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給介紹說是她侄兒,但我沒聽清他名字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因為公爵夫人說這個名字時,盡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說得很 響,但發(fā)音含混得很,我只聽見"這位是……翁,羅貝爾……兄弟。他認定他的頭蓋骨跟遠古時代的威爾士人是一模一樣的。"后來我才明白她是說:"這位是小萊 翁(萊翁親王,其實是羅貝爾·德·圣盧的內弟)。""誠然,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頭蓋骨,"她接著說,"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他在穿著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 鬼地方給甩遠了。我和羅昂一家在若斯蘭①那會兒,有一天我們去做禮拜,碰到好些從布列塔尼各地來的農民。有個高大的鄉(xiāng)下漢子,萊翁家的一個佃戶,大驚小怪 地瞅著羅貝爾內弟的那條淺色*長褲。'你這么瞧著我干嗎?我敢打賭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吶,'萊翁對他說。然后,因為那鄉(xiāng)下佬說他不知道,萊翁就接著說:' 聽著,我就是你的親王。'噢!'那鄉(xiāng)下佬一邊忙不迭地脫帽致歉,一邊回答說,'我把您當作英國佬了。'"如果我趁此機會,慫恿德·蓋爾芒特夫人再講講羅昂 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們家時有聯(lián)姻的情況),她的敘述就會充滿一種矜憫的傷感情調,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詩人邦比耶也許會說的那樣,"有股子在荊豆萁火上 煎出來的蕎麥薄餅的嗆人味兒。"
①若斯蘭位于布列塔尼地區(qū)莫爾比昂省內的小鎮(zhèn),以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紀的教堂、城堡著稱。
關于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凄涼,他失聰后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么 在蓋爾芒特圍獵之余隨隨便便地穿著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覺著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別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 束。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里戈鄉(xiāng)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xiāng)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xiāng)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 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圣西門①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shù)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里戈這些地名。
①圣西門(1675-1755),法國貴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宮廷生活的《回憶錄》二十一卷,其中對人物的刻劃相當生動活潑。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fā)音和語匯吧。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xiàn)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這里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 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fā)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涵義上來說的。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n這個名字的。收到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①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n(約翰)·德· 維爾巴里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群青顏色*畫著的那個令人贊美的字母一樣。①哥達,德國 東部城市??d歐洲名流家譜的《哥達年鑒》即在該地編纂出版。
可惜我沒法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得盡量趕在阿爾貝蒂娜之前面到家里。不過,我也只能一點一滴地從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獲得我所需要的有關衣著的有用的指點,以便讓人盡著年輕姑娘合適的范圍,給阿爾貝蒂娜裁剪同樣款式的衣裝。
"比如說,夫人,上回您先在圣德費爾特府上吃晚飯,然后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的時候,穿一身紅色*的長裙,配一雙紅鞋子,那真是絕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那是叫什么料子來著?年輕姑娘也能穿嗎?"
公爵夫人布滿倦意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fā)了,這種表情正是以前斯萬恭維洛姆親王夫人時那位親王夫人臉上有過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淚,用一種揶揄、探詢、 欣喜的眼神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那位每逢這種場合必到的先生,此刻從單片眼鏡后面漾起一陣笑意,好象是對于在他看來全然由年輕人強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 熱所引起的這種理智上的昏亂表示寬容。公爵夫人的神氣則象是在說:"他這是怎么啦?他準是瘋了。"隨后,她轉過臉來溫存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 象顆寶石,還是象朵花兒,不過我倒還記得,我是有件紅裙子:是用適合那個季節(jié)穿的紅色*綢緞料子做的。年輕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嘗不可,不過您告訴過我,您 的那位姑娘晚上從不出門。可這長裙是晚禮服,平時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最奇怪的是,雖說那個夜晚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經把有一樁(我們下面就會看到)她原本該牢記心頭的事情都 給忘了??磥恚瑢@些活動家(社交場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動家,但畢竟還是活動家)來說,他們的精神由于始終集中在一小時之后會發(fā)生什么 事情之類的問題上,因而幾乎無法再在記憶中存儲多少內容了。比如說,常有這樣的情況,當有人對德·諾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預言要跟德國簽訂和約,結果卻并 無此事的這個茬兒時,他就會說出下面一大通話來,而其用意倒也并非轉移目標或為自己開脫:"您準是聽錯了,我根本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再說這話也不象是 我說的,因為在這種談話中,我總是出言非常謹慎的,對于那種往往只是出于一時沖動,最終通常會釀成暴力行為的所謂驚人之舉,我是不可能去預言它會成功的。 毫無疑問,在相當長久的未來,法德兩國關系將會變得密切起來,這對兩國都有好處,在這筆交易中間,我想法國也是不會吃虧的,可是這個看法我還從沒說過,因 為我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如果您要問我對跟當年的老對頭正兒八經地結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將是一步敗著,我們會因此蒙受重大的損失。"德·諾布瓦先生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在說謊,他只不過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說,凡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凡是你通過模仿而得到,或者由于旁人的慫恿而接受的東西, 忘記起來總是特別快的。它們會起變化,而我們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比起外交官來,那些政客就是有過之無不及了,他們對自己在某個場合所持的觀點可以忘記得 干干凈凈,在有些情況下,他們的出爾反爾,并非有什么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確實只是健忘所致。至于社交場上的人物,他們向來就記不住什么東西。
