,這分明是直接邀她參加交談,便以其平素騎馬養(yǎng)成的靈巧動作,絲毫不打擾身旁的賓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轉動四分之三圈,幾乎正對著親王夫 人。

"您不認識德達伊先生?"女主人問道,對她來說,對方聽她招呼,靈巧而又難為情地轉動座位還不夠。"我不認識,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維爾米夫人回 答道,畢恭畢敬,姿態(tài)動人,顯得十分得體,令眾人羨慕不已,同時,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并未正式介紹給她的著名畫家悄悄地致以敬意。

"來,德達伊先生,"親王夫人說,"我來把您介紹給德·維爾米夫人。"于是,德·維爾米夫人象方才向他轉過身那樣,動作靈敏地給《夢》的作者讓座。這 時,親王夫人便將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確實,她喊德·維爾米夫人不過是找個借口,以便離開第一個小圈子,她在此已度過十分鐘的規(guī)定時間,接著再到第二 個圈子露個面,同樣賜給十分鐘。只用三刻鐘,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顧,每一次似乎都是即興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則是想充分顯示出"一位貴夫 人"是多么自然地"善于接人待物",可眼下,晚會的賓客才開始陸續(xù)到來,女主人坐在離進口不遠的地方,上身筆直,神態(tài)傲然,近乎皇家氣派,兩只眼睛以其熾 烈的光芒熠熠閃亮,身旁,一邊是兩位容貌并不俊俏的殿下,另一邊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在幾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后排著隊。對面就是親王夫人,毫無疑問,她的花容玉貌并非是我對這次晚會記憶猶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憶的東西何其多。可女 主人的這副臉龐是多么完美無瑕,仿佛是軋制而就的一枚紀念章,美麗絕倫,為我保留了永恒的紀念價值。若在晚會的前幾天遇到她邀請的客人,親王夫人通??偸?說:"您一定來,是吧?"似乎她非??释c他們交談。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來到她的面前,她對他們卻無話可說,也不起身歡迎,只是一時中斷與兩位殿下及大 使夫人的閑聊,表示感謝:"您來了,太好了。"這并不是她真的認為客人前來赴會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為了進一步表現(xiàn)她的盛情;謝罷,遂又把來賓打發(fā)到客流 中去,補充道:"德·蓋爾芒特先生就在花園進口處,您去吧,"讓來客自行參觀,不再打攪她。對有的賓客,她甚至沒有一句話,只給他們露出兩只令人贊嘆的縞 瑪瑙眼睛,仿佛他們只是來參觀寶石展覽似的。

在我前面第一個進府的是夏特勒羅公爵。

已在客廳的賓客對他笑臉相迎,競相握手問候,公爵忙著一一還禮,卻沒有發(fā)現(xiàn)門子。但門子一眼便認出了他。此人的身分,門子曾多么渴望有所了解,過一會 兒,他就要弄個一清二楚了。門子請問兩天前相遇的"英國人"尊姓大名,以便稟報,內(nèi)心感到的不僅是激動,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禮。他似乎覺得自己就要向眾 人(然而人們卻覺察不出異常)公開一個秘密,可如此唐突,要當眾揭露,真是罪過。一聽見來賓回答是"夏特勒羅公爵",他感到驕傲極了復了鎮(zhèn)靜,對他的徽章 圖案了解得八九不離十,急忙主動補充對方過分自謙的身分,大聲通報:"夏特勒羅公爵殿下大人到!"聲音中既有職業(yè)門子的鏗鏘有力,又有至愛親朋的柔情蜜 意。可現(xiàn)在,輪到能報我了。我只顧細細打量女主人,可她還沒有看見我,我未多考慮眼前這位門子的職權,對我來說,此人的職權著實可怕--盡管害怕的原因與 德·夏特勒羅先生的不一樣--門子全身披黑,活象個獄卒,身邊簇擁著一幫奴仆,身著最為悅目的號衣,一個個身強力壯,時刻準備擒拿擅自闖入府邸的外人,把 他轟出去。他問了我的姓名,我象個任人捆綁在木砧上的死刑犯,不由自主地告訴了他。他立刻威嚴地揚起腦袋,不等我開口央求他小聲點兒--以便萬一我真的未 受邀請,可以保住面子,若是應邀而來,也不失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體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府邸穹頂?shù)牧α?,唱出了那幾個令人心悸的音節(jié)。

杰出的赫胥黎(其侄兒目前在英國文學界占有決定性*地位)說過這么一件事,他手下的一個女病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上流社會,因為就在人們彬彬有禮請她入席的 座位上,她往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坐著一位老先生。她心里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動作,就是那席上坐著的老先生,兩者必有一個是幻影,因為別人決不可能指給她一個已 被占用的席位??墒牵瑸榱酥魏盟牟?,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參加晚會,她一時猶豫不決,覺得受不了,心里折騰開了,不知人們對她親熱的表示是否確有其事,或是 自己受虛無的幻覺的指引,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內(nèi)心痛苦萬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惱,也許就遜色*多了。一 聽到轟響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場滅頂之災的先聲,為了顯出我內(nèi)心篤篤定定,沒有半點犯疑,我不得不擺出一副堅定的神態(tài),向親王夫人走去。

當我行至距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她使發(fā)現(xiàn)了我,這征兆使我的擔心化為烏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陰-謀詭計的迫害對象,她不象見到其他賓客時那樣,坐著一動 不動,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來。瞬息間,我終于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嘆了口氣,當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后,發(fā)現(xiàn)席位是空的,終于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個 幻影。親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與我握手。她一時站立著,賜我以殊榮,恰如馬萊伯一節(jié)詩的最后一句所云:

天使起立,向他們示以敬意。

她為公爵夫人尚未抵達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場,我會感到無聊。為了向我道這聲日安,她竟握著我的手,風度翩翩地圍著我旋轉一周,我頓時感到被她掀起的 那股旋風裹挾而去。我簡直以為,她當即要對我大開恩典,如同一位領舞女郎,贈我象牙頭手杖或一只手表??蓪嶋H上,她什么也沒有給我,仿佛她方才不象在跳波 士頓舞,而象是聽了貝多芬的一段至圣的四重奏,擔心打亂了那雄壯的樂聲,頓時停止了交談,或不如說壓根兒就沒有開始談過,看到我進來后仍然容光煥發(fā),只告 訴我親王在什么地方。

