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發(fā)現(xiàn)德·夏呂斯先生將要告訴我們,此類風(fēng)尚是如何演變傳襲的。然而,在夏呂斯和布里肖說話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斷閃現(xiàn)阿爾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 伊樂曲撫慰親切的動機,兩者融為一體,時明時暗,但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的思緒不斷回到阿爾貝蒂娜身上,事實上我過一會兒必須真要回到她的身邊。不管怎 樣,我重又給自己套上了一副腳鐐,它使我不能離開巴黎。此時此刻,我從維爾迪蘭的沙龍思及我的家,便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這個家。這個家不是一個雖能激發(fā)個 性*但空蕩凄涼的家,而仿佛是充實的--從這一點來說,有一點兒象某一晚上巴爾貝克旅館的情景--有人存在著;這存在的人一步不離,在那里久久等待著我,我 何時愿意,何時便能見到這個人。德·夏呂斯先生不斷回到原來話題上來--而且,他那永遠(yuǎn)朝著一個方向發(fā)揮的智慧對這個題目具有某種敏銳的洞察力--那種固 執(zhí)具有某種難以說清的東西,令人難受。他如同一個除了自己專業(yè)其他一概漠視的學(xué)者,令人生厭,又象一個自恃了解隱秘又急于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惱火。他就象 有些人那樣,別人一說到他們的缺點,便樂不可支。殊不知這種態(tài)度多么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說話言不由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制,非要鬧事。有時候這些特征 變得象瘋子或罪犯的特征那樣明顯突出,可是他們卻給我?guī)砹四撤N安慰。我對這些特征進(jìn)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們推演到阿爾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對圣-盧 以及對我的態(tài)度。我心想,這些往事哪怕再為辛酸,再為凄涼,似乎畢竟還不至于象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和人格那樣透出如此明顯的畸變和獨一無二的特異。但可 惜得很,德·夏呂斯先生匆忙地摧毀了我的希望,摧毀的方式正如他先前提供我希望時那樣,即完全于不知不覺之中。"是的,"他說,"我再也不是一個二十五歲 的人了,我發(fā)現(xiàn),身邊許多事情都已發(fā)生了變化,這個社會已經(jīng)面目全非,柵欄已被推倒。那些不修邊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亂哄哄一直跳到我家里來 了。現(xiàn)今的時裝、政治、藝術(shù)、宗教,我一概都認(rèn)不出來了。不過我承認(rèn),變化最大的,還要數(shù)德國人所謂的同性*戀。我的天,我們那個時候,那些憎惡女人的男人 和那些只喜歡女人,做事情只出于功利的男人哪兒輪得上號,唯有同性*戀個個都稱得上是好父親,只是為了打掩護(hù)才偶有個情婦。如果我有女兒出嫁,如果我希望保 證她不受苦受難,那我一定到同性*戀中間去物色*女婿。唉!世道變了。如今有的同性*戀甚至都是最狂戀女人的人。我原以為自己嗅覺靈敏,心想,這事絕對不可能, 我還以為自己不會看錯。嘿!看來我只能認(rèn)輸了。我有一個朋友,干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奧麗阿娜給他找了一個馬車夫,是貢布雷的一個小伙子,這人什么活都 干過,純粹是個色*鬼,因此我敢發(fā)誓,他對那種事情是深惡痛絕的。在許多女人中,他對兩個女人十分崇拜,一個是演員,一個是啤酒店老板的女兒,跟她們發(fā)生了 關(guān)系,欺騙了自己的情婦,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蓋爾芒特親王,屬于那種聰明得讓人惱火,把什么都想象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對我說:'某某人為什 么不跟車夫睡覺?誰說得準(zhǔn)戴奧多爾(這是車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歡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獻(xiàn)殷勤,他難道也不生氣?'我趕緊叫希爾貝快別這樣說。我為他這種所 謂的敏銳性*感到惱火。不加區(qū)別,自作聰明,這等于缺乏敏銳。我為他惱火,因為他還使了一個破綻百出的壞心眼,企圖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拉到獨木橋上冒險一 試,逼他去干那種事情。""德·蓋爾芒特親王難道也有這種癖好?"布里肖驚奇不安地問。"我的天哪,"德·夏呂斯先生興奮地答道,"這事誰不知道,我想, 我要是回答您說這事錯不了,我絕對不會有失謹(jǐn)慎。是這樣的,第二年我去巴爾貝克,有一個水手有時候帶我去捕魚,他告訴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奧多爾,我順便提 一句,他的姐姐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傭??傊?,戴奧多爾每次來碼頭,不是帶走這個水手,就是帶走另一個,真不要臉,搖著船遠(yuǎn)遠(yuǎn) 去轉(zhuǎn)一圈,'也干其他的事。'"這一回兒輪到我問夏呂斯了,那位老人,我認(rèn)出來就是整天跟他情婦玩牌的那位先生,是否有點象德·蓋爾芒特親王。"瞧瞧,這 是路人皆知的事,他從來也不打遮掩。""可是他是跟情婦在一起吶。""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孩子,難道他們還那么天真?"他尖聲地對我說,我正想著阿爾貝 蒂娜,沒想到從他話里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婦很動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樣嗎?""一點兒也不,"他捂住耳朵大聲說,仿佛我的彈奏離 弦走調(diào)似的。
"現(xiàn)在他又走到另一個極端。照此推理,人們連交朋友的權(quán)利都不該有羅?唉!年輕人哪,就喜歡把什么都混為一談。您應(yīng)該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 過,"他又說道:"我經(jīng)歷過許多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太公開了,以至于我必須盡力保持頭腦清醒,防止冒昧。這件事著實叫我十分尷尬。我也許是老朽了,我真弄 不明白。"他說這番話,其口吻如同主張法國教會自由獨立的人卻在大談教堂的權(quán)力至高無上,自由?;逝稍诖笳劮ㄌm西行動組織,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談 立體派。"我不是對那些創(chuàng)新者進(jìn)行非難,我對他們倒是十分欽慕。我力圖理解他們,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們真的如此喜愛女人,那么為什么他們還需要弄 一個他們稱為小家伙的人?更何況在這工人階層,這種事情向來名聲不好;他們出于自尊心,干起來都是躲躲閃閃的??磥磉@事情對他們來說還代表著其他意義。那 究竟是什么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女人還代表著其他什么東西呢?"我思忖著,正是這個問題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為定,男爵,"布里肖說,"如果院系 學(xué)術(shù)委員會建議開設(shè)同性*戀課程,我一定首先推薦您。不,這還不好,一個什么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類的機構(gòu)也許更能發(fā)揮您的特長。我看您尤其適合于在法蘭西 學(xué)院執(zhí)教,您可以致力于個人研究,象泰米爾語或梵語教授那樣,把研究成果講授給對此感興趣的人。不過聽眾人數(shù)很少,只有兩名,另加一名公務(wù)賢。我這么說, 并不是對我們?nèi)w教務(wù)人員有什么懷疑,我認(rèn)為他們是無可懷疑的。""您一無所知,"男爵武斷地回駁道。"您以為對這事感興趣的人寥寥無幾嗎?您是大錯特錯 了。事實恰恰相反。"他沒有意識到,他談話內(nèi)容那不變的指向和他將要對別人所作的責(zé)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的,"相反,情況非??膳?,"他憤慨而又悔恨地對布 里肖說,"現(xiàn)在這事都成了人們唯一的話題。這是可恥的現(xiàn)象,但倒過來證實了我對您說的話,我親愛的!據(jù)說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兩個小時,客 人們沒有談別的事情。您想想,如果現(xiàn)在婦女們也參與進(jìn)來談?wù)摯耸?,那還成什么體統(tǒng)!最可惡的是,那些害人精,那些十足的惡棍把什么都告訴了她們,"他帶著 平時并不多見的怒火接著說,"譬如夏特勒羅那小子,誰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傊@些人當(dāng)著她們的面盡對別人說長道短,有人對我說,那小子說 了我許多壞話,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個打牌作弊,被俱樂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塊和臟東西砸人,其結(jié)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珍妮·德· 阿伊安,我會相當(dāng)珍重自己的沙龍,不允許別人談?wù)撨@類話題,不允許別人糟賤自己的親身父母??墒茄巯率裁瓷缃谎剑?guī)矩呀,禮節(jié)呀,早都蕩然無存,交談跟服 飾都一概不講究這些東西了。噢!我親愛的,世界末日來臨了。每個人都變得如此兇惡。大家都在攀比,看誰說別人的壞話多。真令人發(fā)指!"
