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晚上,阿爾貝蒂娜不想給我念書,便給我彈點琴或者和我玩幾盤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無論哪種情形,都會因為我吻她而被打斷。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單純, 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適。正因為她的生活很無聊,她對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熱心而且百依百順。在這個姑娘后面,正如在巴爾貝克從我屋里窗簾下面透進來的 紅彤彤的光影(其時樂師們吹奏正酣)后面,搖曳著大海藍瑩瑩的波光。難道她(她在心里習慣了把我看作非常親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媽以外,我也許就是她認為 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爾貝克初次遇見時那個戴著馬球帽,眼睛含著執(zhí)拗的笑意,倩影映襯在大海的背景上顯得那么輕盈的陌生姑娘嗎?往日的影象清 晰地留存在記憶里,每當我們想起它們時,總會為它們跟我們所認識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詫異;我們開始懂得了,日復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個人的形 象。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里的壁爐邊上,會讓我看得那么心旌飄搖,是因為海灘上的那群心高氣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間激起的欲念還在那兒蕩漾,正象 拉謝爾在圣盧眼里,即使在他讓她離開舞臺以后,永遠保留著舞臺生涯的魅力一樣,在遠離我?guī)е掖叶鴦e的巴爾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爾貝蒂娜身上,我依然 可以看到她在海濱生活的那種既興奮又激動,與人交往顯得慌亂不安的模樣,依然可以覺到她那種永無饜足的虛榮心和變動不居的欲念。如今她深居簡出,有些個晚 上我甚至都不讓人去喚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我屋里,而當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對象,那回她騎著自行車疾駛而過,我跟在后面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沒跟上她,就 連開電梯的小伙子也沒法幫我追上她,我心想這下子甭指望她能來了,可還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館門前的那片灼熱的海灘上走過,猶如一位大明星在這大自然的 舞臺上亮個相,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就把這大自然的劇場中的??蛡兣蒙窕觐嵉梗妥屍渌墓媚飩冿@得相形見絀,凡她所到之處,總有妒羨的目光跟在后 面;如今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給從舞臺上弄了下來,關(guān)在家里,讓那些徒然尋蹤芳跡的家伙離得遠遠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間里,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描 畫鏤紙,我有時不免要尋思,這個阿爾貝蒂娜,真就是那個阿爾貝蒂娜嗎?
現(xiàn)在想起來,阿爾貝蒂娜頭一回待在巴爾貝克的那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環(huán)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漸漸在趨近(當我住在埃爾斯蒂爾家時),爾后,隨著我和她先 在巴爾貝克,后在巴黎,然后又在巴爾貝克的關(guān)系的日漸親密,兩人的生活環(huán)境就一致起來了。另外,我前后兩次去巴爾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這些海濱小城的圖 景,雖然都是由同樣的大海,同樣的海濱別墅,同樣的從別墅去海灘的姑娘們構(gòu)成的。但這前后兩幅圖景之間,差別是何等的明顯??!第二次去巴爾貝克時,我對阿 爾貝蒂娜周圍的那些姑娘已經(jīng)非常熟悉,她們的優(yōu)缺點就象寫在臉上似的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當初,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當她們笑著嚷著沖進那座瑞 士山區(qū)木屋式樣的別墅,在過道里把檉柳碰得簌簌作響的時候,我的心總會砰然而動,難道我第二次在那兒時,還能從這些姑娘身上,辨認出那些少女嗎?她們那一 雙雙圓圓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樣明亮了,一則當然是因為她們不再是孩子了,二則也許是因為那些可愛的陌生少女,那些當年充滿浪漫情調(diào)的演員(從那以后我就不 曾中斷過對她們情況的調(diào)查了解),對我已不復有任何神秘之處了。她們對我的任性*已經(jīng)很遷就,她們在我眼里就不過是些花兒似的少女,我為自己能從中采擷到最 美的那朵玫瑰而頗有些感到驕傲。
在這兩幕迥然不同的巴爾貝克場景中間,有著一段地點在巴黎、時間長達數(shù)年的間隔,其間點綴著阿爾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來訪。我是在一生中的兩個不同的時 期,它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見到阿爾貝蒂娜的,因而我感覺到,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這位玫瑰 似的人兒,在時間的透明背景上塑造著她那帶著神秘影子的、立體感很強的形象。這種立體感,不僅是由阿爾貝蒂娜在我腦海里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 在智力和心靈上的眾多優(yōu)點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點,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這些優(yōu)缺點,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爾貝蒂娜把它們作為一種胚芽,一種自我繁殖的 棵苗,一種肉質(zhì)豐厚的深暗色*株體,加進一個先前幾乎并不存在,如今卻已深不可測的個性*中去的。因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們夢縈魂繞,在我們眼中有如畫中的 人兒,有如本諾佐·戈佐里①畫在深綠色*背景上的人兒那樣,對她們,我們一心以為只要自己待著不動,保持相同的距離,只要光線不變,她們就永遠是這個樣兒 的,其實一旦她們和我們的關(guān)系起了變化,她們本身也就變了;從前僅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個倩影,現(xiàn)在變得豐滿、結(jié)實,形體也變大了。
①戈佐里(1420-1497),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的著名畫家。
跟我心目中的阿爾貝蒂娜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并不只是薄暮時分的大海,有時,那是在皎潔月光下夢幻般地流連在沙灘上的大海。可不是嗎,有時候我起身到父親的 書房里去找本書,阿爾貝蒂娜便要我讓她趁這會兒躺一下;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游玩,實在是累了,雖說我離開才一會兒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經(jīng)睡著了, 這時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從頭到腳舒展開來,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勢真是渾然天成,任哪個畫家都想象不出來的,我覺得她就象是一株綻著蓓蕾的修長的樹苗,讓 誰給擺在了那兒;事情也確實如此:那種只有她不在時我才會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邊的這一瞬間,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這樣睡著的時候,變成了一 株植物。這樣,她的睡眠在某種程度上使戀愛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xiàn):獨自一人時,我可以想著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沒有占有她;有她在場時,我跟她說著話兒,但 真正的自我已所剩無幾,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著的時候,我用不著說話,我知道她不再看著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層上了。
合上眼睛,意識朦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蛻去了人類性*格的外衣,這些性*格,從我跟她認識之時起,便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樹 木的無意識生命,這是一種跟我的生命大為不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卻是更實在地屬于我的,她的自我,不再象跟我聊天時那樣,隨時通過隱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 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里面,她把自己隱藏、封閉、凝聚在肉體之中。當我端詳、撫摸這肉體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著時從沒得到過 的整個兒的她。她的生命已經(jīng)交付給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輕盈的氣息呢。
