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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每天清早,我臉對著墻,還沒轉(zhuǎn)過身去看一眼窗簾頂上那條陽光的顏色*深淺,就已經(jīng)知道當(dāng)天的天氣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鬧,有時越過潮濕凝重的空氣傳來,變 得喑啞而岔了聲,有時又如響箭在寥廓、料峭、澄凈的清晨掠過空曠的林場,顯得激越而嘹亮;正是這些聲音,給我?guī)砹颂鞖獾挠嵪?。第一輛電車駛過,我就聽得 出車輪的隆隆聲是滯澀在淅瀝的細(xì)雨中了,還是行將馳向湛藍(lán)的晴空。但也許還在我聽到這些聲音之前,已經(jīng)有一種更敏捷、更強(qiáng)烈的,不斷彌漫開來的東西,悄悄 地從我的睡夢中掠過,或是給朦朧的睡意罩上一層憂郁的色*彩,預(yù)兆冬雪的即將來臨,或是讓某個時隱時現(xiàn)的小精靈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禮贊太陽光輝的頌歌,直到我 開始在睡夢中綻出笑臉,閉緊眼瞼準(zhǔn)備承受耀眼的光亮,終于在一片熱鬧的音樂聲中醒來。說起來,我在這段時期里簡直是足不出戶,只在這間臥室里感受著外界的 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經(jīng)說過,他在傍晚來看我時,總聽見有說話的聲音;既然我母親遠(yuǎn)在貢布雷,而他在我房間里又從沒發(fā)現(xiàn)有旁人,所以他認(rèn)定我是在自言自 語。過了好久,等他知道阿爾貝蒂娜當(dāng)時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任何人以后,他就聲稱他總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時間里為什么從來不肯出門。 他錯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每件事情,即便從情理上來說是勢所必至的,我們也沒法在一開始就把它的本來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愛抓住別人 生活中某個確有其事的細(xì)節(jié),就忙不迭地引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結(jié)論,或者根據(jù)剛剛發(fā)現(xiàn)的一丁點兒事實,就立時作出根本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解釋。

此刻我在想著,我這位女友跟了我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后,就丟開了乘船旅行的念頭,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間跟我相隔不過二十步路,就在走廊 盡頭,在父親的那間裝飾著掛毯的書房里。每當(dāng)夜深我倆分手的時候,她總要把舌頭伸進(jìn)我的嘴里,仿佛這就是我每天的食糧和營養(yǎng)品,世上有著那么些肉體,我們 為之所受的痛苦,最終會使我們享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她的舌頭就有這么一種近乎神圣的品質(zhì)。作為比較,我馬上聯(lián)想起的并不是承蒙博羅迪諾隊長允許讓我在 兵營度過的那個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畢意只是一種短暫的苦惱,我想起的是父親讓媽媽來睡在我旁邊的小床上的那個夜晚。每當(dāng)生活又一次要將我們從看來無 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的時候,它往往是在種種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情況下這么做的,以致我們在看清它所賜予的恩寵的那會兒,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種瀆 圣的意味!

阿爾貝蒂娜從弗朗索瓦絲那兒聽說,我把窗簾拉得緊緊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間里,但是并沒有睡覺,她就放心大膽地洗澡,不怎么怕在她那間盥洗室里弄出聲音來 了。這樣一來,我也常常不再多等一會,就提前進(jìn)我那間跟她毗連的舒適的浴室去洗澡。從前有過一位劇院經(jīng)理,花費了好幾十萬法郎,用真的綠寶石星星點點地鑲 嵌在紅角兒扮演皇后坐的寶座上。俄國人的芭蕾舞卻教會了我們,只要燈光打得恰到好處,單憑光線的閃爍就能變幻出同樣奢華奪目,然而更絢麗多姿的奇珍異寶 來。這種相對來說已經(jīng)是非物質(zhì)的裝飾雖則美妙,但是當(dāng)早晨八點鐘的陽光傾瀉進(jìn)來,使一個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見到的日常的一切頓時熠熠生輝的時候,那景 觀卻顯得美妙得多。兩間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種老式的磨砂玻璃,為的是讓人從外面瞧不見里面。陽光驟然照亮了蒙著薄紗似的玻璃,給它們抹 上一層金黃|色*,沐浴在這舒適的陽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長久以來被雷同的生活節(jié)奏所湮沒的我,而是一個更年輕的我,我陶醉在回憶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曠的大自 然,面對染成一片金黃的樹從、甚至耳邊還依稀有一只鳥兒在鳴囀。這是因為我聽見阿爾貝蒂娜在反復(fù)不停地哼著一支歌:

心中的憂傷本就瘋瘋癲癲,
誰聽它傾訴,誰就更加瘋癲。①

我太愛她了,對她的這種糟糕的音樂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這支歌,去年夏天曾經(jīng)叫邦當(dāng)夫人喜歡得不得了,但沒過多久她就聽說這是首愚蠢無聊的歌曲,從那以后她逢到有客人來的時候,就不叫阿爾貝蒂娜唱這支歌,而讓她唱:

一支告別歌從騷亂的心間涌出,②

它也變成了"這個女孩讓咱們聽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馬斯內(nèi)的老曲子"。

①法國通俗作曲家泰奧多爾·博特雷爾(1868-1925)的《風(fēng)笛》中的疊句。
②法國作曲家朱爾·馬斯內(nèi)(1842-1912)的《愛情詩篇》中的一個樂句。

一片烏云掠過天際,掩蔽了陽光,我看著那遮羞的壓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進(jìn)一片灰暗之中。兩間盥洗室的隔板很?。ò栘惖倌鹊哪情g完全一樣,也是一間 浴室,以前媽媽在時,因為怕有聲音吵我,從來不使用,好在她在我們的套間的另一頭還有一間),我倆在各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時,可以彼此交談,除了水聲,不會 有別的聲音打斷我們的談話,這種親昵的感覺,住旅館時由于住所狹小而又貼得很近,常??梢泽w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難得了。

有些個早上,我就這么躺在床上,盡著性*子做我的白日夢,因為我吩咐過,我沒打鈴誰也別進(jìn)我的房間,而裝在床上方的拉線開關(guān)又裝得很不方便,總是要找好 半天才能找列,往往我找著找著就不耐煩了,寧可一個人在床上躺著,這一來就幾乎又要睡上一覺。這并不是說我對阿爾貝蒂娜住在這兒漠不關(guān)心。她跟那些女友們 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苦,讓它能在一種假寐中得到休憩,來愈合它的創(chuàng)傷。然而,她帶給我的這種寧靜,卻并不是歡樂,而只是一種減輕痛苦的撫慰。 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沒有從這寧靜中重嘗我曾因過于強(qiáng)烈的悲痛而與之絕緣的許多歡樂,但那決非阿爾貝蒂娜給我?guī)淼?,而且,我不再覺得她有什么漂亮可言, 我對她已經(jīng)感到厭煩了,我清楚地感覺到我并不愛她,相反地,那些歡樂恰恰是阿爾貝蒂娜不在我身邊時我才嘗到的。所以,一早醒來,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并 不馬上讓人去把她叫來。我覺得前面說起過的那個在身體里面唱歌的小精靈,比她更讓我高興,我就先那么呆著,再躺上一會兒,聽它獨個兒對我唱那禮贊太陽的頌 歌。我們每個人都是由一些小精靈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并不就是那些最外露的。在我,等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病魔擊倒以后,大概還會剩下兩三個生命力特別頑強(qiáng) 的精靈,其中少不了有那么個哲學(xué)家,他只有在兩件藝術(shù)品,在兩種感覺之間找出共同之處以后,才會感到快樂。不過,這最后的一位,我有時暗自在想,不知是否 很象貢布雷的眼鏡商放在櫥窗里預(yù)報天氣的那個小矮人兒,每逢晴天他就掀開風(fēng)帽,碰上雨天就又戴上。這個小矮人兒,我是領(lǐng)教過它的自私的:天快下雨時我總會 悶得透不過氣來,這陣發(fā)作要等雨下來了才會緩解,而這個小矮人兒根本不管這些,當(dāng)我渴盼已久的雨點終于落下來的時候,他就收起了那副快活的模樣,怒氣沖沖 地把帽兜砰地蓋上。反過來說,我相信在我彌留之際,當(dāng)我身上所有其他的那些"我"都已經(jīng)結(jié)束生命,我也只有最后一息的那會兒,倘若有一綹陽光從天際灑下, 這個氣壓計小人兒也準(zhǔn)會怡然自得地掀開風(fēng)帽歡唱:"哦!終于放晴嘍。"