我童年在貢布雷,就十分怯懦,為了不要看見別人贈送白蘭地給我外祖父,不要看見我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別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現(xiàn)在我只有一個念 頭,趁夏呂斯還未受罰,趕快離開維爾迪蘭公館。"我必須走了。"我對布里肖說。"我跟您一起走,"他對我說,"可是我們不能學(xué)英國人的樣,不告而別。我們 去跟維爾迪蘭夫人道個別。"教授說完就徑直朝客廳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樣,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爾帶走了。其實,維爾迪蘭夫人經(jīng)過深思熟慮,覺得暫且不向莫雷爾透露秘密似乎更為上策;可是 她已欲罷不能。有些欲|望,盡管你把它封在口腔里,但一旦任其膨脹,它就不顧后果如何,堅決要求得到滿足。我們見到袒露的玉肩,不會久久地呆視著而不去吻一 下,我們一走會象老鷹叼蛇那樣,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們不會饑腸轆轆,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們更不會聽到意外的話語而置若罔聞,無動于衷,心靈不激 發(fā)起驚奇、迷惑、痛苦或喜悅。維爾迪蘭夫人正是處于這種心境,沉醉于情節(jié)劇般的傷感情調(diào)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爾,不惜任何代價要跟小提 琴家談?wù)勄宄P√崆偌冶緛硪言诒г?,那不勒斯女王怎么沒等別人把他介紹給她就走了。德·夏呂斯先生曾經(jīng)再三強調(diào),她是伊麗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 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里是個非凡的重要人物??墒侵髯訉δ谞柦忉屨f,他不是來跟他談那不勒斯女王的。維爾迪蘭先生單刀直入,跟他談了正經(jīng)的事。"這 樣吧,"談了一會兒以后他結(jié)束道,"這樣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聽聽我妻子的意見,我發(fā)誓,我什么也沒有告訴過她。我們一起去聽聽,她對這件事是怎么看 的。我的看法也許有錯誤,但您知道她的見解是絕對正確的,再說她對您充滿了無限的友誼。來吧,我們把是非交給她來評判。"這一邊,維爾迪蘭夫人已經(jīng)等得坐 立不安。她急于親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談?wù)?,品嘗一下激動的滋味。然后等他走了以后,要丈夫詳細(xì)匯報一下他們倆交談的確切內(nèi)容。她一邊等著一邊不停地說:"他 們究竟在干什么?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么長時間,我希望他至少能夠給他適當(dāng)?shù)丶蛹庸ぁ?維爾迪蘭先生跟莫雷爾一起走下樓來,莫雷爾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他 向您請教一個問題,"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那樣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請求能否得到滿足一般。維爾迪蘭夫人正是激*情滿懷的時候,也顧不上回答維爾迪蘭先生 的話,直接對著莫雷爾就說開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見,我認(rèn)為這件事情拖的時間夠長的了,您不能再這么忍氣吞聲了!"她激憤地大聲說道,至于她跟丈夫 剛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談些什么她應(yīng)該裝作一概不知,這一點她早已拋到九霄云外。
"怎么回事?什么忍氣吞聲?"維爾迪蘭先生吱吱唔唔地問,竭力裝出十分驚奇的樣子。他盡管因亂了陣腳而顯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維持騙局。"你對他說 了些什么,我猜到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老板娘對能否自圓其說毫不在乎,也不顧小提琴家過后回想起此情此景,對她的誠實性*會作何感想。
"不,"維爾迪蘭夫人繼續(xù)道,"我覺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這個早已枯朽的人物繼續(xù)接觸了。他已到處不受歡迎。"她也根本不顧這話不太真實,忘了自己就幾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音樂學(xué)院的人都把您當(dāng)成了笑柄,"她感到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要再這么拖一個月,您的藝術(shù)前途就將成為泡影。沒有夏呂斯,您每個月可以多掙十萬 多法郎。""可是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我非常吃驚。不過我非常感謝你們。"莫雷爾熱淚盈眶喃喃道。他因為不得不還要裝出驚訝的樣子,掩飾羞恥,所以 他滿臉通紅,比他連續(xù)演奏貝多芬全套奏鳴曲還要滿頭大汗,眼眶里涌出了連波恩的音樂大師都肯定無法催落的淚水。雕刻家對這些淚水很感興趣,他微笑著用眼角 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動的樣子。"如果真要什么也沒有聽說過,那就數(shù)您一個人了。他早已是丑事干盡臭名昭著的人了。據(jù)我所知,警察正盯著他呢。其實真要落在 警方手里,倒還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類那樣,臨終都倒在流氓的暗刀之下。"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她心里想著夏呂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頭。 她已如癡如醉,盛怒之下隨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憐的傷口上盡興撒鹽,同時也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恥。"再說,即便光是在物質(zhì)上,他對您已毫無 用處了。自從他被那幫家伙捏在手心里,對他敲詐勒索,他早已徹底破產(chǎn),分文不名。連他們都已不能再從他這兒敲到什么,來支付自己的音樂,您就更別想得到報 酬了,他的公館、古堡,一切都給典押了。"莫雷爾十分輕易地聽信了這番謊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呂斯先生是喜歡把他當(dāng)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氓們的關(guān)系都一 五一十地告訴過他。他這個仆人的兒子,不管自己也荒婬*無恥,但對那種人卻厭惡至極,其厭惡的程度跟他對波拿巴主義的熱情正好形成對照。
