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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在回答他妻子向我提出的有關(guān)莫雷爾的問題時,我頓時想起我和母親在下午的一段談話。是的,她并不勸阻我去維爾迪蘭家,如果去那里可以讓我散散心的話,不過 她提醒我,那個地方,我外祖父肯定不喜歡,一提那地方非叫起來不可:"當(dāng)心!"我母親又說:"聽我說,杜勒伊院長和他的妻子對我說過,他們曾與邦當(dāng)夫人一 起吃過午餐。人家沒對我提出任何要求。但我心領(lǐng)神會,她姨媽可能做夢都想讓阿爾貝蒂娜與你結(jié)婚。我想,真正的原因在于你對他們大家都十分熱情。還有,他們 以為你可以給她帶來豪華,人家或多或少知道我們有親朋關(guān)系,我想這些東西與這樁親事不無關(guān)系,盡管是第二位的。我本不想同你說這事,因為我拿不準,但我料 想人家遲早會對你談開這件事,我還是有言在先為好。""那你呢,你覺得她怎么樣?"我問我母親道。"我呀,又不是我要娶她做妻子?;橐龃笫?,你可以挑一個 強千倍的對象。但我想,你外祖母要在的話,肯定不喜歡人家對你施加影響。眼下,我不能對你說阿爾貝蒂娜如何如何,我說不上來。我象德·塞維尼夫人那樣告訴 你:'她有許多優(yōu)點,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事情剛開始,我只會以貶來褒她。她一點也不是這樣的人,她一點也沒有雷恩的腔調(diào)。過一段時間,我也許會 說:她是這樣的人。'只要她能使你幸福,我永遠都會覺得她好。"但就這幾句話本身,要我自己把握自己,推遲決定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我母親弄得我左右為難起 來,我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疑慮,那時,我父親允許我去看《費德爾》,最主要是允許我當(dāng)文人,我頓時感到我責(zé)任過大,唯恐使父親難過,再加上過去聽話慣了,一下 子不必言聽計從,難免產(chǎn)生惆悵,想當(dāng)初左一個囑咐右一道命令,天長日久,使自己看不到前程,此時才明白,終于可以象一個大人那樣,真正地去過象樣的生活, 由我們每個人自己去支配的別人無法替代的生活。

也許,還是再等一等為妙,得先看一看阿爾貝蒂娜,就象過去那樣,以便盡可能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愛她。我可以帶她到維爾迪蘭家里去,讓她散散心,這下 我想起來了,今晚我自己來維爾迪蘭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知道普特布斯夫人是否住在這里或即將來這里。但不管怎么說,吃晚宴時她不在。"關(guān)于您的朋友圣盧," 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用了一句套話,以表明她思路連貫,但說出的話卻叫人難以相信這一點,因為,如果說她跟我談的是音樂,可她想的卻是蓋爾芒特一 家,"您知道,大家都在議論他與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侄女的婚事。我要告訴您,我這個人,對社交界那些個飛短流長,我一丁點兒也不去管。"我感到后怕,竟當(dāng) 著羅貝爾的面,不懷好感地議論起那位故作奇特的年輕姑娘,其思想之平庸與脾性*之暴烈簡直可以等量齊觀。我們聽到的幾乎沒有一件新聞不使我們?yōu)樽约赫f過的任 何一句話感到懊悔。我回答德·康布爾梅夫人,這倒是一點不假的,我對此一無所知,而且我覺得他的未婚妻還很年輕。"也許正因為這樣才沒正式辦呢;但不管怎 么說,人們議論很多了。""我得對您有言在先,"維爾迪蘭夫人冷言冷語地對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因為她聽到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談到莫雷爾,而且,當(dāng)?shù)隆?康布爾梅夫人低聲對我談到圣盧訂婚的事時,維爾迪蘭夫人還以為她還在對我談莫雷爾呢。"人家不是在這里哼一哼小調(diào)就算了。在藝術(shù)上,您曉得,我的星期三老 客們,可我叫他們我的孩子們,他們冒進得真叫人害怕,"她盛氣凌人地補充道。"有時候,我對他們說:'我的小乖乖,你們走得比你們的老娘還快,雖然老娘決 不認為膽大非讓人家害怕不可。'每年,總要有所長進;我看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追求瓦格納,追求丹第,他們就再也走不動嘍。""但進步是好事,進步?jīng)]有足 夠的時候,"德·康布爾梅夫人說著,仔細觀察餐廳的每個角落,極力辨認出她婆婆留下的東西,見識見識維爾迪蘭夫人帶來的東西,挖空心思要當(dāng)場抓住維爾迪蘭 夫人在情趣上的差錯。然而,她變著法子同我談她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她覺得他保護一個小提琴師是很感人的。"看樣子他很聰明。""一個已 經(jīng)多少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興致未免過度了吧。""上了歲數(shù)?可他看起來并不老,您瞧,頭發(fā)絲還挺嫩呢。"(因為三、四個月以來,"頭發(fā)"一詞一直使用單數(shù)形 式,是一個無名氏開的頭,這些個無名氏好標(biāo)新立異推動文新潮,于是乎象具有德·康布爾梅夫人那樣活動半徑的人皆講單數(shù)形式的"頭發(fā)絲",還要無可奈何地裝 出一絲干笑。現(xiàn)在人們還講"頭發(fā)絲",但物極必反,單數(shù)出濫了必恢復(fù)復(fù)數(shù)。)"尤其是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我特別感興趣,"她接著說,"在他身上我感到 了天賦。我要告訴您,我對學(xué)問可不看在眼里。所學(xué)所聞我不感興趣。"這些個話與德·康布爾梅夫人的特殊價值并不矛盾,這種特殊的價值正是模仿得來的。但正 好有一件事情,人們此時此刻非知道不可,知識無足輕重,與獨創(chuàng)性*相比,還不如一根麥稈重。德·康布爾梅夫人倒也學(xué)有所得,知道什么也不要學(xué)。"正因為如 此,"她對我說,"布里肖嘛,他雖然有奇特的一面(因為我才不怕饒有風(fēng)趣的博學(xué)),不過,我對他的興趣大減。"可布里肖呢,此時此刻,只擔(dān)心一件事:一聽 到人家談音樂,他就不寒而栗,唯恐一席話勾起維爾迪蘭夫人想起德尚布爾之死。他想插點話岔開這傷心的回憶。德·康布爾梅夫人給他提供了時機,提了這樣的問 題:"那么,有樹林的地方總是以動物命名嘍?"

"噢不,"布里肖回答道,在如此多的新交面前,他可樂意施展自己的博學(xué),在這眾多的新知之中,我告訴他無論如何會有一個對他感興趣。"只要看一看,在 人的姓名里頭,就不乏樹的名稱,就象煤炭里藏著蕨類植物一樣。我們有一位元老叫德·索爾斯·德·弗雷西內(nèi)先生,如果沒錯的話,這名的意思是指種有索爾柳樹 和弗雷娜梣木的地方,學(xué)名為salixetfraxinetum;他的侄子德·塞爾夫先生,他名中集中的樹就更多了,因為他叫塞爾夫,即熱帶雨林,學(xué)名 Sylva。"薩尼埃特看到交談如此熱烈,感到很高興。既然布里肖講個沒完,他就可以一言不發(fā),免得成為維爾迪蘭夫婦的笑柄。他沉浸在解脫的喜悅之中,變 得更為敏感,聽到維爾迪蘭先生不顧如此盛宴的隆重氣氛,囑咐飯店領(lǐng)班放一大瓶水到薩尼埃特身邊,知道他除了水不喝別的飲料,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將軍要士 兵賣命,就要讓士兵吃好。)維爾迪蘭夫人到底對薩尼埃特笑了一次。歸根結(jié)蒂,他們都是些好人。他也許不會再遭折磨了。此時,一位賓客打斷了晚宴,我忘了提 這位客人,他是一位著名的挪威的哲學(xué)家,他的法語講得很好,但很慢,出于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剛學(xué)的法語,又不愿意講錯(可他還是出了幾個差錯),他說出 的每個單詞都仿佛查過內(nèi)心辭典似的:其次,因為他作為玄學(xué)家,說話時總在思考他要講什么,這樣一來,即使是一個法國人,也會變得慢條斯理起來。而且,他是 一位有趣的人,雖然看上去與其他人沒什么兩樣,但有一點除外。此人說話極慢(每個單詞之間有一段靜默),但剛說了聲告辭便拔腿就走,動作之快令人摸不著頭 腦。他那急不可耐的樣子乍一看人家以為他壞了肚子,也許還有更迫不及待的事呢。

