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格特奧爾姆下車,沿著又陡又硬的洼路跑去,通過一道獨木橋越過了小溪流,終于見到了阿爾貝蒂娜,她正在教堂前作畫,教堂鐘塔林立,象一朵帶刺的盛開的 紅玫瑰。教堂大門上的三角楣匠心獨遠,渾然一體;石面浮雕賞心悅目,對稱而出的天使栩栩如生,面對我們這一對二十世紀的青年男女,照例手秉大蠟燭,舉行十 三世紀的宗教慶典。阿爾貝蒂娜攤開畫布,苦心臨摹的正是這些天使們的形象,她仿效埃爾斯蒂爾的畫法,大筆重彩,努力把握崇高的神韻,大師曾對她說過,這崇 高的神韻使他妙筆生花,得以創(chuàng)造出這一對對標新立異的天使,與他所見到的任何天使迥然不同。她收拾好畫具。我們倆互相依偎著,重新上了洼路,留下小教堂, 讓它得到安寧,就象沒看見我們倆那樣,讓它傾聽小溪永不停息的潺潺流水聲。頓時,小汽車飛奔起來,不回原路,卻改道送我們回家。我們從馬古維爾-奧格約茲 面前駛過。夕陽照在半新半舊的教堂之上,鋪撒上一層經(jīng)世不衰的美麗色*澤。若想看清大浮雕的真面目,似乎非透過這層流動著的珠光玉液不可;圣母,圣伊麗莎 白,圣若阿香,仍然在不可捉摸的急流漩渦中漂游,然而卻滴水不沾,或浮游在水面上,或沐浴在陽光下。一座座現(xiàn)代塑像屹立在一根根大柱上面,從熱浪滾滾的塵 囂中拋頭露面,與夕陽的金帆齊腰。教堂前一棵大柏樹活象祝圣場里的圣物。我們下車看了片刻,踱了幾步。阿爾貝蒂娜對意大利草帽和綢巾(草帽和綢巾并沒有給 她帶來絲毫舒服的感覺),如有手腳連身的感覺,繞著教堂走時,從中得到了另一種沖動,表現(xiàn)出懶洋洋的滿足,在我們眼里,這神態(tài)優(yōu)雅動人;綢巾和草帽不過是 我們女友外在的新花樣罷了,可我卻覺得可親可愛,我用目光追逐著草帽和綢巾在暮色*蒼茫中映在翠柏上的倩影。她本人是不可能自我欣賞的,但卻意識到自己楚楚 動人,因為她朝我笑了笑,弄了弄頭姿,整了等頭飾:"我不喜歡它,它修復過了,"她手指著教堂對我說,頓時想起了埃爾斯蒂爾論及古石雕美之珍貴和不可摹仿 的言論。阿爾貝蒂娜一眼就看出是否修復過。真叫人不可思議,她對音樂的無知達到可悲可嘆的地步,而對建筑藝術的鑒賞則胸有成竹。別說埃爾斯蒂爾,就連我也 不喜歡這座教堂,教堂正面抹染夕暉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我下來看看純粹是為了討好阿爾貝蒂娜。不過,我覺得,印象派大畫師未免自相矛盾;為 何對客觀的建筑如此推崇備至,卻對夕照中教堂的變?nèi)菽魂P心?"不錯,"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不喜歡它;可我喜歡它的名字奧格約茲,又嬌又傲。不過,倒 是應當請教一下布里肖,為何管圣馬爾斯叫'衣冠'。圣馬爾斯。我們下次去吧,好不好?"她用黑眼睛望著我說,草帽壓在眉眼之上,就象過去戴馬球帽那樣。她 的面紗飄拂著。我同她一起上了汽車,真高興明天能同她一起去圣馬爾斯,冒著這炎炎盛暑,在這樣的天氣里,人們一心只想泡在水里,只見教堂的兩個古老鐘塔, 活象兩條玫瑰色*的鮭魚,身披菱形瓦片,稍許向內(nèi)弓曲,活靈活現(xiàn),猶如披滿鱗片的老尖魚,身上長滿了苔蘚,紅橙橙一片,雙魚看樣子一動不動,卻在清澈透明的 碧水中浮現(xiàn)出來。離開馬古維爾,為操近道我們來到十字路口,路口有一家田莊。阿爾貝蒂娜幾次叫停車,請我獨自一人去弄點蘋果白酒或蘋果甜酒來,拿回車來讓 她喝,人家肯定說不是汽酒,于是我們喝了個痛快淋漓。我們彼此緊緊依偎著。阿爾貝蒂娜關在汽車里,村民們輕易看不清她,我退了酒瓶;我們重新上路,似乎要 繼續(xù)我們這種成雙成對的生活,他們可以想象,我們正過著戀人的生活,中途停車喝酒,不過是無足掛齒的一會兒功夫;倘若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竟喝掉了她 那一大瓶蘋果甜酒,猜測也許就更走了模樣;她那陣子好象確實忍受不了她與我之間保持著的距離,這種距離若在平時并不使她感到難受;她穿著布短裙,裸露的雙 腿緊緊地靠著我的雙腿,她把她的臉貼到我的臉上,只覺得她的兩頰一陣子蒼白,一陣子發(fā)熱,泛著紅暈,兼有某種熱烘烘到軟綿綿的味道,就象近郊的姑娘們常有 的那種表情。每到這種時刻,她的個性*往往突變,嗓音立刻失去常態(tài),發(fā)啞發(fā)嗲,言辭放肆,近乎放蕩起來。夜幕降臨。多么痛快,只感到她依偎在我的懷里披著她 的綢巾,戴著她的草帽,不由使我聯(lián)想到,一路上遇見的對對情侶,不正是這樣相親相愛,肩并著肩形影不離嗎!我對阿爾貝蒂娜也許有了愛慕之情,但又不敢讓她 有所覺察,我不露神色*,即使我心里產(chǎn)生了這種愛,也不過是一種無價值的真實,可以在實際行動中嚴加控制;我總覺得,這種愛是無法實現(xiàn)的。它被排斥在生活場 景之外。可我的嫉妒心老在作怪,它促使我對阿爾貝蒂娜寸步不離,盡管我知道,根治我的妒病的唯一妙方,就是與她一刀兩斷,各奔東西。我甚至可以在她身邊加 以驗證,但我得設法不讓那種在我心頭喚醒妒火的情景重新出現(xiàn)。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一天,天氣晴朗,我們到里夫貝爾吃午飯。形如長廊的茶館飯廳,玻璃大門敞 開著,門外是一片接一片陽光鍍金的草地,光彩奪目的大飯廳似乎與草地融為一體了。男招待長著玫瑰臉,梳了個火焰頭,就在這大庭廣眾之中跑堂,但動作卻沒有 往??旖?,因為他已不再是普通的伙計,而是跑堂的領班;但由于他活動符合自然,時而走遠,在餐廳里,時而走近,但在室外,為那些偏愛在園中就餐的顧客服 務,人們看他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又到那兒,象一個跑動著的英俊天神的連環(huán)塑像,一串立在飯廳里面,只見樓內(nèi)燈火通明,樓外綠草如茵,草地呼應著樓廳,另 一串羅列于綠樹蔭下,沐浴著野外生活風光。他在我們身邊應酬了一陣子。阿爾貝蒂娜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我對她說的話。只見她瞪大眼睛看著跑堂小伙子。有好幾分 鐘,我頓感所愛之人近在咫尺卻求之不得。只見他們眉來眼去,神秘莫測,當著我的面似乎有口難言,很可能是昔日約會隱私的繼續(xù),可我卻被蒙在鼓里,也可能是 他曾經(jīng)給她暗送過的秋波的余波--這么說我已經(jīng)成了礙事的第三者了,對第三者人們總是藏藏掖掖的。甚至當老板大聲叫喚他,他應聲離去后,雖然阿爾貝蒂娜仍 在繼續(xù)埋頭吃飯,但看她那副樣子,象是把飯店和花園只看作是那位跑堂的黑發(fā)上帝,在五光十色*的背景下,里里外外現(xiàn)形的光明圣道。一時間,我尋思自問,她會 不會跟他而去,把我一個人留下空守著飯桌。但沒過幾天,我就把這苦不堪言的印象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決計再也不重登里夫貝爾,而且,雖然阿爾貝蒂娜讓我放 心,說她上次是第一次去里夫貝爾,但我還是讓她許了諾,保證也決不再去里夫貝爾。我也否認了快腿跑堂的小伙子唯她是看,目的是讓她不要以為,我陪伴她反剝 奪了她的一次歡情??晌遗紶栠€是去了里夫貝爾,不過就我獨自一人,酕醄痛飲,就象上次那樣干。正當我喝干最后一瓶酒時,我看了看畫在白墻上的薔薇花飾,我 把滿心歡喜移向花飾。世界上唯有她為我而存在;我輪番用不可捉摸的目光去追逐她,撫摸她,失去她,我對前程麻木不仁,一心只關心我的薔薇花飾,她象一只蝴 蝶,圍繞著另一只停落的蝴蝶翩翩起舞,準備與他在盡歡極樂的行動中了此終生。時刻可能選擇得特別的湊巧,正好是要與一個女人絕交的時候,對這樣一位女人, 雖然我近來為她受盡痛苦的折磨,但絕不會因此求她給我一劑清涼油來慰藉我的痛楚,她們造成了別人的痛苦,卻掌握著鎮(zhèn)痛劑。這樣出來蹓一蹓,使我的心平靜下 來,散散步,雖然我當時只不過把這當作是對第二天的期待,而第二天本身,雖然它激起我向往明天的欲|望,但與第一天該不會有什么兩樣吧,即便是散散步,自有 一番滋味,我舉手投足的地方,阿爾貝蒂娜曾直奔這里,而我現(xiàn)在卻沒同她在一起,既沒在她姨媽家,也沒在她的女友們的家里。這般滋味,雖然并非出自內(nèi)心的喜 悅,而是因為煩惱的減輕,但卻很強烈。因為事隔幾天之后,每當我回味起我們喝蘋果酒的那個農(nóng)莊,抑或只想想我們在衣冠圣馬爾斯前踱過的幾步,記得阿爾貝蒂 娜戴著無邊女帽在我身邊走著,她就在我的身邊,這種感情頓時給整修一新的教堂那無動于衷的形象平添多少貞潔,以致陽光照耀的教堂門面也就自然而然在我記憶 中站穩(wěn)了腳跟,猶如有人在我們的心口上敷上一大帖鎮(zhèn)痛藥劑。我把阿爾貝蒂娜送到巴維爾,不過是要傍晚去找她,伸開手腳躺在她的身邊,在夜幕的籠罩之下,在 沙灘之上。當然,我并不是每天都看見她,但我可以告慰自己:"假如她談到她的時間安排,還是我占據(jù)最多的位置";我們一起接連度過了很長的時刻,弄得我日 日夜夜如醉如癡,心里甜滋滋的,以至于,我把她送到巴維爾,她跳下汽車一小時之后,我在車上再也不感到孤獨,仿佛她下車之前,就在車上留下幾朵鮮花。