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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在格蘭古爾站上車進(jìn)入我所在車廂的人中,有薩尼埃特,以前,他曾被其表兄福什維爾擠出維爾迪蘭家,如今又回到了他們中間。用社交生活的觀點看,他的缺陷 --盡管也有一些優(yōu)良品質(zhì)--跟戈達(dá)爾過去的缺點有點類似,膽小怕事,渴望討人喜歡,但卻勞而無功,一事無成??墒?,生活卻給戈達(dá)爾披上了冷峻、傲慢、嚴(yán) 肅的外表(在維爾迪蘭家則不然,當(dāng)我們置身于熟悉的環(huán)境,往昔的時光每每給我們起到暗示的作用,由于該作用的緣故,他幾乎依然故我,至少在他的病人中間, 在醫(yī)院值班,在醫(yī)學(xué)科學(xué)院工作時如此),當(dāng)他面對俯首貼耳的弟子,滔滔不絕大做文字游戲,這種外表格為突出,倘若說生活在今日的戈達(dá)爾和往昔和戈達(dá)爾之間 挖掘了一條真正的鴻溝的話,那么恰恰相反,薩尼埃特身上的諸多缺點始終存在,他越想改正,缺點便越明顯。他感覺到自己經(jīng)常惹人生厭,誰也不聽他說話,遇到 這種情況,他不是象戈達(dá)爾那樣采取對策,放緩說話速度,顯示出尊嚴(yán)的神態(tài),以吸引注意力,相反,他不僅拿出一副打趣的口吻,極力想讓人原諒他言談過分一本 正經(jīng),而且還加速語流,可有可無的話一帶而過,滿嘴縮略詞,以便在說正經(jīng)事時顯得不那么羅唆,而是更親切些,然而,最終卻弄得誰也不明白他說些什么,象是 嘮叨個沒完沒了。他的自信也與戈達(dá)爾的有別,戈達(dá)爾的自信往往使他的病人不寒而栗,若有人當(dāng)那些病人的面吹噓戈達(dá)爾在社交場合如何彬彬有禮,他們便會回 擊:"當(dāng)他在診所接待您,您處在亮處,他逆光瞪著兩只刺人的眼睛時,那可不再是同一個了。"這種自信并蒙騙不了人,人們感覺得出它遮蓋著過分的怯懦,不費(fèi) 吹灰之力,就足以使之消失。而薩尼埃特呢,朋友們總責(zé)備他過分懷疑自己,確實,他常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看見他們輕而易舉便可獲得成功,而他卻始終被拒之 門外,因此,每當(dāng)他開口說什么事時,總免不了要嘲笑一番,說這件事如何荒誕不經(jīng),擔(dān)心一本正經(jīng)的神態(tài)無助于自吹自擂。有時,他擺出一副樣子,堅信自己要說 的東西肯定滑稽,別人抬舉他,都靜下聲來??伤f的卻平淡無奇。偶爾,哪個好心腸的賓客報以稱道的一笑,給薩尼埃特私下送去幾近秘密的鼓勵。并偷偷地將此 番鼓勵送至對方,而不引起眾人的注意,就象有人悄悄地塞給您一張票子。可誰也不去承擔(dān)責(zé)任,哈哈大笑,冒險公開表示贊許。故事講完后毫無反響,薩尼埃特甚 為遺憾,過了很久之后,他還獨自呆在那兒對自己發(fā)笑,仿佛在為自己品嘗故事中的喜悅之情,并裝模作樣,似乎感到獲得了足夠的樂趣,而其他人卻毫無感受。

至于雕塑家茨基,之所以這樣稱呼他,是因為他的波蘭名字難叫,也因為自他在某個上流圈子生活后,便假扮出一副樣子,似乎不愿意與他的那幫親戚混為一 談,他的親戚都很有身價,但有那么點兒令人討厭,而且也太多。如今,他年紀(jì)四十有五,相貌丑陋,但卻仍然保留著過去的某種淘氣勁頭和想入非非的任性*,在十 歲之前,他一直是社交界最為迷人的神童,為貴夫人們所寵愛。維爾迪蘭夫人認(rèn)定他比埃爾斯蒂爾更富于藝術(shù)才華。再說,他與埃爾斯蒂爾純粹只是外表相似而已。 但正因為這樣,埃爾斯蒂爾一見茨基的面,便對他深為反感,就好比遇到了與我們有著相似短處的人,他們身上暴露出了我們早已改正的短處與缺陷,令我們很不愉 快地回憶起昔日的模樣,在我們以如今這種形象出現(xiàn)之前,在某些人眼里我們很可能是另一副模樣,與那些與我們迥異的人相比,這種相似的人往往更讓我們反感。 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認(rèn)為茨基比埃爾斯蒂爾更具個性*,因為無論對哪門藝術(shù),茨基都可以輕易入門,她堅信如果他不那么懶惰,那就可將此能力發(fā)展成才華。即使懶 惰,這在女護(hù)主眼里也成了一種天賦,因為懶惰是勤勞的對立物,而她認(rèn)為勤勞是毫無才氣之人的品質(zhì)。茨基作起畫來隨心所欲,如在袖扣或門頭飾板上畫畫。他唱 起歌來,用的是作曲家的嗓子,到輕奏的樂段處,他給人以管弦樂隊在演奏的印象,倒不是因為他唱技精湛,而是因為他用假嗓子唱出低音,表示手指彈奏減弱,從 而指明此處為短號吹奏,且用自己的嘴巴擬音模仿。他說話時專撿讓人信以為好奇的詞語,恰好比他發(fā)出的"嘭"的一聲,延長用力彈奏的和弦,以使人感覺出銅管 樂器;他自以為聰明過人,可他的種種思想歸納起來,實際上只有兩三條、而且都極端浮淺。他對自己古怪任性*的名聲感到煩惱,拿定主意,要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實 實在在、講究實際的人,由此而自鳴得意地故作記憶準(zhǔn)確,見多識廣,但無不是虛假的,因為他沒有記憶力,獲悉的消息又總不確切,所以結(jié)果是糟上加糟。倘若他 如今還只是九歲,滿頭棕色*卷發(fā),開著花邊高領(lǐng),腳踏小紅皮靴,那他搖頭擺尾,伸脖投足,可能倒還可愛。他與戈達(dá)爾及布里肖到達(dá)格蘭古爾車站后,時間還早, 便讓布里肖一人呆在候車室,外出轉(zhuǎn)一轉(zhuǎn)。戈達(dá)爾想回車站去,茨基回答說:"不急。今天不是地方小火車,是省里的火車。"見如此細(xì)微的準(zhǔn)確性*對戈達(dá)爾起到了 作用,茨基高興極了,隨即自我表白,添上一句:"哎,因為茨基酷愛藝術(shù),因為他搞泥塑,所以大家都以為他不實際。誰也不比我更了解這條線路的情況。"他們 還是回頭往車站走去,突然,戈達(dá)爾發(fā)現(xiàn)了正到站的小火車在冒煙,他啊地一聲,嚷叫起來:"我們只得拼命跑了。"他們確實勉強(qiáng)才趕上,地方火車和省里火車的 差別只不過存在于茨基的腦中。"公主不在火車?yán)铮?布里肖聲音顫抖地問道,兩片碩大的眼鏡熠熠發(fā)光,象是喉科醫(yī)生系在額頭用以探照病人喉嚨的反光鏡,仿佛 將自己的生命注入了教授的眼睛,也許是他極力協(xié)調(diào)視力與眼鏡的緣故,哪怕在最不微足道的時刻,那兩片眼鏡似乎也極度聚精會神,堅持不懈地凝視著自身。再 說,疾病漸漸奪去了布里肖的視力,從而向他展示了視覺的美,正如我們非得下決心扔掉某件物品,比如決意當(dāng)作禮品贈與他人,方會好好看看這件物品,為之惋 惜,贊嘆。"不在,不在,公主送維爾迪蘭夫人的客人到梅恩維爾去了,他們乘的是巴黎的火車。維爾迪蘭夫人到圣馬爾斯有事,也許就跟公主在一起,這并不是沒 有可能!要是她象這樣跟我們一道走,大家在路上結(jié)伴同行,那該多誘人。到了梅恩維爾,可要留心,要好好注意!??!這沒關(guān)系,可以說我們險些沒趕上火車。當(dāng) 我瞧見火車,都嚇呆了。這就叫作在最適當(dāng)瞬間趕到。要是我們錯過了火車,您瞧會怎么樣?要是發(fā)現(xiàn)接人回去的馬車?yán)餂]有我們,維爾迪蘭夫人會怎么樣?那場 面!"激動得尚未靜下心來的大夫又添了一句,"這可是一次非凡的游逛。哎,布里肖,您覺得我們剛才忙中偷閑,小游一番,怎么樣?"大夫帶著幾分自豪感問 道。"毫無疑問,"布里肖回答道,"若你們沒趕上火車,那就會如已故的維爾曼所說,準(zhǔn)是糟糕透頂,讓人笑話!"開始幾分鐘,我被這些素昧謀面的人分散了注 意力,可突然間,我回想起了戈達(dá)爾在小娛樂場舞廳跟我說的那番話,仿佛一節(jié)無形的鏈環(huán)將某個器官和記憶中的形象連接在一起,阿爾蒂娜和安德烈-乳-房貼-乳-房的 鏡頭刺得我心頭劇疼。疼痛沒有持續(xù)多久:自從前天我女友向圣盧主動獻(xiàn)媚,在我心頭激起新的嫉恨,忘卻了先前的醋意之后,阿爾貝蒂娜可能與別的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 的想法在我看來似乎再也不可能存在了。我就象那些以為一種癖好必定排斥另一種癖好的人一樣天真。在阿朗布維爾站,因車子擁擠不堪,一位身著藍(lán)布衫,持三等 車廂車票的農(nóng)夫進(jìn)了我們的包廂。大夫見已不可能讓公主與自己同行,于是喊來了列車員,亮出一家大鐵路公司的醫(yī)生證,硬逼車站站長把農(nóng)夫趕下車。薩尼埃特生 來膽小怕事,這場面叫他不忍目睹,驚恐不安,以致剛見事情鬧開,因站臺上農(nóng)民人多勢眾,他便擔(dān)心事態(tài)發(fā)展,鬧到扎克雷農(nóng)民造反的地步,于是假裝肚子疼,且 為了避免他人可能譴責(zé)他在大夫的粗暴行徑中負(fù)有部分責(zé)任,悄悄上了過道,佯裝去找被戈達(dá)爾稱為"leswaters"①的地方。

