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肖和我到達了我家門口,我從車上下來,把布里肖的地址告訴車夫。我從街沿望去,看見了阿爾貝蒂娜臥室的窗戶。以往阿爾貝蒂娜不住在這幢屋子里的時候, 這窗戶一到晚上總是黑乎乎的。此刻室內(nèi)的燈光被百葉窗的斜片切撕成一條條的,由上而下溢射出一道道金光。這是扇魔窗,我的眼睛看得十分清楚,它在我安寧的 心扉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圖像;這圖像近在咫尺,而且呆一會兒就要為我所有,可是呆在車子里的布里肖什么也看不見,即便看見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教授跟晚餐 前阿爾貝蒂娜散步回來時前來看我的朋友們一樣,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完全屬于我的姑娘在我隔壁房間等著我。車子開走了,我獨自在街沿上滯留了片刻。我站在樓 下,能一清二楚地看見這條條光亮,換一個人都會覺得完全子虛烏有;是我給了這光線完整無摜堅不可摧的特性*,這是因為我在其背后放置了全部的意文,那是一筆 別人猜想不到的寶藏。金銀財寶在那里,那里自然就射出了這一道道細橫的光帶。但是這筆寶藏的交換條件是我不能享受自由,獨自一人,靜思遐想,如果阿爾貝蒂 娜不在樓上,或者如果我只希望肉體享樂一下,我可以去向一些陌生女子提出要求,也許是去威尼斯,或者至少去夜巴黎的哪個角落,尋找著插入她們的生活??墒?現(xiàn)在,對我來說,繾綣親熱的時刻來到的時候,我必須做的,不是遠出旅行,甚至不是出門散步,而是回家。回家不是為了獨自一人,不是在外別人向你提供了思想 食糧以后,回來至少逼著自己再從自身尋找一下思想食糧。情況恰恰相反?;丶乙院蠓炊蝗缭诰S爾迪蘭家里感到單獨安靜了。因為我要受到一個人的接待,我將讓 位與她,把身心徹底地交給她,于是我再也沒有一時一刻的閑暇來想我自己,甚至連她也不用費心去想,因為她就在我的身邊。我在樓外,抬起頭來朝我呆一會兒就 要置身其間的房間窗戶最后又瞧了一眼。我似乎看到,是我自己鑄就了堅不可摧的金色*欄桿,要劃出一塊永久性*的地域,現(xiàn)在這金光閃閃的柵欄就要關(guān)閉,即將把我 自己圈在里面。
阿爾貝蒂娜從未對我說起過,她猜疑我對她抱有嫉妒之心,對她做什么事情,都缺乏信任。關(guān)于嫉妒問題我們僅僅交換過一次意見。真的,那都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但那次交談似乎證明情況恰恰相反。我記憶猶新,有一個夜晚,皓月當空--我們剛結(jié)識不久,最初有一次我用車送她回家,其實我寧可不送她,而是離開 她再去追逐別的女子--我對她說:"您知道,我之所以建議送您回家,這并不是出于嫉妒,如果您有什么事情要辦,我可以悄悄地離開。"她回答我說:"噢!我 知道您沒有嫉妒心,您對此毫不在乎,可是我沒有別的事情要辦,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另有一次,那是在拉斯普利埃,德·夏呂斯先生偷偷地朝莫雷爾瞥了一眼, 然后公開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殷勤。我對她說:"怎么樣,他盯得您非常緊吧。"接著我又半帶譏諷地說:"我可是受盡了嫉妒的折磨。"聽了這話,阿爾貝蒂娜用屬 于她出身的階層或?qū)儆谒?jīng)常接觸的低級階層的粗俗語言說:"您真會打哈哈!我知道您不是一個愛嫉妒的人。一則您對我說了,再則這也看得出,行了吧!"自此 以后,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已改變看法了。但是關(guān)于這個問題,她內(nèi)心一定已經(jīng)產(chǎn)生許多新的想法。她雖然對我隱瞞著,但是一遇機會,她就可能言不由衷地流 露出來。那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到她的房間找她,把她帶到我的房間里,對她說(我說時有些尷尬,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我清楚地告訴過阿爾貝蒂娜,我要到上流 社會去。我對她說,我不知道上哪一家,也許是德·維爾巴利西斯夫人家,也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也許是德·康布梅爾夫人家。但我偏偏沒有提到維爾迪蘭的 名字):"你猜猜我去了誰家?去了維爾迪蘭夫婦家。"我這句話尚未說完,阿爾貝蒂娜臉已變色*,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我早料到了。""我并不知道我去維爾 迪蘭家會惹您不高興"(她確實沒對我說,這事惹得她不高興了,但她的生氣是顯而易見的。我也確實沒有想到這事會惹她不高興,然而,看一看她的雷霆大發(fā),看 一看那些用某種雙重眼光回顧一下就知道是故態(tài)復萌的事情,我覺得我從來就不可能還指望會有別的結(jié)果)。"我不高興?您以為這事跟我有什么相干?這對我反正 還不一樣!他們大概不會請凡德伊小姐吧?"聽了這話我失去了自制:"那天您遇見了她您可沒有告訴我。"我對她這么說,是想向她表明,我可比她想象的更了解 情況??伤€以為,我指責她遇見了卻沒有告訴我,說的是維爾迪蘭夫人,而不是凡德伊小姐。""難道我見了她嗎?"她若有所思地問道,那神色*既象是在問自 己,在搜尋記憶,回想往事,可又象是在問我,仿佛我告訴她什么似的。其實,她也許是為了引誘我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也許同時為了拖延時間,然后再對這個困 難的問題作出回答。但是,對凡德伊小姐的事我倒并沒有怎么擔心,而只是有一種恐懼感。以前就有恐懼感掠過我的心頭,現(xiàn)在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地占據(jù)了我。不 過我想,維爾迪蘭夫人純粹是由于虛榮心才佯稱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來參加晚會的,我這么一想,回家的時候,心緒也就寧靜了。只有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凡德 伊小姐不會沒去吧?"這句話證明我起初的懷疑是不錯的。但是總而言之,以后在這種事上我可以放心了。因此我答應不再去維爾迪蘭家,阿爾貝蒂娜也因此為我犧 牲了凡德伊小姐。