我也 許可以不用每天見到她;我會高高興興離開她,我感到,這種幸福的慰藉效果可以延續(xù)好幾天。但是,當她與我告別之時,我聽她對她姨媽或她的一位女友這么 說:"那么,明天八點三十分見。不準遲到,他們八點十五分就準備好了。"我所愛的一個女人,她的談話象一片隱瞞著兇流惡水的土地;人們隨時都能感覺到,話 里話外有一層無形的暗流存在叫人冷透了心;人們到處可以發(fā)現(xiàn)暗流無恥的滲水,但暗流本身則深藏不露。一聽到阿爾貝蒂娜那句話,我內(nèi)心的平靜頃刻之間就被摧 毀了。我想要求她第二天早上與她見面,目的在于阻止她去赴這神秘的八點三十分約會,他們竟當著我的面談及這次約會而且用的全是暗語。頭幾次,她無疑得聽從 我,只是戀戀不舍地放棄了她原來的計劃;爾后,她興許發(fā)現(xiàn),我是存心要打亂她的計劃;于是人家事事都瞞著我,我成了聾子瞎子了。但是,也有這樣的可能,我 被排斥在外的這些盛會沒什么了不起,大概是怕我覺得某某女客淺薄庸俗或令人討厭,才不邀請我參加。不幸的是,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緊緊地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糾纏 在一起,它不僅僅對我個人發(fā)生作用了;它給了我冷靜;可對我母親卻造成了不安;母親承認了她內(nèi)心的不安,一下子又反過來摧垮了我內(nèi)心的平靜。我回家時高高 興興,痛下決心隨時結束眼下這段生活,我自以為了結這種生活全看我自己的意愿,沒料到母親聽到我叫人讓司機去找阿爾貝蒂娜,便對我說:"你花多少錢!(弗 朗索瓦絲語言簡明生動,說得更為有力:"花錢如流水。")千萬不要象查理·德塞維尼,"媽媽接著說,"他母親曾說:'他的手是只坩堝,銀一到手就化了。' 再說,我覺得,你同阿爾貝蒂娜出去也夠多的了。我肯定告訴你,這已經(jīng)過分了,即使對她來說,這也似乎是可笑的。這樣能給你排解憂愁,我是很高興的,我不要 求你不再去見她,但到頭來你們?nèi)艘娦牟灰姴皇遣豢赡艿摹?我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毫無大歡大樂--至少是感覺到的大歡大樂--可言,我本指望選擇一個心平 氣和的時刻,總有一天加以改變,未曾想聽媽媽這么一說,這種生活頓時對我來說反又變得不可或缺的了,因為這種生活受到了威脅。我告訴我母親,她的話反倒把 她在話中要求我作出的決定推遲了兩個月,若不是她的這番話,這個決定周末之前也許就見眉目了。媽媽笑了起來(為的是不讓我傷心),笑自己的勸告立竿見影產(chǎn) 生了效果,并答應我不舊話重提,免得我又節(jié)外生枝。但自從我外祖母死后,媽媽每次禁不住發(fā)笑的時候,每每才笑輒止,最后竟痛苦地幾乎咽泣起來,也許是因為 自責暫忘而內(nèi)疚,也許是因為即忘即憶,再次激發(fā)心病的大發(fā)作。她一回想起我們的外祖母,猶如固定的觀念在我母親心頭扎根,總是給我母親造成了一塊心病,我 感到,這次舊病未除,反增添了新的心病,這塊心病與我有關,與母親為我與阿爾貝蒂娜親密關系的后果擔憂有關;但她又不敢對我們的親密關系橫設障礙,因為我 剛才已跟她攤了牌。但她似乎并不相信我不會受騙上當。她想起來了,多少年里,我外祖母和她沒有跟我談起我的工作,也沒有談起一條更有利于身體健康的生活規(guī) 則,我常說,她們的一味的勸導,弄得我六神無主,妨礙我獨自開始工作,而且,盡管她們默許了,我也沒有把那一條生活規(guī)則堅持下去。
晚飯后,汽車把阿爾貝蒂娜帶了回來;天還有點亮;空氣也不那么熱了,但是,度過了熱辣辣的一天,我們倆都渴望未曾見識過的風涼;只見一彎新月捷足先登 在我們激動的眼簾(我常去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那天晚上,還有阿爾貝蒂娜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個樣子),象又輕又薄的果皮,后來,又象一瓣四分 之一瓣的新鮮水果,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開始在天穹中為它削皮。還有幾次也是這樣,是我去找我的女友,稍晚一點就是了;這樣一來她就得在梅恩維爾市場拱廊前 等我。最初,我認不出她來;我實在亂了方寸,她大概不會來了,她很可能理會錯了。正在這時我看見了她,她穿著束腰藍點白衫裙,只見她輕盈地一跳,登上了汽 車,坐在我的身邊,那輕捷的一蹦,與其說是象個小姑娘,不如說象一只小動物。她一上車,就沒完沒了地親撫我,簡直象只小母狗。當夜幕全面降落,當夜空綴滿 了星斗,正如飯店經(jīng)理對我說的那樣,倘若我們不帶一瓶香檳到林中去散步,我們便伸開手腳躺在沙丘下面,大可不必擔心微弱光線下的大堤上還有人在散步閑逛, 他們在黑魆魆的沙灘上什么也看不清楚,雖然離自己不過兩步遠;我看見姑娘們第一次在水天蒼茫的背景前走過,婀娜的體態(tài)洋溢著女性*的風韻,大海的柔情,健美 的豐姿,我抓住同樣的玉體,緊緊地抱在我的懷里,我們身上覆蓋著同一頂夜帳,緊挨著海邊,大海風平浪靜,被一道顫抖的光線分成兩半;我們不知疲倦地靜聆大 海的吟唱,同歡共樂,大海頓時屏聲靜氣,久久停止了呼吸,簡直象退潮煞住了奔涌;忽而,盼等著的海潮終于姍姍來遲了,就在我們的腳下竊竊私語。我最后把阿 爾貝蒂娜帶回到巴維爾。到了她家門前,我們不得不中斷親吻,生怕被人看見;她沒有睡意,于是又隨我一起回到巴爾貝克,我又從巴爾貝克最后一次把她送回巴維 爾;早期出租汽車的司機睡覺是不看鐘點的。實際上,我回到巴爾貝克,正是晨露初濕的時候,這一回,雖只剩下我一個人,但我的女友似在我的身邊,一個接一個 的長吻象取之不竭的源泉把我灌醉了。桌上,有我的一封電報,要不然就是明信片。又是阿爾貝蒂娜的!那是當我離開她坐小車回來時,她在格特奧爾姆寫的,告訴 我她在想我。我一邊讀著一邊上床。此時,我發(fā)現(xiàn)條絨窗簾上頭天已經(jīng)大亮了,我自言自語,我們摟抱著過了一夜仍然相親相愛。第二天早上,當我在大堤上看到阿 爾貝蒂娜時,心里直打鼓,生怕她回答我這一天沒空,不能接受我的邀請一起出去散步,這個邀請,我欲言又止,一拖再拖,久久不敢啟齒。我尤為不安的是,她神 情冷淡,心事忡忡;她的一些熟人走了過來;無疑,她已經(jīng)安排好下午的活動計劃,而我卻被排斥在外。我看著她,看著阿爾貝蒂娜這優(yōu)美的體態(tài),這玫瑰花般的容 貌,她當看我的面,推出了她內(nèi)心的企圖之謎,不知將作出何種決定,我下午是福是禍,就由它定奪了。一個年輕姑娘,她的整個心靈狀態(tài),她的整個生存前景,采 取具有諷喻意義的致命形式在我面前和盤托出亮了相。當我最后下了決心,當我極力不動聲色*地問她:"我們馬上一起去散步,直到晚上,好嗎?"當她回答說:" 很愿意,"我緋紅的臉頓時風停云散,久久不得安寧的心緒一下子美滋滋地平靜了下來,還了我本來的更為甜絲絲的面目,愜意,沉靜,在暴風雨過后人們往往會有 這種表現(xiàn)。我喃喃自語:"她真好,多可愛的人兒!"沉浸在激*情之中,雖不如醉酒的迷癡,但畢竟比友誼更深沉,而上流社會的激*情只好望塵莫及了。只有當維爾 迪蘭家請晚宴和阿爾貝蒂娜沒空同我一塊出去的日子里,我們才辭去小汽車,我可以利用這些時日,通知那些想見我的人,說我還在巴爾貝克。我允許圣盧在這些日 子來這里,但僅這些日子而已。因為一旦他不期而至,我寧可不見阿爾貝蒂娜,也不愿冒風險讓他與她見面,不愿讓最近以來我保持的愉快平靜的心態(tài)受到損害,不 愿我的嫉妒心故態(tài)復萌。只有圣盧一走我才會放下心來。他也感到遺憾,強制著自己,沒有我的召喚,絕不來巴爾貝克。想當初,德·蓋爾芒特夫人同他一起度過的 時刻,我是多么羨慕,我往拄不惜代價要看到他!人人都在不斷地改變著與我們關系的位置。人們在不知不覺地然而也是永恒不休地前進著,可我們常??此麄円怀?不變,觀察的時間太短了,以致帶動他們前進的運動難以被發(fā)覺。但是,我們只要在自己的記憶里,選擇他們的兩個形象,這兩個形象是他們在不同的然而是比較接 近的時刻留下的,他們本身并沒有什么變化,至少變化不明顯,但這兩個形象的差異卻可以衡量出他們對我們冷熱親疏關系的位移。他對我談到維爾迪蘭一家時令我 惶惶不安,唯恐他對我提出請求,也要在維爾迪蘭家作客,這一點就足以把我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在那兒嘗到的全部歡樂攪得一塌糊涂,因為我妒忌,我總感到妒火在 不斷燃燒。不過,謝天謝地,羅貝明確告訴我,與我的擔心恰恰相反,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去結識他們。"不,"他對我說道,"我覺得這種教權主義的圈子討厭極 了。"開始,我不理解修飾維爾迪蘭家的形容詞"教權主義的"是什么意思,但圣盧句末畫龍點睛,令我茅塞頓開,遣詞造句奇特,是聰明才子慣用的手法,每每叫 人驚詫莫名。
