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萬瞥見了我,走到圣盧和我身旁。他雖然不失猶太人的戲謔天性*,但更表現(xiàn)出上流社會人士插科打諢時的機智風趣。"晚上好。"他向我們問候道,"我的天哪! 我們?nèi)伺龅搅艘黄穑瑒e人以為我們是在開工會會議呢。人家就差沒去找會計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德·博澤弗耶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戲言全灌進了將軍的耳朵。將軍 不由皺了皺眉頭。德·夏呂斯先生離我們很近,我們聽見他在說:"怎么?您叫維克圖尼安,與《古物陳列室》書中一個人的名字十分相似。"男爵岔開話題,想延 長與兩位年輕分子的交談的時間。"對,是巴爾扎克的書。"絮希家的老大答道,他從未讀過這位小說家的一行字,可不日前,他的老師告訴他,他的名字與埃斯格 里尼翁的名字頗為近似。德·絮希夫人看到兒子才華出眾,連德·夏呂斯先生都為他如此博學而傾倒,不禁心花怒放。
"據(jù)十分可靠的渠道,聽說盧貝對我們完全贊同。"斯萬對圣盧道,這一次聲音輕了許多,以免被將軍聽到,自從德雷福斯事件成了斯萬關心的重點以來,他妻子結識的那些共和派的關系愈益能派上用場了。"我跟您談此事,是因為我知道您跟我們走的完全是一條道。"
"可還不至于到這么徹底的地步;您完全錯了。"羅貝爾答道,"這件事搞得很糟糕,我為自己陷了進去感到十分遺憾。本來與我毫不相干。若再出此等事,我 一定退避三舍。我是個當兵的,當然首先擁護軍隊。如果你還要與斯萬先生呆一會,我等會再來找你,我要到我舅母身邊去一下。"
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走過去明明是與德·昂布勒薩克小姐交談,一想到他以前矢口否認他倆有可能定親,對我撒謊,我不禁感到氣惱。可當我得知半小時前他才由德·馬桑特夫人介紹給德·昂布勒薩克小姐,她希望促成這門婚事,因為昂布勒薩克家十分富有,我的氣便全消了。
"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位素有文化修養(yǎng)的年輕人,"德·夏呂斯先生對德·絮希夫人說道,"他讀過書,知道巴爾扎克為何許人。在我的同輩和'我們的親友'中, 象他這般富有學識的簡直找不出一位,今日與他相遇,令我倍感高興。"他又補充道,特別強調(diào)了"我們的親友"這幾個字。盡管蓋爾芒特家族的人表面上裝得對所 有人都一視同仁,在盛大場合與他們意欲奉承又可以奉承的"名門望族",特別是與那些"出身"不甚高貴的人相聚一堂,但一有機會,德·夏呂斯先生便毫不猶豫 地抖出家族老底。"過去,"男爵繼續(xù)道,"貴族指的是在智慧和品性*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墒牵医袢詹虐l(fā)現(xiàn)第一個知道維克圖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誰的 人。我不該說第一個。還有一位叫波利尼亞克和一位叫孟代斯吉烏的也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又補充道,他知道把這兩位與她兒子相提并論,只能叫侯爵夫人聽了 心醉神迷。"再說,令郎到底出身高貴,他們的外祖父收藏的一套十八世紀珍品聞名遐邇。若您愿意賞光,哪日來我家共進午餐,我把我珍藏的那一套給您看看。" 他對年輕的維克圖尼安說,"我讓您看看《古物陳列室》的一個珍奇版本,上面有巴爾扎克修改的手跡。
把兩位維克圖尼安當面作一比較,我將無比高興。"
我怎么都狠不下心,撇下斯萬。他衰弱到了這個程度,病體象只蒸餾甑,里面的化學反應可觀察得一清二楚。他臉上布滿鐵青色*的小斑點,看去不象是張活人的 臉,散發(fā)出一股異味,就象在中學做罷"實驗"后彌漫的那股氣味,難聞極了,使人不愿在"科學實驗室"再呆下去。我問他是否與蓋爾芒特親王進行了一次長談, 是否愿意跟我談談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些什么。
"好吧。"他回答我說,"不過,您先到德·夏呂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邊去呆一會,我在這兒等您。"
原來,德·夏呂斯先生嫌屋子過分悶熱,建議德·絮希夫人離開這兒,到另一間屋子去坐坐,可他沒有請她的兩個兒子隨母親一塊去,而是向我發(fā)出了請求。這 樣一來,他造成了一種假象,似乎把那兩位年輕人引上鉤后,便再也不對他們抱有興趣。由于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相當不受歡迎,他便順水推舟,借此給我送個人 情。
不巧,我們在一個擠得沒有一點空檔的門洞剛剛坐了下來,圣德費爾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標,走了過來?;蛟S為了掩飾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反感情緒,抑或 為了公開表示對此不屑的一顧,甚或為了顯示她與這位與他交談如此隨便的夫人關系親密,圣德費爾特夫人既傲慢又討好地向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聲"日安",美人 馬上還禮,面帶譏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呂斯先生。我們身后的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想繼續(xù)為第二天搜羅賓客,可門洞狹窄,她進退兩難,難以脫身。德·夏呂 斯先生渴望當著那兩位年輕公子的母親的面,顯示一番他冷嘲熱諷、放肆攻擊的本領,這樣寶貴的時機,他豈能輕易放過。我無意中向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正好 給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機會,可憐的圣德費爾特夫人擠在我們身后,幾乎動彈不得,只得一字不漏,聽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這位冒失的年輕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著我說,"他冒冒失失,竟問我是否要去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家,一點也不注意,這類需要應該有所掩 飾,我想,他這樣豈不等于問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無論如何得設法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去放松放松,反正得比去那一個人家強,如果我記憶力不錯的話,我剛 要問世,那人就慶祝百歲大壽了。說直點,我才不去她家呢。不過,聽起來,誰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歷史回憶,耳聞目睹,親身經(jīng)歷,有第一帝國的,也有復辟時 期的,還有多少秘史隱私,自然沒什么'神圣'可言,倒可以說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歲老人活蹦亂跳,大腿還輕巧著呢!我不去打聽那些令人神往的 時代,那是因為我嗅覺器官靈敏。老太太在身邊一站就夠了。我一下子想說:'??!我的天,誰砸了我的糞坑,'其實是侯爵夫人為了請客,剛把嘴巴打開的緣故。 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糞坑可就擴張成洋洋大觀的排糞池子了??墒牵幸粋€神秘的姓氏,總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聯(lián)想,盡管她早就度過了'金 婚'喜慶,我聯(lián)想起那首所謂'墮落'的愚蠢的詩:'?。∏嗲?!那天我的靈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種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訴我,那位不知疲倦的 女人四處奔波,要舉辦'游園會',我管叫它'請到-陰-溝一游'。難道您要去濺上一身臭水?"他問德·絮希夫人,這一回,她實在尷尬。因為,當著男爵的面,她 想裝出不去的樣子,但她心里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幾天,也不可錯過圣德費爾特游園會,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辦法,就是說,不置可否,以擺脫窘境。這種模棱兩可 的態(tài)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藝術愛好者,又象專愛斤斤計較的裁縫,以致于德·夏呂斯先生雖然還想討好她,但卻毫無顧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來,以便向她表 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來欽佩辦事計劃周到的人,"她說,"可我往往在臨走時刻取消約會。為了一條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變主意。全憑我到時的興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剛才那番可惡的嘲諷感到憤憤不平。我多想對那位舉辦游園會的婦人大加稱頌。不幸的是,在上流社會如同在政界一樣,受害者 總那么膽小怕事,對迫害他們的人不會耿耿于懷。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終于擠出被我們擋住了進口的門洞,經(jīng)過時,無意中輕輕碰了男爵一下,遂順水推舟暗附風 雅,頓時打消內(nèi)心的一切憤懣,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來這也不是首次試驗了:"啊!對不起,德·夏呂斯先生,但愿沒有把您碰壞。"她大聲連賠不是,仿佛 跪倒在主人面前??傻隆は膮嗡瓜壬皇菆笠砸魂嚭I帶諷的大笑,末了惠予一聲"晚安",然而那模樣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問候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在存在似的,因 此,這聲"晚安"不啻又是一種侮辱,最后,德·圣德費爾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耳語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德·夏呂 斯的事?據(jù)說在他看來,他覺得我不太美。"她邊說,邊縱聲大笑,我真為她感到痛苦??墒?,我仍然保持一副嚴肅的神態(tài)。一方面,我覺得她總是擺出那副神氣, 自以為天下誰也不如她美,或總是設法讓人覺得世上就數(shù)她美,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人對自己說的卻總笑得那么開心,這樣一來,哄笑 的事情全由他們獨自包攬了,自然也就省了我們?nèi)堊臁?br/>