莫雷爾-陰-險的骨子里已經(jīng)醞釀著一個類似十八世紀(jì)所謂盟友叛變的-陰-謀。他決定永遠(yuǎn)不向德·夏呂斯先生吐露此事,準(zhǔn)備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邊,一 切都由他自己來親手處置??上У氖牵挠媱澯锌赡苁?,因為夏呂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縫約好,當(dāng)天晚上要見面。盡管發(fā)生了上述事情,莫雷爾還是未敢不去赴 約。我們將會看到,繼后莫雷爾又接二連三地遇到了一連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喪著臉向男爵訴說自己的不幸。男爵盡管自己也很不幸,但還是向他保證,被遺棄 的小姑娘由他來繼養(yǎng);小姑娘會得到一個她所擁有的稱號,很有可能就叫德·奧洛龍小姐;他會使她補上良好的教育,并給她富足的嫁資,讓她成婚。聽到這些許 諾,絮比安十分高興,可是他侄女卻無動于衷,她依然愛著莫雷爾。莫雷爾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于愚蠢還是厚顏無恥,闖進(jìn)店鋪,冷嘲熱諷地說:"您怎么啦?眼 睛怎么一圈都是黑的?是愛情的憂傷嗎?夫人,年復(fù)一年,歲歲相異。說穿了,我們難道穿一雙鞋試試的自由都沒有?更何況是個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腳……"他 只發(fā)過這么一次怒,因為她哭了。他覺得她這么做是卑劣無恥的,是在耍弄手腕。我們有本事把別人的眼淚逼落下來,卻不一定總能忍受這被自己逼落下來的眼淚。
不過我們把話扯得太后面去了,因為這一切是到維爾迪蘭晚會以后才發(fā)生的。我們割斷了晚會的情景,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仍然回到剛才斷掉的地方。"我壓根也沒有想 到,"莫雷爾接過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嘆息道。"當(dāng)然,別人才不會當(dāng)著您的面說呢,但這并不能證明您不是音樂學(xué)院的笑料,"維爾迪蘭夫人用心險惡地繼續(xù)說,希 望借此向莫雷爾挑明,事情并非僅僅牽涉到德·夏呂斯先生,而是直接關(guān)系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里的,可是別人才不顧這些呢,您問問茨 基,那天您走進(jìn)包廂的時候,別人在謝費亞包廂里,就離開我們一步遠(yuǎn),都說了些什么。換句話說,別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對您說,要是別人這么待我,我倒不 在意??墒俏矣X得一個男子漢如此,那豈不出奇地可笑?他會一輩子都做眾人笑柄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謝您才是。"他說這話的語調(diào),就如被牙科醫(yī)生折騰得痛 不欲生卻還不愿意流露出絲毫疼痛;這情景又象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人,能為一句無謂的話而拔刀相助,慫恿您去跟人決斗,對你說,"您決不能這么白白挨罵," 你聽后感激不盡。"我認(rèn)為您是個有個性*的男子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盡管他對眾人吹噓,是他撐著您,說您沒有種,但您會揚眉吐氣的。"夏利尋思著,如 何借別人一份尊嚴(yán)來遮蓋自身破敗不堪的尊嚴(yán)。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兒念到過或者聽到過的,靈機一動,鄭重宣布道:"我不是靠這份面包長大成*人的。從今晚開 始,我就跟德·夏呂斯先生一刀兩斷……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嗎?否則,我應(yīng)該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見,然后再跟他一刀兩斷……""不一定要跟他徹底決裂,"維 爾迪蘭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趕緊說道。"您在這里見見他沒有什么害處,您在我們的圈里是受到好評的,沒有人說您的壞話。但是您必須獲得自由,另外要注 意,不要讓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里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對您客氣。我很想讓您聽聽她們背后都說您些什么。再說,您有什么可后悔的,您這樣倒清除了本來要留 一輩子的污漬。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受夏呂斯引薦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開這一點不說,光象您這樣在偽上流社會上竄下跳,也會被人看作是不務(wù)正業(yè),落得一個 業(yè)余琴手、沙龍小樂師的名聲。在您這樣的年紀(jì),落得這個名聲,可就沒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請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禮尚往來,輕而易 舉,她們何樂而不為?但是賠出去的是您藝術(shù)家的未來。我不是說去那么一家兩家也不行。您剛才談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個正直的好人。不瞞您說,我覺 得她就不把夏呂斯放在眼里,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來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認(rèn)識維爾迪蘭先生和我了,她那兒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瞞您 說,我?guī)е巳ィ@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藝術(shù)家們都認(rèn)識我,您知道,他們對我向來非??蜌?,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們的自己人,是他們的老板娘。不過您千萬要 小心防火,千萬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決不要去干這類蠢事。我認(rèn)識一些藝術(shù)家,他們到我這兒來說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話。您知道,他們明白,對我可以無 話不說。"她善于這么突然采用溫柔真誠的口吻說話,在臉上添一絲謙和的神色*,在目光里加一絲恰如其分的嫵媚。"他們就這樣,來我這兒說說他們那些日?,?事。有幾位,別人都說他們最沉默不語,可是跟我聊起來,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我沒辦法告訴您,他們個個都多么有趣。可憐的夏布里埃老是說:'只有維爾迪蘭夫 人才能叫他們開口。'唉,您知道,每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過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傷心不已。這不是單單因為她讓手下仆人對他們進(jìn)行侮辱,以此取樂,而是因 為此后就再也沒有請他們?nèi)パ葑噙^。劇院經(jīng)理說:'啊,對,就是那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過的人。'一句話就完了。您大可不必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您 知道,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正經(jīng)的人。這話說起來讓人傷心,但事實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領(lǐng),只要來個迪拉斯,就足以給您添上個業(yè)余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 您明白嗎,我對藝術(shù)家最了解,我跟他們打了四十年的交道,是我使他們揚名,是我對他們感興趣,嗯,您知道,如果誰被他們說這是'一個業(yè)余的',他們該說的 話就都說了。而事實上已經(jīng)有人開始在這么說您了。為這事,我已經(jīng)不知道發(fā)過多少次火,我要確保不讓您到這個可笑的沙龍去演奏。