"就是在這些地方,"他對我說,"大家拉幫結伙,抱成一團。你不要對我說那不是一個小宗派;對圈子里的人甜如蜜,對圈子外的人則冷若冰霜。問題不在于 象哈姆雷特,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而在于是不是屬于這個宗派里的人。你是小圈子的人,我舅舅夏呂斯也是小圈子里的人。你要怎么樣?我呀,我從來就不喜歡 這一套,這不是我的過錯。"
當然,我把強加給圣盧的未經(jīng)我的招呼不許來見我的清規(guī)戒律,索性*推而廣之,在拉斯普利埃,在費代納,在蒙舒凡以及其它地方,不論是什么人,凡我與之逐 漸有所交往的人,我都嚴明我這條清規(guī)戒律;但當我從飯店樓上看見三點鐘通過的火車拖著滾滾的煙霧,在巴維爾的深崖峽谷里,留下癡滯的云縷。在郁郁蒼蒼的半 山坡上久久流連忘返,我便毫不遲疑,歡迎即將來同我一起品嘗點心的客人,客人此時仍對我捉著迷藏,仙游于這片縹緲的云帶里。我不得不承認,這位客人,是事 先得到我的應允才來的,而差不多每次都不是薩尼埃特,我每每后悔不迭。然而,薩尼埃特是存心惹人不愉快的(如果不是來講故事而是來作客那就更令人掃興 了),雖則他比許許多多其他人更有文化,更聰明,為人也更好,但同他在一起,似乎非但毫無歡樂可言,而且,除了消沉之外,什么也得不著,弄得您一個下午都 感到敗興。也許,如果薩尼埃特坦率承認,他擔心給人造成苦惱,人們也就大可不必害怕他的來訪了。煩惱,在人們堪忍的種種毛病里,不過是最不嚴重的一種毛 病,他的煩惱興許只存在于別人的想象之中,或許是受到別人的啟示方才受到感染,這種啟示能對他的樸實發(fā)生影響。但他極力不讓人看出無人理他,以致不敢自舉 自薦。誠然,他不象有些人那樣應酬自有道理,那些人在公共場合,總愛逢人就行舉帽禮,要是他們久違了您,突然在一家門廳里發(fā)現(xiàn)您同他們不認識的顯貴們在一 起,他們便會冷不防向您拋一聲響亮的問好,卻又連忙道歉不迭,千萬別對他們的高興和激動見怪,久別重逢,發(fā)現(xiàn)您欣然續(xù)舊,氣色*甚佳,難免喜出望外,等等。 然而,薩尼埃特卻相反,他太缺乏膽量。在維爾迪蘭夫人家里,或者在窄軌火車里,要是他不怕打擾我,他本來可以對我說,他很愿意來巴爾貝克看我。這樣的提議 不會嚇壞我的。可他偏不這么說,他什么也不主動對我提出,可是,卻愁著眉苦著臉,目光堅不可摧,與燒在瓷器中的釉彩無異,不過,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種急于 見您的迫切愿望--除非他找到一位更有意思的人--可又摻和著不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有迫切見人的愿望的意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您不曉得這些天您干些什 么嗎?因為我可能要去巴爾貝克一帶。不過,不,沒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只是隨便問問您。"這種神色*騙不了人,而那些反話的符號,我們可以反其意而用之來表達 我們的感情,其實一目了然,人們不由尋思,怎么還會有這種人說類似下面的話:"我到處受到邀請,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實際上是為了掩蓋他們沒有受到邀請 的事實。而且,更有甚者,這無所謂的神色*,可能由于在其混雜的成分里摻合進口是心非的意志,給您招惹來的難受,就遠非害怕煩惱或直截了當?shù)南胍娔脑竿?能做得到的,也就是說,那難受,那厭惡,屬于普通社會禮貌關系的范疇,相當于在愛情方面,一位戀人向一個不愛他的女士提出了一個偽裝的建議,說什么第二天 去看她,卻又馬上改口,說什么他并不是非這樣做不可,甚至不一定堅持剛才的建議,卻保持著假冷淡的態(tài)度。頓時,有一種我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薩尼埃特其人處流 露出來,讓人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回答他道:"不,可惜,這個星期,我改日向您解釋……"于是我便讓別人來此地,他們雖然遠不如他的身價高,但也沒有他那憂心 忡忡的目光,也沒有他那苦澀百結的嘴巴,他心里倒想走東家串西家,但每次登門拜訪人家,總是啞著嘴不說話。糟糕的是,薩尼埃特在小火車上很少不遇見來看我 的客人,而客人在維爾迪蘭家又很少不對我說:"別忘了,星期四我要去看您,"也恰好是那一天,我告訴薩尼埃特我沒有空。因此,他最終把生活想象成為充滿了 背著他故意策劃的玩笑,即使不是故意與他作對的話。另一方面,人們豈能始終一成不變,過分謹小慎微便會變?yōu)椴B(tài)的冒冒失失。那次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他未經(jīng) 我的允許不速而至來看我,正好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是誰寄的,撂在桌子上。過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他聽我說話時心不在焉。那封信,他全然不知道來歷,竟使他著了 迷,我老覺得他那一雙象上了釉似的眼珠子就要脫離自己的運行軌道投向那封什么信上,眼看著那封信正被他的好奇心磁化著。猶如一只老鷹見蛇就撲過去。他實在 忍耐不住了,便先給信換了個位置,好象幫我整理房間似的。他覺得這樣仍不過癮,于是拿起信,翻過來,掉過去,好象機械手的動作。他冒失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 那就是,一旦拴在您身上,他就走不了了。因為那一天我很難受,我請他乘下班火車,再過半小時就動身。他不懷疑我身體難受,但卻回答我說:"我要待一小時一 刻鐘,過后我就動身。"此后,我感到內(nèi)疚,因為每次我都可以叫他來作客,但卻沒有這樣做。誰曉得呢?也許,即使我消除了他的厄運,別人也會邀請他,他也會 立即改換門庭棄我而去,使我的邀請達到雙份好處,一則給他以歡樂,二則我也擺脫了他的糾纏。
我接待客人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自然不等人來訪了,小車又來接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當我們回店時,埃梅站在飯店的第一道臺階上,抑制不住眼紅、眼熱 而且眼饞起來,看著我給司機多少小費??v然我緊緊地握住手,也沒能掩蓋住嚴封在手心里的硬幣或紙幣,埃梅的眼力掰開了我的手掌。轉眼間,他轉過頭去,因為 他為人謹慎,有教養(yǎng),甚至知足于小恩小惠。不過,錢落到另外一個人的手里,會激起他內(nèi)心一種無法抑制的好奇心,引出他滿口垂涎。就在這短暫的時刻里,他的 神情,簡直象一個在讀儒爾·凡爾納的小說的孩子,全神貫注,入了迷著了魔,抑或象一位晚宴上的食客,就在一家飯店里,坐在離您不遠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有 人為您切野雞肉,可他卻沒有能力或愿意也要一份,于是便暫時把他嚴肅的思想拋開,目光死死盯住那只野禽,這樣貪婪的目光,只有愛情和妒意使之微笑。
就這樣,一天天接連坐車外出兜風。不過,有一次,我乘電梯上樓,電梯司機對我說:"那位先生來過了,他留下一個口信讓我轉告您。"司機對我說這句話 時,聲音微弱發(fā)顫,沖著我咳嗽,濺了我一臉唾沫星子。"我傷風厲害!"他接著說,好象我自己看不出來似的。"大夫說我是百日咳,"說著,他又沖著我咳嗽啐 唾沫。"您別說話累了身子,"我態(tài)度和善地對他說,這種神態(tài)是裝出來的。我害怕染上百日咳,萬一得了這種病,再加上我容易氣悶,那可要我的命了。但他反炫 耀起來,象一位不愿意戴病號帽子的強者,嘴仍不停地說著,唾啐著。"沒事,沒關系,"他說(對您可能沒關系,我想,但對我可有關系)。"再說我馬上就要進 巴黎了"(好極了,但愿他走之前別把百日咳傳染給我)。"聽說,"他又接上茬,"巴黎漂亮極了,比這里,比蒙特卡洛都漂亮得多,盡管有一些跑堂的,甚至顧 客,還有領班,他們都去蒙特卡洛度假,他們常對我說,巴黎比不上蒙特卡洛漂亮。他們可能弄錯了,可是,作為領班,他不應該是一個笨蛋;要掌握所有的定單, 保證客飯供應,得有頭腦才行!人家告訴我,這比寫戲寫書還厲害呢。"眼看著就要到我住的那層樓了,可司機又把我降到底層,因為他覺得按鈕不靈,可轉眼他又 弄好了。我對他說,我寧可爬樓梯上去,其實就是不好說出口,我不想得百日咳。但司機在一陣傳染性*的然而又是友好的咳嗽中,一把重新將我推進電梯。"再也不 會出毛病了,現(xiàn)在,我弄好了按鈕。"看他沒完沒了地嘮叨,我急于想知道來訪客人的姓名和他留下的話,在他比較巴爾貝克、巴黎和蒙特卡洛究竟誰美的當兒,我 對他說(好象一個唱邦雅曼·戈達的男高音歌唱家使您聽膩煩了,您就對他說:還是給我唱一段德彪西吧):"到底誰來看我了?""就是昨天同您一塊出去的那位 先生。我去取一下他的名片,就在我的門房里。"因為,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去找阿爾貝蒂娜之前,曾把羅貝·德·圣盧送到東錫埃爾車站,我以為電梯司機講的是 圣盧,但實際上是汽車司機。