"另一些人說他生氣是因為我不邀請他。可是,他很難讓我能有這股勇氣。他象是在和我賭氣(我覺得這樣說還太輕)。請您設法把事情弄個明白,明天來告訴 我。如果他感到內(nèi)疚,想陪您來的話,那就帶他一道來。對任何罪惡都要不失仁慈之心。為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煩惱,要是他來,我還是相當高興的。我把權交 給您了。您對這類事情嗅覺最靈敏,我不想給人一副死皮賴臉乞求賓客上門的樣子。不管怎么說,對您,我絕對放心。"
我想起斯萬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說,由于阿爾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告辭,到娛樂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 詢問他在花園里與親王交談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奧代先生(可我沒有把具體名字告訴他)對我們所說,與貝戈特的一部短劇有關。他朗聲大笑起來:"沒有一 個字是真的,絕對沒有,純屬憑空捏造,編造得也著實愚蠢。這一代年輕人,信口雌黃,真是出奇。我不問您是誰告訴您的,可在我們這么一個有限的范圍內(nèi),一步 步追根究底,弄清這到底是怎么編造出籠的,這恐怕挺有趣。親王跟我說了些什么,怎么會使那么多人感興趣呢?這些人真是好奇??晌覐膩矶疾缓闷妫莿恿苏?情或起了醋意。這事可讓我眼界大開!您好嫉妒嗎?"我告訴斯萬,我從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點妒心,還不算討厭。原因有 二:一是可讓那些不愛打聽閑事的人關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關心一下另一個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較真切地感受到擁有一位女性*,與她一道乘車, 不計她孤身出門所帶來的樂趣。不過,只有在妒心初發(fā)或可完全治愈的情況下,才可享用此等益處。一旦超越這一極限,便是最為可怕的折磨。再說,我雖然剛才跟 您提起那兩種樂趣,但應該告訴您,我本人也很少有過這種體味。就第一種樂趣而言,是我性*情的過錯,我生就不能深思熟慮;就第二種樂趣而言,是因為環(huán)境,因 為女人的緣故,我指的是眾女人,我曾嫉妒過她們??蛇@無關緊要。過去愛過的東西,即使現(xiàn)在不再愛了,人們也絕不會對過去的愛戀無動于衷,因為這總有這樣或 那樣的道理,只不過不為他人重視罷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記憶,我們感到就在我們心中;我們也必須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這一記憶。請您不要嘲笑這句唯心主 義者的行話,我想要說明的,是我過去酷愛生活,酷愛藝術。哎!如今我已相當疲倦,無法再與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過的那些純屬我個人的情感,我覺得無比珍 貴,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開心扉,猶如打開櫥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愛,別人是無論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這一珍藏的情感, 別的東西就遜色*多了,我與愛書如命的馬扎蘭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我捫心自問,要是失去了這一切,將會多么煩惱。還是言歸正傳。談談與親王交談之事吧,此事我 只告訴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您。"可是,我聽他說話受到了干擾,德·夏呂斯先生又回到了娛樂室,正在離我們很近處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讀書嗎?您有什么愛好?"他問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連巴爾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曉。然而,正因為在他那對近視眼里,一切都極為渺小,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遠,猶如一尊希臘神像,給人以罕見的詩情畫意,兩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閃爍,遙遠而又神秘。
"我們?nèi)セ▓@散散步好嗎,先生?"我對斯萬說,與此同時,阿尼勒夫伯爵舌頭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還沒有徹底發(fā)育成熟,正討好而又幼 稚地準確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的提問:"噢!我呀,我倒喜歡高爾夫球、網(wǎng)球,我愛打球,愛跑步,尤其愛馬球。"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后,便不再為城市的智 慧女神,而把自己軀體的一部分化為純體育。純馬術運動的保護神,成為"馬術雅典娜"②。她還去圣莫利茨滑雪,因為帕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趕騎士。"哈!" 德·夏呂斯先生報之一笑,儼然似一位博學的智者,露出超驗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飾其譏諷的神情,且自以為遠比他人聰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 眼里,只有當這些人以另一種方式還可能給他帶來愉悅的時候,才勉強將他們與最愚蠢者區(qū)別開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自己與阿尼勒夫交談,無疑賦予了他一種人 人都該羨慕和承認的優(yōu)越地位。"不,"斯萬回答我說,"我太累了,走不動,我們還是到一邊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這是實情,可交談剛一開始,便使他重 新恢復了幾分活力。這是因為對神經(jīng)質的人來說,即使處在最真實的疲憊狀態(tài),也往往有一部分取決于注意力,僅僅存在于記憶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們馬上便感 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勞,只需將疲勞忘卻。誠然,斯萬并不完全是那種不倦的衰弱者,抵達時滿臉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撐不住,可一交談起來,便宛若見了 清水的鮮花,立即神采煥發(fā),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侃侃而談,從自己的話語中汲敢力量,遺憾的是,卻無法將此力量傳輸給傾聽其說話的人們,隨著說話者越來越覺得 神清氣爽,聽話者則顯得愈來愈疲憊不堪。可是斯萬屬于那一堅強的猶太種族,具有強盛的生命力,雖然命運不濟,似乎注定要滅亡,但卻拼命抗爭。正因為他們這 一種族深受迫害,所以,他們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臨終前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可怕的掙扎,只見滿臉先知般的亂胡子,唯露出一只碩大的鼻子,翕動著吸進最后幾 口氣,眼看著就要照例舉行祈禱儀式,遠房親戚們準時開始列隊,仿佛行走在亞述的起絨粗呢地毯上,動作機械地向前移動,然而,即使到了這種時刻,他們還能繼 續(xù)掙扎下去,拖延時間之長令人難以置信。
①②③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雅典娜為雅典城的保護神,她無意中殺死了特里同的女兒帕拉斯,為紀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為帕拉斯,并自稱帕拉斯·雅典娜。