我離開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對我絕對無話可說,這位身材頎長、美貌絕倫的婦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斷頭臺的貴夫人一樣高尚,不敢獻給我蜜里薩酒①,只 是誠心誠意地對我重復已經(jīng)對我說過兩遍的話:"親王就在花園,您去吧。"可是,若到親王身邊去,這就意味著內(nèi)心的疑慮將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困擾著我。
①一種藥酒,對醫(yī)治眩暈癥有特效。
不管怎交談聲,他正在與剛剛結識的西多尼亞公爵閣下夸夸其談。人們往往可從對方的公開主張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呂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亞先生則從各自的 惡習中很快嗅出了對方的怪癖,對他倆來說,一到交際場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懸河,乃至不容對方插話。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詩所云,他們很快判斷出這毛病 不可救藥,于是拿定主意,當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論,而是各唱各的調(diào),絲毫不理會對方說些什么。就這樣,組成了這混亂的聲響,象在莫里哀的劇中,幾個人 同時在講述不同的事情,嘈雜一片。男爵嗓門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據(jù)上風,蓋過德·西多尼亞有氣無力的聲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氣餒,一旦德·夏呂斯 先生停下喘口氣,這間歇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貴人我行我素,嗚嚕嚕持續(xù)不斷的低聲細語。我本來很想請求德·夏呂斯先生把我引薦給蓋爾芒特親王,可我擔 心(有諸多理由)他會生我的氣。我的所作所為對他真太忘恩負義了,一來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來自那天夜晚他親親熱熱送我回家以來,我對他一直沒有絲毫 表示。不過,我并無先見之明,把就在這天下午我剛剛目擊的絮比安與他之間發(fā)生的那個場面當作托詞。我那時對此并無絲毫的懷疑。確實,前不久,我父母責備我 手懶,遲遲沒有動筆給德·夏呂斯先生寫幾句話,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發(fā)雷霆,怪他們逼我接受有損體面的主張。不過,只是因為我怒不可遏,想說句他們最不 中聽的話,才報以如此謊言。事實上,我絲毫沒有懷疑男爵大獻殷勤會隱藏著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圖。我把那件事情純粹視作荒唐行為,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 父母。然而,有時未來就居留在我們身上,我們卻不知道,我們原以為是撒謊的戲言恰正切中了即將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對此無疑會寬大為懷??闪钏麗阑鸬?,是我今晚竟出現(xiàn)在蓋爾芒特夫人府上,猶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頻頻露面一樣,我的 出現(xiàn)似乎在無聲地莊嚴宣告:"唯有通過我,方可躋身這些沙龍。"這是個嚴重的過失,也許還是個不可補贖的罪過,我沒有往深里多想。德·夏呂斯先生深知,他 的嗷嗷雷嗓門,專用以對付不對他言聽計從,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許多人眼里,已經(jīng)開始變作雷卡通了,再也無力將任何人驅(qū)逐出任何地方??墒牵苍S他還以 為,他的能量雖已減弱,仍不失其威力,在類似我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風猶存。因此,選擇他在這次盛會上為我?guī)兔?,我覺得很不適宜,因為僅僅我在場似 乎就構成了對他自命不凡之架勢的諷刺與否定。

這時,我被一個相當俗氣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蓋爾芒特府中看見我,大為詫異。我見他在場,也不少奇怪,親王夫人府上竟見到他這類人物,可 謂空前絕后。他不久前剛為親王治愈了傳染性*肺炎,其實親王早已用過藥,出于對他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打破慣例,邀請他赴會。因他在沙龍里絕對不認 識任何人,總不能象個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廳里游來蕩去,所以一眼認出我之后,便平生第一次覺得有無數(shù)的事情要對我傾訴,這使他得以保持鎮(zhèn)靜,也正出于 這一原因,才向我走來。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他這人特別注意任何時候都不得誤診。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為一位病人初診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診 斷方向發(fā)展。諸位也許還未忘記,當初我外祖母老毛病發(fā)作,當晚我就把她領到他家診治,恰好撞見他讓人為自己縫制獎旗,縫得還真夠多的。時過境遷,他再也記 不清我們曾差人給他送過訃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對吧?"他對我說,話中帶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慮了。"?。」贿@樣!想當 初,從我見到她的第一分鐘起,我對她的診斷就完全灰了心,我記得清清楚楚。"

就這樣,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謝世的消息,我也許應該為他歌功頌德,為整個醫(yī)學界歌功頌德,然而,我卻沒有任何滿意的表示,也許壓根兒就沒 有滿意的感覺。醫(yī)生的過失屢見不鮮。他們往往對攝生療法持樂觀態(tài)度,但對最終的療效則表示悲觀,因而犯下過錯。"葡萄酒嗎?限量喝一點對您不會有什么壞 處,這可以說是一種健身劑……房事嗎?不管怎么說,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過分,請聽清我的話。凡事物極必反,過分就是毛病。"這一下子,對病人是 多大的誘惑!這誘惑著病人放棄兩種起死回生之妙藥:飲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臟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數(shù)了。一旦出現(xiàn)嚴重障礙, 盡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單憑想象,將之歸結為癌癥了事。對于不治之癥,再治療也無濟于事,自然沒有必要繼續(xù)給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掙扎,為自己規(guī)定了 嚴格的進食制度,身體漸漸康復了,總算活了下來,大夫原以為他早已進了拉雪茲神甫公墓,不料卻在歌劇院大街相遇,對方向他脫帽致意,他卻視之為大不敬的奚 落行為。其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處游蕩的流浪漢死刑,那家伙似乎毫不懼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達。醫(yī)生 們(當然不指全部,我們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會為自己的診斷得以證實感到欣喜,但一般來說,更為自己的判決宣布無效感到惱火,憤怒。正是由于這 一原因,雖然E教授見自己沒出差錯,內(nèi)心無疑感到滿足,但不論他有多得意,他還很善于逢場作戲,顯出一副悲傷的模樣,跟我談起我們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 算敷衍幾句了事,因為談話給他提供了保持鎮(zhèn)靜的機會和繼續(xù)呆在客廳的理由。他跟我談起近日天氣炎熱,盡管他素有文化修養(yǎng),完全可以使用純正的法語表達思 想,可他卻這樣對我說:"這樣高燒,您不難受嗎?"究其原委,原來是自莫里哀時代以來,醫(yī)學在其知識領域略有進步,可在術語方面卻毫無起色*。我的對話者緊 接著添上一句:"眼下,必須避免發(fā)汗,這么個天,尤其在過熱的客廳里更容易引起發(fā)汗。等您回家,想喝點什么,您可以以熱攻熱"(這意思顯然是說喝點熱飲 料)。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對這一問題頗感興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學者的一部著作中讀到,出汗對腎有害,因為正常情況下通過別的渠道分泌的卻通 過皮膚排掉了。我為這酷暑感到遺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熱天病逝的,我?guī)缀蹙鸵缚剡@鬼天氣坑人了??墒?,我并未跟E大夫談起這些,倒是他主動對我說,"這種 大熱天,會出大量的汗,其好處就是腎可以同時減輕負擔。"看來,醫(yī)學不是準確的科學。

E教授死纏著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離開我,可我剛剛發(fā)現(xiàn)了福古貝侯爵,只見他朝后退了一步,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畢恭畢敬,一左一右行了兩個屈膝禮。 德·諾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見我與他結識,現(xiàn)在,我倒希望能通過他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因本書篇幅有限,不允許我在此細細解釋由于年輕時發(fā)生了何種事故,德·福 古貝先生才與德·夏呂斯先生過從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話說,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會,象德·福古貝先生這樣的為數(shù)甚少(也許就獨他一 人)。不過,倘若說我們這位在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公使也有著男爵身上某些同樣的缺陷的話,那也只是小巫見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對人往往一時懷有好 感,一時又充滿仇恨,其表現(xiàn)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極其溫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鉆其感情多變的空子,一會激起誘惑的欲|望,一會又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 結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視,至少也是擔心暴露自己的企圖。由于他心底純潔,堅持"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他這人雄心勃勃,自進入?yún)⒓訒嫉哪挲g之后,為此 犧牲了一切樂趣),尤其因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貝先生此一時,彼一時的多變性*情,顯得滑稽可笑,且暴露無遺,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恭維起人來毫無節(jié)制, 滔滔不絕,充分表現(xiàn)出其雄辯的才華,同時連諷刺帶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語氣刻薄至極,讓人銘心刻骨,終身難忘;然而,德·福古貝先生卻與他相反,表白好感 時,那語氣象是個末等社會的小人,又象是個上流社會的貴人,也象是位官場的老爺,總之平庸無奇;若是罵起人來(和男爵一樣,往往是徹頭徹尾的無事生非), 則一副惡狠狠的模樣,沒完沒了,毫無幽默感,與公使先生六個月前親口所說的往往大相徑庭,叫人格外生厭,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話重提:變化中不乏 常規(guī),倒給德·福古貝先生的不同生活階段增添了一種天體之詩意,若無此詩意,他豈能勝人一籌,與天體試比高低。