由于他用了這樣的字眼來指司機:"同您一塊出去的那位先生,"他就同時告訴了我,一個工人同樣也是先生,跟上流社會的人一樣是 先生。上了一堂詞匯課而已。因為,實際上我從來不分等級。若說我聽到有人把一個汽車司機稱著先生感到奇怪,就象獲得封號才八天的X伯爵聽到我對他說:"公 爵夫人好象累了",使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說的到底是誰,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還缺乏尊稱的習慣;我從來不區(qū)分工人、資產(chǎn)者和貴族,我興許會毫不在乎地把 他們彼此都當作朋友看待。我對工人有一種偏愛,其次是貴族,不是出于興趣,而是知道,人們可以要求貴族對工人要有禮貌,比從資產(chǎn)者那里得到的還多,或者 說,貴族不象資產(chǎn)者那樣鄙視工人,抑或因為貴族對誰都愿意彬彬有禮,猶如美麗的女人欣然施笑,因為她們知道一笑討千歡。我把老百姓與上流社會人士平等看待 的態(tài)度雖然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盡管如此,但我還不能說,反過來會總讓我母親完全滿意。并不是說她在人道上把人作若干區(qū)分,只要弗朗索瓦絲心情不快或身有 病痛,總會受到媽媽的安慰和照料,論情意論信賴不亞于對她最好的朋友。但我母親是我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很難不社會性*地接受等級的存在。貢布雷家族的人徒然 有膽有識,歡迎人類平等最漂亮的理論,當一個家奴爭取解放時,他公然開口用"您"相稱,而且,不知不覺地,跟我說話再不用第三人稱了,我母親對這種私自改 變尊稱的行為極為不滿,與圣西門在《回憶錄》里的描寫無異,每次,當一位老爺,他本無這等權利,卻抓住個一借口,在一份經(jīng)過公證的文件上取得了"殿下"的 尊稱時,或者他抓住一個借口,可以不還給公爵所欠或拖避的租債并逐漸據(jù)為己有時,這種不滿便爆發(fā)出來了。當時有一種頑固不化的"貢布雷精神",需要幾個世 紀的善良(我母親的善良是無限的)和平等理論的宣傳,才能使之解體。我不敢說,在我母親的頭腦里,某些"貢布雷精神"是可以冰消雪化的。他怎么也伸不出手 讓家奴一吻,卻心甘情愿給他十個法郎(何況,十個法郎更令家奴高興)。在她看來,不管她承認還是不承認,主人就是主人,而仆人則只配在廚房里吃飯的人。當 她發(fā)現(xiàn)一位汽車司機竟同我一起在飯廳里吃晚餐,她就不太滿意了,于是對我說:"我覺得,交朋友哪個不比司機好,"猶如,若是關系到婚姻大事,她就會說:" 門當戶對的對象你會覺得更好。"司機(幸虧我從沒想到邀請他)是來告訴我,派他來巴爾貝克趕旅游季節(jié)的汽車公司,讓他第二天趕回巴黎去。這一理由,尤其因 為司機長得富有魅力,說話干脆明了,似乎講的都是福音書里的話,因而我們也就信以為真了。但這理由只對了一半。事實上,他在巴爾貝克已無事可干了,不管怎 樣,公司對依靠圣輪的年輕的福音主義者的誠實半信半疑,希望他盡快回巴黎去。的確,如果說年輕的使徒在向德·夏呂斯先生算車公里數(shù)時奇跡般地完成了乘法, 那么反過來,一旦跟公司交帳時,則把他收的錢除去6報上去,據(jù)此得出結論,公司合計,要么沒人再到巴爾貝克游覽,旅游季節(jié)的確已過,要么就是有人占公司的 便宜,不管哪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把他召回巴黎,其實在巴黎,也沒什么大事可干。司機的意圖則是,只要有可能,就要避開淡季。我說--(當時我并不知道此 事,要是知道此事可以避免許多煩惱)--他與莫雷爾過從甚密(但在別人面前他們始終裝出不相識的樣子)。從他被叫回去那天起,還不知道他竟有辦法不走,我 們不得不將就租了一輛車子出去逛逛,或者有時候,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散散心,而且,因為她喜歡騎馬,我們便租幾匹鞍馬騎騎。車子破舊不堪。"什么破車!"阿 爾貝蒂娜怨聲載道。我倒是每每想獨自一個人呆在車里。我雖然不愿給自己規(guī)定好死期,但我希望了結此生,我怨此生不了了之,不但使我失去了工作,更使我失去 了歡樂。不過,也有時候,左右我的習慣突然被廢除了,最經(jīng)常發(fā)生在當充滿歡樂生活欲|望的某個過去的我暫時取代現(xiàn)在的我的時候。我尤顯得喜歡游山玩水,有一 天,我把阿爾貝蒂娜留在她姨媽家里,我則騎馬去看望維爾迪蘭一家,我走的是林中野路,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在我面前把這一路風光吹得天花亂墜。野路沿著懸崖峭 壁蜿蜒而上,爾后,兩邊茂林迭翠,林險路窄,直陷深峽野谷。不一會兒,我被光禿禿的怪石所包圍,透過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見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在我眼前浮 動,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殘山剩水:我認出了埃爾斯蒂爾為兩幅妙不可言的水彩畫取景的原始山水風光,一幅名為《詩人遇繆斯》,另一幅為《少年遇馬人》,我 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里看過這兩幅畫?;貞洰嬛械木跋?,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渾然入畫,我是如此超塵脫俗,以至于,倘若我象埃爾斯蒂爾所畫的史前時代的少年那 樣,在我云游之際,遇見了一位神話人物,那我也不會大驚小怪的。突然,我的馬仰頭驚立,它聽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我好不容易才勒住驚馬,差點兒沒被摔到 地上,我抬眼向聲響傳來處看去,不禁熱淚盈眶,發(fā)現(xiàn)在我頭上五十米左右,在陽光照耀之下,在兩只閃閃生輝的鋼鐵翅膀之間,載負著一個生靈,其容貌雖模糊不 清,可我覺得頗象一個人的面孔。我激動不已,猶如一個希臘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半神半人的神人。我禁不住哭了,我一旦看清楚了,那奇妙的聲響就來自我的頭上 --當時飛機還是極罕見的--心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飛機了,叫我怎么不熱淚沾襟。此時此刻,就象那時候,耳際傳來了一張報紙上讀到的一句動人的話,我見 飛機淚始流。然而,飛行員似乎在自己的航道上流連忘返;我覺得,在他的面前--也在我面前,倘若習慣尚未將我俘虜--展現(xiàn)開一條條通天之路和人生之路;他 愈飛愈遠,在海面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后斷然下了決心,似乎讓天外的某種吸引力所打動,擺脫地心引力,如同重返家園,只見金翅膀輕輕一動,便扶搖直插遠天。
回過頭來再講汽車司機,他不僅要求莫雷爾讓維爾迪蘭夫婦改用汽車,換下他們那輛敞逢大馬車(鑒于維爾迪蘭夫婦對其圈子里的老??鸵幌蚩犊蠓?,這事比 較容易辦到),但是,比較不好辦的事,是得由他,即汽車司機,取代他們的駕車大把式,即那位多情善感、思想灰暗的年輕人。這事在幾天之內(nèi)就以如下的方式解 決了。莫雷爾先讓人陸續(xù)偷走馬車夫套馬車用的全套必備的馬具。一天,他找不到馬嚼子;又一天,找不著只銜索。再過幾天,他的坐墊不翼而飛,馬鞭不明下落, 蓋布,撣衣鞭,馬蹄鐵,麂皮接二連三不見蹤影。但他總有辦法東拼西湊;只是常常遲到,弄得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十分惱火,使他陷進了苦悶和悲觀的境地。司機迫 不及待要打進去,對莫雷爾揚言他就要回巴黎去。一不做二不休。莫雷爾振振有詞,說服維爾迪蘭先生的眾仆從,說年輕的馬車夫曾揚言,要讓他們一個個落入一個 圈套,他自以為了不起,他一個人可以制服他們六個人,莫雷爾唆使他們不能對他善罷甘休??伤约耗?,他可不能介入,只是先向他們報個信,好讓他們先下手。 他們算計好了,待維爾迪蘭先生偕夫人陪他們的朋友們出去散步時,奴仆們就沖向馬廄那里向年輕人猛撲過去。我后面還要談到--盡管事情馬上就要發(fā)生,但由于 我后來才對那些人物很感興趣--那一天,有一個維爾迪蘭家的朋友在他們家度假,在他告辭之前,大家想讓他出去逛逛,因為他當晚就要動身。
當大家出去散步時,令我大為吃驚的是,正好那一天,莫雷爾同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而且本該在樹叢中演奏小提琴,可半路上卻對我說:"喂,我胳膊疼,我不 愿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不過,勞駕您請夫人將她的仆人帶一個來,比如說霍斯勒,要他來給我提樂器。""我認為叫另外一個更合適,"我回答道。