"我親愛的--同仁,"他對布里肖說,經(jīng)過再三斟酌"同仁"一詞是否妥貼的用語方才說出口,"我有一種--愿望想知道是否有其它的樹在--你們的美麗 語言的專業(yè)術(shù)語里--法語的--拉丁語的--諾曼第語的。夫人(他想說維爾迪蘭夫人,雖然不敢看她一眼)對我說過您無所不知。難道不正是時候嗎?""不, 這是吃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眼看著晚宴沒完沒了地吃下去,便打斷了他的話。"?。∧呛?,"斯堪的納維亞人說著,就把頭埋進盤子里,屈從地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得讓夫人觀察到,我是否可以作為這種施問者--對不起,這樣的問答題--這是因為明天我得回巴黎,在銀塔飯店或者在默里斯飯店那里吃晚宴。 我的法國的--同仁--布待魯先生,要在那里給我們講幾場招魂術(shù)--對不起,酒精招魂會由他掌握。""銀塔飯店,并不象人家說的那么好嘛,"維爾迪蘭夫人 氣惱地說。"我在那里吃了幾頓晚餐,簡直糟糕透了。""這么說難道我弄錯了,難道在夫人家里吃的食品不是法國精美烹調(diào)之最?""我的上帝,的的確確不 壞,"維爾迪蘭夫人答道,口氣軟了下來,"要是您下星期三再來,那就更好了。""可我星期一出發(fā)去阿爾及爾,從那里我還要去海角。一旦到了好望角,我就再 也見不到我的著名同事--對不起,我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同仁了。"作了這一串道歉之后,他便順從地飛快地吃了起來。但布里肖得意忘形,得以向人家提供其它的 植物詞源,并回答問題,挪威人聽得津津有味,以致再一次停下顧不得吃飯,卻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可以撤掉他那滿滿的盤子,換下一道菜上來:"四十名院士中有 一個姓烏塞伊的,意思是冬青地;"布里肖說,"一位外交老手和叫德·奧默松,您發(fā)現(xiàn)他姓中有榆樹的成分,榆樹對維吉爾是寶貴的,于是他命名了烏爾姆榆樹 城;在其同僚的姓中,德·拉布萊先生,樺樹;德·奧內(nèi)先生,榿樹;德·比西埃先生,黃楊;阿爾巴雷先生,邊材角料(我決計將此告訴天主);德·肖萊先生, 白菜;還有蘋果樹長在德·拉波姆雷姓上,我們聽他作過報告,薩尼埃特,您還記得那時候,善良的博雷爾被派到天涯海角去,到奧代奧尼亞去當(dāng)行省總督嗎?"當(dāng) 布里肖點到薩尼埃特的名時,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和戈達爾使了一個嘲諷的眼色*,打掉了怯生生的神色*。"您剛才說肖萊一姓源于白菜,"我對布里肖說。"我到 東錫埃爾,路經(jīng)的前一站,叫圣弗里肖,是否它也源于白菜呢?""不,圣弗里肖源于Sanctus Fructuosus,就象Sanctus Ferreolus變成了圣法爾若一樣,但這根本就不是諾曼第語。""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煩死我們了,"親王夫人格格一笑道。"還有許許多多姓氏我感興 趣,但我不能一口氣向您問個水落石出。"于是我轉(zhuǎn)向戈達爾:"普特布斯夫人在這里嗎?"我問他。"不,謝天謝地,"維爾迪蘭夫人聽到我的提問回答道。"我 曾極力勸她改變方向到威尼斯去度假,今年我們就算擺脫了她。"

"我自己也要擁有兩種樹的權(quán)利,"德·夏呂斯先生說,"因為我已經(jīng)差不多掌握了一幢小屋子,就在橡樹圣馬丁與紫杉圣皮埃爾之間。""這么說離這兒近得 很,我希望您常來,夏麗·莫雷爾作陪。乘車的問題,您只要同我們小團體談妥就行了,您離東錫埃爾才兩步路,"維爾迪蘭夫人說,她最討厭人家不乘同一趟火車 來,派車去接不到人。她很清楚,上拉斯普利埃是多么艱難,何況在費代納之后還得七拐八彎,這就得推遲半個小時,她怕那些獨自行動的客人找不到車來送他們, 甚至他們實際上還呆在家里沒有動身,卻可以借口在多維爾--費代納找不到車子,托詞自感力不從心,徒步過不來。面對維爾迪蘭夫人的邀請,德·夏呂斯先生只 是無言地欠了欠身。"想必他未必天天好說話。他臉繃起來了,"大夫?qū)Υ幕蕉鷩肃榈溃蠓螂m表面上裝出一層高傲,但實際上仍很樸實,他并不極力掩飾這樣的 事實:夏呂斯在他面前擺老爺架子。"他當(dāng)然不知道,在所有的海濱城市里,甚至在巴黎診所里,我自然是醫(yī)生們的'大領(lǐng)袖',他們不勝榮幸之至,能將我介紹給 在場的所有尊貴的客人們,貴賓們見我一個個畢恭畢敬。這樣一來,我每到一個海水浴療養(yǎng)院小住,過得都很舒服,"他說得十分輕松。"甚至在東錫埃爾,團部的 那位軍醫(yī),他是負責(zé)為上校治病的,他邀請我同他一起共進午餐,他對我說,我可以同將軍共進晚餐,而這位將軍叫德·什么的,反正是德高望重的先生。我不知道 他的貴族頭銜比起這位男爵的頭銜來,是資格老呢還是淺了。""您算了吧,這頭銜夠可憐巴巴的了,"茨基半低嗓子回答道,接著又說了句什么,含糊不清,我只 聽到動詞最后的幾個音節(jié)是"燃燒",因為我忙著聽布里肖對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不可能吧,我遺憾地告訴您,您只有唯一的一種樹,如果說橡樹圣馬丁顯然 是Sanctus Martinus Juxsta Quercum,那么正相反,紫衫'if'一詞,很可能不過是詞根而已,什么'ave'啦,'eve'啦,都說的是潮濕的意思,象阿韋龍 (Aveyron)啦,洛代夫(Lodeve)啦,伊韋特(Yvettc)啦,就是現(xiàn)在我們廚房'下水溝'(éviers)一詞,您也可以看到殘存有潮濕 (ev)的詞根。在布列塔尼語里,'斯特爾'(Ster)說的是'水',什么'斯特爾瑪麗婭'啦,'斯特爾拉埃'啦,'斯特爾布埃斯特'啦,'德勒尚斯將 爾'啦。"我沒把話聽完,因為,盡管我頗愿意聽到"斯特爾瑪麗婭"的名字,但我不由自己地聽到戈達爾的講話,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他悄悄地對茨基說道:" ??!可我不知道呀。那么說,這是一位知道生活的先生嘍。怎么!他是同伙的!不過,他的眼睛又不是用火腿包起來的。我得當(dāng)心點桌底下我的腳,他纏上我了不 成。然而,我還是將信將疑。我看到好些個尊貴洗淋浴,象亞當(dāng)那樣一絲不掛,他們多少是腐化墮落分子。我不同他們講話,因為,我好歹是公職官員,若那樣會坑 害我的。但他們清清楚楚我是什么人。"薩尼埃特,剛才被布里肖的招呼嚇壞了,現(xiàn)在終于松了一口氣,那副模樣,就象有人怕打雷,可光看到閃電卻老也沒聽到雷 聲,當(dāng)他聽到維爾迪蘭先生詢問他時,只見維爾迪蘭先生的眼睛直盯住他看,那目光抓住倒楣的人就不肯放松,只要您小子敢說話弄得老子下不來臺,只要您小子敢 回嘴弄得老子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可您老瞞著我們,您經(jīng)常去逛奧代翁劇院看日場戲,薩尼埃持?"就象新兵受到了老兵的刁難那樣,薩尼埃特渾身哆嗦著,盡可能 長話短說,這樣也許有幸免得挨揍:"一次,在拉謝謝茲。""他說什么?"維爾迪蘭先生吼了起來,惱羞成怒,緊皺眉頭,仿佛挖空心思都不足以理解百思不得其 解的事情。"首先,人家聽不懂您說的話,您嘴里含著什么東西?"維爾迪蘭先生問,語氣愈來愈激烈,影射薩尼埃特發(fā)音有缺陷。"可憐的薩尼埃持,我不愿意您 惹得他不愉快,"維爾迪蘭夫人說,用的是假惺惺的憐憫口氣,以免任何人對她丈夫蠻橫無理的計較留下絲毫的疑問。"我在拉施……施……""舍……舍……,盡 量講清楚,"維爾迪蘭先生說,"我簡直聽不見您說什么。"在座的常客們幾乎個個忍俊不禁,而且,他們簡直成了一幫吃人肉的土匪,在匪窩里,只要一個白人身 上破了一道傷口,其嗜血之癖便忍無可忍。因為模仿的本能和勇氣的缺乏控制著蕓蕓眾生,也支配著上流社會。一人受嘲笑,人人皆笑之。哪怕十年后,他在圈子里 受推崇,人人亦敬之。這與人民趕走國王或歡呼國王如出一轍。"瞧,這又不是他的過錯。"維爾迪蘭夫人說。"那也不是我之過,話都說不清楚,就休想在城里吃 晚宴。""我是看法瓦的《精神的女探索者》①""什么?"您所謂的拉謝謝茲就是《精神的女探索者》???!太妙了,我就是找來找去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得到," 維爾迪蘭先生嚷嚷道,不過,倘若他聽人說出某某作品的全名時,他也許一下子就能斷定,某某人不是文人,不是藝術(shù)家,"不夠格。"比如應(yīng)該說《病者》,《貴 人》,可有人卻補足全名《心病者》,《貴人迷》,這樣就證明了他們不是"圈子里的人",同樣,在一間沙龍里,有人把德·孟德斯鳩先生說成德·孟德斯鳩-弗 桑薩克,便表明他不是上流社會的人。"但這沒那么了不得,"薩尼埃特說,激動得氣都喘不過來,可他笑了,盡管他并不想笑。維爾迪蘭夫人炸開嗓子:"喲! 不,"她嚷了起來,皮笑肉不笑。"您要知道,世上沒有人會想到,原來講的是《精神的女探索者》。"維爾迪蘭先生又開口了,語氣溫和,既對薩尼埃特,又對布 里肖說:"況且,那是一串好戲,《精神的女探索者》。"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說出的腔調(diào)一本正經(jīng),人們找不出有惡語傷人的痕跡,既給了薩尼埃特好感,又讓他 覺得親切,既激起了他的感激,又煥發(fā)了他的親熱。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美滋滋的默不作聲。布里肖卻更為多嘴。"這倒是真的,"他回答維爾迪蘭先生,"倘若 把此劇看作是薩爾馬特②或斯堪的納維亞的某個作家的著作的話,人們也許可推薦《精神的女探索者》去填補杰作的空缺。但是,對尊貴的法瓦的亡靈不好說三道 四,他沒有易卜生的氣質(zhì)。(一想到挪威哲學(xué)家,頓時臉紅到耳根,挪威哲學(xué)家面有難色*,因為他無論如何弄不清楚黃楊到底是什么樣的植物,布里肖剛才談到比西 埃其人時就提到此人的姓氏中有黃楊樹。)何況,博雷爾省如今被一位托爾斯泰的忠實信徒所統(tǒng)治,那我們就有可能有奧代翁劇院里看《安娜·卡列尼娜》或《復(fù) 活》。"