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肯定說,她穿紅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記得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也在場,一定是我弄錯了??墒牵鞎缘脧拇艘院?,公爵,甚至公爵夫人 的腦子里是不是整天盡想著肖斯比埃爾夫婦呢!事情是這樣的。騎師俱樂部的主席去世后,德·蓋爾芒特先生是資格最老的副主席。俱樂部里有一批人,他們本人沒 有多少身價,卻以對不請他們吃飯的人投反對票為唯一的樂趣,這時他們結成一伙來反對德·蓋爾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則自以為穩(wěn)操勝券,而且又并不怎么把這個 相對于他的社會地位來說幾乎無足輕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里,所以按兵不動。那伙人到處放風,說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結案了,不過即使過二 十年以后人們還會提起它,何況當時才不過是兩年以后),接待過羅特希爾德,還說人們長期以來太讓象德·蓋爾芒特公爵這樣有一半德國血統(tǒng)的半外國佬的權貴占 便宜了。這伙人處于很有利的地位,因為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也對這些過于顯眼的腳色*妒火中燒,對他們的巨大家產恨得牙癢癢的。肖斯比埃爾的家產不可謂不大,卻 沒使人感到不快:他從不亂花一個子兒,夫妻倆住一套簡樸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門。肖斯比埃爾夫人酷愛音樂,常在家里舉辦一些小型音樂會,邀請的女 歌手遠比蓋爾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時誰也想不到提起這些音樂會,因為參加的人連清涼飲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場,整個演出是在椅子街那個不起 眼的角落里進行的。在歌劇院里,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來去從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并非等閑之輩,他們的名字會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極端的?;?黨人,但是他們都很謙遜,從不招搖。到了選舉那天,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顯赫不可一世的居然敗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卻得了勝,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爾當選騎 師俱樂部主席,德·蓋爾芒特公爵卻名落孫山,也就是說,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沒能爬上去。當然,當個俱樂部主席對于象蓋爾芒特夫婦這樣權勢炙手可熱的 顯貴來說,本來是算不了什么的??墒敲髅髟撌撬娜眳s沒能頂上的這個主席位置,眼看著讓一個叫肖斯比埃爾的家伙撈了去,這卻讓公爵感到難堪,要知道,這家 伙的老婆,奧麗阿娜在兩年前非但不屑于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對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三等貨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覺得忿忿然的呢。他聲稱他根本不把這次失 敗放在眼里,并且認定這事的根子是在他和斯萬的交往太深。骨子里,他余怒難消。有件事說起來挺奇怪的,以前從沒人聽德·蓋爾芒特公爵說過"壓根兒"這么個 頗為俗氣的字眼兒;可自從俱樂部選舉過后,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壓根兒"冒出來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說得倒輕巧,可這說法 本身就措詞不當;這又不是宗教事件,這壓根兒是個政治案件。"如果說在這以后的五年當中沒有再說起德雷福斯案件,那么你耳邊可以不再聽見"壓根兒"這三個 字,但倘使過了五年以后,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又讓人提起了,那么"壓根兒"這三個字也會即刻冒出來。公爵簡直無法容忍任何人提到這個案件,"就是它,"他 說,"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雖然實際上真正觸動了他的無非就是他在俱樂部競選主席敗北的這樁事情。
結果在我剛才說到的那個下午,也就是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起她在她表姊家穿過紅裙子的那次聚會上,德·布雷奧代先生頗有些不受歡迎,原因就是他腦子 里不知有了一種什么秘而不宣的聯(lián)想,還非想說出來不可,于是翕動母雞屁股似的嘴唇開了腔:"說到德雷福斯案件……"(他干嗎要說什么德雷福斯案件呢?剛才 那會兒不是還在說紅裙子嗎,當然這個可憐的布雷奧代,他想的只是讓大家逗個樂兒,說這話絕無惡意,然而單單是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就已經讓德·蓋爾芒特那兩 道朱庇特式的威嚴的眉毛蹙緊了)"……有人告訴我,咱們的朋友加蒂埃曾經說過一句絕妙的話,真是妙不可言,(我得提醒讀者注意,這位加蒂埃是德·維爾弗朗 什夫人的兄弟,跟同名的那位珠寶商并無絲毫關系?。┎贿^這并沒叫我吃驚,因為他本來就絕頂聰明。""哦!"奧麗阿娜插斷他的話說,"我可不欣賞他的聰明。 我簡直沒法對您說,您那位加蒂埃叫我有多討厭,我每回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總要碰見他,我真不明白夏爾·拉特雷默伊耶和他夫人干嗎對這么個討厭家伙會感到那 么趣味無窮。""我竟(親)愛的公闕(爵)夫人,"布雷奧代回答說,他發(fā)C這個音有困難,"我覺得您對加蒂埃太嚴厲了。沒錯,他也許往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是 跑得太勤了些,可這畢意是對雅(夏)爾的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忠誠的表示吧,眼下這樣的人也是不多見的了。言歸正傳吧,人家告訴我的話是這樣的。加蒂埃似 乎是說,如果左拉先生要想卷進一樁訴訟案而且讓自己給判刑的話,那他無非是想獲得一種他還不曾有過的體驗--坐牢的體驗。"
"所以他在被逮著以前就溜了,"奧麗阿娜接著說,"這種話可站不住腳。何況,即使情況真是這樣,我也認為這句話說得再蠢也沒有了??赡尤挥X得它絕頂 聰明!""天哪,我竟(親)愛的奧麗阿娜,"布雷奧代看見公爵夫人表示異議,就開始退縮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只是怎么聽到就怎么說哪,咱們別管它得 了??刹皇?,就為這,加蒂埃先生還讓那位出色*的拉特雷默伊耶狠狠地給克了一通呢,因為他有一百個理由不愿聽到有人在他的客廳里談論那些--怎么說好呢-- 那些眼下正在風頭上的案件吧,尤其是因為有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人在場,他就更加不高興了。加蒂埃挨拉特雷默伊耶這頓臭罵也是活該。""當然咯,"公爵 情緒極壞地說,"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婦雖說小心翼翼,絕口不提這樁討厭的事件,可是他們心底里,就跟所有的猶太人一樣,都是德雷福斯派。這確實是一種 adhominem①(公爵有些亂用了adhominem這個詞兒)的論據(jù),以前被忽略了沒拿來用作猶太人不可信的一個證明。如果一個法國人偷了東西、殺 了人,我想我不會因為那個人象我一樣是法國人而認為他是無罪的??墒悄切┆q太人,哪怕他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從來不會承認他們的某個同胞是賣國賊,而 且根本不去考慮他們中間一個人所犯的罪行,會產生多么嚴重的后果(公爵自然是想到了肖斯比埃爾和那該死的選舉)……,噯,奧麗阿娜,您不會認為就憑這還不 足以斷定猶太人都會庇護一個賣國賊吧。您也不會對我說就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所以不能這么斷定吧。""當然會嘍,"奧麗阿娜回答說(她心里暗暗有些惱火,只想 要對這個聲若洪鐘的朱庇特抬個杠、頂個嘴,從而把"理智"置于德雷福斯案件之上),"也許正因為他們是猶太人并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們知道一個猶太人 不一定就是賣國賊,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象德呂蒙先生就是這么說的吧。當然,要是他是個基督徒,那些猶太人是不會對他感興趣的,可是他們這么做了,因為 他們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猶太人,人家就不會這么輕易地把他當作天生的賣國賊,我的侄兒羅貝爾敢情就會這么說吧。""女人懂什么政治呢,"公爵目不轉睛地瞅 著公爵夫人喊道,"這樁聳人聽聞的罪行,并不單單是個猶太人的案子,而壓根兒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會給法國帶來最可怕的后果,憑這一點就該把那些猶太人 統(tǒng)統(tǒng)驅逐出境,雖說我也承認,直到目前為止所采取的懲罰措施全都(以一種亟需匡正的卑鄙的方式)并非針對他們,而是針對站在他們對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 些跟他們給我們可憐的國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顯赫的人。"
①拉丁文,從字面直譯為"針對此人",公爵即按此義理解,但它的實際含義是"僅從個人愛好或偏見出發(fā)"。
我覺著再這么下去事情快要不對頭了,所以趕忙又拾起裙子的話題。
"您還記得,夫人,"我說,"我有幸第一回見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見到我,"她笑吟吟地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說,這位先生的鼻尖變得玲瓏了,臉 上的微笑也由于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禮貌而變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讓人聽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聲音。
"……您穿一件黑色*大花頭的黃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樣,也是晚禮服。""還有您那頂矢車菊顏色*的帽子,我覺得好看極了!不過這些都是舊話了。我 想給我提到過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象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樣。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爾馬上就得走了。您來我家 吧,我的貼身女仆會都讓您看的。就是有一點,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給您,不過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縫去定做加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樣不 可。""我根本沒想過去找小裁縫哪,我知道那非走樣不可,不過我還是挺感興趣想弄弄明白,究竟為什么會走樣的呢。"
"您也知道我向來不善于解釋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象個鄉(xiāng)下婆子。不過這里面有個手工和式樣的問題;要說做皮大衣,我至少還可以寫個便條給我 做皮裝的裁縫,別讓他敲您竹杠。不過您知道,就這樣您也還得花八九千法郎呢。"您在另一個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別的味兒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點兒和 金色*條紋,象個蝴蝶翅膀的那件呢?"
