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穿戴完畢,弗朗索瓦絲還沒有打來電話;不等電話就動身嗎?然而誰知道她有沒有找到阿爾貝蒂娜?誰知道阿爾貝蒂娜會不會在后臺?還有,即使碰到弗朗索 瓦絲,阿爾貝蒂娜是否愿意跟她回來?半個小時之后,電話鈴響了,我的心中交織著希望與恐懼。那是一位電話員接過來的,一連串即刻飛來的聲音給我送來了女接 線員而不是弗朗索瓦絲的講話,因為面對她父輩未見過的東西而感到的一種祖?zhèn)鞯撵t腆和憂傷使她寧可拜訪傳染病人也不去接近電話聽筒。她在戲院后座的過道上找 到了孤身一人的阿爾貝蒂娜,后者僅僅去通知安德烈說她不留下了,隨即很快回到了弗朗索瓦絲那里。"她沒有生氣嗎?噢!對不起!請您問一下這位夫人,那位小 姐有沒有生氣……"--"這位夫人讓我轉告您,她沒有生氣,一點沒有生氣,恰恰相反,總而言之,即使她不高興也看不出來。她們現(xiàn)在要去三區(qū)商店,兩點鐘回 來。"我心里明白,兩點鐘意味著三點鐘,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點多了。但是弗朗索瓦絲身上具有這些獨特的、一貫的、無可救藥的、被我們稱為病癥的缺點,其中之一 就是永遠無法看出并且說出準確的時辰。當弗朗索瓦絲看見她的手表指在兩點鐘而她卻說:現(xiàn)在一點鐘,或者現(xiàn)在三點鐘時,我永遠無法理解,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是源 于弗朗索瓦絲的視力,她的思想還是源于她的語言;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現(xiàn)象始終存在。人類太古老了。遺傳、交配為惡劣的習慣,荒謬的反應增添了一種不可戰(zhàn)勝 的力量。一個人之所以打噴嚏和嘶嘶喘氣是因為他經(jīng)過一株玫瑰旁邊的緣故;另一個人則因為聞到剛刷的油漆味道而出現(xiàn)皮疹;許多人因為必須去旅行而感到腹痛, 小偷的孫子即使成了百萬富翁而且慷慨大方,他們仍然忍不住要偷我們五十法郎。至于弗朗索瓦絲為什么不可能準確地說出鐘點,她從來沒有在這方面為我提供任何 線索。因為盡管這些不準確的回答通常使我發(fā)怒,然而弗朗索瓦絲既不打算為自己的錯誤道歉,也沒有對此作出解釋。她默默無語,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這終于使 我火冒三丈。我真想聽到一句辯解的話,哪怕只是為了在她身上打開一個缺口;但是除了無動于衷的沉默之外什么也沒有??偠灾裉斓氖潞翢o疑問,阿爾貝蒂 娜將在三點鐘與弗朗索瓦絲一起回來,阿爾貝蒂娜不會看見萊婭和她的女友們。阿爾貝蒂娜與她們重新接上關系這一危險一旦得以避免,馬上就在我眼前喪失其重要 性*,看到這種危險那么容易避免,我十分吃驚我竟然以為自己無法避免這種危險。我對阿爾貝蒂娜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感激之情,正如我看到的那樣,她并不是為了萊 婭的女友們而去特羅卡德羅的,她用離開日場演出,被我招之即來的舉動向我表明她是屬于我的,甚至將來也屬于我,這一切超過了我的想象。當一個騎車人給我?guī)?來她的一張便條時,我對她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許多,她讓我耐心,其中還有這些她習以為常的客套話:"我親愛的,親愛的馬塞爾,我要比這個騎車人晚到,我真 想騎上自行車盡快趕到您的身邊。您怎么能以為我會生氣,有什么比跟您在一起更使我愉快呢?兩個人一起出去該有多好,永遠兩個人一起出去就更好了。您產(chǎn)生了 什么念頭?這個馬塞爾!這個馬塞爾!全心全意屬于您,你的阿爾貝蒂娜。"
我為她買的連衫裙,我對她提到過的游艇,福迪尼制的晨衣,這一切不是對阿爾貝蒂娜的這種順從的回報而是這種順從的補充,因而這一切在我看來就象我所享 受的種種特權;因為一個主人的義務和責任也是他統(tǒng)治的部分內容,這些義務和責任就象他的權利那樣明確和證實了他的統(tǒng)治。而她承認我擁有的這些權利恰恰賦予 我的責任以其名副其實的特征:我有一個屬于我的女人,她一見我即興給她的字條便立即鄭重其事地讓人打電話告訴我她馬上回來,讓人把她帶回來。我比自己想象 得更象主人。更象主人意味著更象奴隸。我不再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阿爾貝蒂娜。我確信她正在與弗朗索瓦絲一起采購,她將用弗朗索瓦絲一起在一個臨近的時刻回 來,我簡直想推遲這一時刻,這種確信就象一顆絢麗而又祥和的星辰閃耀著眼前這段時間,我覺得若是讓我單獨一人度過這段光-陰-也許會有更大的樂趣。我對阿爾貝 蒂娜的愛使我從床上起來準備出去,但是這種愛又使我無法從我的外出中得到享受。我想,在這樣的一個星期天,一些年輕的女工,時裝店女店員,輕佻的女人大概 會去樹林散步。而憑著時裝店女店員、年輕的女工這些詞(我看到一個專有名詞或在一篇報導一次舞會概況的文章中看到一個少女的名字時也常會這樣),憑著一件 白色*女上衣,或一條短裙的形象(因為在這些詞語和形象背后我放上了一個可能會愛上我的陌生女人),我獨自一人杜撰出一些令人向往的女人,我對自己說:"她 們該是多么令人喜愛啊!"然而,既然我不會一個人出去,即使她們令人喜愛,這對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利用自己仍然單獨一個人的機會,半掩上窗簾以免陽光妨礙 我看樂譜,我坐到鋼琴前,隨手翻開攤在那里的凡德伊奏鳴曲,開始彈奏起來;因為阿爾貝蒂娜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但是她肯定會回來,我既有時間,又有精 神上的安寧。我沉浸在對她與弗朗索瓦絲一起回來的那種充滿安全感的期待以及對她的溫順的信任之中,仿佛沉浸在跟屋外的陽光同樣溫暖的內心陽光的無上幸福之 中,我可以支配我的思想,使之與阿爾貝蒂娜暫時分離,專心致志于奏鳴曲。我甚至沒有去致力發(fā)現(xiàn)奏鳴曲中快感的主題與焦慮的主題的組合現(xiàn)在是多么切合我對阿 爾貝蒂娜的愛,這種愛里曾長久不存在嫉妒以至我曾私下里對斯萬說我對嫉妒這種感情一無所知。不,我現(xiàn)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首奏鳴曲,將它視為一個偉大藝術 家的作品,流瀉的音響將我?guī)Щ氐截暡祭椎哪切┤兆?-我不是指在蒙舒凡和梅塞格里斯那邊的那些日子,而是在蓋爾芒特一帶的那些散步--那時我曾經(jīng)希望自己 成為一個藝術家。其實,在放棄這個雄心的同時,我是否也放棄了某種現(xiàn)實的東西呢?生活能否用藝術給我安慰呢?在藝術中是否有一種更加深刻的現(xiàn)實呢?在這種 現(xiàn)實中,我們的真實個性*得到了一種表現(xiàn),而生活的行為卻沒有使我們的個性*得到表現(xiàn)。實際上,每個偉大的藝術家與其他人是如此截然不同,他使我們那么強烈地 感覺到個性*,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是尋找不到的!就在我想到這里的同時,奏鳴曲的一個節(jié)拍使我感到震驚,而這個節(jié)拍我是相當熟悉的,但是專心致志有時會使 長期以來就熟悉的東西閃耀出不同的光彩,我們從中發(fā)現(xiàn)了我們在熟悉的東西中從未見過的東西。在演奏這個節(jié)拍時,盡管凡德伊正在那里表述一個與瓦格納完全無 關的夢,我卻情不自禁地低聲咕噥了一聲:《特里斯丹》,并且微笑了,就象一個家族的朋友從未見過其祖父的孫子的一個語調,一個動作中重又見到其祖父的某種 東西時那樣微笑。正如人們打量一幅能夠使人確證相似之處的照片那樣,我在譜架上,在凡德伊奏鳴曲上面擺上《特里斯丹》的樂譜,這天下午,在拉穆勒的音樂會 上恰好要演奏這首樂曲的片斷。我欣賞拜羅伊特①的大師時絲毫不帶某些人的顧慮,那些人和尼采一樣,責任命令他們在藝術和生活中逃避那誘惑他們的美,他們要 擺脫《特里斯丹》正如他們否認《帕西發(fā)爾》②,他們通過精神上的禁欲,逐漸的苦苦修行,沿著最血腥的苦難之路,終于升到對《隆朱莫的驛站馬車夫》的徹底認 識和完全欣賞。我意識到瓦格納的作品中存在的一切現(xiàn)實的東西,我再次看見在一段樂曲中出現(xiàn)的執(zhí)著而又短暫的主旋律,它們消失后又卷土重來,它們有時遙遠, 緩和,幾乎斷裂,而在其他時刻,在始終模糊不清的同時卻又是那樣的急促,那樣的迫近,那樣的內在,那樣的有機,那樣的發(fā)自肺腑,人們會說,這不象是一種主 旋律的反復,倒更象是一種神經(jīng)痛的發(fā)作。
①拜羅伊特是瓦格納的出生地。
②《帕西發(fā)爾》:是瓦格納作的一部三幕歌劇。