他問候我的這聲晚安就絲毫沒有德·夏呂斯先生請安的韻味。那舉止千般造作,他卻自以為是上流社會和外交場合的翩翩風度,此外,德·福古貝先生還伴以放 肆、灑脫的姿態(tài),笑容可掬,一方面為了顯得生活如意--可他內(nèi)心里卻為自己得不到擢升,時刻受到革職退休威脅而有難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則為了顯出年輕, 充滿男子氣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鏡中,他卻看到自己那張多么希望保持迷人風采的臉龐四周已經(jīng)刻上道道皺紋,甚至再也沒有勇氣去照一照。這并非他真的希冀征 服別人,只要往這方面想一想,他也會膽顫心驚,因為流言蜚語,丑聞訛詐著實令人可怕。本來,他幾乎象個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從他想到凱道賽①,希望獲得 遠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轉而絕對禁欲,這一變,活象成了籠中困獸,總是東張西望,露出驚恐、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極,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輕時的那幫 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氣包了,若有個報童沖他喊一聲"買報了",他會嚇得不由自主地渾身哆嗦,以為被對方認出,露出了馬腳。

①法國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貝為忘恩負義的凱道賽犧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為這一點,他興許還希望惹人喜歡--內(nèi)心有時會突然沖動。天知道他一封 接一封給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里耍了多少-陰-謀詭計,動用了夫人多少信譽(由于德·福古貝夫人出身高貴,長得又膘肥體壯,一副男子相,特別是她丈夫平庸 無能,人們都以為她具有杰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職權了),不明不白,把一個一無長處的小伙子拉進了公使團成員之列。確實,數(shù)月或數(shù)年之后,盡管這 位無足輕重的隨員毫無壞心眼,但只要對上司哪怕有一點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為受到蔑視或被出賣,再也不象過去那樣對他關懷備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懲治。 上司鬧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于是,政務司司長每天都能收到這樣一封來函:"您還等什么?還不趕快給我把這刁滑的家伙調(diào)走?為了他好,教訓他一番 吧。他需要的,是過一過窮光蛋的日子。"由于這一原因,派駐到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專員職務并不令人愉快。不過,在其他方面,因為他完全具備上流人士的常 識,所以,德·福古貝先生仍是法國zheng府派駐國外的最優(yōu)秀的外交人員之一。后來,一位所謂上層的無所不知的雅各賓黨人取代了他,法國與國王統(tǒng)治的那個國家之 間很快爆發(fā)了戰(zhàn)爭。

德·福古貝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有個共同之處,就是不喜歡先向人請安。他們寧可"還禮",因為他們總是擔心,自上次分手后,也許對方聽到了別人對他們 的閑話,不然,他們說不定早已主動向?qū)Ψ缴斐鍪秩?。對我,德·福古貝先生不必費神顧慮這一問題,我很主動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于年齡差別的緣故。他 向我回了個禮,驚嘆而又欣喜,兩只眼睛繼續(xù)轉個不停,仿佛兩旁長著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覺得在求他帶我去見親王之前,還是先請他把我介紹給德·福古 貝夫人更合乎禮儀,至于見親王的事,我準備等會兒再提。一聽我想結識他夫人,他似乎為自己也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遲疑地舉步領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 后,他連手勢加目光指著我,盡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卻一聲不吭,數(shù)秒鐘后,活蹦亂跳地獨自離去了,撂下我,一人與他夫人呆在一起。她連忙向我伸出手來,可 卻不知面對誰表示這一親切的舉動,我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貝先生忘了我叫什么,甚或根本就沒有認出我來,只不過出于禮貌,不想向我挑明,結果把引見演成 了一出十足的啞劇。因此,我的行動并無更大的進展;怎能讓一位連我的姓名都不知曉的婦人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呢?再說,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貝夫人交談一會 兒。這使我心煩,原因有二。其一,我并不打算在晚會呆很長時間,因我已與阿爾貝蒂娜說妥(我給她訂了一個包廂看《費德爾》〉,讓她在子夜前一點來看我。當 然,我對她毫無依戀之情,我讓她今晚來,只是順應了一種純粹的肉欲,盡管在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欲更樂于拜訪味覺器官,尤其喜歡尋覓清涼。除了少女 的吻,它還更渴望喝杯桔子飲料,游個泳,或者靜靜觀賞那輪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剝凈的水果,鮮汁欲滴,不過,我想呆在阿爾貝蒂娜身邊--她使我想到了 波浪的涼爽--以擺脫那許許多多迷人的臉蛋(因為親王夫人舉辦的不僅僅是夫人的晚會,也是少女們的聚會)不可避免地將給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嚴的 德·福古貝夫人長著波旁家人的嘴臉,郁郁寡歡,沒有絲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們并無惡意,都說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褲。不錯,這話里的真實性*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德·福古貝夫人,簡直是個男子漢。她天生就 是這副樣子,還是后天才變得如我看到的這股模樣?這倒無關緊要,因為不管是先天所生還是后天所變,反正都是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最動人心弦的奇跡之一,尤其是后天 的變化,如此奇跡造成了人類與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種假設--后來的德·福古貝夫人天生就是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夠成立,那么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 悲,又狠毒,給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偽裝。不喜歡女色*但又想改邪歸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個未婚妻,壯實得象菜市場上的搬運工。倘若相反,這女人并非天生男 人性*格,那么便是她自己為討夫君的歡心,甚或毫無意識地通過擬態(tài),漸漸養(yǎng)成,就象有的花在擬態(tài)性*作用下,給自己披上類似其意欲引誘的昆蟲的外衣。她恨自己 得不到愛,恨自己不是男人,于是便漸漸男性*化了。除我們所關心的這一情況外,誰沒發(fā)現(xiàn)有多少最正常不過的夫妻最終都變得性*格相似,有時甚至互換了一副性* 格?從前有一位德國首相叫比洛夫親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為妻。時間一長,在親王身上,人們發(fā)現(xiàn)這位作為丈夫的日爾曼人漸漸養(yǎng)成了多么典型的意大利人的 精明,而親王夫人卻慢慢染上了德國人的粗魯。姑且不提我們所描繪的這些規(guī)律的特殊例子,誰都知道有那么一位杰出的法國外交官,他是在東方最享有盛譽的偉人 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貫所在。隨著他日漸成熟,衰老,一個東方人竟在他身上脫穎而出,絕沒有誰懷疑這位東方人,誰見到他,都會為他頭上少戴了頂土耳其 帽而遺憾。