我按鈴喚弗朗索瓦絲。我打開了《費加羅報》。瀏覽一遍以后,知道報上沒登我寄給報社的文章,或者說所謂的文章吧,那還是很久以前當(dāng)我坐在佩爾斯皮埃醫(yī) 生的馬車?yán)?,凝望馬坦維爾的鐘樓時寫的,最近找出來以后,只是稍稍作些改動就寄出了。接下來,我讀媽媽的來信。一個年輕姑娘單獨和我住在一起,使她感到不 可思議,大為反感。離開巴爾貝克的那天,正當(dāng)她瞧著我神情沮喪,覺得讓我獨自一人呆在巴黎很放心不下的時候,她聽說阿爾貝蒂娜也和我們一起,而且看著人家 把阿爾貝蒂娜的箱子也裝上小火車,這時她也許是挺高興的,那幾只又窄又長的黑箱子,就挨在我們自己的箱子(就是在巴爾貝克旅館讓我在它們旁邊哭了一宵的那 些箱子)的邊上,我只覺得它們樣子挺像棺材,但并不知道它們將給家里帶來的是生命還是死亡。不過我當(dāng)時甚至都沒往這上頭去想,因為在唯恐羈留巴爾貝克的擔(dān) 驚受怕過后,能在那么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攜著阿爾貝蒂娜同行,在我已經(jīng)是喜出望外了。但對這安排,如果說一開始媽媽并沒有什么敵意(她對我這位女友說話的態(tài) 度非??蜌猓拖笠粋€兒子剛受了重傷的母親在對盡心竭力照顧他的那位年輕情婦表示感激之情),那么當(dāng)她看到這個安排全部兌現(xiàn),這位姑娘在我們家愈待愈久, 而且沒有其他家庭成員在家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就完全改變了。然而我得說,這種敵意,她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向我表示出來過,正象過去她已經(jīng)不敢責(zé)備我的浮躁和 疏懶一樣,現(xiàn)在她顧慮重重--這一點也許我當(dāng)時并沒有完全看出來,或者說不愿意看出來--生怕對這位我說過將來要做我妻子的姑娘說長道短,會給我的生活投 下-陰-影,削弱我今后對妻子的恩愛之情,還說不定就此在我心里撒下內(nèi)疚的種子,使我在母親離開人世時,會因為自己娶了阿爾貝蒂娜讓她感到過不快而追悔莫及。 對一項她自知已無法讓我改變的抉擇,她寧愿做出贊成的姿態(tài)??墒牵性谀嵌稳兆永镆娺^媽媽的人都對我說,她除了因為外婆去世而顯得很悲傷以外,還總有一 種終日憂心忡忡的神情。這種無法排遣的思慮,這種內(nèi)心波瀾的起伏,使媽媽感到太陽穴發(fā)脹發(fā)燙,她整天都把窗子開著,想讓自己涼爽些。但她始終沒能作出決 斷,她害怕會給我不好的"影響",破壞她所認(rèn)為的我的幸福。她甚至下不了決心不準(zhǔn)我先讓阿爾貝蒂娜暫時留在家里。媽媽不想顯得比邦當(dāng)夫人更苛刻,這事兒先 不先是這位夫人擔(dān)著干系,可她倒是一點兒沒覺得有什么不合適的,這真叫媽媽大為吃驚。但無論如何,她在動身去貢布雷那會兒,總覺著把我和阿爾貝蒂娜兩人這 么撂下,還真有些懊悔,因為我姨祖母日夜都需要她照料,所以她在那兒可能要待上(事實上是確實待了)好幾個月??伤搅素暡祭滓院螅瑓s叨惠于勒格朗坦的高 情雅意和一片至誠,簡直沒什么事要干的,那位先生不辭勞苦地把大小事兒都包攬下來,一星期一星期地推遲返回巴黎的行期,其實他跟我姨祖母并不很熟,他這么 做,只是因為首先她是他母親的一位朋友,其次他覺得這位行將棄世的病人喜歡由他照料,離不開他。附庸風(fēng)雅是一種大可詬病的心態(tài),可是它不會蔓延,不致?lián)p傷 整個心靈。我的想法跟媽媽正相反,對她去貢布雷我心里大為高興,因為不然的話我就得擔(dān)心(因為我不能對阿爾貝蒂娜明說,讓她別露口風(fēng))媽媽早晚會發(fā)現(xiàn)阿爾 貝蒂娜和凡德伊小姐交情很好。在母親而言,這不僅是對一樁她要求我別先對阿爾貝蒂娜把話說死,而我自己也愈來愈覺著難以忍受的婚事,同時也是對阿爾貝蒂娜 獲準(zhǔn)待在這個家里這件事本身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除了這個至關(guān)重要而媽媽卻毫不知情的原因之外,媽媽的態(tài)度還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由于外婆很崇拜 喬治·桑,主張美德在于心地高尚,而媽媽又以外婆為楷模,因而受了這種富有教益,豁達(dá)大度的思想觀念的影響,另一方面我的一些有傷風(fēng)化的所作所為也使她受 到影響,在這雙重影響之下,她現(xiàn)在對女性*的言行舉止是頗為寬容的,換了從前,或者即便是今天,但換了屬于她在巴黎或貢布雷的中產(chǎn)階級圈子里的女友,她是會 顯得很嚴(yán)厲的,可是現(xiàn)在有我在她面前極力稱頌這些女性*心地高尚,而她又那么愛我,所以有好些地方她也就原諒她們了。

不過,就算撇開合適不合適的問題不說,我相信阿爾貝蒂娜還是有很多地方使媽媽覺得難以忍受的。從貢布雷,從萊奧妮姨媽,從所有的親戚那兒,媽媽保留了 做事有板有眼、講究條理的習(xí)慣,而在我這位女友的頭腦里,是根本沒有這種概念的。她進(jìn)房間從來不知道關(guān)門,而要是房門開著,她也會毫無顧忌地直闖進(jìn)去,就 跟一條狗、一只貓沒什么兩樣。她那有點不很知趣的嫵媚,這會兒就使她在這家里簡直不象一位年輕姑娘,而象一只養(yǎng)家的小貓小狗,就那么在房間里進(jìn)進(jìn)出出,冷 不丁地出現(xiàn)在每個你沒想要她來的地方,有時還走來跳上床跟我并排躺著--這在我倒是一種極好的休息--就象為自己做了個窩兒,一動不動地呆著,全然不來惹 我;換了是人的話,可就不會這樣了。但后來,她終于還是向我的睡眠制度屈服了,非但不再貿(mào)然闖進(jìn)我的房間,而且在我按鈴之前再也不弄出聲音來了。叫她不敢 對這些規(guī)矩掉以輕心的,是弗朗索瓦絲。她是貢布雷那些忠心耿耿的女仆中的一個,她們知道自己主人的地位,她們所能做的最起碼的事就是讓他不折不扣地得到她 們認(rèn)定他該得到的一切。當(dāng)一位生客告辭,想要給弗朗索瓦絲一些賞錢,讓她跟幫廚的年青女仆去分的時候,往往還沒等這位先生來得及把錢放進(jìn)弗朗索瓦絲的手 里,她已經(jīng)在對那個跑來道謝的女仆發(fā)話了,說出的話既快當(dāng),又板實,不容對方不聽,直到那女仆照她吩咐的那樣,不是忸忸怩怩的,而是大大方方的道了謝才算 完事,貢布雷的本堂神甫并不是一位天才,但他也清楚有哪些事是自己該做的。由于他的勸引,薩士拉夫人的一位信新教的表兄弟的女兒改宗歸依了天主教,而且結(jié) 下了一段在他看來完美無缺的姻緣。這樁婚事的對方是梅塞格利斯的一位貴族。年輕人的父母寫了一封信,原意是想了解些情況,但口氣相當(dāng)倨傲,對女方原宗新教 頗有微詞。貢布雷本堂神甫寫了封措詞強(qiáng)硬的回信,結(jié)果那位梅塞格利斯貴族馬上回了封口氣迥然不同的信,謙恭卑順之至地懇求能有跟年輕姑娘結(jié)合的殊榮。