音樂在這一點上與阿爾貝蒂娜那一伙相去甚遠,音樂幫助我自我反省,從中發(fā)掘新的東西:那就是我在生活中、旅行中枉然尋找的多樣性*,而讓它那陽光照耀的 波浪逐漸在我身旁減弱的音響之波濤則勾起了我對這種多樣性*的憧憬。雙重的多樣性*。正如光譜向我們顯示了光的組合,瓦格納的和弦,埃爾斯蒂爾的色*彩使我們認 識另一個人的感覺中質的要素,而對另一個人的愛卻無法使我們深入這種要素。還有作品本身內在的多樣性*,通過真正成為多樣性*的唯一方法:集中多種個性*。當一 個平庸的音樂家聲稱自己在刻劃一個騎士侍從,一個騎士時,他其實在讓他們唱同樣的樂曲,相反,瓦格納卻在每個名稱底下放進了一種不同的現(xiàn)實,每當他的騎士 侍從出現(xiàn)時,那是一個獨特的,既復雜又簡單的形象,這個形象帶著喜悅與封建的兩種線條的相互沖突,記載在廣闊的音響之中。因而是由許多音樂充實而成的那種 音樂是豐滿的,其中的每一種音樂都是一個生命。一個生命,或者說是大自然的一種瞬間景觀給人的印象。即便是大自然中那些與大自然給我們的感觸最不相關的事 物,也保持了其外部的,完全確定的現(xiàn)實;一只小鳥的啼唱,一個獵人的號角聲,一個牧人用蘆管吹出的曲調都在天邊勾勒出自己的音響形象。當然,瓦格納會接近 和把握這種音響形象,將它寫進一首管弦樂,使之服從于最高的音樂意念,同時又仍然尊重這種音響形象的原來特征,正如一個做木箱的木匠會考慮他要加工的木頭 的纖維和獨特的木質那樣。
在這些作品中,在行動的旁邊,在不僅僅是一些人物名字的那些個體旁邊,對大自然的沉思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盡管這些作品極其豐富,我想他的作品仍 然多么明顯地--即使是極為巧妙地--具有永遠不完整的特征,這就是十九世紀所有偉大作品的特征;在十九世紀,最偉大的作家都沒有把他們的著作寫好,但是 他們在工作時仿佛自己既是工人又是法官,他們從這種自我觀照中抽出外在于作品而又高于作品的一種新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給予作品一種它原先所沒有的統(tǒng)一性*和 宏大氣魄。即使不停留在事后從自己的小說中看到一出《人間喜劇》的那個人身上,也不停留在把互不協(xié)調的詩歌或散文稱為《歷代傳說》和《人類圣經(jīng)》的那些人 身上,然而難道不能說,這后一本書如此精彩地體現(xiàn)了十九世紀,以致米什萊最偉大的美不應該從他的作品本身去尋找,而應該從他對自己作品的態(tài)度中去尋找,不 應該從他的《法國史》或者《大革命史》中去尋找,而應該從他為這兩本書所作的序言中去尋找嗎?序言就是寫在作品之后的那些篇章,他在序言中審視這些作品, 在序言中還必須在這里或那里加上通常以:"我要把這一點說出來嗎?"開頭的句子,那不是學者的謹慎,而是音樂家的一段華采。另一個音樂家,即此時此刻使我 陶醉的瓦格納,從他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美妙的片斷,把它作為事后看來是很必要的主旋律放進一部作品,而他在寫作這個片段時并沒有想到這部作品,接著,他寫出 了第一出神話歌劇,繼而是第二部,然后又是其他作品,當他突然發(fā)覺他剛剛寫完一部四部曲時,他大概有點感受到巴爾扎克用一個陌生人和一個父親的目光打量他 的作品時體驗到的那種陶醉,巴爾扎克在這部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拉斐爾的純潔,在另一部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福音書的簡樸,當他給他所有的作品投去回照的光芒時猛然發(fā)現(xiàn), 如果這些作品組成一個系列效果會更好,在這個系列中相同的人物可以重新出現(xiàn),為了銜接這些作品,他給自己的作品增添了最后的,也是最出色*的一筆。這個整體 是后來形成的,但并非是仿造的,否則就會象平庸作家們的無數(shù)體系那樣化為齏粉,這些作家用上大量的標題和副標題便自以為是在追求一個統(tǒng)一的卓越超群的構 思。并非是仿造的,也許正因為它是后來形成的,是誕生于一個充滿熱情的時刻的整體所以它才更加真實,在這個時刻,整體是從只需重新聚合的片斷中被發(fā)現(xiàn)的; 整體對自身一無所知,所以它是內在的、非邏輯的,整體沒有擯棄多樣性*,沒有把制作擱置一邊。整體(然而這次適用于全部)猶如另外組成的、誕生于一種靈感的 片斷,而不是出于一個論題人為發(fā)展的需要,爾后再與其余的東西融合成一體的片斷。在綺瑟歸來之前的一大段管弦樂章前面,是作品本身吸引了幾乎被一個牧人遺 忘的蘆管曲調。而且毫無疑問,當樂隊把握了蘆管的音符,對它們加以改造,使它們與自身的陶醉水-乳-交融,打亂它們的節(jié)奏,讓它們的聲調煥發(fā)出光彩,加速它們 的運動,增加它們的器樂性*時,樂隊就越是靠近大殿,毫無疑問,當瓦格納在他的記憶中發(fā)現(xiàn)了牧人的曲調,將它收入他的作品,使之產(chǎn)生其全部意義時,瓦格納本 人就越是高興。而且這種歡樂始終伴隨著他。他的身上盡管有詩人的憂傷,但是制作者的輕松愉快卻安慰和超越了--不幸的是也稍微摧毀了--這種憂傷。然而, 我既被我剛才在凡德伊與瓦格納的樂句之中發(fā)現(xiàn)的相同之處,也被這種火山爆發(fā)式的靈巧擾得心緒不寧。難道就是這種靈巧使人以為大藝術家的作品具有一種固有 的、不可制服的獨特性*,表面上象是一種超人的現(xiàn)實的反映,其實卻是精心制作的產(chǎn)物?如果藝術只是這種東西,那么藝術并不比生活更加真實,而我也就不必有這 么多的遺憾了。我繼續(xù)演奏《特里斯丹》。與管音響的屏障把我與瓦格納隔開,我還是聽見了他狂喜并邀請我分享他的歡樂的聲音,我聽見那永遠年輕的笑聲和西格 弗里德①的錘擊聲愈益加強;此外,最令人驚奇的是那些樂句,藝術創(chuàng)造者的靈巧技藝只是使這些樂句更加自如地離開地里,這些飛鳥不象洛亨格林②中的天鵝而更 象飛機,我在巴爾貝克看見這種飛機把自己的能量化作飛升、在波濤上翱翔,然后消失在天空當中。也許,正象飛得最高最快的鳥類擁有最強壯的翅膀一樣,人們也 需要這些粗笨的機器去探索無限,需要標志著神秘的一百二十馬力,然而不管飛得多高,強大的馬達轟鳴聲多少會妨礙人們去體味天空的沉寂。
①西格弗里德是瓦格納的歌劇,四部聯(lián)劇中的一部。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納的歌劇。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那至此一直追溯著音樂回憶的夢幻流程突然轉向我們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演奏者,并且有點評價過高地把莫雷爾列入其中。緊接著,我的思緒作 了一個急轉彎,我開始想到莫雷爾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獨特之處。此外--這一點可以與折磨他的神經(jīng)衰弱相關聯(lián)而不是相混淆--莫雷爾習慣講述他的生活, 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別人很難分辨出任何東西。比方說,他完全聽憑德·夏呂斯先生差遣,條件是他晚上必須自由,因為他想在晚飯后去上一堂代 數(shù)課。德·夏呂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課后看見莫雷爾。"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畫(這個玩笑搬到這里毫無意義;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曾 經(jīng)讓莫雷爾閱讀《情感教育》,在倒數(shù)第二章中弗里德里克·莫羅說過這句話,莫雷爾在開玩笑時總是在"不可能"后面加上:"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畫"), 這堂課經(jīng)常上到很晚,而這對教授已經(jīng)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他當然會生氣的……"--"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課嘛,代數(shù)既不是游泳也不是英語。完全可以從一本書中 自學,"德·夏呂斯先生反駁道,他立即從代數(shù)課猜測出人們根本無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許莫雷爾是去跟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也許是莫雷爾打算用不正當?shù)氖侄螔?錢,參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執(zhí)行任務,誰知道呢?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里等待人們可能需要的某個小白臉。"從一本書中學甚至更加容易,"莫雷爾 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因為代數(shù)課上什么也聽不懂。"--"那你為什么不在我家學代數(shù),你在這里不是更加舒服嗎?"德·夏呂斯可以這樣回答,但是他沒有 說出口,心里卻明白,只要能夠確保晚上的時間,假想的代數(shù)課馬上會變成一堂必不可少的舞蹈課或者繪畫課。在這一點上,德·夏呂斯先生大概發(fā)覺他弄錯了,至 少是錯了一部分:莫雷爾經(jīng)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呂斯先生提出異議,認為代數(shù)對一個小提琴家毫無用處。莫雷爾則反駁道,代數(shù)是消磨時間和對付神經(jīng)衰弱 的一種消遣。毫無疑問,德·夏呂斯先生可以試著去打聽和了解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間才教授的代數(shù)課的真相。但是德·夏呂斯先生過深地陷于社交事務, 沒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爾究竟在忙些什么。接待客人或者出門拜訪,在社交圈里打發(fā)時間,在城里用晚餐,去戲院看夜戲,這一切使他無法去想這件事,也無法去想 莫雷爾既粗暴又-陰-險的惡意,據(jù)說,莫雷爾在他去過的各界和不同城市里對自己的這種惡意又是張揚又是隱瞞,在這些地方,人們只是帶著一種恐懼的戰(zhàn)栗壓低聲音 談論他,而又不敢講述任何事情。