我傾聽著這神秘而輕柔的聲音,溫馨如海上的和風,縹緲如月光的清輝--那就是她朦朧的睡意。只要這睡意還在持續(xù),我就可以在心里盡情地想她,同時凝視 著她,而當這睡意變得愈來愈深沉時,我就撫摸她、吻她。我此時感受到的,是一種純潔的、超物質(zhì)的、神秘的愛,一如我面對的是體現(xiàn)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沒有生命 的造物。其實,生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后,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棵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邊緣,懷著一種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想,這種快感我永遠也不會厭倦,但愿 能無窮無盡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對我來說是一片風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邊留下了一些那么寧靜悠遠,那么肉感怡人的東西,就象巴爾貝克那些月光如 水的夜晚,那時樹枝幾乎停止了搖曳,仰臥在沙灘上時時可以聽見落潮碎成點點浪花的聲音。
我回屋時,先是站在門口,生怕弄出半點響聲,屏息靜聽著均勻連綿地從嘴唇間呼出的氣息,它很象海邊的落潮,但更安謐,更柔和。聆聽著這美妙的聲息,我 覺得眼前躺著的這個可愛的女囚,她整個兒的人,整個兒的生命,都凝聚在這聲息中了。街上來往的車輛傳來嘈雜的聲響,但她的前額依然是這般舒展,這般純凈, 她的呼吸依然是這般輕柔,仿佛輕柔到了只存一絲脈息。然后,我看到自己并不會打擾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爾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過不少美好的夜晚,但從沒哪個夜晚,有象我瞧著她睡覺這般溫馨可愛的。她在聊天、玩牌時縱有演員模仿不象的灑脫自 然的神氣,但總不如在睡夢中那種更為深沉的、在一個更高層次上的灑脫自然的意味更令我神往。長長的秀發(fā)沿嬌艷的臉龐垂下,灑在床上,不時有一綹頭發(fā)直直地 豎在那兒,看上去使人想起埃爾斯蒂爾那些拉斐爾風格的油畫,那些畫面深外亭亭玉立在朦朧月光下的纖細蒼白的小樹。雖然阿爾貝蒂娜閉著嘴,但她的眼瞼,從我 的位置望去,仿佛并沒有合攏,我?guī)缀跻尚乃遣皇钦嫠恕2贿^,下垂的眼瞼已經(jīng)給這張臉定下了一個和諧的基調(diào),即使眼睛沒合攏,也不致破壞這種和諧的 完美。有些人的臉,只消稍稍把目光一收斂,就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豐美和威儀。
我細細端詳著躺在我腳跟前的阿爾貝蒂娜。不時,她會突如其來地輕輕動彈一下,就象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拂過林梢,一時間把樹葉吹得簌簌地顫動起來。她伸 手掠了掠頭發(fā),然后,由于沒能稱自己的心意理好頭發(fā),又一次伸起手來,動作那么連貫而從容,我心想她這是要醒了。其實不然;她睡意正濃,又安靜下來不動 了。而且此后她一直沒再動彈。她那只手擱在胸前,胳臂孩子氣地垂在肋間,瞧著這模樣,我差點兒笑出聲來,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天真無邪的可愛神氣,是我們在年 幼的孩子身上常能見到的。
我在一個阿爾貝蒂娜身上可以同時看到好幾個阿爾貝蒂娜,所以此時仿佛覺得看到其他那些阿爾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這眉毛彎彎的樣子,我卻似乎從沒見過, 只見這兩條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瞼圍在中間,看上去象兩只柔軟的翠鳥窩。她的臉龐上,留下了種族和返祖性*的印記,也留下了行為不檢的痕跡。她每回把頭移動一下 位置,就變成了一個新的、往往頗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覺著自己占有的不是這么一個,而是許許多多個年輕姑娘。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節(jié)奏地 起伏著,交叉擱在胸前的雙手和那串珍珠項鏈,也隨著這同一節(jié)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動著,宛如在波濤漂卷拍擊下晃動著的小船和纜繩。這會兒,我知道她睡意正甜, 我不會碰在此刻淹沒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識的暗礁上,于是放開膽子悄沒聲兒地爬上床去,挨著她躺下,一手摟住她的腰,吻她的臉和心口,然后又吻遍全身的每 個地方,空著的那只手跟那串珍珠一樣,隨著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著她那均勻的節(jié)奏輕輕地晃動:我的小舟顛簸在阿爾貝蒂娜的睡意上。
有時候,我也從中品味到一種不如這么清純的樂趣。這在我真是舉腿之勞,我把一條腿輕輕擱在她的腿上,就象聽任一支船槳浮蕩在水面上,不時感覺到從它傳 來輕微的晃動,宛如天際飛過一行恍如入睡的鳥兒,停停歇歇地拍打著翅膀。我選了這個角度來觀察她,看到的這張臉是從未有人見過的,美極了。我想有件事還是 不難理解的,就是同一個人寫給你的信總是大致相仿的,它們勾勒出一個跟你認識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讓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個女人居然會 --如同羅西達和多迪加①那樣--和另一個女人(她的另一種美暗示著另一種個性*)如此彌合無間地連結(jié)在一起,為了看清其中的這一位,你得從側(cè)面去看,對另 一位就得從正面去看,這可有多奇怪啊。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變得更重了,聽上去使人覺得象是快樂達到高|潮時氣喘吁吁的聲響,當我的呼吸也變得愈來愈短促時, 我抱她吻她都沒有弄醒她。我覺得,在這一時刻我終于更完全地占有了她,一如占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無知無覺、任人擺布的東西。我并不在意她有時在睡夢中 喊出聲來的那些話,因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況,就算那是在喊某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又怎么樣呢,當她的手時而掠過一陣微顫,下意識地搐動時,不還是按 在我的手上和臉頰上嗎。我懷著一種超然、恬靜的愛,興味盎然地欣賞著她的睡眠,猶如久久流連在海邊傾聽洶涌澎湃的波濤聲。
①暹羅一對著名的姐妹歌舞演員。
也許我們是得要讓別人給自己吃那么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脫之時,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給予的那種怡然恬淡的寧靜。此刻我無須象在交談時那樣去答話,在交談中 即便她說話時我可以不開口,但在聽她說話的同時,我畢竟沒法這么深入地看到她的內(nèi)心里去。我繼續(xù)不時地諦聽、收受著那縷若有若無的微風似的呼吸聲,一個全 然生理學意義上的生命,從她那純潔的氣息中呈現(xiàn)在我面前,那是屬于我的;就象當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連幾個鐘頭仰臥在海灘上一樣,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著 她,聽著她的聲音。有時人家告訴我,海面起浪了,海灣的風預兆著大海的風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邊,傾聽著它隆隆作響的鼾聲。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覺得很熱,在快要入睡時脫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著了,我在心里盤算,她的信敢情都在這件睡袍的內(nèi)袋里放著呢,因為 她常把信放在那兒。一個信末的簽名,一張幽會的字條,就足以讓我揭穿她的謊話或是消釋我的疑團。我覺著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睡熟了,就從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 這么半天的床腳跟溜下地來,滿懷熱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覺得扶手椅上有一個生命正可憐兮兮地、全無半點反抗能力地聽憑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這么走 開,或許也因為老是一動不動地瞧她睡覺,終究感到累乏了。于是,我輕輕地朝扶手椅走去,邊走還邊回頭看她有沒有醒來,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視 著那件睡衣,仿佛這就是在久久地凝視著阿爾貝蒂娜??墒牵ㄒ苍S我這是錯了)我到底沒有去碰它,沒有去摸里面的口袋,更沒有去看那些信。臨末了,我知道自己 是下不了決心了,就躡手躡腳地走回阿爾貝蒂娜跟前,重又端詳起睡夢中的她來--盡管她什么也不會告訴我,而那張扶手椅上的睡袍興許倒是會告訴我好些事情 的。
正象那些就為呼吸一下大海的新鮮空氣,心甘情愿地每天花上百法郎在巴爾貝克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的人一樣,我覺得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花費更多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我能在臉頰上,能在微微張開跟她的雙唇相對、感覺得到她的生命流經(jīng)我舌尖的嘴上,感受到她那溫馨的氣息。
看她睡覺所嘗到的樂趣,如同感到她生命的律動一般甜美,然而它會被另一種樂趣打斷、取代,那就是看她醒來的樂趣。那是在一種更深刻、更神秘的意義上的 樂趣--意識到她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樂趣。誠然,當她在下午走下馬車,朝我的屋子走進來時,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種溫馨和甜美。但當她在睡鄉(xiāng)中登上夢的最后 幾級階梯,終于在我房里醒來,一時弄不明白"我這是在哪兒?"而在環(huán)顧四周的擺設(shè),瞅見柔和地照著她惺忪的睡眼的臺燈以后,這才明白這是在我家里醒來,于 是再自然不過地對自己說,哦,她是在自己家里呢,這時候的我會加倍地感受到這種溫馨甜美的況味。在她睡意未消的這個最初的美妙時刻,我覺得自己重又更完全 地占有了她,因為她外出歸來時,不是回到她的房間,而是回到我的房間,而且當她醒來認出這個行將把她囿禁在內(nèi)的房間時,眼睛里并無半點不安的神情,就象沒 睡過這一覺那樣地安然自若。從她的緘默不語流露出來的睡意未消的迷茫神情,在她的眼睛里是全然不見流露的。