還是言歸正傳,談談那位公使的陌生風尚吧,我們方才提及他那遺傳變異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養(yǎng)成,還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貝夫人成了一個典型 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親王夫人,她總是身著馬服,不僅僅從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氣概,而且還從不愛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惡習,在一封封說 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宮廷中那些貴族大老爺之間的勾當。造成德·福古貝夫人一類女人身上出現(xiàn)男子氣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們遭受丈夫的遺棄,為此感到 恥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漸漸失卻光澤。她們最終養(yǎng)成了丈夫所不具備的優(yōu)點和毛病。隨著丈夫日漸輕佻,愈來愈女子氣,愈來愈不知趣,她們活象毫無魅力 的雕像,變得男子氣十足,而這種陽剛之氣本應由丈夫來表現(xiàn)的。

恥辱、厭倦、憤懣的印記使德·福古貝夫人端端正正的臉龐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饒有興味且好奇地打量著我,簡直象個討德·福古貝先生歡心的年輕小 伙子,既然漸漸衰老的丈夫如今更愛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為翩翩少年。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猶如外省人對著時新服飾用品商店的商品目錄冊,聚精會神地 描著漂亮的畫中人大小恰正合適的套頭連衣裙(實際上,每一頁畫得都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由于變換服飾與姿態(tài),造成錯覺,看出象是許多各不相同的人)?;ㄕT蜂 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動著德·福古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讓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飲料。可我連忙脫身,推托說我馬上要走,可還沒有見到男主 人。

男主人正在花園門口與幾位來客交談,我離那兒并不太遠。可這段距離令我生畏,簡直比赴湯蹈火還要可怕。

花園里站著許多婦人,我覺得可通過她們引見一下,她們一個個裝模作樣,驚嘆不已,實際上茫然不知所措。舉辦此類盛會,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 能成為現(xiàn)實,因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關注。諸多文人都有一種愚蠢的虛榮心,一位名副其實的作家卻無比虛榮,要是閱讀一位對他向來推崇備至的批評家 的文章,發(fā)現(xiàn)文中不見自己的名字,提的盡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盡管文章可能不乏驚人之筆,他也不會有閑心再讀下去,因為有作品需要他去創(chuàng)造。

可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女人閑極無聊,無所事事,一旦在《費加羅報》上看到:"昨日,蓋爾芒特親王夫婦舉行了盛大晚會……"便會驚叫起來:"怎么搞的! 三天前我跟瑪麗-希貝爾整整交談了一個鐘頭,她竟然對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絞盡腦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對不起蓋爾芒特家。必須承認,親王夫人的盛會 有所不同,不僅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驚訝,有時,受邀請的客人也同樣覺得奇怪。因為她的晚會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門,邀請一些被德·蓋爾芒特夫人冷落了數(shù)年 的客人。而幾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淺薄,每個人對待同類僅以親疏論是非,請了的親親熱熱,不請的耿耿于懷。對這些人來說,盡管都是親王夫人的朋友,若真 的沒有得到邀請,這往往是因為親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滿,因他早已把他們逐出教門。據(jù)此,我完全可以斷定,她沒有跟德·夏呂斯先生提起我,不 然,我就不可能在場。德·夏呂斯先生正站在德國大使身旁,憑倚著花園門前通往宮邸的主樓梯的欄桿,盡管男爵身邊圍了三四個崇拜他的女人,幾乎擋住了他,但 來賓都得上前向他問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聽得一連串的問候聲:"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維爾克洛茲夫人,晚上好,德·拉 都·迪品-古維爾納夫人,晚上好,菲利貝,晚上好,我親愛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聲問候不時被德·夏呂斯先生履行公務的囑托與詢問(他根本不聽回答)所 打斷,這時,他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帶幾分親善:"注意小姑娘別受涼了,花園嘛,總有點兒潮氣。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 好,德·梅克倫堡夫人。姑娘來了嗎?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連衣裙了嗎?晚上好,圣謝朗。"當然,他這副姿態(tài)含著傲氣。德·夏呂斯先生知道自己是蓋爾芒特 家族的一員,在這次盛會中舉足輕重,優(yōu)越于他人。但是,也不僅僅含有傲氣,對具有審美情趣的人來說,倘若此盛會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舉行,而是出現(xiàn)在卡帕契 奧①或委羅內(nèi)塞②的油畫中,那么,盛會這個詞本身就會引起奢華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呂斯這位德國親王可能會想象著這場盛會正在湯豪澤③的詩篇中舉 行,他儼然以瑪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爾堡的進口,降貴紆尊向每位來賓問候一聲,來賓魚貫進入城堡或花園,迎接他們的是百奏不厭的著名《進行曲》的長長的短 句樂章。

①卡帕契奧(約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威尼斯畫派最偉大的敘事體畫家。
②委羅內(nèi)塞(1528-1588),十六世紀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和著名色*彩大師。
③湯豪澤(約1200-約1270),德國抒情詩人。