①這里,意為"廁所"。

那地方?jīng)]找著,他便在小火車的另一盡端獨自觀賞風(fēng)景。"先生,若您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是初次露面,"布里肖對我說道,極力想對一個"新成員"顯示其才 華,"那您準(zhǔn)會發(fā)現(xiàn)世上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比在她那兒更能感受到如同某個新詞創(chuàng)造家所說的'生活的溫馨',那些新詞創(chuàng)造家創(chuàng)造了許多以'主義'結(jié)尾的詞,如 涉獵主義,不在乎主義等等,這在我們那些專趕時髦的人中間十分流行,我是想指塔列朗親王先生。"每當(dāng)他提及過去的那些貴族大老爺,他覺得在他們的封號之后 加上先生兩字既風(fēng)趣又獨具"時代色*彩",于是便稱呼什么拉羅什富科公爵先生,德·雷茲紅衣主教先生,他時不時還稱:"那個'拼命鬼'①德·貢迪,那個'布 朗熱分子'德·馬西亞克。"當(dāng)他說到孟德斯鳩,那他決不會忘了稱呼他為"德·孟德斯鳩'次席院長'先生。"一個風(fēng)趣的上流人士本應(yīng)對這種散發(fā)著學(xué)究氣的賣 弄感到惱火。但是,在上流人士完美無瑕的言談舉止之中,當(dāng)談及某個親王時,恰也有某種賣弄,顯示出另一種等級的存在,如在威廉的名字之后必加"皇帝"兩 字,對殿下說話需用第三人稱。"??!這一位,"談到"塔列朗親王先生"時,布里肖繼續(xù)說道,"必須向他脫帽致敬。他是位先輩。""那是個誘人的圈子。"戈 達(dá)爾對我說道,"您可以一飽眼福,因為維爾迪蘭夫人并不唯我獨尊:那兒有象布里肖那樣杰出的學(xué)者,有顯赫的貴族,如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她是一位俄國貴夫 人,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好友,歐多克西大公夫人在不接待任何來訪的時候,唯獨接待她。"確實,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早已不受歡迎,歐多克西大公夫人不愿在府上 有賓客的時候讓她撞上門來,于是便允許她在大清早入門,此時,殿下身邊沒有別的朋友,不然,無論是她的朋友遇到親王夫人,還是親王夫人見到她的朋友,雙方 都可能會不愉快或?qū)擂?。三年來,謝巴多夫夫人象個指甲修剪師傅,一離開大公夫人,便直奔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此時,維爾迪蘭夫人醒后才不久,進(jìn)了她家門,謝 巴多夫夫人便再也不離她的左右,可以說親王夫人的耿耿忠心遠(yuǎn)遠(yuǎn)超過布里肖,盡管布里肖每逢周三必到,從不間斷,并自得其樂,以為自己在巴黎就象夏多布里昂 在奧

①原文為不純的英語"struggle for lifer",此處意譯。

布瓦修道院,給自己造成一種印象,身置鄉(xiāng)村,就好比"德·伏爾泰先生"(他稱呼時總帶著文人的狡黠與自得)生活在德·夏特萊夫人府上。

正因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別無交往,所以近年來因此而得以向維爾迪蘭夫婦表現(xiàn)出耿耿忠心,藉此成為了一位非凡的"忠實信徒",一位典型的理想的忠實信 徒,維爾迪蘭文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曾以為這種理想難以企及,可是到了更年期,終于發(fā)現(xiàn)它在這位新成員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不管女護(hù)主經(jīng)受怎樣的嫉恨和折磨,即 使最勤快的信徒也少不了"撂手"。最深居簡出的動了心,要出游;最不貪心的發(fā)了大財;最身強(qiáng)力壯的感染了流行性*感冒;最游手好閑的忙得目不暇給,最冷漠無 情的也去給他們垂死的母親送終了。這時,維爾迪蘭夫人便會儼然一副女皇的派頭告誡他們,說她是將軍,手下的人馬只能聽她指揮,她就好比是基督或皇帝,說什 么要是有人象愛她一樣愛自己的父母,不準(zhǔn)備為了她而拋棄父母,那就不配她,還說什么他們最好還是呆在她身邊,免得臥床傷了身子或被哪個蕩婦勾引了去,因為 她是唯一有效的良藥和獨一無二的享受,可說歸說,總是白費(fèi)口舌。但是,命運(yùn)往往樂于給長壽之人的晚年帶來美滿幸福,使維爾迪蘭夫人有幸與謝巴多夫親王夫人 相通。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與家人鬧翻,離開故國,流落他鄉(xiāng),如今只認(rèn)識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和歐多克西大公夫人,因為她不愿遇見前者的朋友,而后者又不希望讓自 己的友人與她相遇,所以她總是趁維爾迪蘭夫人還在睡覺的時候,一大清早到她們府上去;自從她十二歲那年得了猩紅熱之后,她記不得有過閉門不出的日子,十二 月三十一日那天,維爾迪蘭夫人擔(dān)心身邊無人陪伴,問她是否會突然改變主意,呆在家中睡覺,然而,盡管翌日便是新年,她還是回答維爾迪蘭夫人說:"不管什么 日子,有什么能阻止我登門呢?再說,這一天,合家團(tuán)聚,您的家就是我的家。"她一直寄人籬下,如今改換門庭,維爾迪蘭夫婦到哪里度假,她就跟隨到那里,確 實,親王夫人為維爾迪蘭夫人實現(xiàn)了維尼的那一詩句:

尋遍知己唯見你

該詩句體現(xiàn)得如此完美,以致小圈子的女主人渴望擁有一位死心塌地的"忠實信徒",要求她務(wù)必做到,兩人中后離世者一定葬到先去世的那位墓旁。當(dāng)著外來 人的面--外人中,任何時候都應(yīng)包括自己,因為我們還是對自己撒謊撒得最多,我們最忍受不了的,也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總是挖空心思,炫 耀她僅有的那三個交情--大公夫人,維爾迪蘭家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之所以僅有這三個交情,并非降臨了不以她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滅頂之災(zāi),摧毀了世間的一切, 唯留下這三戶人家,而是她自由選擇,擇優(yōu)入選的結(jié)果,且她有著某種情趣,自甘寂寞,性*喜簡樸,使她一直只限于與這三家交往。"除此之外,我不見任何人。" 她說道,著力渲染其不可更變的性*質(zhì),仿佛涉及的是必須強(qiáng)迫自己遵守的規(guī)矩,而不是萬般無奈的處境。她又補(bǔ)上一句:"我只與三家往來。"就好象那些劇作家, 擔(dān)心自己的戲演不了四場,于是便宣布只演三場。不管維爾迪蘭夫婦是否相信這一假象,反正他們助了親王夫人一臂之力,將她的這一形象灌輸?shù)搅诵磐絺兊哪X中。 信徒們深信不疑,在千萬個主動與她接近的關(guān)系中,親王夫人只選擇了維爾迪蘭夫婦,同時,他們也堅信,不管上流貴族如何懇求,也無濟(jì)于事,維爾迪蘭夫婦只恩 準(zhǔn)特殊照顧親王夫人,下不為例。