"另外,"我氣呼呼地對她說,"還有好多事情,您也瞞著我,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guān)緊要的事,譬如我隨便舉個例子,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加"我隨便 舉個例子"這一句,為的是在"甚至包括那些根本無關(guān)緊要的事"后面補充一句。這樣,萬一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去巴爾貝克旅行有什么錯,"我便可以回 答:"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別人對我說的話在我腦子里都混作一團了,其實我對這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事實上,我雖然舉了她跟司機一起到巴爾貝克--她從那里 給我發(fā)來的明信片我很晚才收到--去了三天的例子,但我完全是隨口道來的,而且我后悔自己選了這么一個不好的例子,因為說實在的,三天跑一個來回,時間是 夠緊的,不可能有時間去跟誰偷偷約會??墒前栘惖倌雀鶕?jù)我剛才的話,猜測我對事情的底細已經(jīng)一清二楚,就是不愿意告訴她。何況她近來深信不疑,我千方百 計不擇手段盯梢她,正如她上星期對安德烈說的,我對她的生活"比她本人還清楚"。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頭,對事情作了承認。但她這么坦白是毫無用處的。盡 管我對她的話一概不予置信,但是聽了她的話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因為一方面是經(jīng)過說謊者喬裝改扮過的真相,另一方面是愛著這位說謊者,通過說謊者的謊言, 對這個真相所作的判斷,兩者之間的可能有巨大差距。我?guī)缀踹€未說完"您的巴爾貝克三日行,我是隨便舉個例子"這句話,阿爾貝蒂娜便打斷了我,順理成章似地 對我宣稱:"您是說我沒有去成巴爾貝克?當然沒有!而且我總是很納悶,您為什么要那么相信這件事情,其實說出來對誰也沒有害處。司機要用三天時間辦他的私 事。他不敢對您直說。出于對他的好意(我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種事情總是該我碰上!),我就瞎編了所謂的巴爾貝克之行。他只不過把我?guī)У綂W特依圣母升天街 我女友家。我在朋友家過了三天,無聊極了。您瞧,這事又有什么嚴重的,又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當我發(fā)現(xiàn),您因為晚了一個星期才收到明信片而笑起來的時候, 我猜想您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承認這事很可笑,真不該有什么明信片??蛇@不能怪我。我事先買了這些明信片,在司機把我送到奧特依以前已經(jīng)交給了司機,不想 這個笨蛋放在口袋里忘得一干二凈,而沒有按我的吩咐裝進信封,寄給他一個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朋友,由他再轉(zhuǎn)寄給您。我一直以為這些明信片早已寄出了。這個傻 瓜過了五天才想起這件事??墒撬麤]有告訴我,卻把它們寄到巴爾貝克去了。當他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真想砸破他的腦袋,呸,給我滾。這個蠢驢,我自己整 整整關(guān)了三天,讓他篤篤定定去辦自己家庭雜事,換取的報答卻是叫您白白地擔心了一場。我怕被人看見,躲在奧特依都不敢出門。我只出去過一次,還不得不喬裝 成男人,這無非是為了逗逗樂,可是運氣偏偏跟我作對,別人沒遇見,第一個就撞見了您的猶太朋友布洛克。不過我不相信,會是他告訴您我沒有去巴爾貝克,因為 看上去他似乎沒有認出我來。"我不知說什么好,我不愿意顯露出十分驚詫,被如許的謊言所壓倒的樣子。我產(chǎn)生一種厭惡感,但我并不希望趕走阿爾貝蒂娜,我只 是在厭惡感上更添了一層極度想哭的欲|望,我之所以想哭,其原因不在于謊言本身,也不是因為我曾經(jīng)如此信以為真的東西,現(xiàn)在全化為泡影,以至于我覺得是身處 于一座夷為平地,光禿禿無一建筑,僅有堆堆廢墟的城市;我之所以想哭,原因在于內(nèi)心憂傷。我想,阿爾貝蒂娜寧可在奧特依她女友家里極度無聊,空呆三天,卻 一次也沒有希望甚或想到要悄悄到我這里來過上一天,或者寄一份氣壓急件,請我到奧特依去見他。但我沒有時間扎在這些想法里。我微微一笑,那種神色*就象一個 心中有數(shù)卻秘而不宣的人:"我只舉了一個例子。其實這類事情是舉不勝舉的。這不,今晚去維爾迪蘭家我就發(fā)現(xiàn),您對我說的關(guān)于凡德伊小姐的話……"阿爾貝蒂 娜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我,試圖從我的目光里能看出來我究竟知道些什么。我知道的,和我將要告訴阿爾貝蒂娜的是凡德伊小姐其人。我了解她是怎樣一個人,但那不 是在維爾迪蘭家,而是以前在蒙舒凡。由于我從未向阿爾貝蒂娜正式談起過她,我可以裝作是今晚才了解到的。我?guī)捉錆M了喜悅--可是在此之前,在小有軌電車 上我經(jīng)歷了內(nèi)心這般的痛苦--因為這蒙舒凡的往事,只有我一人知道,這回憶屬我一人所有。我雖然把這件往事的日期往后作了推移,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件 事依然是一個無以抵賴的鐵證,對她依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一次我至少不用"裝作知道","引誘"阿爾貝蒂娜"坦白出來"。我自己了解這件事。這件事是我 曾經(jīng)透過蒙舒凡亮著的窗戶親眼目睹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跟凡德伊及其女友的關(guān)系是非常純潔的,她這么說無濟于事。我向她發(fā)誓(發(fā)誓說的是真話),我對 這兩個女子的品行是了解的。她何以向我證明,她既然跟她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稱她們?yōu)?我的姐妹",她怎么沒有接受她們的建議,而既然她沒有接受她們的 建議,她們怎么仍然跟她保持親密關(guān)系,而沒有跟她一刀兩斷。不過我未及說出真相。跟巴爾貝克之行一樣,阿爾貝蒂娜以為我對事情真相已一清二楚--如果凡德 伊去維爾迪蘭夫婦家的話,我有可能通過凡德伊小姐了解到;我也有可能直接通過維爾迪蘭夫人,因為維爾迪蘭夫人有可能向凡德伊小姐談起過阿爾貝蒂娜--她未 讓我說話,自己就先作了承認。她們供認雖然與我原來的想象相反,但她自我供認的行為本身向我證明她從未停止過對我說謊,因此仍然使我十分痛苦(尤其是我不 再象剛才所說的,對凡德伊小姐抱有嫉妒了)??傊?,阿爾貝蒂娜先聲奪人,說:"您言下之意是我聲稱我一半是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撫養(yǎng)成*人的,您今晚發(fā)現(xiàn)我這 話向您撒了謊。這確實不錯??墒俏矣X得您不把我放在眼里,您一心迷戀的是那位凡德伊的音樂,我便天真地以為,既然我有一個同學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的女友 --我向您發(fā)誓,這是真的--如果我編造說,我跟這些姑娘都很熟悉,這樣我就比較能夠引起您的興趣。我感到,您討厭我,把我看成是個蠢婦。我想,我如果對 您說,我跟這些人有過交往,我可以向您提供與凡德伊作品有關(guān)的一切細節(jié),我可以在您眼里提高一下自己的形象,可以借機接近您。誰想到,非要等到這倒霉的維 爾迪蘭晚會,您才了解真相,而且別人還可能歪曲了事實真相。我敢打賭,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肯定對您說,她根本不認識我??墒撬谖彝瑢W家至少見到過我兩次。 