可是,我怎么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認出了樹下的幾位女子,我跟她們多少有些交往,可她們仿佛個個變了模樣,因為她們此時是在親王府,而不是在她們的 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們此刻并不是面對薩克遜餐盤,而是坐在一棵栗樹的樹蔭下。環(huán)境的優(yōu)雅并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奧麗阿娜"府中環(huán)境遜色*百 倍,我心中照舊會混亂不堪。若在我們所處的客廳里,電燈突然熄滅,不得已換上油燈,那在我們眼里,一切便會變樣。我被德·蘇夫雷夫人引出了猶豫不決、進退 兩難的境地。"晚上好,"她邊說邊向我走來,"您是否很久沒見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說此類話時,她盡量拿出一副腔調(diào),表示并不象他人,純粹是閑極無 聊,無話找話,明明不知該談什么,卻偏要提起兩人都認識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對方是誰,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地跟您搭腔。與眾不同的是,她的目 光里延伸著一條細細的導線,分明在說:"別以為我沒有認出您來。您這位年輕小伙子,我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見過。我記憶猶新。"可是,這句話看似愚蠢但 用心良苦,它在我頭頂張開的保護網(wǎng)極不牢靠,我剛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蕩然無存。若要到一位有權有勢的人物面前為某人去求情,德·蘇夫雷夫人往往表現(xiàn)不 凡,在求情者的眼里,她象在抬舉他,可在權貴看來,卻又不象在抬舉求情者,以致這一具有雙重意義的姿態(tài)既能使后者對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于欠下前者的人 情債。見這位夫人對我懷有好感,我斗膽求她把我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轉向我們的當兒,慈母般地抓著我的雙肩,雖然親王腦袋扭了 過去,根本看不著她,她還是對著他微微而笑,推著我向他走去,那動作說是在保護我,可卻存心不成全,我還未及邁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會的人就是這 樣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問候,顯得更為卑怯。我一邊與她搭腔,一邊極力回憶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曾和她共進過晚餐,她對我說過的話有些 還沒有遺忘。可是,盡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記憶殘存的深處,卻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這姓名就存在于我腦中。我的思想與它象玩起了游戲,企圖先確定其范 圍,回想其起首的第一個字母,最后再整個兒弄個水落石出。然而枉費心機,我差不多感覺到它的存在與份量,可每當我想象它的形式,與蜷縮在我黑暗的記憶深潭 中憂郁的囚犯對號入座時,便立即否認了自己:"這不對。"毋庸置疑,我的思維可創(chuàng)造出最難以記憶的姓名??墒?,這里并不需要創(chuàng)造,而是要再現(xiàn)。倘若不受真 實性*所控制,任何思維活動都不費吹灰之力。而此處,我必須受其約束??赏蝗?,整個姓氏出現(xiàn)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該說它出現(xiàn)了,因為我覺得它并非自 動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有關這位夫人,尚存許多模糊的記憶,我雖然不懈地求助于它們(比如激發(fā)自己的記憶,對自己這樣說:"噢,這位夫人就是德·蘇夫雷夫人的 好友,她對維克多·雨果佩服得五體投地,那般純真幼稚,又那么誠惶誠恐"),可我也并不認為,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間跳躍不定的記憶,為驅(qū)使它的浮現(xiàn)起到 了什么作用。當人們搜索枯腸,回憶某人的姓名,在記憶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戲時,用不著采用一系列逐層近似估算法。開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準確 的姓名出現(xiàn)了,與自以為猜準的姓名風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現(xiàn)在我們腦中。不,我還是認為,隨著我們的生活一天天過去,我們度過的時光使我們漸漸遠 離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區(qū)域,而通過激發(fā)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強了心靈透視的銳敏度,我才驀然穿透了昏暗層,眼前豁然開朗??偠灾?,即使在遺忘和記憶中 間存在著過渡界線,這種過渡也是下意識的。因為在搜索到準確的名字之前,我們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實都是錯誤的,弄得我們步步撲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 根本不成其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幾個簡單的輔音,與搜索枯腸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過,從虛無到真實的思維運動是多么神秘,也許不管怎么說,這些錯誤的輔 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幫助我們捕捉準確的名字。諸位讀者也許會說:"所有這些,與告訴我們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無關系嘛;既然您 作了長篇大論,作者先生,請允許我再浪費您一分鐘,我要告訴您,象您這樣年紀輕輕(或者象您筆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輕,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話),您就如此 健忘,連一位極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記不起來,豈不令人惱火。"讀者先生,這確實令人惱火。甚至比您想象的還更慘,待您感到,這樣的時刻已經(jīng)來臨,姓名、詞匯 通通將從清晰的思維區(qū)消失,對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終喊不出姓名。這的確令人惱火,年紀輕輕,回憶熟人的名字,就得這么費勁??煞催^來說,倘若只涉及一些頗 為耳生,自然而然忘卻的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也不想費心去回憶,那這種缺陷倒不無好處。"什么好處,請您談一談。"哎,先生,須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 發(fā)現(xiàn)、了解并分析其機制,不然,永遠都不可能打開它的奧秘。試想一個人象僵尸一樣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來,起床,他還會想到對睡眠進行重大 探索,哪怕進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嗎?也許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覺。稍微有點失眠,并非無益,它可品嘗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點光芒。常盛不衰 的記憶力并不是功率很強的推動研究記憶現(xiàn)象的激電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紹給親王沒有?"沒有,請安靜,容我繼續(xù)往下敘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蘇夫雷夫人還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與蓋爾芒特公爵曾經(jīng)有過的那段私情使她本來就不高的聲望大 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腳踢開,她干脆就名聲掃地了。我請求她把我介紹給親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時沉默不語,自以為這樣沉默可以裝出沒有聽見我說 的話,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覺到自己氣得緊皺眉頭。也許恰恰相反,她已經(jīng)有所察覺,對荒謬的請求不屑一顧,并據(jù)此給我上了一堂行事審慎課,卻又 不顯得過分粗暴,我是說這是一堂無聲的教訓,并不比慷慨陳詞缺乏說服力。

再說,德·阿巴雄夫人確實窩火:眾多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一個文藝復興風格的陽臺,陽臺角上,并不見風行一時的紀念雕像,卻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 -勒迪克公爵夫人,其優(yōu)美的豐姿并不比雕像遜色*纖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贊·德·蓋爾芒特的心上人。透過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羅紗裙, 可見她那勝似勝利女神飄飄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呂斯先生了,他已經(jīng)走進底層的一個房間,可通往花園。此時,他裝著在全神貫注地打一局模擬的惠斯特牌戲,這樣他便可避免給人造成對 他人視而不見的印象,我趁機盡情欣賞他那以簡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點綴,興許唯有裁縫師傅才能識貨,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諧奏曲》一畫的氣派,其實不如說是 黑、白紅的和諧,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條寬寬的衣襟飾帶上佩戴著一枚馬爾特宗教騎士團黑白紅三色*琺瑯十字勛章。這時,男爵玩牌的把戲被德·拉加東夫人打 斷了,她領著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長著漂亮的臉蛋,一副放肆的模樣。"我的好兄弟,"德·拉加東夫人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侄兒阿達爾貝。阿達 爾貝,你知道吧,這就是你常聽說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東夫人。"德·夏呂斯先生作答道。接著,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 生",眼睛看也沒看年輕人一眼,態(tài)度粗暴,聲音生硬得很不禮貌,在場的人不禁為之瞠目。也許,德·夏呂斯先生知道德·加拉東夫人對他的習性*存有疑心,禁不 住想含沙射影開開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對她侄子接待親熱,會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時,他也故作姿態(tài),公然表示他對青年小伙子不感興 趣;也許他本來就不認為,那位阿達爾貝會畢恭畢敬地回報嬸母的介紹;抑或他渴望日后能與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闖深宮,不妨先來個下馬威,就象君主們在 采取外交行動之前,往往用軍事行動來配合。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國著名畫家,作品風格獨特,線條與色*彩和諧。

讓德·夏呂斯接受我的請求,同意引見,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難辦。一方面,近二十年間,這位堂吉訶德曾與多少架風車(往往是他認為對他不敬的親戚)激 戰(zhàn),又多少次擋駕,把"不受歡迎的人"排斥在蓋爾芒特家族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門之外,以致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都開始害怕會與他們所喜歡的朋友全鬧翻,至死也 不能與某些在他們看來頗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這僅僅是為了迎合一位內(nèi)弟或堂兄的毫無道理的深仇大恨,這位內(nèi)弟或堂兄也許都恨不得大家為他而拋棄自己的妻 子、兄弟、兒女。德·夏呂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發(fā)現(xiàn)人們對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經(jīng)不放在心上,設想一下未來、真擔心最終被拋棄的是他自己,于是開始作出部分 犧牲,象俗話所說,開始"掉價"。另一方面倘若說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討厭的家伙一連幾月,甚至幾年過著單一的生活--誰要向這人發(fā)出邀請,他都絕不容忍, 甚至會不自量力,敢像個搬運夫那樣赤膊上陣,與王后作對,根本不在乎對方的身份對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動不動就大發(fā)雷霆,因此罵人的火藥就不可能不四 散無力。"蠢蛋,混賬家伙!得教訓教訓他,把他掃到臭水溝里去,哎,這家伙,即使掃進了臭水溝,對城市衛(wèi)生也會有害。"他常常這樣破口大罵,甚至有時一人 在家,讀到自以為對他大不敬的來信或想起別人傳給他的一句閑話,也會大罵一通。不過。一旦他對第二個混蛋發(fā)起火來,對第一個的怒氣使就煙消云散,只要此人 對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機還來不及懷恨結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凈。因此,盡管他對我抱有怨氣,我求他引我去見親王,也許本來是可以成功的,可 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為了避免他以為我是冒冒失失撞進府來,求他說情,讓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說了一句:"您知道,我與他們很熟,親王夫人對我十分 客氣。""那好,既然您跟他們熟,還用得著我替您介紹嗎?"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轉過身去,繼續(xù)和教廷大使、德國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識的人物裝著打惠斯特 牌戲。