在他們看來,親王夫人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她出身的環(huán)境,在那兒不可能不感到厭倦,她本來可有眾多交往,可她覺得唯獨維爾迪蘭夫婦討人喜歡,反之亦然,維爾迪蘭夫婦對整個貴族階層對他們的主動表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準(zhǔn)許為比其同類要更聰慧的貴夫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破例一次。

親王夫人極為富有;每逢首演,劇場樓下都有她的大包廂,經(jīng)維爾迪蘭夫人首肯,她攜信徒們前往,從不帶別人參加。人們紛紛指點這位臉色*蒼白,謎一般的人 物,她人已老,但頭發(fā)卻未發(fā)白,反而漸添紅色*,看似歷時經(jīng)久、干癟起皺的野果子。人們贊嘆她的能耐,也驚嘆她的卑謙,因為她身邊總是跟著科學(xué)院院士布里 肖,聲名顯赫的博學(xué)者戈達(dá)爾,當(dāng)代第一號鋼琴家以及后來的德·夏呂斯先生,然而她故意挑選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包廂,藏身匿影,絲毫不關(guān)心劇場里的一切,專為 小圈子而活著,每當(dāng)演出臨近結(jié)束時,小圈子的人便尾隨這位女君主退場,女君主雖說古怪,但卻不乏羞怯、迷惑、陳腐之美。然而,如果說射巴多夫人無視滿堂觀 眾,隱身于昏暗之中,那是為了盡量忘卻存在著一個她無比渴望但卻難以廁身其間的活生生的世界;"包廂"里的"小圈子"對她來說起著某種作用,就好比某些動 物面臨危險,便假裝已經(jīng)死去,幾乎象僵尸一樣一動不動。不過,獵奇的癖性*作用于上流人士,致使他們反倒更關(guān)注這位神秘的無名氏,而不去留心二樓包廂里那些 人人都可登門拜訪的顯赫人物。人們想象她與他們的那些熟人迥然不同;以為她獨具驚人的智慧,并有先知的品質(zhì),因此身邊只留下這一個由杰出人物所組成的小圈 子。若有人向親王夫人提起或介紹什么人,她必定裝出十分冷漠的神態(tài),以維持她厭惡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戈達(dá)爾或維爾迪蘭夫人的舉薦下,有幾位新成員得以 成功地與她結(jié)識,而她往往為認(rèn)識一位新人而陶醉,把自甘寂寞的神話丟諸腦后,瘋一般地為新成員盡心盡力。如果這位新人是個平庸之輩,那誰都會感到驚訝。" 真怪,親王夫人誰也不愿結(jié)識,竟破例跟一個如此缺乏個性*的人交往!"不過,這種成功的結(jié)識機(jī)會相當(dāng)難得,親王夫人不越雷池一步,只在信徒們中間生活。

戈達(dá)爾更是經(jīng)常掛在嘴上:"等星期三到了維爾迪蘭府上,我再看,""等星期二到了科學(xué)院,我再看。"談起周三的聚合,他簡直象在談?wù)撘环N職業(yè),舉足輕 重,不可推卸。再說,戈達(dá)爾屬于不太受歡迎的人,若受到邀請,無異于受領(lǐng)了一道命令,如同接到軍事號令或法庭傳票,當(dāng)作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前往赴約。非得有 非同尋常的出診任務(wù),他才會"撂下"維爾迪蘭府上星期三的聚會,至于出診的重要性*,是指病人的身分而言,而與病情的嚴(yán)重程度無關(guān)。盡管是個善心人,但戈達(dá) 爾決不會為一個突然患病的工人放棄星期三的溫馨,可為了某位部長的鼻炎,卻可以忍痛割愛。即使遇到這種情況,他還要囑托妻子:"代我向維爾迪蘭夫人表示歉 意。告訴她我遲一會兒到。那位閣下完全可以另擇日子感冒呀。"一個星期三,戈達(dá)爾的老廚娘把手臂的靜脈割破了,這時,戈達(dá)爾已經(jīng)穿上無尾常禮服,準(zhǔn)備去維 爾迪蘭府上,當(dāng)妻子怯生生地問他能否給受傷的廚娘包扎一下,他一聳肩膀。"我不行,萊翁蒂娜,"他哼哼哧哧地嚷叫道,"你明明看見我身上穿著白背心。"為 了避免惹丈夫惱火,戈達(dá)爾夫人差人以最快速度把診所主任叫來。診所主任想盡快趕到,便開了車子,可當(dāng)他的車子進(jìn)院時,送戈達(dá)爾去維爾迪蘭家的車子碰巧往外 走,于是,倒進(jìn),倒出,整整失去了五分鐘。戈達(dá)爾夫人知道診所主任已看見丈夫身穿晚禮服,感到很尷尬。興許是由于懊惱的緣故,戈達(dá)爾為推遲了出門大發(fā)雷 霆,走時情緒極為惡劣,非得享受到星期三的種種樂趣,方能消除。

若戈達(dá)爾的哪位病人問他:"您有時是否遇到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那教授便會拿出上流社會最為真摯的誠意回答道:"也許不僅僅蓋爾芒特家族的人,我說不清 楚??稍谖遗笥迅希乙姷娜撕纹涠?。您肯定聽說過維爾迪蘭夫婦。他們誰都認(rèn)識。他們至少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們有金錢作后盾。一般估計維爾迪蘭夫人有三 千五百萬家資。天哪,三千五百萬,那可是大數(shù)目。她才不在乎什么呢。您跟我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我這就告訴您兩者的差別:維爾迪蘭夫人是位偉大的貴婦 人,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則可能是個窮光蛋。您完全明白這之間的微妙差別,對嗎?不管蓋爾芒特家族的人是否去她府上,反正維爾迪蘭夫人有賓客上門,這樣反而 更好,上門的有德·謝巴托夫夫婦,德·福什維爾夫婦,tutiquanti①,都是最上流社會的人,法蘭西和納瓦爾的貴族都包括在內(nèi),您可以看到,我跟他 們說話完全是以平等的地位。

①意大利語,意為"之流"。

再說,這類人巴不得與科學(xué)王子結(jié)交。"他添了一句,露出自尊心得以滿足的笑容,并洋洋自得,咧開了嘴唇,他如此得意,不只是因為"科學(xué)王子"這一只專 用于博丹,錢戈等人的詞語如今用到他的頭上正合適不過,而是因為經(jīng)過長時間的鉆研,他終于徹底領(lǐng)會,且能恰到好處地運(yùn)用使用法準(zhǔn)許運(yùn)用的那些詞語了。在維 爾迪蘭夫人接待的客人中,戈達(dá)爾跟我提到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緊接著一眨眼睛,補(bǔ)充道:"您明白那家的派頭吧,您理解我說的意思吧?"他是想說那一家雅致 至極。然而,接待一位唯獨結(jié)識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俄羅斯太太,那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即使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不認(rèn)識大公夫人,那也絲毫影響不了戈達(dá)爾關(guān)于維 爾迪蘭沙龍當(dāng)屬最雅的看法,也絲毫破壞不了他受此沙龍接待所感受到的歡悅心情。在我們眼里,凡跟我們結(jié)交的人,身上似乎都光彩四溢,但是,此種光彩并不比 舞臺人物的輝煌外表更富有內(nèi)在價值,舞臺人物的服飾,實在用不著讓經(jīng)理花費(fèi)數(shù)十萬法郎,購置貨真價實的服裝首飾,一位偉大的布景師只需將一道虛光照射在飾 滿玻璃珠的粗布緊身短上衣或硬紙外套上,便可給人以華麗千倍的感覺,相比之下,真正的服飾反而黯然失色*。就好比有人一輩子生活在世上最尊貴之人的圈子里, 在他看來,那些親朋好友無不讓人生厭,令人乏味,原因在于打從孩提時代起,他對這一切便已習(xí)以為常,致使他們在他眼里失卻了任何尊嚴(yán)的外表。與之相反,由 于偶然的機(jī)遇,無名鼠輩得以身價倍增,女流之輩被封以爵位,于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戈達(dá)爾之流便會被遮住心竅,認(rèn)為只有她們的沙龍才是貴族優(yōu)雅之所在,然而,這 些婦人甚至都不及從前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及其女友(全是些失勢的貴婦人,多虧她們而得以起家的貴人們卻與她們斷絕了往來);與這些婦人交往,曾是多少 人的驕傲,倘若他們發(fā)表回憶錄,列舉這些婦人以及她們所接待的客人的名字,那恐怕誰也沒有能耐弄清她們是否確有其人,哪怕德·康布爾梅夫人和德·蓋爾芒特 夫人親自鑒別,也無濟(jì)于事??蛇@無關(guān)緊要!戈達(dá)爾之流往往就是這樣擁有了他的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對他來說,只有此婦人才是"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 好比馬里沃劇中的男爵夫人,從不提其姓名,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有名有姓。戈達(dá)爾更是認(rèn)為他的這位婦人是貴族的化身--而貴族根本不知她為何許人--更何 況,貴族封號愈是可疑,就愈是大肆粉飾,玻璃器皿上,銀器上,信箋上,行李上,無不標(biāo)上皇冠印記。無數(shù)的戈達(dá)爾,他們自以為生活在圣日爾曼中心區(qū),鬼迷心 竅,大做封建帝王之美夢,其迷戀程度也許超過真正在王公貴族之間生活過的人們,同樣,一個小商販有時在星期天去參觀"古代"建筑,盡管這些建筑用的都是我 們所處時代的石料,其拱穹也是被維奧萊-勒迪克的弟子漆成了藍(lán)色*,飾滿了金星,可小商販卻往往從中獲得對中世紀(jì)最強(qiáng)烈的感受。