不幸的是,他今天讓我領教了這種惡毒的神經(jīng)質的一次發(fā)作,當時我離開了鋼琴,下樓來到院子里,為的是趕在尚未到來的阿爾貝蒂娜之前。在我經(jīng)過絮比安的 店鋪前面時,莫雷爾和我以為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正單獨在那里,莫雷爾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發(fā)出一種農(nóng)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聲音,我不 知道他會有這種聲音。他說的話也同樣古怪,從法語的角度來看有不少錯,不過他對一切都懂得不透徹。"您給我出去,蕩婦,蕩婦、蕩婦,"他向那個可憐的姑娘 反復嚷道,她一開始顯然不明白他想說什么,接著她渾身顫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動不動。"我叫您出去,蕩婦,蕩婦;去找您的舅舅來,我要對他說您是什么 貨色*,婊子。"正在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聲音,我知道莫雷爾十分懦弱,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把我的力量與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 力量加在一起,他們再過片刻就要進店鋪了,我重新上樓,以免遇到莫雷爾,盡管(可能是為了用一種也許莫須有的訛詐去嚇唬和鎮(zhèn)住小姑娘)他很想叫來絮比安, 但是在院子里一聽見絮比安的聲音,莫雷爾就趕緊溜掉了。剛才的這些話算不了什么,它們不能說明我重新上樓時心跳的原因。我們在生活中目擊的這些場景從軍人 們在進攻上稱為突然襲擊的那種優(yōu)勢中找到了一種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從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即將回到我身邊這件事中感到無限恬靜的快意也無濟 于事,我的耳朵里仍然回響著重復過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詞語:
"蕩婦,蕩婦。"
我的騷動漸漸得到平息。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再過一會兒,我將聽到她按門鈴的聲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象應有的那個樣子,我有一個女人,當她即將歸來 時,我自然應該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將逐漸朝著美化她的方向變化,這種生活使我變成了一根不斷壯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積聚的所有養(yǎng)分的豐滿 果實壓得沉甸甸的樹枝。與我一個小時之前還有的焦慮相比,阿爾貝蒂娜的歸來給我?guī)淼膶庫o遠遠超過了早晨她離開前我感受到的寧靜。展望未來,我女友的溫順 使我?guī)缀醭蔀楦心苣偷闹魅?,好象由于她迫在眉睫,令人膩煩,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現(xiàn)而變得充實和穩(wěn)定,那種寧靜(它使我們不必從自己身上尋找幸福) 來自一種家庭的感情和一種馴服的幸福。家庭和馴服:這種感情在我等待阿爾貝蒂娜時曾給我?guī)砹诉@么多的安寧,接著我在與她一起散步時又感受到了這種感情。 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許是為了觸摸我的手,也許是為了向我炫耀,讓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當夫人贈送的一枚戒指旁邊的另一枚戒指,戒指上鑲嵌著一大塊晶 瑩透亮的淺色*紅寶石葉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爾貝蒂娜。您的姨媽真慷慨!"--"不,這不是我姨媽的,"她笑著對我說。"這枚戒指是我買的,多虧了您, 我才能攢下一大筆錢。我甚至不知道這枚戒指以前是誰的。一個沒有錢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給一家旅館的老板,我去勒芒時就住在這家旅館。他不知道怎么處置這枚戒 指,他打算把戒指低價出售。但是當時這枚戒指對我來說仍然太昂貴了?,F(xiàn)在,多虧了您,我變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讓人去問他戒指是否還在。戒指就在這 里。"--"這樣就有好多戒指了,阿爾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給您的戒指戴在哪里?總之,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紅寶石周圍的雕鏤花紋,看上去象是一 個扮鬼臉的男人腦袋。不過我的視力不太好。"--"您的視力即便再好些也幫不了您多大的忙,我也辨認不清呢。"
從前,我在閱讀一些《回憶錄》和一部小說時看到,一個男人始終與一個女人一起出去,跟她一起吃茶點,我經(jīng)常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做。有時,我以為我已經(jīng)做 到了,我?guī)еケR的情婦一起出去吃晚飯就是其中一例。然而,盡管我自以為當時我出色*地扮演了我在小說中向往的人物,這種想法使我堅信我在拉謝爾身邊應該得 到樂趣,而她卻沒有給我這種樂趣。那是因為,每當我們打算模仿某種確實是真實的東西時,我們忘記了這某種東西并非產(chǎn)生于模仿的意愿,而是產(chǎn)生于一種無意識 的而且也是真實的力量;但是,我希望跟拉謝爾一起散步時能感到一種微妙的快意,這一欲|望沒有能給我?guī)硖厥獾挠∠?,而現(xiàn)在我卻在根本沒有找尋它時感受到了 這種特殊印象,然而那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其他真實而又深刻的原因;舉一個例子,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嫉妒心使我無法遠離阿爾貝蒂娜,而當我能夠出去的時候,我不 讓她在沒有我陪伴的情況下出去散步。我直到現(xiàn)在才感覺到這一點,因為認識不是人們要觀察的某些外在之物,而是一些不自覺的感受;因為過去雖然一個女人跟我 一起坐在同一輛車中,但只要我還沒有每時每刻感到我象需要阿爾貝蒂娜那樣需要她,只要我的目光對她的不斷愛撫還沒有經(jīng)常把這些需要不斷更新的色*彩歸還給 她,只要雖已經(jīng)平息然而又在回憶的感官還沒有把味覺和質感置于這些顏色*之下,只要與感官和刺激感官的想象融匯在一起的嫉妒還沒有用一種如同萬有引力法則那 樣強有力的代償吸引力使這個女人在我們身邊保持平衡,那么實際上這個女人并沒有在我身邊。我們的車迅速地駛過大馬路和林蔭道,兩旁林立的旅館象太陽與寒冷 的粉紅色*結晶,它們令我回想起我在斯萬夫人家拜訪等待掌燈時菊花雅照的情景。
