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半無聲半有聲的對話只持續(xù)了片刻,我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廳也才走了幾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絕倫、身材嬌小的棕發(fā)夫人攔住了:"我很想見到您。 鄧南遮從一個包廂里瞧見了您,他給T親王夫人寫了一封信,說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尤物。只要能與您交談十分鐘,他死了也心甘??傊?,即便您不能或不愿見 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無論如何要給我確定個約會時間。有些秘密的事兒,我在這里不能說。我看得出您沒有認出我來,"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爾馬公主 府中(可我從未去過)認識您的。俄國大帝希望您父親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來,伊斯沃爾斯基正好也在,他會跟您談此事的。我有份禮物要贈送給您, 親愛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轉過身子,繼續(xù)說道,"這份禮物,除了您,我誰都不送。這是易卜生三部戲劇的手稿,是他讓他的老看護給我送來的。我留下一部,另 兩部送給您。"
蓋爾芒特公爵并沒有對這份厚禮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鄧南遮是死人還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說家、劇作家前來拜訪他的夫人,把她寫到各自的作品中 去。上流社會人士總是喜歡把書看成一種立方體,揭開一面,讓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認識的人"裝進去"。這顯然是不正當?shù)?,而且只不過是些小人而已。當然,"順 便"見見他們也并無不可,因為多虧他們,若有暇讀書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開面具"。不管怎么說,最明智的還是與已經(jīng)謝世的作家打交道。 德·蓋爾芒特先生認為,唯有《高盧人報》上專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體"。若公爵報名參加葬禮,那位先生無論如何得把德·蓋爾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參加葬 禮的"要人"名單的榜首,但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愿意列名,他也就不報名參加殯儀,只給死者親屬寄去一封唁函,請他們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親屬 在報上發(fā)表了"來信表示悼念的有蓋爾芒特公爵等等"這一消息,那決不是社會新聞欄編輯的過錯,而是死者的兒女、兄弟、父親的罪過,公爵稱他們是些不擇手段 往上爬的家伙,下決心從此不再與他們來往(拿他的話說,不與他們"發(fā)生糾葛",可見他沒有掌握熟語的確切含義)。不過,一聽到易卜生和鄧南遮的名字,加之 他們是死者還是活人還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皺起眉頭,他離我們并不太遠,不可能沒有聽到蒂蒙萊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門的甜言蜜語。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 才貌雙全,動人魂魄,無論是才還是貌,擇其之一就足發(fā)令人傾倒??墒牵⒉皇浅錾碛谒缃裆畹倪@個圈子,想當初一心只向往文學沙龍,只與大作家結交, 先后做過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絕不是情人,她品行極為端正--大文豪們都把自己的手稿贈送給她,為她著書立說,是偶然的機會把她引入圣日爾曼區(qū),當然, 這些文學方面的特權也為她提供了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著去討人喜歡,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睞??墒牵蚜晳T于周旋、耍手腕,為人效勞, 如今盡管已無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國家機密要向您透露,總有權貴要介紹您結識,不斷有大手筆的水彩畫要贈送給您。在所有這些毫無必要的誘惑之中, 確有幾分虛假,但卻給她的一生書寫成一部錯綜復雜、閃閃發(fā)光的喜劇,她確實有能耐促成眾多省長和將軍的任命。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邊走著,一任她那天藍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動,但波光茫茫,以避開她不愿結交的人們,遠遠望去,她不時隱約地感到,他們興許是充滿 危險的暗礁。我們倆在來賓的人墻中間向前走去,他們明知永遠不可能結識"奧麗阿娜",卻如獲至寶,無論如何要把她指給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爾,快,快, 快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輕人談話呢。"只覺得他們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個清楚,仿佛在觀看七月十四日的閱兵儀式或大獎頒發(fā)儀式。這并非因為 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比她嫂子的更有貴族氣派,而是因為前者的??停笳邚牟辉秆?,尤其是她丈夫的緣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薩岡夫人的知己阿爾方 斯·德·羅特希爾德夫人,她就決不會接待,因為奧麗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對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爾斯親王常領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帶他去見親王夫 人,因為他十有八九會讓她掃興;還有幾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對他們很感興趣,可親王這位堅定的保皇黨人就恪守原則,不愿接待他們。他的 反猶太主義立場也是出于原則、任何風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無濟于事。他之所以接待斯萬,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蓋爾芒特家族中也難有他稱之為 斯萬,而不叫查理,是因為他知道斯萬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給了一位猶太人,做過貝里公爵的情婦,這樣一來,他常常說服自己相信斯萬的父親是親王的私 生子這一傳說。倘若這一假設成立,斯萬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純血統(tǒng)了,但實際上純屬無稽之談,斯萬的父親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與 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么,您沒有見過這等富麗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談起我們所在的府邸時這樣問我??纱蟠筚澝懒艘环┳拥?宮殿"之后,她又迫不及待地補充說,她寧 愿呆在"自己那個簡陋的小窩里,"比這里要強干百倍。"這里'參觀參觀'確實可觀,可這臥室里,曾發(fā)生過多少歷史悲劇,讓我睡在里面,非抑郁致死。那情景 就好似軟禁在布盧瓦堡、楓丹白露或盧浮宮,被世人遺忘了,排憂解愁的唯一辦法就是自言自語,慶幸自己住在莫納代契慘遭暗殺的房間里。一杯甘菊茯,豈能解憂 傷。瞧,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來了。我們剛剛在她府上用過晚餐。她明日要舉辦每年一次的盛大聚會,我以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錯過一次晚會。若晚會在鄉(xiāng) 間舉行,她也會登上馬車趕去,而不愿錯過機會。"
實際上,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今晚赴宴,與其說是為了不錯過他人府上舉辦的聚會,毋寧說是為了確保自己盛會的成功,搜羅最后一批志愿赴會者,同時也是以 某種方式在最后時刻檢閱一下次日將光臨她游園會的人馬。的確,不少年來,圣德費爾特家聚會的賓客早已今非昔比。想當年,蓋爾芒特圈子里的顯貴女人,寥若晨 星,但由于受到女主人的熱情款待,她們漸漸領來了各自的女友。與此同時,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發(fā)展,風流社會的無名鼠輩人數(shù)逐年減少。 這一次,這位不見了,接著,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面包"一樣,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長時間,這兒的聚會便無聲無息了,可恰是多虧了這一點,可以放心 邀請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來此共享歡樂,用不著費神去請體面的人士。他們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這兒,他們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 Circenses)①花式糕點和優(yōu)美的音樂節(jié)目嗎?前后幾乎形成鮮明對比,圣德費爾特沙龍當初開張時,是兩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猶加兩根女像柱,支撐著搖 搖欲墜的沙龍大梁,可最近幾年,只見兩位極不合體的人物混雜在上流社會中:年邁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和一位建筑師的妻子,這位女子聲音甜美,人們往往禁不住 邀她歌唱幾曲。她倆在圣德費爾特夫人府中再也沒有一個熟人,為自己的女伴一個個不見蹤影而悲戚,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看樣子象兩只未能及時遷徙的燕子,時刻 可能凍死。來年,她們便沒有受到邀請。德·弗朗克多夫人沒法為她那位酷愛音樂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為明確的答復,只有短短的這么一句回話:"要是您 覺得音樂有趣,誰都可以進來聽嘛,這又不犯罪!"