①法瓦(1710-1792),法國戲劇家和導(dǎo)演,法國喜歌劇創(chuàng)始人之一。主要劇作有:《三個蘇丹后妃》,《精神的女探索者》,《巴斯蒂安與巴斯蒂安娜》。
②薩爾馬特:公元前四世紀至公元四世紀生活在俄國(歐洲部分)南部地區(qū)至巴爾干東部地區(qū)一帶的民族。

"你們說的法瓦,我知道他的肖像,"德·夏呂斯先生說。"在莫萊伯爵夫人家里,我看到一張她的照片,很漂亮。""莫萊伯爵夫人的名字給維爾迪蘭夫人產(chǎn) 生很深的印象。"?。∧サ隆つR夫人家了,"她驚叫起來。她心里想,人們說"莫萊伯爵夫人",簡而化之為"莫萊夫人",就象她聽說的羅昂家族一樣,或者 出于輕蔑,象她自己說的那樣:拉特雷莫伊爾夫人。她絲毫也不懷疑,莫萊伯爵夫人因為認識希臘女王和加普拉羅拉公主,不比任何人遜色*,同樣有權(quán)利擁有表示貴 族身份的介詞"德"(de),有一次,她決定將貴族介詞賜予一個極光彩、對她又十分親熱的人。于是,為了充分顯得她故意是這么說的,而且不同伯爵夫人討價 還價介詞"德",她又說:"可我一點也不知道您認識德·莫萊夫人呀!"這樣一來,就達成了雙重非同小可了,一是德·夏呂斯先生認識這位太太,二是維爾迪蘭 夫人卻不知道他認識她。不過,上流社會,抑或至少德·夏呂斯先生如此說,構(gòu)成了比較清一色*的封閉的整體。同樣也就不難處理,在資產(chǎn)階級畸形的廣闊天地里, 一位律師對某個認識他自己同行的一位志同道合者的人所說的話:"真是見鬼了,您怎么交上了那樣的人?"相反,如果對法國人明白"寺廟"或"森林"的詞義感 到大驚小怪,那反倒沒什么更可非同小可之處,莫如去贊嘆德·夏呂斯先生與莫萊伯爵夫人竟能有緣巧遇更妙些。再者,即使他們這樣互相認識并非完全順乎上流社 會交際的自然法則,倘若他們相識純屬偶然,那么維爾迪蘭夫人不知道此事又有什么奇怪呢?既然她才第一次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既然事關(guān)德·夏呂斯先生,他與 莫萊夫人的關(guān)系遠非她所不知道的唯一事情,對他,老實說,她毫無所知。"什么東西扮演這個《精神的女探索者》呀,我的小薩尼埃特?"維爾迪蘭先生問。雖然 我感到風(fēng)暴已經(jīng)過去,但老檔案保管員遲遲不敢回答。"可你又這樣嚇唬他,"維爾迪蘭夫人說,"他說什么你都嘲笑,可你又要他回答。哎,您說呀,誰演的這 個?人家要給您點肉凍帶回去,"維爾迪蘭夫人說,含沙射影那破產(chǎn)的事,薩尼埃特想把一家友人從破產(chǎn)中拉出來,他自己也陷入破產(chǎn)的境地。"我只記得是薩馬里 夫人扮演塞比娜,"薩尼埃特說。"塞比娜?這是什么玩藝兒?"維爾迪蘭先生嚷道,仿佛火燒著屁股似的。"這是保留劇目的一個角色*,去看看《弗拉卡斯上尉》 吹牛侃大山的人會說他象書呆子。""??!書呆子,您就是書呆子。塞比娜!可他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維爾迪蘭先生叫道。維爾迪蘭夫人笑著看了看自己的賓客,好 象是為了原諒薩尼埃特。"塞比娜,他以為大家馬上就會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您跟德·隆比埃爾先生是一路貨色*,是我認識的頭號笨蛋,有一天,他親切地對我們說 '巴納',誰也弄不清他想說什么。最后,人們才明白,原來是指塞爾維亞的一個省。"對薩尼埃特的折磨該結(jié)束了,我看了比薩尼埃特還難受,我便問布里肖是否 知道巴爾貝克什么意思。"巴爾貝克很可能是達爾貝克脫變而來的,"他對我說,"應(yīng)該可以查一查英國歷代國王的典章,諾曼底封建君主的憲章,因為巴爾貝克從 屬于杜弗爾男爵領(lǐng)地,正因為如此,人們經(jīng)常說海外巴爾貝克,陸上巴爾貝克。但杜弗爾男爵領(lǐng)地本身又隸屬于貝葉主教管轄區(qū),盡管當(dāng)時圣殿騎士團騎士們暫時對 修道院擁有權(quán)力,從路易·德·阿爾古開始,他是耶路撒冷主教又是貝葉主教,正是這一教區(qū)的主教們對巴爾貝克的財產(chǎn)有權(quán)支配。這是杜維爾的元老這么對我解釋 的,此人禿頭,雄辯,空幻,而且講究美食,生活在對布里亞-薩瓦蘭的信奉之中,他用有些晦澀難懂的語言向我闡述了一丁點兒沒有把握的教學(xué)法,一邊請我吃可 口極了的油炸土豆。"布里肖笑容滿面,表現(xiàn)自己足智博學(xué),可以熔風(fēng)馬牛為一爐,笑談同條共貫之事,此時,薩尼埃特卻搜索枯腸想道出一句妙語以挽回剛才的一 敗涂地。這句妙語就是所謂的"諧音游戲",但形式已經(jīng)變了,因為"諧音游戲"與文學(xué)體裁一樣都在演變,舊風(fēng)俗過時了,新時髦流行了,如此等等。過去,"諧 音游戲"的形式是"登峰造極"。但這種形式已經(jīng)過時了,誰也不再用了。只有戈達爾在玩"皮克牌"時不時冒出幾句:"您曉得心不在焉登峰造極的事嗎?就是把 南特敕令當(dāng)成一個英國女人①"昔日"登峰造極"的游戲已經(jīng)被別的綽號所取代。但實際上,還是那"諧音游戲"老一套,但由于叫綽號成了時髦,人們也就不以為 然了。