弗朗索瓦絲畢竟沒有本領(lǐng)做到讓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睡眠抱有敬意。但在她身上,真可以說渾身上下滲透了傳統(tǒng)的-乳-汁。對于阿爾貝蒂娜全然出于無心地提出要進(jìn) 我房間或讓我給她要件什么東西的諸如此類的要求,她不是三緘其口,就是斷然回絕,阿爾貝蒂娜在驚愕之余,終于明白了自己是置身于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兒時行 一套陌生的習(xí)俗,舉手投足都得受一些不容她違抗的規(guī)矩的管束。她在巴爾貝克時對此已有預(yù)感,而到了巴黎,就干脆打消了抗拒的念頭,每天早上耐心地等聽見我 的鈴聲以后才敢弄出響聲。

再說,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的訓(xùn)導(dǎo),對這位老女仆本身也有好處,她從巴爾貝克回來后整日價不停地長吁短嘆,現(xiàn)在漸漸地不聽見了。當(dāng)初臨上火車那會 兒,她忽然想起忘記跟旅館的"管家"告別了,那個照看各個樓面的長唇髭的女人,幾乎都不認(rèn)識弗朗索瓦絲,只是見面時對她頗為客氣。但弗朗索瓦絲執(zhí)意要下火 車趕回去,到旅館去對這位女管家說聲再見,等第二天再動身。我出于理智,更出于驟然產(chǎn)生的對巴爾貝克的懼怕,沒有同意她去實現(xiàn)這份心意,她卻因此怏怏不 樂,終日處于一種病態(tài)的、焦躁不安的惡劣情緒之中,即便事過境遷,情況依然不見好轉(zhuǎn),她把這種情緒一直帶到了巴黎。因為,按照弗朗索瓦絲心目中的法典,正 如她從圣安德烈教堂的浮雕畫上看來的那樣,盼著一個敵人早點死掉,甚至親手去致他于死命,都是可以允許的,但倘若沒有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沒有向人還禮, 象個不折不扣的粗人那樣,沒有在動身前向一位樓面總管告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在整個旅途中,沒有向那個女人道別的追憶,無時無刻不會重現(xiàn)在弗朗索瓦絲 的眼前,使她的雙頰升上一片樣子很嚇人的鮮紅顏色*。一路上直到巴黎,她不吃一點東西,不喝一口水,這與其說是為了懲罰我們,或許不如說是因為那段回憶壓在 她的胃里,真的把"胃袋"弄得"沉甸甸"了(每個階層有它的病理學(xué))。

媽媽每天有一封信給我,每封信里必定有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的摘句,這么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含有對外婆懷念的因素。媽媽在信上寫道:"薩士拉夫 人請我們?nèi)コ粤艘活D她獨擅勝場的早餐,要是你可憐的外婆還在,她又該摘引德·塞維尼夫人的話說,這早餐讓我們不邀客人來家而得以排遣孤寂了。"我一開頭回 信時,傻乎乎地說了句:"從這些摘句,你的母親一眼就看得出是你摘的。"這一下,三天以后我就讀到了:"可憐的孩子,如果你是為了對我說聲我的母親,那么 你找德·塞維尼夫人幫忙可是找錯門了。她會象她回答德·格里尼昂夫人那樣對你說:"'她對您就那么不算回事嗎?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家子的呢。'"

這會兒,我聽見了我的心上人在她的房間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腳步聲。我按了鈴,因為已經(jīng)是安德烈?guī)緳C(jī)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的時間了,這個司機(jī)是莫雷爾的朋友, 是從維爾迪蘭家借來的。我曾經(jīng)對阿爾貝蒂娜說起過我倆結(jié)婚的頗為渺茫的可能性*;可我從沒對她很正式地談過這事;她呢,出于矜持,每當(dāng)我說到"我不知道,不 過也許是有可能的,"她總是帶著憂郁的微笑搖搖頭,象是在說:"不,不會的,"那意思也就是說:"我太可憐了。"于是,我在跟她說我倆的將來"什么都說不 準(zhǔn)"的同時,眼前就盡量讓她開心些,日子過得舒坦些,也許我還下意識地想通過這樣做來使她希望嫁給我。對這種奢靡的生活,她抱著一種取笑的態(tài)度。"安德烈 的母親瞧我成了象她一樣的闊太太,一位照她的說法'有車有馬有畫兒'的夫人,一準(zhǔn)要對我板起臉來了。怎么?我從沒告訴過您她是這么說的?哦,她是個怪人! 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還把畫兒抬到能跟輕車駿馬相提并論的地位。"

下面我們就會看到,盡管阿爾貝蒂娜說話傻里傻氣的習(xí)慣還沒改掉,但確是已經(jīng)有了令人驚異的長進(jìn)??蛇@跟我全然不相干,對一個女人在智力上的優(yōu)點,我一 向看得很淡漠。也許,能讓我感到有趣的,只有塞萊斯特那種另有一功的語言天才。比如說,當(dāng)她瞧準(zhǔn)阿爾貝蒂娜不在,抽空子跑來跟我攀談的時候,我總禁不住要 輕輕地笑一陣子,她稱我是:"在床上休憩的天使!"我說:"瞧您說的,塞萊斯特,怎么是'天使'呢?""哦,要是您以為您跟那些在咱們這塊卑微的土地上游 蕩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共同之處,那您就大錯特錯了!"

"那怎么又是在床上'休憩'呢?您明明瞧見我是在躺著睡覺。"

"您可不是在躺著睡覺呵,難道您見過有誰是這樣躺著睡覺的嗎?您只是在這兒休憩一下。這會兒,您穿著這件白睡衣,再加上這么擺動脖子的姿勢,看上去就象只白鴿兒。"

阿爾貝蒂娜,即使是在一些最瑣屑不過的事情上,也跟不多幾年以前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小姑娘判若兩人了。在說到一樁她很反感的政治事件的時候,她居然也會 說什么"這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學(xué)會了對一本她認(rèn)為寫得很糟的書這么說:"這本書還挺有趣的,不過話得說回來,寫這本書的倒 象是頭豬。"

我的房間在我按鈴以前禁止入內(nèi),這使她覺得挺逗的。由于她得了我們家尋章摘句的家傳,她就從她在修道院演過,而我又告訴過她我很喜歡的那幾出悲劇中引經(jīng)據(jù)典,一個勁兒地把我比作亞哈隨魯①:

未經(jīng)召見擅自進(jìn)見
就是膽大妄為罪不容誅。
不論官爵,不問男女,
厄運概莫能逃,令人膽虛。
就連我……
亦為律條所囿,與其他女子無異,
為和他說話,若非靜等駕幸
至少亦得候他召見。

①法國劇作家拉辛的悲劇《以斯帖》中的人物,波斯國王。該劇取材于圣經(jīng)故事,下面引用的是第一幕第三場中王后以斯帖的臺詞。

她的外貌也起了變化。那雙細(xì)細(xì)長長的藍(lán)眼睛--現(xiàn)在更細(xì)更長了--有點變了模樣;顏色*依舊沒變,但看上去就象是一汪清水。以致當(dāng)她閉上眼睛時,你會覺 得就象是合上了一道簾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視線。在我腦子里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臉上的這個部位--當(dāng)然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時而言。因為,比如 說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頭波浪起伏的秀發(fā)又會使我同樣地感到驚嘆不已,就象我瞧見的是一件從沒見過的東西似的。不過,在一位年輕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 上,又有什么東西還能比紫黑光亮的華冠也似的一頭秀發(fā)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幾份情意,而濃密秀發(fā)的末梢上的那些澄瑩的小發(fā)卷,卻更接近可愛的肌體,仿佛這 就是從那兒傳來的乍起的漣漪,叫人看得心旌飄搖。