"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里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里穿那件挺合適的。我有好幾件呢,回頭我讓您瞧瞧,要是您喜歡,我可以給您一兩件??墒俏液芟?讓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寫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極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里做的嗎?""不是,我知道您說的是哪雙鞋,您是說那雙 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當初孔絮洛·德·曼徹斯特陪我在倫敦采購時買到的。那可真是絕了。我總也不明白,這皮子是怎么染色*的,看上去倒象這山羊長的就是金 皮。在當中再配上那么一小粒鉆石,簡直就沒治了??蓱z的德·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已經死了,不過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寫信給德·沃里克夫人或者馬爾勃羅夫人,讓 她們設法去一模一樣的覓一雙。我在想,說不定我還有些這種山羊皮呢。您也許在這兒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會讓人通知您的。"
我因為想盡可能趕在阿爾貝蒂娜回家前離開公爵夫人,結果就常常在走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時,正巧在院子里碰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他倆是上男 爵最愛光顧的絮比安裁縫鋪去喝茶。我并沒有天天都碰到他倆,不過他倆可是每天必去的。說起來,有件事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種習慣的持續(xù)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 謬程度成正比的。驚人之舉,一般只能偶而為之。然而,一個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歡樂于門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謬生活,卻是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的。倘若 有誰出于好奇,連續(xù)觀察上十年,那他就會發(fā)現(xiàn)這十年來,那個可憐蟲在他本該享受一下生活樂趣的當口卻悶頭睡覺,而在什么事也干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讓人捅 上一刀的時候,偏又出門上街去,這個可憐蟲整年害著感冒,可一覺得熱又非喝冰鎮(zhèn)飲料不可。其實只消有那么一天,發(fā)一下興,就能一勞永逸地改變這種狀況???是這種生活又偏有個德性*,就是讓你發(fā)不起這個興。這種單調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墮落,因為任何表達意志的行為,都能使這種生活變得不至于那么令人難以忍 受。當?shù)隆は膮嗡瓜壬焯鞄е谞柹闲醣劝驳匿佔尤ズ炔钑r,我們同時可以看到生活的這兩個側面。德·夏呂斯有一次發(fā)的脾氣,就表明了這種日常習慣是怎么 回事。那個專做背心的小裁縫的侄女,有一天對莫雷爾說:"這么著,明兒你們來,我請你們喝茶,"男爵頗為有理地認為,這話出自一個他幾乎看作未來媳婦的女 孩之口,實在太粗俗了;而由于男爵生來肝火旺,不發(fā)發(fā)脾氣過不了癮似的,所以他并不是簡簡單單地告訴莫雷爾讓他教那姑娘要懂禮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罵罵 咧咧地嚷個不停。他用最蠻橫無禮、最傲慢不遜的口氣喊道:"我說嘛,會撥弄琴弦未見得就是'觸覺'好啊,這不,您整天擺弄小提琴,結果就阻礙了您嗅覺的正 常發(fā)展,要不您怎么會居然對請客喝茶,我想那才不過是十五個生丁的事吧,這種俗不可耐的說法聽之任之,讓它的惡臭來玷污我高貴的鼻孔呢?當您拉完一曲小提 琴獨奏,難道您在我家里看見過有誰不是拚命對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長地保持靜默,而是對著您放個屁嗎?他們之所以保持靜默,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您的琴聲感動得 如癡如醉,生怕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可不象您的未婚妻對著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那樣)。"
要是一個職員讓上司這么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第二天他準得給解雇。可是莫雷爾的情況是不同的,對德·夏呂斯來說再沒有比辭退莫雷爾更讓他感到可怕的 事了,他甚至擔心自己方才已經說過頭了,于是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對年輕姑娘的恭維話,他自以為說得大方得體,卻不料無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無禮之 詞。"她挺可愛的。既然您是個音樂家,我想她準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區(qū)的聲音很美,聽上去夠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歡,那想必是跟她的 脖子有關系,她的脖子長得很細,樣子挺怪的,一波三折,象是就要到頭了。卻突地又冒出一截;不過盡管有這么些不足之處,她的側影還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 裁縫,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讓她剪一張她本人的側影像給我。"
夏利對于人家稱贊他未婚妻的可愛之處,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而對男爵的這番恭維話就更當耳邊風了。不過他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那當然,我的老 弟,我會給她一塊肥皂,讓她別再這么說話的。"莫雷爾象這樣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我的老弟",可并不是因為這位出色*的提琴師糊涂到不明白他的年齡剛夠得到 男爵的三分之一。他這么說,也跟絮比安說這話不同,在他,這么說無非是對某些交往抱一種天真的想法,認為在表示親熱(在他莫雷爾,是裝出來的親熱,在別人 則是真心實意的親熱)之前,必須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齡上的差別。就這么著,那一陣子德·夏呂斯先生還收到過這樣一封信:"我親愛的巴拉梅德,什么時候才能 再見到你呢?你不在,我真悶死了,老是想著你,等等等等。你的皮埃爾。"德·夏呂斯先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位居然用如此親昵的口氣給他寫信的皮埃爾到底是 誰,看來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雖說是熟朋友,這位皮埃爾又不過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達年鑒里占一席之地的親王顯貴的名字,一連幾天在德·夏呂 斯先生的腦子里打著轉。終于,信封背面的一個地址讓他豁然開了竅:原來此信的作者是德·夏呂斯先生有時去玩玩的一家俱樂部的聽差。這個聽差并不覺得用這種 口氣給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有什么失禮之處,其實在他眼里,德·夏呂斯先生還確是個地位顯赫的貴人哩。但他心想對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擁抱過他,并且通過這種擁 抱--以他的天真,他是這么想的--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稱,未免就顯得生分了。其實,德·夏呂斯先生就打心眼里頭喜歡這種忒熟的勁 兒。有一次他甚至就為了能讓這封信在德·福古貝先生面前漏個臉,特地陪著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風。可誰都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最討厭跟德·福古貝先生一塊兒 出去了。因為那位戴單片眼鏡的先生總愛評頭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輕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當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總愛肆無忌憚地使用一 種讓男爵討厭之至的語言。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為他天生是個蠢貨,他還以為這種玩笑開得很聰明,拉開嗓門笑個不停。但他又是對自己的 外交官職位看得很重的家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見有上流社會人士走過--見到公務員更其如此--就會即刻剎車,收劍起那種拙劣可笑的行徑。"那個送電報的小 個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陰-沉著臉的男爵,"我認識她,可她卻躲著我們,這個騷貨!喔!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場發(fā)貨的老兄嗎,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爺,剛才走過 的是商務部的次長喲。但愿他沒瞧見我指手劃腳的樣子才好!