我剛好來得及看到一個年輕的水果女販,一個送牛奶女郎站在自己的門前,晴朗的天氣使她容光煥發(fā),就象我不熟悉的小說開端時的女主角,我的欲|望足以使她 進入妙趣橫生的曲折情節(jié),而眼下我在車窗后面與她們的距離就象我在臥室的窗戶后面與她們的距離一樣的遙遠。因為我不能要求阿爾貝蒂娜停車,而這些少婦已經(jīng) 看不見了,我的眼睛適才僅僅分辨出她們的輪廓,并在籠罩著她們的金色*霧靄中愛慕地注視她們的清新容貌。我發(fā)覺酒商的女兒站在柜臺后面或者一個洗衣女工在街 上談話時所感到的激動不亞于人們認出女神時的那種激動。自從奧林匹斯山不復存在之后,出上的居民們就生活在塵世上。當畫家為了描繪一幅神話圖,把一些從事 最平庸的職業(yè)的平民女子請來擺姿勢,裝成維納斯或塞雷斯時,他們并沒有褻瀆圣人而只是給這些姑娘奉還和增添了她們所缺少的神的品質和屬性*。"您覺得特羅卡 德羅怎么樣,小瘋子?"--"離開那里回來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滿意。我想那是達菲烏設計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真有學問!確實是達菲烏設計的,可我忘 了這-點。"--"您睡覺的時候,我就看您的書,大懶蟲。作為建筑,它太丑陋了,不是嗎?"--"小寶貝,瞧您變得有多快,您變得那樣的聰明(這倒千真萬 確,再者,她能滿意地--既然沒有其他事令她滿意--對自己說在我家度過的時光對她來說至少不完全是浪費,我對此并不感到惱火),所以必要時我會對您說說 一般被看作是謬誤的,但與我尋求的真理卻是一致的某些東西。您知道印象主義是什么嗎?"--"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說的意思:您還記得驕傲者馬 庫維爾教堂嗎?埃爾斯蒂爾不喜歡這座教堂,因為那是新的。他這樣把建筑物從包羅它們的總體印象中抽出來看,使建筑物離開它們融于其中的光線,并且象一個考 古學家那樣審視它們的內在價值,這與他自己的印象主義不是有點相互矛盾嗎?當他繪畫時,難道一家醫(yī)院,一所學校,一張墻上的招貼不是跟旁邊的一座無法估價 的教堂具有同樣的價值,構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圖景嗎?您再回想一下,陽光是如何焙烤著教堂的正面,馬庫維爾這些圣人的雕像如何浮現(xiàn)在光線之中。一座嶄新的建 筑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老又何妨?古老的街區(qū)蘊含的那種詩意已經(jīng)被榨干了,但是在新的街區(qū)里,用新近開鑿出來的白得過份的石塊為富有的小資產(chǎn)階級新建的某些 房屋不是用一聲櫻桃味一般尖酸的喊叫劃破七月正午酷熱的暑氣嗎?這時,商人們回郊區(qū)吃午飯,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昏暗的餐廳里準備就緒時發(fā)出的喊叫,餐廳里 擺刀具時玻璃棱柱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如同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畫玻璃一樣絢麗。"--"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變得聰明的話,那也是您的功勞。"--" 在一個晴朗的白天,為什么把視線從擁有長頸形塔樓的特羅卡德羅移開呢?那些塔樓令人想到帕維的修道院。"--"這座修道院坐落在高地上居高臨下,也令我聯(lián) 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制品,我想那就是《圣塞巴斯蒂安》,畫面的遠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們可以肯定那城市里有特羅卡德羅。"--"您瞧,可不是 嗎!不過您是怎么看到曼坦那的仿制品的呢?您真讓人震驚。"我們來到最有平民氣息的街區(qū),每個柜臺后面站立著一個女仆維納斯,把柜臺變成了一個市郊的祭 壇,我真想在這個祭壇腳下度過我的一生。
正象人們在過早地死去之前會做的那樣,我估算著阿爾貝蒂娜徹底結束我的自由后我被剝奪的種種樂趣。在帕西,就在車行道上,因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摟著 腰的少女以她們的微笑使我贊嘆。我沒有時間細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對她們美化了;因為在任何人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當中,總不難遇到一個外形高貴的頭像。 因此節(jié)日里嘈雜擁擠的平民人群對于沉湎聲色*之輩來說是可貴的。就象能從中發(fā)掘出古代紀念章的一片亂七八糟的荒地之于考古學家那樣。我們來到樹林。我想,假 如阿爾貝蒂娜沒有隨我一起出來,,我在這個時候可能會去香榭麗舍大街的馬戲場聆聽瓦格納的狂風驟雨似的交響樂,它使管弦樂隊所有的樂弦震顫,猶如席卷一堆 輕盈的泡沫那樣把我剛才演奏的蘆笛調融匯其中,使之飛揚、成形、變樣、分隔,卷入一股逐漸增強的旋風。我至少希望我們的散步時間短暫些,希望我們早早回 去,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晚上去維爾迪蘭家,我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阿爾貝蒂娜。他們新近寄給我的一份請柬被我連同其他的請柬一道扔進了字紙簍。然而今晚我改變了 主意,因為我想知道阿爾貝蒂娜下午在他們家希望遇到的是哪些人。說真的,我同阿爾貝蒂娜的關系已經(jīng)到了這樣一個時刻(假使一切照此繼續(xù)下去,假使事事正常 的話),這時一個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幫我們過渡到另一個女人。她依然占有我們的心,不過這種占有極少;我們每天晚上都急于尋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認識她的陌 生女人,這些女人會向我們講述她的生活。因為,她本人,我們已經(jīng)掌握并且窮盡了她同意給予我們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還是她自己,卻恰恰屬于我們不 熟悉的那個部分,我們枉費心機地向她打聽的那些事情,我們可以從新結識的人的口中探聽到。
如果說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無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剛才假使就是獨自一人的話,我本來至少可以結識一下這個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陽光中三三兩兩的 年輕女工,我把她們的美大部分歸之于她們的不為我所知的生活。她們的眼睛不是滲透著一種目光嗎?人們不了解這種目光所蘊含的種種形象、回憶、期待和輕蔑, 又無法將這一切與目光分開。這種生活,即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賦予眉頭的顰蹙和鼻孔的擴張一種變化不定的涵義嗎?阿爾貝蒂娜在場使我 無法走向她們,也許因此使我不能停止她們抱有欲|望。希望自己保持繼續(xù)生活的欲|望,希望對某種比通常的事物更美妙的東西抱有信仰的人應該出去散步,因為街 上、林蔭大道上有許多女神。然而女神們卻不讓別人靠近她們。在這里或那里,在樹木之間,在某家咖啡館門口,一位女招待就象山林水澤的仙女守候在圣林邊緣。 而盡里面三名少女則坐在她們身旁的自行車巨大的弧圈旁邊,猶如騰云駕霧或者乘坐神馬進行她們神話般的旅行的女神。我發(fā)現(xiàn),每當阿爾貝蒂娜全神貫注地打量所 有這些少女片刻后,她立即朝我轉過身來。但是,我并沒有過多地被這種靜觀的緊張性*及其在緊張中得到補償?shù)亩虝盒?所折磨;因為,說到這種緊張的靜觀,阿爾貝 蒂娜往往就這樣在一種沉思之中審度我的父親或者弗朗索瓦絲,也許是因為疲勞,也許那是一個專心的人觀察時的獨特方式;至于她朝我轉過身來的速度之快,可能 是基于這樣的理由:阿爾貝蒂娜了解我的疑慮,她大概不打算給這些盡管尚未得到證實的疑慮留下把柄。再者,當阿爾貝蒂娜這樣專心凝視時,在我看來似乎是有罪 的(即使關注的對象是年輕男人),而我自己就這樣關注著所有的年輕女工,卻沒有一刻認為自己有罪--與此同時,我?guī)缀跤X得阿爾貝蒂娜的在場妨礙我凝視她 們,走向她們,因此她是有罪的。人們覺得有欲|望是無辜的,他人也有欲|望則是殘忍的。這種涉及到我們或者我們愛戀的女人之間的反差不僅關系到欲|望,而且還關 系到謊言。比方說,掩飾日趨衰弱的健康狀況,還想讓外界以為自己身體強壯,隱瞞一樣瑕疵,或者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去獲得自己喜愛的東西,有什么比這類謊 言更為常見的呢?那是保存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們卻試圖把謊言排斥在我們愛戀的女人的生活之外,它正是我們到處窺伺、偵察和憎惡的東西。它使 我們心煩意亂,足以導致一種決裂,在我們看來它似乎隱瞞了最嚴重的缺陷,除非它隱瞞得極其巧妙使我們沒有任何懷疑。我們正處于這樣古怪的境地:我們對一種 病原是那樣的敏感,這種病原到處迅速而又大量的繁殖使它對于其他人變成無害的,而對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卻變得十分危險!