我們?nèi)フ易?,可離開德·夏呂斯先生、兩位年輕的絮希公子和他倆的母親組成的那個小圈子時,斯萬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親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 地睜大眼睛久久注視著,充滿婬*欲。他甚至拿起單柄眼鏡,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這樣,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時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說的一字不差,"待我們坐定,斯萬對我說,"就是我和親王的談話,若您還記得我方才對您說的,您馬上就可明白我為何要選擇您為知己。當然,還 有別的原因,您遲早有一天會弄清的。'我親愛的斯萬',蓋爾芒特親王對我說,'如果您覺得我近來好象回避您的話,那請您原諒(因為我身體有病,自己也回避 大家,所以對此毫無覺察)。首先,我聽人說,我本人當然也早有預料,您對那樁使國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與我完全對立的觀點。若您當著我的面大加宣 揚,準會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經(jīng)極其過敏,兩年前,夫人聽她妹夫赫斯大公說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她奮起反駁,但她怕惹我生氣,始終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幾乎在 同一時期,瑞典親王來巴黎,他可能對歐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聞,可他把皇后與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這樣尊貴的女子與那個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 通的波拿巴為妻),對我夫人說:'親王夫人,我見到您感到雙重的高興,因為我知道您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觀點與我的一致,對此,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殿下是巴 伐利亞人。'此話給親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復:'老爺,我現(xiàn)在身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國親王夫人,我的想法與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親愛的斯萬,約在一年 半前,我與德·博澤弗耶將軍交談了一次,使我產(chǎn)生了疑慮,那樁案件雖然談不上冤假錯案,但處理之中確有過不公的做法'。"
我們的談話(斯萬不愿讓他人聽到他所講的)被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再說,德·夏呂斯先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他又領著德·絮希夫人轉了過來,停下 腳步,想方設法再挽留她一會,這或許是由于她兩個兒子的緣故,抑或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向來有那么一種欲|望,不愿眼睜睜看著現(xiàn)時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這 一欲|望使他們陷入了一種騷動不安而又坐等時機的消極狀態(tài)之中。不久后,斯萬把與此有關的一件事透露給了我,使我消除了過去對絮希-勒迪克這一姓氏所產(chǎn)生的 一切詩情畫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與她那位表兄,可憐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會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結交的關系要體面得多,但是,姓 氏結尾的"勒迪克"①三個字并不具備我賦予它的那種淵源關系,過去,憑我想象,我一直把這三個字與"布爾拉貝"②、布瓦勒魯瓦③等姓氏聯(lián)系在一起??蓪嶋H 上再也普通不過,只不過有一位稱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復辟時期娶了一位工業(yè)巨富的千金為妻,此巨頭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學產(chǎn)品制造商,法蘭 西的首富,身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國王查理十世為這樁姻緣帶來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盧侯爵爵位,因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這一姓氏中雖然附 有資產(chǎn)者的姓,但并沒有阻礙這一擁有巨產(chǎn)豪富的家族支系與王國最為顯赫的家族聯(lián)姻?,F(xiàn)在的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貴,本可獲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 邪惡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驅使她對現(xiàn)成的地位不屑一顧,有意擺脫家庭生活,引起紛紛議論。想當初,她芳齡二十,傾倒在她腳下的上流社會受盡了她的蔑視,如今 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會卻棄她而去,她感到極度痛苦,十年過去了,除了極少數(shù)幾位忠實的女友,無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開始努力,一點一滴,艱苦地重新獲 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擁有的一切(如此反復,不足為奇)。
①法語原意為公爵。
②法語原意為:修道院院長之鎮(zhèn)。
③法語原意為:國王之林。
對她的那些親屬大老爺,她過去是六親不認,概不來往,如今輪到他們不認她的時候了,她本可通過向他們喚起童年的往事,誘使他們與她重歸于好,可她卻表 示不愿以此獲取歡樂。為了掩飾故作高雅的姿態(tài),她如此表白時,也許是在撒謊,但并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樣。在巴贊終于屬于她的那個日子,她感慨萬千:"巴 贊,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華!"此番感慨中確實含有幾分真情。但是,她選中巴贊做情人,實在錯走了一著。為了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幫女友一致支持公爵 夫人,德·絮希夫人歷盡艱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從上面滑了下來。"噯!"德·夏呂斯先生想盡點子延長交談時間,此時正對她說,"請代我向那幅美麗 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樣了?有何變化嗎?""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我丈夫一點也不喜歡。""不喜歡!那可是一幅當代的杰 作,可與納基埃的《夏多盧公爵夫人》媲美,再說,就是納基埃也并不想將一個遜色*的殺人不見血的富麗女神定在畫面上!?。∧切∷{領!弗美爾可從來沒有畫出比 這技藝更高的畫,噢,我們聲音別太高了,免得斯萬聽見又攻擊我們,為他最喜愛的畫師德·德勒弗復仇。"侯爵夫人轉過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萬莞爾一笑, 伸出手去。但是,或許上了年紀,對輿論無動于衷,使他喪失了道德意識,抑或欲|望強烈,有助于掩飾內(nèi)心欲|望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萬與公爵 夫人握手時貼得極近,從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無所顧忌地向緊身胸衣深處投去專心、嚴肅、全神貫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 抽動起來,宛若一只粉蝶,剛發(fā)現(xiàn)一朵鮮花,正準備飛落上去。突然,他猛地從一時心醉神迷的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而德·絮希夫人雖然感到尷尬,但欲|望的感染力有 時極為強烈,她也一時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畫家一氣之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把畫拿了回去。據(jù)說這幅肖像現(xiàn)在迪安娜·圣德費爾特府上。"男爵聽罷 回了一句:"一幅杰作竟會如此沒味,我決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呂斯吹得一樣神乎其神。"斯萬對我說,故意拿出慢條斯理的無賴腔調(diào),目光須臾不離那遠去的一男一女。"而這給我?guī)淼臉啡た隙ㄒ认膮嗡沟亩唷?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問斯萬,人們對德·夏呂斯的紛紛議論是否確有其事,我這一問本身就是雙重撒謊,因為如果說我不知道人們對他有何議論,那么相反,下午以來,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斯萬聳聳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亂語。