要不他會去告訴大臣,大臣會把我列進退職人員名冊去的,因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呂斯先生聽 得滿肚子的火沒處發(fā)。臨末了,為了讓這次叫他感到惱火的散步早點結束,他決定把那封信拿出來給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別叮囑對方別聲張出去,因為照他 的說法,夏利會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種極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氣說,"事情總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在回過頭來說絮比安的裁縫鋪以前,作者想先聲明一下,如果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使讀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萬分遺憾。從一個方面(而這是問題的一個次要 的側面)來說,讀者也許會感到,本卷中對貴族階層世風日下的指摘相對于其他社會階層而言顯得多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也不足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 頭來也只能靠一只鼻結很大的紅鼻子,靠一張歪里歪氣的大下巴來顯示某些讓人贊嘆的"血統(tǒng)"特征了。然而在這些代代相承、每況愈下的臉相容貌之間,還有兩樣 看不見的東西,這就是秉性*和趣味。倘若有人說,所有這些都跟我們不相干,我們應該從近在身邊的事實中找出它的詩意來,那么盡管他說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畢 竟是一種更為嚴重的反對意見了。誠然,從我們最熟悉的現(xiàn)實中抽象出來的藝術確實是存在的,而且它們的領域可能是最為廣闊的。但是同樣確實的是,一樣強烈的 興趣--有時它就是美感--也可能來自某種氣質導致的活動,它們跟我們所能感覺和相信的東西實在相去太遠,以致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它們,以致當我們看到它們 展示在面前時只覺得那是一種無端憑空而來的場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①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隊的大海,難道還有比這更氣勢磅礴的詩篇嗎?
①大流士一世(約公元前558--公元前486),古波斯帝國國王,曾兩次率軍大規(guī)模入侵希臘,皆受挫。公元前480年,其子薛西斯率艦隊經德摩比利入侵希臘亞提加半島,旋即在薩拉米海戰(zhàn)中大敗。薛西斯亦譯澤爾士一世,在歷史上以剛愎暴虐著稱。
莫雷爾準是已經利用他的魅力所賦予他的對那年輕姑娘的權威,把男爵的評語當作自己的意見告訴了她,因為"請客吃茶"就此從那家裁縫鋪里消失得無影無 蹤,就好比一個天天都上你家來的熟人,為了這個那個緣故,或者是你跟他吵翻了,或者是你不想讓人在家里瞧見他,只愿跟他在外面碰頭了,總之,他就此從你的 客廳里消失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此感到很滿意,他從中看到的是自己具有足以左右莫雷爾的影響的一個證明,是那年輕姑娘拭去了那點白璧微瑕??傊?,就跟所有 象他這般的人一樣,真心作為莫雷爾和他的準未婚妻的朋友,作為他倆結合的最熱心的支持者,男爵雖說喜歡有那么點權柄,高興時隨便說些好歹還算是無傷大雅的 過頭話,但除此之外他對莫雷爾始終就象兄長那樣保持著奧林匹亞神衹的威嚴。莫雷爾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過,他愛絮比安的侄女,想娶她為妻,男爵很高興陪這位 年輕朋友一起去拜訪那家裁縫鋪,他在其中扮演的是寬容而審慎的未來公公的角色*。這真讓他再開心不過了。
我個人的看法是,"請客喝茶"還是莫雷爾自己先說出來的,年輕的裁縫姑娘只是出于愛情的盲目,學用了心上人的一種說法而已,這種說法的粗俗實在是跟她 平日談吐的文雅格格不入的。她平素的談吐溫文爾雅,這就跟她有德·夏呂斯先生這么個靠山相得益彰,使得她的好些主顧對她優(yōu)渥有加,邀請她去吃晚飯,把她引 薦給她們的朋友,而姑娘總得先征得男爵的允許,才在他以為合適的場合去赴宴。"一個當裁縫的姑娘敢情也能踏進上流社會?"有人會說,"真是愈說愈離譜了! 但他怎么不想想,當初阿爾貝蒂娜半夜三更來看我,現(xiàn)在又跟我就這么住在一起,這些難道不更離譜嗎。對一個別的姑娘,也許不妨說離譜云云,但對阿爾貝蒂娜, 這兩個字是根本用不上的,她從小沒爹沒媽的,生活放任無羈,以致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起先還以為她是一個賽車手的情婦呢,她最近的親戚就是邦當夫人,這位 太太在斯萬夫人家里曾對外甥女的沒有教養(yǎng)嘖有煩言,可現(xiàn)在卻閉上眼睛,巴不得能就此把她打發(fā)出去,攀上門闊親家,她這當姨媽的多少也能得些好處。(在最上 層的社交圈子里,那些出身高貴而錢囊羞澀的母親們,給兒子物色*到闊綽的親家后,會接受小兩口的孝敬,收受那位她并不喜歡但還是引薦給朋友們的兒媳婦所饋贈 的皮衣、汽車和金錢。)
或許將來會有那么一天,當裁縫的姑娘們都能踏進上層社會,對此我是不會感到驚訝的??上醣劝驳闹杜皇且粋€孤立的例子,還不足以讓我們預見那個前 景,獨燕不成春嘛。不過,雖說絮比安侄女的這些無傷大雅的舉措已經使某些人感到有些悻悻然,莫雷爾卻并非如此,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真是愚蠢得無以復 加,他不僅認為這位遠比他聰明一千倍的姑娘"傻里傻氣的"(也許她就在愛他這一點上是有些傻),而且還把那些樂于接待她(而她并沒因此就飄飄然)的體面人 家的夫人們都看作是冒險家,是裝扮成貴婦人的裁縫鋪娘們。自然,蓋爾芒特府上的不在此例,甚至凡是跟蓋爾芒特府上有些交往的也都可以除外,他所指的是那些 手面闊綽、舉止文雅的布爾喬亞娘們,她們的腦筋真是自由新派得很,居然以為接待一個女裁縫并不會降低她們自己的身份,她們的腦筋又真是盲從因循得很,居然 會因為厚待了一位德·夏呂斯男爵殿下每天都誠心誠意去看她的年輕姑娘而感到某種滿足。
男爵想起這門親事就滿心歡喜,他覺得這樣一來就沒人會把莫雷爾從他身邊奪走了;就象絮比安的侄女在她差不多還是個孩子的那會兒,犯過樁"過錯"似的。 德·夏呂斯先生雖說也在莫雷爾面前說些恭維她的話,但倘若有機會把這樁秘密在莫雷爾面前抖落出來,讓他火冒三丈,弄得小兩口反目,那在男爵真可說是何樂而 不為了。其實,雖說德·夏呂斯先生用心歹毒,但他也跟許許多多的好人并無兩樣,他們通過恭維某個男人或女人來表明自己的慷慨大度,但對任何能給對方帶來和 睦安寧的肺腑之言,卻是火燭小心,絕口不說的。盡管如此,男爵卻從不說含沙射影的話;其中有兩個原因。"要是我告訴他,'男爵暗自這么思忖,"他的未婚妻 并不是潔白無瑕的,準會傷害他的自尊心,他就會怨恨我,再說,我怎么知道他沒真的愛上她呢?要是我什么也不說,這蓬草秸的火很快就會燒完,我就能隨著我的 心意來控制這兩口子的關系,我要他對自己的未婚妻愛到什么分寸,他就會愛到什么分寸。要是我對他說了他未婚妻以前犯下的過失,誰保得定我的夏利不會依然對 她一往情深,反倒吃起我的醋來呢?這樣一來,由于我自己的失著,我就把一段本來可以捏在手里的逢場作戲的調情,變成我難以駕馭的真正的愛情了。"就為這兩 個緣故,德·夏呂斯先生三緘其口,表面上看去審慎之極,不過從另一角度來說,這也確是很值得稱道的了,因為在他這種類型的人,能做到三緘其口已屬非常難能 可貴。
何況,那年輕姑娘也確實很可愛,無論從哪個方面她都滿足了德·夏呂斯先生對女性*所能具有的審美趣味,她就是給男爵一百張她的照片,他也不會嫌多的。 德·夏呂斯先生不象莫雷爾那么笨,聽說有那么些他憑自己的社會嗅覺一嗅就能嗅出頗有身份的夫人們邀請這姑娘去作客,他覺得挺高興。但在這一點上,他也對莫 雷爾保持緘默(以便保持絕對的控制權),而莫雷爾碰到這種事真是傻瓜一個,他仍然一個心眼地認定,除了"提琴界"和維爾迪蘭府上,就只有蓋爾芒特府上和男 爵說起過的那幾個差不多算得上王族的府邸,所有其他的人都只是些"渣滓"和"群氓"。夏利這是一字不差地在搬用德·夏呂斯先生的用詞。
讓那么些大使和公爵夫人終年翹首以待卻不肯賞光的德·夏呂斯先生,就為人家請德·克羅瓦親王走在他頭里,當場拂袖而去不肯跟親王同桌進食的德·夏呂斯 先生,居然把他回避這些名流貴婦的所有時間,全都花在一個裁縫的侄女那兒了!先不先,首要的原因是莫雷爾在那兒。大概只有飯店的侍者才會以為,一位腰纏萬 貫的富翁必定天天穿一身鮮亮的新衣服,而一位風流倜儻的先生自然會請六十份賓客一同入席,出進則必定以車代步。他們想錯了。常見的情形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一 年到頭穿著件磨損露線的舊上裝,風流倜儻的先生在飯店里只跟店堂的伙計攀攀話,回到家里也就跟自己的跟班玩玩牌。就這樣。他照樣可以拒絕走在繆拉親王后面 入席。
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兩個年輕人的這樁婚事,其中還有個原因是這樣一來絮比安的侄女就成了莫雷爾本人,因而同時也是男爵對他所擁有的權力和所具有的了 解.在某種意義上的延伸。要說"欺騙"(就夫妻關系的意義而言)提琴師未來的妻子,德·夏呂斯先生從沒往這上面想過,所以也不曾感到過良心的不安??墒?, 有了一對"年輕夫婦"要指導,感覺到自己成了莫雷爾的老婆(她將對男爵視若神明,從而證明親愛的莫雷爾對她灌輸過這種想法,她身上也因而會含有某些莫雷爾 的東西)尊崇敬畏的、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卻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統(tǒng)治方式有了新的變化,從他的"小東西"莫雷爾身上派生出了另一個存在,一個配偶,這就是說 又有另外一個新鮮好玩的小東西可以讓他來寵愛了。這種統(tǒng)治,現(xiàn)在甚至可能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有力了。因為在莫雷爾只是一個人,或者說赤條條無所牽掛的 那會兒,他還會在拿得準事情不至于沒法收場的情況下頂撞頂撞男爵,但一旦結了婚,有了個家,有了房子,有了小兩口的打算,他就不會再敢那么行事,德·夏呂 斯先生就可以更方便、更牢靠地把他捏在手里。所有這些,再加上必要時,也就是說當他在哪個晚上覺得無聊時,還可以去撩撥那兩口子吵上一架(男爵對干仗吵架 是百看不厭的),都讓德·夏呂斯先生感到美滋滋的。但比起想到小兩口對他的依賴所感覺的得意來,這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德·夏呂斯對莫雷爾的寵愛,每當他 轉到下面這個念頭時,就會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新意:"不光他屬于我,他老婆也是屬于我的;他倆的一舉一動都得考慮到別讓我生氣,而我再怎么使性*子耍脾氣,他 倆還是會百依百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我?guī)缀跻呀浲鼞训珜ξ矣质侨绱苏滟F的事實的(至今我還不曾注意到的)標志,表明對全世界,對每個將要看見我給他倆保 護、給他倆房子的人,還有對我自己來說,莫雷爾都是屬于我的。"能有這么個在別人眼里也好,在他自己眼里也好都是明明白白的證據(jù),德·夏呂斯先生沒有比這 更高興的事了。因為,一個人對他所鐘愛的對象的占有,是比對它的鐘愛更強烈的一種快樂。通常,那些生怕這種占有為人所知的人,他們之所以那么諱莫如深,無 非是害怕會失去那個彌足珍貴的對象罷了。而他們的樂趣。也由于這種三緘其口的審慎而變得遜色*不少。