她一走進(jìn)我的房間,就縱身跳到床上,有時候還會一本正經(jīng)地向我解釋我這人有哪些地方怎么怎么聰明,以一種真誠的激*情向我起誓,她寧愿死去也不愿離開 我:那些日子我都在刮好臉以后才叫她來的。她屬于那種不會找出自己產(chǎn)生某種感覺的原因的女人。一張胡子刮得很干凈的臉使她們引起的愉悅,會被解釋成一個在 她們眼里將為她們的未來奉獻(xiàn)幸福的男子在道德品行上的優(yōu)點,但這種幸福卻又會隨著胡子的生長而變得黯然失色*,成為莫須有的東西。

我問她要去哪兒。"我想安德烈要帶我到比特-肖蒙公園去,我從沒去過那兒。"當(dāng)然,我沒法從那么些其他的話中間判斷出她這句話是不是在說謊。再說,我 相信安德烈會把阿爾貝蒂娜和她一起去過的地方都告訴我的。在巴爾貝克,我對阿爾貝蒂娜感到極其厭煩的那會兒,曾經(jīng)半真半假地對安德烈說過:"我的小安德 烈,要是我早些碰到您有多好!那樣我就會愛上您的。可現(xiàn)在我的心已經(jīng)給押在別的地方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經(jīng)常見見面,因為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使我感到無限 憂傷,只有您能幫助我,給我以安慰。"誰料這幾句戲言,時隔三星期之后卻當(dāng)了真。安德烈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想必是以為我在說謊,我其實愛的是她,這會兒在巴 黎,也許她也仍然是這么想的。因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實在是變幻莫測,所以旁人是簡直沒法領(lǐng)會其中奧妙的。而由于我知道她會把她跟阿 爾貝蒂娜一塊兒做些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我的,所以我就請她上這兒來,她也接受了邀請,幾乎天天來找阿爾貝蒂娜。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放心地待在家里了。 安德烈曾是那伙姑娘中的一員,憑這一點,我就相信她是會從阿爾貝蒂娜身上得到所有我想知道的東西的。說實話,我現(xiàn)在可以真心誠意地對她說,唯有她能慰藉我 的心靈,使它得到寧靜。另一方面,我之所以挑選安德烈(她正好改變主意,不回巴爾貝克,留在巴黎了)跟阿爾貝蒂娜作伴,跟阿爾貝蒂娜告訴我的話也有關(guān)系, 她告訴我說,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她的這位女友對我很有情意,可我一直以為安德烈那時挺討厭我,如果我當(dāng)初知道是這么回事,也許我愛上的就是她了。"怎么, 您對這事一點都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們可是常拿這事開玩笑呢。再說,難道您從沒注意到她說話想事都在學(xué)您的樣子嗎?每逢她剛從您那兒回來,事 情就更是顯而易見了。用不著她告訴我們她有沒有跟您見過面。她這么一到,只要是剛從您那兒來的,那么從她臉上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幾個人你瞧我我瞧你的, 笑得個不亦樂乎。她就象個燒炭佬,渾身從頭黑到腳,卻要人家相信他不是燒炭的主兒。磨坊伙計不用告訴人家他是干什么的,別人一瞧他那一身面粉,還有肩上那 扛包的印兒,就全明白了。安德烈也是這樣,她跟您一個模樣地皺著眉頭,過后又把長長的頸脖這么一扭,還有好些我說不上來的名堂。要是我從您房間拿了一本 書,哪怕我走到外面去看,人家也知道書是從您這兒拿的,因為這書上有股子熏藥的怪味兒。還有些事,說起來都是瑣屑不起眼的小事,可是骨子里還真是些挺夠意 思的事兒。每當(dāng)有人說到您怎么怎么好,看樣子對您挺看重的,安德烈就會歡喜得出神。"

不過,我擔(dān)心阿爾貝蒂娜會趁我不在跟前耍些花樣,所以還是勸她這天別去比特-肖蒙公園,換個別的地方,比如圣克魯去玩玩。

當(dāng)然這壓根兒不是因為我還愛著阿爾貝蒂娜,這我自己也清楚。愛情,也許無非就是一陣激動過后,那些攪得你的心翻騰顛動的旋流的余波而已。阿爾貝蒂娜在 巴爾貝克對我說起凡德伊小姐的那會兒,的確有過這樣的旋流攪得我的心上下翻騰過,可是它們現(xiàn)在平息了。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因為此刻在我心中,當(dāng)我在巴 爾貝克的火車上了解到阿爾貝蒂娜的少女時代,知道她或許還是蒙舒凡的??蜁r我所感到的那種痛楚,確實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所有這一切,我已經(jīng)翻來覆去地想夠 了,痛楚已經(jīng)平復(fù)了。但是,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的某些樣子,不時還會讓我揣測--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她那尚且如此短暫的人生歷程上,她一定接受過許許 多多恭維和求愛的表示,而且是滿心歡喜地,也就是說是以一種狎呢風(fēng)騷的姿態(tài)去接受的。因而她對什么事都愛說:"是嗎?真的嗎?"當(dāng)然,要是她就象奧黛特那 樣地說什么:"瞧他吹的,是真的嗎?"我是不會多生這份心的,因為這種話本身就夠可笑的,讓人聽了只會覺得這個女人頭腦簡單,有點傻氣??墒前栘惖倌?說"是嗎?"的那種探詢的神氣,一方面給人一種很奇怪的印象,覺得這是一位自己沒法作出判斷的女同胞在求助于你的證實,而她則象是不具備與你同等的能力似 的(人家對她說:"咱們出來一個鐘頭了"或者"下雨了",她也問:"是嗎?"),另一方面,遺憾的是這種無法對外界現(xiàn)象作出判斷的能力上的缺陷,又不可能 是她說"是嗎?真的嗎?"的真正原因??磥淼共蝗缯f,從她長成妙齡少女之日起,這些話就是用來應(yīng)付諸如"您知道,我從沒見過象您這樣漂亮的人兒,""您知 道我有多么愛您,我愛您都愛得要發(fā)瘋了"之類的話的。這些"是嗎?真的嗎?"就是在賣弄風(fēng)情地應(yīng)承的同時,故作端莊地給那些話一個回答。而自從阿爾貝蒂娜 和我在一起以后,它們對她只剩一個用處,就是用一個問句來回答一句無須回答的話,比如說:"您睡了一個多鐘頭了。""是嗎?"