"吃飯要用霍斯勒。"莫雷爾臉上怒形于色*。"算了吧,我不愿把我的小提琴交給任何人。"我后來才明白個中緣故?;羲估帐悄贻p車夫心愛的兄長,要是他留 在家里,豈不會助小弟一臂之力。在散步途中,莫雷爾低聲對我說話,生怕大霍斯勒聽見:"這是個棒小子,"莫雷爾說。"而且,他弟弟也是好樣的。要是他沒有 那要命的酒癮就好了。""什么,喝酒?"維爾迪蘭夫人問道,未曾想自己竟有一個好喝酒的車夫,臉色*頓時氣得煞白。"您沒看見罷了我,心里老嘀咕,他給你們 駕車,竟沒出過事故,真是一個奇跡。""難道他捎過別人?""您只要看看他翻了多少回車就夠了,他今天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我不明白他怎么沒有嗚呼哀哉, 他把車轅都摔斷了。""怪不得我今天看不到他,"維爾迪蘭夫人說,想到那場大禍可能臨到自己的頭上,不禁不寒而栗,"您讓我好傷心。"她想草草收場回家 轉,可莫雷爾卻挑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變著花樣拉個沒完。她一回到家里,連忙趕到車庫,發(fā)現(xiàn)車轅是新的,霍斯勒也頭破血流。她不問青紅皂白,當即告訴他,她 不再需要馬車夫了,給了他點錢,然而車夫自己卻不想指控他那些可惡的同行伙計,他認定正是自己的伙計們接二連三地偷了他的一應車馬具,而且自己也知道,要 是忍氣吞聲,只能被當作死鬼看待,于是他只求一走了之,這樣才得以相安無事。汽車司機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沒多久,維爾迪蘭夫人(她只好另找一個)對他極為 滿意,她竟然將他當作絕對可靠的人熱情地把他推薦給我。我不明底細,便在巴黎雇他打短,按日計薪;我實在太性*急了,整個詳情將全部寫進阿爾貝蒂娜的故事 里。此時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帶著我的女朋友到那兒吃晚飯,而德·夏呂斯先生由莫雷爾陪同也在那里,莫雷爾冒充是一個"總管家"的兒子,那"總管家" 掙固定年薪三萬法郎,有一輛車子,好些小管家、園丁、財產(chǎn)代管人和佃農(nóng)歸他指揮。可是,我這個人就是沉不住氣,我豈能讓讀者得出莫雷爾壞透了的印象。其實 倒不如說他這人充滿了矛盾,有些時日,還真有點兒可親可愛呢。
聽說馬車夫被攆出了門,我自然不勝驚訝,尤令我驚愕不已的是,取代馬車夫者正是那位開車帶我們--阿爾貝蒂娜和我--到處游山玩水的司機。但他在我面 前滔滔不絕地編了一段故事,講得神乎其神,人家聽了以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從巴黎把他請來為維爾迪蘭夫婦開車似的,我對此未曾閃過一秒鐘的懷 疑。解雇車夫是莫雷爾同我攀談幾句的原因,為的是向我表白,那個棒小子走了之后他有多么難過。況且,除了我獨處以外的時間,除了他喜氣洋洋連蹦帶跳朝我撲 過來的時候,莫雷爾在拉斯普利埃,眼看人人都熱情洋溢地歡迎我,頓感自己卻故意疏遠了對自己無害的人,因為他曾對我過河拆橋,自斷后路,剝奪了我對他露出 保護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想采取這種神態(tài)),于是他便不再與我保持距離了。我則把莫雷爾態(tài)度的變化歸結到德·夏呂斯先生的影響上,的確, 在他的影響下,在某些方面,莫雷爾已不那么狹隘遲鈍了,更象個藝術家了,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對主子滔滔不絕的吩咐言聽計從,哪怕通篇是欺人之談,而且是信 口開河,這反倒使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呂斯先生能告訴他的東西,實際上就是我預料到的這碼事。我何以能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后來才告訴我的事情(我對此一直 沒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關阿爾貝蒂娜的種種證詞,特別是后來提供的,我總覺得很不可靠,因為,正如我們過去有目共睹的那樣,她打心眼里并不喜歡我的女 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么說,倘若確有其事,那么這兩個人都瞞著我這樣一個問題:阿爾貝蒂娜對莫雷爾很熟悉?正當馬車夫即將被解雇之際,莫雷爾對我 一反常態(tài),使我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我總認為他生性*卑鄙,當他需要我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便對我奴顏婢膝,過后,一旦幫了他的忙,他卻翻臉不認人,我這才形成 了對他的看法。對此,還要補充的是,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有明顯的賣|婬*關系,還有并無后果的獸性*本能,當獸性*得不到滿足(當獸性*發(fā)作時),或由此引起了并發(fā) 癥時,他便會悶悶不樂;但這種個性*并非一成不變地永遠那么丑陋,而是充滿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紀的一部舊書,錯誤百出,通篇是荒謬的傳說和婬*穢-陰-暗的內(nèi)容, 但堪稱杰出的大雜燴。開始我以為,他的藝術,在他真正被視為大師的領域,給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優(yōu)勢。有一次,我說了我要開始工作的愿望,他不假思索地對 我說:"干吧,干出名堂來。"
"這話是誰說的?"我問他道。"德·豐塔納對夏多布里昂說的。"他還知道拿破侖的一封情書。"不錯,"我心里想,"他有文學修養(yǎng)呢。不過,這句話,我 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讀到的,恐怕是他對全部古今文學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話,因為他每天晚上都對我重復它。還有一句話,他在我面前翻過來倒過去地重復,為 的是不讓我向任何人談及有關他的任何事,這句話,他也以為是文學語言,其實只勉強算句法國話吧,或者至少可以說不表達任何種類的意義,也許只對一個故弄玄 虛的仆人才有用,這句話就是:"懷疑懷疑他人的人吧。"其實,從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豐塔納對夏多布里昂說的話,莫雷爾的性*格可見一斑,雖然變化多端,但 也不象表現(xiàn)得那樣矛盾。這小子,為了幾個小錢,什么事情都可以干,而且沒有內(nèi)疚感--大概并非沒有古怪的氣惱,有時甚至氣得發(fā)瘋,但內(nèi)疚一詞與此風馬牛不 相及--這小子,只要有利可圖,他不惜趁人之?;鹬腥±?,這小子把金錢放到高于一切的地位,卻不講普通人類最天然感情之上的善良,還是這小子,卻把他獲得 的音樂戲劇學院一等獎證書置于金錢之上,在笛子班或對位法作品班,誰也不能說他一句不是的話。他怒火中燒,發(fā)起無名火又-陰-又毒,其源蓋出于他所謂的普遍的 爾虞我詐(可能他將他遇到的懷有敵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況加以普遍化了)。他絕不談論任何人,卻暗中玩弄自己的把戲,對任何人都不信任,從而以擺脫普遍的欺 詐為榮。我的不幸在于,由于我回巴黎后勢必引起的后果,他的不信任并沒有對巴爾貝克的司機"表演"過,在司機的身上,他可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同類人,也就是說, 與他的箴言相反,一個褒義的多疑者,一個在誠實人面前裝聾作啞,卻可與流氓惡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這并非絕對錯誤--這樣防人一手大有好處, 永遠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逢兇化吉,在貝爾熱街的院樓里,人家休想抓住他任何把柄,對付他更是一籌莫展。他只要干下去,也許會干出點名堂,有朝一 日會成為久負盛名的音樂戲劇學院大賽小提琴評判委員會的大師,人人將對他畢恭畢敬。
但是,在莫雷爾的腦子里發(fā)現(xiàn)這樣那樣的矛盾之處,這也許是極符合邏輯的事。實際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張揉皺的紙,皺折走向亂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 復正常狀態(tài)。他似乎有比較高的道德標準,而且寫得一手極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錯別字登峰造極,他一寫信就是幾小時,對他兄弟說,他待妹妹們不好,他是她 們的兄長,他是她們的支柱;對妹妹則說,她們對兄長也有禮貌不周之處。