①法語"l'edit"(敕令)一詞,與英語"lady"(夫人、小姐)一詞可以構(gòu)成諧音,由于心不在焉,把南特敕令當(dāng)作英國女人,自然就成了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登峰造極的笑話。所謂"南特敕令"就是指1598年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頒布的宗教寬容的法令。

不幸的是,對薩尼埃特來說,如果他的那些個"諧音游戲"不是他自己編的,而且通常又是小核心所沒聽說過的,他怯生生地說了出來,雖然以笑帶笑以表明文 字游戲的幽默性*,但沒有一個人明白個中的奧妙??墒牵绻催^來,諧音詞是他編造的,一般都是跟一個老常客交談時找到的,這位老??桶崤啾榫箵?jù)為己有 了,于是乎謎底也就盡人皆知,也就不象是薩尼埃特的創(chuàng)造了。同樣,當(dāng)他悄悄地說出自己編的文字游戲,但因為他是作者,人們反指控他剽竊了他人的作品。"那 么,"布里肖接著說,"'貝克'(bec)在諾曼第方言里是小河的意思;有貝克修道院;莫貝克(Mobec),沼澤小河之謂也(莫爾〔mor〕或梅爾 〔mer〕意為沼澤,如在莫爾維爾〔Morville〕里,或在布里克梅爾〔Bricquemar〕,阿爾維梅爾〔Alvimare〕,康布爾梅爾 〔Cambremer〕里);布里克貝克(Bricquebec),高河之謂也,源于'布里加'(briga),即加固之地,比如在布里克維爾 (Bricpueville)里,在布里克博斯克(Bric-quebosc),勒布里克(leBric),布里揚(Briand)里,或者源于布里斯 (brice),橋之謂也,如同德語的'bruck'(lnnsbruck),英語的'bridge',英語許多地名以此作后綴(Cambridge,等 等)。在諾曼第,還有許多別的'貝克':科德貝克(Caudebec),博爾貝克(Bolbec),羅貝克(Robec),勒貝克-埃盧安(leBec- Hellouin),貝克雷爾(Becquerel)。這是日爾曼語的諾曼第方言的形式,日爾曼語稱'貝克'為'bach',所謂 'Offenbach','Anspach'云云;瓦拉格貝克(Varaguebec),源于古詞鹽田進水口'varaigne',相當(dāng)于禁獵區(qū),樹林 子,蓄水塘。至于達爾(dal),"布里肖又說,"是'thal'的一處形式,即山谷的意思:什么達爾納塔爾(Darnetal)啦,羅藏達爾 (Rosendal)啦,甚至可以一直推廣到盧維埃附近,貝克達爾(Becdal)。有貝克達爾芳名的那條河流況且也是富有魅力的。從懸崖上看(德語為 fels,甚至離此不遠,在一個高地上,您看得到美麗的懸崖城),看上去它與教堂的鐘樓塔樓尖近在咫尺,但實際上相去天涯,似乎將它們和盤襯托出來了。"

"我總覺得,"我說,"這是埃爾斯蒂爾十分喜歡的效果。我在他家里看到過好幾幅那樣的畫稿。""埃爾斯蒂爾!您認得迪施嗎?"維爾迪蘭夫人驚叫起 來。"可您曉得,我最近情交深處才認清了他的真面目。老天保佑,我再也看不見他了。不,可您問戈達爾,問布里肖,我家餐桌上總擺著讓他用的全套餐具,他過 去每天都來??梢哉f,他是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我們小核心的人。待會兒,我給你們看看他為我畫的花;你們會看到,與他今天畫的竟有天壤之別,他今天的畫 我一點也不喜歡,壓根兒不喜歡!噢,當(dāng)然!我曾讓他畫過一幅戈達爾的肖像,且不說他按我的意圖所作的一切了。""可他給教授畫了一頭淡紫色*的頭發(fā),"戈達 爾夫人說,忘了他丈夫甚全連大學(xué)教師資格的學(xué)銜都沒有。"我不知道,先生,您是否發(fā)現(xiàn),我丈夫長著淡紫色*的頭發(fā)。""那沒關(guān)系,"維爾迪蘭夫人說著,抬起 下巴,對戈達爾夫人表表蔑視,而對她談?wù)摰娜藘簞t表示贊賞,"這是一位了不起的善用色*彩的畫家,一位卓越的畫家。同時,"她又跟我攀起話來,"自從他不來 我家之后,他展出了一個個捏造出來的女妖精,一臺臺高大的機器,我不知道您是否把那些玩藝兒也稱作繪畫。要我說,我把這玩藝兒叫胡畫,老一套,而且缺乏立 體感,缺乏個性*。里面無奇不有。""他恢復(fù)了十八世紀的優(yōu)雅,可又是現(xiàn)代派的,"薩尼埃持迫不及將地說,由于受到我親切的鼓勵,便重振旗鼓。"但我更喜歡 埃勒。""與埃勒風(fēng)馬牛不相及,"維爾迪蘭夫人說。"不,這是狂熱的十八世紀的東西。這是一臺瓦托蒸汽機①,"他說著笑了起來。"噢!聽說過,早就聽說 過,幾年前,人家就對我提到過,"維爾迪蘭先生說,的確不錯,茨基曾經(jīng)對他講過這個諧音笑話,但好象是他自己編的似的。"真不巧,您就這一次說了一個讓人 聽得懂的有趣的東西,可惜又不是您自己編的。""這使我很難過,"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因為那是個有天份的人,可他糟踐了一個本來很不簡單的畫家個性*。 啊!如果他還留在這里的話,他完全有可能成為當(dāng)代首屈一指的風(fēng)景畫家!都是那個女人害得他如此下作!然而,這并不令我驚訝,因為這男人很可愛,但也很庸 俗。實際上,這是個平庸之人。我告訴您,我一開始就感到這一點。打心眼里說,他從來沒有打動我的心。我很喜歡他,如此而已。首先,他很臟!你們喜歡這樣是 嗎?你們,你們這些人從來就不洗一洗自己?""我們吃的這東西色*香味多美,是什么東西?"茨基問。"這叫草莓烘摜奶油,"維爾迪蘭夫人說。