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這種邀請不夠熱切,也就作罷了。
①拉丁語,意為"面包與娛樂"。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苦心經(jīng)營,把一個麻風病院般的沙龍變成了一個貴夫人的沙龍--最新時式,看去極為美妙--可人們也許感到奇怪,此人第二天就要舉辦 本時令最引人矚目的盛會,難道她還有必要在前夕來向她的人馬發(fā)出最高號令?原因是圣德費爾特沙龍的顯赫地位只被一幫人所承認,他們從不參加任何聚會,唯一 的交際生活就是閱讀《高盧人報》或《費加羅報》上發(fā)表的白晝或晚間聚會的盛況報道。對這些僅通過報紙觀看大千世界的上流社會人士來說,只要報上提一提英 國、奧地利等國的大使,提一提于塞斯、拉特雷默耶公爵夫人等等,就會以為圣德費爾特沙龍為巴黎沙龍之最,而實際上它只不過是個末流沙龍。這并非因為報上發(fā) 表的是欺世之言。上面列舉的人士確實大多出席了聚會。不過,他們都是經(jīng)過對方再三懇求,一再表示好意、提供方便后才參加聚會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到來可 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增添無限榮光。這類沙龍,不要說主動登門,就是躲還來不及呢,可以這么說,人們是不得已去幫個忙,它們只能蒙騙《社交新聞欄》的女讀 者,給她們造成假象。但一次真正的雅會卻從她們眼皮底下溜過去,女主人本可以請來所有公爵夫人,且她們也恨不能"被選中",然而女主人卻只擇請兩三位。更 有甚者,這類女主人毫不了解或干脆蔑視今日的廣告力量,不在報上刊登來賓的姓名,因此,她們在西班牙王后眼里風度優(yōu)雅,可卻鮮為眾人所知,因為西班牙王后 了解她們的身份,而大眾并不知她們的底細。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不屬于此類女主人,作為采蜜老手,她為第二天的聚會前來采摘、網(wǎng)羅賓客。德·夏呂斯先生不在采集之列,他一向拒絕登她的家門。不過,他鬧翻的人不計其數(shù),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可以將他拒不赴會歸咎于性*格不合。
當然,倘若事關奧麗阿娜一人,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很可能不會親自出馬,因為邀請之聲切切,而接受者卻故作姿態(tài)翩翩,在此類表演中,最為出色*的首推那些 院士,候選人走出他們府邸時總不免感激涕零,堅信可以得到他們的一票??缮婕暗牟粌H僅是她一人。阿格里讓特親王會來嗎?還有德·迪福夫人?為防不測風云, 德·圣德費爾特夫人覺得還是親自走一趟更為穩(wěn)妥。對有的人,她來軟的,好言相勸,對有的人則動硬的,厲聲強求,但對其他所有人,她都隱言相告,等待著他們 的將是難以想象的樂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并保證每一位都可以在她家遇到各自渴望或急需結識的人物。她一年一度--猶如古代社會的某些法官--行使的這 種職權,作為第二天就要舉辦本時令最為矚目的游園聚會的人物的這種間客廳,先后湊近每位賓客的耳朵,往里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與此同時,要是瞥 見了哪位必須回避的丑八怪或鄉(xiāng)紳,她遂趾高氣揚地扭過頭去,但滿臉卻繼續(xù)堆笑,這種鄉(xiāng)紳往往是有人出于同窗之情,讓他們進入"希爾貝"府中,然而為她的游 園會卻不會增添任何光彩。對這類人物,她喜歡暫不搭理,以便事后可以解釋:"我是口頭邀請賓客的,可惜沒有遇到您。"就這樣,這位頭腦簡單的圣德費爾特用 她那雙四處搜尋的眼睛在參加親王夫人晚會的成員中"挑三撿四"。她自以為這樣一來,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必須交待一句,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人們以為的那樣,輕易向人問候,時時笑容可掬的。對部分人來說,當她拒絕問候,拒絕微笑,恐怕是存心的:"她讓 我討厭,"她常說,"難道非得白白浪費一小時,跟她嘮叨她的那個晚會不成?"可在許多人看來,是因為她生性*膽怯,害怕惹丈夫大發(fā)脾氣,因為他實在不愿讓她 接待搞藝術的(瑪麗-希爾貝保護著眾多藝術家,必須小心謹慎,切勿讓某個著名的德國女歌唱家搭上腔);也是因為她恐懼民族主義,她象德·夏呂斯先生一樣, 滿腦子蓋爾芒特家族的思想,從上流社會的觀點出發(fā),對民族主義嗤之以鼻(為了吹捧參謀部,現(xiàn)在人們竟然讓一個平民出身的將軍走在某些公爵前面),但由于她 深知自己思想并不正統(tǒng),又往往對民族主義思想作出很大讓步,弄得在這個反猶太主義的圈子里,擔心不得已要向斯萬伸出問候之手。不過,她得知親王未讓斯萬進 門,與他發(fā)生了"某種爭執(zhí)",便很快放下心來。她用不著冒險,在大庭廣眾之下違心與"可憐的查理"交談,她喜歡的是在私下對他表示依戀之情。只見走過一位 公爵夫人,長得黑乎乎的,又丑又笨,品行不那么端正,雖沒有被趕出上流社會,卻已被幾位風雅人士排斥在社交圈子之外。"??!這兒竟接待這種玩藝兒!"德· 蓋爾芒特夫人低聲道那目光就象個行家,一眼看透了讓她過目的珠寶是冒牌貨。一見這位太太是個半殘廢,滿臉盡是一撮一撮的黑毛,德·蓋爾芒特夫人便斷定這次 晚會不很體面。她從前與這位太太倒是以禮相待,但后來斷絕了一切往來;對方向她致意,她只點點頭,再也冷淡不過,"我不明白,"她對我說,似乎在表示歉 意,"瑪麗-希爾貝怎么請我們跟這幫渣滓在一起??梢哉f,三教九流,全都全了。梅拉尼·布達萊斯家安排得也要強多了。若她樂意,她盡可召集東正教最高會 議,開設拉托利會教堂,可她至少不會在這種日子讓我們來。"--作者注
"這個女人又是誰呀?"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彬彬有禮地向她致意,失聲問道。這位夫人樣子有點古怪,身著黑裙,簡樸得個 窮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沒有認出對方來,傲慢地揚起腦袋,象被觸犯了似的,瞪著眼睛,拒不回禮:"這位女人是誰,巴贊?"她神色*驚恐地又問道。這時,德· 蓋爾芒特先生為了補救奧麗阿娜的失禮舉止,連忙向那位夫人致意,與她丈夫握手,一邊對妻子說道:"可這是德·肖斯比埃爾夫人呀,您太失禮了"。"我不知道 什么肖斯比埃爾。""是尚利福老太太的侄兒。""我全不認識。這位夫人是誰,她為何要向我致意?""您呀,就知道問,這位是德·夏勒瓦爾夫人的女兒,亨利 埃利·蒙莫朗西。""噢!我與她母親是老相識,她長得嫵媚動人,機智風趣。她怎么嫁給了這幫子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您說她叫德·肖斯比埃爾夫人?"她說這個 姓氏時,一副詢問的神色*,仿佛害怕搞錯了似的。公爵狠狠瞪了她一眼。"叫肖斯比埃爾,這沒有什么滑稽的,瞧您這副大驚小怪的樣子!肖斯比埃爾老人是我剛才 提到的德·夏勒瓦爾夫人、德·塞納古夫人和梅勒羅子爵夫人的兄弟。都是體面人。""噢!夠了。"公爵夫人大聲嚷道,象一位馴獸女郎,從來不愿露出驚恐的神 色*,讓人以為被野獸兇殘的目光嚇破了膽。"巴贊,您真讓我高興。我真不知道您從哪兒翻出了這些姓氏,可我得向您表示恭賀。我雖然不知道肖斯比埃爾,可我讀 過巴爾扎克的書,世上并非就您一個人讀過,我還讀過拉比什的東西。我欣賞尚利福,也不厭惡夏勒瓦爾,可我承認杜·梅勒羅更響亮。再說,我們也得承認肖斯比 埃爾這姓氏也不賴。您搜羅了這么些姓氏,真不可思議。若您想寫一部書,"她對我說,"得記住夏勒瓦爾和杜·梅勒瓦這兩個姓。您不可能找到更棒的。""這樣 一來,他保準要吃官司,進監(jiān)獄,虧您給他出這種餿主意,奧麗阿娜。""要是他想請人幫他出餿主意,尤其想照壞點子去行事,我倒希望他手下有一幫更年輕的 人。可他只想寫部書,別無他圖!"離我們相當遠的地方,一位美妙、自豪的年輕女子冷不防脫穎而出,只見她身著浩白的裙袍,珠光寶氣,羅紗生風。德·蓋爾芒 特夫人看著她在說話,面前圍著一群人,被她那磁鐵一般的優(yōu)雅風姿所吸引。
"您妹妹走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她今晚可真是迷人。"年輕女子一邊往椅子上坐,一邊對從身邊走過的希梅親王說。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同姓的那位將軍是 他叔父)和德·布雷奧代先生來到我們身邊坐下,而德·福古貝先生搖搖晃晃(他過分講究禮貌,甚至在打網(wǎng)球時亦如此,擊球前總要征求尊貴的對手同意,因此不 可避免要輸球),又轉到了德·夏呂斯先生身旁(在這之前,他幾乎被莫萊伯爵夫人寬大的裙釵裹著走,在所有的女人中間,他唯獨對她公開表示仰慕之情)而恰在 這時,又一個駐巴黎外交使團的許多成員前來向男爵致意。德·福古貝先生一眼看到了一位外貌尤為精明的年輕秘書,朝德·夏呂斯先生咧嘴一笑,笑中顯然包含著 那唯一的提問。德·夏呂斯先生或許會存心連累某人,然而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他人這一笑的連累,這一笑只能有一種含義,使他惱羞成怒。"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請您把您的好奇心留著自己用吧。您如此好奇,令我不寒而栗。再說,如果真遇到特殊情況,您豈不干出頭號大蠢事。我覺得這位小伙子絕對不是那種人。"德·夏 呂斯先生為被一位蠢貨看透了心思而惱火,他的這番話中并無真言。倘若男爵說的是真話,那么這位秘書準是這一使館中獨一無二的人物。確實,使館由形形色*色*的 人物組成,有不少極為庸俗,以致人們一旦追究為何偏偏選中這批庸人的因由,便不會不發(fā)現(xiàn)同性*戀這一因素。正是這一小小的索多姆外交王國,封了一個為首的大 使,他偏偏不愛男色*愛女色*,象串演活報一劇一樣虛張聲勢,滑事情就發(fā)生在他眼皮底下,但他卻不相信會有同性*戀。他很快進行檢驗,把親妹妹嫁給了一位代辦, 誤以為此人是追逐女人的好手。這樣一來,他就有點礙手礙腳了,不久便被取而代之,來了一位新的大使閣下,保證了全使館人員的一致性*。其他使館企圖與之比試 高低,怎么都無法奪走桂冠(就象在中學優(yōu)等生會考中,奪魁的總是某一所中學),直到十余年后,一些情趣相異的隨員打入了這一協(xié)調(diào)一致的整體,另一個使館才 終于從它手中奪走了敗壞名聲之勛章,走在了最前頭。