轉眼間,夏日將盡,我們在杜維爾下火車時,只見太陽,受朦朧云霧的溫存,在一色*淡紫的天空中,只脫落成一片紅輪了。傍晚,一派平和靜謐的氣氛臨降到這 一片片草木茂盛的鹽堿草地上,吸引來許多巴黎人到杜維爾來度假,其中大都是畫家,潮氣初泛,卻把這些巴黎人早早趕回他們自己的小小木屋別墅里去了。好幾家 燈火已上。只有幾只奶牛望著大海哞哞叫著,另有幾只奶牛,對人類更感興趣,將它們的注意力轉向我們的車子。只有一位畫家,在一個陡峭的高坡上架起了畫架, 試圖將這大片的寧靜,這柔和了的光線盡收畫中。抑或,這一頭頭奶牛,正無意識地盡義務似的去為畫家充當模特兒,因為它們舉目凝視的神態(tài),它們逍遙自在的身 姿,在人們回家之后,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為傍晚散發(fā)出來的休憩氣氛已是夜間了。我若下午出去轉一圈,那么最晚五點就得回去添加衣服,此時,又圓又紅的太 陽落入傾斜的明鏡,而過去這面歪鏡有多可惡,可現(xiàn)在,夕陽酷似希臘火硝,在我的書櫥玻璃上,燃起了大海的戰(zhàn)火。我匆忙穿上我那身無燕尾的常禮服,活象念咒 者的舉動,喚出了機警而輕佻的愛,就是我同圣盧一同去里夫貝爾吃晚飯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我以為把德·斯代馬里亞小姐帶到林中之島去吃晚飯的我,我無意識地 哼起了當時也哼的同一個小調(diào);我對鏡顧影,方從歌曲中認出了那個且唱且停的歌者,歌者,其實,他只會這首歌。我第一次唱這首歌,那是我剛剛愛上阿爾貝蒂娜 的時候,但我當時覺得,我也許永遠還摸不透她的心。后來,在巴黎也唱了一回,那就是我中止愛她的時候,即第一次占有她后沒幾天?,F(xiàn)在我又唱了起來,是在我 重新愛上了她,將同她一起去吃晚飯的時候,飯店經(jīng)理為此深感遺憾,他以為,我最終會住到拉斯普利埃,不再住他的店,他口口聲聲說聽人說過,那邊熱病流行, 病源來自"鳥嘴"沼和沼中的"死"水。我喜歡這種多樣性*,我的生活向三個平面鋪開,就這樣我看到了生活的豐富多彩;而且,當人們暫時變回過去的一個人,就 是說,與長期以來的自己不同,其感覺的靈敏度,由于不被習慣所削弱,可以接受極其強烈的印象最微妙的刺激,使以前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黯然失色*,而且由于這些印象勾 魂奪魄,我們便會象一個醉漢那樣一度且癡且狂。我們上公共馬車或普通車子時天一般都黑了,車子把我們送到車站去乘小火車。在候車室里,首席院長對我們 說:"?。∧銈?nèi)ダ蛊绽?!該死,她真不象話,維爾迪蘭夫人,她竟讓你們在夜間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吃一頓晚飯。然后,晚上十點還要迎著群魔亂舞 的鬼風再往回走。可見,你們是沒事找事干,"他搓著手補充道。也許,他這樣說話,是因為不滿意自己沒受到邀請,也可能是"忙"人--哪怕是瞎忙--
通常有的滿足,"沒時間"去干你們閑極無聊的事。
當然,這的確合符情理,一個人整天擬訂報告,整理帳目,答復事務信函,密切注視著交易所的行情,當他冷嘲熱諷地對您說:"您真舒服,成天無所事事," 自覺高人一等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但是,這種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也完全可以用來表示蔑視,甚至還要更厲害一些(因為進城吃晚飯,忙人也照吃),假如您的消 遣是寫《哈姆雷特》或只是讀一讀而已。對《哈姆雷特》寫也罷讀也罷,忙人是很少考慮的。他們對文化不感興趣,當人家搞文化活動時偶然被他們碰上了,他們總 覺得文化不過是游手好閑之徒們消磨時間的游戲,他們可能會這么想,在他們自己的行業(yè)里,正是同樣的文化使一些可能本來不如他們的行政長官或管理人員脫穎而 出,面對這班青云直上的幸運兒,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口中念念有詞道:"看來,他是個大文豪,一個杰出的人物。"不過,首席院長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之所以 喜歡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飯,那是因為--正如他的所言極是,盡管是批評中提及--一席席晚餐"代表一次次真正的旅行",我認為是一種具有強烈吸引力的旅行, 因為旅行本身并不是目的,人們不是在旅途中尋歡作樂,因為大家赴會才是歡樂的所在,旅行的魅力是很難被整個氣氛所左右的?,F(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我離開了飯店的 熱窩--已經(jīng)成了我的家的飯店--登上了火車廂,同阿爾貝蒂娜同行,當喘著氣的小火車進站時,車窗玻璃上便有燈的反光在閃爍,說明車已經(jīng)到達一個站頭了。 我生怕戈達爾大夫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又沒聽到報站的呼叫,于是我打開車廂門,但呼地沖進車廂的,并不是老??蛡儯秋L,雨和寒冷。在茫茫黑夜,我看得出阡陌 田野,聽得到大海澎湃,我們正在茫茫原野中穿行。阿爾貝蒂娜從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盒子里取出了一面小鏡子照了照,準備與核心圈子里的人相聚。的確,開始幾 次,吃晚餐之前,維爾迪蘭夫人讓阿爾貝蒂娜到她的盥洗室去整理整理,我雖然象我近來生活那樣平心靜氣,但仍然有一點不安和嫉妒,我不得不在樓梯腳下就與阿 爾貝蒂娜分開,我獨自一人留在沙龍里,與小圈子里的人應酬,感到極度的心煩意亂,心想,我的女友在樓上干什么呢,第二天,我連忙請教了德·夏呂斯先生,怎 樣才能打扮得更風流些,而后,我即在加蒂埃店里訂購了一套梳妝必備品,它是阿爾貝蒂娜的歡樂,也是我的歡樂。它于我是一種心理安寧的保證,它對我的女友則 是一種關懷撫慰。因為她肯定猜到了,在維爾迪蘭家里,我不高興她離開我,于是,在車廂里,她就做好了赴晚宴前的全部打扮了。
在維爾迪蘭夫人的常客里,如今也包括德·夏呂斯先生,他加入圈子已有好幾個月了,是??椭械某??。很有規(guī)律,每星期有三次,在西東錫埃爾站的候客室里 或月臺上,進出站的旅客們可以看到這位胖子走過,只見他長著灰頭發(fā),黑胡子,雙唇涂脂,這胭脂在季末不如炎夏時奪目,因為炎夏強烈的陽光照得它更突出,而 酷熱又把它半熔化了。他徑直朝小火車走去,情不自禁地(只是出于行家的習慣,因為他現(xiàn)在已有一種感情,可以使他行為端正,抑或,至少是在大部分時間里,可 以使他行動可靠)瞟一眼苦力們,大兵們,著網(wǎng)球服的青年人,那目光既蠻狠又膽怯,看后立即拉下眼皮,眼睛幾乎閉上,懷有教堂祭司做禱告時的熱心,又有用情 專一的賢妻或大家閨秀的持重。老??蛡儓孕?,他肯定沒看見他們,因為他上了另一個包廂(謝巴多夫親王夫人也常常這么干),活象這樣的人,他弄不清人家被人 發(fā)現(xiàn)與他在一起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但他卻給您留下找到他的權力,假如您有找到他的愿望的話。最初那幾回,大夫并沒有找他的意愿,要我們讓他一個人呆在他的 車廂里。自從他在醫(yī)學界獲得顯赫地位之后,猶豫不定性*格就益發(fā)顯露出來了,只見他滿面笑容,后仰著身子,從夾鼻眼鏡上頭看著茨基,不是故意嘲弄,便是轉彎 抹角使同仁們的輿論為之一驚:"你們明白吧,假如我孤身一人,還是個小伙子……,不過,由于我妻子的緣故,聽了你們告訴我的那事之后,我考慮是否能讓他跟 我們一起旅行,"大夫低語道。"你說什么?"戈達爾夫人問道。"沒什么,這與你無關,這不是給女人聽的,"大夫眨著眼睛回答道,對自己有一種莊嚴的滿足, 神色*分寸適中,介乎于對其學生和病人板著臉孔說笑話的表情與維爾迪蘭家里夾雜著俏皮話的不安表情之間,接著又低聲說著話。戈達爾夫人只聽清了兩個單詞,一 個是"善會",另一個是"舌頭",在大夫的語言里,前者指猶太種族,后者指饒舌多嘴,戈達爾夫人便想當然得出結論,德·夏呂斯先生可能是一個多嘴多舌的以 色*列人。她實在不理解,大家憑這一點就把男爵排斥在外,作為小圈子里的元老,她有責任要求大家別讓他一個人呆著,于是我們大家都往德·夏呂斯先生的包房走 去,由戈達爾大夫帶頭,他總是茫然不知所措。德·夏呂斯先生靠在角落里,正在讀一部巴爾扎克的書,他已經(jīng)發(fā)覺來人踟躕不前,但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就象聾 啞人根據(jù)正常人無法感覺的氣流就能知道有人來到身后那樣,他對人家冷淡待他的態(tài)度,有一種真正的神經(jīng)過敏的感覺。這種神經(jīng)過敏,由于它形成習慣,無處不 有,便給德·夏呂斯先生釀成許多想象出來的痛苦。就象那些神經(jīng)過敏患者,感到稍有涼意,便懷疑樓上有人打開窗戶,進門時怒氣沖沖,并打起噴嚏來,德·夏呂 斯先生也一樣,只要有人在他面前顯得憂心忡忡,便斷定有人把他議論此人的話告訴了對方。但是,人們大可不必露出不在乎的神色*,也大可不必-陰-沉著臉或故意嘻 皮笑臉,他卻可以一一想象出來。相反,真誠實意反而很容易向他掩蓋他不明底細的誹謗的真相。他一眼就看出戈達爾的猶豫,老主雇們以為那個埋頭看書的人還沒 有發(fā)現(xiàn)他們,待他們站好位置,距離恰到好處時,他突然向他們伸出手去,弄得老伙計們大為驚訝,然而他對戈達爾大夫只是欠欠身子,但馬上又昂首挺胸,不屑用 戴著瑞典手套的手去握大夫已經(jīng)向他伸出的手。"我們堅持要與您同行,絕不能讓您象這樣孤單地呆在您的小角落里。這是我們的一大快事,"戈達爾大夫善意地對 男爵說。