"實在美--極--了。應(yīng)該讓人開幾瓶馬爾戈堡,拉菲特堡,波爾圖酒才是。""我不好對你們說他讓我有多高興,他光喝水,"維爾迪蘭夫人說,談笑風(fēng)生 中搪塞過去,如此暴飲揮霍令她咋舌。"可這又不是為了喝酒,"茨基又說,"您斟滿了我們大家的酒杯,我們大家會給您帶來鮮美的蜜桃、碩大的油桃:呶,面對 西沉的夕陽,簡直可與一幅美麗的委羅內(nèi)塞的畫比華麗。""這也一樣費錢,"維爾迪蘭先生喃喃道。"把這些干酪撤下去吧,都不成顏色*了,"他說著就去拉老板 的碟子,但主人卻極盡全力來保衛(wèi)自己的格律耶爾干酩。"您明白吧,我并不恨埃爾斯蒂爾,"維爾迪蘭夫人對我說,"埃爾斯蒂爾可有天賦了。埃爾斯蒂爾就是勤 奮的化身,他只要想繪畫,干起來就不知疲倦。真是好學(xué)生,比賽用的馬。茨基,他呀,只會心血來潮,您看好了,吃晚宴中間非抽支煙不可。""可是,我弄不明 白,您為什么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戈達爾說,"不然的話,他就會象往常一樣來這兒了。""瞧您說的,請您禮貌點好不好?我說是的您,我不接待的是蕩婦, 教授先生,"維爾迪蘭夫人說,其實她正相反,曾想方設(shè)法把埃爾斯蒂爾請來,甚至帶他老婆來也行。但在兩口子結(jié)婚以前,她千方百計挑撥他們的關(guān)系,她曾對埃 爾斯蒂爾說,他愛的女人又笨,又臟,又輕佻,偷過東面。但這一次沒有分裂成功。埃爾斯蒂爾反而與維爾迪蘭沙龍決裂了;他慶幸因禍得福,猶如皈依的人們慶幸 得病或遭受了挫折,是疾病和挫折把他們拋進隱修院,讓他們看到了靈魂得救的道路。"無懈可擊,教授,"她說。"莫如公開聲明,我的沙龍是幽會之家。但似乎 您不曉得埃爾斯蒂爾夫人是什么東西。我寧可接待正經(jīng)姑娘中的丑八怪!??!不,我才不吃這個臭面包。而且我要告訴您,既然丈夫已不再與我有牽連,我若把心思 轉(zhuǎn)到他妻子身上,那就未免太蠢了,時過境遷,何必舊話重提呢。""一個男人有此才氣著實非同尋常,"戈達爾說。"噢!不"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即使當(dāng)時 他有才能,那無賴,他確實有才,才智過剩,但他身上可氣的,也正是他一點也不開竅。"維爾迪蘭夫人不等他們鬧翻臉,不等自己對埃爾斯蒂爾的畫失去興趣,就 匆匆對埃爾斯蒂爾下了這樣的評判。這是因為,即使那時候,他還是小團體里的人,常有這樣的事,埃爾斯蒂爾成天價日與此等婆娘混在一起,姑且不論有理無理, 維爾迪蘭夫人總覺得這婆娘是"蠢婦",這一點,在她看來,就不是一個聰明男人的行為。"不,"她一臉公正的神氣說,"我看,他老婆和他走在一起,真是天生 的一對。上帝曉得,我在世上從沒見過比她更討厭的造物了,要是讓我同她一起呆兩小時,我非氣瘋不可。但據(jù)說,他覺得她挺聰明伶俐。的的確確必須承認,我們 的迪施真是愚不可及了!我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驚慌失措,這些人您都想象不到,他被一些大傻瓜弄懵了,在我們的小圈子里絕不會要他們。嘿可好!他竟然給他們 寫信,他與他們討論開了,他,埃爾斯蒂爾!這也不礙有迷人的方面,??!迷人的,迷人的,而且自然也是荒唐透頂?shù)摹?因為維爾迪蘭夫人相信,真正杰出的人物 會干出千種蠢事。一念之差之中也有某種真理。當(dāng)然,人們干"蠢事"是不能容忍的。但有一種精神失常,人們只有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才能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人的腦海 里開始了高深莫測的微妙變化的結(jié)果,人不是生來就能適應(yīng)這種變化的精微奧妙,以致可愛的人們的古怪令人惱火,但是可愛的人們幾乎沒有一個不古怪的。"啊, 我可以立刻讓您看他畫的花,"他對我說,因為她看到她丈夫向她暗示可以離席了。于是她又挽起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胳膊。維爾迪蘭先生一離開德·康布爾梅夫 人,就想請德·夏呂斯先生加以原諒,就想向他講明原因,尤其愿意同一位有爵位的人物談?wù)撋狭魃鐣浑H的微妙所在,這個有貴族頭銜的人,眼下比那些為其指定 位置的人們的身份低,但他們認定他有權(quán)占據(jù)他們給他指定的好個位置。但首先,他要向德·夏呂斯先生表明,他在精神上對德·夏呂斯先生推崇備至,想也不敢想 他會注意這區(qū)區(qū)小事:"原諒我同您談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開始講開來了,"因為我猜想您對此不屑一顧。市儈小人才對此斤斤計較,但其他人,藝術(shù)家們,那 些名副其實的門內(nèi)漢卻對此毫不在乎。然而我們才談幾句話,我就明白了,原來您就是門內(nèi)漢!"德·夏呂斯先生呢,對這一熟語作了弦外之音的理解,不由嚇了一 大跳。適才大夫的眼色*,現(xiàn)在男主人帶有侮辱性*的坦率弄得他目瞪口呆。"別謙虛嘛,親愛的先生,您是門內(nèi)漢,就象青天白日明擺著的,"維爾迪蘭先生說,"請 注意,我不知道您是否習(xí)藝什么的,但這沒有必要嘛??傄矝]有滿足的時候。剛死的德尚布爾,演奏天衣無縫,技巧極其剛勁有力,但還不是門內(nèi)漢,人家一聽就覺 得他不是行家里手。布里肖不是行家里手。莫雷爾可是行家里手,我的妻子很內(nèi)行,我覺得您很內(nèi)行嘛……""您要告訴我什么意思呢?"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他 的話,對維爾迪蘭先生想表示的意思開始放心了,但他希望說這樣的雙關(guān)語千萬別這么大聲嚷嚷。"我們剛才只是把您安排到左邊。"維爾迪蘭先生說。德·夏呂斯 先生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寬容體諒,慈眉善目地答道:"算啦,這沒什么了不起,在這里嘛!"他微微一笑,這一笑是他的祖?zhèn)髅胤?-也許是他的一個巴伐利亞或 是洛林的祖母遺傳下來的,而祖母又是從祖母那里原封不動地繼承了下來,以致一代傳一代,一成不變地傳了幾個世紀,照樣在歐洲的古老宮庭內(nèi)響亮如故,人們欣 賞其美妙的音質(zhì),猶如欣賞某些罕世古樂器的音質(zhì)一樣。有一些時候,為了全面地描繪一個人,就得音容笑貌一起寫,描寫德·夏呂斯先生這樣的人物,若不加上這 一聲極精細極輕薄的微笑,恐怕會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好比巴赫的某些作品,壓根兒就未曾被準確地表現(xiàn)過,因為各家樂隊都缺少這類奇音"小號",而作曲家專為 這類小號精心寫了幾段樂譜。

"但是,"維爾迪蘭先生挨了刺,連忙解釋道,"那是有意安排的。我對貴族頭銜毫不在意,"他補充道,輕蔑地笑了笑,這種笑我見多了,我認識多少人,在 迎候我外祖母和我母親的時候,凡見他們不擁有的東西就露出這樣的微笑,就當(dāng)著那些人的面,他們尋思,那些人絕不可能借光造成比自己更優(yōu)越的地位。"但歸根 結(jié)蒂,既然德·康布爾梅先生正好在場,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請允許我說說,"德·夏呂斯先生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氣,回敬維爾迪蘭先生,弄得他 驚恐不安起來,"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達日小騎士,奧萊龍親王,卡朗西親王,維亞爾吉奧親王,迪納親王。不過,這絕對沒什么關(guān)系。別折磨自己了,"他補 充道,又露出了他那精明的微笑,說到最后幾個字,索性*笑逐顏開:"我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您不習(xí)慣。"