"換句話說,那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朋友??墒?,我有必要補充一句,他純粹是柏拉圖式的。他只不過較之別人更易動情,僅如此而已;不過,他對女人從不過 分,這反倒給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飛長流短提供了某種口實。夏呂斯也許確實很愛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請您相信,那種愛從來只保留在他的腦海和心田。 噢,這下,我們恐怕可以安寧兩秒鐘了。對了,蓋爾芒特親王后來又接著說:'我得向您承認,您知道,我向來崇敬軍隊,正是為了這一點,一想到辦案中有過不公 行為,我感到痛苦極了;我后來又跟將軍談及此事,唉,如今我對此已無半點疑問。照實對您說吧,所有這一切,我甚至從未想過,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竟會遭受極 不光彩的辱刑??赊k案中有過不公行為這一念頭一直折磨著我,我開始研究我原來不想閱讀的材料,這一回,不僅對'不公'產(chǎn)生疑問,而且對'無辜'也頓生疑 團。我覺得不該把這種種疑團告訴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經(jīng)成為象我一樣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不管怎么說,自我娶她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現(xiàn)了我們法蘭西的絢麗 豐姿,向她展現(xiàn)了在我看來法蘭西最輝煌的業(yè)績--軍隊,我的心是多么殷誠,雖然內(nèi)心的疑慮確只涉及幾名軍官,但要告訴夫人,我于心不忍,著實太為痛苦。可 是,我出身軍人世家,不愿相信軍官會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澤弗耶談了我內(nèi)心的疑慮,他向我承認,確實有人暗中策劃-陰-謀,應當受到譴責,那份情報也許不是德 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證據(jù)確鑿。所謂證據(jù),就是亨利那一人證。但幾天后,得知他純屬偽證。從那里起,我就回避夫人,開始閱讀《世紀報》、《震旦報》, 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團一個個解開了,我再也無法安睡。我向我們的好友,修道院院長普瓦雷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他和我一樣,確信德雷福斯 清白無辜,我請求他為德雷福斯,為他不幸的妻子兒女做彌撒。此間,一天上午,我去夫人臥室,發(fā)現(xiàn)侍女手里有件東西,一見我便慌忙藏起來。我笑著問她是什么 東西,她臉嚯地漲得緋紅,不愿以實情相告。我對妻子向來無比信任,此事使我極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緒不寧,她的侍女無疑將此事告訴了她),事后進午餐時, 我親愛的瑪麗幾乎沒有和我說話。這天,我問普瓦雷院長能否在次日為我給德雷福斯做彌撒。"哎,好了!"斯萬壓低聲音,驚叫起來,打住了話頭。
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蓋爾芒特公爵正向我們走來。"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的孩子們。我的小寶貝,"他朝我說道,"我受奧麗阿娜之托前來找您。瑪麗-希爾 貝請她留下與他們一起吃點夜宵,總共就五六個人:赫斯親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蘭托夫人、德·謝弗勒絲夫人,還有阿朗貝公爵夫人。可惜,我們不能留 下來,因為我們還要去參加一個小小的宴會。"我洗耳恭聽,可每當我們在一特定時刻有事需辦時,便會委派我們心中某個慣于此類差役的小廝注意時間,及時向我 們稟報。內(nèi)心的這一仆人按我數(shù)小時前的吩咐,這時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腦海深處的阿爾貝蒂娜,看完戲該很快來我家了吧。我也謝絕留下吃夜宵。這并非我在蓋爾 芒特親王夫人府中不開心。人們可以有多種樂趣。而真正的樂趣是為了它能犧牲另一種樂趣。但是,倘若這后一種樂趣顯而易見,甚或唯獨它惹人注目的話,那它便 可能遮掩了前一種樂趣,讓妒心十足的人內(nèi)心趨于平靜,擺脫其嫉妒之心,誘使上流社會作出錯誤評價。然而,幾分幸?;驇追滞纯嗑妥阋允刮覀?yōu)榱艘环N樂趣而犧 牲另一種樂趣。偶爾,還會潛藏第三種樂趣,它雖然更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盡管在我們眼后追求的正是這種樂趣。這里附帶舉個例子,在和平時期,一個軍人會 為愛情犧牲交際生活,但戰(zhàn)爭一爆發(fā)(甚至無須求助愛國之責任感),他便會轉而為更加強烈的戰(zhàn)斗熱情而犧牲愛情。盡管斯萬說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暢快, 但我明顯覺得,由于時間已晚,又因他身體極不舒服,與我交談實際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體衰弱的人,他們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勞累過度,簡直是在玩 命,因此回家時,每每感到絕望與悔恨,其心情恰似錢財揮霍一空而歸的浪子,雖然悔恨不已,但卻無法自控,第二天照舊把錢往窗外扔,大肆揮霍。無論年邁還是 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體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顧起居習慣,打亂生活規(guī)律,犧牲睡眠而獲得的樂趣都會轉而成為一種煩惱。這位談鋒極健之人出于禮貌,也因為 興致使然,繼續(xù)侃侃而談,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時刻已過,隨之而來的失眠和疲憊會令他后悔不迭。再說,即使一時的樂趣得到了滿足,但由于體力和精力消耗 過分,雖然在對話者看來也是某種消遣,卻無力欣然享受。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來訪成了負擔,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來客,而兩只眼睛卻死盯 著掛鐘。
"終于又剩下我倆了。"斯萬對我說,"我忘了講到哪兒了。我剛才跟您講到,親王問普瓦雷院長能否為他給德雷福斯做場彌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長回 答我說("我跟您講'我',"斯萬對我說,"因為是親王親口對我說的,您明白吧?"),'因為明晨已經(jīng)有人請我為他做彌撒。''怎么,'我對他說,'還有 一個天主教徒跟我一樣確信他無罪?''的確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確信他無罪的時間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經(jīng)讓我為他做了好幾場彌撒了,那時您還認 為德雷福斯有罪呢。''??!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們?nèi)ψ永锏摹?'恰恰相反!''真的,我們中間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讓我吃了一驚。我真希望與他交 交心,要是我認識他,這只珍禽。'您認識。''他叫什么名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擔心挫傷我愛妻的民族主義觀點和法蘭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動 搖我的宗教信仰和愛國情感。就她那方面來說,她的想法與我一致,盡管她考慮得比我還早。她的侍女在她臥室藏掩的東西,正是侍女每天為她去買的《震旦報》。 我親愛的斯萬,打從那時起,我就想我會讓您高興,告訴您我的思想在這一點上與您的是多么相似;請原諒我沒有更早告訴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對夫人所持的沉默態(tài) 度,您就不會感到奇怪:正是與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與您思想有別,興許還不至于那樣躲著您。因為要開口談那件事,我無比痛苦。我越堅信這是一件冤 假錯案,其中甚至有過犯罪行為,我對軍隊的愛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訴我,您強烈譴責對軍隊的侮辱,堅決反對德雷福斯分子同意與侮辱軍隊的 家伙結成同盟,那時,我本應該想到,即使您持有與我類似的看法,也決不會給您造成與我同樣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決心,我承認,向您傾吐我對某些軍官的 看法,這于我是種痛苦,幸虧這類軍官為數(shù)不多,可從此我再也用不著回避您,尤其您從此徹底明白了,我當初之所以會堅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為我當時對判決的 依據(jù)沒有絲毫的懷疑,這對我來說又是一種寬慰。我這人一旦有了疑問,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糾正錯誤。'我老實向您承認,蓋爾芒特親王的這席話使我深受感 動。如果您與我一樣,對他頗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決心該要付出多大勇氣,那您定會對他肅然起敬,他也受之無愧。再說,對他的思想觀點,我并不大驚小怪,他 那人的稟性*是多么耿直!"