"我不勝榮幸,"男爵欠身冷著臉念道。"我很高興,聽說您決定選擇這個國家扎下你們的帳……"她是要說古代猶太人在沙漠中搭的"圣帳逢",但她似乎記 得這詞是希伯來語,這個字眼對一個猶太人來說是一種大不敬,可能有含沙射影之虞。于是,她挖空心思選擇另一種她認為是親切的表達方式,也就是說一種莊嚴的 表達辭令:"在這片國土上安下你們的,我是說'你們的宅神'(的確,這些'宅神''灶神'不屬于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屬于一種早已死亡了的宗教,它已經(jīng)沒有 門徒相傳,因此也就不必擔心有冒犯之虞了。)可我們,不幸的很,學校開了學,大夫要看病,我們始終不得在這一片同樣的地方挑選住宅。"她指著一個紙盒子對 他說:"況且您看,象我們這些女人,我們不如強性*幸福;就連到維爾迪蘭家這么近的地方去,我們也不得不隨身帶一大堆累贅。"就在這當兒,我看了看男爵手上 那部巴爾扎克的書。這可不是一本裝訂書,隨便買來的,象第一年他借我的那部貝戈特的書。這可是他書架上的一本藏書,如同帶有題銘的那種:"德·夏呂斯男爵 珍藏,"有時候,為了表現(xiàn)蓋爾芒特家族勤奮讀書的愛好,用"Inproeliisnonsemper"①,以及另一個座右 銘"NonsineLabore"②取而代之。但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題銘很快又被別的題銘所取代,盡量迎合莫雷爾的喜歡。不一會兒,戈達樂夫人找了一個她覺得對 男爵更帶有個人色*彩的話題。"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見,先生,"她稍停片刻后說,"可我這人想得開,照我說,既然人們真誠實意信仰,一切宗教都是好 的。我不象那些人,看見一個新教徒……就象得了恐水癥似的。""人家告訴我,我所信奉的宗教是真的。"德·夏呂斯先生說。"這是一位盲信者,"戈達爾夫人 想:"斯萬,除了最后,都是比較仁慈寬容的,他的確已經(jīng)歸依了。"然而,恰恰相反,男爵不僅是基督徒,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而且懷有中世紀的虔誠。對他 而言,猶如對十三世紀的雕刻家一樣,基督教堂,就該詞活生生的詞義上講,里面居住著眾多的生靈,而且被認為實實在在的:先知,使徒,天使,各路圣人,都簇 擁在降世的圣子,圣母和圣父,上帝,所有的殉道者和圣師的身邊,猶如他們的教民,形象鮮明突出,擠滿了門廊,充滿了禮拜堂。在他們中間,德·夏呂斯先生選 擇了米歇爾,加布里埃爾和拉斐爾作為求情人,他與他們常有晤面,請求他們在上帝的寶座前,轉達他對上帝的祈禱。因此,戈達爾夫人的-陰-差陽錯令我們很是開 心。
①拉丁語,意為"好樂無益"。
②拉丁語,意為"不勞無獲"。
宗教領地暫且不表,再說大夫吧,他來到巴黎,隨身攜帶著寒酸的箱子,裝著一位農(nóng)民母親的叮囑,一心撲在學業(yè)上,幾乎純粹庸俗化了,誰想用功推進自己的 醫(yī)業(yè),就不得不犧牲為數(shù)可觀的歲月,因而他從來就不注意自我修養(yǎng);他取得了愈來愈高的威望,而不是愈來愈多的經(jīng)驗;他按字面理解"榮幸"一辭,既感到滿 足,因為他好虛榮,同時又感到苦惱,因為他是好小子。"這可憐的德·夏呂斯,"當晚他對妻子說,"當他對我說,同我們一起旅行,他感到很榮幸時,我聽了很 難受。感覺出來,這個可憐鬼,他沒什么關系可拉,自己瞧不起自己。"
但很快地,老??蛡兘K于控制住了剛來到德·夏呂斯先生身邊多少表現(xiàn)出來的尷尬局面,他們沒有必要聽任慈悲的戈達爾夫人的指引。無疑,有他在場,他們思 想上就會不斷保持對茨基啟示的回憶,就會不斷想到他們的旅伴身上的性*古怪。而且,正是這種性*古怪對他們施加了一種誘惑力。在他們看來,這種性*古怪賦予男爵 的言談有那么一種滋味,何況他的談話是很動聽的,但也有些部分他們不敢過獎,然而那番滋味使得布里肖本人的談笑風生的妙趣也索然乏味了。而且,從一開始, 大家都欣然承認,他是聰明的。"天才可與瘋狂為鄰",大夫高見,然而,假如親王夫人求知若渴,要求他再說下去,他可再沒什么可說的了,因為他對天才的知 識,充其量不過這一條箴言而已,再說,這一條箴言對他來說似乎論證不足,不象他對傷寒和關節(jié)炎那樣了如指掌。而且,雖然他變得地位顯赫,但仍然教養(yǎng)很 差:"別問了,親王夫人,別問我了,我到海濱是來休息的。再說,您也不明白我的話,您不懂醫(yī)道。"親王夫人連忙道歉后一言不發(fā)了,覺得戈達爾是一個有魅力 的男子漢,終于領悟到,知名人士不總是好接近的。在開始那一階段,人們最終感受到德·夏呂斯先生是聰明的,盡管他有毛病(或大家一般都這么稱呼的東西)。 現(xiàn)在,正是因為他有這種毛病,大家反覺得他比別人高明一頭,自己卻鬧不清是什么道理。一條條最簡單明了不過的格言,經(jīng)學者或雕刻家巧妙加以鼓吹,經(jīng)德·夏 呂斯先生就愛情、嫉妒、美色*加以闡述,由于他具有獨到的、隱秘的、細膩的而又畸形的體驗,在身體力行中消化吸收,這對老??蛡儊碚f,便具有一番迷人的風 味,這種風味,源于一種心理狀態(tài),類似于我們的悲劇文學歷來向我們描寫的那種心理狀態(tài),體現(xiàn)在一部俄羅斯或日本的戲劇里,那里的藝術家們表演出了這種風 味。趁他沒聽見,大家冒然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咳!"雕刻家低聲耳語道,因為他看到一位年輕的列車員,長著印度寺院舞女那樣的長睫毛,只見德·夏呂斯先 生情不自禁地盯住他看,"要是男爵開始向那位查票員暗送秋波,我們就到不了終點站了,火車就要倒著開了。瞧瞧他看他的那個姿態(tài),我們坐的簡直不是小火車, 倒成了纜繩牽引車了。"但實際上,要是德·夏呂斯先生不來的話,一路上只跟普普通通的人們在一起,身邊沒有這么一位油頭粉面、大腹便便而又閉關自守的人物 作伴,大家會感到大失所望的,這個人物頗象某種從異國進口的一箱可疑的東西,從中發(fā)出一種稀奇的水果香味,只要一想到能親口嘗嘗,心里就熱鬧起來。就這點 看,從德·夏呂斯上車的橡樹圣馬丁站到莫雷爾跟上來的東錫埃爾站為止,這段路程雖短,但男性*老主雇們一個個都感到比較痛快的滿足。因為只要小提琴手不在場 (而且假如女士們和阿爾貝蒂娜為了不礙他們交談有意離開大家避而遠之),德·夏呂斯先生便無拘無束,不必裝模作樣回避某些話題,談起"那些人們約定俗成稱 之為傷風敗俗之類的事情。"阿爾貝蒂娜不礙地的事,因為她總同女士們在一起,年輕姑娘識趣,不愿意自己在場而約束了別人談話的自由。不過,她不在我身邊呆 著,我較易忍受得了,但她必須同我在一個車廂里。因為我對她既不再表示嫉妒,也不再表示任何愛戀,不去想我沒看到她的那些日子里她的所作所為了,相反,即 使我就待在那里,一道簡單的隔板,說不定就能掩蓋住一次背叛行為,那對我來說才是不堪忍受的,不一會兒,她果真同女士們到隔壁包廂里去了,因為她們無法再 在原地呆下去,否則就可能妨礙說話的人,象布里肖啦,戈達爾大夫啦,還有夏呂斯什么的,對他們我又不便講明我躲開的原因,于是我起身,把他們丟在原地不 管,想看看那里面是否有什么不正常的行為,我就到隔壁包廂里去了。直到東錫埃爾以前,德·夏呂斯先生一路上肆無忌憚,有時竟直言不諱地談論起他公然聲稱的 在他看來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的德行。他巧言令色*,以示他胸襟豁達,堅信自己的德行不會喚醒老主雇們內(nèi)心的絲毫疑云。他以為,世上只有幾個人,正如后來成了 他的一句口頭禪所說的,"對他心中有底"。但他設想,這些人不超過三、四人,而且沒有一個在諾曼第沿岸。一個如此精明、如此不家之人得出這個假設,可以震 驚滿座了。即使是那些他認為多少有點知情的人,他也自鳴得意地以為,他們不過是隱隱約約知道點事罷了,而且自以為是,只需對他們?nèi)绱诉@般一說,就可以使某 某人擺脫某對話者的猜疑,而談話對手出于禮貌,對他說的裝出稱許的樣子。