她終于能開口了,她稱呼我"我的--"或"我親愛的--",后面是我的教名,我讓敘述者取了個跟本書作者一樣的名字,所以這稱呼是"我的馬塞爾"或" 我親愛的馬塞爾"。從此以后,我不許家里別人也叫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口里說出來的這幾個可愛的字眼,是不該讓旁人給玷污的。她微微撅起嘴說出這幾個 字以后,經(jīng)常就勢給我一個吻。
她剛才那會兒睡著得有多快,這會兒醒得就有多快。
阿爾貝蒂娜體態(tài)的豐腴、個性*的發(fā)展,都并不比時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變化,也不比我在燈光下瞧著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輕姑娘,而這燈光跟姑娘當初沿著海灘 漫步時照在她身上的陽光頗為不同的這個事實,更能成為我現(xiàn)在看她和起初在巴爾貝克那會兒看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這兩個形象之間,哪怕相隔的年歲更 久遠些,也未必會產(chǎn)生如此完全的變化;這一變化,是在我得知阿爾貝蒂娜幾乎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一手帶大的消息的霎那間,從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說過去 我常為從阿爾貝蒂娜眼里看出秘密而欣喜,那么現(xiàn)在只有當我從這雙眼睛里,乃至從跟這雙眼睛同樣傳情,這會兒還那么溫柔,一轉(zhuǎn)眼卻會滿是慍色*的臉頰上,都能 看出沒有什么秘密的時候,才會感到高興。我所尋覓的那個形象,那個使我感到恬適,使我愿意傍著她死去的形象,并不是有著一段陌生經(jīng)歷的那個阿爾貝蒂娜,而 是一個盡可能讓我感到熟悉的阿爾貝蒂娜(正因如此,這愛情勢必只能跟不幸聯(lián)系在一起了,因為它從本質(zhì)上不滿足神秘的這一條要求),一個并不是作為某個遠處 世界的表征,而是--確實也有過一些時候,情況好象就是這樣--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樣,再也不要任何東西的阿爾貝蒂娜,一個作為確確實實屬于我的 東西的體現(xiàn),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爾貝蒂娜。
如果愛情就是這樣在一個女人讓你感到憂心如焚的時刻,在你擔心能不能留住她別讓她跑掉的心理狀態(tài)下萌生的,這種愛情就會帶上使它得以誕生的騷亂的印 記,就會難以使我們回想起在這以前每當想到這個女人時我們心里所見到的影象。在海濱初次見到阿爾貝蒂娜時的印象,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或許也占了小小的一席之 地;但說實在的,這些往日的印象在這樣一種愛情中只能占一個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論是在我們卷進激*情的漩渦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時候,還是在這愛情感到需要溫 情,需要向那些寧靜溫馨的回憶,那些可以讓我們沉浸其中,不去過問我們所愛的這個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們應該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憶去尋求庇護的時 候,它們都只占一個很小很小的位置--即使我們保存著那些往昔的印象,這種愛情卻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內(nèi)容構(gòu)成的!
有時候,我在她進屋以前就把燈熄了。她在黑暗中,憑借一根火柴的微光,走過來挨著我躺下。我的眼睛,那雙常常生怕看見她又變模樣的眼睛,看不見她的身形,但我的雙手和臉頰能感到她的存在。托這種盲目的愛情的福,她或許覺著自己承受的愛撫比平日溫柔得多呢。
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阿爾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倆繼續(xù)剛才讓接吻打斷的下棋或聊天;而當我們處在唯一能使我們對另一個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興趣的欲|望的 支配下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性*格總會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即使我們已經(jīng)相繼拋棄了好些曾經(jīng)愛過的不同對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爾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 娘"時,在鏡子里瞧見自己臉上那種憂郁而激動的表情,就象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懷的希爾貝特,或者將來有一天吻另一個姑娘時--如果我早晚得把阿爾貝蒂娜也忘 掉--的表情一模一樣,它使我想到,我這是超然于個人的考慮之上(本能總是讓我們把眼前的對象看作唯一真實的對象),在一種作為祭禮奉獻給青春和女性*美 的、熱誠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職責。然而,在我想就此讓阿爾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邊的初心中,給青春以"exvoto①"榮耀的愿望,以及關(guān) 于巴爾貝克的回憶,都攙雜著一種對我來說很新鮮的感覺,一種即使不能說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到的,也至少是我在愛情生活中不曾品嘗過的感覺。那是一種心靈 得到撫慰的感覺,自從母親在貢布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遙遠的夜晚以來,我從未再領(lǐng)略過如此美妙的感覺。在那會兒如果有人對我說,我并不是那么純 潔無邪,甚至說我會去剝奪別人的幸福,我準會十分驚訝。那時候的我,看來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為我這不讓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樂趣,實在算不得怎樣正大光 明,那其實是把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從那個人人都能親近的世界里拽出來,讓她即便不能給我以許多歡樂,至少也不能去給別人。野心和成功,使我變得冷漠了。我 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覺。然而在我,肉欲意義上的愛情,畢竟意味著品嘗擊敗眾多競爭對手的歡樂,對它我永遠不會嫌多,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鎮(zhèn)靜劑。①拉丁 文:還愿的奉獻物。
盡管在阿爾貝蒂娜回家以前我對她疑慮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間里的一舉一動:但一等到她穿著浴衣跟我相對而坐,或者更經(jīng)常地是我躺在床上,而她 坐在我腳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會懷著信徒祈禱時的虔誠,把滿臉疑團和盤托出,只指望她幫我卸下這些精神上的負擔,消釋這些剛在腦海里冒頭的疑竇。她整個 晚上淘氣地蜷縮在我床上,象只胖乎乎的大貓似的跟我耍著玩;賣弄風情的眼神,給她添上了一種在有些小胖子的臉上常能見到的狡獪神氣,粉紅小巧的鼻子,似乎 也顯得更加玲瓏了,而這鼻子的格局,又使整張臉顯得頑皮而倔犟;她有時微微閉起眼睛,松弛地垂下雙臂,聽憑一綹長長的黑發(fā)搭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樣仿 佛在對我說:"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晚上臨走前,她湊過臉來跟我吻別,這種庶幾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溫情,使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結(jié)實的頸脖兩側(cè)吻了又吻,這 時我只覺得這頸脖曬得還不夠黑,日光斑曬得還不夠多,仿佛這些可靠的標記是跟阿爾貝蒂娜身上某種忠誠的美德維系在一起的。
"明天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嗎,我的大壞蛋?"臨分手時她問我。"你們上哪兒呀?""那得看天氣好壞,還得看您高興吶。不過,您今天有沒有寫點東西出來 哪,小乖乖?沒有?哦,那還是別去的好。對啦,我問您句話,我進屋那會兒,您聽見我的腳步聲,馬上就猜到是我了嗎?""那還用說。難道我還會弄錯嗎?哪怕 有一千只小山鷸,難道我還會聽不出我那只小家伙蹦達的聲音?我只想她允許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給她脫下鞋子,這會使我感到不勝榮幸。這些雪白的花邊把您襯托 得有多可愛、多嬌艷啊。"