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由于長期隱居的緣故,我難得遇見這樣的姑娘--在我以及在唾手可得的成功沒有減弱想象能力的所有人看來,是某種與我熟悉的東西完全不同而又令人向往的東西,就象旅行會給我們展示的最美妙的城市一樣。
在我認識的女人身邊或者在我去過的城市里感受到的失望并沒有使我不受新聞誘惑力的欺騙,不相信這些新聞的真實性*。因此,正如看威尼斯--春天這個季節(jié) 使我憧憬威尼斯而跟阿爾貝蒂娜結婚將使我無法了解這座城市--看威尼斯的全景圖(茨基也許會說其色*調比真正的威尼斯更美),根本無法代替我的威尼斯之行, 這段確定的旅程長度在我看來是必須逾越的,雖然這與我毫無關系;同樣,一個拉皮條的女人人為地為我弄來的輕佻女人,無論她多么漂亮,對我來說卻根本無法代 替那個身段呆板、這時正笑嘻嘻地跟一位女友從樹底下走過的女人。我從一家妓院中找到的女人即使更加漂亮,也不是一碼事,因為我們不能象打量一小塊蛋白石或 瑪瑙那樣打量我們不認識的一位姑娘的眼睛。我們知道,使這雙眼睛呈虹色*的一小束光線或者使它們閃閃發(fā)光的晶亮顆粒,這就是我們能看到的一切,卻看不到它表 達的思想、意志以及記憶,那里面有著我們不熟悉的家族以及我們羨慕的摯友。能夠把握這一切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艱巨,這一點比目光本身的實際美更能賦予那 目光以其自身的價值(由此大概可以說明,一個年輕男人在一個聽說他是威爾士親王的婦女的想象中能激發(fā)起一連串奇想,當她得知自己認錯人的時候她就不再注意 那個男人了)。在妓院中得到個輕佻女人,這意味著得到一個被抽掉了滲透她的、而且我們渴望與她一起擁有的陌生生活的女人,這意味著我們在接近實際上已變成 純粹寶石的一雙眼睛,接近一個象朵皺起的花朵那樣毫無意義地皺起的鼻子。不,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喪失掉的,恰恰就是這個正經(jīng)過那里的陌生女郎, 假使我想繼續(xù)相信她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忍受她的抵抗,并據(jù)此改變我的行動方向,我就必須迎戰(zhàn)一次侮辱,然后卷土重來,爭取得到一次約會,在工場的出口處等 待她,逐步了解這個小姑娘的生活所由組成的一個個細節(jié),吃透我所尋找的樂趣對她包含的蘊意,跨過由于她的不同習慣和她的獨特生活而造成的我與我想得到的她 的關注和青睞之間的距離,正如假使我想相信比薩是真實的,我就必須坐火車長途跋涉,這樣,我就會看到它,它對于我也將不只是一種世界性*的景觀展覽。然而欲 望和旅行之間的這些相似性*本身使我下決心總有一天要進一步把握這種不可見的而又與信仰或者與物理中的氣壓同樣強烈的力量的性*質,這種力量把我不認識的都 市、女人托舉得如此之高,而當我已接近她們以后,這種力量便抽身逃遁,讓她們立即墜落到最最平庸的現(xiàn)實底層。稍遠處,另一個小女孩跪在她正擺弄的自行車旁 邊。自行車一修好,年輕的女騎手就登上她的自行車,然而她不是象男大那樣跨上去的。自行車顛簸了一會兒,女孩的身上仿佛揚起了風帆,插上了巨大的翅膀;不 久我們就看到這個半是凡人半是飛人,半是天使半是謫仙的年輕女子飛快地遠離而去,繼續(xù)她的旅程。
這恰恰是阿爾貝蒂娜在場時我與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從我這里剝奪掉的東西。是她從我這里剝奪掉的嗎?難道我不該想相反是她滿足了我嗎?如果阿爾貝蒂娜沒有 與我一起生活,如果她是自由的,那么我就會把所有的這些女人想象成她的欲|望和她的樂趣可能的,很有可能的對象,而且我有理由這樣做。在我眼里,她們就象這 些舞女,在一出惡鷹出沒的芭蕾舞劇中,她們有時代表對一個人的誘惑,有時又把自己的箭射向另一個人的心窩。輕佻的女工,年輕的姑娘、女演員,但愿我能憎恨 她們!作為憎惡的對象,在我看來,她們本該被排斥在天地萬物的美之外。阿爾貝蒂娜的順從在使我不再因她們感到痛苦的同時又把塵世的美歸還給她們。拔掉了心 中的嫉妒這根刺,這些女人對于我已毫無傷害,我就有閑情逸致欣賞她們,愛慕地注視她們,以后也許是以更親密的方式。在幽禁阿爾貝蒂娜的同時,我便把所有這 些在散步中,在舞會上,在劇院里微微作響的絢麗多彩的翅膀還給了宇宙,但它們對我來說重新變得具有誘惑力。因為她,阿爾貝蒂娜,再也不會受到它們的誘惑 了。這些閃光的翅膀構成了塵世的美。它們從前也構成了阿爾貝蒂娜的美。正因為我將她看作一只神秘的小鳥,繼而是海灘上令人想望,也許是已經(jīng)到手的大演員我 才覺得她美妙絕倫。某天晚上我看見那只小鳥在堤岸上踱步,周圍是一群不知來自何方的海鷗似的其他少女,這只小鳥一旦被捉在我家中,阿爾貝蒂娜就失去了她所 有的光彩,連同別人擁有她的一切可能性*。她逐漸失去了她的美。我想象她在散步時沒有我作伴,而由這個女人或那個年輕男子陪同,必須有這樣的散步,我才能再 次看到她沐浴在海灘的絢麗色*彩之中,盡管我的嫉妒與我的想象樂趣的減退不能等同視之。但是,盡管有這些突如其來的振奮,在這種時刻由于她被別人垂涎,她在 我眼里重新變得很美,我仍然完全可以把她在我家逗留的那段時間劃分為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她依然是海灘上那個光彩照人的女演員,盡管其光彩日漸黯淡; 在第二個階段,她變成了一個憂郁的囚犯,淪落到平庸乏味、暗淡無光的地步,只有在我對過去的重新回憶的閃電中,她才重新恢復自己的光彩。
有時,在我對她最冷淡的那些時辰,我勾起了對很久以前的回憶,那是在海灘上,當時我還不認識她,我對離我不遠的那位夫人極為反感,我現(xiàn)在幾乎可以肯定 她跟這個女人有過來往,她放聲大笑,同時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光滑平展的藍色*大海在四周拍擊出輕微的響聲。在海灘的陽光下,置身于女友之中的阿爾貝蒂娜是 最美的一個。那是一位花容玉貌的少女,在遼闊大海的這個習慣的背景下,她,受到欣賞她的那位夫人珍視的她,就這樣冒犯了我。這個舉動具有決定意義,因為那 位夫人也許回到了巴爾貝克,她也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從發(fā)亮而又嘈雜的海灘上消失了;但是她不知道這個少女住在我家,唯我獨鐘。蔚藍色*的汪洋大海,忘記 她對這位少女的偏愛以及轉而偏愛其他人,沉溺于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當眾凌辱,把她禁閉在一個令人眼花繚亂而又牢不可破的首飾盒中。于是,對這個女人的仇恨咬 嚙著我的心;對阿爾貝蒂娜我也同樣仇恨,然而仇恨中卻夾雜著對這個備受贊賞,秀發(fā)迷人的美麗少女的傾慕,她在海灘上放聲大笑就是一種冒犯。羞恥、嫉妒、對 最初的欲|望以及閃亮的背景的再度回憶重新賦予阿爾貝蒂娜以她昔日的美,她從前的價值。就這樣,我在她身邊感受到的有點沉重的煩惱與一種令人戰(zhàn)栗,充滿奇妙 的形象和懷戀的欲|望交替出現(xiàn),這要看她是在我臥室中呆在我身旁還是重又自由地呆在我的記憶里,在海堤上,穿著色*彩鮮艷的沙灘服裝,置身于大海的音樂演奏之 中:阿爾貝蒂娜時而象是魔鬼纏身似地退出這個環(huán)境,而且并沒有多大價值,時而重又置身其間,逃離到一個我無法知道的過去之中躲避我,在那位夫人、她的女友 身邊冒犯我,噴濺的波濤或者眩目的陽光,阿爾貝蒂娜就象某種具有兩犧性*的愛人,或者置身于海灘或者回到我的臥室。
在另一處,一大群人正在玩球。所有這些少女都想充分享受陽光,因為二月的白晝盡管如此明媚,卻持續(xù)不久,白日的光輝終將衰退。在夜慕降臨之前,我們還 有黃昏這段時光,因為在徑直來到塞納河之后,我們下車走了很久,阿爾貝蒂娜欣賞的是塞納河冬天湛藍的水面上閃耀的紅色*帆船,遠方明亮的地平線上猶如孤零零 一朵麗春花那樣縮成一團的一幢瓦房,在更遠的地方,圣克魯仿佛是零零星星、容易破碎和并行排列的化石,她的在場卻使我無法欣賞這些景致。甚至有時我還把自 己的手臂伸給她,我覺得她的手臂勾住我的手臂形成的這個連環(huán)把我們兩個人聯(lián)成了一體,并且把我們兩個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