不過這事也很自然,在這些成名的人看來,我還夠不上格,所以他們寧可說從未見過我這個人。"可憐的阿爾貝蒂娜,她以為如果對我說,她與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曾 經(jīng)有過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以此便能延遲她被"遺棄"的時間,便能更加接近我,她的這個想法達到了真理。只是,她為達到真理,不是走了一條她想走的路,而是另 外一條道路。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那天晚上在小有軌電車上,她表現(xiàn)出對音樂十分懂行,而且精通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盡管如此,這仍然阻止不了我要跟她一刀 兩斷。但是,為了表現(xiàn)她的音樂理解力,她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不僅使斷絕關(guān)系成為不可能,而且還引起其他許多事情,她犯了一個解釋性*的錯誤,不是錯在這 句話應該產(chǎn)生的效果上,而是錯在她借此應該制造這一效果的原因上。這一原因使我了解到的,不是她的音樂素養(yǎng)而是她的不良關(guān)系。致使我突然決定跟她接近,甚 至跟她溶為一體的,不是我對某種快樂產(chǎn)生了希冀--說快樂,這是言過其實,只能說某種輕微的消遣--,而是因為我被某種痛苦緊緊地擁抱住了。
這一回,我仍不可能保持過多的沉默,那樣會讓她懷疑我是因為驚奇而感到語塞了。我聽她把自己看得那么寒酸,在維爾迪蘭圈子里被人那么瞧不起,我于心不 忍,溫柔地對她說:"可是,我親愛的,這事我不是沒有想到過,我非常樂意給您幾百法郎,您喜歡去哪兒都行,您可以做一個漂亮的夫人,還可以邀請維爾迪蘭夫 婦。吃一頓美味的晚餐。"可惜,阿爾貝蒂娜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人,其最為神秘、最為純樸、最為殘酷的一面,表現(xiàn)在她用厭惡的神情,并且說實在的,用我無 法聽清的話(連頭上說什么我也聽不清,因為她的話沒有結(jié)束)來向我作回答。只有過一會兒,當我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以后,我才得以把她的話前后連起來。對于別 人的話,我們都是先有所領(lǐng)悟,然后才聽明白的。謝謝您的好意!為這幫老家伙破費,哼!我還不如去他媽的讓人砸……①頃刻間,她滿臉脹得通紅,神色*沮喪,用 手捂住嘴巴,仿佛這樣就能把她說到一半,我還沒有聽懂的話收回去似的。"您說什么,阿爾貝蒂娜?""不,沒什么,我都快睡著了。""不,一點兒也沒有睡 著,您非常清醒。""我想著請維爾迪蘭吃飯的事,您心真好。""不不,我是說您剛才說什么來著。"她百般地向我解釋,可是這些解釋不僅跟那些閃爍其辭、模 棱兩可的話是充滿矛盾的,而且跟那語塞本身以及伴隨著語塞頓然出現(xiàn)的臉紅,也是不相一致的。"得了,我親愛的,您剛才想說的不是這意思吧,要不然怎么會停 頓不說了呢?""因為我覺得我的要求是不慎重的。""什么要求?""請一頓晚飯。"
"不不,這無所謂,我們之間不存在慎重不慎重的問題。""不,恰恰相反,這個問題是存在的。我們不應該對我們所愛的人提得寸進尺的要求??傊?,我向您發(fā)誓,我說的就是這件事。"但我的理智對她的解釋又不能滿足。因此我仍緊追不舍地問。
"不管怎么說,您至少應該有勇氣把您剛才那句話說完吧,您剛才只說到砸……""噢!別纏我了!""為什么?""因為這話粗俗得可怕,我當著您的面說出 這話,真是羞死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么。這些話,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一天在街上偶然聽見一些非常下流的人說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莫 名其妙順口說出來了。這跟我、跟誰都沒有關(guān)系,我的腦子太糊涂了。"我已感到,不能再從她嘴里掏出什么話來。她向我撒了謊,她剛才還直向我發(fā)誓,她收住話 頭,是因為怕有失上流社會的慎重,可是現(xiàn)在卻變?yōu)槭切哂谠谖颐媲罢f出過分粗俗的話。這顯然已是第二個謊言。因為當我跟阿爾貝蒂娜在一起互相親熱的時候,再 誨婬*誨盜、粗俗不堪的話她都說得出口??傊?,眼下多說了也是枉然??墒俏业挠洃洷?砸"這個字所纏住不放。阿爾貝蒂娜經(jīng)常說:"朝某人砸木頭,砸糖或者干 脆說'啊!我把他砸了個痛快!"以代替"我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既然她在我面前經(jīng)常說這類話,如果她剛才想說的的確是這類話,又何必突然住口呢?為什么 她臉紅耳赤,把手放在嘴前,整個重新?lián)Q了一句話,發(fā)現(xiàn)我聽清了"砸"這個字便虛假地道歉一番?不過,既然我不準備繼續(xù)進行毫無效果的審問,還是裝作不想此 事為好。我想到阿爾貝蒂娜責備我去老板娘家的話,便用一種愚蠢的謙詞極其笨拙地對她說:"我原先想請您今晚一起去維爾迪蘭夫婦的晚會。"這句話是蠢而又 蠢,如果我真有誠意,又朝夕相處,為什么至今沒有向她建議過?她被我的謊言激怒了,趁我怯懦,一反變得大膽起來。"您哪怕請我一千遍,"她對我說,"我也 不會去。這批人總是跟我過不去,不擇手段地欺弄我。在巴爾貝克我對維爾迪蘭夫人要多熱情有多熱情,可現(xiàn)在卻落得個恩將仇報。即令她壽終正寢;派人來請我, 我也不會去。有些事情是不能原諒的。至于您,這是第一次對我耍不老實。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哼!她告訴我這件事時,那神情多得意?。┠鲩T去了。我真希望別 人不如把我劈成兩片。我竭力保持鎮(zhèn)靜,不讓別人看出什么,可是我生平從未受過這等侮辱。"
①下文為"壇子"。"讓人砸壇子",謂跟人有不正常的性*行為。在此及下文我們都采用直譯。
她在跟我說話,可是我卻已沉浸在極其活躍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無意識睡眠中(在這睡鄉(xiāng)之中,有些一掠而過的事情在此留下了深深地印記,至此萬般尋覓,一無所 獲的啟門鑰匙被沉睡的雙手所抓?。^續(xù)尋找她只說了前一半,我想知道后一半的那句話的含義。突然間,有兩個我起先萬萬沒有想到的字眼不期而現(xiàn):"壇 子。"①我不能說這個字眼是突如其來的。有時候,我們長時間囿于一個不完整的回憶,盡管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地擴大這一回憶的范圍,但畢竟畏縮在不完整的回 憶里,與其相依為命,這時候,回憶里冒出一個字眼會有突如其來的感覺。不,我一反習慣的回憶方式采用了兩條同時并進的尋覓道路。一條道路就是順著阿爾貝蒂 娜的那句話去找,而另一條道路就是回憶我建議出錢讓她請人吃飯時她那厭煩的目光。這目光似乎在說:"謝謝,我討厭的事情您破費也沒用,碰上我喜歡的事情, 我不花一文也能辦到!"①俗話:謂屁股。