德·蓋爾芒特夫人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擔心要與斯萬交談,便對斯萬與男主人之間發(fā)生爭執(zhí)一事產(chǎn)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為了什么事情?"公爵 向德·布雷奧代打聽。"我聽說是為作家貝戈特讓人在他們府中演出一部獨幕劇的事。"德·布雷奧代回答道,"那部劇本妙極了。可聽說演員化裝成希爾貝,貝戈 特先生的本意確實也是想把希爾貝表現(xiàn)一番。""嗬,要是看到希爾貝那副全非的變形模樣,該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說,"正是因為這次演 出的事,希爾貝要求斯萬作出解釋。"德·布雷奧代伸出那副嚙齒動物似的尖下巴,繼續(xù)說道,"斯萬沒有多加解釋,回答的話大家都覺得很風趣:'可是,那跟您 絲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說,據(jù)傳那部短劇確實精彩。莫萊夫人去看過演出,看得樂極了。""怎么,莫萊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驚詫地問,"??!準 是梅梅一手策劃的。遇到這等事,總少不了他??傆心敲匆惶欤娙硕既チ?,唯我堅持原則,自甘寂寞,獨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打從德·布雷奧代先生跟他 們談及此事開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便明顯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與斯萬的沙龍有關,至少與等一會兒與斯萬見面的設想有關)。"您跟我們講的這一切純屬捏 造,"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對德·布雷奧代說,"我了解情況,原因就不說了。毫不夸張,親王確實破口怒罵了斯萬一頓,用我們父輩的話說,警告他從此不要再登 他的家門,這純粹是因為斯萬固執(zhí)己見的緣故。依我之見,我叔父希貝爾一點沒錯,不僅罵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該與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揚鑣 了。"
可憐的德·福古貝先生這一次不僅僅是位總慢半拍的網(wǎng)球手,而且簡直成了只有氣無力的網(wǎng)球,任人無情擊打,被拋到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伤玫降膮s是相當無禮的對待,因為奧麗阿娜固執(zhí)己見,總是以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時間來,上流社會對軍人有些寵愛,德·弗羅貝維爾先生無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雖然確確實實是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戚,卻窮得不能再窮 了,且他自己也家境敗落,無依無靠,遇到哪房親戚的紅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邊。他們于是淪落到了上流社會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 義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臺。若不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羅貝維爾將軍的情份上,給他們兩位尚幼的女兒送穿的、供玩 的,盡力幫助這對夫婦,他們兩口子的物質(zhì)生活可就很悲慘了。上校雖被認為是個善良的小伙子,可卻沒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腸。他羨慕恩人的榮華富貴,嫉妒她 奢侈無度,大擺闊氣。一年一度的游園會對他,對他妻子和他們的孩子來說都是一件美妙無比的開心事,千金難買,無論如何也不愿錯過,可一想到德·圣德費爾特 夫人從中漁利而得意洋洋,一臉興致頓時變酸發(fā)臭。各家報刊競相宣布游園會的消息,不厭其煩地大作介紹之后,往往又賣關節(jié),添上一句:"有關這一美妙的盛 會,我們將陸續(xù)報道。"于是,接連幾天,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對衣著服飾進行補充介紹,所有這一切,弗羅貝維爾一家看了實在不堪忍受,他們本來缺乏樂趣,也知 道在游園會上可以盡情歡樂,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園會攪黃了,死守著晴雨表,幸災樂禍,恨不得暴風雨早點來臨,好讓盛會吹臺。
"我不跟您討論政治,弗羅貝維爾,"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可是關于斯萬,我可以直言不諱地說他對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卑劣的。他過去在上流社會,靠的是 我們,是夏爾特爾公爵的保護,如今我聽說他是個公開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總以為他是一個精明的美食家,一個講究實利的人,一個收 藏家,一個古書迷,作為賽馬俱樂部的會員,又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個地方通,給我們送來上品波爾圖葡萄酒,可以喝個痛快,還以為他是個文學迷,是個一家 之主。?。∥冶或_得不淺。我不是說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別人怎么議論都沒有什么,我差不多已是個老叫化子了,別的不說,單就為了奧麗阿娜,他也不該那 樣行事,而應該公開譴責猶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實信徒們。"
"是呀,我妻子對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繼續(xù)說道,他顯然以為,不管人們內(nèi)心對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種看法,但判他叛國罪,這對他們在圣日爾曼區(qū)得到的款待是種回報。
"他本該與他們勢不兩立的。不信,您問問奧麗阿娜,她對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覺得天真與平靜的聲調(diào)會給自己的話語平添幾分悲劇和真切的效果,于 是用小學生的口吻說道,仿佛嘴里吐出來的句句是真話,只是讓兩只眼睛露出幾絲憂傷:"可這是真的,我沒有任何理由要隱瞞我對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 我逼她說的吧。這還不算,他還如此忘恩負義,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說到德雷福斯分子,"我開口道,"據(jù)說馮親王就是一位。""??!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蓋爾芒特先生大聲道,"我差點忘了他請我星期一去用晚 餐。不過,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對我都是一碼事,因為他是外國人。我對這才不在乎呢。但作為一個法國人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萬是個猶太人,這不 假??墒牵钡浆F(xiàn)在--請原諒我,弗羅貝維爾--我還是老毛病不改,認為一個猶太人也可以成為法國人,我是說一個令人尊敬的猶太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而 斯萬本來是當之無愧的。哎!他現(xiàn)在卻逼得我承認我錯了,因為他已經(jīng)公然支持那個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萬圈子里的,斯萬也許跟他都沒有 一面之交),那家伙恩將仇報,竟然反對收養(yǎng)過他、待他如親人的社會。別提了,我們過去都是斯萬的保護人,甚至可以擔保他是愛國的,就象擔保自己是愛國的一 樣。??!太可惡了,他竟然這樣回報我們。我承認未曾料到他會變成如此德性*。我抬舉他了。他富有才智(當然指的是他的那種才智)。我心里明白,當初他堅持那 樁不體面的婚事,實際上已經(jīng)喪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萬的婚事讓誰最傷心嗎?讓我妻子,奧麗阿娜如我所說的那樣,雖然表面經(jīng)常顯得無動于衷,但在她的內(nèi) 心,感覺卻異常強烈。"德·蓋爾芒特夫人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洗耳恭聽,不插一句話,一方面是因為對溢美之辭受之有愧,但更主要的是怕打斷 他的話。德·蓋爾芒特先生即使就此談上一個鐘頭,她也會耐心聽著,就是別人為她演奏音樂,她也沒這么一動不動。"