這時,從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養(yǎng)稀有動物的花園深處,透過大敞的門扉,向我傳來了一陣深呼吸的聲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氣吸進滿園春色*。那聲音漸漸靠近,我 循聲走去,不料耳邊又響起了德·布雷奧代先生低低的一聲"晚安",這聲音不象磨刀嚯嚯聲,更不象糟蹋莊稼地的野豬崽的嗷嗷亂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時的慰 問。此人不如德·蘇夫雷夫人有權有勢,但也不象她那樣生性*不樂于效勞,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親王的關系也要隨便得多,也許,他對我在德·蓋爾芒特家族 所處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許他比我自己還更了解我的地位舉足輕重,可開始幾秒鐘,我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見他鼻神經(jīng)-乳-頭不停抽搐,鼻孔大張,左顧右盼,單 片眼鏡后的那對眼睛瞪得滾圓,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觀。不過,聽清我的請求后,他欣然接受,領著我向親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鄭重其事卻又俗不可耐 的樣子,把我介紹給親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點,一邊略加舉薦。蓋爾芒特公爵一高興起來,待人有多和藹、友好、隨和,充滿情誼,那么在我看來,親王待 人就有多刻板、正經(jīng)、傲慢。他對我勉強一笑,嚴肅地叫了我一聲:"先生。"我常聽公爵譏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遜??墒?,親王剛開始和我說了幾句,那冷峻、嚴肅 的語氣與巴贊和藹可親的話語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照,我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無人的正是一面就與您"稱兄道弟"的公爵,這兩個表兄弟中,真正謙遜的倒是親 王。從他審慎的舉止中,我看到了一種更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說平等相待,因為這對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對下屬應有的尊重,這就像在所有等級森嚴的圈子 里,比如在法院、醫(yī)學院,總檢察長或"院長"深知自己身居要職,表面都顯出一副傳統(tǒng)的傲慢氣派,可內(nèi)心里比起那些佯裝親熱的新派人物來,實際上要更真誠, 若與他們相處熟了,就會覺得他們?yōu)槿烁屏?,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繼續(xù)令尊先生的事業(yè)?"他問我,神態(tài)冷淡,但又不乏興趣。我猜想他這樣問我只是出于 禮貌,于是我簡明扼要給予回答,然后即離開了他,讓他接待新到的來賓。

我一眼瞥見了斯萬,想和他攀談幾句,可恰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蓋爾芒特親王沒有站在原地接受奧黛特丈夫的問候,一見面,就象抽水泵那樣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園深處,有人傳說,甚至"要把他攆出門外"。

上流社會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從報上得知一個捷克樂團兩天前演了整整一個夜場,同時了解到孟加拉戰(zhàn)火繼續(xù)不斷燃燒,眼下,我又集中了幾分注意力,想去觀賞一下著名的于貝爾·羅貝噴泉。

噴泉位于林間空地的一側,周圍樹木環(huán)繞,樹木美不勝收,不少樹與噴泉一樣古老。遠遠望去,噴泉細長的一股,靜止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風吹拂,才見 淡雅、搖曳的薄紗悠悠飄落,更為輕盈。十八世紀賦予了它盡善至美的纖纖身段,可噴泉的風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斷絕了它的生命。從此處看去,人們感覺到的與其 是水,毋寧說是藝術品。噴泉頂端永遠氤氳著一團水霧,保持著當年的風采,一如凡爾賽宮上空經(jīng)久不散的云霧。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噴泉猶如古代宮殿的石建筑,嚴 格遵循原先的設計,同時,不斷更新的泉水噴射而出,本欲悉聽建筑師的指揮,然而行動的結果恰似違背了他的意愿,只見千萬股水柱紛紛噴濺,唯有在遠處,才能 給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噴發(fā)的感覺。實際上,這一噴射的水柱常被紛亂的落水截斷,然而若站在遠處,我覺得那水柱永不彎曲,稠密無隙,連續(xù)不斷??缮钥拷^ 望,這永不中斷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實為四處噴涌的水所保證,哪里有可能攔腰截斷,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斷了,旁邊的水柱緊接著向上噴射,一 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處,再也無力向上時,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無力的水珠從水柱上灑落下來,途中與噴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時而被撞個粉碎,卷入 被永不停息的噴水攪亂了的空氣渦流之中,在空中飄忽,最終翻落池中。猶猶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與堅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鮮明對比,柔弱的水霧在水柱周圍迷濛一 片,水珠頂端一朵橢圓形的云彩,云彩由千萬朵水花組成,可表面像鍍了一層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騰著,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團,迅猛沖天而上,與行云打成一片。 不幸的是,只要一陣風吹來,就足以把它傾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時,甚至會有一股不馴的小水柱闖到外面,若觀眾不敬而遠之,保持適當距離,而是冒冒失失、看 得入神,那準會被濺個渾身透濕。

這類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風時發(fā)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當不快。有人告訴德·阿巴雄夫人,說蓋爾芒特公爵--實際上還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 大理石畫廊,去畫廊,需經(jīng)過聳立在噴池欄旁的雙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為真,可正當她要走進其中一個柱廊的時候,一股強烈的熱風刮彎了水柱,把 美麗的夫人澆得渾身濕透,水從袒露的低領流進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進水池一般。這時,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節(jié)奏分明的哞叫聲,這聲音大得浩蕩的大軍都能聽 見,但卻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個大軍,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隊發(fā)出的;原來是符拉季米爾大公看見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縱聲大笑,事后,他常說, 這真是最開心的一件事,一輩子也看不夠。幾個好心人提醒這位莫斯科人,該說句表示撫慰的話,她聽了準會高興,可這位婦人雖然已經(jīng)年滿四旬,卻不向任何人求 救,她一邊用披巾揩著身上的流水,顧不得那落水象惡作劇似地打濕了噴池的護欄,獨自離去。大公心底還算善良,覺得確實應該撫慰一番,頭一陣威震全軍的大笑 剛剛平息下來,便又響起比第一次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嚎叫聲。"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劇院一樣,擊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別人犧牲她的青春以夸獎 她的靈活。有人正在同她說話,卻被噴泉的水聲沖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聲又壓倒了水聲:"我以為親王殿下跟您說了點什么,""不!是跟德·蘇夫雷夫人說 的。"她應聲答道。

我穿過花園,又登樓梯,由于親王不在場,不知和斯萬到哪兒去了,樓梯上圍著德·夏呂斯的來賓越來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爾賽宮,王弟殿下宮中的來客就多了起來。我上樓時被男爵喊住,而此時在我的身后,又有兩位夫人和一位年輕公子擠過來想向他道安。