讀者可能還記得,莫雷爾曾經告訴過男爵他打的如意算盤,他的主意是先把一個姑娘,特別是眼下的這位勾到手,為了能得手興許還要許愿跟她結婚,但等占到 了姑娘的便宜,就來個"金蟬脫殼",逃之夭夭??墒沁@番話,德·夏呂斯先生在莫雷爾跑來告訴他怎樣對絮比安的侄女求愛的當口,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何 況,莫雷爾自己也不見得還記住。莫雷爾的秉性*--就象他恬不知恥地承認過,或許還頗為精明地夸張過的那樣--離他真正為這種秉性*所左右的時候,這中間敢情 還有著段空隙呢。跟那姑娘接觸多了以后,他覺得挺喜歡她,愛上了她,而因為他實在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還以為大概自己一向就是這么愛她的。當然,起初打的 那些主意,那個邪惡的計劃,并沒從此消遁匿跡,但是一重重的感情之網編織交迭,把它給嚴嚴實實地遮蔽在下面了,所以,如果這位提琴師聲稱那個邪念并非他行 動的真實動機,那么誰也不能說他這話不誠懇。況且還有過一段為時很短的期間,他雖說連對自己都不肯明確地承認,但還是覺著這樁婚事看來是對他非常必要的。 那段期間莫雷爾的手常要抽筋,他覺得自己已經面臨放棄拉琴的可能選擇。而他這人除音樂之外,簡直疏懶得叫人不可思議,因此他感到必需有別人來照顧自己;而 與其讓德·夏呂斯先生,他寧可讓絮比安的侄女來承擔這個義務,因為他與她的結合將會給他帶來更多的自由,而且還能提供在一大群各式各樣的女人中間進行挑選 的機會,從他可以讓絮比安的侄女去幫他勾到手的常換常新的裁縫鋪女學徒,到他可以攛弄她去跟她們茍合的那些漂亮的夫人。至于未來的妻子會不會乖謬悖理到拒 絕接受他的這份美意,他可是想也不曾去想過。再說,既然抽筋已經止住,這些算計現(xiàn)在也就讓位給純真的愛情了。憑他的這把琴,再有德·夏呂斯先生給的那份薪 水,也就夠了,而一旦他莫雷爾和那姑娘結了婚,這位德·夏呂斯先生自然也就不能再得寸進尺了唄。這樁婚事刻不容緩--為愛情,也為自由。他去向絮比安請求 娶他的侄女為妻,做舅舅的去征求侄女的意見。其實這純屬多余。那姑娘全身心都洋溢著對提琴師的愛,那披拂在肩頭的秀發(fā),那歡欣地顧盼的眼神,無不透露著同 一個消息。至于莫雷爾,幾乎每件使他感到愉快、感到有好處的東西,都會喚起他發(fā)自內心的激*情,引出他發(fā)自內心的話頭,有時甚至讓他流下眼淚。所以,雖說他 對絮比安的侄女一個勁地說的這些多愁善感的話(好些游手好閑慣了的绔绔子弟在追逐布爾喬亞闊佬的可愛女兒時,用的也是這種多愁善感的腔調),其熱烈的程度 正可以跟當初他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大言不慚地陳述勾引、占有姑娘的計劃時的下流粗俗比美,但這些話畢竟還是真誠的--如果對他也用得上這兩個字的話。只 不過,對一個使他有好感的女人的這種合乎道德的熱情,以及他和她之間的莊嚴的婚約,在莫雷爾身上都是有其對立面共存著的。一旦這個女人不再使他感到愉快, 或者甚而至于,比方說,這種訂婚的約束使他感到不痛快了,她就立刻會成為對莫雷爾而言的一種似乎理由很充分的厭惡的對象,在一陣神經質的心緒不寧過后,這 種厭惡能使他在神經系統(tǒng)剛一健全就對自己證實說,即使純粹從道德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也是不受任何約束的。
他在離開巴爾貝克前的那陣子,不知怎么搞的,把身邊的錢全給丟了,可又不敢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于是想找個人借點錢。他父親曾經教過他(不過這位父親 也告誡過兒子千萬別做"寄生蟲"),碰到這種情況有個辦法,就是寫信給一位你想說你"有事跟他相商"的先生,請他"約個時間面談"。這條錦囊妙計使莫雷爾 非常著迷,我相信他即便是單單為了嘗嘗請人家約個時間"面談"的有趣滋味,也會情愿把錢掉了的。但后來,他看到這條妙計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靈驗。他發(fā)現(xiàn)自己 久疏箋候的那些先生們,收到他"有事相商"的去信以后并不是在五分鐘內就作復的。如果莫雷爾等了一下午還沒收到回信,他就盡想些諸如此類的理由,或者他找 的這位先生還沒回家啦,或者人家興許還有些別的信得先寫啦,要不就是出遠門或者生病了,等等等等,反正是一個勁地往好里想,倘若僥幸收到封回信約他第二天 上午見面,他到時候總有這幾句開場白:"我是在想,怎么就不見您的回音呢,我尋思著別是出什么事了吧;得,這么看來您身體挺好呀?"等等等等。因此在巴爾 貝克那會兒,他甚至都沒跟我說他要"有事相商",就要我把他介紹給一星期前在火車上讓他那么討厭的這個布洛克。布洛克挺爽快地借給他--或者不如說讓尼西 姆·貝爾納先生借給他--五千法郎。從那以后,莫雷爾對布洛克贊不絕口。他熱淚盈眶地問自己,怎樣才能報答這么一位救命恩人。后來,我就每月代莫雷爾去向 德·夏呂斯要一千法郎,要莫雷爾一拿到就馬上還給布洛克,好讓布洛克覺得他錢還得挺快的。第一個月,莫雷爾滿腦子還是布洛克的好處,二話不說就把一千法郎 還了。但過后他想必是覺得那剩下的四千法郎要是派派別的用場準會更愜意些,因為他開始說布洛克這也不好那也不是了。瞧見布洛克他就覺著不舒服。而布洛克 呢,因為已經忘了借給莫雷爾的錢的確切數(shù)目,所以開口向他討還三千五百而不是四千法郎,這下子提琴師就能凈賺五百法郎了,可他竟然回答說,對于這么一筆無 稽之談的借款,他非但不會拿出一個子兒,而且那位債主還該額手稱慶才是,因為他莫雷爾沒去告他一狀哩。說這話時,他的兩眼發(fā)出炯炯的光芒。他先是說布洛克 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沒什么好怨他的,不一會又覺得不過癮,就干脆說他沒去怪罪他們是讓他倆便宜了。原來,大概是這么回事,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曾經公開說 過蒂博拉琴不比莫雷爾差,于是莫雷爾認為自己得為這句有損他的職業(yè)榮譽的話向法庭起訴,后來,因為在法國,尤其是就反對猶太人而言,公理正義業(yè)已蕩然無 存,(他向一個以色*列人借五千法郎,正是他身上的反猶太人意識的自然流露唄),他凡要出門必得帶好子彈上膛的手|槍。
在莫雷爾對待裁縫侄女的態(tài)度上,柔腸百轉的溫情過后,隨之而來的也是這種神經質的反應。誠然,德·夏呂斯先生也可能不自覺地對這種態(tài)度的變化起了某種 影響,因為他經常把有些話掛在嘴上,說什么只要莫雷爾他倆一結婚,他就不去管他們,讓他們靠自個兒的翅膀去飛啦,他這么說其實也是跟他倆逗著玩,根本是有 口無心的。光憑這句話,當然還不足以把莫雷爾從那年輕姑娘身邊拉開,不過,它一旦在莫雷爾的腦子里生了根,那么有朝一日它就會跟關于她的種種類似的想法攙 和在一起,到頭來足以成為造成關系破裂的一劑強力催化劑。
不過,我那會兒并不怎么經常碰見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等我從公爵夫人那兒出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早就去了絮比安的鋪子,這是因為跟公爵夫人談話使我感到興味盎然,不光忘卻了等待阿爾貝蒂娜回家的那種焦急心情,而且把她回家的時間都給忘了。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這些日子里,有一天有個小小的插曲,這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識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意。這天 下午,德·蓋爾芒特夫人送給我一束從南方帶來的山梅花,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這種花。我從公爵夫人家出來,上樓回家,這時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了;我在樓梯上 碰到安德烈,她象是因為聞到了我手里這束花的濃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
"怎么,您這就要回去了?"我對她說。"是正想走呢,阿爾貝蒂娜要寫信,就打發(fā)我去了。""您沒覺著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吧?""沒有,我想她是給她姨 媽寫信。不過,她可是不愛聞太濃的香味的哪,她準不會喜歡您的這些山梅花。""喲,我干了件蠢事!待會兒我讓弗朗索瓦絲拿去擱在后扶梯間里。"您以為阿爾 貝蒂娜不會從您身上聞出山梅花的香味嗎?除了晚香玉,這可就是最叫人頭暈的香味了。再說,我知道弗朗索瓦絲好象是出去買東西了。""我今天身邊沒帶鑰匙, 這可怎么進去呢?""噢,您按鈴就是了,阿爾貝蒂娜會給您開門的。再說這會兒弗朗索瓦絲恐怕也該回來了。"
我跟安德烈告別上樓。剛按了第一下門鈴,阿爾貝蒂娜就跑來給我開門,但她很費了些周折,因為弗朗索瓦絲不在家,她不知道電燈的開關在哪兒。好不容易地 總算讓我進了屋,但山梅花的氣味馬上又把她嚇跑了。我把花放在廚房里,這一來,我這位女友擱下信不寫(我不知道為什么),剛好有時間跑進我的房間從那兒叫 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這會兒,我仍然毫無察覺,還以為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覺著有點兒尷尬,但那也算不得什么的①。