我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愛情可言,回憶往日的歡樂時我從不會去想起我倆在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但對她每日的行止,我始終在暗中掛著心;當(dāng) 然,我逃離巴爾貝克,為的就是讓她再也沒法去跟這個那個的朋友會面,我一直對她的這幫子朋友提心吊膽的,生怕她跟她們混在一起會為了逗個樂兒,說不定還是 為了拿我逗個樂兒,就干出些傷風(fēng)敗俗的事來,因此我當(dāng)機(jī)立斷決定離開那兒,意在一勞永逸地斬斷所有這一切對她有害的聯(lián)系。阿爾貝蒂娜有一種不同一般的惰 性*,一種把什么事情都忘在腦后、隨遇而安的本領(lǐng),以致那些聯(lián)系一旦切斷之后,糾纏我多時的恐懼癥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正象它所由緣起而又無以名狀的邪氣一 樣,這種恐懼也會以各種模樣出現(xiàn)。在我的嫉妒還沒有找到新的附體以前,我還能在痛苦已成過去之際,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寧??墒?,些許細(xì)微的誘因,就能引起一 種慢性*病的復(fù)發(fā),同樣,對激起這種嫉妒的人的邪惡而言,一點小小的機(jī)緣就能觸發(fā)它(在一段貞潔的間歇過后)再度施威于不同的對象。我可以把阿爾貝蒂娜和她 的同伙分開,從而驅(qū)走邪魔似的纏繞著我的幻覺;但是,即使我能夠讓她忘掉那伙人,切斷她和她們的聯(lián)系,她的尋歡作樂的欲|望卻是根深蒂固,而且也許正等待時 機(jī)隨時準(zhǔn)備宣泄出來的。而巴黎和巴爾貝克同樣地為這種宣泄提供著機(jī)會。無論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的,她根本無須去尋找,因為邪惡不僅存在于阿爾貝蒂娜身上, 而且存在于別人身上,任何尋歡作樂的機(jī)會都是那些人所求之不得的。只消一個心領(lǐng)神會的眼神,就能把兩個如饑似渴的人兒撮合在一起。對一個機(jī)靈的女人來說, 先裝出什么也沒瞧見的樣子,過五分鐘再朝那個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兀自等在一條小馬路上的人兒走去,三言兩語就安排好一次幽會,這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有誰能 看出半點破綻來呢?對于阿爾貝蒂娜,事情更加簡單,她若想把那種曖昧關(guān)系保持下去,只用對我說她挺喜歡巴黎的某處近郊,很想再去一次就行了。所以,只要她 回來得太晚,或是出去兜風(fēng)的時間長得難以解釋(盡管結(jié)果也許還是讓她輕而易舉地給解釋了過去,而且其中決無半點與情|欲有涉的理由),就足以讓我舊病復(fù)發(fā), 這回它可是跟我想象中的一幕幕背景并非巴爾貝克的場景纏在了一起,而我則極力想把這些場景連同以前的印象一并抹去,仿佛排除一次轉(zhuǎn)瞬即逝的誘因,就能消弭 一場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我沒有意識到,我之所以能這么做,靠的正是阿爾貝蒂娜多變的性*格,正是她那種對不久前還是情之所鐘的對象說忘就忘,甚至立時生出 厭恨來的本領(lǐng),我這樣做,不時會使某個我不認(rèn)識、但曾給她以樂趣的對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沒有意識到,我把痛苦加在這一個個對象身上,其實也是枉然的, 因為這些對象都將相繼被拋棄、替補(bǔ),在被她輕率拋棄的舊人橫陳沿途的這條通道之側(cè),還有一條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條只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氣的 無情的畏途;如果當(dāng)時能仔細(xì)想一想,我該明白只有在阿爾貝蒂娜和我兩人中有一個已經(jīng)走到生命盡頭的那個時刻,我的痛苦才會休止。還在我們剛回到巴黎的那會 兒,我就對安德烈和司機(jī)關(guān)于陪阿爾貝蒂娜外出兜風(fēng)的報告不滿意,當(dāng)時我就感覺到,巴黎的近效和巴爾貝克的近郊同樣的使我不放心,有好幾天,我親自陪阿爾貝 蒂娜出游,可是不管上哪兒,我照樣摸不透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她照樣盡可以背著我做小動作,我一個人監(jiān)視她,困難更多,最后我干脆帶她回了巴黎。說實話,離 開巴爾貝克那會兒,我還以為就此帶著阿爾貝蒂娜離開了戈摩爾①呢;唉!戈摩爾在這世上真是無所不在喲。我一半出于嫉妒,一半出于對這種興趣(非常難得遇到 的情形)的懵懂無知,無意間安排下了一場捉迷藏的游戲,而阿爾貝蒂娜在這中間始終沒讓我逮住過。我會冷不丁地向她發(fā)問:"喔!順便問一句,阿爾貝蒂娜,不 知是我瞎想還是您真對我說過,您認(rèn)識希爾貝特·斯萬?"是嘛,我說過她在課堂里老愛跟我說話,因為她有一套法國歷史的筆記;她還挺客氣的,把這些筆記借給 我,我看完以后就帶回教室去還她,我倆只在課堂上見面。"您看她是不是屬于那種我所不喜歡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吶。"

不過,除了一味作這種類似審訊的聊天以外,我更經(jīng)常地是把待在家里節(jié)省下來的這點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爾貝蒂娜出游的情景上,我用一種熱切的口吻跟她 談到咱倆一起出游的計劃,無從兌現(xiàn)的計劃使這種熱切顯得那么無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圣堂②重睹彩繪玻璃風(fēng)采的強(qiáng)烈欲|望,并為無法單獨陪她成行深感遺憾, 她瞧著我那種熱切的模樣,就溫柔地對我說:"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來這么想去,那么就上點勁兒,和我們一塊兒去唄。只要您愿意,我們等多久都行,等到 您準(zhǔn)備好為止。另外,要是您覺得單獨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話,我只消打發(fā)安德烈回家,讓她下回再來就是了。"然而這些邀我出游的話,卻正增強(qiáng)了我的安全感, 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①《圣經(jīng)·舊約》中因居民罪惡深重被神毀滅的古城。通常借指罪惡淵藪。
②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于十三世紀(jì)的彩繪大玻璃窗極為壯觀。

我沒想到,把看守阿爾貝蒂娜以平息我內(nèi)心騷亂的任務(wù),如此這般地托付給安德烈和司機(jī),讓他倆去費神監(jiān)視阿爾貝蒂娜之后,我卻就此變得愈來愈遲鈍,那種 絞盡腦汁馳騁想象的沖動給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別人要做的事的意愿所激發(fā)的靈感也不復(fù)出現(xiàn)了。更危險的是,就我的個性*而言,可能性*所構(gòu)成的世界總 要比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更讓我覺得容易明白些。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靈,但也容易受人欺騙。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與可能性* 并不相干。然而,人們乃至整個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內(nèi)),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會有那么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個警長,一個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個完全 部門的首腦,這些人物從不根據(jù)可能性*去作八面來風(fēng)的臆測,而是進(jìn)行準(zhǔn)確的推理,暗自在算計著:"倘若德國如此這般宣稱,那么它必是另有企圖,那決非某種泛 泛而談的企圖,而是極其明確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諸實施。""如果此人已經(jīng)逃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須在該地組 織搜捕,具體方案如下……"天哪,這方面的本領(lǐng)我生來就欠缺,現(xiàn)在我又習(xí)慣了讓別人去代我操那份監(jiān)視阿爾貝蒂娜的心,自己圖個清靜,所以干脆聽任那點微弱 的本能麻木、萎縮乃至消亡。

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爾貝蒂娜講穿的。我告訴她說,醫(yī)生囑咐我臥床。這不是真話。即便是真話,當(dāng)初這道醫(yī)囑也并沒能阻止我陪阿爾 貝蒂娜出游。我請她允許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說其中的一個原因,一個出于明智的考慮的原因。每次我和阿爾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離開我一 會兒,我就會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許是在和什么人說話,或者是在拿眼風(fēng)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緒不佳,我又會想,大概我把她的約會給攪了或是耽誤了她的時間。 真實,從來就只是一種把我們引向未知世界的誘餌,而我們在探索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沒法走得很遠(yuǎn)的。最好的辦法是盡量不去知道,盡量不去多想,不為嫉妒 提供任何具體的細(xì)節(jié)。遺憾的是,即使與外界生活隔絕,內(nèi)心世界也會滋生種種事端;即使我不陪阿爾貝蒂娜出去,獨自在家遐想,紛沓的思緒中時而也會冒出一鱗 半爪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東西,它們就象一塊磁鐵那樣,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絲馬跡牢牢地吸住,從此成了痛苦的淵藪。哪怕我們生活在密封艙里,意念的聯(lián)想和回 憶,仍然在起作用。但這些內(nèi)心的撞擊并不一定是即刻產(chǎn)生的。阿爾貝蒂娜剛出門,孤獨所具有的那種啟人心智的效能,俄頃之間就使我恢復(fù)了生氣;我也要在這剛 開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樂趣??梢钱?dāng)天的天氣不僅不能喚起我對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實世界,展示這個對任何沒有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 道)的情況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來說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實世界,那么光憑享受一番樂趣的一廂情愿的愿望--這種任性*的、純粹出于本能的愿望--是還不 足以給我?guī)磉@些樂趣的。有些個晴天,寒意襲人,街上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傳到耳際,與我之間的溝通顯得那么暢達(dá),仿佛房子四周的墻壁都給拆了似的,每逢電車 駛過,它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暰屯鹑缫话雁y刀在敲擊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聽到的那把潛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隨著溫度和外界光線的 變化,琴弦變得時而緊張,時而放松。在我們體內(nèi),這潛在的樂器在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劃一的生活節(jié)奏中保持著沉默,讓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異和變化音樂的那個源 泉:有些日子里,天氣的變化會使我們即刻從一種音樂氛圍轉(zhuǎn)換到另一種氛圍。我們會回憶起一支久已忘懷的曲調(diào),歌的旋律會以數(shù)學(xué)般的精確浮現(xiàn)在記憶中,甚至 都來不及去辯認(rèn)這到底是哪支歌,便會信口唱了出來。唯有這些內(nèi)在的變化(盡管它們也是受外界影響產(chǎn)生的),才會引起我對外部世界印象的改變。腦海中那扇久 久關(guān)閉的交流溝通之門開啟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歡愉郊游的場景,都在意識中浮現(xiàn)出來了。隨著琴弦的顫動,我全身都震顫了起來,我相信,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 奇妙的體驗,我會愿意付出業(yè)已逝去和行將到來的全部生命作為代價--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跡,早晚是要給習(xí)慣這塊橡皮拂拭殆盡的。