我們平行的,繼而是靠近和并攏的影子在我們腳下勾勒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圖景。毫無疑問,在家里,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居,是她躺在我的床上,這已經(jīng)使我覺得 妙不可言。然而,在我如此喜愛的布洛尼湖前,在樹林下,恰恰有她的身影,她的大腿和她的上身完美而又簡潔的影子,在我的身影旁邊,太陽用水彩筆在小徑的沙 礫上畫下了她的身影,這就好比是把我們倆在家的情景朝外輸出,朝大自然中輸出。我在我們倆影子的交融中感到一種魅力,它也許不如我們倆肉體的接近和交融那 樣實際,但卻同樣親昵。然后,我們重新上車。汽車在蜿蜒曲折的小徑中往回開,一路上披掛著長春藤和荊棘的冬季樹木象廢墟,仿佛通向一位魔術師的住宅。剛剛 走出-陰-森森的樹林,一離開森林,我們重又見到了天日,天色*尚早,我想晚飯前我還有時間干我想干的一切,然而才過了一會兒,當我們的汽車接近凱旋門時,我突 然間在巴黎上方驚奇而又恐懼地看到一輪過早露面的滿月,猶如一只停止不動,使我們覺得已經(jīng)遲到的時鐘的圓盤。我們對車夫說我們回家。對她來說,也就是回到 我家。無論多么惹人喜愛的女人都必須離開我們回家去,她們的在場不可能讓我們感到坐在汽車盡里面,在我身邊的阿爾貝蒂娜給我的那種安詳,這種在場不是把我 們引向人們彼此隔開的空虛時辰,而是把我們引向更為牢固的結合,更好地禁閉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這是我占有她的具體標志。當然,為了占有就必須有欲 望。我們只有在心懷愛意的情況下才會占有一根線條、一個平面、一個立體。但是,在我們散步的時候,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不象從前的拉謝爾,她不是一種由肉體 和衣料組成的浮灰。在巴爾貝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雙手憑藉想象扎扎實實地構筑著她的肉體,溫情脈脈地潤色*著她的肉體,所以現(xiàn)在,我在這輛車中不用 貼近阿爾貝蒂娜也能觸摸和控制這個肉體,我甚至用不著看見她,我只要聽見她說話就足夠了,假使她不言語的話,我只要知道她在我的身邊就足夠了;我的感官編 織在一起完全包圍了她,來到住宅前面,她理所當然下了車,我停頓了片刻,告訴司機讓他回來接我,但是我的目光卻仍然包圍著她,她在我的前面走進拱門,看著 她這樣舉止笨重、滿臉紅光,體態(tài)豐腴囚犯般十分自然地跟我一起回家,猶如我自己的妻子,看著她在墻壁的護衛(wèi)下消失在我們的住宅之中,我總是體會到那份懶懶 的居家的安寧,不幸的是,她似乎覺得自己置身于監(jiān)獄,并且同意、德·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觀點,當人們問這位夫人呆在象利揚庫爾那樣漂亮的住宅里她是否感到滿 足時,她回答說:"世上沒有漂亮的監(jiān)獄,"我可以從那天晚上我們在她的臥室里兩個人單獨吃晚餐時她的那種憂慮而又倦怠的神情中看出這一點。我對此先是毫無 覺察;我還懊喪地想,如果沒有阿爾貝蒂娜(因為在一家旅館中她會整天與許多人接觸,跟她在一起我會飽嘗嫉妒的痛苦),我這時可能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廳吃晚 飯,這些小餐廳低矮得就象船上的貨艙,從那里可以透過四周裝飾著摩爾式線腳的拱形小玻璃窗看見大運河。
我必須補充一點,阿爾貝蒂娜很欣賞我家的那尊巨大的巴布迪安納青銅像,布洛克有無數(shù)理由認為銅像丑陋無比。但他奇怪我為什么保留這尊青銅像時也許就不 那么有理由了。我從未象他那樣追求室內的藝術裝飾和布置,我實在懶得去管這種事,我對眼前習以為常的一切都無動于衷。既然我的情趣不在那里,我就有權不讓 室內裝飾細膩別致。盡管如此,我也許應該拿掉銅像。但是,丑陋而又豪華的東西卻很有用處,因為這些東西擺在那些不理解我們,與我們的情趣格格不入而又可能 被我們愛上的人旁邊會產(chǎn)生一種威性*,而這種威性*是一種美的、而又沒有顯露出自身的美的東西所缺乏的。然而不理解我們的那些人恰恰就是我們必須施用某種威性* 的對象,而我們的智慧則足以保證我們在那些上等人身邊擁有這種威性*。盡管阿爾貝蒂娜已開始有鑒賞力,她仍然對這尊青銅像有某種崇拜,這種崇拜投射在我的身 上就變成了一種敬意,這種來自阿爾貝蒂娜的敬意對我至關重要(遠比保留一尊有點不太體面的青銅像更加重要),因為我愛阿爾貝蒂娜。
然而,我受到束縛這種想法突然間不再使我感到難堪,我希望這種束縛持續(xù)下去,因為我仿佛覺得阿爾貝蒂娜痛切地感到她也在受束縛。毫無疑問,每當我問她 呆在我家她是否愉快,她總是回答我說她不知道在哪里還會比在這兒更加幸福。但是這些話卻往往與她那種憂郁和煩躁的神情不相吻合。
顯然,如果她真有我以為她有的那些情趣,那么滿足這些情趣受到阻礙就會令她惱火而使我寬慰,如此寬慰以至我覺得我不公正地譴責了她這一假設十分可能, 即使按這種假設我很難解釋她的苦心刻意的行徑:阿爾貝蒂娜設法從來不獨自一人自由行動,她回家時不在門前停留片刻,每當她去打電話時總是讓某個能夠向我重 復她的話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絲或安德烈陪伴她,當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過,事后她總讓我單獨和安德烈在一起,卻又不露出有意為之的痕跡,好讓我得到關于她們 外出的詳盡報告。某些很快克制住的不耐煩的沖動與這種奇跡般的馴服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些沖動使我自問,阿爾貝蒂娜是否打算掙脫她的枷鎖。一些次要的事件 佐證了我的設想。有一天,我單獨外出時在帕西附近遇見了希塞爾,我們天南海北地聊開了。我立即對她說我經(jīng)??匆姲栘惖倌?,我為自己能夠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而非常得意。希塞爾問我她在哪里可以找到她,因為她剛好有什么事要告訴她。"什么事?"--"跟她的女伴有關的一些事。"--"什么樣的女伴?我也許可以 向您提供點情況,這不影響您見她。"--"噢,是些從前的女伴,我不記得她們叫什么名字,"希塞爾含糊其辭地回答道,連忙抽身告退。她離開了我,自以為她 的話謹慎得足以讓我明白一切。然而謊言終究經(jīng)不起任何追究,一點點東西就能將它拆穿!如果關系到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從前的女伴,為什么她"剛好"需要對阿 爾貝蒂娜談談她們的事呢?"剛好"與戈達爾夫人心愛的口頭禪"真湊巧"如出一轍,這個副詞只能適用于一種非同尋常、恰到好處,也許是十萬火急,與確指的人 物有關的東西。此外,她張張嘴,就象人們打呵欠時那樣,含糊其辭地對我說(同時身體幾乎也往后退,正如她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刻開倒車那樣)"啊!我不知道, 我不記得她們的姓名,"她張嘴說這話的樣子使她一臉撒謊像,她的聲調與臉是合拍的,而她先前說"我剛好"的那種截然不同、緊張活躍的神情說明了一個事實。 我沒有盤問希塞爾。即使盤問她對我來說又有什么用呢?當然,她撒謊的方式跟阿爾貝蒂娜不同。當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更令我痛心。但是首先,她們之間有一個 共同點:就是她們在撒謊這個事實本身,而撒謊在某些場合是顯而易見的。并不是真相顯而易見,因為真相隱藏在謊言底下。眾所周知,每個殺人犯都自以為已經(jīng)把 一切籌劃得滴水不漏,不致被人逮??;到頭來,殺人犯幾乎總要被逮住。相反,撒謊的人卻極少被人發(fā)覺,特別是其中被人喜愛的撒謊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 里,她在那里做了什么。但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在她說到的另一件事,而這件事后面有她沒有道出的東西的時候,謊言即刻就被發(fā)現(xiàn),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因為人們 意識到那是謊言卻又無法了解真相。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謊言是從人們在這段敘述中已經(jīng)看到的許多特點中讓人感覺到的,主要是通過下面這個特點:當她說謊時, 她的敘述便或是貧乏、疏忽,不真實,或者相反,充滿過多的旨在使敘述顯得真實的細枝末節(jié)。無論說謊的人怎么想,顯得真實根本不等于真實。人們想聽某種真實 的東西,卻聽到僅僅是顯得真實的東西,它也許比真實更加真實,也許過份真實,有點音樂欣賞能力的耳朵感覺到事實并非如此,正如聽見一行錯誤的詩句,或者聽 到高聲把一個詞讀成另一個詞。耳朵對此有所感覺,如果是一個正在戀愛的人,他心里便會驚慌不安。當人們因為不知道一個女人是經(jīng)過貝里街還是經(jīng)過華盛頓街, 而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時,他們?yōu)槭裁床幌胍幌?,只要我們明智地持續(xù)幾年不見這個女人,那么這幾米的差距以及那個女人本身將縮小到一億分之一(也就是縮小到我 們無法覺察的數(shù)量),那時比格列佛還要大得多的人將會變成任何顯微鏡--至少是心靈的顯微鏡,因為無動于衷的記憶顯微慎倍數(shù)更高而且不那么易碎--都看不 見的小矮人!不管怎樣,雖然阿爾貝蒂娜的謊言與希塞爾的謊言有一個共同點--即撒謊本身--希塞爾撒謊的方式卻不同于阿爾貝蒂娜,也不同于安德烈,然而她 們各自的謊言彼此之間卻配合默契、絲絲入扣,同時又千變萬化,以至這個小小的幫派具有某些商行,比如出版社或者新聞機構的那種不可滲透的嚴密性*,盡管它們 的組成*人員多種多樣,不幸的作者卻根本無法知道他是否受到欺詐。報紙或者雜志的主編撒起謊來態(tài)度特別真誠、鄭重,因為他在許多場合需要欺瞞如下事實,即當 他高舉起真誠的旗幟對付其他的報紙主編或者戲劇導演以及其他的出版商時,他恰恰在做他所鞭笞過的事情,運用同樣唯利是圖的手段。公然宣稱(正如一個政黨的 領袖那樣,正如任何事物那樣)撒謊是可怕的,這樣做往往迫使人們在不摘掉莊嚴的面具,不放下真誠這頂桂冠的情況下比其他人撒謊更多。