您知道別人是怎么回答我的 嗎?'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呂斯又根本不用告訴他根本不用征求他的意見!'有人對他說:'我們非常欣賞您的朋友莫雷爾,'以為這樣能夠博得他的高興。 可是您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嗎:'您憑什么說他是我的朋友?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應(yīng)該說他是我的創(chuàng)造物,是在受我的保護(hù)。'"這時候,在音樂女神突兀的前 額下躁動著一樣無法抑制的東西,那是一句重復(fù)出來就變成既卑鄙又有失謹(jǐn)慎的話。但復(fù)述此話的欲|望比謹(jǐn)慎守信的欲|望更為強烈。老板娘抑郁的半圓形前額經(jīng)過微 微痙攣以后,終于向這欲|望作了讓步:"甚至有人告訴我丈夫,他曾經(jīng)說過:'我的仆人,'不過到底說過沒有,我無法得到證實,"她補充道。德·夏呂斯先生自 己曾經(jīng)向莫雷爾發(fā)誓,誰也不會知道莫雷爾的身世和來歷??墒撬彩瞧扔谶@種吐露秘密的欲|望,事隔不久便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他是一個家仆的兒子。"這句話 一經(jīng)脫口,就不脛而走了?,F(xiàn)在每個人又出于這吐露秘密的欲|望在到處傳播這句話。此人傳給彼人時都說這是秘密,聽者答應(yīng)絕對保密,卻難保其密,于是聽者又成 為說者。這恰如傳環(huán)游戲,這句話最后又回到了維爾迪蘭夫人自己的嘴里,被說的人終于聽到此話,結(jié)果倆人很可能鬧得不和。對此她早有所料,可是這句話燙她舌 頭,她實在難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說出"仆人"一詞完全會刺傷莫雷爾,然而她還偏是說"仆人"。至于她補充說,她無法得到證實,她使用這頗有分寸的 說法既是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來只是向別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沒想到連自己也為自己的公證心所打動,以至于開 始充滿柔情地對夏利說:"您明白嗎?我對他也不能過多指責(zé)。他確實是在把您拖下深淵,但這也難怪他,因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滾,"她大聲地說。她為自己作了 這一準(zhǔn)確的形象比喻而贊嘆不已。她未及注意,這形象比喻是脫口而出的。她趕緊追上去逮住它,準(zhǔn)備再盡力發(fā)揮一下。"不,我對他的責(zé)備,"她象一個尚未成功 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樣,柔聲柔氣地說:"是他對您缺少體諒。有些事情是不能當(dāng)眾宣揚的。譬如,剛才他就跟我們打賭說,如果他向您宣布,您將得到榮譽十字勛 章(當(dāng)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薦,就足以叫您名落孫山),您一定會高興得滿臉通紅。這也就罷了,盡管我從來就不太喜歡,"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氣十足的樣子 接著說,"我不太喜歡看見別人欺騙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來很小,可是我們看不過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對我們說,您希望得到十字勛章,全是 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個奴才,邊說還邊捧腹大笑。"
"他對你們說過這話!"夏利吼道,聽著這些巧妙轉(zhuǎn)述的語言,他深信不疑,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話。維爾迪蘭夫人全身沉浸在喜悅的海洋之中, 如同一個老情婦,險些被年輕情夫所拋棄,節(jié)骨眼上居然使年輕情夫退了婚,化險為夷。老板娘先前確實沒有精心設(shè)計過如何撒謊,她沒有準(zhǔn)備撒謊。她是在受一種 更為本能的感情邏輯和神經(jīng)反應(yīng)的支配。她的目的只是為了活躍生活,維護(hù)幸福,在小圈子內(nèi)"洗洗牌"。因此,她未及檢驗是否屬實,便將那些雖不是絕對正確, 卻至少是極其富有教益的論點沖到嘴上。"他如果只對我倆說說,那倒無妨,"她接著說,"好在我們對他話會作分析取舍的。再說職業(yè)也不分高低貴賤,您有您自 身的價值,您就是您自己的價值。可是他卻拿這話去跟博特凡夫人逗樂(維爾迪蘭夫人故意舉出德·博特凡夫人來,因為她知道夏利非常喜歡她),這事叫我們聽了 非常難受。我丈夫聽到這話以后對我說:'我寧可受人一巴掌,也不受這份氣。'因為您知道,古斯塔夫(我們由此得知維爾迪蘭先生就叫古斯塔夫)跟我一樣喜歡 您。其實他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喜歡他。"維爾迪蘭先生裝出心地善良的粗漢子喃喃道。"喜歡他的是夏利。""噢,不!現(xiàn)在我看出 了人跟人的區(qū)別在哪兒,我被一個卑鄙的家伙出賣了,而你們,你們才是好人。"夏利誠懇地說。"不,不,"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既穩(wěn)保勝利(因為她感到她的每星 期三聚會已經(jīng)有救了)又不要勝利過頭,便喃喃道。"說卑鄙倒是有些過分了。他干了壞事,很多壞事,但也不都是明知故犯的。您知道,榮譽軍團勛位那件事一下 也就過去了。倒是他對您家世所說的那些話,要我全說出來真是太為難了。"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事她早已說了,一點也沒有感到為難。"噢,一下子過去了又能解 決什么問題?這足夠證明他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莫雷爾嚷道。正在這時候,我們走進(jìn)了客廳。"啊!"德·夏呂斯先生見莫雷爾在那兒,叫了一聲,并朝音樂 家走去。那輕松愉快的步履仿佛有些男人為了跟一個女子私會,巧妙地織織了晚會,陶醉之余忘了自己給自己設(shè)下了陷阱,因為那女子的丈夫早已在晚會上安插好幫 手,準(zhǔn)備捉奸捉雙,當(dāng)眾痛打一頓。"怎么樣,看來時間不早了。光榮的年輕人,不久就是年輕的騎士勛章獲得者了,高興嗎?不久您就可以佩上十字勛章給人瞧瞧 了。"德·夏呂斯先生溫情脈脈而又得意揚揚地問莫雷爾??墒牵@番授勛的話附錄在維爾迪蘭夫人的騙局之后,更使莫雷爾覺得夫人的話是勿容置疑的真言。" 走開,我禁止您靠近我!"莫雷爾對男爵嚷道。"您別想在我身上打主意。你想腐蝕的已不是我一個人了。"我想,我唯一能夠自|慰的是,我會看到,德·夏呂斯先 生一定會把莫雷爾和維爾迪蘭夫婦駁得體無完膚。我曾經(jīng)為了比眼下小于幾倍的事,受過夏呂斯瘋狂的怒斥。他一旦發(fā)怒誰也阻擋不住,連國王都無法鎮(zhèn)住他??墒?眼下卻發(fā)生了奇怪的現(xiàn)象。只見德·夏呂斯先生目瞪口呆,掂量著這不幸,卻弄不明白禍從何降。他居然一時語塞,無以對答。他抬起目光,帶著疑惑、憤怒而又懇 求的神色*,朝在場的每個人身上掃視了一遍。這似乎不是在問他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而是在問他們他應(yīng)該何以作答。他啞口無言,這里有種種原因,他也許當(dāng)即 感到了痛苦(他看見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避開他的目光,也沒有任何人表示要上前來救他一把的樣子),但他尤其產(chǎn)生了對將來痛苦的恐懼;也有可能他事先沒有想 象到這一步,沒有早早地先燃好怒火,因此手中一時沒有現(xiàn)成的憤怒(他是過于敏感、患有神經(jīng)質(zhì)和歇斯底里的人,是個真正的沖動型人物;但他卻又是一個假充勇 敢的人,甚至是個假充兇狠的人;這一點我始終以為如此,并因此對他抱有好感。