"在這兒見到您,真可愛!"他一邊向我伸過手來,一邊說。"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親愛的埃米尼。"他無疑想起了剛剛以蓋爾芒特府邸 主人的身份與我說過話,于是又頓生一念,想擺出一點姿態(tài),對本來令他不悅的事表露出幾分滿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爺?shù)姆潘翚馀?,鬧騰起來簡直像個歇斯底里病 患者,話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過分挖苦的口氣:"真可愛,"他繼續(xù)說道,"可也特別滑稽。"說罷,他朗聲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歡悅,而另一方面又表示 人類語言難以傳達其歡快心情。這時,有的人看透了這家伙,知道他難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傷人,本來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結果卻幾乎丟了體面,不 由抬腿就走。"噢,別生氣了,"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qū)ξ艺f,"您知道,我很喜歡您。晚上好,昂迪奧施,晚上好,路易-勒內(nèi)。您去看過噴泉了吧?"那口氣 與其是在詢問,倒不如說是在證實。"很美,是吧?真是妙極了。本來還可以再好些,當然,有的玩藝兒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國就無與倫比了。不過,就現(xiàn)在這樣 子,就已經(jīng)屬于最佳之列。布雷奧代肯定會對您說,不該掛上燈,這無非是想讓人忘記當初出那餿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過,總的說來,還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 點。要改造一件杰作比創(chuàng)造一件難多了。再說,我們心中多少都有點兒數(shù),布雷奧代不如于貝爾·羅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來賓行列,客人們正一一步入宮邸。"您和我那可愛的弟媳奧麗阿娜已經(jīng)很久沒見面了吧?"親王夫人問我道,她剛剛離開了進口處那把座椅,我與她一起回到了客廳。

"她今晚會來的,我今天下午見到了她。"女主人繼續(xù)說道,"她答應我要來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們倆一起去大使館參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時能 出場的王親國戚都會赴宴,場面肯定很嚇人。"任何王親國戚都嚇不倒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沙龍里聚集過的何其多。當她稱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簡直就像在呼 叫"我的小狗"。因此,蓋爾芒特夫人嘴上說"場面肯定很嚇人",那純粹是蠢話,在上流社會的人身上,比起虛榮心來,愚蠢還是占上風。有關她的家譜,她自己 知道的還不如一位普通的歷史教師多。至于她所結識的人,她盡量顯得連別人送給他們的綽號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親王夫人問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參加常被稱為"波姆 蘋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舉辦的晚宴,聽我給以否定的回答,一時說不上話來。后不,無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見多識廣,結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 庸,與常人無異,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蘋果',可是個相當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親王夫人與我閑聊的當兒,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進來??晌覠o法抽身上前迎接他們,因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著我剛剛離開的女主 人,緊握著我胳膊,連聲贊嘆:"??!親王夫人,多美的女人??!蓋世無雙!我覺得,若我是個男人,"她帶著幾分東方式的粗俗和婬*蕩又添了一句,"我定將把自 己的一生獻給這位絕代佳人。"我回答說,她確實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這毫無關系。"大使夫人對我說,"奧麗阿娜是個上流社會風流女子, 繼承了梅梅和拔拔爾的性*情,而瑪麗-希爾貝,則是個'人物'。"

我生就討厭別人這樣不由分說,教訓我該對我的熟人持怎樣的看法。再說,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價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沒有任何理由會比我的更可信。 另一方面,我對大使夫人如此惱火,那是因為一個普通關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惡習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貨真價實的毒|品,幸虧我們都"服了人工耐毒劑"。這里,用 不著搬出任何科學比較的儀器,奢談什么抗原過敏性*,暫且這么說吧,在我們友好的或純粹社交性*的關系中,總存在著某種暫時治愈的敵意,可弄不好就會復發(fā)。平 時,只要人還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爾"、"梅梅"來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馬上會使"人工耐毒劑"失效,可平 時,全仗了這些玩藝兒,我才覺得她勉強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氣,實際上這更不應該,因為她跟我那樣說話,其目的并非想讓人覺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為 學得太匆忙,以為這是當?shù)亓晳T,居然用綽號稱呼起貴族老爺來。她呀,不過只上了幾個月的課,并沒有循序漸進地學。

可我仔細想想,我不樂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還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奧麗阿娜"府中,也是這位外交人物神情嚴肅、煞有介事地親口對我說,蓋爾芒特親王 夫人實在讓她反感。我覺得還是不必細究她態(tài)度驟變的原因為好:只不過是今晚的盛會邀請了她的緣故。大使夫人贊不絕口,對我稱道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位絕代佳 人,完全是肺腑之言。這是她一貫的想法。不過,在這之前,她從未受到邀請,去親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認為對這類不受邀請的冷落,原則上應表示故意的克 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請,且從此可能成為慣例,她當然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釋對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無須從情場失意、政壇受挫這方 面去尋找。品頭論足本無定評:接受或拒絕邀請卻可一錘定音。再說,按照正與我一道視察沙龍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說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其 是她特別派得上用場。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明星已經(jīng)倦于露面。渴望見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過海,到另一個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兒幾乎孑然一身,無以相 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這樣剛剛躋身于上流社會的女人,會不失時機到處大出風頭。對此類稱作晚會、交際會的社交場合,她們可派上用場,哪怕像個垂死的 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擺布,也不愿失去露面的良機。她們興頭十足,從不錯過一個晚會,是任何人都可信賴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這些假明星的底細,把她們 奉為社交皇后,真該給他們上堂課,向他們解釋解釋為何遠離上流社會,潔身自好,不為他們所知的斯當?shù)显S夫人至少可與杜爾維爾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貴婦 人。

在平常的日子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兩只眼睛總是茫然若失,含有幾分憂郁,只有當她不得已要向某個朋友道安,才閃現(xiàn)出一道機智的光芒,仿佛友人僅是一 句妙語,一股魅力,一道無可挑剔的佳肴,品嘗之后,行家的臉上頓時表現(xiàn)機敏,美滋滋地喜形于色*。可是,在盛大晚會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覺得每問候一 次,機智的光亮便要熄滅一回,這未免太煩人。于是,就好比一位文藝鑒賞家,每次去劇院觀看哪位戲劇大師的新作,為了表示肯定不會白過一個晚上,待他把衣帽 交給女引座員后,便調(diào)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時刻準備報以機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贊許目光;公爵夫人正是這樣,她一到,便為整個晚會生輝。她脫下禮服 外套--一件提埃波洛①風格的華麗的紅色*大衣,露出紅寶石項鏈,真象一副枷鎖套在脖子上,然后,奧麗阿娜這位上流社會的女子,用女裁縫似的目光,迅速而又 仔細地從頭到腳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繼又檢查一番,確保自己的雙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寶一樣熠熠閃光。幾位"饒后"之徒,比如德·儒維爾,沖上前去,試圖擋住 公爵,不讓他進府:"難道您不知道可憐的瑪瑪已經(jīng)生命垂危了?剛剛給他用了藥。""我知道,我知道。"德·蓋爾芒特先生邊說邊推開討厭的家伙往里走。"臨 終圣體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親王晚會后的舞會,他暗暗打定主意決不錯過,不禁高興得微微一笑,又補充了這么一句。