雖然我沒有陪阿爾貝蒂娜去作長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卻比她的行蹤更加飄忽不定,我拒絕了用我的感官去領(lǐng)略這個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賞著 所有那些與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經(jīng)有過和還會再有的早晨,更確切地說,我在欣賞的是某一個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時斷時續(xù)的再現(xiàn),我一眼 就能認(rèn)出它們:因為清洌的風(fēng)兒吹過,就會把當(dāng)天的福音書掀到一頁頁合適的位置,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佚R著我的視線,讓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們。這個理想的早 晨,以酷肖所有類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實,充實我的心靈,給我?guī)硪环N不因體質(zhì)孱弱而興味稍減的歡樂:幸福舒暢的感覺,往往并不是從健全的體魄,而是從不曾 消耗的盈余精力中產(chǎn)生的,我們不必靠充實精力,只須靠縮減活動,就能同樣地獲得這種感覺。我在病床上積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顫,心頭突突地跳個不停, 猶如一部不能移動的機(jī)器兀自在原地運轉(zhuǎn)。

弗朗索瓦絲來生火,往爐膛里扔了些小樹枝引火。一個夏天下來已被遺忘的那股氣味,氤氳在爐膛四周,生成一個魔幻般的氛圍,我在其中依稀覺得自己正在看 書,一會兒在貢布雷,一會兒又在東錫埃爾,我感到快活極了,盡管人還在巴黎的房間里,卻仿佛正要動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圣盧和他的那 些在軍營的朋友們。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回想積聚在記憶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樂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時刻懷著康復(fù)希望的人身上, 會表現(xiàn)得格外強(qiáng)烈,難支的病體和懷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們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尋找跟回憶吻合的圖景,另一方面又使他們有足夠的自信,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那么 去做,因而面對這些回憶仍會顯得充滿渴念、無限神往,面前的這一切,在他們已不僅僅是回憶或圖景。然而,即使它們對我來說永遠(yuǎn)只是些回憶而已,即使我在回 想起它們時僅僅是看見一些圖景而已,有時冷不丁的,由于一種感覺同一效應(yīng),它們會使我整個兒的變成那個當(dāng)初見到它們的孩子或少年。不僅戶外的天氣起了變 化,室內(nèi)的氣味有了異樣,而且在我身上年齡倒了回地去,人也變了模樣。清冷的空氣中透出的樹枝氣味,宛如一段逝去的歲月,一塊從往昔的冬日飄來的見不到底 的浮冰,闖進(jìn)了我這間不時留有這種香味或那種亮光痕跡的屋子,這些痕跡猶如歲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還在我懷著契闊已久的希望的喜悅辯認(rèn)出它們以前,我就 已經(jīng)置身其間,整個兒沐浴在它們當(dāng)中了。陽光照在我的床上,穿過我瘦弱軀體的透明遮擋,溫暖著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變得通體灼熱。這會兒,我就象一個 連醫(yī)生還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誤的餓慌了的恢復(fù)期病人,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心想跟她結(jié)婚勢必會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獻(xiàn)給別人這么一個對 我來說過于沉重的負(fù)擔(dān),而且由于她無時無刻不在我跟前,我勢必得過一種喪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沒法享受到那種悠然獨處的樂趣。

問題還不止于此。即便我們所要求于生活的只是它能給予我們的種種愿望,其中也總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愿望--會有它們獨特的稟性*。 所以,倘若我從床上起來,撩開一會兒窗簾,那可并不僅僅是象音樂家打開一會兒琴蓋那樣,也不僅僅是為了證實一下陽臺和街上的陽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憶合得 上轍,我那樣做,也是想瞧一眼那個挎著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著件藍(lán)罩衫的面包鋪女掌柜,或者是那個用彎彎的扁擔(dān)挑著牛奶罐、穿著圍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 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個跟在家庭女教師后面、滿臉驕氣的金發(fā)小姑娘,總之,我想瞧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它跟其他圖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別,已足以使 它跟那些圖景之間,用音樂的語言來說,有如兩個不同的音符那樣迥然相異,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見不到它,這一天就會因其無法為我追求幸福的愿望提供對象而顯得 蒼白貧乏。不過,見到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雖然給我?guī)砹擞鷣碛嗟臍g愉,使這街道,這城市,這世界都變得更令我向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 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復(fù)健康,走到外面去,沒有阿爾貝蒂娜在身邊,做個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當(dāng)那個將把遐想留給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車子開得飛快 地從屋前經(jīng)過的時候,我總為自己的病體沒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女人,猶如火槍的槍子兒從窗洞里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讓她的臉容從 我的眼里消失,因為我在這張臉上期待著幸福--

一個幽居如我的人從未嘗到過的幸福--的賜予!

至于阿爾貝蒂娜,我對她的情況已經(jīng)不感什么興趣。她一天比一天變得難看。只有當(dāng)我聽說她怎么撩撥起別的男人的欲念的那會兒,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 從他們那兒奪回來,讓她當(dāng)著我的面給高高地吊在桅桿上。她能使我痛苦,但決不會使我快樂。正是這種痛苦,維系著我和她之間的這種乏味膩人的關(guān)系。一旦這種 痛苦得以解脫,減輕痛苦的努力--它有如一種讓人倍受折磨的游戲,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隨之變得全無需要之后,我就覺得她對我已經(jīng)變得毫無意義,而我 對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喪的是這種狀況還會持續(xù)下去,我有時甚至希望聽到她干下了什么駭人聽聞的丑事,能讓我在病體康復(fù)之前跟她吵一場,然后好讓我 倆重歸于好,讓那根把兩人拴在一起的鏈子換個樣兒,變得柔軟些。

與此同時,我又利用許許多多個場合,許許多多次作樂的機(jī)會,在兩人的交往中給她制造了一種幸福的幻象,而這種幸福我自問是無法真正給她的。我一旦身體 恢復(fù),就要去威尼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爾貝蒂娜,我怎么能成行呢?我對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我決定要走動一下的時候,也總要帶著她一塊兒出去。 即便我整個下午都待在家里,我的思緒還是一路跟隨著她,我眼前會浮現(xiàn)出一幅藍(lán)濛濛的幽遠(yuǎn)的場景,以我為中心綿延生成一片朦朧空廓、飄移不定的地帶。"要是 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說,"在哪回兜風(fēng)的時候,想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結(jié)婚的事兒,下個狠心就此不回來,干脆上她姨媽家去,也不要我對她說聲再會,那她就會 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為兩人的分手去那么擔(dān)心了!"我的心,自從它的傷口愈合以后,開始跟我的這位女友分道揚鑣了;我可以在想象中毫不費力地把她挪開,讓 她離得我遠(yuǎn)遠(yuǎn)的。沒有了我,十有八九會有別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許就會去干出那種種叫我膽戰(zhàn)心驚的荒唐冒險的事兒??墒?,這會兒的天氣這么好,我 拿準(zhǔn)她晚上就得回來,所以即使她可能干下傻事的念頭在我腦子里冒了頭,我還是能很灑脫地把它甩在一邊,讓它在頭腦里的哪個旮旯里無聲無息地呆著,就象那是 某個想象中的人物干的壞事,跟我的現(xiàn)實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腦子輕松自如地運轉(zhuǎn)著,覺得自己具有一種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種肌肉的 活動,一種精神的亢奮,使我超越始終羈絆著我的憂心忡忡的狀態(tài),開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圍中活動,而一旦進(jìn)入這種氛圍,就覺得不論是死命地去阻止阿爾貝蒂娜跟 別人結(jié)婚,還是想方設(shè)法不讓她跟別的女人相好,它們在我自己眼里,就跟在一個不認(rèn)識她的陌生人眼里同樣的顯得有悖情理。