"親王夫人準(zhǔn)在梅恩維爾。她一定會跟我們一起旅行。可我不會馬上介紹。還是由維爾迪蘭夫人來介紹為好。除非我找到了適當(dāng)時機(jī)。請相信我一有機(jī)會,定會 抓住不放。""您在說什么呢?"薩尼埃特問道,假裝走了神。"我在對先生說件事,"布里肖說道,"此事你們都很熟悉,與一個依我看來為'世紀(jì)精英'(應(yīng)理 解為十八世紀(jì))之首的人物有關(guān),此人為德·貝里戈爾修道院院長,名叫查理-莫里斯。他本來發(fā)誓一定要成為一名出色*的記者。可是他-陰-差陽錯,我是想說他最后 卻成了公使!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不幸,他畢竟是個不擇手段的政客,雖然以高貴的大老爺自居,盛氣凌人,但卻毫無顧忌,時刻準(zhǔn)備為普魯士國王效勞,這樣說他恰 正合適,死時,他又是一個左翼的中間派角色*。"

在圣皮埃爾德伊夫站,上來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輕姑娘,可惜她不是小圈子的成員。我兩只眼睛怎么也離不開她那玉蘭花般的肌膚,烏黑閃亮的眼睛和她那令人 贊嘆的高貴身段。片刻后,她意欲打開一扇車窗,因為包廂里確實有點熱,她沒有征求眾人同意的意思,由于就我沒有穿外套,她問我道:"有點兒風(fēng)您不會感到不 舒服吧,先生?"聲音輕快,涼爽,含著融融笑意。我真恨不得對她說:"請您跟我們一起去維爾迪蘭府吧";或是"請告訴我您的芳名與地址。"可我回答道:" 不,風(fēng)不會讓我不舒服,小姐。"接著,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子也未抬一下,問道:"有煙不會讓您朋友討厭吧?"說罷點燃了一支香煙。到了第三站,她輕輕 一跳,下了車。翌日,我問阿爾貝蒂娜那姑娘會是誰呢。我好妒,因此,提起女人,我倒很踏實。阿爾貝蒂娜告訴我她不知道,我認(rèn)為她的回答還是十分真誠的。" 我多么想再見到她!"我高聲道。

"放心吧,總會再碰到的。"阿爾貝蒂娜回答道。具體到這一特殊情況,阿爾貝蒂娜說得就不對了。我與那位年輕貌美的抽香煙姑娘既沒有再次碰到,也未弄清 她身分。下面諸位自可看到,我為何不得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停止尋覓那位姑娘。但是我未曾忘卻她。我經(jīng)常一想起她,渾身便燃起瘋狂的欲火。可是,這種欲|望的 反復(fù)出現(xiàn),迫使我們靜心思考,如果想要帶著同樣的欲|望與姑娘相見,那就得回到十年前去,然而經(jīng)歷十度春秋,那位年輕姑娘花容早已憔悴。有時是可以與某人邂 逅重逢,但間隔的時間卻無法一筆勾銷。直到后來,象寒夜般凄涼的日子突然降臨,您再也不去尋覓那位年輕姑娘或別的姑娘,您甚至?xí)閷ふ宜齻兏械娇謶帧R驗?您再也不覺得自己尚有相當(dāng)?shù)镊攘梢匀侨讼矏?,有足夠的力量去愛了。?dāng)然,這并不是您已經(jīng)到了那種本來意義上的無能程度。談到愛,完全可以比以往任何時候 愛得更深。但是,您感覺到自己所存的力量微乎其微,已經(jīng)無力去從事那一偉大的愛的事業(yè)。長眠早已留下間隙,此間,您已無力出門,也已無力說話。能把腳踏在 該落的臺階上,便是一種成功,就好比別人翻空心跟斗沒有失手。若在這種狀況下被哪位心愛的姑娘看見,哪怕您還保持著年輕時的容顏和滿頭棕發(fā),該多難堪!您 再也經(jīng)受不起與年輕人同步行走所造成的疲憊。要是肉體的欲|望非但不減,反而倍增,那活該!別人會領(lǐng)來一位他們無需再惹其歡心的女人,與您同床共枕一夜,然 后終生不再相逢。