我就是這么回答她的;在這些帶有肉欲意味的話語之間,您或許又能嗅出些我母親和外祖母的氣味。因為,我漸漸變得愈來愈象我所有的那些親人,象我的父親 --不過他大概還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為舊事即便重現(xiàn),也是變著樣兒來的--那樣對天氣百般關(guān)心、而且跟萊奧妮姨媽也愈來愈象。要不然,我早該把阿爾貝蒂 娜當作我出門的理由了,那不就是為的別讓她單獨一人,脫離我的控制么。我耽于種種樂趣,萊奧妮姨媽卻信仰誠篤,從來不會享樂,整天只知道數(shù)念珠做祈禱,我 一心想在文學上有所成就,老為這在折磨自己,萊奧妮姨媽卻是家族中絕無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書并非打發(fā)時間和"消遣",結(jié)果弄得復活節(jié)那一陣,星期天 雖說不許干正經(jīng)事兒以便專心致志做禱告,卻是允許看書的,我和這樣一位姨媽之間,從外表看真是風馬牛不相及,我甚至會發(fā)誓說我跟她絕無半點共同之處。然 而,雖說我每天都能找出個理由說哪兒不舒服,但我老這么呆在床上,卻還是為了一個人的緣故,這人不是阿爾貝蒂娜,也不是一個我所愛的人,而是一個比我所愛 的人更強悍的人,這人的專橫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滿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親自去證實這些猜疑有無根據(jù),這人就是萊奧妮姨媽。我對天氣的關(guān)心,比起父親來 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他只是看看晴雨表,我卻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聽萊奧妮姨媽的話乖乖地呆著看天氣如何,而且是呆在房間里,甚至呆在床上看,這難道 還不算有過之無不及嗎?現(xiàn)在我跟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就象當年在貢布雷還是孩子的那會兒跟母親說話,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說話一樣。我們每個人到了一定 的年齡以后,我們曾經(jīng)是過的那個孩童的靈魂,以及我們經(jīng)由他們而來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靈魂,都會把它們的財富和厄運一古腦兒地給予我們,要求和我們所體驗 到的新的感覺交匯在一起,讓我們在這些感覺中抹去他們舊日的影象,為他們重鑄一個全新的形象。于是,童年時代遙遠的往事,乃至親人們的陳年往事,都在我對 阿爾貝蒂娜算不得純潔的愛情中沁入了一種既是兒子對母親的,又是母親對兒子的溫情的甘美。到了生命的某個時刻,我們就得準備迎接所有這些從遙遠的地方團聚 到我們身邊的親人了。
在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為她脫鞋以前,我已經(jīng)解開了她襯衣的扣子。她那兩只聳得高高的小小的-乳-房,那種圓鼓鼓的樣子,看上去不象身體的一個部分,倒象兩只 成熟的果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換在男人身上便很丑陋的部位(就象一根鐵鉤子插在走下壁龕的塑佛身上似的),在與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盡余 暉時的地平線那般寧靜,那般恬適,那般幽邃的一條曲線的兩個彎瓣。她脫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來。
喔,想想創(chuàng)世紀時那對身上還帶著粘土的潮氣,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尋求結(jié)合的男女的模樣吧,造物主用一團泥巴分成了他倆,夏娃在亞當身邊醒來時,驚愕而 順從,正象他還是煢獨一人的那會兒,在創(chuàng)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樣。阿爾貝蒂娜伸起兩條胳臂枕在黑色*的秀發(fā)下面,髖部鼓起,腿的線條有如天鵝的頸項一般柔軟地彎 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線的起點。當她完全側(cè)身而睡時,她的臉(正面是那么和藹,那么秀美的臉)卻有一種神態(tài)使我心里發(fā)怵,萊奧納爾某些漫畫里的那種鷹鉤 鼻,透著邪惡、貪婪和間諜的狡詐,在家里瞥見這張臉,令我恐怖,它這么側(cè)過去仿佛是卸下了面罩。我趕緊雙手捧住阿爾貝蒂娜的臉,把她轉(zhuǎn)過來。
"您可得聽話,答應我明天要是不出門,在家里得好好寫,"阿爾貝蒂娜邊說邊穿襯衣。"行,不過您先別穿晨衣哪。"有時候,我就在她身邊睡著了。房間變 得冷起來,得添些柴火。我伸手往上在墻上摸,想找到拉鈴的桿子,但沒找到,摸來摸去都是些別的銅桿,看到阿爾貝蒂娜因為怕讓弗朗索瓦絲瞧見我倆并排躺在床 上,要緊從床上起身,我就對她說:
"別忙,再睡會兒,我找不到鈴。"
看上去,這是些溫馨、欣悅、純潔的時刻,但其中已經(jīng)蘊含著災難的可能性*:這災難將使我們的愛情生活充滿危險,在最歡樂的時刻過后會有硫磺和熔漿的火山 雨出其不意地襲來,隨后,我們由于沒有勇氣從災難中吸取教訓,馬上又在只能噴發(fā)出災難的火山口邊上重新安頓下來。我就象那些總以為自己的幸福會天長地久的 人一樣地掉以輕心。正因為這種溫馨對于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后還會不時來撫慰緩解這種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噓一個女人對他有怎么怎么好的時 候,他對別人,甚至對自己都可能是誠懇的,不過總的來說,他和情人的關(guān)系中間,始終潛伏著一股令人痛苦的焦慮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流動著,不為 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過一些問題的探詢無意中稍有流露。然而,這種焦慮不安必定又以溫馨甜蜜作為前奏;即使在這股暗流形成以后,為了讓痛苦變得可以忍受, 為了避免破裂,不時也需要有些溫馨甜蜜的時刻點綴其間;把自己跟這個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與人言的痛苦隱藏起來,甚至把這種關(guān)系說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這 表明了一種真實的觀點,一種帶有普遍意義的因果關(guān)系,一種使痛苦的產(chǎn)物變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爾貝蒂娜就在我家里,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監(jiān)護下出去,這在我已經(jīng)毫無值得驚奇之處了。這種格局,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輪廓線,除 阿爾貝蒂娜之外誰也無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曉的未來的生活圖景上,猶如在建筑師為很久以后才能聳立起來的大廈畫的藍圖上)遠遠的還有好些與之平 行、幅度更寬的線條,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間描劃了未來愛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單調(diào)的程式;而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巴爾貝克的那個晚 上畫下的,那個晚上阿爾貝蒂娜在小火車上向我吐露了她從小由誰帶大的真情,我聽后就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受某些影響,說什么也不能讓她在以后幾天離開我 的身邊。光-陰-荏苒,這種生活模式成了習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歷史學家企圖從古代儀式中找出微言大義一樣,我可以(但并不很想)回答那些問我這種甚至不 再涉足劇院的隱居生活有何意義的人說,它的起源乃是某個晚上的憂慮以及在這以后感到的一種需要,也就是說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證明,我業(yè)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 活的這個女人,即使她自己愿意,也不會再有受到同樣的誘惑的可能性*了。對這種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慮,但它畢竟還影影綽綽地存在于我的意識之中??吹阶约?一天天地在摧毀它--或者說盡力在摧毀它--這大概正是我在吻這并不比許多別的姑娘更嬌嫩的臉頰時,心里會格外感到樂滋滋的緣故;凡在達到相當程度的肉欲 的誘惑背后,必定潛伏著某種貫串始終的危險。
我答應阿爾貝蒂娜,要是不出門一定好好工作??墒堑诙?,仿佛這屋子趁我睡熟時,奇跡般地飄浮了開去,我一覺醒來,天氣變了,時令也不對頭了。一個人 在出于無奈的情況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國土,這時他是不會有心思著手工作的。然而每個新的一天,對我都是一個新的國度。就說我的懶散吧,它一旦換了新的花樣, 你說叫我怎么還認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說天氣糟透了,逢到這種時候,靜靜地待在家里,聽到屋外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的雨聲,才能體會航行在海上的那種平 靜滑行的況味,感受到那種寧謐的樂趣;有時天空響晴,這時候一動不動地待在床上,瞧著光影繞著自己慢慢地轉(zhuǎn)過去,就象瞧著一株大樹的影子在轉(zhuǎn)動。也有時 候,鄰近的修道院剛敲響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禱的信徒的頭遍鐘聲,半天里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在熏風吹拂下溶化、飄散,而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見透出亮色*,但我 已經(jīng)能夠辨認出這一天是會風雨交加,還是變幻不定,抑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屋頂被驟雨打濕過后,陣陣和風拂過,縷縷陽光照臨,它就又在收干,只聽得屋檐滴 滴答答地在滴水,仿佛這屋頂是趁風兒重新刮起之前,讓自己盡情地承受不時從云層探出臉來的太陽的撫愛,青灰色*的石板瓦閃耀著美麗的虹彩;這樣的日子,風風 雨雨的,一天里充滿著天氣、氛圍的變化,懶人因此倒也自得其樂,不覺得這一天是白過了,因為他正興味盎然地關(guān)注著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圍的環(huán)境從某種意 義上說代他作出的種種表現(xiàn);這樣的日子好比那些發(fā)生動亂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對于不再去上學的小學生并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當他在司法大廈四周轉(zhuǎn)悠或 是念著報紙的時候,雖說他沒做自己的功課,他卻會覺著從正在發(fā)生的事件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對他確有教益,同時也使他對自己的閑散感到心安理得的東西;這樣的日 子,還好比我們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關(guān)頭的日子,這時候,一個向來無所事事的人會這么想,只要這個難關(guān)能順利地渡過,他就會從此養(yǎng)成勤勉的習慣:比如 說,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門去赴一場條件特別苛刻的決斗的時候;于是,在這個生命也許行將逝去的當口,他仿佛驟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價值,這生命他本來是可以用 來做一番事業(yè),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樂趣的,而他卻什么也沒干。"