斯萬忘了就在這天下午,他對我說過與之相反的話,他說對德雷福斯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通常受到傳統(tǒng)意識的制約。只不過他認為聰明才智應另當別論。因為在 圣盧身上,正是聰明才智戰(zhàn)勝了傳統(tǒng)意識,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員。然而他剛才已經(jīng)看到這一勝利是短暫的,圣盧又轉入了另一陣營。因此,他現(xiàn)在認為起作用 的是心靈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為的聰明才智。實際上,我們事后總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對手堅持自己的立場自有一定道理,并非因為他們那樣行事可能正確,同 樣,有人之所以與我們持相同的觀點,那是因為聰明才智或正直稟性*起了推動作用,若他們品質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聰明才智促動的結果,若他們?nèi)狈Χ?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稟性*起了作用。
現(xiàn)在,斯萬不加任何區(qū)別,凡觀點與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認為是聰明人,如他的老朋友蓋爾芒特親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邊, 如今居然又邀請他共進午餐。斯萬把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給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極大興趣。"應該要求他在我們?yōu)楸瓤栒堅傅拿麊紊虾灻?;簽?他那般顯赫的姓氏,準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但是,斯萬的內(nèi)心深處了除了擁有猶太人特有的強烈信念之外,還摻有上流社會人士的圓滑與穩(wěn)重,這在他身上已經(jīng)根深 蒂固,如今要擺脫為時已晚,他拒不允許布洛克給親王寄請愿書,哪怕是裝出自發(fā)寄去的。"他決不會簽名的,切勿強人所難。"斯萬重復道,"他繞了千萬里,好 不容易向我們靠攏,多可喜呀。他對我們可以大有用處。如果他在您的請愿書上簽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幫親朋好友中的信譽必受到影響,會因我們受到懲罰,這樣一 來,他也許還會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說知心話了。"而且,斯萬自己也拒絕簽名,他認為這未免太希伯來化了,免不了會造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支持 案件重新審理的有關行動,他也絕不愿意參與反軍國主義的運動。他胸佩在此之前從未戴過的勛章,這枚勛章是他在70年作為血氣方剛的國民別動隊員榮獲的,他 還在遺囑上追加了一條,與他先前的遺囑條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他的榮譽勛位團騎士勛位銜致以軍禮。此舉招來了一大群騎士勛位獲得者,把貢布雷教堂的周圍擠 得水泄不通,想當初一想到戰(zhàn)爭的前景,弗朗索瓦絲每每為他們的前途傷心落淚??偠灾?,斯萬拒絕在布洛克的請愿書上簽名,以至于盡管許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 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卻認為他熱情不高,受民族主義思想毒害甚深,是個民族主義分子。
斯萬沒跟我握手就走了,因為在客廳里,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辭,可他對我說:"您該來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爾貝特。她真的長大了,變了,您興 許都認不出她了。她該會多么高興??!"我已經(jīng)再也不愛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她猶如一位死者,對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遺忘了,即使她死而復生,也再不能在 一個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為這個人的生命已不再屬于她了。我再無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明我并不是非要見她不可,想當初我愛她之時,我曾每日暗 暗發(fā)誓,一旦不再愛她,就對她明言相告。
為此,對希爾貝特,我只得裝模作樣,似乎恨不能與她見面,只因意外情況,"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把我拖住了,確實,至少因為造成了某種后遺癥的緣故 吧,一旦我無意去擺脫意外的情況,卻偏偏出現(xiàn)意外,我非但沒有對斯萬的邀請持慎重態(tài)度,反而堅持讓斯萬應允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兒解釋清楚,是因為意外 情況纏住了我,使我無法脫身去看她,以后恐怕還不能去看望她。我執(zhí)意強求,直到斯萬答應后,才放他離去。"此外,我等會兒一回家就給她寫信。"我補充 說,"可您得向她講明白,這封信準會讓她大吃一驚,一兩個月后,我就可騰出身來,到那時,她肯定會嚇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要經(jīng)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樣頻 繁。"
讓斯萬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體。"噢,不,還沒有糟到這個程度。"他回答我說,"不過,正如我告訴您的,我已經(jīng)相當疲乏,我已作好思想準備,一切 聽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認,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結之前,實在難以瞑目。那幫混賬無賴個個詭計多端。我毫不懷疑,他們最終會被打敗,可他們勢力很強,處處 有后臺。事情往往會功敗垂成啊。我多么想多活幾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復名譽,與比卡爾上校見上一面。"
斯萬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廳,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就在里邊,那時,我還真沒意識到我有一天會與她如此難舍難分。開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之情尚未被 我察覺。我只發(fā)現(xiàn)男爵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不抱任何敵意(而他的敵意不足為怪),對她一如既往,也許比以往還更添幾分親熱,可打從某個時期起,每當有人談及 親王夫人,他總滿臉-陰-云,顯得悶悶不樂。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單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確實聽上流社會一個心懷惡意之徒說過,親王夫人與以前判若兩人,愛上了德·夏呂斯先生,可我認為這純屬荒唐的誹謗,感到氣憤。我詫異地發(fā) 現(xiàn),當我談及自己有關的事時,如果德·夏呂斯先生中間插話,親王夫人的注意力便會繃得更緊,好比一位病人,聽我們談論自己的事時,自然心不在焉,無精打 采,可突然聽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種疾病,就引起了他的興趣,甚至聽得興致勃勃。親王夫人就是這樣,一旦我對她說"正好,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她便立 即將放松了的注意力韁繩重新拉緊。有一次,我當著她的面說德·夏呂斯先生眼下對某某女性*情意正濃,我驚奇不已,發(fā)現(xiàn)親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異樣的光芒,在眸 子里忽閃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劃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跡,因為我們的談話不知不覺打動了對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緒不用言語加以表述,而是從被我們攪 亂了的心靈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變的目光水面。倘若說我的話激起了親王夫人的感情漣漪,可我的確沒有考慮到起作用的是何種方式。