他沒有重視榮譽的人受到侮辱時通常所有的那種反應(yīng)),別人趁他手無寸鐵,出其 不意向他發(fā)動進(jìn)攻;甚至還有一種可能,這里不是他自己的圈子,他感到?jīng)]有在圣-日耳曼區(qū)那樣揮灑自如,驕勇喜辯。但是,無論是出于何種原因,這位貴族大老 爺處在這平時為他睥睨的沙龍里,四肢癱軟,巧舌僵硬,驚恐萬狀,怒不可言,只會盲目地環(huán)顧四周,面對別人的粗暴疑惑不解,苦苦哀求(他的有些祖先,面對革 命法庭恐慌不安,早就失去了在平民面前的優(yōu)越感;此時我們也很難說,這種優(yōu)越感是否在他本性*中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不過,德·夏呂斯先生并沒有走投無 路,智窮才盡。他不僅辯才出眾,而且膽量過人。一旦他心中的怒濤翻騰已久,他便能用嚴(yán)厲至極的措詞,駁得對方啞口無言,徹底失去招架之功。上流人士們常常 目瞪口呆,料想不到,有人居然會這么厲害。碰到那種場合,德·夏呂斯先生就會急促不安,連連發(fā)起神經(jīng)質(zhì)的攻擊,使眾人戰(zhàn)栗。但這必須是在那種由他采取主動 的場合;由他主動出擊,他就能巧舌如簧,口若懸河(正如布洛克最善于開猶太人的玩笑,可是碰到誰當(dāng)著他的面道出那些猶太人的名字,他卻立刻變得臉紅耳 赤)。他對眼前這些人恨之入骨。他恨他們,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他們的輕蔑。他們?nèi)绻蜌庖恍挪粫λ麄儩M腔怒火,他會擁抱他們的,不過,面對一 個如此殘酷,出乎預(yù)料的情況,我們這位偉大的雄辯家只會吱吱唔唔地問:"這是什么意義?怎么回事?"誰也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么??磥眢@惶失措的啞劇是經(jīng)演 不衰的,永久不變的;我們這位在巴黎沙龍里遭遇不幸的老先生無意之中只是做了一個古時希臘雕塑家所表現(xiàn)的潘神追逐中的仙女們那驚呆了的動作。
大使失寵,辦公室主任被迫退休,上流人士突遭冷遇,戀人求愛不成,有些人對這類不測的事件要一連研究數(shù)月才能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希望旦夕之間成了泡 影。他們把這不幸的事情放在手中反復(fù)揣摩,如同揣摩一塊不知從何飛來,或是由誰投來的隕石一般。他們十分希望探明,這塊奇特的飛來物是由什么成分構(gòu)成的。 弄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損人的花招?;瘜W(xué)家有的是分析手段,病人不知病因可以請醫(yī)生診斷,預(yù)審法官遇到無頭公案遲早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唯有我們的同胞干出的 那些事情令人大惑不解,很少能讓人發(fā)現(xiàn)其真正動因。德·夏呂斯先生--且讓我們把這次晚會以后幾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先行在此交待一番,下文當(dāng)然還要繼續(xù)交待 --對夏利的態(tài)度有些摸不著頭腦。男爵認(rèn)為,夏利曾經(jīng)常常威脅他,要把他如何鐘情于自己宣揚出去,現(xiàn)在夏利肯定以為自己"翅膀已硬",可以獨自飛翔了,所 以真的把這話捅了出去;夏利一定是純粹的忘恩負(fù)義,把什么都告訴了維爾迪蘭夫人??墒撬趺淳腿绱巳菀咨袭?dāng)(男爵打定主意要矢口否認(rèn),所以堅決相信,別人 對他那種感情的指責(zé)純屬憑空捏造)?也許是維爾迪蘭夫人的朋友中有哪位自己喜歡夏利入了迷,所以才這么先聲奪人。因此接下去幾天內(nèi),夏呂斯向那些毫不知情 的"門客"連連發(fā)信,弄得他們以為他瘋了。然后,夏呂斯又去向維爾迪蘭夫人情真意切、語重心長地敘述了一番??墒撬切﹦尤说墓适聟s絲毫沒有獲得預(yù)期的效 果。維爾迪蘭夫人不斷地對男爵說:"您就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別把他放在眼里,這是個毛孩子。"男爵雖然渴望言歸于好,但他想把夏利自以為穩(wěn)已到手的東西一 概取消,迫他言和。他請求維爾迪蘭夫人不要再讓他進(jìn)門。這一點遭到了她的嚴(yán)正拒絕。結(jié)果德·夏呂斯先生義憤填膺,又寫了一封冷潮熱諷的信回敬了她。德·夏 呂斯先生東猜西測,卻始終摸不清頭腦。換而言之,他怎能料想得到,冷拳根本不是莫雷爾發(fā)出的。當(dāng)然,他本可以找莫雷爾聊上幾分鐘,把事情問個明白;這誠然 是個辦法。但是這與他的自尊心和愛情觀是背道而馳的。他受到了冒犯,得由別人主動上門向他道歉才是。在任何時候,雖然我們一方面想到,私談一下也許可以澄 清事實,消除誤會,可是我們又有另一種想法,阻止我們?nèi)ヌ拐\布公。大凡在二十次場合卑躬屈膝、低頭哈腰的人,到了第二十一次,往往需要揚眉吐氣一下。然而 正是這一次最不應(yīng)該唯我獨尊、固執(zhí)己見,而需要消除誤解,因為不將謊言揭穿,對方的錯覺就會日益加深。且說這件事發(fā)生以后,上流階層到處傳言,說德·夏呂 斯先生要強||奸一名年輕音樂家,企圖未遂,被維爾迪蘭夫婦逐出了門外。聽了這個謠傳,有人便說,怪不得,維爾迪蘭家中怎么再也見不到德·夏呂斯先生的人影 了。德·夏呂斯先生偶然在某一地方遇見一個曾經(jīng)被他懷疑過并辱罵過的人,那人當(dāng)然對他耿耿于懷,可是夏呂斯自己也不主動跟那人招呼致意;于是別人便覺得, 原來一點不假,小圈子里對男爵都早已眾叛親離。
話說德·夏呂斯先生被莫雷爾剛才那番話以及老板娘的態(tài)度弄得啞口無言,只作出一個仙女惶恐受驚的樣子,趁此機會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作出斷絕外交關(guān)系的 姿態(tài),引退到第一個客廳,單獨留下德·夏呂斯先生一個人,而莫雷爾在臺上只顧自己忙著套小提琴。"你快給我們說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維爾迪蘭夫人貪婪地問 她丈夫。"我不知道您對他說了些什么,他臉色*很激動,"茨基說,"兩眼噙滿了淚水。"維爾迪蘭夫人裝傻地說:"可我覺得,我說的話,他聽了好象根本無動于 衷。"她耍這種花招不能騙過所有的人。她說這話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催雕刻家再重復(fù)一遍,說夏利著實哭了。這眼淚使老板娘陶醉,心里充滿了自豪。她怕的就是某 某門客沒有聽清楚,以為夏利沒有哭,她絕不愿意出現(xiàn)那樣的危險。
"不不,恰恰相反,我親眼看見,他眼眶里閃爍著豆大的淚珠,"雕刻家壓低嗓門,帶著一付不懷好意的笑臉悄悄說;同時他又斜睨了一眼,看莫雷爾是否還在 臺上,直到肯定他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這才放下心來。可是有一個人聽得真切,就是那不勒斯女王。誰要是早發(fā)現(xiàn)她在場,那立刻會使莫雷爾恢復(fù)已經(jīng)失去的希 冀。女王參加了另外一個晚會,離開時發(fā)現(xiàn)自己把扇子忘在維爾迪蘭夫人處了,她覺得自己親自來取一下比較好。她有些尷尬,悄悄走進(jìn)來,等人一走空,準(zhǔn)備道歉 一番,寒暄幾句即刻告辭。她進(jìn)來時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正遇上這件事情。她立刻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情,心中頓時燃起了怒火。"茨基說他眼含淚水,你看見了 嗎?我沒有看見眼淚。噢!是的,是有眼淚,我記起來了,"她怕別人真信了她的話,趕緊改口說。"可是我們的夏呂斯,怎么那么局促不安,瞧他兩腿在發(fā)抖,都 快要站不住了。"她冷酷無情地數(shù)落道。這時候,莫雷爾朝她跑來:"這位夫人難道不正是那不勒斯女王嗎?"女王正朝夏呂斯走去,莫雷爾用手指著女王(盡管他 明知就是她),"唉!發(fā)生了剛才的事情,真可惜!這下我再也不能請男爵把我介紹給她了。""等一等,我來給您介紹。"維爾迪蘭夫人說,說著就朝正跟德·夏 呂斯先生說話的女王走去,幾個門客隨后跟著。我和布里肖沒有跟去,我們倆急于取出我們的衣物出來了。夏呂斯本要把莫雷爾介紹給那不勒斯女王,以為實現(xiàn)這一 偉大愿望的唯一障礙,就是女王有可能突然駕崩。