"也許一直沒有小提琴家的音訊。"戈達(dá)爾說道。在小圈子里,當(dāng)天的轟動事件,就是深得維爾迪蘭夫人寵愛的小提琴家突然擺手。此人在東錫埃爾附近服役, 平常每星期三都來拉斯普利埃用晚餐,因他獲準(zhǔn)可在半夜十二時歸營。然而在前天,信徒們第一次怎么也沒有在火車上找到他。大家猜想他錯過了車子。維爾迪蘭夫 人先后又派馬車去接第二班車以及末班車,可還是空車而歸。"他肯定被關(guān)了禁閉,不然,他不見人影別無解釋。?。“?,你們知道,軍隊里,要對付這些放蕩不羈 的人,只要有個倔脾氣的軍士就足夠了。""要是他今晚再撂手,可要更丟維爾迪蘭夫人的面子了,"布里肖說道,"因為我們可愛的女主人今晚恰好第一次接待把 拉斯普利埃出租給她的近鄰,康布爾梅侯爵夫婦。""啊,今晚接待康布爾梅侯爵夫婦!"戈達(dá)爾驚嘆道,"我可絕對不知道。當(dāng)然,我和你們大家一樣,知道他們 總有一天會來的,可沒料到來得這么快。噯,"他朝我轉(zhuǎn)過身來說道,"我跟您說過什么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康布爾梅侯爵夫婦。"重復(fù)這些姓氏,猶如受到其 旋律的搖蕩,他對我說,"您看見了吧,咱們都運(yùn)氣不錯。不管怎么說,您一矢中的,來了個開門紅。相聚的將是無與倫比的杰出人物,可謂濟(jì)濟(jì)一堂。"他接著又 朝布里肖轉(zhuǎn)去身子,補(bǔ)充道:"女主人可能要生氣了。我們早該到達(dá)助她一臂之力。"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到拉斯普利埃之后,當(dāng)著信徒們的面,她總裝模作樣,似乎 萬般無奈,不得不邀請一次房主。這樣,她來年就可占有較好的條件,她說,她這樣做,純粹是出于利益考慮。但是,她再三表示討厭跟小圈子之外的人一起用晚 餐,簡直視之為猛獸,因此一推再推。如果說一方面,這次晚餐由于她寧愿不明言的某些附庸風(fēng)雅的原因,令她欣喜的話,那另一方面,她夸大其辭,一再表白的那 些理由確實讓她有點兒恐懼。因此,她至少有一半誠意,她向來認(rèn)為,這個小圈子獨一無二,為稀世珍品,需要幾個世紀(jì)的努力,才可能建立類似的團(tuán)體,以致一想 到小圈子里就要擠入外省人,不同得渾身發(fā)顫,那些外省人對四聯(lián)劇,對"大師巨匠"一無所知,在普普通通的交談中也無法擔(dān)當(dāng)自己的角色*,他們?nèi)鐏砭S爾迪蘭府 上,豈不攪黃非凡的星期三聚會,這星期三是無與倫比、極易損壞的杰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繪大玻璃,只要走個音,就足以將其震碎。"再說,他們很可能都是最為 強(qiáng)硬的'反派',是些掛軍銜佩飾帶的家伙。"維爾迪蘭先生說。"啊!這事呀,我才不在乎呢,人們議論這件事的時間已經(jīng)夠長的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她 是一個誠心誠意的德雷福斯支持派,不過其目的是想在她這個德雷福斯支持派占優(yōu)勢的沙龍里得到某種社交生活的回報。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獲得了勝利,在 社交生活方面則不然。對上流人士來說,拉普里,雷納克,比卡爾和左拉仍是叛國賊,只能被排斥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維爾迪蘭夫人介入政治之后,一心想回到藝 術(shù)中去。再說,丹第和德彪西在事件中不是"處境維艱"嗎?"就事件而言,我們只需將他們置在布里肖一邊。"她說道(在信徒中,這位大學(xué)教授是唯一擁護(hù)參謀 部的,這使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沒有必要非得沒完沒了地談?wù)摰吕赘K故录?。不,事實上,是康布爾梅夫婦讓我感到厭煩。"至于信徒 們,他們一方面受到內(nèi)心那種不可明言的欲|望的刺激,渴望結(jié)識康布爾梅夫婦,另一方面又被維爾迪蘭夫人偽裝厭煩的假象所蒙蔽,她口口聲聲說討厭接待康布爾梅 夫婦,因此,每天與夫人交談,他們都要重新搬出夫人自己曾經(jīng)提過的那些有助于發(fā)出邀請的卑劣理由,盡量使這些理由變得難以駁斥。"請您最后定奪吧,"戈達(dá) 爾重復(fù)道,"這樣您在租金方面就可得到讓步,由他們負(fù)擔(dān)花工的工錢,您盡可坐享草坪帶來的歡樂。為了這一切,煩一個夜晚也很值得。我說這些是為了您好。" 他補(bǔ)充道,盡管有一次,他乘坐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曾在路上與老德·康布爾梅夫人的車子相遇,再加上在車站他呆在侯爵身邊,被當(dāng)作鐵路雇員,感到丟臉,心 臟怦怦直跳。至于康布爾梅夫婦,因他們的生活圈子距社交活動甚遠(yuǎn),因此絲毫體味不到幾位時髦女子談及維爾迪蘭夫人時往往帶著某種敬意,以為維爾迪蘭夫人就 是這種人,只能跟放蕩的女人結(jié)交,也許都沒有合法結(jié)過婚,至于"出身高貴"的人,她這一輩子可能就見過他們夫婦倆。因此,他們紆尊降貴,去她那兒用晚餐, 純粹是為了與一位女房客處好關(guān)系,指望她在度假季節(jié)多來幾次,尤其當(dāng)他們在上個月獲悉她剛剛繼承了一筆數(shù)百萬的遺產(chǎn)之后,更是打著如此算盤。他們默默地準(zhǔn) 備著這個不可避免的日子到來,從未開過一句趣味低級的玩笑。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多少次當(dāng)著信徒的面定下日期,卻一改再改,弄得他們毫無指望,以為這一天不 再來臨了。她裝模作樣,朝令夕改,其目的不僅僅在于公開顯示這次晚宴給她造成的煩惱,而且還在于引起那些住在附近,有時意欲撂手的小圈子成員的擔(dān)心。這并 非因為女護(hù)主猜透了這一"偉大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就象對她一樣,令人愉快,而是因為一旦使他們堅信這次晚宴對她是個最為可怕的苦差使,她便可喚起他們的耿 耿忠心。"你們總不至于讓我獨自一人跟那些中國人在一起吧!相反,我們?nèi)藨?yīng)該多一點,聚在一起分擔(dān)厭煩。自然,我們到時不可能談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必定是 一個糟糕的星期三,您有什么法子呢!"

"確實,"布里肖對著我回答道,"維爾迪蘭夫人很聰明,為準(zhǔn)備她的星期三傾注了巨大的熱情,我認(rèn)為她很不樂意接待那些出身高貴但毫無思想的鄉(xiāng)紳。她實在下不了決心邀請那位享有亡夫遺產(chǎn)的侯爵夫人,但還是屈尊請了她兒子與兒媳。"

"啊,我們可見到康布爾梅侯爵夫人?"戈達(dá)爾說道,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盡管不知康布爾梅夫人是否漂亮,但自以為應(yīng)在微笑中投入幾分婬*蕩與些許故作風(fēng)雅的殷勤。但是,侯爵夫人這一稱號本身在他腦中激起了一個誘人、風(fēng)流的形象。

"?。∥艺J(rèn)識她"。茨基說道,他有一次與維爾迪蘭夫人一起漫步,曾與她路遇。"您說認(rèn)識她,并不是圣經(jīng)意義上的認(rèn)識吧?"大夫說道,從長柄眼鏡下方瞟 出一眼,他這是在開一句他尤為喜愛的玩笑。"她聰明,"茨基對我說道。"當(dāng)然,"他見我什么都不說,便微笑著加重每一個字的份量,繼續(xù)說道,"她聰明又不 聰明,她缺乏修養(yǎng),浮淺,但生來對美的東西富有鑒賞力。她寧肯一聲不吭,也決不說一句蠢話。再說,她俏麗,很有幾分姿色*。若要為她作幅肖像,說不定挺有 趣。"他半瞇著眼睛添了一句,仿佛她就端坐在他的面前,他正在細(xì)細(xì)打量。我的看法與茨基以如此微妙色*彩所表達(dá)的恰恰相反,于是,我只告訴他,她是一位杰出 的工程師勒格朗丹先生的妹妹。"呃,您瞧,您就要被介紹給一位漂亮的婦人。"布里肖對我說道,"誰也料不到會引起怎樣的結(jié)果。克莉奧佩特拉連貴婦人都算不 上,是個地位卑微的小女子,是我們的梅拉克筆下一個輕佻、可怕的小女子,可結(jié)果呢,不僅對那個傻瓜安東尼,而且對古代世界都產(chǎn)生了影響。"我早已被介紹給 德·康布爾梅夫人了。"我回答道。"啊!這樣一來,您就是去老熟人的家鄉(xiāng)了。""我為將見到她感到格外高興。"我答道,"因為她曾允諾給我一部出自貢布雷 以前那位神甫之手的有關(guān)這一地區(qū)地名的書,我可以借機(jī)提醒她許過的諾言。我對那位神甫挺感興趣,對詞源也有興趣。""您別太信他提出的那些詞源,"布里肖 回答我說,"那部書在拉斯普利埃就有,我曾玩著瀏覽了一番,沒有值得我感興趣的東西,里面謬誤百出。我這就給您舉個例子。'bricq'(布利克)一詞在 我們周圍地區(qū)的地名構(gòu)成中用得很多。那位勇敢的神職人員一時閃出一個稀奇古怪的念頭,認(rèn)為該詞源于'briga'(布利加),意為高地,防地。他在克爾特 部落中已經(jīng)考證出這一點,如Latobriges(拉托布利克),Nemeto-briges(納梅托布利克)等等,甚至在Briand(布利 昂),Brion(布利翁)等一類詞中也如此。言歸正傳,就我們有幸與您一起穿過的這個地區(qū)而言,Bricquebosc(布利克波斯克)意為高地樹 林,BricGqucvillc(布利克維爾)意為高地居處,我們在抵達(dá)梅恩維爾前一站要??康腂ricquebec(布利克貝克)意為溪邊高地。然而, 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因為bricq是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一個古詞,意思只是指:橋。同樣,就fleur(弗勒爾)一詞而言,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寵兒煞費(fèi) 苦心,一會說它與斯堪的納維亞語中的floi,flo兩詞有關(guān),一會又說它源自愛爾蘭語中的ae,aer兩詞,恰恰相反,該詞無疑出自丹麥語的 fiord,意為:港口。還有,那位仁慈的教士認(rèn)為拉斯普利埃附近的Saint-Martin-le-Vetu(圣馬丁勒維蒂)意為saint- MarGtin-le-Vieux(Vetus)(里馬丁勒維厄,即老圣馬?。?梢钥隙?,Vieux一詞在這一地區(qū)的地名組合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Vieux一般源自Vadum,意為淺灘,如那個稱作LesVieus的地方。這正是英國人所說的"ford"(如Oxford,HereGford)。 但是,在個別情況中,Vieux并非源自Vetus,而是來自Vastatus一詞,意思是荒蕪,一毛不長的地方。附近就有個地方叫Sottvast,即 為VastdeSetold;Brillevast即為VvstdeBerold。我認(rèn)定神甫考證錯了,何況Saint-Martin-le-Vieux 以前就叫作Saint-Martin-duGast,甚至還叫過Saint-Martin-deTerregate。不過,這兩個詞中的字母'v'和 'g'為同一個字母。大家說devaster(毀壞),也說gacher(糟踏)。Jacheres(休閑地)與gatine(出自古德語的 wastinna,貧瘠的沼澤地)意義同一。因此,Terregate,即指terravas Gtata。至于Saint-Mars,以前(持非正統(tǒng)觀點者得受指責(zé)?。┙蠸aint-Mard,即為Saint-Medardus,有各種叫法,如 Saint-Medard,Saint-Mard,Saint-Marc,Cinq-Mars,甚至還叫過Dammas。此外,不應(yīng)忘記附近有一些地名也 都帶有Mars一詞,明確地證明了源自異教(其神為Mars),該詞源在這一地區(qū)仍具有生命力,但那位圣人卻拒不承認(rèn)。奉獻(xiàn)給神祗的高地尤其多,如朱庇特 山(Jeu-mont)。你們那位神甫置若罔聞,無論基督教在何處留下痕跡,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甚至到Loctudy游歷過,他說那是一個蠻族的地名, 可實際上,該地名為Locus Sancti Tudeni,他也未在Sammar Gcoles一詞中看出Sanctus Martialis來。你們的那位神甫,"布里肖見我感興趣,便繼續(xù)說道:"他認(rèn)為以hon,hom,holm結(jié)尾的詞蓋出自holl(hullus)一 詞,意為山丘,可該詞實際上源于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holm,意思是島,該詞您十分熟悉,如在Stockholm(斯德哥爾摩)中,它在這個地區(qū)中廣為流 行,如laHoulme,Engohomme,Tahoume,Robehomme,Nehomme,quettehom等等。"這些地名使我回想起了那 一天,阿爾貝蒂娜本來想去昂弗勒維爾-拉比古(布里肖告訴我該地名得之于該地先后幾位領(lǐng)主中兩位的名字),后來又建議我一起去羅布奧姆 (Rebohomme)吃晚餐。"納奧姆(NeGhomme)離卡爾克蒂伊特和克利圖爾普斯不近吧?"我問道。