①她險些兒讓我當場看見她跟安德烈在一起,好在她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把燈都關掉跑到我房里,免得讓我瞧見她床上凌亂的模樣,而且裝得正在寫信似的??墒俏沂窃诤髞聿胚@么想的,所有這一切,我到今天還弄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假。--原注
除了這個插曲而外,每次我從公爵夫人家回來而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的時候,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因為阿爾貝蒂娜沒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飯后帶她出去,所以 我總看見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陽傘放在門廳里以備不時之需。我一進門就瞧見它們,頓時一種家庭的氣氛撲面而來。我并不覺得這屋里供氧不足,反倒覺得這里 充溢著幸福。我從憂郁中解脫了出來,瞧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物體,我就感到阿爾貝蒂娜是屬于我的,我朝著她奔去。
有些日子我不下樓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去,為了排遣阿爾貝蒂娜回家前的這段時光,我就隨手翻翻埃爾斯蒂爾的畫冊、貝戈特的書或者凡德伊的奏鳴曲譜。 于是--由于看上去僅僅訴諸視覺和聽覺的藝術作品,實際上要求我們在欣賞它們時必須把被喚醒的思維活動跟那兩種感官感覺密切配合--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 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麗的夢,這些夢,被以后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們的光采。我把這些夢,猶如加進一口坩堝似地加進樂句和畫面中去,用它們 來潤澤正在讀著的書。自然,我覺得這本書變得更加生動了。但阿爾貝蒂娜因此也獲益不淺,她從容地往來于我們能夠通往、能夠將同一對象依次置放其間的那兩個 世界之間,擺脫了物質的重負,在思維的流動空間中遨游嬉戲。剎那間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夠體驗對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熾烈感情的。這時候的她,似乎就是埃爾 斯蒂爾或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象和藝術使我對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瞬息間的激*情。
過了不一會兒,仆人來通報,說她剛回來,我吩咐過,當我不是獨自一人,比如說當我跟布洛克在一起,并且硬要留他再待一會兒,免得讓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 時候、誰也不許提到她的名字。因為我沒告訴任何朋友她住在這兒,就連我在家里見過她這一點,都是諱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個朋友會迷戀上她,會在外面等 她,要不就是她會趁在過道或前廳碰到他的機會,對他做手勢,定約會時間,隨后,我聽見阿爾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響著,朝她的房間而去,她一則是出于謹 慎,二則大概是出于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飯店吃飯時同樣的考慮,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場時從不上我的房間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間意識到,原因還不止 于此。我在記憶中追尋著:我當初認識的是第一個阿爾貝蒂娜,后來驟然間她變成了另一個阿爾貝蒂娜,現(xiàn)在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變化,只能由我自己來承擔責 任。當我倆只是好朋友的那會兒,她對我起初是口沒遮攔,想到隨口就說,后來也是好多事都愿意告訴我的,但自從她認為我愛上了她,或者也沒想到愛這個字眼, 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種什么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么事都得刨根問底的叫人難以忍受的脾性*以后,話匣子就關上了。從那時起她就樣樣事情 瞞著我。只要她以為我有朋友在,其實那常常并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會過我房門而不入;而在以前,當我說起哪個姑娘時,她的眼睛就會發(fā)亮:"您一定 得讓她來呀,我挺想見見她。""可她,照您的說法是風度欠佳的呢。"
"對,那才更有趣嘛。"那時候,她或許還是會對我說實話的。即使她在小游樂場從安德烈懷里掙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并不是因為有我在場,而是因為戈達 爾在場,她大概以為這位大夫會張揚出去有損她的臉面。但就在那時候,她已經開始跟我保持一種距離了,從她嘴里聽不見要心的悄悄話了,她的一舉一動也變得矜 持起來。在這以后,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動的話或事,她都避免去說去做。關于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經歷,她只讓我留下一個清白無邪的印象,由于我的一 無所知,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而現(xiàn)在,轉變已經完成,我不是單獨呆著時,她就徑直上自己房間去,這不僅僅是為了不打擾我,而且也是為了向我表明,她對誰跟 我在一起根本不感興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會做了,那就是無所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我,除非將來有一天我也許對它無動于衷了,她才會再這么做,而且那時候 她光為這點理由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從此以后,我就象個法官一樣,只能靠她無意中漏出的片言只語而妄自定案了,這些片言只語,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實也 未必是不能自圓其說的。而阿爾貝蒂娜,也總覺著我又忌妒又好當法官。
我倆的婚約無異于一堂庭審,使她象罪人一般感到羞愧?,F(xiàn)在,每當談話涉及某人,不論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會把話題岔開。我真該在她還沒疑心我 對她妒心有這么重的時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盤問出來才是。真可惜錯過了那機會,當時,咱們這位朋友不止肯對我說她怎么尋歡作樂,而且把她怎么瞞過別人的辦 法也都告訴了我?,F(xiàn)在她不肯再象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一樣地對我無話不說了,當時她那么做,一半是出自無心,一半也是為了沒能對我表現(xiàn)得更親熱些向我表示歉 意,因為我那時已經使她感到有點厭倦了,她從我對她的殷勤態(tài)度中看出,她對我不必象對別人那樣親熱,就能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回報,--現(xiàn)在她不會再象當時那 樣對我說這種話了:"我覺得讓人看出你愛誰,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樣:我喜歡誰,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樣子。這一來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里。"怎么! 對我說過這話的,難道就是今天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自命坦率,自以為對一切都漠然處之的阿爾貝蒂娜嗎!現(xiàn)在她是絕口不跟我提她的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說 話提到某個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時,她會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這么個不起眼的腳色*,我都沒瞧過他。"有時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會聽說,就搶在頭里 先把話告訴我,不過光憑她那聲氣,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辯解的這事實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經覺出那全是謊話了。
我側耳聽著阿爾貝蒂娜的腳步聲,頗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會再出去了,想到這位從前我以為無緣相識的姑娘,如今說她每天回家,其實說的就是回我的 家,我覺著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爾貝克跑來睡在旅館里的那晚上,我曾經匆匆領略過的那種神秘和肉感夾雜參半的樂趣,變得完整而穩(wěn)定了,我這向來空落落的住 所如今經常充盈著一種家庭生活及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氣氛,連走廊也變得熠熠生輝,我所有的感官,有時是確確實實地,有時,當我獨自一人等她回來時,則是在想 象中靜靜地盡情享受著這種甜美的氣氛。聽到阿爾貝蒂娜走進房間關門的聲音,如果我還有客人,就趕緊打發(fā)他走,直到確信他已經下了樓才放心,有時我甚至寧可 親自陪他走下幾級樓梯。