我們總是把未來想象成虛無空間對現(xiàn)實的一種折射,其實未來的出現(xiàn)是有原因的,只是大部分原因我們不了解而 已。未來往往是即將所要發(fā)生的事情的結(jié)果。不出一個小時以前,德·夏呂斯先生即便傾家蕩產(chǎn),也不會讓莫雷爾認(rèn)識女王。維爾迪蘭夫人向女王行了個屈膝禮,見 女王沒有認(rèn)出她來,便說:"我是維爾迪蘭夫人呀,陛下怎么認(rèn)不出來了呢?""很好,"女王一邊極其自然地跟德·夏呂斯先生聊著天,一邊說。維爾迪蘭夫人懷 疑這一句"很好"究竟是否對著她說的,因為女王說這句話時神態(tài)完全心不在焉,聲調(diào)徹底漫不經(jīng)心。正處在失戀的痛苦之中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這話,不由拿 出言行放肆專家和愛好者的樣子,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莫雷爾在遠(yuǎn)處看清了介紹的準(zhǔn)備過程已經(jīng)就緒,趕緊走上前來。女王把手臂伸給了德·夏呂斯先生。她 對德·夏呂斯先生不是沒有怨怒,她責(zé)怪他對這類卑鄙的侮辱者怎么沒有采取更加嚴(yán)厲的態(tài)度;維爾迪蘭夫婦竟敢如此對待夏呂斯,她為他感到羞恥,滿臉漲得通 紅。幾小時前她不拘身份對夫婦倆表現(xiàn)出充分的同情和好感,而眼下卻對他們盛氣凌人,傲慢不遜。其實兩種態(tài)度源于同一心態(tài)。女王是個心地極其善良的人,但她 的善良首先表現(xiàn)為對自己喜愛的人感情忠貞不移。她愛親友,愛本家族的所有王子,其中包括德·夏呂斯先生。誰善于尊敬她所愛的人,她就愛誰,不管他們是布爾 喬亞,甚而是平民百姓,她都投以善良的情感。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就是出于如此的善良本能和天賦。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狹隘的、近乎托利黨式的、 日趨陳舊的善良觀,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她的善良是不夠真誠和不夠熱情的。古人們本喜歡社會集團,為之效忠,因為社會集團并不超越城邦的范圍;今人極其喜愛自 己的祖國,而將來的人喜歡的可能是全球性*的合眾國。我只舉離我最為親近的母親為例。德·康布梅爾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從就未能使我母親下決心參加任何慈 善事業(yè)或任何愛國工作,她從未做過售貨員或女施主。我母親把豐富的愛心和慷慨首先都留給了自己的家族、仆人和路遇的不幸者。我遠(yuǎn)不是說她這么做是有道理 的。但我很清楚,她那豐富的愛心和慷慨之心,如同我外祖母的心一樣,是永不枯竭的,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德·蓋爾芒特或德·康布梅爾夫人的能力和作為。那不勒斯女王 的情況跟德·康布梅爾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完全不同。我們還必須承認(rèn),她對好人的評價,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阿爾貝蒂娜在我書柜上取走后占為己有 --也是根本不同的;對她來說,那些阿諛奉承的寄生蟲和盜賊,那些時而卑躬屈膝、時而蠻橫無禮的酒鬼以及一切荒婬*無度者或者殺人犯都一概不能算在好人之 列。可是事物的兩極往往是相接的。女王出面保護(hù)的貴族和遭受凌辱的親戚是德·夏呂斯先生,也就是說盡管夏呂斯出身望族,跟女王又是近親,女王保護(hù)的畢竟是 一個道德敗壞,沾滿惡習(xí)的人。"您臉色*不好,我親愛的表弟,"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請靠在我的手臂上。請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撐住您。對付這種事 情,它是很堅實的。"然后,她抬起頭來,正視前方(茨基告訴我,當(dāng)時她正面就是維爾迪蘭夫人和莫雷爾),說:"您知道,從前在加埃特,我這手臂曾經(jīng)叫流氓 惡棍聞風(fēng)喪膽,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它會為您豎起城墻,為您效勞。"就這樣,伊麗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著男爵,未讓人介紹莫雷爾,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按照德·夏呂斯先生那可怕的脾氣,他對六親不認(rèn),說翻臉就翻臉,對人進(jìn)行百般折磨,叫人望而生畏;人們想當(dāng)然,這次晚會以后,他一定會大發(fā)雷霆,對維 爾迪蘭夫婦進(jìn)行大肆報復(fù)??墒且稽c兒也沒有。其主要原因大概是晚會過后幾天他著了涼,得了當(dāng)時常見的傳染性*肺結(jié)核,一連幾個月醫(yī)生和他自己都認(rèn)為已病入膏 育,生死未決。在此以前,他患有神經(jīng)官能癥,盛怒之下不能自己,現(xiàn)在是否神經(jīng)官能癥為另一種疾病所代替?他的無聲是否純粹是由于出現(xiàn)了病體的轉(zhuǎn)移?從社會 觀點來看,夏呂斯從來沒有拿維爾迪蘭夫婦當(dāng)一回事,現(xiàn)在他更不能抬舉他們,把他們當(dāng)作具有同等地位的人來對待,對他們大加責(zé)難。這么解釋未免過于簡單。換 一個角度,我們知道,大凡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喜歡憑空想象,把安分守己的人也想象成敵人,無緣無故地朝他們發(fā)怒??墒且坏┯龅接腥讼蛩麄冎鲃庸?,他們卻反而變得 老老實實了。要神經(jīng)質(zhì)的人息怒,與其說勸告他們發(fā)怒是無濟于事的,不如朝他們臉上猛潑冷水來得有效。這么解釋,未免仍過于簡單。德·夏呂斯先生為什么沒有 能懷恨在心的原因,也許不應(yīng)該到病體轉(zhuǎn)移之中而應(yīng)該到疾病自身之中去尋找。疾病已經(jīng)使男爵身心疲憊,以致他再也沒有多少閑暇來顧及維爾迪蘭夫婦。他已是半 死不活的人。我們剛才談到攻擊,即令是沒有效果的攻擊,若要好好"來一下",也需要消耗一部分精力。可德·夏呂斯先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連準(zhǔn)備攻擊的精力 也一絲不存。我們常常說不共戴天的死敵們到臨終都睜著眼睛,虎視眈眈,然后幸福地閉上雙目。這種情況是罕見的,除非我們生活得好好的,死亡猝然而至。當(dāng)人 們到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人們不會為了生命強盛之時都輕易對待的事,這時反而竭心盡慮起來。復(fù)仇之心是生命的組成部分。最常見的是--盡管 有例外存在,我們將會看到,同一個人自身的性*格也會充滿矛盾,這是合乎人情的--當(dāng)我們站在死亡門檻前的時候,復(fù)仇之心就離開了我們。德·夏呂斯先生想了 一會兒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實在太累了,便面向墻壁,什么也不去想了。這并不是因為他的雄辯已經(jīng)枯竭,而是因為他已不如從前精力充沛。盡管他說話仍然是滔滔 不絕,但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他的口手已經(jīng)離了原先如此常見的慷慨激昂,而變成一個只是由柔聲細(xì)語和福音書比喻來裝點裝點的幾近神秘的雄辯術(shù),變成了一 種對死亡的表面依順。他只有在覺得生命有救的時日里才大展口才。病情復(fù)發(fā),他便又緘口默言了。他的雄渾剛烈的氣質(zhì)里移植了基督徒式的溫柔(正如《愛絲苔 爾》所表現(xiàn)的天才精神與《安烈洛瑪克》①是如此不同),獲得他周圍親友的一致贊賞;他這種精神也許同樣會獲得維爾迪蘭夫婦的贊賞。盡管他們對夏呂斯的缺陷 曾經(jīng)恨之入骨,但他們禁不住仍會對他崇拜不已。
①法國悲劇詩人拉辛(1639-1699)的兩部悲劇。