噢,我還記得,當她得知斯萬的婚事,她生 氣了;她覺得,我們對他那么友好,可這人也太不象話了。她原本很愛斯萬,心里十分難過。奧麗阿娜,是不是?"丈夫直截了當,一語道破,使德·蓋爾芒特夫人 得以不露聲色*地證實她的感覺,丈夫的溢美之辭已經(jīng)窮盡,她覺得應該作出回答。她盡量擺出一副"真誠"的樣子,因而顯得更富有教養(yǎng),聲音靦腆而純樸,溫柔中 又含著幾分持重,說道:"是的,巴贊沒有說錯。""不過,這又不是一碼子事。您能怎么辦?愛情就是愛情,然雖我以為,愛情應該有個界限。若對方是個年輕小 伙子,是個不諳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來潮,我尚能原諒。可斯萬是個聰明人,老練,敏感,對繪畫藝術十分內(nèi)行,又是夏爾特爾公爵和希貝爾本 人的???!"說此番話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口氣十分友善,絲毫沒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氣。他說得悲切而又略帶憤懣,同時顯得和藹而又嚴肅,令人想起倫勃朗 筆下的人物。如西克斯市長,具有大家氣度,別有動人心弦的魅力。人們感覺到,對公爵來說,問題根本不在于斯萬在此事中的所作所為是否道德,因為這是毋庸置 疑的事;他內(nèi)心感到痛苦,就象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辜負了他嘔心瀝血對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毀掉為他創(chuàng)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規(guī)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徑,敗壞了 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聲。當初得知圣盧是個德雷福斯分子時,德·蓋爾芒特先生確實沒有象現(xiàn)在這樣表現(xiàn)得如此驚愕和痛苦。首先,是因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個誤 入歧途的年輕人,除非改邪歸正,不然做出什么壞事都不足為怪,而斯萬,拿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話說,是個"持重的人,占有第一流的地位"。其次,從事發(fā)到如 今,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此間,如果用歷史觀點看,事件的發(fā)生似乎已經(jīng)部分證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觀點正確的話,那么,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兇猛了, 并從初期的純政治力量發(fā)展成為一股社會力量?,F(xiàn)在,已經(jīng)是軍國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斗爭,社會中掀起的怒濤漸漸爆發(fā)出風暴乍起時所不具備的強大力量。
"您瞧,"德·蓋爾芒特先生繼續(xù)說,"即使按照他那些可愛的猶太人的觀點,他不是絕對支持那些觀點嘛,斯萬也是干了一件后患無窮的蠢事。他證明了他們 都是秘密結合的,幾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與他們同屬一個人種的人,哪怕素昧平生。這是個社會公害。我們顯然過分寬容了,正因為斯萬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 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猶太人,所以他干的蠢事反響就更大。大家會暗自思量:Abuno disceomnes①。"在記憶中適時找到一句如此恰當?shù)母裱裕纱水a(chǎn)生的自我滿足使痛心的老爺臉上掠過一絲驕傲的微笑,滿臉的憂楚頓時煙消云散。
①拉丁語,意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了解親王和斯萬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倘若斯萬尚未離去,我真想在晚會上見他一面。我把內(nèi)心的想法吐露給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說:"我告訴 您吧,我倒不特別想見他,因為剛剛在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有人對我說,他死前似乎有個心愿要了結,那就是他希望我認識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兒。我的主啊,要 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該多么痛苦啊。不過,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嚴重到這個地步。再說,這也根本不成其為什么理由,因為這事輕而易舉就可辦到。一位毫無才華的 作家豈不可以這樣說:'投我進學士院的票吧,因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給她這最后的快樂。'要是非得去認識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沙龍 了。我的馬伕也許就會來求我:'我女兒病很重,請幫我一把,讓帕爾馬公主接見接見我吧。'我鐘愛查理,若我拒絕他,我會十分難過,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更希 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這一請求。我衷心希望他不至于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已經(jīng)瀕臨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對我來說,也決不是去認識那兩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在 整整十五年間剝奪了我最可愛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們留給我照顧,可我卻無法因此而見上他一面,既然他說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里奧代先生對德·弗羅貝維爾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于懷,一直在盤算著予以反擊。
"我不懷疑您說的這一切的正確性*,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是拉都·德·奧弗涅親王告訴我的。"
"象您這樣一位學識淵博的人,竟然還說什么拉都·德·奧弗涅,我感到奇怪。"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說,"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親王。這個家族唯獨剩下一位成員,那就是奧麗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就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這位夫人當姑娘時也姓德·布永,便開口問道。
"正是。奧麗阿娜,德·朗勃爾薩克夫人向您問好。"
果然,只見德·朗勃爾薩克公爵夫人不時莞爾一笑,向她認出的某個熟人致意,但緊接著笑臉便象流星一般倏然消逝。這一微笑并不明確表示某種確認,也不具 體化成某種無聲但明白易懂的語言,而是幾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種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與此同時,她的頭輕輕一點,象是怡然自得地為人祝 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軟弱無力的主教大人向領圣體的人群微微點頭的動作。但德·朗勃爾薩克夫人無論如何成不了主教。不過,對此種早已過時的特殊致意方式, 我已有所領教。在貢布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無一例外都習慣于這種致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場合,也好似在教堂舉行舉揚圣體或葬禮儀式時一樣,與熟人相遇, 也是一副天使般的莊嚴神態(tài),有氣無力地道一聲日安,尾聲化作祈禱聲。這時,德·蓋爾芒特先生開了口,完全證實了我剛才的提問。"可您已經(jīng)見過布永公爵 了。"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說,"今天下午您進我書房的時候,他正好出門,就是那位矮個子、一身白的先生。"原來,就是被我當作貢布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現(xiàn) 在細細回想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確實相像。德·朗勃爾薩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們的致意方式如出一轍,盡管漸趨消亡,我卻開始對此發(fā)生了興 趣,因為它向我表明了在狹隘、封閉的圈子里,無論是小市民圈還是貴族圈,舊規(guī)矩頑固地存在著,使我們得以象考古學家那樣發(fā)現(xiàn)阿蘭古子爵和德·洛伊薩·比謝 時代的教育狀況及其反映的精神風貌。尤其是現(xiàn)在,布永公爵與貢布雷一位年齡相仿的小市民舉止外觀相似至極(記得以前在一張達格雷照片①上看到圣盧的外祖父 拉羅什富科公爵,我大吃一驚,怎么他的服飾、神態(tài)和風度都與我的外叔祖父如出一轍),令我領悟到,社會乃至個人的差異是相同時代,不同時期造成的。其實, 服飾的入時和時代精神的表露在一個人的心目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等級地位,等級地位只在當事人的自尊心和他人的想象中舉足輕重罷了,人 們無需看遍盧浮宮的畫廊便可明白,路易·菲利浦時代的貴族與同時代的資產(chǎn)者之間的差別,比起路易·菲利浦時代與路易十五時代貴族與貴族之間的差別來,就是 小巫見大巫了。