要是我能活著回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馬上坐下來工作,還要玩?zhèn)€痛快!"原 來,生活突然在他眼里變得那么珍貴了,因為他看到的已經(jīng)是他以為生活所能給予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而不是日復一日從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點可憐的東西。他是 按照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所能告訴他的模樣,也就是說那種平庸無聊的模樣,來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滿著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 物,而所有這一切,他對自己說,都將隨著這場決斗的悲慘結(jié)局化為烏有,他沒有想到其實早在有這場決斗以前,由于那種即便沒有決斗也會長此以往的壞習慣,它 們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他安然無恙地從決斗場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覺得阻礙重重,沒法去玩兒,去兜風,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認為可能將被死亡剝奪的事情;單單 生活本身,就已經(jīng)足以剝奪這些可能了。至于工作--特殊的環(huán)境會在一個人身上激發(fā)出先前已存在于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發(fā)出勤勉,在懶散的人身上 激發(fā)出懶散--他給自己放了假。
我就象這人一樣,自從下決心從事寫作以來始終依然故我,下這決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過去,仿佛它們并不曾 存在過似的。上面提到的這一天,我也是這么給打發(fā)掉的,我無所事事地瞧著它風疏雨驟,瞧著它雨過天晴,心想明天再開始工作吧??墒钱斦克{的天空上沒有一絲 云彩的時候,我已不復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鐘金光燦燦的音色*里,不僅象蜂蜜一樣有著光亮,而且有這光亮的感覺(還有果醬的味道,因為在貢布雷時,這鐘聲經(jīng) 常在我們剛吃好飯要吃甜食的當口,象只胡蜂似的姍姍來遲)。在這么個陽光耀眼的日子里,整天都那么閉上眼睛躺著,真可以說是樁可以允許的、已成習慣的、有 益于健康的、合乎時令特點的賞心樂事,這就跟放下百頁窗擋住強烈的陽光是一個道理。我第二回去巴爾貝克時,頭幾天就是在這種天氣里,聽見樂隊的提琴聲伴著 漲潮時藍盈盈的海水飄卷而來的。然而今天,我是多么完全地占有了阿爾貝蒂娜??!那些日子里,有時教堂報時的鐘聲,會讓那不斷擴散的聲波面捎來具體入微潮濕 或明亮的感覺,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陽光轉(zhuǎn)譯成盲人的語言,或者不如說,轉(zhuǎn)譯成音樂的語言。這時,閉著雙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里對自己說,瞧, 一切都是可以轉(zhuǎn)換的,一個僅靠聽覺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個世界同樣地豐富多采的。日復一日,仿佛乘著一葉小舟緩緩地溯流而上,但見眼前閃過一幅幅不停變換 著的歡樂往事的圖景,這些圖景不是由我挑選的,片刻之前它們都還是無法看見的,現(xiàn)在它們接二連三地、不容我選擇地呈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我在這片勻和的空間上 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陽光之中。
巴爾貝克的這些晨間音樂會并不是遙遠的往事??墒?,在這些相對來說還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卻很少想到阿爾貝蒂娜。剛到巴爾貝克的那幾天,我甚至都不知道 她在那兒。那么,是誰告訴我的呢?喔!對,是埃梅。那天也是象這樣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見到我高興極了??墒撬幌矚g阿爾貝蒂娜。她并不 是個能讓人人都喜歡的姑娘。沒錯,是他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的。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喔!他碰到過她,他覺得她風度欠佳。當我這么想著埃梅告訴我 的事兒,而且碰巧是從一個跟我當時聽他講的那會兒不同的角度去考慮,我那在這以前一直在無憂無慮的海面上愜意飄蕩的思緒,冷不丁地亂了套,就象是突然碰上 了一顆暗暗埋在記憶中的這個地點而我又沒法看見的危險的地雷。埃梅對我說他遇見過她,覺得她風度欠佳。他說風度欠佳是什么意思呢?我當時以為他的意思是說 舉止俗氣,因為我想先發(fā)制人,說過她舉止優(yōu)雅之類的話??墒?,且慢,沒準他的意思是指那種戈摩爾風度呢。她是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沒準兩人還彼此摟著腰, 一起打量著別的女人,沒準她們表現(xiàn)的,確實是有我在場時從沒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見過的一種"風度"呢。那另一個姑娘是誰?埃梅是在哪兒碰上這么個叫人討厭的 阿爾貝蒂娜的?我竭力回憶埃梅對我到底是怎么說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還是就不過是個普通的風度問題??墒俏以僭趺磫栕约阂彩峭魅?,因 為提出問題的人,和能夠提供回憶的人,唉,都是同一個人,就是在下唄,一時間我有了兩重真身,可是一點也沒變得高大些。不管我怎么提問,總是我自己來回 答,毫無新的結(jié)果。我已經(jīng)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種新的猜疑引起的驟然發(fā)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種新的嫉妒,或者說是那種新的猜疑的持續(xù) 和延伸;場景的地點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爾貝蒂娜的那條街;作為對象的,是阿爾貝蒂娜的那幾個女友,其中某一個或許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 的那位。那可能是某個伊麗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游樂場里阿爾貝蒂娜裝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從鏡里偷看的那兩個姑娘。她大概跟她們,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愛絲苔 爾,都有那種關(guān)系。她們的那種關(guān)系,倘若是由某個第三者向我透露的,準會把我氣個半死,但現(xiàn)在因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設(shè)法蒙上了一層足以緩解痛苦 的不確定的色*彩。我們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劑量吞服我們受了騙的這同一個念頭,而倘若這藥劑是用一句揪心的話這支針筒扎在我們身上,那么一丁 點兒的劑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為這緣故,也許還出于一種殘存的自衛(wèi)本能,那個妒意發(fā)作的男人往往會單憑人家給他看的一點所謂證據(jù),就無視明明白白的事實, 立時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亂猜疑起來。況且,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頑癥,正如有些先天性*體質(zhì)不好的人,一旦風濕病稍有緩解,繼之而來的就是癲癇性*的偏頭 痛。一旦充滿妒意的猜疑平靜下來,我就會埋怨阿爾貝蒂娜對我缺乏溫情,說不定還和著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勝驚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倆的談話一五一十地 告訴了她,她準會這么做的,我只覺得前景不堪設(shè)想。這種憂郁的情緒始終困擾著我,直到一種新的充滿妒意的猜疑驅(qū)使我去作新的尋索,或者反過來,阿爾貝蒂娜 對我表現(xiàn)得溫情脈脈,讓我覺著我的幸福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那另一個姑娘到底是誰呢?我真得寫信去問問埃梅,或者設(shè)法去見他一次,然后我就可以拿他的證詞跟 阿爾貝蒂娜對質(zhì),讓她招認。但現(xiàn)在,我認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寫信給懵懵然一無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給我一張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見個面更 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燒的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這是一種洞察內(nèi)情的渴望,憑著它,我們可以從零零碎碎的跡象中,一件件一樁 樁地搜羅到幾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獨得不到我們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說來就來,誰也沒法預料的,因為,冷不丁的,我們會想起某句話意思有些暖昧,某個托詞 想必背后有文章??墒沁@會兒人已不在眼前,這是一種事后的,分手以后才滋生出來的嫉妒,一種馬后炮。