也許正是回憶起了她流露出來的這一目光我才改變了方法,尋找到了她的后半句話。在此之前,我一直糾纏于最后一個"砸"字不放,她想說砸什么?砸木頭? 不。砸糖?也不。砸、砸、砸。我回想起,我建議她請客吃飯的時候,她那眼神,她那聳肩的動作,我立刻回返到她那句話的字眼里面去。于是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說" 砸",而是說"讓人砸"。無恥!原來她的所好就是這個。無恥至極!再低等的妓女,即便同意干這種事或想干這種事,也不會對樂意干這種事的男人說出這等不堪 入耳的話,她說出這話會受人糟踐和鄙視。一個女的只有對另一個女的,并且愛另一個女的,才會說出這話,對自己先前委身于一個男人表現(xiàn)歉意??磥戆栘惖倌?說她快已睡著了,這話一點不假。她心不在焉,聽憑感情驅(qū)使,忘了是跟我在一起。她聳聳肩開始說話,還以為是在跟哪個女人,也許是在跟哪一個簪花少女在說 話,她突然頭腦清醒,回到現(xiàn)實,于是滿臉羞紅,急忙將險些說出口的話收了回去。別無他法之中,她索性*閉口,不吐一字。如果我想不讓她發(fā)覺我的絕望,那我分 秒不能延遲??墒俏铱衽瓌傔^,淚水卻已涌上眼眶。如同那天晚上在巴爾貝克,她告訴我她跟凡德伊父女的友情時一樣,我現(xiàn)在必須替自己的憂傷立即編造一個原 因,這原因必須可信,并能深深打動阿爾貝蒂娜,這樣我就可以給自己幾天喘息,找時間再作計議。因此,當她對我說,她從未受過我出門這事給她帶來的這般侮 辱,她寧死不要聽到弗朗索瓦絲說起這事時,我被她可笑的敏感性*激怒了,想對她說,我出門一事哪里值得大驚小怪,這事于她毫無損害;同時這工夫,我對她" 砸"字后想說的話,通過無意識的尋覓,獲得了結(jié)果。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致使我再也無法徹底掩蓋自己的絕望心情,于是我將自我辯護,改為自我控告:"我的小阿爾貝 蒂娜,"我?guī)е跤慷恋难蹨I所造成的溫柔口吻對她說,"我可以對您說您錯了,我做的事情是無關(guān)重要的,但我這樣說便是對您說謊。還是您說得對,您明白了 事情原委。"我可憐的小乖乖,放在半年、三個月以前,我對您充滿了友情,那時候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這雖然是件區(qū)區(qū)小事,但是關(guān)系重大,我的心里已發(fā)現(xiàn)了 巨大的變化,這件事就是一個跡象。我原希望向您掩飾這一變化,既然您已經(jīng)猜出了,那我不得不對您說:"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溫柔而又憂愁地對她說,"您 瞧,您在這里的生活是無聊的,我們還是分手的好。鑒于最美滿的分手,是最迅速的分手,我請求您,為了減輕我將要產(chǎn)生的憂傷,今晚就跟我告別,明早趁我熟睡 就離開,不要讓我再看見您。"她顯得十分驚異,對我的話難以置信,不過她立刻愁眉苦臉地說:"怎么,明天?您真愿意?"我把兩人分手作為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情 來談,心中充滿了痛苦。但盡管如此,也許部分地也由于這痛苦本身,我開始就阿爾貝蒂娜離開住所后需要辦的事情,向她作了最仔細的建議。千叮囑萬吩咐,我很 快便進入到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上。"請您行行好,"我無限惆悵地說,"把在您姨母那兒的貝戈特的書寄還給我。這事一點兒也不著急,'過三天,'一星期,由 您看著辦,不過請別忘記,免得我遣人來催取,這樣我會很不好受。我們一度十分幸福,現(xiàn)在我們感到我們將要十分難受。"
"別說我們感到將要十分難受。"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說。
"不要說'我們',只有您自己這么覺得!""對,反正,您或者我,出于這個原因或者那個原因,您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墒乾F(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您該去睡 了……我們決定了,我聽從您的,因為我不想叫您難受。""就算如此,是我決定的,可是對我來說,這同樣是很痛苦的。我沒有說這會長久痛苦下去,您知道我的 頭腦缺少長久記憶的功能,但是您走后的頭幾天,我肯定十分煩惱,所以我覺得不要用寫信來重溫舊夢,應該斷得干脆。""對,您說得在理,"她神色*悲傷,加之 夜深了,臉部表情疲頓而又慵困。"與其說伸出手來一個接一個地砍斷手指,不如干脆直接伸出頭來。""我的天哪,一想到我呆會兒要讓您去睡覺,我就害怕,我 簡直是瘋了。好在這是最后一晚。您一輩子睡覺有的是時間。"我對她說,我們總應該互相道一聲晚安,我千方百計拖延時間,讓她再晚一些跟我道別。"您要愿 意,我叫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送到您將來住的地方去,陪您散散心?他會替我辦這事的。""我不明白您為什么要說這話(我說此話是為了設法引阿爾貝蒂娜自 己招供出來),我只要一個人,就是您。"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聽了她的話我的心里充滿了溫馨。但是旋即她又使我陷入了痛苦。她說:"我記得十分清楚,我把我 的相片給了這愛絲苔爾,一方面是她纏著我要,另一方面我當時想給了她,她一定會很高興,可是要說跟她發(fā)生過什么友情或者說我想見她,那從來沒有這回事!" 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十分輕浮易變,隨口又補充道:"如果她想見我,我也不反對,她人很好。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堅持一定要見她。"無怪乎,我曾經(jīng)告訴阿爾貝蒂 娜,布洛克把愛絲苔爾的照片寄給了我(我告訴她此事的時候,其實我還未收到照片),阿爾貝蒂娜居然理解為布洛克把她給愛絲苔爾的一張照片給了我看。我作過 最壞的設想,但我無論如何未曾想到阿爾貝蒂娜跟愛絲苔爾之間竟會有這等親密的關(guān)系。我跟她說起相片一事,她無言以對?,F(xiàn)在她以為我對事情已了如指掌--這 完全是錯覺--覺得還是主動承認為上策。我忍耐不住說:"阿爾貝蒂娜,我還有一件事要懇求您,永遠也不要想辦法見我。如果萬一過一年、兩年或者三年,這種 事可能發(fā)生,我們在同一個城市不期相遇,請您避開我。"我見她對我的懇求未作肯定的答應,又說:"我的阿爾貝蒂娜,請您別那樣,今生今世永遠別再見我。這 會給我造成太多的痛苦。我對您是懷有真誠友情的,這您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告訴您,我想再見一面我們在巴爾貝克談到過的那個女友,您以為事情已經(jīng)安排妥當 了。不,我向您保證我對這事是絕對無所謂的。您肯定深信不疑,我早已下定決心離開您,我的脈脈溫情只是演戲而已。""哪里,您是瘋了,我根本沒有這么 想。"她憂傷地說。"您這就對了。不應該這么想。我是真心愛您的。也許不是愛情,是很深極深的友愛,深得遠遠超出您的想象。""這我相信。但您卻胡思亂 想,以為我,我不愛您!""離開您,我非常痛苦。""我呢,更比您痛苦一千倍。"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已經(jīng)有了一會兒,我感到我再也無法克制,淚水涌上了 眼窩。