況且不久之后,她主動和我談起德·夏呂斯先生,而且?guī)缀鹾敛浑[諱。她雖然也提到極個別人對男爵的風言風語,但被她一概視為無中生有,惡意中傷。不過, 她還說:"我認為,一個女人,要是愛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樣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當遠大的目光,足夠的獻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順其自然,尊重其自由、愛 好,一心一意為他遣憂解難。"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盡管如此閃爍其辭,卻天機畢露,暴露了她極力粉飾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與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使用的伎 倆如出一轍。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關傳聞對夏呂斯是否純屬污蔑,我曾多次聽見夏呂斯向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無論是盜賊還是國王,各種各樣 的人都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過,應該承認,相比之下,我對盜賊還偏愛一些……"通過這番他自以為巧妙的話,對無人懷疑確曾流傳過的風言風語予 以否定(抑或出于興趣,出于利弊的權衡,出于真實性*的考慮,想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認為微薄的貢獻),他消除了一些人對他的最后幾分懷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 產(chǎn)生懷疑的人對他打上了最初幾個問號。殊不知窩藏罪中最為危險的莫過于罪犯思想中的窩藏過失本身。由于他心里總惦記著有這種過失,所以,他難以設想過失本 身往往鮮為人知,難以設想純粹的謠言多么容易被人輕信;反過來,他也難以明白,在他自以為無可指摘的講話中,在他人看來,卻不打自招出了某種程度的真相。 再說,他若千方百計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樣,都是大錯特錯了,因為在上流社會中,沒有得不到支持、縱容的惡癖,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知道兩姊妹相愛并非出 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會忙亂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讓兩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覺到親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樁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說,因為此事與 另一個傳聞有關,聽說,德·夏呂斯先生寧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約于理發(fā)師,理發(fā)師得給他做頭燙發(fā),是給一位公共汽車檢票員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呂斯先 生亂了方寸,六神無主。不過,為了講清親王夫人的私情,還是談一談是哪樁心事打開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獨自與親王夫人坐在馬車上。經(jīng)過一家郵局時,她讓 車子停下。這天出門,她沒有帶貼身仆人。只見她半遮半掩地從手籠中掏出一封信,動身下車,想把信丟進信筒。我想阻攔她,可她微微躲閃了一下,這時,我們倆 便馬上全都明白了,她動身下車前的舉動明顯是在保護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機,而我竟加以阻攔,有礙于她保守秘密,實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復了鎮(zhèn)靜。但是,她 還是滿臉緋紅,把信遞給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丟信時,無意中瞥見此信是寫給德·夏呂斯先生的。
現(xiàn)在再回過頭來,繼續(xù)談首次赴親王夫人府上參加晚會時的情況。蓋爾芒特公爵夫婦領著我,急于離去,我便去向親王夫人告辭。不過,德·蓋爾芒特先生還是 想親自與兄弟告別。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門下,不失時機地告訴公爵,說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和對她兒子和藹可親。兄弟如此親熱待人,實屬平生第一回,這使巴 贊深受感動,喚醒了那沉睡難以經(jīng)久的骨肉之情。我們向親王夫人話別時,巴贊雖沒有特意向德·夏呂斯先生致謝,但執(zhí)意向他表露了內(nèi)心的一片深情,或許是實在 難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記,象此晚的這般姿態(tài),兄弟自然不會熟視無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獎賞用后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讓狗牢牢記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 可得到這般甜頭。"噯!小弟,"公爵攔住德·夏呂斯先生,深情地擁抱著他,說道,"從大哥面前走過,怎么連小安也不道一聲。我見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 道這讓我多掛念。我翻過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憐媽媽的信,那一封封信對你多么溺愛啊。""謝謝,巴贊。"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聲音哽咽,只要 提到母親,他每每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你該下下決心,允許我在蓋爾芒特為你置幢房屋。"公爵繼續(xù)說。"看見兄弟倆這般親熱,真高興。"親王夫人對奧 麗阿娜說。"啊!我覺得世上象這樣的兄弟找不出幾對。我日后一定邀請您和他來做客。"親王夫人向我許諾道,"您和他相處不錯吧?……唉,他們到底能有什么 說不完的話。"她聲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為她實在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每看到德·蓋爾芒特先生與兄弟談論過去時的那份高興勁頭,她總不免產(chǎn)生幾分醋意, 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蓋爾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開妻子一點。她感到,當兄弟倆高高興興挨在一起,她再也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好奇,迫不及待湊到他們身邊 去時,他們對她的到來并不滿意。可這天夜晚,除了這一習慣產(chǎn)生的醋意之外,還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來,德·絮希夫人將實情告知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兄 弟如何如何親熱,希望他向兄弟致謝,同時,蓋爾芒特夫婦的忠實好友也認為應該把情況通報公爵夫人,說他們看見她丈夫的情婦與她丈夫的小弟單獨呆在一起,這 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苦惱。"想一想過去我們在蓋爾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繼續(x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要是你夏季來玩,我們又可以象過去一樣,歡樂地生 活。你還記得古弗老爹嗎?""帕斯卡爾為什么攪得人心慌意亂?因為他被攪得心……心慌……意亂,"德·夏呂斯先生背誦道,仿佛還在回答老師的提問,"那帕 斯卡爾為什么被攪得心慌意亂?因為他攪得人心……心慌……意亂。""'很好,您肯定會通過,準能得到好評,公爵夫人還會獎給您一部《漢語詞典》。'我還記 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還記得埃爾費·德·圣當給你帶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你對中國是那么熱愛,嚇唬我們要到那個國度去 生活一輩子;那時,你就已經(jīng)喜歡遠出闖蕩。啊!你這人非同一般??梢哉f無論對什么東西,你的情趣向來與眾不同……"公爵最后這幾句話剛一出口,整個臉便頓 時漲得象紅彤彤的太陽,因為他對兄弟的德行,至少對兄弟的名聲了若指掌。他過去從來沒有對兄弟提及這方面的事,現(xiàn)在不慎失言,似乎還與兄弟的名聲有關,就 更感到尷尬了,而且愈是顯得尷尬,也就真的更為尷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爵為了抹去最后那幾句話,說道:"誰知道,你過去也許愛著哪位中國女子,后來又愛 上了一位位白膚女郎,惹她們喜歡,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與她一起交談,讓她滿心喜悅。她對你心都醉了。"公爵本來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剛才不慎 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弄得腦子混亂一片,慌忙中張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為例,然而,不管她怎么讓他動心,恰恰就不該在談話中提她。德·夏呂斯先生察覺到兄長 滿臉通紅。誰都知道,要是罪犯聽到別人當面提及并不認為是他們所犯的罪行,他們總是力戒顯出局促不安的樣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燒身,也還是覺得繼續(xù)交談為 妥。