當(dāng)然,他只是披著基督徒的外衣,舊有的思想依然存在,不時沉渣泛起。他乞求加布里埃爾大天使象報告先知那樣,來告訴他,救世主將過多少時間才能來臨。 他痛苦而又溫柔地微笑了一下,打斷自己的思緒說:"大天使可不能象對達(dá)尼埃爾所說的那樣,叫我耐心等待'七個星期再加六十二個星期'①,我肯定活不到那一 天就會死去的。"夏呂斯心里等待的人就是莫雷爾。因此他也請求拉斐爾大天使把小多比給他帶來。然后,他又摻雜使用一些更打動人心的辦法(正如病榻之中的教 皇一邊請人代做彌撒,另一邊沒有忘記遣人去喚自己的醫(yī)生來),他對前來看望他的人暗示說,如果布里肖把他的小多比快速帶來,那末拉斐爾大天使也許會對多比 的父親那樣,同意讓小多比眼睛復(fù)明,或者讓他去犧牲洗滌池。②盡管出現(xiàn)一些合乎人情的反復(fù),但德·夏呂斯先生語言的純潔性*和道德化已達(dá)到膾炙人口的程度。 虛偽兇狠、惡言中傷,這一切都已消失殆盡。道德上,德·夏呂斯先生已經(jīng)得到升華,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以前的水平,他的道德改觀感化了不少人,本可以使他的演說藝 術(shù)蒙騙一下聽眾,可是由于他深受疾病折磨,改進(jìn)了的道德也就隨之消失了。德·夏呂斯先生重新走到了下坡路上,而且我們將漸漸看到,其滑坡的速度越來越快。 不過維爾迪蘭夫婦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成為一件漸漸遠(yuǎn)去的往事,有些觸人發(fā)怒的近事使他對這件往事再也記不起來了。
①大天使加布里埃預(yù)言,七個星期,再加六十二個星期為耶路撒冷建城的期限。
②據(jù)《圣經(jīng)》記載,托比之子托比亞斯給其父帶來一位陌生人,即拉斐爾大天使。他使托比雙目復(fù)明,犧牲洗滌池指犧牲者臨死之前沐浴凈身之處。
我們再回過頭來,說說維爾迪蘭的晚會。那天晚上,當(dāng)公館只剩下老人以后,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你知道戈達(dá)爾為什么沒有來嗎?他正在薩尼埃特身邊 呢。薩尼埃特在交易所想撈回本錢,玩了那一手,結(jié)果一敗涂地。薩尼埃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分文不名,還背了一百萬法郎的債,心里受了打擊。""可是他為什么還要 玩那東西?真蠢,他哪有這號本事。比他狡猾鉆營的人在那玩意上都輸?shù)镁饽?,更何況他這種人,不被眾人輾得粉碎才怪呢。""那可不是,我們早就知道他是個 蠢貨了。"維爾迪蘭先生說。"有何法子呢,覆水難收哇。這一下,他明天就會被老人趕出門去,一貧如洗了。他的父母又不喜歡他。別指望福什維爾會幫他什么 忙。我想過了,我當(dāng)然不愿意做什么叫你不高興的事,可是我們也許可以給他一份小小的年金。別讓他一天到晚感覺自己破產(chǎn)完蛋了。讓他可以在家里好生養(yǎng)息養(yǎng) 息。""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你想到這些非常好??墒悄阏f'在家里',這蠢貨占著那套房間太貴了,那不行,必須給他租一套兩間式的房間才行。我想目前他住 著的那套間準(zhǔn)要六七千法郎。""是六千五百法郎??墒撬浅O矚g他的住所??傊芰藝?yán)重打擊,活不了兩三年了,三年之中最多也就為他花費一萬法郎。我覺 得,這一點我們是力所能及的。譬如,我們今年不再續(xù)租拉斯普利埃,可以租一個較為簡單的地方。按我們的進(jìn)款,一萬法郎分三年支付不是辦不到。""就算如 此,討厭的是,這事兒會不脛而走。你能為他如此,就不得不對別人也一視同仁。"
"你放心,這我已經(jīng)考慮到了。只有明確說好條件,對這事絕對保密,我才能這么做。謝謝你的好意,我可沒想要做全人類的大善人。別來慈善家那一套!我們 可以這么辦,即對他說這筆錢是謝巴多夫公主留給他的。""可是他會相信嗎?她為遺囑的問題征詢過戈達(dá)爾的意見。""實在不行,我們可以把實情告訴戈達(dá)爾, 他有保守秘密的職業(yè)習(xí)慣。他掙的錢很多,永遠(yuǎn)也不會象那種半官方人士,迫使我們來掏腰包。他甚至還會主動承擔(dān)此事,說公主就是請他做經(jīng)紀(jì)人的。這樣的話, 我們甚至都不用親自出面,可以免去致謝應(yīng)酬,拉攏感情,應(yīng)付那一套套煩人的東西。"維爾迪蘭先生加了最后這個詞。這個詞暗指的自然是那些他們希望避免的感 人場面和動人語言。但是猶如我們在家中在指某件事情,尤其是令人討厭的事情的時候,為了把這件事情只向有關(guān)的人作個示意,而不讓別人明白。我們就使用一個 特別的詞匯,維爾迪蘭先生的那個詞我就沒有聽清楚。一般來說,這類詞匯是族先留下來的后遺癥。譬如,在一個猶太人家庭里,整個家族現(xiàn)在已經(jīng)法蘭西化了,那 個詞匯就是全家族熟悉的唯一的希伯萊語,就是一個改變了原意的慣用詞;在一個外省氣息濃郁的家庭里,那個詞匯就是一個方言詞,盡管這家人已經(jīng)不說也不懂某 一省的方言,但這個方言詞還在使用;在一個來自南美但只會說法語的家庭里,那就是一個西班牙語詞匯。在下一代人眼里,伴隨那種詞匯存在的只是童年的回憶。 我們記憶猶新,父母在吃飯的時候悄悄說一個什么詞,暗指正在伺候的仆人,但仆人聽不明白,而孩子們更是徹底不知道這個詞究竟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西班牙 語、希伯萊語、德語還是土語,甚至懷疑這個詞是否屬于什么語言,懷疑這別是一個專有名詞,或是完全生造出來的詞。唯獨我們?nèi)绻矣惺裁淳司嘶蛱喜≡冢?使用了這個詞,那疑團才有可能解開。由于對維爾迪蘭夫婦家的親屬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所以我未能確切地弄明維爾迪蘭先生那個詞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說,維 爾迪蘭先生讓夫人綻開了笑臉。因為這種語言比日常語言用得少,更富有心照不宣的特點,因此使懂得這種語言的人產(chǎn)生別人無法分享的自得其樂的感覺??鞓返臅r 刻過去以后,維爾迪蘭夫人反問道:"可是如果戈達(dá)爾說出去怎么辦?""他不會說的。"他說了,至少對我說了,幾年以后,在薩尼埃特的葬禮上,我就是通過戈 達(dá)爾了解到這件事情原委的。我很遺憾,沒能更早地了解事情真相,否則,我的思想本會發(fā)生變化,即永遠(yuǎn)不要責(zé)怪別人,不要光憑別人的一件壞事,用對此事耿耿 于懷的心情來評判別人。我們只看見了別人心靈的壞的一面,只憑這一次就斷定此人的壞心還會故態(tài)復(fù)萌,殊不知人的心靈是極其豐富的,除了壞的一面,還會表現(xiàn) 出其他許多形式。我們對心靈在其他時候所可能表現(xiàn)的真誠希望和可能實現(xiàn)的美好事情還不了解;我們不能因為看見了心靈丑惡的一面,便對其溫柔美好的一面也視 而不見,從我個人角度而言,戈達(dá)爾如果早日把這秘密告訴我,也許會驅(qū)散我關(guān)于維爾迪蘭夫婦在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所扮演的角色*的疑團。可是真要驅(qū)散了我的疑 團,這事情也許卻是錯誤的。維爾迪蘭先生雖然積德行善,但是他同樣喜歡戲弄別人,甚至殘酷地迫害別人;他迷戀于在小圈子里發(fā)號施令,主宰一切,甚至不惜一 切手段,造謠中傷,無事生非,門客們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本來就不是以加強小圈子的團結(jié)為唯一宗旨,經(jīng)他這么一挑,更是紛紛反目為敵。維爾迪蘭先生可能是個不藏 私心,默默無聞,樂施善助的人,但這并不一定意味著他就是一個悲天憫人,謹(jǐn)慎行事、忠誠老實、永遠(yuǎn)善良的人。也許,在我了解這件事以前,維爾迪蘭先生身上 已經(jīng)局部存在著善良的天性*--在此我外祖母朋友家庭的遺風(fēng)也許還依然存在--正如美洲或北極在哥倫布以前業(yè)已存在一樣。然而我得知那件事以后,未曾料到, 維爾迪蘭先生的天性*向我顯露出一種嶄新的面貌。我得出結(jié)論,無論是某人的性*格、社會或者愛欲,想就其框出一幅固定不變的圖畫,都是難而復(fù)難的事,它們是在 不斷變化的。誰想把人的性*格攝下一幅相對靜止的照片,誰就會發(fā)現(xiàn)人的性*格會相繼呈現(xiàn)各種面貌(意味著)它不會保持不動,而是動個不停,致使鏡頭不知所措。