這眼淚不是來自于我從前對吉爾貝特說:"我們還是不見為好,生活把我們分開了"時那種憂傷,這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淚水,誠然,我給吉爾貝特的信中寫這 話,我是在想,我不再愛她,而去愛另外一個女子,這是一種過度的愛情,但這過度的愛情是為了減少把愛情過度地花在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時候,命中注定有 相當數(shù)量的愛情可在其間進行調(diào)劑,這一方拿得愛情太多了,就應該抽出一些來給另一方;而愛情到了這一方,比如到了吉爾貝特這一方,我同樣注定是要將愛情抽 出來與她分道揚鑣的,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截然不同,其原因多種多樣,而首要的原因--由此又產(chǎn)生其他原因--是因為我缺乏意志。在貢布雷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就 已經(jīng)為我擔心過,一個病人居然有如此的精力,來強迫別人接受他的意志匱乏,為之她們倆人都相繼投降了。而這缺乏意志的毛病日益加重,速度越來越快。當我感 到,我的存在使吉爾貝特感到疲倦,這時候,我還有相當?shù)牧α烤芙^見她。當我在阿爾貝蒂娜這里發(fā)現(xiàn)同一個事實時,我已精疲力盡,我只想到要強行挽留她。我對 吉爾貝特說,我跟她一刀兩斷,我內(nèi)心確實不再想見她;然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這話,純粹是在撒謊,倒過來是為了取得和解。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相互顯示的 是一個與現(xiàn)實相距甚遠的表象。毫無疑問當兩個人對坐而視的時候,情況總是如此,因為雙方對另一方的內(nèi)心總有一部分是不了解的,即使了解,也有一部分不理 解;雙方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各自最少屬于自己個人的東西。這種情況或許是由于人們自己也未理清什么是屬于自己個人的隱私,對此不加注意,或許是因為人們對某些 不屬于自己個人的毫無意義的實利性*東西倒看得很重,更加喜愛。另一方面,有些人們喜歡的東西,人們卻沒有。但為了不受別人輕視,人們沒有,卻裝出樣子,對 那東西似乎不屑一顧、甚至厭惡至極??墒窃趷矍橹?,這種誤會發(fā)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除了孩提天真,我們通常都是盡力使自己的外表,不是去忠實地反映我們 的思想,而是使其成為我們的思想認為最適宜于使我們獲得自己希望獲得的東西的樣子。自我回家以后,在我看來最合適的外表,便是能夠使阿爾貝蒂娜保持不變, 跟以往一樣順從,別在氣頭上要求我給她更多的自由的樣子。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她更多的自由,但現(xiàn)在我怕她會心血來潮,要求獨立,這會使我嫉妒心大發(fā)。過了 一定的年齡,出于自尊心和見識,越是我們向往的東西,我們越是看上去毫不在乎。但在愛情上,稍有見識--也許這并不是真正的明智--我們很快就會強迫自己 接受這種雙重特性*。我孩提時,夢幻中最溫柔的愛情,甚至愛情的本質(zhì),不外乎是面對我心愛的女子,傾訴我的溫情,對她的善良表示感激,希望倆人白頭偕老。然 而,我的親身經(jīng)歷以及我親朋好友的經(jīng)歷,使我再清楚不過地認識到,這類感情的表白是毫無感染作用的。類似德·夏呂斯先生那樣的人,忸怩作態(tài),簡直象個老太 婆了??墒撬鲜前炎约合胂蟪梢粋€漂亮的小伙子,久而久之,以為自己真的便成了一個英俊青年。其實他那矯揉造作的陽剛氣派,恰恰日益露出滑稽可笑的女人態(tài) 來。夏呂斯的這種情況,屬于這種規(guī)律,但這種規(guī)律的覆蓋的范圍完全超出夏呂斯類型的人,它的普遍性*之廣,即令是愛情,也未必能完全取盡用竭。我們自己的身 體,我們視而不見,別人卻看得真切;我們"緊跟"我們的思想,因為這是處在我們眼前的物體,但別人卻無法看見(有時候,作家在作品中使思想有型可見,由 此,當作家的崇拜者們的思想偶爾為作者所征引時,他們每每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從作家的臉上發(fā)現(xiàn),內(nèi)心之美,反映出來后,竟有如此缺憾)。一旦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 一點,我們就不再"聽之任之"。今天下午我忍不住沒有告訴阿爾貝蒂娜,她沒有留在特羅卡德羅,我是多么感激不盡。今天晚上,因為我害怕她離我而去,我卻假 裝希望主動跟她分手。我這樣作假是因為有了前幾次愛情的教訓,不讓此次愛情重蹈覆轍。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我并非僅僅聽從了這些教訓。
我害怕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希望一個人出去一下,需要離開兩天,"我不知道她會向我提出哪一類自由的要求,我不打算給她的要求下定義,但它使我恐 懼。這種恐懼在維爾迪蘭晚會上曾有一刻掠過我的心頭,但是現(xiàn)在已煙消云散了。另外,回想起阿爾貝蒂娜不斷對我說,她呆在家里如何如何希望幸福,這話與我的 恐懼也格格不入。阿爾貝蒂娜想要離開我的內(nèi)心意圖,表現(xiàn)得十分隱晦,僅僅流露出一絲憂愁的目光,一陣煩躁的神色*,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但是如果我們再仔 細推敲一下的話,我們只能將隱藏在她心底的東西解釋為一種感情(我們甚至沒有必要進行推敲,因為明白對這種表示強烈情感的語言,這些話普通百姓也能聽懂, 把它解釋為虛榮、記仇和嫉妒。這些感情雖然不是直言表達出來的,但對話者若有直覺功能,即如笛卡爾稱為"良知"的,"世上最為普遍的東西"的話,便一眼即 可識破)。阿爾貝蒂娜的內(nèi)心感情有可能導致她制訂計劃,離開我另建生活。阿爾貝蒂娜要離開我的意圖,在她的談吐中表述得毫無邏輯,同樣,我今晚對這意圖的 預感,在我心里始終是十分模糊的。我繼續(xù)生活在這樣的假設中,即承認阿爾貝蒂娜對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是也有可能,在這段時間內(nèi),有一個完全相反 的,我并不愿意去想的假設在緊緊盯著我,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然,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了維爾迪蘭家,根本不會為此感到難堪;不然,她的發(fā)怒為什么只引 起一陣小小的驚奇?因此,在我內(nèi)心也許活動著一個想法,有一個與我理智中的阿爾貝蒂娜,與她自己的描繪完全相左的阿爾貝蒂娜,存在于我內(nèi)心。但這不是一個 完全杜撰的阿爾貝蒂娜,因為她如同一面前置鏡,反映著她內(nèi)心產(chǎn)生的某些情緒,臂如我去維爾迪蘭家后她的惡劣情緒。此外,長久以來我憂心忡忡,怕阿爾貝蒂娜 說我愛她。所有這些正與另外一個假設相吻合。這個假設說明了許多事情,而且還有一點,如果我采用第一種假設,第二種假設就變得更有可能,因為我聽任自己對 阿爾貝蒂娜吐露溫情,但從她那里得到的卻只是一場忿怒(但她覺得這一忿怒出于另一個原因)。