"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回答公爵說,"可我還是想回過頭來談談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我覺得你的話中肯極了。你說我的思想向來與眾不同, 說得何其正確啊!你說我情趣特殊……""不對。"德·蓋爾芒特否認道,他確實沒有說過這幾個字,或許也不相信弟弟會干出這幾個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 以為有權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為,讓他心里不好受?不管怎么說,男爵的那些古怪行為尚相當隱秘,說不清楚,決不會危及他目前的顯赫地位。再說,公爵感到弟弟 的這一地位對他的情婦們也許有益,心想也該有所回報,表示幾分寬容;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于希冀獲得弟弟的支持,且這一希望 又交織著對往昔虔誠的回憶,德·蓋爾芒特先生也會熟視無睹,不予追究,需要時甚至會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贊;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惱火,又好 奇,實在再也憋不住了,開口說道,"要是您已經(jīng)決定在此過夜,那我們最好還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讓瑪麗和我整整站了半個小時了。"公爵意味深長地擁抱了弟弟 之后,離開了他,我們?nèi)艘黄鹱呦掠H王夫人宮邸寬大的臺階。
最上的幾級臺階上,兩側立著一對對夫婦,等著馬車前來迎接。公爵夫人身體筆直,獨自站到臺階的左側,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經(jīng)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領 子緊扣著寶石扣環(huán),周圍的男男女女貪婪地盯著她看,企圖出其不意,探察出她舉止優(yōu)雅、美妙的奧秘所在。在德·蓋爾芒特夫人所處的同一級臺階的另一側,德· 拉加東夫人在等候著馬車。她早已絕望,恐怕永遠得不到表妹主動來訪,因此一見德·蓋爾芒特夫人,遂轉過身去,裝著沒有看見,以免留下笑柄,說表妹對她根本 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幾位先生自以為是,覺得應該跟她談談奧麗阿娜,德·拉加東夫人好不惱火:"我一點也不愿見她。"她回答他們說,"況且,我剛才已 經(jīng)看見了她,她開始變老了;看樣子她也無能為力。巴贊親口這樣說過。哎呀!我呀,對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聰明,壞得全身流膿,舉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里明 白,一旦人老珠黃,就再也沒有任何資本了。"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于當時天氣較熱,德·蓋爾芒特先生擔心等會兒天涼下來,與我一起下臺階時,好生教訓了我一番?;蚨嗷蛏俣际苓^迪邦盧大人教 育的那一代王公貴族法語都講得十分糟糕(卡斯特蘭一家例外),公爵竟以如此語言表達其思想:"外出前,最好別穿衣,至少,一般論點如此。"那天出門時的整 個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我仿佛又看到了德·薩岡親王,若無不可的話,我象是把他的肖像從畫框中搬到了這個臺階上,那一回似乎是親王的最后一次上流社會聚會, 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脫帽向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態(tài),他手戴潔白的手套,與飾孔上裝飾的梔子花相映成趣,只見他旋舞著手中的那頂大禮帽,動作十分夸張,旁人不勝 驚訝,以為那準是一頂舊制度時流行的羽毛氈帽,在這位貴族的臉上,幾多祖宗的容貌從他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現(xiàn)。他在公爵夫人身旁雖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 即使瞬息即逝,他的這番姿態(tài)也足以組成一幅活生生的畫卷,猶如一個歷史性*的鏡頭。況且,他不久后就謝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見過他這么一面,對我來說,他已 經(jīng)完完全全成了一位歷史人物,至少是交際歷史的人物,因此,有時想起我認識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點兒驚訝。
我們下臺階時,一位婦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臉得體的倦態(tài),看去只有四十來歲,盡管實際年齡要大些。此人是奧爾維里埃親王夫人,傳說是帕爾馬公爵的私生 女,她聲音甜美,稍帶剛勁有力的奧地利口音。她拾級而上,高大的身軀向前彎曲,只見她身著白底印花絲裙,頸掛沉甸甸的珠寶項鏈,任憑那撩人的胸脯一張一 弛,疲乏無力地起伏晃蕩。她活象一匹國王的良種牝馬,搖著腦袋--也許是那串價值連城,重不堪負的珍珠項鏈象籠頭一樣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顧右盼,投去溫 馨、誘人的目光,那藍藍的色*彩因漸漸變淡而愈顯其柔美,每遇到離去的賓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點頭致意。
"您來的可真是好時候,波萊特!"公爵夫人道。"哎,我遺憾極了!可實在沒有辦法脫身。"奧爾維里埃親王夫人回答道,類似的答話,是她從蓋爾芒特公爵 夫人那兒學來的,不過說起來聲音溫柔,其中又含有一點鏗鏘的條頓口音,平添了幾分自然的溫文爾雅和真摯動人的神韻。她象是在暗示生活之錯綜復雜,一言難 盡,而不是顯得那么庸俗,張口便提晚會的事,盡管她此時剛剛連續(xù)趕了幾場聚會。不過,她并非因為參加聚會而無法脫身,被迫姍姍來遲。多少年里,蓋爾芒特親 王曾禁止夫人邀請奧爾維里埃夫人作客,禁令解除后,奧爾維里埃夫人處事審慎,對親王府的邀請,只是差人送去名片,表示謝忱,以免給人造成迫不及待想去赴會 的印象。以如此手段周旋了兩三年后,她才親自登門,但去得都很遲,象是剛剛看完戲才趕去赴會。這樣一來,她給自己披上了偽裝,似乎對晚會并不在乎,也不愿 拋頭露面,只不過來拜訪一下親王夫婦,而且僅僅出于好感,等到來客大都走后,才來看望他倆,她也由此"可以更好地享受與他倆相聚的樂趣"。
"奧麗阿娜可真是墮落到了極點。"德·加爾東夫人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簡直不理解巴贊竟讓她跟德·奧爾維里埃夫人搭腔。德·加拉東先生決不會允許我干 這等事。"可是,我卻認出了德·奧爾維里埃夫人,她就是那位女子,在蓋爾芒特府邸附近向我投來遲緩、倦怠的目光,繼而轉過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櫥窗前流連往 返。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作了介紹,德·奧爾維里埃夫人嫵媚動人,既不過分親熱,又不那么冷漠。她象對所有人一樣,用那溫柔的眼睛看了看我……然而,日后 若能與她重逢,我恐怕再也得不到她這種分明在主動接近的表示。一個年輕人絕對領會不了某些女子--也包括某些男士--那種表示已經(jīng)認出您來的特殊目光,非 等到與您熟悉了,知道您也是他結識之人的朋友時,才能有所領悟。
有人稟報馬車已上前恭候。德·蓋爾芒特夫人提起紅裙,象是要下臺階去登車,可是,或許一時內(nèi)疚,抑或想給人一點快樂,尤其是因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 很煩人,她想乘眼下這一實在無法拖延的短暫時刻敷衍一下,只見她看了看德·加拉東夫人;接著,仿佛象是剛剛發(fā)現(xiàn)她,靈機一動,下去前穿過了整級臺階,來到 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沒見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嘆道,緊接著神色*慌張地朝公爵扭過身去,以免進一步解釋這聲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種種遺 憾以及正當理由。公爵已經(jīng)與我下了臺階,正向馬車走去,卻發(fā)現(xiàn)妻子朝德·加拉東夫人那邊走,弄得其它馬車無法正常往前靠,氣得大發(fā)雷霆。"奧麗阿娜還是那 么漂亮?。?德·加拉東夫人道,"有人說我們倆關系疏遠,我聽了覺得可笑;出于某些我們沒有必要讓外人過問的原因,我們可以一連數(shù)年互不見面,可我們有著 多少共同的記憶,永遠不可能疏遠,她心里完全清楚,她愛我遠勝于愛那許許多多她天天見面,但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德·加拉東夫人確實如同那些遭人蔑視的情 郎,試圖盡一切可能讓人相信,他們獲得的愛比那些受自己麗人疼愛的夫君要深。接著,德·加拉東夫人(她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備加贊頌,卻不想想與剛不久自己 所說的話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已經(jīng)徹底掌握人之行為準則,這些準則將引導她成為一位尊貴風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驚嘆的打扮雖 然令人贊美,但也惹人妒羨,作為尊貴風雅的女性*,確實應該善于表現(xiàn),穿過整個臺級,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雷陣雨)"至少得留點神,別 濕了您的鞋。"公爵大聲道,他等得好不耐煩,還在氣頭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轎式馬車狹小,德·蓋爾芒特夫人腳上穿的那雙紅鞋與我的腳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擔心碰上我的腳,對公爵說:"我記不得哪張漫畫了,這 位年輕人不得不象漫畫那樣提醒我:'夫人,您就說您愛著我就是了,可千萬別這樣在我腳上踩。'"