①這又是一道諧音游戲。瓦托(Watteau)是法國18世紀的著名畫家,與蒸汽機發(fā)明家瓦特(watt)構(gòu)成諧音。

維爾迪蘭夫人來讓我看埃爾斯蒂爾畫的花,如果說我早就對此舉大不以為然,那么進城赴晚宴則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癡,花樣煥然一新,沿著海岸游覽,乘車扶 搖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癡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余興未消。"瞧,看我這個,"女主人對我說著,讓我看埃爾斯蒂爾雍容大雅的玫瑰畫,但由于插玫瑰的花壇 油彩有點兒過重,玫瑰的鮮紅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為他還會有這一手嗎?真夠棒的!而且,顏料有多美,涂抹起來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訴您看他畫這些東西 多有意思。人們感到他喜歡追求這樣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藝術(shù)家的這件贈禮上,這件禮物,不僅凝聚著他的偉大才華,而且凝結(jié)著他們長期的友 誼,這種深情厚誼,除了他給她留下的這些紀念品外,都已蕩然無存了;這一朵朵鮮花,是昔日他為她本人采摘的,在花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了畫花的那只妙手, 時值清晨,花剛摘下來,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廳的扶手椅上,人面鮮花,待女主人吃中飯時,玫瑰花依然鮮艷,玫瑰畫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為埃 爾斯蒂爾先得把花移植到我們不得不老呆在里面的內(nèi)花園來,然后才能看花作畫。在這幅水彩畫里,他表現(xiàn)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沒有他,別人絕看不到的玫瑰花的顯 圣;因而,可以說,這是一個新品種,這位畫家,猶如一位精于創(chuàng)造的園藝家,用這一新品種豐富了玫瑰家族。"自從他離開小核心那天起,他這人就完蛋了。好象 我的晚宴浪費了他的時間似的,好象我妨礙了他才能的發(fā)揮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說。"似乎經(jīng)常光顧象我這樣的女人不會對一個藝術(shù)家有益!"她自負地動了動 嚷了起來。緊挨著我們的德·康布爾梅先生早已坐下來了,他看到德·夏呂斯先生站著,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動作,以示給他讓座。這樣讓座,在侯爵的思想里, 也許謹表禮貌而已。但德·夏呂斯先生偏要賦予此舉一種盡義務(wù)的含義,猶如一個普通的紳士知道自己對一位親王負有這種義務(wù),而且并不認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 權(quán),最好莫過于謝絕讓座。因而他嚷了起來:"可是怎么回事!請別客氣!呀呀!"這種強烈而詭譎的抗議口氣頗有"蓋爾芒特"大家氣派,加上命令式的、沒有用 的、親切的動作,就更鋒芒畢露了,而德·夏呂斯先生正是用的這套動作,把自己的雙手搭在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肩上,好象強逼他重新坐下,其實他本來沒有站起 來。"啊!瞧瞧,我親愛的,"男爵加重語氣說,"就缺少這一套了!沒有道理嘛!這年頭,大家把這一套留給了血統(tǒng)親王們?nèi)チ恕?對于他們的府邸,我沒有表示 多大的熱情,既沒有感動維爾迪蘭夫人,也沒有激動康布爾梅夫婦。因為,面對他們向我指點的美妙之處,面對他們激發(fā)我隱約回憶的美好東西,我漠然無動于衷; 甚至有幾回,我向他們直言不諱,承認我感到失望,這里的地名曾引起我浮想聯(lián)翩,可我卻找不到名副其實的東西。我氣惱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因為我對她說,我 覺得這兒倒好象是在鄉(xiāng)下。相反,從門口吹來的穿堂風(fēng)味卻令我聞風(fēng)駐足。"我看您喜歡氣流,"他們對我說道。一塊窗玻璃壞了,用一聲綠色*金絲光亮塔府綢封 上,我對這塊布贊美了一番,可也沒取得更大的成功。"多可惡!"侯爵夫人叫了起來。更糟糕的是,我說:"我最大的歡樂是我來的那陣子。當(dāng)我聽到我的腳步在 走廊里回響的時候,我弄不清是否進入村zheng府的哪個辦公室,上面掛著邊區(qū)地圖,我以為進入了窮鄉(xiāng)僻壤哩。"這一回,德·康布爾梅夫人斷然轉(zhuǎn)過臉去。"您并不 覺得這一切安排得太糟吧?"她丈夫愛憐地問她,體貼關(guān)懷之情就好象是他得知妻子怎么受得了一次悲慘的對待。"有漂亮的東西嘛。"就好比說,您在別人家里受 到人家的排擠,惡意頓生,當(dāng)可靠的好惡定規(guī)框不住公平的界限,就會覺得人家家里人和房子一無是處:"是的,但它們放的不是地行。而且,以得那么漂亮,原來 就這樣子呀?""您已經(jīng)看到了,"德·康布爾梅先生說,傷心中含有幾分堅定,"有幾幅儒伊的畫都露出了線頭,還有沙龍里那些破爛的東西!""還有這塊大玫 瑰花布,就象鄉(xiāng)下婆娘的蓋腳布,"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她那完全用于裝璜門面的文化堪稱理想主義哲學(xué),印象主義繪畫和德彪西音樂。她不僅僅圖奢華的美名, 而且圖情趣的雅號,她又說:"他們竟掛上了小窗簾!風(fēng)格亂了套!您有什么辦法!這些人呀,他們不懂,他們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呀?可能是些歇業(yè)的大商人。這對他 們已經(jīng)不壞了。"那副燭臺我看挺漂亮的,"侯爵說,人們卻不知道為什么他把燭臺排除在外,同樣,每當(dāng)人們談到教堂,無論是夏爾特爾大教堂,雷姆斯大教堂, 阿米安大教堂,抑或是巴爾貝克教堂,他總是不可避免地爭著贊美的,也不外乎是:"管風(fēng)琴的外觀,布道臺和仁慈的事業(yè)。""至于花園,就甭提它了,"德·康 布爾梅夫人說。"大剎風(fēng)景了。不過是些歪歪扭扭延伸的小道。"

我趁維爾迪蘭夫人請咖啡之機,看了一眼德·康布爾梅先生交給我的那封信,信中他母親請我去赴晚宴。寥寥數(shù)語,書法卻頗有個性*,此后我一看便能從別的字 跡中將它辨認出宋,大可不必求助于特別假設(shè)技術(shù),就好比畫家,用不著按秘方制造出來的稀有顏料來表現(xiàn)自己別出心裁的想象。即使是一個殘疾人,因受過沖擊而 患了失寫癥,落得個看字如看畫,讀也讀不懂的地步,他也會明白,德·康布爾梅夫人是屬于一個古老家族的人,熱心于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家族文化給貴族傳統(tǒng)吹來了一 點新鮮的空氣。他也可以猜想出侯爵夫人大致在哪個年頭學(xué)會寫字并同時學(xué)會演奏肖邦的作品。在那個時代,富有教養(yǎng)的人們都遵循講客套的準則,遵循說話連用三 個形容詞的準則。一個贊美的形容詞對她是不夠用的,她又緊跟著用了第二個(破折號之后),然后再接第三個(破折號之后)。但是,與眾不同的是,在德·康布 爾梅的便箋中,接連三個修飾語不是層層漸強,而是層層"漸弱"。德·康布爾梅夫人在第一封信里對我說,她看到了圣盧,對他的"獨一無二的--難能可貴的 --實實在在的"品質(zhì)從來沒有如此推崇過,還說,他可能要同他的一個朋友(準確地說是愛上兒媳的那位朋友)再來,又說,如果我愿意來費代納吃晚飯,有他們 沒他們在場都行,她將感到"歡欣--高興--滿意"。也許是因為在她腦海里,想象的肥沃和詞匯的豐富與好客之心不相稱,這位貴夫人好一贊三嘆,一次比一次 無力,二嘆三嘆竟成了一嘆漸弱的回音。只要再有第四個形容詞,原來的好客之心恐怕就蕩然無存了。末了,想來一個言簡意賅,這就不可能不在家族里甚至在關(guān)系 圈子內(nèi)產(chǎn)生深刻的印象,德·康布爾梅夫人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好以"真正的"一詞取代"真誠的"的一語,因為真誠最終都有"假意"的樣子。為了充分表達實際上 是真誠的某種東西,她往往打破傳統(tǒng)的詞匯搭配,按照慣例,"真正的"本應(yīng)放在名詞之前,可她卻大膽地放在名詞之后。她的信每每這樣收筆:"請相信我的友誼 真正的。""請相信我的熱情真正的。"糟糕的是,如此這般弄成了固定的格式,以至于,這種故作坦率反給人予虛假禮貌的印象,比舊套語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 人們不再去扣舊套話的含義了。況且,我讀信受到了干擾,傳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其中德·夏呂斯先生的高嗓門威鎮(zhèn)四座,他抓住自己的話題不放,對康布爾梅先 生說:"您要讓我坐到您的座位上,使我想起了一位先生,他今天早上寄來一封信,簡直象賀信:"'德·夏呂斯男爵殿下啟',信的抬頭是:'爵爺'。""說實 在的,您的通信人有點言過其實,"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道,審慎地大笑一聲。德·夏呂斯先生把他逗笑了;可卻不與他分享笑聲。"但實質(zhì)上,我親愛的," 德·夏呂斯先生說,"請您注意,從文章上看,正是他說了實話;我不涉及任何人的問題,您想對吧。我說這事,就好象涉及另外一個人似的。但您有什么辦法,歷 史就是歷史,我們對歷史無可奈何,又不由我們來修改歷史。我姑且不跟您提威廉皇帝他,在基爾,一個勁地封我為'爵爺'。我聽說,他對所有的法國公爵都這么 稱呼,這是過分了,但這也許很簡單,是一種超越我們頭上對準法蘭西的微妙的關(guān)注。""微妙而且多少是誠摯的,"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我不同意您的看 法。您注意到了吧,從我個人講,一位最末位的貴族象這個霍亨索倫,而且又是個新教徒,他剝奪了我侄輩王漢諾威,象他這樣是不會讓我高興的,"德·夏呂斯先 生補充道,似乎在他心目中漢諾威比阿爾薩斯-洛林更重要。"但是,我相信這樣的傾向,皇帝誠心實意想與我們親善。傻瓜們才會對您說,他是一個逢場作戲的皇 帝。相反,他聰明絕頂。他不懂繪畫,強迫丘迪先生從國家博物館中撤走埃爾斯蒂爾的作品。但路易十四不喜歡荷蘭畫師,卻也愛好富麗堂皇,到底還是一位偉大的 君主。還有威廉二世,從陸、海軍方面看,他武裝了自己的國家,可路易十四沒這么干,我希望他的統(tǒng)治絕不會重蹈覆轍,如今俗稱太陽王的那位君主的統(tǒng)治就因?qū)?遭挫折而在末期黯然失色*了。依我所見,共和國犯了一大過錯,拒絕了霍亨索倫的好意,或只在禮尚往來上斤斤計較。他對此了若指掌,并以他特有的表達天才說 道:'聯(lián)之所欲,握手也,非舉帽也。'作為人,他是卑鄙的;他拋棄、出賣、否認心腹密友,將他們打入冷宮,他自己不動聲色*,朋友們卻有苦難言,"德·夏呂 斯先生繼續(xù)說道,口若懸河,舌尖一滑扯到奧伊倫堡事件①上來了,想起了一位居廟堂之高的被告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難道皇帝相信我們這樣的精明,竟敢同意 打這樣一場官司嗎!不過,再說,他相信我們的審慎態(tài)度卻沒有錯。一旦上了斷頭臺,我們也許都不張口了。""況且,所有這些與我想說的意思毫不相干,我想說 的是,在德國,我們這些附屬國的親王,只是杜希勞希特徒有虛名而已,而在法國,我們的'殿下'地位得到公開的承認。圣西門聲稱是我們?yōu)E用了這一頭銜,這點 他是大錯特錯了。他舉的理由,說什么路易十四有令,禁止叫他虔誠基督王,命令我們稱他國王就行了,這不過表明我們是從屬于他的,而絲毫不證明,我們沒有親 王的身份。如若不然,早就應(yīng)否認洛林公爵和許許多多其他人的這一身份了!何況,我們許多頭銜皆出自洛林家族,由我的曾祖母德雷絲·德·埃斯比諾瓦封的,她 是德·戈梅西少爺?shù)呐畠骸?德·夏呂斯先生發(fā)覺莫雷爾在聽他講話,益發(fā)洋洋得意,索性*借題發(fā)揮開來。"我讓我兄弟注意,我們家族的小傳不該列在《哥達》① 的第三部分,而應(yīng)該列在第二部分,且不說在第一部分,"他只管吹,卻不曉得莫雷爾竟不知《哥達》是什么東西。"但這恰恰與他有關(guān),他是我的長兄,既然他覺 得這樣蠻好,既然他置之不理,我只好閉上眼睛了。"