我有個習慣,愛在心里保存好些愿望,我向往得到一位好 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見到由家庭教師伴著從窗下走過的那些少女似的,但圣盧(他是尋花問柳的老手)對我說起過的那位姑娘卻格外叫我動心,我向往那些俊俏的侍 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邊的那個妞兒,我向往在早春天氣到鄉(xiāng)間再去看看英國山楂樹和花朵滿枝的蘋果樹,再去領(lǐng)略一下海邊的風暴,我向往威尼斯,向往坐下 來工作,向往能和別人一樣地生活--在心里不知饜足地存儲這些愿望,而且對自己許諾說我不會忘記,將來總有一天要讓它們實現(xiàn)--也許,這個因循的舊習,這 個拖宕永無盡期,被德·夏呂斯先生斥為惰性*的習慣,我因久久浸潤其中,故而那些充滿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余澤,盡管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可別忘了哪天得讓 阿爾貝蒂娜把埃梅遇見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幾位姑娘,這樁公案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有點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說難以捉摸了)的事解釋清楚,但又總是習慣 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傊@天晚上我沒對阿爾貝蒂娜提起這個茬兒,怕讓她覺著我妒心重,惹她生氣。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的照片寄來,我就趕忙寄去給埃梅。與此同時,我記起了早上阿爾貝蒂娜沒肯跟我親熱一番,因為那恐怕確實會使 她很累。那么她莫非是想留點精力,也許在下午,給某個別人嗎?給誰呢?嫉妒心就是這樣地糾纏不休,因為即便我們所愛的人,譬如說已經(jīng)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 行為來激起我們的妒意了,也還可能有這種情況,就是事后的種種回憶,驀然間在我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樣,而這些回憶,直到那時還并沒讓 我們參透它們的含義,顯得無關(guān)緊要似的,但只要我們靜心細想,用不著任何外來的啟發(fā),就能賦予它們一種新的可怕的含義。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婦待在一起,只要 單獨在她房里細細想想,就能參透她欺騙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樣。因此,在愛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那樣,先為未來擔心,而得同時也為常常 要到未來都已成了過去以后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這兒所說的不僅僅是在事后才知曉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們久久留存在記憶中,然后突然間明白了其中含義的 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么說,眼看下午就要過去,又可以跟阿爾貝蒂娜待在一起,從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興??上У氖?,這個夜晚恰恰是個沒能給我?guī)?來這種慰藉的夜晚,阿爾貝蒂娜在跟我分手時給我的那個不同尋常的吻,并不能如同當年臨睡前母親在對我生氣,我不敢去叫她來,但又覺得自己睡不著的那些夜晚 所終于得到的母親的吻那樣使我的心得到寧靜。這種夜晚,現(xiàn)在成了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想好第二天的計劃,但又不愿讓我知道的夜晚。其實,如果她把自己的計劃告訴 我,我是會以一種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熱情,盡力去促成其實現(xiàn)的。可是她什么也沒告訴我,而且根本沒覺著有必要告訴我;她一回到家,剛在我的房門口露 出身影,連那頂寬邊帽或軟便帽都沒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盤算著那種執(zhí)拗,頑梗,一意孤行,而且不為我所知的念頭。而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懷著萬般柔 情等她回家,盼望著能充滿愛憐地摟住她脖子把她緊緊抱住的夜晚。唉,盡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這種情形,我滿懷愛心地跑上去吻他們,卻發(fā)現(xiàn)他們冷冰冰的,在生 我的氣,但是那點芥蒂,比起情人間的隔閡來,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遠非那么表面,而要難以承受得多,它駐留在心靈更深的層次。
這天晚上,阿爾貝蒂娜還是把心里盤算的那個主意,對我露了口風;我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這個主意本身,并沒任何叫我不高興的地 方。不過事情明擺著,她上那兒去是要跟什么人碰頭,準備干那種好事。要不然她是不會對這次趨訪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說,要不然她是不會一再對我說這次出 訪沒什么要緊的。我素來奉行一條原則,跟那些非要等到認定書寫文字只是一套符號之后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們背道而馳;多年來,我完全是在別人不受拘束地直 接對我講的那些話里,來尋覓他們真實的生活、思想的線索,結(jié)果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對事實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證據(jù),我才認為它們是有意義 的;話語本身,只有當它們通過一個受窘的人漲得通紅的臉,或者通過更能說明問題的突然緘默不語得到詮釋時,才會對我有所啟發(fā)。一個小小的字眼(譬如說,當 德·康布爾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盡管他還從沒跟我說過話,在談到有一回他去維爾迪蘭府上拜訪時,卻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您瞧,博雷利①也在那兒。") 會由于交談雙方都沒有明說,但我可以通過適當?shù)姆治龌蛘哒f電解的方法從中提煉出來的兩種思想?yún)s在無意間、有時甚至很危險地發(fā)生了撞擊,而在蕪雜的話語中驀 然閃耀出光亮來,它告訴我的內(nèi)容,勝過一席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阿爾貝蒂娜談話間,不時會有諸如此類的珍貴的雜拌兒,我總是聽在耳里當下就趕緊"處理", 以便使之轉(zhuǎn)換成明晰的思想。①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紀末貴族詩人,經(jīng)常出入上流社會。
雖說具體的細節(jié)--那是要在對眾多的可能情況進行試探、偵查之后才能知道的--如此難以發(fā)現(xiàn),事情的真相卻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說那么容易猜到,這對 一雙戀人來說可真是件大煞風景的事。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常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出神的望著某幾位向她遽然投來纏綿目光的姑娘,這種目光的交流,就象肉體的接 觸,過后,如果我認識那幾位姑娘,阿爾貝蒂娜就對我說:"咱們叫她們來怎么樣?我挺想罵她們幾句。"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從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 就從沒提過要請某人來,閉著嘴,目光也變得散漫而黯淡,有點目不斜視的樣子,再加上臉上那種茫然失神的表情,卻就跟當初磁鐵也似的目光同樣的令人起疑。然 而我既不能責怪她,也不能對那些按她的說法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而我卻似乎偏要拿來過過"吹毛求疵"的癮的事情問長問短。問"干嗎您老瞧對面那姑娘"已 經(jīng)是夠難的,問"干嗎您不瞧她啦?"就更難了。不過,如果說我本來就沒打算相信阿爾貝蒂娜的表白,那么對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內(nèi)容,我還是明白,或 者說至少是應該明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說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的含義一樣,這些往往是在離開她很久以后才看出來的自相矛盾之處,讓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對她 提起,它們還不時周期性*地光臨我的記憶。在巴爾貝克海灘或者巴黎街頭的那會兒,有時只是瞧見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會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個她 臨時屬意的對象呢,還是個老相識,抑或是她也只聽人家對她說起過,而我曾對這種介紹大為吃驚的某個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爾貝蒂娜可能結(jié)識的姑娘真是相差 何止十萬八千里。然而當代的戈摩爾猶如一幅撲朔迷離的拼板圖,拼上去的每個小塊都是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揀來的。這不,我在里夫貝爾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 賓,碰巧我都認識,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這十位女士真是要說有多不一樣就有多不一樣,可她們卻處得和睦極了,我簡直還從沒見過氣氛這么融洽的宴會呢-- 雖說這么混雜。