在過道里我迎面碰見阿爾貝蒂娜。"喔,趁我去換衣服的這會兒,我讓安德烈上您屋里去,她是特地上來跟您說聲晚上好的。"說著,連我在巴爾貝克送她的那 頂栗鼠皮帽上掛下來的灰色*大面紗都沒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里去了,仿佛她是尋思著安德烈,這位我派去監(jiān)視她的朋友,準要把一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向我報告, 把她倆怎么碰到一個熟人的前前后后的經過都告訴我,好讓我對她們今兒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無從想象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
安德烈的缺點漸漸暴露出來,她不再象我剛認識她時那樣可愛了。現(xiàn)在她身上有一股顯而易見的酸澀的味兒,而且只要我說了句使阿爾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開心 的話,這股澀味兒立時就會凝聚起來,猶如海面上的霧氣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對我的態(tài)度卻越發(fā)來得親熱,越發(fā)顯得多情--我隨時可以舉出佐證--而 且比起任何一個沒有這股澀味的朋友來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點高興的樣子,而這種情緒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會感到一種神經上的不舒服,就 象是聽見有人砰地一聲把門關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許我難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系,但容不得我高興;如果看見我病了,她會感到憂傷,會憐憫我,會照料我。但 如果我有些許滿意的表示,比如說當我剛放下一本書,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氣伸著懶腰說:"嗨!這兩個鐘頭的書看得可真帶勁。真是本好書!"這句話要讓我母親, 阿爾貝蒂娜或者圣盧聽見,他們都會覺得高興的,可安德烈聽了就會覺著反感,或者干脆說會覺著神經上的不舒服。我的稱心如意會使她感到一種無法掩飾的慍惱。 她的缺點還有更嚴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爾貝克跟安德烈的那幫女友一起碰到過的那個年輕人,他對賽馬、賭|博、玩高爾夫球樣樣在行,而除此以外卻一竅不通, 安德烈聽著聽著冷笑起來:"您知道,他的老子偷過東西,差點兒給送上法庭判刑。他們現(xiàn)在牛皮愈吹愈兇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張揚出去。我巴不得他們來告我 誣告罪。我要出庭作證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發(fā)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親并沒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安德烈也跟別人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是她自 以為受了做兒子的冷落,就想找個岔兒叫他難堪,讓他出丑,于是編出了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證的鬼話,而且因為翻來覆去說得次數(shù)多了,也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 真是假了。照說,按她現(xiàn)在這樣子(且不說那種動輒記恨的瘋勁兒),惡意的無端猜疑已經象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兒箍住了她那熱情可愛得多的本性*,光憑這一層緣 故,我就不會愿意去跟她見面的。但是關于我那位女友的種種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實在心里放不下,不愿錯過得悉這些消息的極其難得的機會。安德 烈走進屋來,隨手把門帶上;她倆今天遇見過一位女友;而阿爾貝蒂娜從沒對我說起過這女人。"她們說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為我趁阿爾貝蒂娜有人陪著的 空兒去買毛線了。""買毛線?""沒錯,是阿爾貝蒂娜叫我去買的。""那就更不該去了,她說不定正是想支開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買的 呀。""噢!"我總算松了口氣。不一會兒工夫,疑團又冒了上來:"可是誰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個女人約好,而且想好這個借口到時候來支開安德烈的呢?" 再說,難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設(安德烈對我說的都是真話)就一定是對的嗎?安德烈沒準也是跟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的呢。
愛情這東西,我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常這么想,無非就是我們對某位一舉一動都似乎會引起我們嫉妒的女士的感情。我總覺著,如果對方能把事情都對你和盤托 出,講個明白,也許是不費什么力就能把你的相思病給治好的。而受難的這一位,無論他怎樣巧妙地想把心頭的妒意瞞過別人,發(fā)難的那一位總會很快就一目了然, 而且反過來玩得更巧妙。她故意把我們引向會遭遇不幸的歧路,這在她是輕而易舉的,因為這一位本來就毫無提防,又怎么能從小小的一句話里聽出其中包藏的彌天 大謊來呢?我們根本聽不出這句話跟別的話有什么不同:說的人懸著顆心,聽的人卻沒在意。事過之后,當我們獨自靜思,回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會覺著這句話似乎 跟事實不大對得上頭。然而,到那時我們還記得清這句話到底是怎么說的嗎?思緒轉到這上頭,而又牽涉到記憶的準確性*的當日,腦子里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種 類似于記不清門有沒有關好的疑竇,碰到有些神經過敏的場合,我們是會記不起有沒有把門關好的,即便回頭看過五十次了,照樣還是這樣。你甚至可以一而再、再 而三地重復某個動作,卻始終無法形成一個確切而灑脫的記憶。要說關門,至少我們還可以再去關第五十一次,可是那句叫人不放心的話,卻已屬于過去,聽覺上存 留的疑竇,并非我們自己所能消釋的。于是,我們打起精神再去想她還說過些什么,結果又發(fā)覺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唯一的藥方--可我們又不愿意服這帖藥 --就是什么都不去追究,打消弄個水落石出的念頭。
嫉妒之情一旦被發(fā)現(xiàn)之后,作為其目標的那位女士就認為那是對她的不信任,因而她騙別人就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了。何況,當我們執(zhí)意想知道一樁事情 的時候,也是我們自己起的頭去撒謊騙人的。安德烈和埃梅答應過我什么都不說的,結果怎么樣呢?布洛克,他自然沒什么好答應的,因為他什么也不知道;而阿爾 貝蒂娜,她只要跟這三位中間任何一位聊會兒天,照圣盧的說法就是取得一點"旁證",就會發(fā)現(xiàn)我說的不過問她的行動以及根本不可能讓人去監(jiān)視她云云,全是些 謊話。于是,在我慣常的關于阿爾貝蒂娜的那種無休無止的疑慮--這些疑慮過于飄忽不定,所以并不使我真的感到痛苦,它們之于嫉妒猶如忘卻之于憂傷,當一個 人開始忘卻時,無形之中就覺得好過些了--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從安德烈方才向我報告的某個片段中又冒出的那些新問題;跋涉于這片在我周圍綿延伸展的廣漠 區(qū)域,我的所獲只不過是把那不可知的東西推得更遠些罷了,而對我們來說,當我力求要對那不可知的對象形成一個明確的概念時,我們會依稀感覺到那就是另一個 人的真實生活。阿爾貝蒂娜一則出于謹慎,二則似乎是要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嗎?)來了解情況,所以呆在自己房間里磨磨蹭蹭地換了好半天的 衣服,我就趁這工夫繼續(xù)詢問安德烈。
"我想阿爾貝蒂娜的姨夫和姨媽都挺喜歡我,"我冒冒失失地對安德烈說了這么一句,忘了考慮她的性*格。頓時只見她那凝脂似的臉蛋變了樣,就象一瓶糖漿給 攪過似的;滿臉的-陰-云仿佛再也不會消散。嘴角也掛了下來。我初到巴爾貝克那年,她不顧自己的虛弱,也象那幫女友一樣向我展示的那種神采飛揚的青春歡樂氣 息,現(xiàn)在(說實在的,安德烈從那以后也長了好幾歲)居然那么迅速地從她身上消失,變得蕩然無存了。但我在安德烈就要回家吃晚飯前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卻又使 它重現(xiàn)了光采。"今天有人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夸您呢,"我對她說。頓時她的目光變得神采奕奕、充滿歡樂了,從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確實很愛我。她避開我的目 光,睜大兩只霎時間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望著一個什么地方。"是誰?"她帶著率真而急切的表情問道。我告訴了她這人的名字,不管這人是誰,她都 感到欣喜萬分。