①按早期達格雷照相法攝成的照片。
這時,受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保護的一位巴伐利亞長發(fā)樂師向奧麗阿娜致意。奧麗阿娜點了點頭,表示還禮,此人形容古怪,公爵并不認識他,可認定此人聲 名狼藉,然而自己的妻子卻問候這種人,不禁怒火中燒,猛地朝妻子轉過身子,神色*疑厲,似乎在發(fā)問:"這個野蠻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可憐的德·蓋爾芒特夫人 處境相當尷尬,倘若樂師對這位受丈夫虐待的妻子有所憐憫的話,那他早該盡快離去了??墒?,周圍盡是公爵小圈子的老朋友,說不定正是他們在場促使他默然點頭 致意呢,在他們中間,他也許不想過分計較公爵對他的公開侮辱,以證明他與德·蓋爾芒特夫人并非素昧平生,向她致意合情合理;抑或在這本應服從理智的時刻, 他為內(nèi)心一股不可抵擋、難以名狀的愚昧力量所驅(qū)使,一絲不茍地按禮儀常規(guī)行事,只見這位樂師向德·蓋爾芒特夫人靠得更近,對她說道:"公爵夫人,我請求賞 光將我介紹給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無地自容。可是,盡管她是房蒙受欺騙的妻室,但畢竟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不能表露自己已被剝奪了向夫君介紹熟人的 權利。"巴贊,"她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德·埃威克先生。"
"我不是向您打聽您明天是否去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府上。"德·弗羅貝維爾上校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道,以消除德·埃威克先生不合時宜的請求造成的難堪氛圍。"不過,全巴黎的頭面人物都將赴會。"
然而,蓋爾芒特公爵象死板一塊,猛地一下向不知趣的樂師轉過身子,迎面相對,儼然似個龐然大物,一聲不吭,怒氣沖沖,猶如電閃雷鳴的朱庇特,就這樣一 動不動地站立了數(shù)秒鐘,雙眼噴射出憤怒和驚詫的火焰,怒火象火山爆發(fā),把頭發(fā)都燒卷曲了。這副挑戰(zhàn)的架勢似乎向全體在場的人們表明他不認識這位巴伐利亞樂 師,但瞬刻之后,他仿佛內(nèi)心突然一陣沖動,給了他足夠的力量去履行向他提出的禮貌之舉,只見他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反剪背后,身子向前一傾,猛地向樂師鞠了 一躬,腰彎得那么深,含著幾多驚愕和憤懣,動作是那么突然而又猛烈,嚇得樂師渾身戰(zhàn)栗,遂彎腰向后退卻,以免對方的腦袋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肚皮。
"可我明天恰巧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回答德·弗羅貝維爾說,"我本不該說的,可我得老實告訴您,我活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還沒有見過蒙福爾-拉莫利教堂的 彩繪大玻璃,那么這次藝術參觀就不具備"急救"行動的迫切性*,既然可以推遲二十五載之久,那就完全可以再后延二十四小時,并無后顧之憂,不會有什么危險。 公爵夫人所采取的這一計劃豈不是以蓋爾芒特家族的方式公開宣布,德·圣德費爾特沙龍絕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殿堂,邀請您不過是想利用您在《高盧人報》作報道時裝 個門面,似乎揭開了貼在這一個個或起碼這一個殿堂(如果僅此一個的話)門上的"大雅"的印封,人們豈能在那里看到這樣的"大雅"之堂。德·布里奧代先生感 到妙不可言的開心,并和所有上流社會人士一樣,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做出了他們那不怎么顯赫的地位無論如何不容他們效法的事情,倍添詩一般的暢快,就象束 縛在自己土地上的農(nóng)民,看到比他們更自由、更富有的人們從自己頭頂上踩過去,不禁啞然失笑。不過,德·布里奧代先生內(nèi)心的這種難言之樂與德·弗羅貝維爾油 然而生的快樂勁頭毫無關系,后者雖然也有所掩飾,但卻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德·弗羅貝維爾先生強壓住自己的笑聲,以免讓人聽見,結果憋得滿臉通紅,活象只公雞,即便如此,他也沒止住咯咯的嘻笑聲,同時故作憐憫的口吻,斷斷續(xù) 續(xù)地大聲道:"?。】蓱z的圣德費爾特嬸母,她準會傷心得病倒!不!可悲的婦人明天見不到公爵夫人,該是多大的打擊??!這不是要她的命嘛!"他笑得直不起腰 來。在狂喜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又跺腳又搓手。德·蓋爾芒特夫人欣賞的是德·弗羅貝維爾和善的用心,而不是他那令人生厭的煩擾,她動用了一只眼睛和一只嘴 角,朝他淡然一笑,最后決定立即離他而去。"聽我說,我只好祝您晚安告辭了。"她一副迫不得已的憂郁神情,站起身子對他說道,仿佛這對她來說是件不幸的 事。她那雙藍色*的眼睛似乎念念有辭,她那嗓音猶如音樂般甜美,令人想起哪位仙女詩一般的哀怨泣訴。"巴贊要我去看看瑪麗。"
實際上,她已經(jīng)聽夠了弗羅貝維爾的嘮叨,他不厭其煩地慫恿她去蒙福爾-拉莫利,而她心里明白,他是第一次聽說那兒的彩繪大玻璃,而且他無論如何也不會 放棄圣德費爾特的游園會。"再會,可我才剛剛跟您談了幾句,上流社會就是這樣,相互間誰也看不透誰,想說的不說;再說,生活中處處如此。但愿死后能安排得 好一些。至少再也用不著去袒胸露肩了??烧l知道呢?也許有人會在盛宴上炫耀自己的骨肉和腸蟲。為什么就不行呢?噢,瞧瞧朗比榮老太太,您覺得她這副樣子與 那具套著開口裙的骨架有什么大的區(qū)別嗎?她擁有各種各樣的權利,這不假,因為她至少已過百歲。我剛剛涉足上流社會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老得象個丑八怪,令人惡 心,我拒絕向這種人鞠躬。我以為她早就死了呢。她來這里,簡直是讓我們看她的熱鬧,不然,就沒有別的解釋了。真是壯觀,簡直象做禮拜。好一派'圣地景象 '!"公爵夫人離開了弗羅貝維爾,他又挨了過去:"我想最后跟您說一句話。"她有些氣惱,傲慢地問道:"還有什么話?"他擔心她臨行前突然改變主意,不去 蒙福爾-拉莫利:"由于德·圣德費爾特的緣故,也為了不讓她傷心,我才沒有斗膽跟您提這件事,可既然您已經(jīng)準備不去她府上,那我可以告訴您,我為您感到高 興,因她府上流行麻疹!""??!我的主??!"奧麗阿娜大聲道,她平時就害怕得病,"可對我來說,這病根本沒有關系,我已經(jīng)得過一次了。一個人一生不可能出 兩次麻疹。""那是醫(yī)生的話,可我見過有人甚至得過四次麻疹。反正,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內(nèi)情。"至于他自己,別說這麻疹純系捏造,就是真的染上此病,臥床不 起,他也決不甘心錯過等待已久的圣德費爾特盛會。他將為在盛會上看到眾多風雅之士而欣喜!但更大的樂趣是親眼看看游園會辦糟的景況,尤其痛快的,是可以大 大自我炫耀一番,吹噓自己如何與上流雅士交往,同時又夸大其辭或者憑空捏造,悲嘆游園會辦得糟糕不堪。
我利用公爵夫人換座的機會,站起身子,想去吸煙室打聽斯萬的消息。"拔拔爾跟我講的這些話,您一句也不要信。"她對我說,"小莫萊決不會去那兒湊熱鬧 的。他們跟我們扯這些事,只不過是為了吸引我們。他們不接待任何來訪,也從沒有得到哪方邀請。連他自己也承認:'我們倆孤單地呆在自己家中。'他老愛說' 我們'①,不象國王稱孤道寡,而是包括他的妻子,我不用多問??晌伊私獾靡磺宥?。"公爵夫人添了一句。我和她迎面遇到了兩位年輕人,他們相貌英俊,但又 不完全相像,可繼承的卻是同一位婦人的美。這是蓋爾芒特公爵的新歡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他們身上都閃爍著母親絕倫之美的光輝,但每個人繼承的美卻不相 同。德·絮希夫人把自己莊重的豐姿遺傳給了其中一位,富有男性*氣概的軀體,配以優(yōu)美的線條,母子倆都長著大理石般光潔的雙頰,白里透紅的肌膚近乎橙紅色*, 富有珍珠的光澤;而另一個則繼承了希臘人的天庭、線條優(yōu)美的鼻子、雕像般的脖頸和秋波無際的眼睛。就這樣,由女神平分兩份的禮物造成了他們倆迥異的堂堂儀 表,發(fā)人深思暢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卻在他們身外,據(jù)說是他們母親的主要表征化成了兩具不同的軀體: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膚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象瑪爾斯 和維納斯只不過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們兄弟倆對德·蓋爾芒特先生無比敬重,稱他"是我們父母的一位好友",不過,長兄還是認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為 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對他母親抱有敵意,至于何種原因,也許并不清楚,因此一見我們,他便輕輕把頭扭了過去。做弟弟的總是效法長兄的舉止,因他生來愚笨,而 且眼睛近視,不敢有個人主見,于是按照哥哥的扭頭角度,纖毫不差地歪過頭去,兄弟倆一前一后,悄然無聲地向娛樂室溜去,活脫脫兩個寓意畫中的人物。