"我們可不樂意別人知道我們已經(jīng)回來了。"公爵夫人對我說。她萬萬沒有料想到親王夫人已經(jīng)告訴過我,說她剛剛見了弟媳的面,弟媳答應她一定來,從而宣 告了她說的這番話無效。公爵瞪著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鐘,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經(jīng)把您的疑慮都告訴奧麗阿娜了。"既然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明白種種疑慮都不成 立,更用不著采取什么步驟加以消除,于是,她便大談特談這些疑慮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陣子。"總是疑心您沒有受到邀請!可哪一次都請了!再說,還有我 呢。您以為我沒有能耐讓人邀請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嗎?"我必須提一句,她后來確實經(jīng)常為我做一些比這還要更棘手的事;不過,我當時只是把她這番話理解為我辦 事過分謹小慎微。我開始領悟到貴族表示親熱的有聲或無聲語言的真正價值,甜言蜜語的親熱給自感卑賤的人們一帖安慰劑,卻又不徹底消除他們的自卑,因為一旦 消除了他們的自卑感,也許就沒有理由表示親熱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強。"蓋爾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為,似乎這樣宣告;而且他們好話說盡, 令人難以想象,其目的完全是為了得到愛戴,得到贊美,并不是為了讓人相信。倘若能識破這種親熱的虛假性*質(zhì),那便是他們所稱的素有修養(yǎng);倘若信以為真,那便 是教養(yǎng)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這方面有過一次教訓,最終使我精確至極地學到了貴族表示親熱的某些形式及其適用范圍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為英國女 王舉行的一次午后聚會上;去餐廳時,大家主動排起一個不長的行列,走在隊首的是女王,胳膊挽著蓋爾芒特公爵。我恰在這時趕到。公爵雖然離我至少有四十米, 但仍然用那只空著的手對我極盡招呼與友好的表示,那樣子像是在告訴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會被人當作夾著柴郡干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宮庭語言 方面已經(jīng)開始老練起來,連一步也沒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沒有笑容,仿佛是面對一位似曾相識的人行禮,接著朝相反的方面繼續(xù)走自 己的路。對我的這一致意方式,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賞識,即使我有能耐寫出一部杰作,也未必得此殊榮。它不僅沒有逃出公爵的眼睛--盡管這一天他不得不向 五百余人還禮--而且也沒有躲過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親后,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母親,但就是只字不提我那樣行事不對,應該上跟前去。她 對我母親說,她丈夫?qū)ξ疫@樣致意贊嘆不已。說再也沒有比那更得體了。人們不停地為這一鞠躬尋找各種各樣的優(yōu)點,可就是無人提起明顯是最為珍貴的一點,即舉 止審慎得體;人們也對我贊不絕口,我明白了這種種贊譽之詞與其說是對過去的獎賞,毋寧說是對將來的一種引導,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學校校長之口的微妙之辭:" 別忘了,我親愛的孩子們,這些獎品是獎給你們的,但更是獎給你們父母的,為的是讓他們在下一學年再送你們來上學。"德·馬桑特夫人就是這樣,當外社團的某 個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舉止審慎的人,說"需要找他們的時候,準能找到他們,不需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讓人放心",這簡直就象 在間接地告誡一位渾身臭烘烘的家仆,洗澡對身體健康有百利而無一害。

①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畫家,十八世紀最優(yōu)秀的大型裝飾畫家。

就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離開門廳前,我與她閑聊時,我聽到了一種嗓音,從此之后,這嗓音我怎么都能辨別清楚,決不可能出任何差錯。這是德·福古貝先生和 德·夏呂斯先生在特殊場合的竊竊私語聲。一位臨床醫(yī)生根本用不著候診的病人掀起襯衣,也無須聽診他的呼吸,只要聽聽其嗓音,就足可以確診。后來,我在沙龍 里曾多少次聽到某個人的聲調(diào)或笑聲,往往為之感到詫異,他雖然極力模仿自己的職業(yè)語言或所在圈子里的人的舉止風度,故作莊重高雅的姿態(tài),或裝出一副粗俗隨 便的模樣,但憑我這雙訓練有素,象調(diào)音師的定音笛那般靈敏的耳朵,從那虛假的聲音中,足可分辨出"這是一個夏呂斯式的人物"!這時,一家使館的全體人員走 了過來,向德·夏呂斯先生致意。盡管我發(fā)現(xiàn)上面提及的此類病態(tài)僅僅是當天的事(當我發(fā)現(xiàn)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時候),但要作出診斷,也無須提問,無須 聽診。不過,與德·夏呂斯先生交談的德·福古貝先生顯得捉摸不定。可是,經(jīng)歷了少年時代似懂非懂的階段之后,他早該明白自己是在與什么東西打交道了。同性* 戀者往往以為世上唯有自己以這種方式作樂,可后來又誤以為--又是一個極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膽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貝先生沉湎于這種 于他也許是種享受的樂趣,時間并不很久。外交生涯對他的生活產(chǎn)生了影響,使他規(guī)規(guī)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學學校寒窗苦讀,從二十歲開始,他就不得不一直過著基 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會失其功能和活力,漸漸萎縮,德·福古貝先生正是這樣,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體力和敏銳的聽 力,他喪失了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所具備的那種很少發(fā)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外國,這位全權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認那些身著制 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實際上與他同屬一類。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對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舉他的嗜好,他便怒氣沖沖,他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貝 先生美得驚喜交集。這并非因為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之后,他想入非非,試圖利用天賜良機。而是這三言兩語的指點,確實漸漸改變了×公使團或外交部某部門的面 貌,想起來象耶路撒冷圣殿或蘇薩的御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劇中,指點阿塔莉弄清了若亞斯與大衛(wèi)是同一種族,告訴阿布納"身居王后之位"的愛絲苔爾 有"猶太種族"的血親。見大使館的年輕成員紛紛上前與德·夏呂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貝先生看樣子感慨萬千,猶如《愛絲苔爾》①一劇中的埃莉絲在驚嘆:

天哪!這么眾多天真無邪的英姿佳麗,
四面八方蜂飛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結隊!
多么可愛的羞色*在她們臉上盡情描繪!

①拉辛的三幕悲劇。

接著,他渴望再了解一點"內(nèi)情",微笑著向德·夏呂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詢,又充滿欲念。"噢,瞧您,當然的事。"德·夏呂斯先生一副博學者 無不通曉的神氣,象是在對一個毫無學識的蠢貨說話??傻隆じ<愊壬鷥芍谎劬υ僖膊浑x開那些年輕的秘書,使德·夏呂斯先生大為惱火,駐法×使館的大使是位 老手,這些秘書當然不是他隨隨便便挑來的。德·福古貝先生一聲不吭,我只觀察著他的目光。可我從小就習慣提供古典戲劇的語言,甚至可讓無聲之物說話,于 是,我指使德·福古貝的眼睛說起話來,這是愛絲苔爾向埃莉絲解釋馬多謝出于對自己信仰的虔誠,堅持在王后身邊只安排與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詩句:

然而他對我們民族的愛戀,
讓錫永的姑娘云集在宮殿,
柔嫩的鮮花被命運之風搖曳,
象我一樣被移栽頭頂一天異色*,
在一個與世俗隔絕的地方,
他(大使閣下)精心管教把她們培養(yǎng)。

德·福古貝先生終于不再用自己的目光,開口說話了。

"誰知道,"他憂傷地說:"在我所駐的國度,是否也存在這種事?""很可能。"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是從狄奧多西國王開的頭,盡管我對他的實情毫無所知。""啊,絕對不可能!"

"那么,他就不該擺出那么一副樣子。他總是裝模作樣。一身'嗲聲嗲氣',我最討厭那副樣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說,您應該很了解他是個什么 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錯看了他。不過,他確實挺有魅力。與法國簽署協(xié)約那一天,國王還擁吻了我。我從來沒有那么激動過。""那 正是時機,跟他傾訴一番您心中的欲|望。""??!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還了得!不過,我在這方面沒什么害怕的。"我離得不太遠,這些話聽得一清 二楚,不禁使我在心頭默默地詠誦起來:

國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誰,
這一秘密始終緊鎖著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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