回過來再說路上遇見的那些姑娘吧,阿爾貝蒂娜對隨便哪個老太婆或老爺子,可從沒用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過來說,這么謹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沒瞧見的目光 去注視過哪。不知情的受騙丈夫,其實什么都知道。但必須等到有更加確鑿詳盡的證據(jù),嫉妒才能出臺。況且,雖說嫉妒能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所愛的女人身上的某種愛撒 謊的傾向,但這女人一旦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妒意,她的這種傾向就會變本加厲,一發(fā)不可收拾。她撒謊(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于憐憫、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 一種巧妙的隱遁躲避我們的探究。當然,也有這樣的愛情,一個輕佻女子在愛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終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極大多數(shù)情形下,愛情可以分為兩個截然 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那位女士以極其自然的態(tài)度(只在口氣上略加注意,使之顯得弛緩些)談到她對肉欲的興趣,談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這些,一 旦她感覺到對方在嫉妒她,監(jiān)視她以后,她將會竭盡全力來對這同一個男子加以否認。他會懷念當初這段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但這回憶刺痛著他的心。如果要這女 人仍然對他這么無話不說,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這男子日復一日枉費心機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當初這親密無間畢竟包含著傾心相予,包含著 幾多信任和情誼!如果說現(xiàn)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jīng)無法不欺騙他,那么她至少是作為一個朋友那樣地在欺騙他,她會把自己所得到的樂趣告訴他,把他引為一個同 伙。他不勝悵惘地回想起兩人剛相愛時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滿生活的圖景,它已經(jīng)成了泡影,事態(tài)的發(fā)展使愛情變成了一場痛苦的折磨,而且還將因具體情況的不 同,使這場愛情或則以離異而告終,或則雖欲罷而不能。
我從中破譯阿爾貝蒂娜的謊話的那些文字,有時只要反過來念就意義自明了;就說這天晚上吧,她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盡量做得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句:" 明天我可能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可我實在說不準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我明天要去維爾迪蘭家,雷打不動,因為這對我至關(guān)重 要。"閃爍其詞的遲疑態(tài)度,實際上正表明一種無可改變的意向,之所以要這么說,目的在于讓我聽著不至于意識到這次趨訪的重要性*。阿爾貝蒂娜慣于用困惑猶豫 的語調(diào)來表達義無反顧的決心。我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讓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現(xiàn)為一種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愛情生活中采取一種專橫 的態(tài)度。我想必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了這種粗魯?shù)膶M欲,非要使我最親愛的那些懷著希望的人們感到害怕不可,他們心安理得地用這些希望欺騙著自己,而我卻偏要 向他們揭穿這種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爾貝蒂娜瞞著我,自說自話地盤算好了這么個出門計劃,雖說這計劃她只要事先告訴我,我一準會極力促成其實現(xiàn),盡量使 她感到輕松愉快,但此刻我卻偏生不想讓她自在,于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說,明天我也要出門。
我開始向阿爾員蒂娜建議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家的地方,口氣之間透出一種裝出來的冷漠,我想用這種態(tài)度來掩飾自己的神經(jīng)緊張??墒撬谎劬徒o看穿 了。我的緊張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遇到一種反向的電力作用,一下子給彈了回來;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見的是迸射而出的點點火星??墒堑竭@會兒再來注意她的這雙眼 睛,還管什么用呢?長久以來,我怎么會沒有注意到,阿爾貝蒂娜的這雙眼睛屬于那類(即使在一個極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情形)象萬花筒一樣由許許多多小片 拼成,其成分視當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對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這雙眼睛,平時由于說謊而一直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光采,可是趕上要去 赴約,要去赴一個她決計要去的幽會,這雙眼睛頓時會變得神采奕奕,從中可以測量得出路程的米數(shù)或公里數(shù),這雙眼睛,固然會對著誘惑它們的快樂而漾起笑意, 但也更會由于赴約可能受阻而布上憂傷沮喪的黑圈。這種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也會逃脫的。要想弄明白為什么這種女人能夠,而別的好些甚至更美麗的 女人卻不能在你心里激起波瀾,就必須考慮到她們并非靜止不動,而是始終處于運動之中的,從而她們賦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種堪與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號相當?shù)臉?記。
倘若您影響了她們的日程安排,她們就會把原先想瞞著不告訴您的那樁好事向您攤牌:"我可真想五點鐘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點!"可是您瞧著 吧,等半年過后,您認識了那位某某,這時您就會明白,您影響了她的安排的這位姑娘,是為了讓您別纏住她,才布下這個迷魂陣,,告訴您她是跟一個要好朋友每 天在您見不到她的某個時間一起去喝茶的,您還會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壓根兒就沒去過,她們兩人從來也沒有在一起喝過茶,因為她對那位某某說,她整天都 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別人,正是您。這就是說,她告訴您說她要去共進茶點,央求您讓她去共進茶點的那個人,這個臨時應急的托詞,并不是那位某某,其中還有 另一個人,還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個人,又是誰呢?
唉,這雙魂牽遠方、憂郁難消的萬花筒般千變?nèi)f化的眼睛啊,它或許能幫我們測量距離,卻沒法為我們指示方向。無邊無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即 便我們碰巧瞅見真實性*就在眼前,也會以為它還遠在可能性*的曠野之外,結(jié)果反會一頭撞在這堵突兀冒出的墻上,猛地一陣眩暈,仰面摔個大跟斗。對這種運動,這 種逃逸,我們甚至都不用去尋蹤循跡,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應過給我們寫信,于是我們安下心,從愛河中一骨碌爬了起來??墒切艣]來,郵班等了一班 又一班,還是不見信來,"出什么事啦?"憂慮一起,又墜入了愛河。令我們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這些激起我們愛情的人兒。因為每當我們?yōu)樗齻凅w驗一次新的憂 慮,她們的人品就會在我們眼里失去一層光采。我們對痛苦逆來順受,認定愛已是身外之物,我們發(fā)覺愛情和憂傷休戚相關(guān),愛情也許就是憂傷,它的對象只是在一 種很次要的意義上才是那個黑發(fā)姑娘。可是不管怎么說,畢竟是她們激發(fā)了我們的愛情。
在極大多數(shù)情況下,愛情只有在融進一種唯恐失去它或是擔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緒時,才會以形體作為對象。而這種憂慮又跟形體有著不解之緣,它給形體添上了 一層甚至比美貌更為吸引人的光采,我們平時看見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顧,發(fā)瘋似地去愛那些在我們看來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此。這些女人, 這些逃逸的女人,她們自己的品性*以及我們的憂慮不安都給她們安上了翅膀。即使她們就在我們身邊,她們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訴我們,她們是要飛走的。這種由翅膀 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其證據(jù)就是,同一個人在我們眼里常常會時而是有翅膀的,時而又是沒有的。我們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記還有別的女人的存在。 但等到我們確信她是我們的了,我們就會把她和別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會覺得人家更可愛。由于憂慮的情緒和確信的感覺是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 以一個女人這星期可以讓我們?yōu)樗幌奚磺?,下星期卻可能會自己成為犧牲品,而且循環(huán)往復,長此以往。要能理解這一點,就要懂得(以每個男人在他一生中 至少有過一次的不再去愛一個女人、忘記這個女人的體驗中去懂得)一個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撥動我們心弦的時候、就如她還不曾撥動過我們心弦的那會兒一樣,幾乎 是不值什么的。如果明白了這層道理,那么我們就逃逸的女人所說的這些意思,對被隔在藩籬后面、我們以為永遠得不到她們的那些女囚,也同樣是適用的。因而, 男人通常嫌惡拉皮條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強了誘惑,但是反過來說,倘若他們愛上了一個被幽禁的女人,他們又會去求助這種女人幫他的意中人逃 脫樊籠,把她帶到他們的身邊。和被我們誘拐的女子的結(jié)合,總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于我們對她們?nèi)康膼郏瑹o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們和唯恐她們逃走,而一旦 她們被從丈夫身邊騙了出來,從劇院的舞臺拽了下來,從離我們而去的誘惑中拉了回來,總之,從我們的不論哪一種不安情緒中分離了開來以后,她們就僅僅是她們 自己,也就是說幾乎什么也不是了,于是,被那個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會被曾經(jīng)那么害怕被她拋棄的那個男人所拋棄。