他甚至估計到我對他有所了解和猜測,但他心里想,這種輿論完全是大而化之,他覺得 我的意見比實際情況要陳舊得多,只要他對這樣或那樣的細節(jié)加以否認,人家就會信以為真,然而相反,若說認識概況總先于認識細節(jié),那么,它對調(diào)查細節(jié)卻提供 了極大的方便,因為它摧毀了隱形的能力,不允許偽虛之徒掩飾其嗜愛之物。自然嘍,當?shù)隆は膮嗡瓜壬玫侥硞€老??突蚶铣?蛡兊哪硞€朋友的邀請去赴晚宴時, 他總是挖空心思彎彎繞,一連提出十個人名,其中必帶出莫雷爾的大名,他一點也不糊涂,總要提出五花八門的理由,說什么晚上若能同他一起受到邀請,那該多么 高興和愜意,而東道主們,看樣子言聽計從,但只用了一個理由便可把他提出的全部理由取而代之,而且這唯一的理由總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是說他愛他,可他自以 為他們對此還一無所知呢。同樣地,維爾迪蘭夫人似乎總是神態(tài)大方地全面接受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感興趣的半藝術半人性*的動機,一再熱情洋溢地感謝男爵, 她說,感謝他對小提琴師的一片好意。然而,有一天,莫雷爾與他遲到了,因為他們沒坐小火車來,只聽得女主人說:"我們就等那些小姐了!"男爵若聽了這話恐 怕會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因為他只要一到拉斯普利埃就不想動了,給人一副管小教堂的神甫或管目錄卡片的教士們的面孔,有時候(當莫雷爾獲準請假四十八小 時)在那里接連睡上兩夜。維爾迪蘭夫人于是安排他們兩間緊挨著的房間,讓他們稱心如意,說:"要是你們想拉點音樂,你們可別不好意思,墻厚得象城堡,你們 這一樓沒有其他人,我丈夫睡得象鉛一樣沉。"那幾天,德·夏呂斯先生接替親王夫人到車站去歡迎將來的客人,她有失遠迎是因為貴體欠安,由于他把她的健康狀 況說得神乎其神,以致客人進門個個為夫人健康擔心而憂形于色*,萬萬沒料到女主人穿著半袒半露的裙袍,體態(tài)輕盈,亭亭玉立在眼前,大家不由失聲驚叫起來。
因為,德·夏呂斯先生一時間已成了維爾迪蘭夫人心腹中的心腹,成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第二。維爾迪蘭夫人對自己在上流社會的地位并沒有多大的把握,比之 親王夫人的地位就差多了,心想,親王夫人如果一心想看看小核心,那是因為她瞧不起別的人,而偏愛小核心。這一虛情假意正是維爾迪蘭夫婦的本性*所在,凡他們 不能與之來往的人都一概被他們說成討厭鬼,人們定能相信,女主人會相信親王夫人長著鐵石心腸,見了美男子不動心。但她固執(zhí)己見,并堅信,就是對貴夫人也一 樣,她不愿與討厭鬼打交道是坦誠相見并追求理智。何況,對維爾迪蘭夫婦來說,討厭鬼的數(shù)目在減少。在海浴生活中,一次引見不至于對日后造成麻煩的后果,而 在巴黎人們對這種后果有可能十分恐懼。一些顯赫人物,未攜帶自己的妻子來巴爾貝克,這就為一切活動大開方便之門,他們主動接近拉斯普利埃,于是討厭鬼們搖 身一變成了風流雅士。蓋爾芒特親王便是這種情況,倘若德雷福斯主義的吸引力沒有如此強大,可以使他一口氣就登上通往拉斯普利埃的坡路,那么即使親王夫人不 在也不至于使他下決心以"單身漢"的身分去維爾迪蘭家,不巧的是那天正趕上女主人外出不在家。再說,維爾迪蘭夫人也不敢肯定,他和德·夏呂斯先生是否屬于 同樣的上流社會。男爵確實說過,蓋爾芒特公爵是他的兄弟,但這很可能是一位冒險家的謊言。盡管他表現(xiàn)得那么風流瀟灑,那么可親可愛,對維爾迪蘭夫婦又是那 么"忠心耿耿,"但女主人還是猶豫再三,不知道是否該邀請他和蓋爾芒特親王一起來。她請教了茨基和布里肖:"男爵和蓋爾芒特親王,行不行。""我的天,夫 人,要請兩個中的一個,我認為可以說……""請兩個中的一個,那還用我來問?"維爾迪蘭夫人生氣了,又說。"我問你們是不是請他們一塊來可行?""啊!夫 人,這些個事是很難說清楚的。"維爾迪蘭夫人話里沒有任何惡意,她對男爵的作風確信無疑,但當她這么說時,心里卻根本不這么想,而只想知道可否同時邀請親 王和德·夏呂斯先生一起來,只是想知道這樣做是否會合拍,她使用這些現(xiàn)成的用語不帶絲毫的惡意,這些用語在藝術的"小圈子"里是很上口的。為了用德·蓋爾 芒特先生來抬高自己的身價,她想在午飯后,帶他去參加下午的一個行善節(jié),節(jié)上,一些沿海船員將表演出航盛況。但由于她沒有時間樣樣都管,便委派其心腹中的 心腹男爵行使她的職責。"您曉得,不應該讓他們象鑄模似的呆著不動彈,應當讓他們來來往往,表現(xiàn)出繁忙的場面,我弄不清那里的種種名堂??赡兀5桨?爾貝克海濱碼頭,您可以讓他們好好練練,反正累不了您。您可能比我更內(nèi)行,德·夏呂斯先生,您更懂得如何使喚小船員們。不過,我們畢竟是為德·蓋爾芒特先 生自找苦吃。他說不定是賽馬場上的大笨蛋。??!我的上帝,我說賽馬騎師的壞話,對了,我好象記起來了,您就是騎師。哎!男爵,您沒有回答我,您是不是騎 師?您不想和我們一起出去嗎?拿著,這是我收到的一本書,我想它會使您感興趣。這是魯雄的書。書名很別致:《男人之間》。"
至于我,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常常取代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尤為高興,因為我與親王夫人合不來,為一件微不足道但積怨甚深的事鬧翻了。有一天,我坐在小火車 上,同往常一樣,我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體貼入微,這時,我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上車來了。她的確是來盧森堡公主家住幾個星期的,但由于我每天都要去見 阿爾貝蒂娜,因而一直沒有答復侯爵夫人及其王室女主人的邀請。我見到我外祖母的朋友感到內(nèi)疚,出于純粹的義務(并未離開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我同她聊了很 長時間。再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旁邊坐的女友是何許人,但她卻不愿認識她。到了下一站,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離開 車廂,我甚至責備自己沒去扶她下火車。之后,我又坐到親王夫人身邊。然而,好象是--處境不牢靠,而又怕人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壞話,生怕被人瞧不起的人常有 的災難--眼看說變就變。謝巴多夫夫人埋頭看她的《兩個世界評論》,回答我的問題時唇尖都懶得啟動,最后竟說我使她感到頭疼。我一點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 罪。當我向親王夫人告辭時,習慣的微笑照不亮她的面子,冷冷的客套拉下她的下巴,她甚至連手都不伸給我,而且此后再也不同我說話了。可她不得不對維爾迪蘭 夫婦說話--但我不知道說什么--因為我一問維爾迪蘭夫婦我禮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是否不妥,他們便異口同聲爭著回答:"不!不!不!才不是!她不喜歡親 熱!"他們不愿從中挑撥引起我同她的不和,但她最終使人相信,她對殷勤體貼無動于衷,是一個與這個上流社會的虛榮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有見識過這樣的政 客,他自上臺以來,被認為是最全面、最強硬、最難接近的政壇人物;只有親眼看到政客失勢時,面帶戀人般容光煥發(fā)的微笑,卑躬屈膝地乞求某個記者那高傲的敬 意;只有目睹了戈達爾大夫的復興(他的新病號把他看作僵硬的鐵杠子);而且只有弄清楚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處處表現(xiàn)出的高傲,反時髦,乃是多么痛苦的愛惱, 乃是多么時髦的慘敗所釀成的苦酒,方才可以悟出這樣的道理,就是,在人類社會,法則--它自然包含著例外--必然是這樣的:狠心人是人們不愿接受的弱者, 而強者,則很少考慮人們愿意不愿意接受他們,卻獨有被庸人視為弱點的這般溫情。
再說,我不該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妄加評論。類似她的這種情況太常見了!一天,在安葬蓋爾芒特家族的某個人時,站在我身邊的一位要人向我指了指一位身材 瘦長、面貌英俊的先生。"在全蓋爾芒特家族里,"我身邊的那個人對我說,"這個人是最出奇、最特別的。他就是公爵的兄弟。"我貿(mào)然直言相告,他弄錯了,這 位先生,與蓋爾芒特府無親無故,他叫富倫埃-薩洛費絲。那要人立即轉過身去,此后就再也不同我打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