"真誠的人"的協(xié)會會員撒起謊來截然不同,而且樣子更加天真。他欺騙他的作者猶如欺騙自己的妻子,使用了滑稽笑劇中的一些噱頭。編輯部秘書,一個誠實 而又粗俗的人撒起謊來直截了當,就象是向您許諾您的房屋將在房屋尚未開始營造之時竣工的一位建筑師。擁有一顆天使般心靈的主編在其他三個人中間周旋,即使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會出于兄弟般情誼的考慮及溫柔的同舟共濟之情用一句不容置疑的話給他們以可貴的幫助。這四個人生活在永恒的糾紛之中,作者的到 來終止了這些糾紛。他們超越個人之間爭吵,人人都記得前去援救受到威脅的"部隊"這一偉大的軍人職責。很久以來,我一直在這個"小幫派"面前扮演著作者的 角色*,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如果希塞爾說"剛好"的時候想到了阿爾貝蒂娜的某個女伴,這個女伴一俟我的女友以這樣或那樣的借口離開我,便準備跟她一起去旅 行,如果她想通知阿爾貝蒂娜時機已經(jīng)或者即將成熟,那么希塞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會把這些事告訴我的,所以向她提問毫無用處。
象遇見希塞爾這樣的一些相會并不是加深我的疑慮的唯一原因。比方說,我欣賞阿爾貝蒂娜的繪畫。而阿爾貝蒂娜的繪畫,女囚的這些令人動容的消遣,使我深 受感動,我為此向她表示祝賀。"不,畫得很糟,可我從來沒有上過一堂繪畫課。"--"有一天晚上,在巴爾貝克,您可是派人告訴我說您留下來上繪畫課。"我 提請她回憶那個日子,并且對她說我當時即刻就明白,人們不在這個時辰上繪畫課。阿爾貝蒂娜滿臉通紅。"確實如此,"她說,"我沒有上繪畫課,我一開始對您 撒了許多謊,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不再對您撒謊了。"我真想知道一開始的謊言究竟是哪些!然而我心里預先就清楚,她的招認會是新的謊言。因此我只是擁抱 她。我只要她講出其中的一個謊言。她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說大海的氣息讓我感到難受。"面對這種惡意,我就不再堅持了。
為了讓她覺得她的枷鎖不那么沉重,對我來說最妙的莫過于讓她相信我將親手砸碎她的枷鎖。無論如何,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把這個騙人的計劃向她和盤托出,她 剛剛帶著過份的殷勤從特羅卡德羅回來;我所能做的,絕不是用與她決裂的威脅折磨她,而充其量是閉口不談我那顆感激的心正在編織的與她永遠共同生活的夢想。 在打量她的時候,我很難克制自己不向她泄露這些夢,也許她也覺察了這一點,不幸的是,夢的表述沒有感染力。一個矯揉造作的老夫人的情形,正如德·夏呂斯先 生那樣,由于他在自己的想象當中只看得見一個驕傲的年輕男子,于是便以為自己也變成了驕傲的年輕男子,正因為如此他變得更加矯揉造作更加滑稽可笑,這種情 形更為普遍,一個熱戀之中的情夫的不幸就在于他沒有意識到當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漂亮容貌時,他的情婦卻看到了他那張原有的臉,這張臉并沒有因美的視覺產(chǎn)生的 快意而變得漂亮些,恰恰相反。愛情甚至不能說明所有這些普遍情形;我們看不見我們的身體,其他人卻看見了,我們"追隨著"我們的思想,對其他人來說那是不 可見的;而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東西。藝術家有時將這種東西顯示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作者會使欣賞其作品的人感到失望,因為這種內在的美不完全反映在作者的 臉上。
一切被愛的人,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一切人,在我們眼里都是雅努斯,如果這人離開我們,他向我們顯露的就是令我們欣喜的那一面,如果我們知道這人永遠 受我們支配,他向我們展露的就是-陰-郁的那一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與她長期共存的社會具有另一種我在這段敘述中無法言表的難以忍受之處。另一個人的生活與 她的生活捆綁在一起,就象捆綁著一枚炸彈,丟下炸彈就必定犯罪,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曲折、坎坷、危險、擔憂,想到虛假和貌似真實的事以后會被信以為真而自 己又無法解釋時的恐懼,假使人們的貼心知己中有個瘋子的話,就會體驗到這些感情,請以這些感情作比較。比如,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與莫雷爾生活在一起表示同 情(對那天下午情景的回憶立即使我感到我的左胸遠比右胸脹大);姑且不論他們之間是否有關系,德·夏呂斯先生一開始大概不知道莫雷爾是瘋子。莫雷爾的美, 他的平庸,他的高傲大概使男爵不想去深究,直至凄涼的日子來臨,在那些日子里,莫雷爾指責德·夏呂斯先生憂郁,而又無法作出解釋,莫雷爾借助荒謬而又極為 微妙的推理攻擊他的多疑,用絕望的決定威脅他,在這些決定中始終起作用的是對最直接的利益的最奸詐的考慮。這一切只不過是比較。阿爾貝蒂娜不是瘋子。
我心里明白,這一天貝戈特的死使我非常難過。眾所周知,他的病拖了很久。當然不是指他起初得的病,那是自然產(chǎn)生的疾病。自然產(chǎn)生的疾病似乎只可能很短 暫。但是醫(yī)學卻把握了延長疾病的藝術。藥物、和藥物提供的暫時的緩解及藥物中斷后又產(chǎn)生的身體不適形成了一種患病的假象,病人的習慣最終會使這種假象穩(wěn)定 下來,而且使它一直照原樣繼續(xù)下去,就象孩子們患百日咳痊愈很久之后還一陣一陣咳嗽那樣。接著,藥物不太起作用了,人們就增加劑量,藥物不再生效,反而由 于長期使用不當開始產(chǎn)生危害。藥物的天然屬性*恐怕不會讓它們持久發(fā)揮作用。幾乎可以與這種自然屬性*匹敵的醫(yī)學卻能夠迫使人們臥床,迫使他們繼續(xù)服藥,否則 便會死亡,這真是一大奇跡。這一來,人為的疾病扎下了根,變成一種次要而又真實的疾病,區(qū)別僅僅在于自然產(chǎn)生的疾病會痊愈,而醫(yī)學制造的疾病卻永遠不會痊 愈,因為醫(yī)學不懂得痊愈的奧秘。
幾年以前,貝戈特已經(jīng)足不出戶了。再說,他也從不喜歡社交界,或者說他曾經(jīng)喜歡過一天,那僅僅是為了蔑視它,正如他蔑視其他的一切那樣,而且是以他自 己的方式蔑視,即是說并非因為得不到而蔑視,而是剛得到便加以蔑視。他的生活如此簡樸,人們猜不出他究竟富有到什么程度,即使知道也可能出錯,因為大家認 為他非常吝嗇,然而從來沒有人象他那樣慷慨。他跟女人,確切地說跟少女在一起時尤其慷慨,她們?yōu)樽约焊冻鎏俣玫教喔械綉M愧。在他自己看來他是可以原 諒的,因為他知道,只有在感到自己愛著別人的氣氛里他才能更好地創(chuàng)作。愛情,這未免言過其實,微微滲入肌膚的快感有助于文學工作,因為這種樂趣壓倒了其他 樂趣,比如社交的樂趣,以及普遍認可的樂趣。即使這種愛情帶來幻滅,它至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觸動心靈的表層,否則心靈會變得毫無生氣。因此,為了使作家先 與別的人既疏遠又適應,隨后再讓一架超過了一定年限,有停頓趨向的思想機器開動起來,欲|望對作家來說不無裨益。人無法幸福,然而人卻能指出妨礙幸福的原 因,假使沒有失望這類突然的缺口,這些原因對我們來說仍然是不可見的。夢想是無法實現(xiàn)的,這一點我們明白;如果沒有欲|望,我們也許就不會夢想,夢想是有益 的,為此人們可以看見夢想的破滅,夢想的破滅具有教育意義。貝戈特也在思忖:"我為少女花費的錢比百萬富翁花費的錢還多,但是她們給我?guī)淼臉啡せ蛘呤?使我寫出一本給我?guī)礤X財?shù)臅?從經(jīng)濟角度來看,這種推論是荒謬的,然而他在這樣把黃金轉化為愛撫,把愛撫轉化為黃金的過程中無疑得到了某種樂趣。當我 外祖母故世的時候,我們看到,精疲力盡的晚年喜歡憩息。然而在社交界中卻只有談話。她對談話反應遲鈍,但是她有權趕走那些不過是問題和答案化身的女人。出 了社交界,女人們重新變成凝視的對象,這使精疲力竭的老人感到那樣舒適??偠灾@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有問題。我說過貝戈特已足不出戶,他在他的臥室起床 一個小時渾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著人們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車時穿的一切。他只讓極少數(shù)朋友在他身邊出入,在這些朋友面前為了替自己辯解,他指著 他身上的花格披巾和毛毯愉快地說:"您還想怎么樣,親愛的,阿納格薩戈爾說過,人生就是一種旅行。"就這樣,他慢慢感到越來越冷,就象一個小星宿預示著地 球這個大星宿的景象:溫暖逐漸離開地球,生命隨即消逝。因此人類靠作品復活是不可能了。因為在將來,人類的作品要想光照后世,首先必須有人類存在。如果某 些種類的動物能更長久地抵御嚴寒的侵襲,那么當人類不復存在的時候,即使貝戈特的榮耀還能持續(xù)到那個時候,這種榮耀頃刻之間也會永遠消失。能夠閱讀他作品 的并不是最后僅存的那些動物,因為它們不大可能象過五旬節(jié)的使徒那樣無師自通地學會人類的各種語言。