然而,嫉妒又屬于那種誘發(fā)因素變化莫測、無從控制的間發(fā)癥,這些誘發(fā)因素往往在這個病人身上是一個樣兒,在另一個病人身上完全是另一個樣兒。有的哮端 病人發(fā)病時,非得打開窗戶,站在風(fēng)口里呼吸從岡巒拂來的新鮮空氣,病情才能緩解,而有的哮喘病人卻得呆在城里,躲在煙霧繚繞的房間里才行。但既然生的同是 嫉妒病,他們又會都有對某些事可以循例不究的脾氣。有的人并不在乎受騙上當(dāng),只要別人把事情告訴他,讓他知道真相就行,有的人卻但愿別人能把事情瞞著他, 其實這兩種人同樣可笑,因為,如果說后一種人由于別人對他隱瞞了真相而更稱得上真正受了騙,那么前一種人要知道真相則無非是要讓煩惱滋生、延續(xù)、周而復(fù) 始。

而且,嫉妒的這兩種不同的偏執(zhí)表現(xiàn),對隱情懇請告知也好,拒不與聞也好,常常都會走到偏執(zhí)狂的地步。我們看到,有些受了情婦疏慢的嫉妒的男子,依然允 許她委身于別的男人,只要事情得到過他的許可,而且就在近邊,即使不在他眼皮底下,至少也是在他的屋頂?shù)紫逻M(jìn)行。在那些上了些年歲,而情婦還很年輕的男人 中間,這種情形是屢見不鮮的。這種男人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難以討得情婦的歡心,有時甚至已經(jīng)無法滿足她的要求,于是,與其讓她欺騙自己,倒不如把一個能使她開 心、卻不會給她出壞主意的男人,引進(jìn)家里的一間鄰室。對另一些人,情況截然相反:在一個他所熟識的城市里,他決不允許情婦離開自己半步,完完全全把她當(dāng)奴 隸一般看待,但他又可以同意她跑開一個月,到一個他完全陌生的、無從想象她在那兒會怎樣生活的國家去。我對阿爾貝蒂娜,就同時有著這兩種以偏執(zhí)求安寧的心 態(tài)。如果她是在我的附近尋歡作樂,而且是由我慫恿她這么做的,我就能監(jiān)視她的一舉一動,不用擔(dān)心會受她的騙,所以也就不會嫉妒;如果她去了一個我完全陌生 的遙遠(yuǎn)的國度,叫我無從想象,不能也不想再去了解她是怎樣行事的,那我或許也不會嫉妒。在這兩種情形下,或是由于了如指掌,或是由于一無所知,都無從產(chǎn)生 疑竇。

夕陽吐著余輝,回憶把我?guī)нM(jìn)了一種久遠(yuǎn)而清新的氛圍,我感受著這種氛圍,猶如俄耳甫斯呼吸到人間不曾有過的、來自天堂的美妙氣息那般的欣喜??墒悄荷? 終于降臨,將我沉浸在憂郁之中,我下意識地望望掛鐘,看阿爾貝蒂娜還有多久才能回來,我發(fā)覺還來得及穿好衣服下樓去,就某些衣著打扮的問題,請教一下房東 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我正打算買些東西給阿爾貝蒂娜。有時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門去買東西,而且即便天氣不好,她也總戴著女便帽,穿著皮大 衣。我心里很清楚,在好些聰明人的眼里,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公爵領(lǐng)地或親王封邑,那么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這個名頭也就全無意義 了;可是我對公爵親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種不同的看法。這位不分晴雨都穿著皮大衣的太太,當(dāng)年她作為公爵夫人、親王夫人、女子爵所擁有過的那些 城堡采地,在我眼里似乎仍在她手里,就如建筑物巨石門楣上鐫刻著的那些人物擎著他們所建造的大教堂或者他們所保護(hù)的城市。不過這些城堡、森林,只有我心靈 的眼睛才能看見它們擎在這位穿皮大衣、戴手套的太太,這位國王表妹的手上。我的肉眼,在天色*-陰-沉的日子所能看見的僅僅是公爵夫人敢于用來武裝自己的一把雨 傘。"天有不測風(fēng)云,還是帶著保險些,要不萬一我走得挺遠(yuǎn),汽車討的價錢又太貴,我可怎么辦哪。""太貴"呀,"我可付不起"呀,這些話都是公爵夫人整天 掛在嘴上的,還有一句是:"我可太窮啦,"讓人分不清她這么說,是因為她覺得作為一個有錢人,說說自己很窮挺有趣,還是因為她覺得作為一個(貴族盡管裝得 象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似的)不象那些有了幾個錢就看不起窮人的暴發(fā)戶似的視財如命,自有一種瀟灑的意味。但也可能這只不過是她在某個生活階段的一種習(xí)慣,她挺富 有,但相對于支撐這個場面的開銷來說又不夠富有,總難免感到錢不夠用,而她又不愿意讓人覺得她想瞞著人家,于是就干脆自己放在嘴上說了。一個人用開玩笑的 口吻說的事兒,往往正是使他感到心煩意亂的事兒,只是他不愿意顯出煩惱的樣子,而且暗地里也許還懷有一種僥幸心理,指望談話的對方聽出自己開玩笑的口吻, 也就以為這事兒不能當(dāng)真了。

不過在晚上的這個時候,我知道公爵夫人一般總是在家的,對此我感到挺高興,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向她詳細(xì)請教阿爾貝蒂娜用得著的種種知識了。我下 樓去的時候,幾乎根本沒去想一想這事兒說起來有多奇怪:這位讓我在童年時代感到那么神秘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這會兒我上她家里去僅僅是出于實用的目的,想 派她個用場,就象是在打個電話似的,當(dāng)年電話曾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它的奇跡曾讓我們感到神乎其神,驚嘆不已,可是時至今日,逢到要約裁縫來或者招呼店家 送冰淇淋來的時候,我們拿起電話就打,腦子里壓根兒就沒想著電話這回事。

阿爾貝蒂娜對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都有強(qiáng)烈的愛好。我也禁不住每天都要給她買點新鮮玩意兒。每當(dāng)她眉飛色*舞地對我說起她那雙一眼就能看出某件衣物是否風(fēng) 雅的眼睛隔著窗戶或是在院子里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圍在頸脖里、披在肩膀上或是拿在手里的長圍巾、皮披肩或陽傘的時候,我心里很明白,這位小姐的口味生來 難弄(跟埃爾斯蒂爾交談,受了她的趣味的影響之后,越發(fā)變得考究了),別說一件只不過是看上去還過得去的東西,就算它確實很漂亮,在一般人眼里已經(jīng)是很雅 致的了,但只要實際上并非全然如此,它就決不會合她的口味;我悄悄地跑去請教公爵夫人,阿爾貝蒂娜喜歡的那件衣裳是在哪兒定做,怎么定做,照什么樣子定做 的,我要怎樣才能一模一樣地也弄到這么一件,還包括制作者的秘密,他的特色*(阿爾貝蒂娜把這叫作"風(fēng)度","派頭"),確切的名稱--名頭響亮也至關(guān)重要 --以及我得讓人選用的料子的質(zhì)地。