我問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到這些呢?"可是,難道我真的沒從到巴爾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這些嗎?難道我真的沒猜度過阿爾貝蒂娜是這樣一種姑娘,在她 們?nèi)怏w的軀殼里面,有比在--我不是說比在紙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們還沒入內(nèi)的教堂和劇場中,而是說比在一望無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隱蔽 的生命在搏動著。不光是有這么些生命,而且每個生命都有著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滿肉感的回憶和焦慮不安的探求。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紛亂,因 為我根本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去追尋那些甚至會把人引向歧途的蹤跡。即便這樣,阿爾貝蒂娜在我眼里已經(jīng)是由所有這些生命,以及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 的回憶迭合而成的一個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對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來瞧她的身體,而是透過她的身體去看清寫著 她的回憶、寫著今后那些熱情的幽會日期的記事簿的每一頁。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當一個我們所愛的人(或者一個就缺那份讓我們?nèi)鄣慕器锏娜耍ξ覀冸[瞞了它們以后,竟會陡然間變得那么意味深長!痛苦本身 并不一定會激發(fā)我們對引起這痛苦的人的愛憎:對一個引起我們疼痛的外科醫(yī)生,我們是無所謂愛憎的??墒且粋€女人,如果她長久以來一直在對我們說,我們就是 她的一切(并非她是我們的一切),而我們也喜歡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么我們只要從她那兒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覺著了我們并不是想怎么著就能怎 么著的,就會感到大為震驚。這時,失望會在我們心里不時勾起對久已忘卻的痛苦往事的回憶,然而我們又知道,喚醒這些回憶的并不是這一個女人,而是曾經(jīng)用她 們的無情無義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別的一些女人。當愛情全然要由謊言煽起,而其內(nèi)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制造這痛苦的人來撫平,這時在這個 世界上我們怎么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又怎么能采取行動去抵御死亡呢?要想從發(fā)現(xiàn)這種欺騙和推拒后的沮喪中解脫出來,有一副烈性*藥就是求助于那些讓我們覺得在 她的生活中比我們關(guān)系更密切的人,盡量跟這個推拒我們、欺騙我們的女人對著干,對她耍手腕,讓她怨恨我們??墒?,這種愛情的折磨又是那樣一種折磨,它能叫 受害者無一幸免地耽于幻想,以為只要變變姿勢就會得到那種懸空的舒適。唉!我們這樣做還嫌做得不夠嗎?在這種愛情中,恐懼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 就是我們在自己的樊籠里翻來覆去不停忖量著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況且,我們的恐懼因她們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極少能使我們的肉體在完滿的意義上感到愉悅, 因為我們藉以選擇這一時機的,并非那種無法遏制的強烈需要,而是某個不期而至的極度不安的瞬間(這個瞬間,會由于我們性*格的懦弱而無限延長,它每晚重復著 它的嘗試,最終都只是變成了鎮(zhèn)靜劑而已)。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無疑還不是由于意志薄弱而變得興致索然的種種愛情中最乏味的那種,因為它還不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她給了我肉體上的滿足,而且她 還挺聰明。但這一切又都是多余的,不相干的。我腦子里經(jīng)常想到的,并不是她會說些什么聰明話,而是這句那句使我對她的行為起疑心的話;我回想她是否說過這 句或那句話,用的是什么口氣,在什么場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話,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說話時的整個場景,想起她是在什么場合表示要去維爾迪蘭府上作客,而我又 是說了哪句話使她臉有慍色*的。而那樁最要緊的事,我卻并沒花費這么多心思去尋根問底,去探究當時確切的氣氛和情調(diào)。也許這些憂慮不安到了某種使我們不堪承 受的地步以后,我們有時反倒會把它們撇在一邊,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們所愛的姑娘要去參加一個宴會,而對這種聚會的真實性*質(zhì),我們已經(jīng)在心里掂量過好些 時日,我們也受到了邀請,在宴會上那姑娘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們,除了我們也不跟任何人交談,我們把她送回家,這時只感到平日里的焦慮不安都已煙消云散, 此刻享受的是一種充分的休憩,如同長途跋涉過后的一場酣睡那般大補元氣。一次這樣的休憩,無疑值得我們?yōu)樗冻霭嘿F的代價。但是,若使當初能做到不去給自 己買下那份要價甚至更高的煩惱,事情豈不更簡單?況且我們知道得很清楚,盡管這種暫時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憂慮和不安畢竟是無法排遣的。這種憂慮不 安,甚至往往還是由一句本意在讓我們得到休憩的話給勾起的。妒意的乖張,輕信的盲目,都要比我們鐘愛的這個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強烈得多。她主動對我們賭咒 罰誓地說某人只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暗中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我們這才知道--先前簡直就沒想到過--那個男子居然會是她的朋友。她為了表白自己的誠 意,還一五一十地講給我們聽,當天下午他倆是怎樣一起喝茶的,聽著聽著,我們原先沒法看到的場景、沒法猜到的情狀,仿佛都在眼前顯現(xiàn)了出來。她承認說,那 人要她當他的情婦,使我們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聽著他說這種話。她說她拒絕了??墒沁@會兒,當我們回想起她告訴我們的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忖 度一下這種拒絕是否真誠,因為在她絮絮叨叨講給我們聽的事情中間,缺乏一種必要的、邏輯的聯(lián)系,而這種聯(lián)系恰恰是比一個人所說的許許多多話更能表明它們的 真實性*的。隨后她又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說:"我挺干脆,對他說這事沒門兒,"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的女人,每當她要說謊時,往往都是用的這種口氣??晌覀冞€ 得感謝她拒絕了那人,還得用我們的誠意鼓勵她今后繼續(xù)向我們作這種殘酷的表白。我們至多添上這么一句:"不過,既然他已經(jīng)提了這種建議,您怎么還能跟他一 塊兒喝茶呢?"我不想讓他記恨我,說我不夠朋友。"我們不敢對她說,她要是拒絕跟他一起喝茶,或許就對我們更夠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為吃驚的是阿爾貝蒂娜還告訴我,她覺得我說不是她的情人(我這么說是為了顧全她的面子)說得很對,因為,她補上一句,"事情明擺著,您不 是么。"誠然,我也許算不上一個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倆一起干過的所有那些事兒,她跟每個她賭咒罰誓不是人家情婦的男人都干過不成?我 情愿出任何代價來弄明白阿爾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去看的是些誰,她愛上的又是些誰--說來也奇怪,當初對希爾貝特,我已經(jīng)體驗過同樣的愿望,不顧一切 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來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現(xiàn)在竟然還會不顧一切地想這么做!其實我也知道,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就其本身而言并不見得會更值得 介意些。但事情就是這么怪,如果說初戀以它在我們心間留下的脆嫩的創(chuàng)痕,為以后的戀愛提供了通道,我們都甭指望因為看到的是相同的癥狀和病情,就能從初戀 中找出治愈新傷的辦法。再說,難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樁樁的事實嗎?難道我們不是從一種普遍的意義上,一眼就已經(jīng)能看出這些有事瞞著我們的女人干嗎要說謊或 沉默嗎?這中間難道還會有錯不成?我們一心要讓她們開口的時候,她們卻表現(xiàn)出三緘其口的美德,但我們?nèi)阅茉谛睦锔杏X得到,她們一準對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說 過:"我決不會說的。誰也甭想從我嘴里問出半句話來,我會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