"完全對。Nehomme就是leholm,意思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子爵尼謝爾的島或半島,他的名字也尚在Neville這一地名中。您剛才跟我說卡 爾克蒂伊特(Carquethuit)和克利圖爾普斯(Clitourps),對德·康布爾梅夫人的寵兒來說,又是一個機(jī)會,謬誤迭出。毫無疑問,他極為 清楚地看出了carque之義為教堂,亦即德國人的Kirche。您熟悉querqueville吧,更不用提Dunkeraue了。我們最好還是稍停片 刻,談?wù)凞un這個眾所周知的詞,對克爾特人來說,該詞意為高處。這個詞,法國各地都可找到。你們的那位神甫就在Duneville面前迷住了,在厄爾- 盧瓦爾省境內(nèi),也有Duneville這個地名,他本來還可以在歇爾省找到ChateaudunDunle-roi;在薩爾省找到Duneau;在阿里埃 日省找到Dun;在涅夫勒省找到Dune-lesplaces等等地名。Dun一詞使他在考證Douville(多維爾)這個地名時又犯了一個可笑的錯 誤,我們等會兒就要在多維爾下車,維爾迪蘭夫人舒適的馬車正在那恭候。Douville,拉丁文中為Douvilla,"他說道,"實際 上,Douville就坐落在高山下。你們的神甫無所不知,他總該意識到自己鬧了一個差錯。他確實在以前的一本教區(qū)清冊中讀到過DouGville一詞。 于是,他便改變看法;依他之見,Domville是圣米歇爾神甫的一個世襲封地,即dominoabbati。他為此發(fā)現(xiàn)感到欣喜,可是,自克萊蘇埃普特 教士會議之后,圣米歇爾山的人們過的是一種丑聞百出的生活,只要考慮到這一史實,那他的發(fā)現(xiàn)就相當(dāng)荒誕了,若要目睹到該海岸線的君主國丹麥國王在那一帶大 搞奧丁神祭禮,而很少祭祀基督的話,那就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了。此外,臆想n變成了m,我對此并不感到奇怪,其要求的變化幅度遠(yuǎn)比不上Lyon一詞正規(guī)演變 的幅度大呢,Lyon一詞也是源于Dun(Lugdunum)。但是,神甫最終還是搞錯了。Douville從未叫過donville,而叫 Doville,即EudomisVilla,意為Eudes(歐德)的村寨。DouGville從前叫Escalecliff,意思為陡坡之階。大約在 1233年,Escalecliff的領(lǐng)主歐德·勒布代耶赴圣地;出發(fā)時,他把教堂交給了布朗施朗德修道院。于是有了禮尚往來:村寨改稱為他的名字,幾經(jīng) 演變,成了今日的Douvi學(xué);倘若沒有這一歷史見證,那Douville也有可能源自O(shè)uville一詞,亦即泉水的意思。ai(如Aigues- Mortes)的形式源自aqua,通常演變?yōu)閑u或ou。然而在Douville附近,恰有一些聞名遐邇的泉水,如Caquebut。您想象神甫一定會 在那兒發(fā)現(xiàn)基督教的痕跡感到無比高興,盡管在那一地區(qū)傳教似乎很難,因有不少圣人不得已去那兒布道,先后有圣烏薩爾,圣戈弗魯瓦,圣巴薩諾爾,圣洛朗· 德·布雷夫當(dāng),后者最終與博貝克的修道上握手言和。但是,就tuit而言,作者錯了,他將之視作toft這一形式,意思為破房子,如在 Criquetot,Ectot,Yvetot等地名中,而實際上是thveit,意思指采伐地,開墾地,如在 Braquetuit,leThuit,Regnetuit等詞中。同樣,如果說他承認(rèn)Clitourps一詞源自諾爾曼語的thoup,意思為村寨,他 卻堅持認(rèn)為該地名的前一部分由Clivus派生而來,意為山坡,可它實際上來自Cliff,為懸崖的意思。不過,他鬧出了最大的差錯,并非因為他無知,而 是因為他固執(zhí)己見。作為一個法國人,不管他有多出色*,可有必要否認(rèn)明擺的事實,把圣洛朗-昂-布雷當(dāng)作赫赫有名的羅馬教士嗎?然而,那涉及的是圣勞倫斯· 奧圖爾,都柏林的大主教。但是,您那位朋友的宗教偏見比愛國熱情更為強(qiáng)烈,出了許多顯而易見的錯誤。比如,離我們的主人居住的拉斯普利埃不遠(yuǎn)的地方,有兩 個Montmartin,一個叫Montmartin-surmer,另一個叫MontmartinenGraignes。關(guān)于Graignes一詞,仁 慈的神甫未鬧出差錯,他清楚地看出了Graignes在拉丁文中為Grania,在希臘文中為creCné,意思為池塘,沼澤地;類似 Gresmays,Grlan,Grenneville,Lengrlnne等例子不勝枚舉??申P(guān)于Montmartin,您那位所謂的語言學(xué)家非認(rèn)為這 是以圣馬丁命名的堂區(qū)。他以圣人是他們的主保為依據(jù),但沒有意識到那位圣人是后來才被奉為主保圣人的;或者毋寧說他因?qū)Ξ惤虘阎坦浅鸷蓿鴨适Я伺袛?力;他不想明白,如果涉及的真是圣馬丁,那何不象說MontSaint-Michel(圣米歇爾山)那樣取名Mont-SaintMaitin呢?而 MontMartin一詞以帶有濃重的異教痕跡的方式,專指指祭祀Mars神(瑪爾斯戰(zhàn)神)的神殿,確實,我們迄今尚未掌握這些神殿的遺跡,但是,附近地 區(qū)那些寬敞的羅馬營地的存在無可置疑,證明那些神殿很有可能存在過,盡管考證不出Montmartin這一地名,以徹底消除疑問。您瞧,您到拉斯普利埃將 得到的那本小冊子,并不是寫得最好的。"我提出異議,說在貢布雷時,神甫經(jīng)常教給我們一些頗有趣味的詞源。"他對自己的地盤很可能會熟悉些,諾曼底之行令 他陷入迷惘境地。""也未治好他的病,"我添了一句,"他帶著精神衰弱癥來,又拖著風(fēng)濕病去。""?。∧鞘蔷袼ト醢Y造成的。正如我的恩師波克蘭可能會說 的那樣,他是在文獻(xiàn)學(xué)中患了精神衰弱癥。哎,您說,戈達(dá)爾,您是否覺得精神衰弱癥有可能會對文獻(xiàn)學(xué)產(chǎn)生不良影響,文獻(xiàn)學(xué)又可能會對精神衰弱癥產(chǎn)生鎮(zhèn)靜作 用,而精神衰弱癥的治愈最終會有可能導(dǎo)致風(fēng)濕?。?"完全如此,風(fēng)濕病和精神衰弱癥是神經(jīng)一關(guān)節(jié)病的兩種替代形式。人有可能因為轉(zhuǎn)移作用,由一種病癥轉(zhuǎn)化 為另一種疾病。""杰出的教授說起話來,"布里肖說道,"請上帝寬恕我,用的法語也摻雜著拉丁語和希臘語,擁有莫里哀式記憶的浦爾貢先生本人也可能以如此 方式說話!允許我說一句,我的叔父,我是想談我們民族的薩爾塞①…"他話未說完,教授驚跳起來,嚷叫道:"哎呀。"他終于以發(fā)音清晰的語言高聲道:"我們 已經(jīng)過了梅恩維爾(哎!哎?),連雷納維爾也過了。"