剛到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就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跟我們在同一幢樓里,就住我們對面,她聽見這個顯赫的頭銜和姓氏時的那副神氣,說它是 冷漠、敵對、蔑視都還嫌輕,那是一個生性*高傲、感情熾烈的人在無力實現(xiàn)自己愿望時的一種情緒流露。盡管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 含的那些優(yōu)點卻只能在我們的愛好這個框框里面,在我們對自己不得不放棄的那些愛好(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這就是平時所說的反感--中 間,去求得發(fā)展。阿爾貝蒂娜對社交圈子里的人的這種反感,僅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個部分,但它作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個側(cè)面,使我感到興趣--那就是 對貴族的一種飽含怨懣的眷戀--這恰好跟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貴族氣質(zhì)所表現(xiàn)出來的法蘭西性*格形成一個有趣的對照。對那種貴族氣質(zhì),阿爾貝蒂娜因其無法企 及,也許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她記得埃爾斯蒂爾曾對她說過公爵夫人是巴黎穿著最講究的女人,所以在我這位女友身上,對一個公爵夫人所表現(xiàn)的具有共和色*彩 的蔑視讓位給了對一位裝束優(yōu)雅的女人的強(qiáng)烈興趣。她常常向我打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情況,而且慫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兒去征詢有關(guān)她的衣著打扮的意見。這些事 其實我可以去向斯萬夫人討教,出于這一目的我也確實給她去過一封信,不過我覺得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穿著藝術(shù)上似乎更勝一籌。如果我在拿準(zhǔn)她沒出門,而且關(guān) 照好等阿爾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后,我下樓去瞧見公爵夫人穿著一襲薄霧也似的灰色*中國縐紗長裙,一派飄飄欲仙的樣子,我就會覺得她之所以象這樣子出現(xiàn)在 我眼前,是出于一些很復(fù)雜的原因,而且是應(yīng)該這樣而不可能是別的樣子的,我聽?wèi){自己浸潤在這種恬適的氛圍里,有如置身于某些霧氣濛濛、籠罩在珠灰色*調(diào)中的 寧謐的下午;如果反過來,她穿的是一件綴滿朵朵黃的、紅的火苗的中國睡袍,那我就會出神地望著它,猶如望著一輪耀眼的落日;這些衣著,并非一種無所謂的、 可以隨便更換的裝飾,而是一種確定的、帶有詩意的現(xiàn)實,如同一天的天氣,如同這一天中某個時刻特定的光線。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這些長裙和睡袍中間,最能反映一種明確傾向、具有一種特殊意義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圖案制作的那些長裙。也不知是由 于它們的這種歷史淵源,還是由于它們中間的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緣故,這些長裙被賦予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性*質(zhì),使穿著這些長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談的這個女 人,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起來,仿佛這裝束是長時期深思熟慮的成果,仿佛這談話是超脫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說中的場景似的。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我們見過 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來客的日子特意穿上這件或那件裝束。如今的服飾已經(jīng)不象這般的具有個性*了,但福迪尼的長裙算得上是個例外。寫小說的人在描寫這些長 裙時,不會有任何含糊之處,因為這些長裙是確實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細(xì)微的圖案,也象一件藝術(shù)品的真跡那樣可以讓你細(xì)細(xì)端詳。面對兩件決非大致上差不多,而 是每件都有鮮明個性*,甚至可以分別給它們?nèi)€名兒的長裙,究竟是穿這件還是穿那件,這位夫人的確是得作一番選擇的。

不過,說了長裙,我還得再說說這位夫人。我覺得這會兒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比當(dāng)初我戀慕著她的時候更可愛了。因為我在她身上已無所期待(我去她那兒 已不是出于看望她的目的),所以當(dāng)我把腳擱在壁爐柴架上聽她說話,仿佛在讀一本用往昔的語體寫作的書的時候,我?guī)缀跏窍螵氉砸蝗舜谀莾核频臒o拘無束,心 境平和而寧靜。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脫的,因而我能夠細(xì)細(xì)地品味她的談吐中那種法國式的典雅,其韻味的純正,在今天的口頭和書面語言中都已是不可復(fù)得了。我聽 著她娓娓而談,猶如聆聽一首風(fēng)味純正的可愛的法蘭西民歌,甚至覺著依稀能在其中聽出她對梅特林克的有所微詞(不過,鑒于女人缺乏主見,易為文學(xué)界的時尚所 左右,如今她或許已經(jīng)受了姍姍來遲的褒譽(yù)的影響,對這位比利時劇作家贊賞不已了),正如我能覺著梅里美對波德萊爾,司湯達(dá)對巴爾扎克,保爾-路易·古里埃 對維克多·雨果,梅拉克對馬拉美都有過微詞一樣。我知道,這些嘲貶別人者就思想而言都比他們嘲貶的對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們的語匯確是更純正的。德· 蓋爾芒特夫人的語匯幾乎跟圣盧的母親不相上下,簡直到了一種令人贊嘆的境界。今天的那些愛說"實則"(而不說"其實")、"更有甚者"(而不說"尤 其")、"大驚失色*"(而不說"大吃一驚")等等等等的作家們,我可不是從他們的蒼白乏味的語匯中,而是從跟一個叫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絲的女 人的交談中學(xué)到古風(fēng)的語體和一個個詞兒的真正讀音的,我在五歲那年就從弗朗索瓦絲那兒知道,大家是不說塔爾納,而說塔爾,不說貝阿爾納,而說貝阿爾的。所 以我在二十歲進(jìn)社交圈子時,就用不著再讓人教我不該象邦當(dāng)夫人那樣說"德·貝阿爾納夫人"了。

如果我說公爵夫人并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鄉(xiāng)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婦氣,或者她在表現(xiàn)這種味兒時沒有某種矯情之處,那我就是在說誑話了。不過在她而言這與 其說是貴婦人學(xué)鄉(xiāng)下人的樣子故作天真,與其說是對藐視不相識的農(nóng)婦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驕傲,倒不如說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愿讓它給摩 登的粉飾糟蹋掉的女人的頗帶幾分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審美趣味。有個例子跟這很相象,我們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個諾曼底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板,他執(zhí) 意不肯讓自己的小客棧沾上現(xiàn)代化賓館的奢侈習(xí)氣,雖說他已是百萬富翁,他的說話、穿衣仍保持著諾曼底農(nóng)民的做派,而且就象在鄉(xiāng)下農(nóng)舍一樣,讓顧客跑進(jìn)廚房 來看他親自掌勺烹制一頓決不比最豪華的大飯店遜色*,但價錢也貴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貴族世家,單有那點本鄉(xiāng)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夠的,家族中還必須降生一位聰明恰到好處的成員,才能不至于鄙薄這種生命力,不至于讓它湮沒在世俗 的粉飾下面。德·蓋爾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兒也太足,當(dāng)我認(rèn)識她時,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經(jīng)沒有半點兒外省氣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當(dāng)年輕姑娘那會 兒的生活時,找到了一種(在似乎過于俚俗的外省人的聲腔和矯揉做作的文縐縐的談吐之間)折衷的談話方式,這種風(fēng)格的語言,正是使喬治·桑的《小法岱特》以 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憶錄》中講述的某些傳說顯得那么可愛的語言。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德·蓋爾芒特夫人講那些有農(nóng)民和她一起出場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 遠(yuǎn)的習(xí)俗,使這些城堡映襯下的村落別有一種誘人的情趣。

她的那種發(fā)音方式,如果其中沒有任何做作之處,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一套語匯的意圖,真稱得上是一座用談話作展品的法蘭西歷史博物館。"我的叔祖菲特-雅姆" 不會使人感到吃驚,因為我們知道菲茲-詹姆士①家族是會很愿意申明他們作為法蘭西的名門望族,不想聽到人家用英國腔來念他們的名字。不過有些人,他們原先 一直以為得盡力按照語法拼讀規(guī)則來念某些名字,后來卻突然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這么念的,于是又盡力照這種他們聞所未聞的念法來念那些名字,這些人馴 順到如此可憐的地步,倒是實在令人吃驚。比如說,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當(dāng)過德·尚博爾伯爵的侍從,為了跟后來當(dāng)了奧爾良黨人的丈夫開個玩笑,她總喜歡說" 我們這些弗羅施多夫的舊族"。那些原先一直以為該念"弗羅斯多夫"的客人當(dāng)即改換門庭,滿嘴"弗羅施多夫"的說個不停。

①菲茲·詹姆士(1670-1734),英國貴族、元帥;1710年被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冊封為法國公爵。"菲特-雅姆"是這個英國名字按法文讀音習(xí)慣的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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