在去世前的幾個月里,貝戈特遭受到失眠的折磨,更糟的是,他剛剛睡著就惡夢纏身,要是他醒了這些惡夢也會促使他避免重新入睡,很久以來,他一直喜歡做 夢,甚至喜歡不詳?shù)膲?,由于這些夢,和這些夢與人們在清醒狀態(tài)中面對的現(xiàn)實互相矛盾,最遲在醒來時我們就會因做夢而深深感到我們曾經(jīng)睡著過。但是,貝戈特 的惡夢并非辦此,當他談到惡夢時,以前,他老聽到一些不愉快事情經(jīng)過他的腦海。而現(xiàn)在,夢仿佛來自他的身外,他感到一個兇惡的女人手上拿著一塊濕抹布從他 臉上擦過,竭力把他弄醒;臀部的搔癢難熬;車夫的狂怒--因為貝戈特在睡夢中曾經(jīng)低聲抱怨自己駕駛技術糟糕--那個瘋狂暴怒的車夫向作家撲過來,咬他的手 指,鋸他的手指。最后,當他在睡眠中光線很暗時,大自然便進行了一次不穿服裝,用中風奪走他的生命的排練:貝戈特乘坐轎車進入斯萬家新別墅的門廊,他想下 車。一陣閃電般的暈眩使他呆坐在車座上,看門人試圖幫助他下車,他仍然坐著,不能起身挪動他的雙腿。他想緊緊抓住他面前的石柱,但是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 站起來。
他看過一些醫(yī)生,這些被召請的人受寵若驚,診斷出他的不適是由于他過分勤勉(他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做任何事了),由于他過度操勞。他們勸他不要看恐怖小說 (他從來不看書),多曬"對生命必不可少的"太陽(他有幾年稍感舒服全靠他在家幽居),增加飲食(這使他逐漸消瘦,倒為他的惡夢提供了營養(yǎng))。他的一個醫(yī) 生擅長于自相矛盾和戲弄人,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為了不傷害他,貝戈特一看見他就把別人對他的忠告作為自己的意見轉告他,那醫(yī)生矢口否認,以為貝戈特 想讓他開出他喜歡的某種藥,便立刻禁用這種藥,為了達到目的,他經(jīng)常用即刻編造的一些理由,在貝戈特用以具體反駁他的明顯的事實面前,醫(yī)生不能自圓其說, 不得不在同一句話里自相矛盾,然而他又用新的理由強調同樣的禁令。貝戈特回頭去找第一批醫(yī)生當中的一位,這人以頭腦靈活而自鳴得意,尤其在一位文人面前, 如果貝戈特委婉地說:"我覺得某醫(yī)生好象對我說過--當然是從前--那會使我的腎臟和大腦充血……",那人就會露出狡黠的笑容,舉起手指說道:"我是說使 用,而不是濫用。當然,任何藥物,夸張地說,都是一種同時具有利和弊兩個方面的武器。"我們的身體具有某種有益于我們健康的本能,正如我們的心靈具有道德 責任感,這是醫(yī)學博士或神學博士的任何準許都無法代替的。我們知道冷水浴會使我們害病,我們仍舊喜歡洗冷水澡;我們總能找到醫(yī)生來建議我們洗冷水澡,而不 是來防止洗冷水澡的害處。貝戈特明智地遵從每個醫(yī)生幾年來下的禁令。幾個星期之后,從前的意外再度出現(xiàn),新的意外更加嚴重。每分鐘都痛得死去活來,再加上 被短促的惡夢打斷的失眠,貝戈特不再請醫(yī)生了,他試著服用各種麻醉藥,而且卓有成效不過劑量過多,他信任地看著每種麻醉藥附帶的簡介,簡介上都說明睡眠的 必要性*,但是又含蓄指出,所有催人入睡的藥品(除了說明書介紹的瓶內裝的產(chǎn)品,這種產(chǎn)品從無毒副作用的)都有毒性*,而且因此產(chǎn)生的副作用比病痛更糟。貝戈 特試過各種麻醉藥。某些麻醉藥與我們常用的,由比如戊基和乙基制成的麻醉藥類別迥異。人們只能懷著對未知事物的美妙期待吞咽成份完全不同的新藥。心跳得就 象赴第一次約會。新的藥物即將把我們引向哪些鮮為人知的睡眠和夢幻呢?藥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我們的身體、左右著我們的思想。我們將以何種方式入睡?一旦我們睡 著了,這種全能的主宰會讓我們通過哪些古怪的途徑,到達哪些顛峰,哪些無法測量的深淵呢?我們在這種旅行中會有哪一類新的感受呢?新藥會使我們不舒服?心 情恬淡快活?死亡?貝戈特的死發(fā)生在他把自己如此這般地托付給這些朋友(朋友還是敵人?)當中最厲害的一個之后的第二天。他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去世的:尿毒 癥的輕微發(fā)作是人們建議他休息的原因。但是一位批評家在文章里談到過的弗美爾的《德爾夫特小景》(從海牙美術館借來舉辦一次荷蘭畫展的畫)中一小塊黃|色*的 墻面(貝戈特不記得了)畫得如此美妙,單獨把它抽出來看,就好象是一件珍貴的中國藝術作品,具有一種自身的美,貝戈特十分欣賞并且自以為非常熟悉這幅畫, 因此他吃了幾只土豆,離開家門去參觀畫展。剛一踏上臺階,他就感到頭暈目眩。他從幾幅畫前面走過,感到如此虛假的藝術實在枯燥無味而且毫無用處,還比不上 威尼斯的宮殿或者海邊簡樸的房屋的新鮮空氣和陽光。最后,他來到弗美爾的畫前,他記得這幅畫比他熟悉的其它畫更有光彩更不一般,然而,由于批評家的文章, 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藍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紅的,最后是那一小塊黃|色*墻面的珍貴材料。他頭暈得更加厲害;他目不轉睛地緊盯住這一小塊珍貴的黃|色*墻 面,猶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黃蝴蝶看。"我也該這樣寫,"他說,"我最后幾本書太枯燥了,應該涂上幾層色*彩,好讓我的句子本身變得珍貴,就象這一小塊 黃|色*的墻面。"這時,嚴重的暈眩并沒有過去。在天國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盤盛著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則裝著被如此優(yōu)美地畫成黃|色*的一小塊墻面。他感到自己不小 心把前一個天平托盤誤認為后一個了。他心想:
"我可不愿讓晚報把我當成這次畫展的雜聞來談。"
他重復再三:"帶擋雨披檐的一小塊黃|色*墻面,一小塊黃|色*墻面。"與此同時,他跌坐在一張環(huán)形沙發(fā)上;剎那間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險,他重又樂觀起來,心 想:"這僅僅是沒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無關系。"又一陣暈眩向他襲來,他從沙發(fā)滾到地上,所有的參觀者和守衛(wèi)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遠死 了?誰能說得準呢?當然,招魂術試驗和宗教信條都不能證明人死后靈魂還存在。人們只能說,今生今世發(fā)生的一切就仿佛我們是帶著前世承諾的沉重義務進入今世 似的。在我們現(xiàn)世的生活條件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以為我們有必要行善、體貼、甚至禮貌,不信神的藝術家也沒有任何理由以為自己有必要把一個片斷重畫二十 遍,他由此引起的贊嘆對他那被蛆蟲啃咬的身體來說無關緊要,正如一個永遠不為人知,僅僅以弗美爾的名字出現(xiàn)的藝術家運用許多技巧和經(jīng)過反復推敲才畫出來的 黃|色*墻面那樣。所有這些在現(xiàn)時生活中沒有得到認可的義務似乎屬于一個不同的,建筑在仁慈、認真、奉獻之上的世界,一個與當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這個 不同的世界出來再出生在當今的世界,也許在回到那個世界之前,還會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響下生活,我們服從那些律法,因為我們的心還受著它們的熏陶,但并不 知道誰創(chuàng)立了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動使人接近這些律法,而只有--說不定還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們。因此,貝戈特并沒有永遠死去這種想法是真 實可信的。
人們埋葬了他,但是在喪禮的整個夜晚,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櫥窗里,他的那些三本一疊的書猶如展開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對于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他來說,那仿佛是他復活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