①法語"nous"為第一人稱復數(shù),但表示謙稱時則可取代第一人稱單數(shù)。
我剛走到娛樂室,便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攔住,她雖然風韻猶存,但已差不多是啟齒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當高貴,東尋西覓終于如愿以償,與德·西特里先生結 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緣,西特里的曾祖母就是奧馬爾-洛林??墒撬鸵桓比莶坏萌说男?格,心滿意足沒有多久,便討厭起上流社會的人來,但又不絕對排斥交際生 活。在晚會上,她不僅對所有人都冷嘲熱諷,而且一奚落起人來總是那么粗野,連高聲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從嗓子眼里發(fā)出噓叫:"??!"她指著德·蓋 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剛剛離開我,但走得已經(jīng)相當遠:"她竟然會過著這種生活,令我感到震驚。"說這話的是位為異教徒不能自覺服從真理而震 驚、憤慨的女圣人,還是一位巴不得殺人的無zheng府主義分子?反正這種斥責橫豎都不在理。首先,德·蓋爾芒特夫人"過的生活"與德·西特里夫人相差無幾(除憤 怒之外)。德·西特里夫人驚詫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犧牲:參加瑪麗-希爾貝的晚會。必須承認,在特殊場合,德·西特里夫人十分喜歡親王夫人,再說親 王夫人也確實善良,她也善于討親王夫人的歡心,參加她的晚會。為了參加今天的晚會,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員的約會,她認為這位演員富有天賦,本來約好來向 她傳授俄羅斯舞蹈的奧秘的。德·西特里夫人看見奧麗阿娜向這位或那位賓客道安,肺都快氣炸了,她這樣并無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顯出了同 樣摧殘著德·西特里夫人的疾病的征兆,盡管病情要輕得多。再說,大家都知道她生來就落下了這種病根。最后,德·蓋爾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更聰慧,本來 更有權利表現(xiàn)這種不容他人的虛無主義(不僅僅限于上流社會),然而確實不假,人的有些品質(zhì)往往有助于容忍他人的缺點,而不自視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 一個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個傻瓜還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對公爵夫人的才智,我們已經(jīng)作了相當詳細的描繪,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談不上聰明過人,但至少可 以說不乏才智,能靈活運用(象個翻譯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一無這方面的長處,毫無資格去鄙視與她素養(yǎng)相差無幾的人們。她總覺得他 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談和書信中,與那些被她如此藐視的人相比,她反而顯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無比強烈的破壞欲,在她幾乎斷絕與上流社會交往的那段時 間,她自己尋覓的那種種樂趣無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殘,離開了晚會去參加音樂會,她馬上就會說:"您喜愛聽這種玩藝兒,所這種音樂?啊!我的 主,這要因時而論??蛇@該是多么煩人!??!貝多芬,討厭的老胡子!"對瓦格納,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說一聲"老胡子",而只是象剃須匠,輕蔑地用 手往臉上一刮,不屑一顧。頓時,討厭一事成了討厭一切。"漂亮的東西都是那么討厭!??!那些油畫,簡直讓您發(fā)瘋……您說的在理,寫信是多么煩人??!"末 了,她會向您宣稱,生活本身就是象刮胡子一樣煩人的玩藝兒,真弄不清她從哪兒找來這種比喻。
娛樂室或吸煙室里,地面飾有彩色*圖案,擺著三腳座椅,神像和動物像凝視著您,司芬克斯靜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張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飾滿富有 象征意義的符號,多少有點模仿伊特魯立亞和埃及藝術的風格,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時,公爵夫人曾跟我談起這間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話 起了作用,反正這間屋子給我造成了巫術室的印象。靠近那張光芒閃爍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著德·夏呂斯先生,他不觸摸任何牌,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無動 于衷,自然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剛剛進了屋,看他那副神態(tài),恰似一位巫師,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僅酷似阿波羅神殿里高坐在三腳座椅上的女 祭司,兩只眼睛幾乎從臉上鼓了出來,而且他的神機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簡單的動作,為了不受任何干擾,他(如同一位不解開難題誓不罷休的計算家)把剛 剛叼在嘴上的雪茄煙擱在身旁,再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對面座椅扶手上靜蹲著的兩位神衹,人們也許會以為男爵正在試圖解開司芬克斯之謎,要不就 是在解一位年輕的奧狄浦之謎,這位活著的奧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過,德·夏呂斯先生如此聚精會神試圖解開的,實際上并不是人們平常鉆研的摩爾幾何 圖形,而是由年輕的絮希侯爵的臉部線條組合而成的圖案。德·夏呂斯先生面對這個圖案是多么專心致志,它簡直象個菱形詞,象個謎語,抑或象道代數(shù)難題,而他 禪精竭虛,極力爭取解開謎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難解的符號和圖案猶如一部巫書,即刻就要給老巫師以靈感,占卜出那位年輕人的命運 向何方向發(fā)展。突然,他發(fā)現(xiàn)我正打量著他,便抬起腦袋仿佛從夢中醒來,對我微微一笑,滿臉漲得通紅。這時,德·絮希夫人的另一個兒子來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 弟身旁,看他打牌。當?shù)隆は膮嗡瓜壬鷱奈易炖锏弥麄z是親兄弟時,他對同一家庭卻創(chuàng)造了如此輝煌、迥然而異的杰作贊嘆不已,喜形于色*,難以掩飾。倘若男爵 獲悉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這對兒子不僅同母,而且同父,他準會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這是因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為妻,本該與她生育智子賢童, 然而先后又與忒彌斯,歐律諾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結為夫妻,最后又與朱諾成婚??墒?,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卻是同一位生父,又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兩人的 美卻各不相同。