我必須說,我覺得最為嚴重,使我印象最深,事先表明她將會駁回我的指控的跡象,是她對我說過:"我估計他們今晚會請凡德伊小姐。"我竭力殘酷地回答 道:"您沒有對我說起過您遇見過維爾迪蘭夫人。"每當我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不客氣,我不是對她說我很傷心,而是反而變得兇狠起來。
根據(jù)這一點,根據(jù)與我感覺背道而馳、永恒不變的反駁體系來進行分析,我可以斷定,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對她說要離開她,是由于--甚至在我意識到這一點以 前--我害怕她希望得到自由(我說不清楚,這使我戰(zhàn)栗的自由究竟是什么,總之,這是諸如她可能欺騙我的這類自由),由于我出于孤傲和狡詐,想向她表明,我 對此毫無畏懼。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我就曾要求她不要過低地估計我,稍后我又希望,她跟我在一起不要有分秒無聊。
末了,有人會對這第二個假設--尚未明確表達的假設--提出反詰,說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恰恰意味著她喜歡的生活,就是在我家里的這種生活,休憩、 讀書、喜歡清閑,厭惡薩福式的愛情,等等。為這種反駁花費筆墨是毫無意義的,如果阿爾貝蒂娜對我,跟我對她一樣,以我對她所說的話為基準,來判斷我的所思 所想,那她得到的東西恰恰與事實相反,因為我向來只有在再也不能缺少她的情況下才向她表示,希望離開她,反之在巴爾貝克,我曾兩度向她坦白,我愛著另一個 女子,一次是愛上安德烈,另一次是愛上一個神秘的女子,然而兩次坦白都是發(fā)生在嫉妒心使我回心轉(zhuǎn)意,反過來愛阿爾貝蒂娜的時候,因此我的言表絲毫不能反映 我的感情。如果讀者對此只有相當?shù)〉挠∠?,那是因為我作為敘述者,在向讀者表述我的感情,在不斷重復我的言語的同時,也向讀者交待了我的感情本身。如果 我向讀者隱瞞感情,僅僅讓讀者了解我的言談,那我的行為跟我的言談就關(guān)系甚少,讀者就一定會經(jīng)常感到,我十分奇怪,喜怒無常,一定會以為我是個瘋子。然而 這種推理方式并不比我所采用的方式有更多的錯誤,因為促使我行動的意象與我言談中所描繪的意象是截然相反的。但在那時候,前一種意象還是非常模糊的。我對 我行為所遵循的本性*知之甚少。如今我對這一本性*的主觀事實認識得十分清楚。至于它的客觀事實,即對這一本性*的直覺是否比我的理性*推斷更能準確地抓住阿爾貝 蒂娜的真正意圖,我信賴于這種本性*是否有理,或者相反,這種本性*是不是雖然抓住了她的意圖,卻沒有改變她的意圖,這些是我難以斷言的。
我在維爾迪蘭家感到阿爾貝蒂娜會離開我而隱約產(chǎn)生的恐懼起初已經(jīng)煙消云散。我回到家里的時候,心里的感覺不是見到了一名囚徒,而是自己成了一名囚徒。 但是當我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去了維爾迪蘭家,我見她的臉上增添了一層神秘莫測的慍色*--這慍色*已不是第一次掠過她的臉頰了--此時消除了的恐懼重新更加有力 地攫住了我。我十分清楚,是她那些感情思想的肉體凝聚:她表現(xiàn)不滿,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只是把真正的思想藏在心底,緘口不言而已。這慍色*就是她內(nèi)心想法的 綜合表現(xiàn)。它雖然明晰可見,卻無法作理性*說明,我們從心上人臉上采擷到蛛絲馬跡;但不明白心上人內(nèi)心所發(fā)生的事情,為此,我們試圖對這綜合表現(xiàn)進行分析, 把它重新分解為理性*成份。阿爾貝蒂娜的思想,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未知數(shù),為此我給它列了一個近似方程:"我知道他在懷疑我,他肯定設法證實他的懷疑。為了避 我耳目,他的一切工作都在暗地進行。"但是,如果阿爾貝蒂娜從不向我吐露,卻真是帶著這樣的想法生活著,那她對現(xiàn)在的生活為什么還不厭惡,還茍且偷生著, 不趁早一走了之呢?因為在現(xiàn)在的生活中,一方面,她光有一絲欲|望,也被認為有罪,始終受我的猜疑和盯梢,我的嫉妒不消除,她就根本無法滿足她的癖好。另一 方面,即使她的意欲和行為都平白無辜,無可指摘,她最近得到的仍是失望和泄氣的權(quán)力,因為自從巴爾貝克以后,盡管她一直盡力避免跟安德烈單獨接觸,今日又 拒絕去維爾迪蘭家。留在特羅卡德羅,可是她卻發(fā)現(xiàn),她仍絲毫不能取得我的信任。另一點,說不出她的舉止儀表有什么地方可受指摘的。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每當 有人談到作風不好的姑娘,她總是哈哈大笑,還扭扭身子,模仿那些姑娘的動作。我猜測得出,對她的女友們來說這些動作意味著什么,為此我心里備受折磨。但是 自從她了解到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以后,凡有人稍稍提及這類事情,她便退出了談話,不僅話語停斷,而且臉部表情也中止了。她這樣做,也許是因為別人對某某姑 娘說長道短,她不愿助興,也許完全出于別的緣故,總之當時最為驚人的,是稍有觸及這類話題,她那表情如此豐富的臉,既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又一絲不變地保持 著瞬時前的表情。這似表情非表情的定象猶如死寂一般凝重。我們說不出,這神色*對那些事情究竟是表示譴貴、還是贊成,是了解還是無知。她的表情只是跟臉上各 部務發(fā)生關(guān)系。鼻子、嘴巴、眼睛形成一個完美和諧的統(tǒng)一體,但跟臉外的世界是隔絕的。她只是一幅水彩畫,別人剛才說些什么,她一點兒也沒有聽見,仿佛別人 剛才是在對拉都①的肖像談話。
我把布里肖的住址告訴車夫,看見窗戶燈光,我當時感到自己如同處在奴隸受禁的境遇之中,但是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強烈地感到,她也處于這種境 遇時,我先前的感覺便從我的心頭釋落了。為了不讓她為這種境遇而過多地感到壓抑,從而突生念頭,自行打破這種境遇,我覺得最巧妙的辦法莫過于給她造成一種 印象,即這種境遇不是一成不變的,我本人就希望它早日結(jié)束。我看見自己偽裝獲得了成功。本該值得十分慶幸。首先,我本來日夜擔心的事情,即我原來估計阿爾 貝蒂娜會下決心離去,現(xiàn)在這一可能已經(jīng)排除。其次,撇開我力求達到的效果不談,單就我偽裝的成功這件事本身而言,就證明了我在阿爾貝蒂娜眼里還不完全是一 個分文不值的情夫,一個樣樣花招均被戳穿、只配受人嘲笑的嫉妒者;這件事把某種貞德還給了我們的愛情。在我們愛情生活中,諸如她在巴爾貝克時輕易相信我另 有所愛的時代重新誕生了。當然她現(xiàn)在不再會相信我另有所愛,但是對我希望今晚兩人就分手告別的假意則深信不疑。
①拉都(1704-1788),法國畫家。