我看時辰已經(jīng)不早,怕阿爾貝蒂娜已等得不耐煩,便離開了維爾迪蘭公館。我問布里肖,是不是愿意送我回家,然后再用我的車子送他。他對我這樣直接回家表 示贊同,并不知道家里有一位姑娘正等著我。我還慶幸,這樣一次晚會這么早就結(jié)束了,其實,晚會的開場都被我耽誤了。接著布里肖跟我談起了德·夏呂斯先生。 要是德·夏呂斯先生聽到教授這么毫無顧慮地對他和他的生活品頭論足,一定會大吃一驚。教授平時對夏呂斯總是客客氣氣,還總是說:"我永遠(yuǎn)守口如瓶。"當(dāng) 德·夏呂斯先生對布里肖說:"別人肯定地告訴我,您在背后說我壞話,"布里肖真誠地表示驚奇和憤怒,事實上布里肖對男爵是有好感的。他說男爵,絕不就事論 事,而只是說一些大家都在議論的事情;他雖然參照大家的議論,但腦子里出現(xiàn)更多的是自己對男爵的好感。布里肖說:"我說您的時候,心里充滿了友情。"他說 這話,不相信自己是在撒謊,因為在他議論德·夏呂斯先生的時候,內(nèi)心確實蕩漾著某種友情。布里肖這位教授在上流社會首先需要的就是魅力。而德·夏呂斯先生 恰恰具有這種魅力,他向教授提供了教授到處尋求的詩人創(chuàng)造力的實例。布里肖對維吉爾①牧歌的第二章已作了多年的講解,卻不敢肯定這部虛構(gòu)之作是否真有現(xiàn)實 依據(jù),不想晚年跟德·夏呂斯先生神聊,居然嘗到不少樂趣;他深知他的師輩梅里美先生和勒南②先生以及他的同仁馬斯貝羅③在游歷西班牙、巴勒斯坦、埃及的時 候,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氐纳剿途用窬褪亲约簳狙芯恐械墓糯鷼v史的舞臺背景和亙古不變的演員,他們嘗到的就是類似的樂趣。"這么說他不是要得罪這位出身望族的勇 士,"布里肖在送我們回家的汽車?yán)锵蛭衣暶鳎?簡單地說,當(dāng)他象夏朗東瘋?cè)嗽旱寞傋幽菢?,慷慨陳詞,固執(zhí)己見地講解他那撒旦教義時,他真是非凡得出奇,我 是說他就象西班牙的流亡貴族那樣,如白堊粉一般天真潔白,我向您保證,他聽任自己高貴人種的本能所擺布,帶著索多姆的赤誠之心,為了捍衛(wèi)阿多尼斯④,向我 們這個時代的異教徒發(fā)動十字軍東征。但是,如果我說話用于爾斯特大主教⑤的語氣,那末碰到那些接待這位封建主來訪的日子,我就沒有什么可怕了。"我聽著布 里肖講話,但仿佛不是單獨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此刻我感到--無論這種感覺是多么模糊--我跟此刻呆在臥室里的姑娘是連在一起的。我從家里出來到現(xiàn)在,這種 心情一直沒有停止過,即便是在維爾迪蘭公館里跟此人或彼人交談,我也一直隱約感到她就在我的身邊。我對她的感覺,就如我們對自身的四肢一樣,是模糊不清 的。我有時想到她,也象是我們在想自己的身體,但是感覺就象是個奴隸一樣,被死死拴在這個身體上,毫無自由。
①古羅馬詩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年),著有牧歌十章。
②勒南(1823-1892),法國作家。
③馬斯貝羅(1846-1916),法國古埃及專家。
④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富有女性*魅力的美男子。
⑤于爾斯特大主教(1841-1896),曾任天主教學(xué)院院長。
"這位圣徒,"布里肖繼續(xù)說道,"說的都是些什么閑言閑語,足夠做《月曜日漫談》①的續(xù)編了!我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同仁,寫了一本倫理學(xué)專著,我始終把 它尊為當(dāng)今時代的道德豐碑,可是您能想到嗎,夏呂斯告訴我,我那某某可敬的同仁最初的構(gòu)思居然得之于一個年輕的郵差。我們毫不猶豫就可以立即承認(rèn),我們這 位杰出的朋友在論述過程中忘了向我們交待這位英俊小伙子的尊姓大名。從這一點來說,較之菲迪阿斯②他對人尊重較多,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話,感激較少,因為菲 迪阿斯畢竟還把自己所喜愛的竟拔人的名字鐫刻在他雕塑的奧林匹亞朱庇特的戒指上呢。原先男爵對這最后一段史實一無所知。但不用對您說,這段史實減輕了他的 正統(tǒng)觀念。您很容易想象,有一次我跟那位同仁就一篇博士論文展開討論,我在他那已經(jīng)玄而又玄的辯證法中,每每另又發(fā)現(xiàn)某種趣味。猶如圣勃夫覺得,夏多布里 昂的作品中內(nèi)心抒發(fā)的情味還不夠濃,又將自己刺激性*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佐料加進(jìn)去,增加鮮味;我那同仁的某種趣味就如同這增添的鮮味。送電報的小伙子先事從我們的同 仁,但雖然其智慧如金子閃閃發(fā)光,可是擁有的錢財卻寥寥無幾,于是小伙子轉(zhuǎn)到了男爵手里。"有多少錢財,受多少尊敬"(應(yīng)該聽清楚他說這話時的口吻)。我 們這位撒旦是最樂于助人的。他為受自己保護(hù)的人在殖民地謀了一個職位。小伙子具有一顆報答之心,沒有忘恩負(fù)義,不時從殖民地給他捎一些上品水果來。男爵收 到后就分送給一些上流關(guān)系。最近一次,小伙子的菠蘿出現(xiàn)在貢蒂河濱公館的桌子上,維爾迪蘭夫人沒有開玩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德·夏呂斯先生,您收到這么好 的菠蘿,莫非您有舅舅或外孫在美洲吧!"我承認(rèn),我一邊吃著,心里洋溢著某種喜悅之情,暗自背誦著狄德羅喜歡引用的賀拉斯一段頌歌的起首??傊缥业?同仁布瓦西埃③盡興漫游于帕拉丁和蒂布爾④,我從男爵的言談中也對奧古斯丁時代的作家獲得了更加生動、更加有趣的認(rèn)識,我們姑且不談羅馬帝國末期的作家, 也不用一直上溯到古希臘,盡管我有一次對這位杰出的德·夏呂斯說,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種柏拉圖置身阿斯巴西雅⑤家中的感覺。說真的,我極度地擴大了兩個人 物的比例,猶如拉封丹所說,我的例子取自'更小的動物'⑥。不管怎么說,我想您總不會以為,男爵的自尊心受了傷害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么天真純樸,痛快 高興。一種孩子般的狂醉,使他一反常態(tài),拋棄了貴族固有的老成持重。'你們這些索邦大學(xué)的臭教授真會阿諛奉承!'他喜不自勝地嚷道。'想不到我得等到這把 年紀(jì)才被比作阿斯巴西雅!我都人老珠黃了!噢,我的青春啊!'我真希望您能看到他說這話時的模樣。這把年紀(jì)了還老是使勁地涂脂抹粉,象個花花公子,渾身撒 滿香水。不過,他對家族譜系的研究,稱得上是個蓋世無雙的人才。出于這種種原因,今晚他們一刀兩斷,我感到很難受。倒是小伙子反叛的那種方式使我覺得奇 怪。其實最近一段時間,他在男爵面前的一舉一動都變得象個十足的心腹和忠臣,絲毫看不出有什么倒戈的跡象。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哪怕男爵不能再回貢蒂河濱了 (Diiomenavertan)⑦,我也希望他們的分裂不要波及到我身上。我們倆人相互切磋,取長補短,我用自己淺薄的知識,換取他的豐富閱歷,實在是 相得益彰(我們會看到,盡管德·夏呂斯先生對布里肖沒有耿耿于懷,恨之入骨,但他對教授的好感基本上已完全消失,致使他對教授作了毫不寬容的評價)。而且 我向您發(fā)誓,交流是極不相等的,完全是入大于出,男爵把生活的教義傳授給我們以后,我再也不敢茍同西爾韋斯特·博納爾⑧的觀點,以為如今仍然是在圖書館里 才能做出最美好的生命之夢。"
①法國文學(xué)批評家圣勃夫(1804-1869)的文學(xué)評論集。
②菲迪阿斯(死于公元前431年),古希臘最偉大的雕刻家。
③布瓦西埃(1823-1908),法國歷史學(xué)家。
④帕拉丁為羅馬城的一個山丘,蒂布爾在羅馬城郊,賀拉斯多有贊頌。
⑤阿斯巴西雅,生活于公元前五世紀(jì)前半葉,據(jù)說許多古希臘哲學(xué)家都受到她的啟示。
⑥見《拉封丹寓言》第十二首:"鴿子與螞蟻。"
⑦拉丁散文家西塞羅的話,意為"但愿諸神改變這一預(yù)言"。
⑧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西爾韋斯特·博納爾的罪行》(1881)中的主人公,整天生活于書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