①薩爾塞(1827--1899),法國著名戲劇批評家。

他剛剛發(fā)現(xiàn)火車停靠在老圣馬斯站,幾乎所有旅客都下了車。"他們可不該跳站的。也許我們談?wù)摽挡紶柮贩驄D時沒注意。""請聽我說,茨基,等一等,我這 就告訴您'一件好事情',"戈達(dá)爾故意拿出一副在某些醫(yī)學(xué)圈常見的神態(tài)說道,"親王夫人可能就在列車上,她也許沒有見到我們,進(jìn)了另一個包廂。我們?nèi)フ艺?她。但愿這不會引起事端!"說罷,他便領(lǐng)著我們大家尋找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他終于在一節(jié)空蕩蕩的車廂的一角發(fā)現(xiàn)了她,她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在漫長 的人生歲月中,她因害怕遭受非禮對待,漸漸養(yǎng)成了習(xí)慣,安于自己的落足之地,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列車上,總是呆在自己的那個角落,等別人先向她道安再伸手 還禮。當(dāng)信徒們進(jìn)了車廂,她還在繼續(xù)看雜志。我馬上認(rèn)出了她;這位女子,盡管有可能喪失了自己的地位,但仍不失出身之高貴,無論怎么說,象在維爾迪蘭夫人 這樣的沙龍里,準(zhǔn)是顆珍珠,可是,她正是兩天前我在同一趟列車上遇到的那位太太,我還以為她有可能是哪家妓院的老板娘呢。她的社會身分曾那么難以捉摸,一 旦我得知她的姓名,一切便就水落石出了,就好比猜謎語,大傷了一番腦筋之后,最后得了謎底,模模糊糊的一切因此而變得一清二楚,就人而言,這個謎底就是姓 名。坐在一位女子的身邊,與之同車旅行,怎么也猜不透她的社會地位,可兩天后,突然弄清了她為何許人,此中引起的驚詫,較之在新雜志中看到上期字謎的謎底 而帶來的驚喜,要有趣得多。大餐館,娛樂場和"小火車"是揭開這些社會之謎的家族博物館。"親王夫人,我們在梅恩維爾錯過了您!您允許我們在您的車廂就座 嗎?""當(dāng)然可以。"親王夫人說道,她聽見戈達(dá)爾對她說話,只從她那本雜志上抬了抬眼睛,那眼睛如同德·夏呂斯先生的一樣,盡管相比較而言,更溫柔一些, 但明明看清了面前的人,卻裝著沒有發(fā)現(xiàn);戈達(dá)爾考慮到我與康布爾梅夫婦同時受到邀請,這對我來說本身就是具有相當(dāng)份量的舉薦,稍過片刻,他便作出決定,把 我介紹給親王夫人,親王夫人彬彬有禮,彎了彎腰,可看她臉上顯出的神色*,好象是第一次聽說我的姓名。"見鬼,"大夫嚷叫道,"我妻子忘了讓人給我白背心換 鈕扣。?。∵@些女人,什么都想不到。您永遠(yuǎn)都別結(jié)婚,明白了吧。"他對我說道。這是他見別人無話可說時常開的玩笑之一,自以為開得適時,不由得用眼角瞟了 親王夫人和其他信徒一眼,因他身為教授,又是科學(xué)院院士,他們都微微一笑,對他情緒愉快,毫無架子表示欣賞。親王夫人告訴我們,那位年輕的小提琴家又找到 了。他昨日因犯偏頭痛困臥病榻,今晚一定到場,屆時還將攜來他父親的一位好友,是他在東錫埃爾遇到的。親王夫人是從維爾迪蘭夫人處獲悉了這些情況,早上, 她與維爾迪蘭夫人一起進(jìn)了餐,親王夫人對我們說,那聲音快速,帶有俄羅斯音調(diào)的小舌顫音r在喉嚨眼里發(fā)得含糊而又輕微,仿佛不是r,而是l。

"啊!您早上與她一起進(jìn)餐!"戈達(dá)爾對親王夫人說道,可眼睛卻盯著我看,因為此番話的目的在于向我顯示親王夫人與女護(hù)主的關(guān)系親密無間。"您,您可是 一位忠實的信徒!""對,我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圈子,它令人愉悅,毫無惡意,也不趕時髦,里面的人個個才智橫溢。""哎呀!我可能把車票弄丟了,怎么也找不 著。"戈達(dá)爾嚷道,不過并未顯露出過分的不安。他心里清楚,有兩駕雙逢四輪馬車在多維爾迎侯我們一行,即使無票,鐵路雇員也會給他放行,甚至還會脫帽以表 敬意,對自己的寬容作出解釋,即他已清楚地認(rèn)出戈達(dá)爾是維爾迪蘭家的一位???。"他們不會因此把我抓到警察室去。"大夫下結(jié)論道。"您剛才說,先生,"我 問布里肖道,"這一帶有聞名遐邇的泉水,您是怎么知道的?""下一站的站名對此就是個證明,此外還有許多別的證據(jù)。下一站叫作Fervaches(費(fèi)爾瓦 施)。""我不明白他想說什么意思。"親王夫人咕噥道,那聲調(diào)象是對我表示客氣,"他煩我們,是嗎?""可是,親王夫人,F(xiàn)ervaches的意思是溫 水,即fervideaquoe……噢,提起那位年輕的小提琴家,"布里肖繼續(xù)說,"戈達(dá)爾,我倒忘了告訴您一條大新聞。您知道原來那位深得維爾迪蘭夫人 恩寵的鋼琴家,我們可憐的朋友德尚布爾不久前已經(jīng)過世?可怕啊。""他年紀(jì)還輕輕的,"戈達(dá)爾回答道,"也許肝臟出了問題,出了麻煩,前段時間他的臉色*就 難看得要命。""可他并不怎么年輕,"布里肖道,"早在埃爾斯蒂爾和斯萬去維爾迪爾夫人府上那段時間,德尚布爾就已經(jīng)聞名京城,令人驚詫的是,他在國外竟 未得到成功的洗禮。啊!據(jù)圣巴諾姆說,他生前可不是福音書的信徒,這個人。""您搞混淆了,那個時候他不可能去維爾迪蘭府上,他當(dāng)時還是個吃奶的孩子 呢。""可是,除非我這只老腦袋瓜的記憶靠不住,我記得德尚布爾常為斯萬彈奏凡德伊的奏鳴曲,當(dāng)時那個圈子與貴族鬧翻了,誰也料想不到斯萬有朝一日竟會成 為我們民族的奧黛特的夫君,成為資產(chǎn)階級化了的女王之夫。""那不可能,凡德伊的奏鳴曲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演奏時,斯萬早就不再踏她的家門。"大夫說道, 他就象有的人,忙得不亦樂乎,自以為記住了不少有用的東西,可卻丟三拉四,末了倒贊嘆那些無所事事的人有一副好記憶。"連您的熟人都記錯了,您又沒有得記 憶衰退癥。"大夫笑微微地說。布里肖承認(rèn)自己有誤。列車停靠了。是拉索尼(La Sogne)站。對該地名,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多么希望弄清所有這些地名的意義所在。"我對戈達(dá)爾說。"您就請教一下布里肖,他興許知道。""La Sogne,意思就是鸛,學(xué)名Siconia"。布里肖回答道。我非??释蛣e的一些地名求教于他。謝巴多夫夫人忘了自己向來珍惜自己的"角落",親切和 藹地主動跟我換了位置,以便我跟布里肖交談更方便些,我對別的一些詞源頗感興趣,希望討教布里肖,親王夫人說得很肯定,坐車旅行,無論正坐,反坐,還是站 著,她都無所謂。因她對新成員的內(nèi)心想法一無所知,所以仍處于戒備狀態(tài),不過當(dāng)她認(rèn)清了他們的善良用心之后,便想方設(shè)法討大家的歡心?;疖囎詈笸T诹硕嗑S 爾-費(fèi)代納站,該站距費(fèi)代納與多維爾差不多遠(yuǎn),鑒于這一特殊原因,便取這兩個地名為站名。"見鬼,"當(dāng)我們來到檢票口的柵欄前,戈達(dá)爾大夫裝出一副剛剛才 發(fā)現(xiàn)的樣子,嚷叫道,"我怎么也找不著我的票了,可能弄丟了。"可是鐵路雇員一摘帽子,說沒關(guān)系,還畢恭畢敬地微微一笑。親王夫人(象是維爾迪蘭夫人府的 一位女官,正在細(xì)細(xì)吩咐馬車夫。由于康布爾梅夫婦的緣故,維爾迪蘭去人未能來車站,平常,她也很少來車站)讓我和布里肖與她同上一輛車。大夫,薩尼埃特和 茨基上了另一輛車。