不過,此時此刻,我的思緒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相去甚遠。自 從圣盧跟我提起那位淪為娼妓的名門閨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來,每天,我那被眾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個兒集中在她倆身上,美女們一般分屬于兩個階 層,一個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莊秀麗的豪門侍女,她們往往神氣十足,談起公爵夫人來滿口"我們,我們";另一個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沒有目睹過她 們坐車或徒步經(jīng)過時的風采,但只要在哪個舞會消息上看到她們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滿愛慕之情,在她們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冊中認真查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 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縱然融盡世間最為美妙的人體,我也難以按照圣盧向我描繪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輕佻可愛 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貼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們的芳容,我這兩位可以占有的佳麗就將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東西:個性*。在我對少女燃起欲火的日 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絞盡腦汁,極力想象圣盧給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許人;每當我傾心于某個貼身女仆,我則一連數(shù)月,挖空心思,企圖捕 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與個性*,然而,一切純屬枉然。我愛過的嬌女何其多,然而她們?nèi)暨^眼云煙,我甚至都不知她們的姓名,說到底,要再見她們一面極為 困難,要了解她們就難上加難,要征服她們也許斷斷不能,難平的欲火無休無止地折磨著我,而今,我終于從所有這些隱名埋姓,走馬燈似地一閃而過的形形色*色*的 美女中,選中了兩個珍貴的典型,各自都擁有了體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們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這使我的心靈得到了莫大的平靜!我如同推遲 享受工作的樂趣,一再推延消受這一雙重樂趣的時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時,這種樂趣輕易可得,便幾乎用不著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藥,只要伸手可及, 也就沒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從此,在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著那兩位女子,雖然確實想象不出她倆的容顏,但圣盧已把她倆的芳名告訴了我,并保證她們一 定百般柔順。為此,圣盧剛才的那番話給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難題,但反過來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悅的松弛,獲得了長久的休息。
"噯!"公爵夫人對我說道,"除了舞會,我還能助您一臂之力嗎?您是否找準了哪家沙龍,希望我給您引見一下?"我回答說唯想去一家沙龍,但害怕她覺得這家沙龍?zhí)伙L雅。
"哪一家?"她聲音單調(diào)、沙啞地問道,幾乎沒有張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這一下,她假裝一副真動肝火的樣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譏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湊巧記住了那個悍婦的姓。那可是社會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紹給我的服飾女仆。噢, 不,我的女仆還長得楚楚動人呢。您簡直有點兒瘋了,我可憐的小寶貝。不管怎么說,我求求您,與我介紹給您的人交往要有禮貌,先給他們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門 拜訪,不要向他們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們不知道她是何許人。"我問起德·奧爾維里埃夫人是否有點兒輕佻。"啊!一點也不輕佻,您準是搞錯了,她倒是為 人一本正經(jīng)。是不是,巴贊?""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對她有任何可以說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們一道去參加化裝舞會?"公爵問我道,"我可以借給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這會讓誰開心一場。首先當然是奧麗阿娜,這用不著說;我說 的是帕爾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總是用您來起誓。您運氣真棒--因為她已經(jīng)有點成熟了--碰到了她這位絕對有羞恥心的姑娘。不然,她準會把您用作'侍從騎 士',我年輕時人們都這么說,把您當作一個專門侍候她的騎士。"
我不想去化裝舞會,但無論如何不能和阿爾貝蒂娜失約。我謝絕了。馬車停了下來,聽差上前讓人把院子的大門打開,幾匹馬好不耐煩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門敞 開方才罷休。車子進了院子。"再會。"公爵向我道別。"我和瑪麗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時總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對我說,"因為,如果說我很喜歡她的 話:我倒有那么點不樂意見到她。不過,我從來沒有象今晚那么后悔與她在一起,因為這使我在您身邊的時間太少了。""噢,奧麗阿娜,別多說了。"公爵夫人本 想讓我到他們府上稍坐一會。可聽說我不能去,有位年輕姑娘正要上我家來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著大笑。
"您真是,找這么個怪時間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說。"噢,小寶貝,動作快點吧。"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夫人道,"都已經(jīng)十二點欠一刻了,我們還得化裝 呢。"他沒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門前碰了釘子,兩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門。她倆不怕天黑路陡,從山上趕來,以阻止一樁丑聞的發(fā)生。"巴贊,我們怎 么也得事先跟您說一聲,怕您在今晚的化裝舞會上被人發(fā)現(xiàn):可憐的阿馬尼安一個小時前死了。"公爵一時慌了手腳。這兩個可詛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這個節(jié) 骨眼里把德·奧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眼睜睜看著這場非同一般的化裝舞會對他要化為泡影。不過,他很快恢復了鎮(zhèn)靜,朝他那兩位堂妹大聲道:"他死 了!不,不,盡言過其實,言過其實!"這番話既表達了他絕不放棄樂趣的決心,也暴露了他實在沒有正確運用法蘭西語言特有的表達方式的能力。說罷,他再也不 理會那兩位手持鐵頭登山杖的親戚,任她們連夜登山趕回家,自己則迫不及待地問隨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來了嗎?""送來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 氣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嬉姽?,今晚真多災多難。奧麗阿娜,我忘了問拔拔爾這雙翹頭鞋您穿是否合適!""別急,小寶貝,喜劇院的服裝師不是在嘛,他會告訴我們的。不 過,您這副馬刺,我看不見得就合適。""找服裝師去。"公爵道,"等會見,我的小寶貝,不,我還是請您跟我們一道進屋為好,我們試衣的樣子,可以讓您好好 開開心。不過,我們以后再細談吧,就要子夜了,我們無論如何不得遲到,以保證盛會能圓滿進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盡快離開德·蓋爾芒特夫婦?!顿M德爾》約十一點半鐘結束。加上路上的時間,阿爾貝蒂娜該已經(jīng)到了。我徑直向弗朗索瓦絲走去:"阿爾貝蒂娜小姐在嗎?"
"誰也沒來過。"
我的天哪,這是否意味著誰也不會再來?我焦急不安,阿爾貝蒂娜是否來訪愈說不準,我就愈希望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