她表示懷疑,不相信個中的原因出在維爾迪蘭夫婦那里。我對她說,我遇見一位劇作家,叫布洛克,是萊婭的一位親密朋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萊婭都告訴過 他(我想用這番話誘她相信,我對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于我佯裝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煩意亂,出于穩(wěn)定情緒的需要,我對她 說:"阿爾貝蒂娜,您能對我發(fā)誓,您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嗎?"她目光呆滯,空視著回答道:"能,也就是說不能。我錯了,我不該對您說安德烈對布洛克一往情 深,我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那您為什么要這么說呢?""因為我怕您會對她有另外一種想象,我說這話就為這個。"她依舊目光呆滯,說:"我跟萊婭一起游 玩過三個星期,我不該瞞著您,不告訴您??赡菚r候我跟您還那么不熟悉。"
"是在巴爾貝克以前嗎?""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爾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還親口對我說,她跟萊婭素不相識!我仿佛見到,我千萬個小時嘔心瀝血寫成的 小說,突然間化成一場春夢,付之東流。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阿爾貝蒂娜把這兩件事情透露給我,是因為她覺得我已經(jīng)從萊婭那里間接地打聽到了,而且她一定覺 得誰也沒有道理否認,這類事情多得舉不勝舉;我也明白,每當我盤問阿爾貝蒂娜,她的回答從不會有半句真話,而真話只有當一方面決意緘口隱瞞事實,另一方面 堅信別人已經(jīng)了解了這些事實,這兩種心理在她身上突然發(fā)生混合作用的時候,她才會不由自主脫口吐露出來。
"不就是兩件事嘛,這又有多大關(guān)系。"我對阿爾貝蒂娜說。
"不如痛痛快快說出四件事來聽聽,也好給我留下一個記憶。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幾件事來?"她仍然木然地看著。她是要使自己的謊言適應于對未來生活的某 一種信仰呢,還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么隨和的神衹妥協(xié)呢?看來這大概都不盡容易,因為她已沉默和呆滯了好久。"不,沒有什么別的事了。"她終于開口 說,現(xiàn)在不論我如何追問,她都倔犟地緊咬牙關(guān),一口咬定沒有別的。彌天大謊!從她陷足于這類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錮于我家,其間在多少個地方,在多少次 散步中,她都已無數(shù)次滿足了這邪欲!戈摩爾人雖為數(shù)不多,卻又不可勝計,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論是在人群之中,她們一眼就能認出對方,立刻就能沆瀣一 氣。
那年有一個晚上,發(fā)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來就感到惡心,可當時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請我上飯館吃飯,他帶著自己的情婦,他另外一個朋友 也帶了自己的情婦。進飯館沒過多久,她們早已心領(lǐng)神會,都急不可待地要占有對方。剛上濃湯,倆人的腳就已開始相互尋找起來,經(jīng)常找到我的腳上。不一會兒, 腿都纏到一塊兒去了。我的兩位朋友什么也沒有察覺,我卻在受罪。其中一個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說有東西掉到地上,索性*鉆到桌子底下去了。接著一位說偏頭 痛發(fā)了,告辭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發(fā)現(xiàn)時間到了,該陪一位女友去看戲了。頭痛女子從盥洗室出來,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 匹林。此后她們成了親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歡身著男裝,身邊撫養(yǎng)著一批小女孩,時常把她們帶到另一位家里,對她們進行教化。另一位身邊有一個 小男孩,假裝對他很不滿意,時常交給她的女友來管教,女友當然是責無旁貸,毫不留情。由此可見,她們這種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干出那些最難以見人的事情,無所 謂大庭廣眾,無懼于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個旅行過程中,萊婭在我面前始終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跟許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謹慎持重得多。""阿爾貝蒂娜,難道上流女 子中也有人對您放肆嗎?""從來沒有。""那您這話是什么意思?""嗯,她說話不象那些上流女子那么隨便。""舉例說說。""她不象我們接待的許多女子, 從來不用'討厭'這個詞,也不說'無所謂'那種話。"我覺得,我一部分原來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說也終于化成了灰燼。本來的話,我的失望也許還會持續(xù)下去。每 當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話,都會產(chǎn)生一股瘋狂的怒火,可是這怒火總是碰到某種溫柔,于是便降落下來。平心而論,我自己不也一樣,我回到家里,宣布希望一刀兩 斷,我不也在撒謊。況且,回過頭來想一想,阿爾貝蒂娜在認識我以前過的是何等的縱樂生活,而現(xiàn)在則表現(xiàn)出囚人般的順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于是我不再責怪 她了。
不過,我雖然是偽裝,內(nèi)心卻涌上一股凄涼之情。本來非有真實的意圖不會有這份傷感,可我為了裝出憂傷,不得不想象一份憂傷出來。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過程 中,我一直不斷地暗示阿爾貝蒂娜,我們這種生活只能是暫時的。我做這樣的暗示,目的是讓阿爾貝蒂娜繼續(xù)感到我們的生活還有吸引力??墒墙裢砦易叩酶h,因 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對她進行一刀兩斷的威脅,已經(jīng)不夠有效,怕阿爾貝蒂娜心里產(chǎn)生念頭與之抗衡,仍以為偉大的愛情使我產(chǎn)生了嫉妒心,似乎說是這愛 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維爾迪蘭家作明察暗訪的。那天晚上我想,導致我突然決定演出斷情戲的原因--對此我是后來才逐漸發(fā)覺的--中,有一個主要的原因,即我跟 父親有一個相仿的地方,有時會心血來潮,會對一個好好的平安無事的人進行威脅。為了不讓人覺得這一威脅只是空頭嚇唬而已,我便在假戲真演的路上走得很遠, 一直到對手錯以為我真的會說到做到,開始渾身戰(zhàn)栗的時候,我這才收兵落幕。