車夫盡管年紀(jì)輕輕,卻是維爾迪蘭府的頭把式,唯他一人是名副其實的正式車夫;白天里,他領(lǐng)他們夫婦倆四處游逛,因為他熟悉這兒的大道小徑,晚上,他負(fù) 責(zé)去把信徒們接回府上。需要時,他身邊帶上個"臨時傭工"(由他選擇)。這是個善良的小伙子,樸實,機(jī)靈,不過一臉苦相,目光發(fā)呆,說明他這人多愁善感。 但是,眼下他心緒極佳,樂滋滋的,因他終于如愿以償,為他兄弟在維爾迪蘭府上謀了一個位置,他兄弟跟他一樣,也是個善良的老好人。我們首先穿過了多維爾。 翠草茂密的山丘順勢而下,延伸至海邊,形成一片遼闊的牧場,空氣濕潤,飽含鹽份,給牧場帶來勃勃生機(jī),綿延的牧草,長勢茂盛,色*彩紛呈,強(qiáng)烈而鮮艷。里夫 貝爾小島縱橫,海岸犬牙交錯,較之巴爾貝克,小島之間貼得較近,在我看來,給這片海域增添了新的氣象,看似立體鏡頭。我們經(jīng)過了一座座小別墅,別墅為瑞士 山區(qū)木屋形狀,幾乎全被畫家們租用了;接著,我們上了一條小路,路上,幾頭無人看管的奶牛受驚不小,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整整耽擱了十分鐘,之后,我們才又 繼續(xù)循路沿峭壁而行。"可是,通過不朽之神,"布里肖突然說道,"我們還是再談?wù)勀莻€可憐的德尚布爾吧;您覺得維爾迪蘭夫人是否已經(jīng)知道消息?是否有人跟 她說過?"維爾迪蘭夫人與差不多所有的上流人士一樣,正因為她需要與人交往,所以誰要是死了,不能再來參加星期三或星期六聚會,或來吃頓家庭晚餐,她便再 也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一天也想不到他們。既然人一去世,便似未曾存在過,那自然也就不能說此小圈子中死人多于生者,就此而言,所有沙龍的形象與這個小圈子 別無二致。但是,為了避免談?wù)撍勒邘淼陌脨?,甚或由于某人的喪事,?dǎo)致晚餐中斷,造成不快,這是女護(hù)主萬萬不能答應(yīng)的,維爾迪蘭先生往往裝模作樣,似乎 信徒去世,令她妻子無比悲哀,為了她的健康著想,不該談?wù)摯祟愂虑椤T僬f,他人之死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意外事故,人生如斯,一了百了,所以,一 想到自己的末日,便驚恐不已,凡是可能與之發(fā)生聯(lián)系的想法,他一概避免。至于布里肖,他為人善良,被維爾迪蘭先生有關(guān)妻子的那番話徹底蒙騙,真的擔(dān)心女友 獲悉如此悲哀之事,傷心不已。"對,她今天上午什么都知道了。"親王夫人說道,"大家未能瞞住她。""??!哎呀呀,"布里肖高聲嚷道,"一個二十五年交情 的朋友,打擊該不?。∥覀冎杏忠粋€離去了!""當(dāng)然!當(dāng)然,您有什么法子呢。"戈達(dá)爾說道,"這種情況總是很痛苦的,可維爾迪蘭夫人是個女強(qiáng)人,她善于控 制自己的感情,并不那么多愁善感。""我并不完全贊同大夫的看法。"親王夫人說道,那快速的語流,低沉的音調(diào),看樣子既象生氣,又象在開玩笑。"維爾迪蘭 夫人外表冷酷,可內(nèi)心珍藏著豐富的感情。維爾迪蘭先生告訴我,她非要去巴黎參加葬禮,他好不容易才攔住了她,不得不設(shè)法讓她相信,葬禮是在鄉(xiāng)下舉行。"" 啊!喔?。∷恍囊グ屠琛N彝耆浪莻€好心腸的女人,也許太有心腸了??蓱z的德尚布爾!不到兩個月前,維爾迪蘭夫人還在說:'無論是普朗岱,巴德雷 夫斯基,還是里斯萊,在他身邊,簡直無地自容。'那個自我炫耀的尼祿,竟想法子把德意志的科學(xué)界愚弄了一番,德尚布爾完全比他更有資格宣稱:Qualis artifexpereo?、倏墒?,德尚布爾,他準(zhǔn)是在司其神職之時,在貝多芬式的虔誠氛圍中以身殉職;說老實話,我對此毫不懷疑;若公道,這位德意志音 樂的主祭師完全有資格在主持大彌撒時謝世。但是,他畢竟是一位以顫音迎接死亡的勇士,作為巴黎化了的香檳人后裔,這位天才的演奏家經(jīng)??蓮淖约旱难y(tǒng)中發(fā) 現(xiàn)王室衛(wèi)隊員的英勇與風(fēng)雅。"

①拉丁語,意為:"多么偉大的藝術(shù)家與我同去了!"

從我們所處的高度遠(yuǎn)遠(yuǎn)望去,大海一改巴爾貝克的景觀,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巒,而是別有洞天,險峰山路間,藍(lán)灰色*的冰川,耀眼奪目的平原脫穎而出,仿佛 處在很低的海拔高度。那兒,洶涌的海浪似乎凝固不動,構(gòu)成了一個個永久不變的同心圈;海面在不覺中變幻著色*彩,海灣深處,那片似三角港的地方呈現(xiàn)出鮮奶般 的藍(lán)白色*,一艘艘不見向前航行的小渡輪黑乎乎的,看似落入奶中的蒼蠅。我仿佛覺得世上不可能目睹到比這更為寬廣的景象。然而,每轉(zhuǎn)一道彎,便添一方景色*, 待我們到達(dá)多維爾入市稅征收處,迄此擋住了我們半邊海灣的山嘴突然凹了進(jìn)去,在我左側(cè),又一個港灣赫然入目,與方才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那一海灣一般深遠(yuǎn),但比 例一變,美色*倍增。處于如此海拔高度,空氣變得新鮮而清純,令我飄飄欲仙。我喜愛維爾迪蘭夫婦;他們給我們派了一輛馬車,在我看來,這是莫大的善行,令人 感動不已。我恨不得擁抱親王夫人。我跟她說,我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景色*。她聲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地方更令她喜愛。但是,我清楚地感覺到,無論對她還是對維 爾迪蘭夫婦,重要的并非作為游客靜靜觀賞這方天地,而是要在此處準(zhǔn)備美味佳肴,招待惹他們喜歡的四方來客,并在此寫信,讀書,簡言之,是要在此生活,態(tài)度 消極地任此地的美色*將他們浸潤,而不是將之作為專心觀賞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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