到該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了,她跟我分了手。阿爾貝蒂娜走進我的屋里;她已經換好衣服,穿了一件漂亮的睡袍,關于這種中國雙縐長裙或日本睡袍,我曾向德· 蓋爾芒特夫人咨詢過,其中某些進一步的細節(jié)還承斯萬夫人來信指點過,信是這么開頭的:"睽違多時,頃接見詢tea-gown①來信,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阿爾貝蒂娜腳上穿一雙飾有鉆石的黑鞋子,這雙被火冒三丈的弗朗索瓦絲斥之為木拖鞋的便鞋,就是阿爾貝蒂娜隔著窗戶瞧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晚上在家穿的那種, 稍過些時候,阿爾貝蒂娜又穿上了高跟拖鞋,有幾雙是山羊皮燙金面的,另幾雙是栗鼠皮面的,瞧著這些鞋子,我覺得心里暖乎乎的,因為它們是一種標幟(別的鞋 子就并非如此了),表明她是住在我的家里。有些東西,比如說那只挺漂亮的金戒指不是我給她買的。我很欣賞那上面刻著的一頭展開翅膀的鷹。"這是姨媽送我 的,"她對我說,"不管怎么說,她有時候還是挺和氣的。瞧著它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因為這還是我二十歲那年她送的。"
①英文:寬松女袍。
對所有這些華美的衣著,阿爾貝蒂娜具有一種遠遠勝過公爵夫人的強烈愛好,因為正如你想要擁有某件東西時所遇到的阻礙(在我就是這病,它讓我沒法出遠 門,可又那么渴望去旅行)一樣,貧窮--它比富裕更慷概--會給予這些女人比她們無力買下的那件衣服更好的東西:那就是對這件衣服的向往,也即對它真切、 詳盡、深入的了解。阿爾貝蒂娜和我,她因為自己買不起這些衣服,我因為在訂制這些衣服時想討她喜歡,我倆就象兩個渴望上德累斯頓或維也納去親眼看看博物館 里那些熟悉的名畫的大學生。而那些置身于成堆的帽子和裙子中間的有錢的夫人們,她們就象事先并無任何興趣的參觀者,在博物館轉來轉去只會使她們感到頭暈目 眩,又疲乏又無聊。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來說,哪怕一頂帽子,一件貂皮大衣,一襲袖口有粉紅翻邊的浴衣,都會有某種分外重要的意義,某種非常吸引人的魅力,在 阿爾貝蒂娜,是因為她一見這些東西,就一心一意想得到它們,而又由于這種向往會使人變得執(zhí)拗和細心,所以她在想象中把它們置于一個更能顯出襯里或腰帶可愛 之處的背景跟前的同時,早已對它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了然于心--在我,則是因為曾經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打聽過這件衣裳為什么這么優(yōu)雅,這么與眾不 同,這么卓然超群,而那位裁剪大師的獨創(chuàng)性*又體現(xiàn)在哪兒--這種意義和魅力,對于未吃先飽的公爵夫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即便對于我,倘若是在幾年前我百無聊 賴地陪著這位或那位風雅的女士出入于裁縫店的那會兒,情況也會跟公爵夫人一樣的。
誠然,阿爾貝蒂娜漸漸成了一個風雅的女人。因為雖說我這么給她訂制的每件衣服都是同類款式中最美的,而且都經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或斯萬夫人的審定,但 這樣的衣服她也已經要多得穿不完了。不過這也沒關系,既然她見一件愛一件,對它們沒一件不喜歡的。當我們喜歡上了某個畫家,而后又喜歡上了另一個畫家,到 頭來我們就會對整個博物館有一種好感,這種好感是由衷的,因為它是由連續(xù)不斷的熱情構成的,每次熱情都有其具體的對象,但最后它們聯(lián)結成了一個協(xié)調的整 體。
但她并不是淺薄無聊的女人,獨自一人時書看得很多,跟我在一起時也愛念書給我聽。她變得非常聰明。她對我說(其實她沒說對):"每當我想到要不是您, 我到現(xiàn)在還是個傻丫頭的時候,我就感到后怕。您別說不字,是您讓我看到了一個我連想都沒想到過的世界,無論我將來會變成怎樣的人,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給 的。"
我們知道,關于我對安德烈的影響,她也說過類似的話。難道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她倆都鐘情于我嗎?那么,她倆之間又是什么關系呢?為了把事情弄個明 白,我得先讓你倆不動,并且從對你倆永恒的期盼中超脫出來,因為你倆永遠在這種期盼中變幻著形象;我得暫停對你們的愛戀,以便脫出身來看著你們,我得暫時 不去理會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行色*總是那么倉皇的來訪,哦,年輕的姑娘,哦,當我在令人眩暈的飛速旋轉的光影中瞥見你們那變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的倩影時, 我的心是多么激動地砰砰直跳啊。倘若不是一種性*感的誘惑在把我們引向你們,引向你們這些永遠比我們的期望更美的、永遠不會相同的金滴,我們也許根本不會領 會到那些飛速旋轉的光影,還會以為一切都是停滯不動的呢。一位年輕姑娘,我們每回看見她,總會發(fā)覺她跟上回見到時又大為變樣了(我們保存在記憶中的印象, 以及原先想要滿足的欲|望,在一見之下就都蕩然無存了),以致我們平日所說的她性*格穩(wěn)定云云,都成了講講而已的汗漫之詞。人家對我們說,某位漂亮的姑娘如何 溫柔、可愛,如何充滿種種最細膩的感情。我們的想象接受了這些贊詞,當我們第一次瞧見金黃|色*卷發(fā)中露出的那張玫瑰色*的臉龐時,我們就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位 讓我們感到自漸形穢的玉潔冰清的少女,我們居然還想當她的情人,那豈不是癡心妄想。退一步說,即便跟她親近了,我們又是怎樣從一開始就對這顆高貴的心靈抱 有無限的信任,和她一起編織過多少美妙的希望?。】墒菦]過幾天,我們就為自己的輕信后悔了,因為這位玫瑰似的姑娘在第二次見面時,就象一個婬*蕩的厄里尼厄 斯①那樣滿口臟話了。在延讀幾天的一個脈動過后,重又相繼呈露在玫瑰色*光線中的那些臉容,讓你甚至都說不清,一種外界的movimentum②作用在這些 姑娘身上,究竟有沒有使她們改變模樣,我在巴爾貝克的那幫姑娘,說不定也是這種情形呢。有人會在你面前吹噓,一個處女是如何如何溫柔,如何如何純潔??墒?說過以后他又覺著還是來點熱辣辣的東西會讓你更中意些,于是他就去勸她舉止大膽潑辣些。至于她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想大膽些呢?也許并不,可是在令人眩暈的 生活旋流中間,有成千上百個機會讓她改變初衷。對于另一位魅力就在于冷峭(而我們指望要按自己的意思去改變這種態(tài)度)的姑娘,譬如說,對于巴爾貝克那位從 嚇得目噔口呆的與先生們頭上一掠而過的可怕的跳高女將,當我們回味著她那冷峻的風致,對她說著些充滿深情的話時,不料兀地聽見這位姑娘神情靦腆地告訴我們 說,她生性*怕羞,見到生人不知該怎么說話,所以挺害怕的,還說她跟我們見面以后,過了兩星期才能從從容容地和我們談話,等等等等,聽到這么一番話,我們有 多掃興?。¤F塊變成了棉團,我們已經無堅可摧了,既然她自個兒先就軟成這副模樣。事情是在她自己身上,但興許也跟我們的做法不當有關,因為我們在恭維她的 強項時盡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不定正讓她覺著--盡管她并不一定怎么意識到--自己也得軟款些才是。(這種改變使我們感到遺憾,但也不能完全說是弄巧成拙, 因為面對這般軟款的態(tài)度,我們說不定會為自己居然能把一個鐵女人調教得柔情如許而分外欣喜呢。)
①希臘神話中復仇三女神的總稱,她們眼中流血,頭發(fā)由許多毒蛇盤結而成,一手執(zhí)火炬,一手執(zhí)由蝮蛇扭成的鞭子。
②拉丁文:動量。
我并不是說不會有那么一天,到那時,即便對這些金光耀眼的少女,我們也能把她們的性*格丁是丁卯是卯地說個明白,但這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對她們不再鐘 情了,當見到她們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跟我們的心所期待的形象很不相同的時候,我們的心不會再為這新的模樣久久不能平靜了。到那時,她們的模樣將會固定下來, 那是我們的一種訴諸理性*判斷的漠然態(tài)度的結果。然而,理性*的判斷亦未必更明確,因為在理性*判定一個姑娘身上有某種缺點,而另一個姑娘身上很幸運地沒有這種 缺點之后,它又會發(fā)現(xiàn)與這個缺點同在的卻是一個彌足珍貴的優(yōu)點,于是,從這種所謂理智的判斷(它僅在我們對她們不再感興趣時才會出現(xiàn)),只能看到年輕姑娘 性*格上一些恒定的特征;當我們的那些女友,以我們的期望所具有的令人眩暈的速度,每天、每星期變看模樣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而我們沒法讓它們在旋流中停下來。 把它們分類、排序的時候,那些天天見著,但每回見著都讓我們驚異的臉容固然并沒有告訴我們多少信息,而理智的判斷也并不見得讓我們知道得更多些。對于我們 的感情而言,關于這一點我們已經說得夠多,無須再絮叨了,在很多情況下,愛情就不過是一位姑娘(對這位姑娘,我們要不是因為有著這么種感情,也許早就覺得 不甚忍受了)的臉蛋加上我們自己砰然的心跳,而且這種心跳總是跟無窮無盡的等待,跟這位小姐對我們爽約做"黃牛"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些話,并不僅僅對那些在 善變的姑娘面前想象力豐富的小伙子才適用。咱們的故事到這會兒,看來(不過我是過后才看出來的)絮比安的侄女已經對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改變了看法。先 前,我的司機為了攛掇她跟莫雷爾相好,在她面前大吹法螺,把提琴師說成個絕頂溫柔體貼的人兒,這些話她聽著正中下懷。與此同時,莫雷爾不停地向她訴苦,說 德·夏呂斯先生待他就象個混世魔王,她聽了就認定這位先生心眼很壞,根本沒料到從中有層情愛的緣故。況且,她自然也不能不注意到,每回她和莫雷爾碰頭,總 有德·夏呂斯先生專橫地插進一腳。而且她還聽見社交圈子里的女客們談論過男爵暴戾的壞脾氣,這就更坐實了他的罪名。但是,近來她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她發(fā)現(xiàn) 莫雷爾身上有著(不過她并不因此而不愛他)居心叵測的壞心眼,而且不講信義,但又每每有一種柔情,一種真實的感情,抵償了這些壞處,而德·夏呂斯先生則有 著一副不容懷疑的博大善良的胸懷,和她沒有見到的那副鐵石心腸并存在他身上。于是,她對提琴師以及對自己的保護人的判斷,就不見得比我對我畢竟天天見到的 安德烈以及對與我共同生活的阿爾貝蒂娜的判斷更明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