①德良威廉二世身邊有兩個奧伊倫堡。一個是菲利浦·奧伊倫堡(1847-1921),德國外交家,威廉二世的密友和顧問。1890年俾斯麥下臺后,他 成為德皇最有影響的顧問。1894年拒絕就任首相,遂任駐維也納大使。另一個是波托·奧伊倫堡(1831-1912),他擔(dān)當(dāng)普魯士總理時與帝國首相卡普 里維伯爵發(fā)生沖突,卡普里維伯爵試圖放寬普魯士選舉權(quán),而總理則要求帝國立法,反對社會民主黨,并勸說威廉二世限制國會議員的普選制。1894年,德皇以 突然將兩人同時免職的辦法來"解決"問題。

"布里肖先生很讓我感興趣,"我對正向我走來的維爾迪蘭夫人說,連忙將德·康布爾梅夫人的信塞進了口袋。"他是一個學(xué)問家,又是一個大好人,"她冷冷 地回答我說。"他顯然缺乏創(chuàng)新精神和欣賞情趣,可他記憶力驚人。大家剛才談到今晚在座諸位的'祖宗',就是移民了,說他們什么也忘不了。但他們至少有托 辭,"她說,借了斯萬的一句話為她所用,"他們什么也沒學(xué)到。可布里肖什么都知道,吃飯時劈頭蓋臉地向我們?nèi)舆^來一摞一摞大辭典。我想,您再也不會一無所 知某城某村的地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維爾迪蘭夫人說話時,我正尋思我準備問地點什么事情,可一下子又記不起到底想說什么事。"我肯定您是在談布里肖。 嗯,唱喜鵝啦,弗雷西內(nèi)啦,他可什么也沒饒過您。我剛才看著您,我的小老板娘。""我早就看到您了,我差一點要喊起來。"我今天說不好維爾迪蘭夫人那天晚 上是如何穿著打扮的。也許,當(dāng)時,我并無更多印象,因為我沒有觀察的頭腦。但是,我感到她的衣著并非不講究,我便對她說了一番客氣話,少不了贊美幾句。她 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樣,以為人家對她們說的恭維話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以為這是人家公正地必然會作出的一種裁決,就好象是在評論一件不屬于任何人的藝術(shù) 品似的。