我終于看到斯萬走進了屋子,心中一陣高興,屋子很大,所以他一開始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欣喜中又交織著憂傷,也許別的賓客感受不到這種憂傷的滋味,但是在 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一種類似驚愕的感覺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種種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樣把他們嚇呆了,拿俗話說,死神已經(jīng)在斯萬的臉上出現(xiàn)。在場的人們驚 懼得幾乎到了失禮的地步,驚愕中又摻雜著好奇和殘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ㄍ瑫r含著Suavemarimagna。①與 mementoquiapulvis②,羅貝爾也許會這么說),就這樣,所有目光嚯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張臉,只見他兩頰被病魔折磨、摧殘得深深凹陷下去,好 似正在虧損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無疑是斯萬自我審視的那一角度--之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的面頰都瘦得皮包骨頭,唯因視覺之誤才給人造成豐實的 假象。也許是因為他雙頰消失,再也不能縮小鼻子的比例,或許是因為動脈硬化癥這一毒蛇象酗酒一樣造成他鼻子通紅,或象服嗎啡后使之扭曲變形,反正斯萬那只 丑陋的鼻子在過去那張討人喜歡的臉上還不怎么顯眼,如今卻顯得奇大,鼓鼓的,紅紅的,看那鼻子,與其說是位好奇的瓦魯爾人,毋寧說是個希伯萊老人。再說, 也許在這彌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種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現(xiàn)了更為明顯的種族生理特征,同時也增強了與其他猶太人團結一致的道德感,斯萬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 中,忘卻了這一團結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猶太人宣傳,接二連三的打擊,最終喚醒了他的團結精神。有不少猶太人,雖然都很精明,而且也 都是上流社會的貴人,但在他們身上卻同時潛藏著兩個人,一位是蠻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劇中,等待著適應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時刻,適時亮相。斯萬已經(jīng) 邁入先知之年。誠然,由于備受病魔的折磨,他臉上已經(jīng)失去了整塊整塊的組織,好似一塊正在溶化的冰團,大塊大塊的碎冰跌落下來,他整個兒模樣已經(jīng)"大 變"。但是,與我相比,他的變化確實太大了,令我不勝驚訝。這位堂堂的男子漢,不同凡響,且又素有教養(yǎng),我過去與他相逢,絕對沒有產(chǎn)生過絲毫的厭惡感,如 今我怎么也不明白,當初為何會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麗舍大街一露面,我便緊張得心臟怦怦亂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絲綢內(nèi)里的披風;每次來到他這 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間門口,舉手叩門時,我內(nèi)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極度混亂與恐懼。然而,所有這一切不僅從他的住所,而且也從他身上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與他交談的念 頭也許會令我歡悅或使我感到厭惡,但無論如何再也影響不了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
①拉丁語。意為"即使你在風平浪靜的海上"。
②拉丁語,意為"別忘了你不過是塵埃"。
從這天下午--總共才過了幾個鐘頭--我在蓋爾芒特公爵的書房見到他之后,他的變化多么大啊!他莫非真的與親王發(fā)生了爭執(zhí),受了驚?這種疑問大可不 必。對一個病情極為嚴重的病人來說,只要讓他稍出點力,就會給他造成過分勞累。他本來就渾身無力,一遇到晚會上這么個悶熱勁,他的面孔便變得不成樣子,宛 如熟透的梨子或開始變質(zhì)的牛奶,用不了一天,顏色*便發(fā)青。此外,斯萬的頭發(fā)已經(jīng)稀落,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話說,該請皮毛加工師傅來整修一番,那頭發(fā)看上 去象用樟腦油浸過一般,而且浸得糟糕極了,我正要穿過吸煙室找斯萬說話,可不巧,一只手恰在這時在我肩頭拍了一下:"你好,我的小寶貝,我在巴黎逗留了四 十八小時。我上你家去了,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我舅母有幸看到我參加她的晚會,還多虧你呢。"原來是圣盧。我向他大大贊美了一番這座宮邸如何如何漂亮。" 對,堪稱歷史名勝,可我覺得呆在這里讓人心煩。我們不要到我舅父帕拉墨得斯身旁去,不然,我們會被纏住的。莫萊夫人(眼下正得寵)剛剛走了,他現(xiàn)在肯定心 神不寧。聽說簡直是一出好戲,他寸步不離,一直把她送上車,才與她分手。我并不埋怨我舅父,只不過覺得可笑,我的那幫子家庭監(jiān)護顧問,平時對我嚴加管教, 可恰最能制造爆炸性*新聞,首屈一指的是我舅父夏呂斯,他是我的監(jiān)督監(jiān)護人,可他玩起女人來可與唐璜比高低,到了這把年紀,還不罷休。有段時間他們議論要給 我指定一位司法顧問。我尋思要是所有這幫老色*鬼湊到一起討論我的問題,讓我聆聽他們對我進行道德教育,責備我傷了母親的心,那他們非相視而笑不可。你仔細 注意一下這些當顧問的都是些什么人,好象專門挑了一群最會撩女人石榴裙的色*鬼。"
德·夏呂斯先生如何,這暫且不論,不過在我看來,我朋友對他大驚小怪并沒有更多的道理,但由于其他的原因,羅貝爾認為讓過去荒唐,現(xiàn)在仍舊愚蠢的親戚 來給年輕后輩上道德課未免離奇,他這樣想實在是大錯特錯了,況且我覺得那些原因以后準會不斷變化。只要與返祖現(xiàn)象和家族遺傳相關,那負責教訓外甥的舅父十 有八九與外甥有同樣的毛病。舅父在這一點上實際上也并不虛偽,他和大家一樣都犯有認識錯誤,一旦環(huán)境發(fā)生了新的變化,便認為"不是一回事了",因而導致他 們屢犯藝術、政治等錯誤,他們對某一繪畫流派大加譴責,或自恃有理,對某一政治事件厭惡至極,可哪曾想到,十年前他們對這一畫派或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被自 己奉為真理,雖然一時改變了主張,但只要再稍加掩飾,他們便又認識不清,重又表示贊同。此外,即使舅父的毛病與外甥有別,遺傳規(guī)律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 作用,殊不知后果未必都與前因一致,就象復制品并不都酷似原件,更有甚者,哪怕舅父的毛病更壞,他也有可能自認為沒那么嚴重。
不久前,德·夏呂斯先生怒斥羅貝爾,那時,羅貝爾并不了解舅父的真正癖好,但即使當時男爵痛斥的也正是自己的惡癖,他教訓羅貝爾也完全可能是誠心誠意 的,并堅持上流社會人士的觀點,認定羅貝爾比他自己要有罪得多。他舅父受命教訓他時,羅貝爾不是險些被逐出他所在的圈子嗎?他不是差一點被趕出賽馬俱樂部 嗎?他不是因為揮霍無度,把錢花在一位下賤女人身上,因為與作家、演員、猶太人等那幫不屬于上流社會的人交上朋友,因為他的觀點與賣國賊的觀點毫無二致, 因為他造成了所有親人的痛苦而成了眾人的笑柄嗎?他過的是這等可恥的生活,在哪方面與德·夏呂斯的生活能有相比之處呢?迄此,德·夏呂斯先生不僅善于維 護,而且善于提高他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地位,在上流社會中絕對享有特權地位,深受歡迎,為最杰出的上流社會人士所稱頌;他娶了一位金枝玉葉、波旁王族的公主 為妻,善于使她幸福,在她的腦子里造成一種更虔誠、更一絲不茍的崇拜,這在上流社會里一般是做不到的,因而贏得了賢夫良子的好名聲。
"可你肯定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那么多情婦?"我問道,這并非因為我居心不良,想把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秘密透露給羅貝爾,而是因為聽他如此肯定而自信地堅持錯誤說法,我感到氣惱。他準以為我的提問未免幼稚,只聳了聳肩,表示回答。
"不過,我并不譴責他的此種行為,我覺得他完全在理。"接著,他向我吹起一套理論來,若在巴爾貝克,這套理論連他自己也會感到厭惡(在巴爾貝克,他痛 斥誘色*者還不足解心頭之恨,在他看來,只有死刑才是對這種罪惡唯一合適的懲罰)。原因嘛,是他那時候自作多情,而且好嫉妒。他竟然向我頌揚起妓院來:"只 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合腳的鞋,我們當兵那陣子,都管叫合尺寸的鞋。"他再也不象過去在巴爾貝克,只要我暗示這種場所,他便感到反感,可現(xiàn)在聽他這么一說, 我便告訴他布洛克曾領我去那種地方開過眼界,沒想到他回答我說,布洛克去的地方肯定"十分潔凈,是窮人的天堂。"
"這不一定,不管怎么說,那是什么場所?"我含糊其辭,因為我回想起羅貝爾傾心相愛的拉謝爾正是在那里賣身,一次一枚金路易。"我無論如何要讓你去見 識一下更高級的地方,那地方連美貌驚人的佳麗也常去。"我渴望他盡快領我去他熟悉的那些場所,那兒準比布洛克給我指點的妓院高級得多,聽我口氣如此迫切, 他為這次不能滿足我的欲|望深表歉意,因為他第二天就要走。"下次我來,一定辦到。"他說,"你到時瞧吧,甚至還有二八佳麗。"他神色*詭秘地添了一句,"有 一位可愛的姑娘,我記得姓德·奧士維爾,確切的名字,到時再告訴你,這姑娘的父母都很體面,她母親多少有點貴族血統(tǒng),反正都是上等人家,如果沒錯的話,甚 至與我舅母奧麗阿娜還沾點親呢。再說,只要見了那位姑娘,就可感覺到是位體面人家的閨女(我感到隨著羅貝爾的話聲,一時展現(xiàn)了德·蓋爾芒特家族精靈的影 子,宛若一團云彩在高空飄過,沒有滯留)。我覺得是樁美事。她父母一直患病,無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在找開心,我就指望你了,設法給這孩子排憂解悶 吧。""?。∧闶裁磿r候再來?"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對貴族來說,公爵夫人這一稱號是代表極為顯赫的地位的唯一稱呼,就象平民百姓所說的 公主),那倒有另一類型的女子,就是普特布斯太太的貼身女仆。"