①即《哥達家譜》,列有歐洲名門望族的家譜。

于是她向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合情合理、自豪而天真的問題:"這您喜歡嗎?"她問得一本正經(jīng),弄得我因虛偽而臉紅。"你們在談唱喜鵲吧,我打包票,"維爾 迪蘭先生說著,向我走來。我老想著我那綠色*的絲光塔府綢和一種木頭的味道,我萬萬沒有注意到,布里肖羅列的詞源,反使他成了人們的笑柄。賦予事物價值的印 象,在我看來頗為重要,但其他人或者不說出口,或者無意中擱到腦后,以為微不足道,因此,我即使能向別人表達這些印象,也不會被別人所理解,或者說很可能 受到人們的冷落,這些印象我全然利用不得,弄得不好還會招致麻煩,在維爾迪蘭夫人眼里我被看成了大傻瓜,她看我"器重"布里肖,就象我已經(jīng)向德·蓋爾芒特 夫人表明過的那樣,因為我在德·阿巴雄夫人家里感到愜意。然而,對布里肖來說,則有另一番道理。我不是小圈子里的人。而凡是小圈子里的,社交界的也好,政 界的也罷,文學(xué)界也行,人們約定俗成,總是容易得出奇,可以在一次交談中,在一篇正式講話里,在一篇小說或在一首詩歌里,發(fā)現(xiàn)到誠實的讀者根本無法想象能 從中看出的種種名堂。多少回,我遇到這樣的情況,讀著一個善于辭令、頗見老朽的院士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一時激動起來,情不自禁要對布洛克或德·蓋爾芒特夫 人說:"寫得多精彩!"可我還來不及張嘴,他們便會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如果您想開心一陣子,您就讀一讀某某人的小說。人之愚蠢登峰造極了。"布洛克表示 蔑視,主要是因為某些本來原有的頗佳的風(fēng)格效果,卻有點黯然失色*了;而德·蓋爾芒特夫人之所以蔑視,則是因為,小說要說明的似乎恰恰與作者的愿望背道而 馳,實際上是她精心推理所致,我是萬萬想不到的。我又大吃一驚,看到維爾迪蘭夫婦表面上對布里肖客客氣氣,卻暗含著諷刺挖苦,就象幾天前,在費代納,我聽 到康布爾梅夫婦,沖著我對拉斯普利埃熱情洋溢的贊美,向我大發(fā)感慨說道:"他們搞成什么樣子,您言不由衷吧。"的確,他們承認,餐具很漂亮。我反正沒看 見,刺眼的小窗簾更沒看在眼里。"好了,現(xiàn)在,您如果回到巴爾貝克,您就知道巴爾貝克意味著什么,"維爾迪蘭先生挖苦道。恰恰是布里肖教給我的東西我才感 興趣。至于他的所謂思想,純粹是老調(diào)重彈,想當(dāng)初在小圈子里,人們聽得津津有味。他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口若懸河,令人討嫌,他的言論再也難以打中目標(biāo),卻必 須克服一種敵視的沉默或討厭的反響;發(fā)生了變化的東西,并不是他滔滔不絕散布的東西,而是沙龍的聽覺和聽眾的情緒。"當(dāng)心!"維爾迪蘭夫人指著布里肖半壓 嗓門悄聲說。而布里肖呢,其聽力保養(yǎng)得比視力更敏銳,他瞟了女主人一眼,旋即轉(zhuǎn)開,既是近視者又是哲學(xué)家的目光。若說他的肉眼欠佳,那他的神眼則甚妙,看 事物每每投去更開闊的眼光。他從炎涼世事中看到了如紙薄情,而他也就逆來順受了。當(dāng)然,他為此感到痛苦。有時候會有這種情況,有這樣的人,到一個他慣于討 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個晚上他感覺到人家覺得他不是太淺薄,便是太學(xué)究,抑或太拙笨,甚至太放肆,如此這般,不一而足,回到家里也會悻悻然不得好受。往往 因為一個觀點上的問題,一個方式方法上的問題,他給別人留下荒謬或老一套的印象。他也往往心中有數(shù)得很,這些個其他人豈能同他等量齊觀。他可以輕而易舉地 解剖詭辯術(shù),人們正是利用這種詭辯術(shù)心照不宣地對他加以譴責(zé),他要作一次登門拜訪,寫一封信,更明智的辦法是自己不動聲色*,靜候下星期別人來請他。也有時 候,這種種失寵,并非一夕之間就能結(jié)束的,往往得持續(xù)數(shù)月之久。由于夫人瞧不起他,而又感到在Y夫人家里得到人們的尊重,便聲稱Y夫人至高無上,便投到Y(jié) 夫人的沙龍里。再說,這里不是描繪這類人物的場合,他們高于社交生活之上,卻又不善于在社交生活之外自我發(fā)展,受到接待就高興,得不到賞識便掃興,每年, 他們總會發(fā)現(xiàn),他們頂禮膜拜的女主人原來渾身都有毛病,而被他們貶低了價值的女主人卻是才華橫溢,其實第二個女主人也有瑕疵,待他們?nèi)淌懿涣藭r,便又不惜 回到第一個女主人的情懷里,而原先女主人的毛病也就忘了些許了。人們可以通過這一次次短暫的失寵,想象到這次失寵給布里肖造成的苦惱有多大,他知道這次失 寵是一錘定音的買賣。他不會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不時公開笑話他,甚至笑話他的弱點,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紙,但他只好忍氣吞聲,這樣一來,他反一如既往把女 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維爾迪蘭夫人從大學(xué)究漲紅的臉上弄明白了他聽到了她的講話,于是想在今晚對他親切一些。我忍不住對她說,她對薩尼埃特 可沒這么客氣。"怎么,不客氣!然而,他可喜歡我們了,難道您不曉得我們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嘛!我丈夫有時候被他的愚蠢弄得發(fā)點火,可應(yīng)當(dāng)承認的確有些可 氣,但在那樣的時刻,干嗎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滿臉走狗氣呢?真不老實。我不喜歡這樣。盡管如此,我還總是盡量勸我丈夫冷靜些,因為,要是他走得太遠, 薩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來了;這樣我可不愿意,因為我要告訴您,他身上連一個蘇也沒有了,他總得吃飯吧。但是,總之,如果他生氣,叫他別回來好了,我可不管 這份閑事,當(dāng)人家需要別人的時候,人家最好不要這樣愚蠢。""奧馬爾公國在進入法蘭西王室領(lǐng)地之前,長期是我們家族的,"德·夏呂斯先生當(dāng)著莫雷爾的面, 向德·康布爾梅先生解釋道,莫雷爾不勝驚訝,說實話,這篇宏論,即使不是直接說給莫雷爾聽的,至少也是為他而發(fā)的。"我們壓倒了所有外國親王;我可以給您 列舉上百個例子。克羅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禮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后行跪禮,我高祖母叫人嚴厲對她指出,她沒有用方墊的權(quán)利,當(dāng)即請執(zhí)勤官撤掉,并稟報了國 王,圣上即傳旨令德·克羅瓦夫人到德·蓋爾芒特府上向夫人賠禮道歉。勃艮第公爵攜帶自己的傳令官來到我們這里,一個個威風(fēng)凜凜,我們得到圣上的恩準,煞了 他們的威風(fēng)。我知道談自家人的美德有諸多不雅。但盡人皆知,我們家族的人在危險時刻總是'一馬當(dāng)先。當(dāng)我們放棄了布拉邦特眾公爵的旗號后,我們的戰(zhàn)斗口號 是'一馬當(dāng)先'。這種處處優(yōu)先的權(quán)利,雖然我們經(jīng)過多少世紀的浴血奮戰(zhàn)而求之不得,但后來終于在宮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當(dāng)合法的。當(dāng)然嘍,在宮廷里,當(dāng) 著我們的面,這種權(quán)利始終是得到承認的。我還可向您舉巴登公主為例加以論證。由于她忘乎所以,竟想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剛才已經(jīng)對您說過蓋爾芒特 公爵夫人的事,在晉見國王時,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猶豫了一下(雖則根本就不應(yīng)該有這回事),她竟然要捷足先登進入王殿,國王立即高喊道:'進來,進來,御表 妹,德·巴登夫人極其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實,她有象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樣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貴,因為從母系家譜算,她是波蘭王后、匈牙利王 后、巴拉丹選帝侯、薩瓦--卡里尼安親王和漢諾威親王、繼而是英國國王的外甥女。""Macenas atavisediteregibus!"①布里肖致意德·夏呂斯先生說,德·夏呂斯先生微微點了點頭以為答禮。

"您說什么?"維爾迪蘭夫人問布里肖,她真想設(shè)法修補她剛才對他說的一席言辭。"我是說,上帝饒恕我吧,我是說一個绔绔子弟,他是上流社會之花(維爾 迪蘭夫人緊蹙眉頭),大約是奧古斯都時代(維爾迪蘭夫聽說年代久遠,放了心,露出更為安詳?shù)谋砬椋?,說的是維吉爾和賀拉斯的一個朋友,他們溜須拍馬,把他 捧上了天,說他的出身比貴族、王族還更高貴,一句話,我說的是米西納斯,說的是一個只會鉆圖書館的書耗子,是賀拉斯、維吉爾、奧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 德·夏呂斯先生無論從哪方面都很清楚誰是米西納斯。"

①拉丁語,意為皇族后裔的粞納斯。

他親熱地用眼角看了看維爾迪蘭夫人,因為他聽到她約莫雷樂第三天會面,又擔(dān)心自己未被邀請:"我想,"德·夏呂斯先生說,"米西納斯嘛,有點象古董維 爾迪蘭什么的。"維爾迪蘭夫人乍一聽喜笑顏開,猛一想斂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爾走去。"他很可愛,您的親戚們的那位朋友,"她對他說。"可以 看出,他是一個知書識禮、富有教養(yǎng)的人。他在我們小核心大有可為。他在巴黎家住何處?"莫雷爾傲然沉默了一會兒,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維爾迪蘭夫人硬是請他 奏幾段小提琴。令滿座皆驚的是,德·夏呂斯先生過去從來不曾談起他有奇才妙藝,竟然以最純粹的風(fēng)格,給福雷的鋼琴伴奏小提琴奏鳴曲的最后樂章(不安,煩 惱,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鳴曲之前)伴奏。我覺得,莫雷爾先生雖然富有音樂才華,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養(yǎng)和風(fēng)格修養(yǎng),而德·夏 呂斯先生正好彌補了莫雷爾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尋思,在同一個人身上,是什么東西能把一種生理的缺陷和一種精神的才智結(jié)合起來。德·夏呂斯先生與其兄蓋 爾芒特公爵并無很大區(qū)別。甚至,剛才(但這是罕見的),他說的法語與他兄弟一樣糟糕。他責(zé)怪我(無疑是因為我熱情洋溢地對維爾迪蘭夫人談起莫雷爾)從來沒 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慮考慮,他便回答我說:"不過,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這一請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興呀。"這話蓋爾芒特公爵也可能說出來。說到底, 德·夏呂斯先生不過是蓋家之一員。但是,天生他神經(jīng)系統(tǒng)-陰-差陽錯,僅此就足以使他有別于其公爵兄的所作所為,不是去喜歡一個女人,而卻寧愿去喜歡一個維吉 爾的牧童或柏拉圖的學(xué)生,蓋爾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與這種不平衡有關(guān)聯(lián),頓時使德·夏呂斯先生搖身變成一位美妙的鋼琴家,一位不無情趣的業(yè)余畫 家,一位雄辯的演說家。德·夏呂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鳴曲舒曼式樂段那急切、焦慮、迷人的風(fēng)格,誰能看得出來,這種風(fēng)格竟然有其內(nèi)應(yīng)--人們不敢道破天機-- 分布在德·夏呂斯先生若干純屬肉體的部位內(nèi),安插在他的神經(jīng)缺陷之中?我們將在下面解釋"精神缺陷"一語是什么意思,將解釋因何道理一位蘇格拉底時代的希 臘人,一個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人,能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為絕對正常的人,而不是作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那種-陰-陽人。正如實際的藝術(shù)才能尚未枯源斷流,德· 夏呂斯先生比公爵有過之而無不及,愛他們的母親,愛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后,當(dāng)有人對他提起她們時,便會淚眼汪汪,但卻是做表面文章,就好象大胖子出 虛汗,稍一動作,額頭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們對流汗的人如此說:"您太熱了吧!"可人們看別人流眼淚,卻象沒看到似的。所謂人們,就是講的上流社 會;因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淚比流血還嚴重。喪妻之后的悲哀,幸虧有了撒謊的習(xí)慣,并沒有排斥德·夏呂斯先生與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 后來,他不知廉恥,傳聞在葬禮期間,他找到辦法,向唱詩班的那個孩子打聽其姓名和地址。而這可能確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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