這時,德·絮希夫人走進娛樂室找她兒子。一見她,德·夏呂斯先生便親熱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為男爵對她一定冷若冰霜,這下更是受寵若驚了。男爵向 來以奧麗阿娜的保護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鐵面無私,把兄弟的情婦拒之門外--由于遺產(chǎn)的繼承問題,也出于對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對公爵的苛求過分遷就。 男爵即使對她態(tài)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個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歡迎,對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圖,她沒有多加懷疑。男爵贊不絕口地 跟她談起了雅蓋過去為她畫的肖像。他愈說愈激動,最后竟到了狂熱崇拜的地步,盡管他有幾分意思,不讓侯爵夫人離開他,以便"牽制她",但或許是出于誠意, 那樣子就象羅貝爾談及敵軍時所說,要迫使敵軍在某一據(jù)點繼續(xù)交戰(zhàn)。既然誰都興味盎然,對她兩個兒子身上表現(xiàn)出的王后般的豐姿和酷似母親的那雙眼睛贊不絕 口,那么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為發(fā)現(xiàn)集中在兒子的母親身上的種種魅力而欣喜,那種種魅力仿佛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并不激起人們的欲|望,但它所產(chǎn) 生的美感,卻孕育、激發(fā)起人們的種種欲念。這種種欲念又反過來賦予了雅蓋親自作的肖像一種富于肉感的誘惑力,此時此刻,男爵恨不得把這幅肖像弄到手,通過 它對絮希家那兩位公子的生理系譜進行一番研究。
"你看見了吧,我并沒有夸大其辭。"羅貝爾對我說,"瞧瞧我舅父在德·絮希夫人身旁的那個殷勤勁兒。我真感到奇怪。要是奧麗阿娜知道了,準會惱羞成 怒。說句實話,女人多著哩,何必只沖這么一位女人呢。"他又添了一句。世上的人并非都多情,所以他總以為別人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根據(jù)各種不同的品質(zhì)與禮儀 挑選各自的心上人。此外,羅貝爾不僅誤以為舅父沉湎于女色*,而且由于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于懷,談起他來,出言往往過分輕率。當人家的外甥,不可能永遠不 受到影響。一種遺傳性*的習性*遲早會通過中介因素遺傳下來。人們完全可以建造一個人物畫廊就以德國的一部喜劇的名字為名:《舅父與外甥》,里面那位舅父雖然 并不心甘情愿,但卻小心看管,唯恐外甥最后不象自己。竊以為倘若不列上那些與外甥并無真正血統(tǒng)關系的舅父,即那些外甥媳婦的舅父,那么這一人物畫廊就不完 全。確實,德·夏呂斯這類先生自信至極,自以為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真正的好丈夫,也唯對他們女人才不嫉妒,以致在通常情況下,他們出于對外甥女的愛,也讓她 嫁給一位夏呂斯式的人物。有時,對外甥女的愛也摻雜著對她未婚夫的愛。此類婚姻并不罕見,而且往往被人稱之為美滿姻緣。
"我們剛才講什么來著?噢!說的是那位身材高大的金發(fā)女郎,普特布斯太太的貼身女仆。她也愛女人,可我想這對你沒關系;我對你可以實話實說,我可從來 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造物。""我想她像喬爾喬涅①畫中人吧?""與喬爾外涅畫中美人像極了!??!要是我有閑暇在巴黎逗留,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以做呀!然后 再換一個。你知道,愛情這玩藝兒簡直是開玩笑的事,我算是徹底醒悟了。"
①喬爾喬涅(約1477-1510),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擅長宗教畫,描繪神話的畫幅《入睡的維納斯》是其典雅的理想美風格的代表作。
我很快驚詫地發(fā)現(xiàn),他對文學所持的否定態(tài)度也沒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與他見面時,我覺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簡直是一幫無賴、群氓。"他曾對我 這么說),這一點,可由他對拉謝爾的某些好友的正當仇恨得到解釋。那些朋友確曾說服拉謝爾,如果容忍"另一個種族的家伙"羅貝爾對她施加影響,那她決不可 能表現(xiàn)出聰明才智,他們甚至與她沆瀣一氣,在他為他們舉行的晚宴上,當面奚落他。不過,羅貝爾對文學的愛好實際上也并不很深,也并非聽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 然,只不過是他對拉謝爾的愛產(chǎn)生的一種副產(chǎn)品,一旦他抹去了對拉謝爾的愛,那他對吃喝玩樂之徒的厭惡感以及對女性*道德修行頂禮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隨即蕩 然無存了。
"那兩位年輕人的模樣多怪??!瞧他們玩得多帶勁,侯爵夫人。"德·夏呂斯先生指著德·絮希夫人的兩個兒子,對她說道,仿佛他根本不知他們是何許人。" 可能是兩個東方人,他們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征,也許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進一步證實他純粹假裝出來的無知,同時也為了顯示出幾分含混的反感的情 緒,一旦事后由反感轉而親熱,那這種反感情緒便可說明他之所以對他們表示親熱,是因為他們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說明男爵得知他們是何許人后,才開始表 現(xiàn)出親切和藹的態(tài)度。德·夏呂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遜,并樂于表現(xiàn)此種稟性*,也許他假裝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兩位公子,并充分利用這一時機,拿德·絮希夫人開心, 極盡習以為常的諷刺挖苦之能事,就象司卡潘抓住主人喬裝打扮這一機會,狠狠地讓他吃了一頓棍棒。
"他們是我的兒子。"德·絮希夫人滿臉通紅地說道,若她處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準會不動聲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呂斯對年輕小伙子那副絕對無 動于衷或大加奚落的樣子并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對女性*的那股愛慕之情也同樣不是真誠的表露。他可以對一位女性*極盡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發(fā)現(xiàn)他一邊恭維她, 一邊瞟一個男人,可又裝著沒有看他,那她準會妒忌的。因為德·夏呂斯的這種目光與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這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會上, 也會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輕小伙子,猶如一個裁縫師傅,看到服裝就會目不轉睛,把自己的職業(yè)暴露無遺。
"??!多怪啊。"德·夏呂斯先生不無傲慢地答道,裝出一副樣子,仿佛思想繞了一個大彎,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現(xiàn)實,這現(xiàn)實與他開始故意認定的大相徑庭。" 可我與他們素昧平生。"他又補充了一句,擔心反感情緒表現(xiàn)得太過分,從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紹他與他倆結識的念頭。"您是否允許我把他們介紹給您?" 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問道。"噢,天??!那當然,當然允許,可我這人也許對他們這么年輕的人來說沒有多少樂趣。"德·夏呂斯先生簡直象在朗誦,神態(tài)猶豫而 又冷漠,仿佛出于無奈才表示一點禮貌。
"阿尼勒夫,維克圖尼安,快過來。"德·絮希夫人喊道。維克圖尼安應聲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著他哥哥,乖乖地跟隨其后。
"這下輪到兒子了。"羅貝爾對我說,"真笑死人。他準會極力討好,不惜去當一只看家狗。我舅父向來討厭愛打趣的人,這下就更滑稽可笑了。瞧他聽他們說 話時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如果是我把他們介紹給他,他準會讓我滾蛋。聽我說,我得去向奧麗阿娜問個好才是。我在巴黎呆的時間甚短,我想在這兒該見的都見個 面,不然,還得給他們寄明信片。"
"他倆外表多有教養(yǎng),舉止多么文雅。"德·夏呂斯先生正在說道。
"您覺得是嗎?"德·絮希夫人欣喜地回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