不過,我們清楚地感到,謊言之下必有實情,如果生活不給我們的愛情帶來變化,我們自己就會想法創(chuàng)造或者偽造變化;我們之所以想談分別,因為我們強烈地 感到,愛情和萬事萬物一樣,都迅速地朝著永別的方向演進。永別之時遠未來臨,我們已經(jīng)希望先為它流淌眼淚。當然,這一回我演這場戲,有一個實際的原因。我 突然堅持要挽留她,因為我感到她分心于其他的人,我無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絕一切人,永世專心于我,我也許會更加堅定,決心與她永不分 離。嫉妒變分離為殘酷,而感激化分離為不能,總之,我感到我發(fā)動了一場大戰(zhàn),我非勝則死。我本來可以在一小時之內(nèi)便把擁有的一切拱手交給阿爾貝蒂娜。我心 想:一切都取決于這場戰(zhàn)役。但是這場戰(zhàn)役與從前的戰(zhàn)役有所不同,不是幾個小時就能解決出勝負,它更象一場當代戰(zhàn)役,兩天、三天,乃至兩個星期都不見分曉。 人們總以為這是最后一刻拼刺,所以不遺余力。然而一年過去了,卻還沒有"決出雌雄"。
當我害怕阿爾貝蒂娜離我而去,恐懼感占有了我的時候,我無意識中來到了夏呂斯身邊,回想起他說謊的一些場景;恐懼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層無意識回憶。我 曾經(jīng)還聽我母親敘說過一件事情,我當時一無所知,但后來這件事使我相信,那種說謊場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內(nèi)部一個隱蔽的遺傳儲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 酒或咖啡一類的藥物對我們潛在的精力會發(fā)生作用一樣,某種感情沖動在此也會發(fā)生作用,會把這種遺傳儲存挖掘出來為我們所用:我的姨媽奧克達夫聽歐拉莉報信 說,弗朗索瓦絲自以為女主人永遠不會再出門了,便暗中玩弄手腳,準備瞞著我姨媽擅自偷偷出門。于是,我姨媽在前一天佯裝決定第二天要試著出去走走。她把這 話對弗朗索瓦絲說了。弗朗索瓦絲起先還將信將疑。我姨媽讓她事先將所需衣物全部備好,將那些鎖在箱柜里過久的衣物都拿出來晾曬,不僅如此,而且還訂好了汽 車,快到正式出門的時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詳細交待,吩咐妥當,直到弗朗索瓦絲對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氣終于不得不向我姨媽說了實話,說她 預先已有安排,我姨媽這才放棄自己的計劃,說為的是別妨礙了弗朗索瓦絲的安排。我的情況與此相仿。為了不讓阿爾貝蒂娜以為我是在虛張聲勢,讓她以為我們即 將相互離別,并讓她這個想法發(fā)展得越遠越好,我必須自己對自己的分手建議作一番結(jié)論。于是我將翌日才將開始,然后將永遠持續(xù)下去的時間,即我們分別以后的 時間作了提前,向阿爾貝蒂娜千叮嚀萬囑咐,仿佛我們過一會兒肯定不會再和解一般。正如將軍們所言,要使佯攻能夠蒙蔽對方,必須把佯攻變成真攻。我在裝演之 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仿佛真有其事一樣;這場離別的假戲結(jié)果演成真的生離死別一樣,叫我充滿了無限的憂傷。也許這是因為兩名演員中的一名,阿爾貝蒂娜信以 為真,反過來增加了另一名演員的幻覺。本來我們是得過且過,這樣盡管很不舒服,但還能忍受,在習慣的負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盡管殘酷難熬,但畢 竟仍有我們依戀的人留有身邊。我這下發(fā)瘋似的,整個毀了這沉重的生活。雖然我只是虛假地摧毀了它,但這足夠使自己黯然神傷。因為即使我們是用謊言的形式說 出了憂傷,但這語言自身便纏綿悱側(cè),那苦澀深深地注入我們的血液;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在扮演永別的時候,其實只是將日后注定的一個時刻提前道出而已。何況 我們難以斷定,我們剛才觸發(fā)的就一定不是鳴響這一時刻的啟動裝置。我們盡管可以虛張聲勢,但是被欺騙一方將作何種反響,這里總含有一部分難以預料的因素, 不管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么微弱。要是這場演劇變成一場真的離別怎么辦!想到這種可能性*--盡管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們?nèi)滩蛔∮幸魂囆乃帷,F(xiàn)在我們產(chǎn)生 了雙重的憂慮。分別來臨的時候,正是我們對分別已經(jīng)無法忍受的時候,正是我們從女子那兒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將您治愈,或至少減輕您的痛苦,就要離開您的時 候。另外,我們平日即使是處在憂傷之中,但至少還可以依靠習慣的支撐借以休養(yǎng)生息,現(xiàn)在這一點我也將喪失殆盡。是我們自己自愿放棄這習慣支撐點的。我們把 眼前的時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余的時日全部拋開。我們的想象就如遇上了動身出發(fā)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隨波逐流。它不再為習慣所麻痹,整個蘇醒過來,我們 在自己日常的愛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縷感情幻想,這幻想將日常愛情無限地擴大,偏偏把一個已經(jīng)不能有所依靠的人變成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毫無疑問,正是為了保證 將來這樣一個人能存在于我們身邊,我們才展開了這場驅(qū)逐這人的游戲。我們咎由自取,自己陷進了這場游戲,受到百般捉弄。我們重新產(chǎn)生了痛苦,因為我們干了 一件新的不同尋常的事情;這事情恰似某種創(chuàng)新療法,日后定能治愈百病,但最初的療效卻是病上加痛。
我兩眼噙滿了淚水。猶如有些人獨自關(guān)在臥室里,隨著起伏不定、變幻莫測的幻思,想象著一個喜愛的人去世了,設想自己會多么痛苦,想得如此仔細,以至于 最后竟痛不欲生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反復叮囑,請她注意今后應該對我采取什么態(tài)度。我說這些話,覺得我們過一會兒大概不會再言和了。充滿了憂傷。再則,難道 就那么自信,一定能使阿爾貝蒂娜回心轉(zhuǎn)意,恢復共同生活的愿望嗎?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這場戲驅(qū)散了她從前的精神狀態(tài),難道她就一定不會故態(tài)復萌嗎?我感 覺到自己是未來的主人,但我又懷疑自己,因為我明白,我們這種感覺僅僅來自于尚未存在的東西,因此這種感受還未必不可避免,將我壓垮。另外,我雖然是在撒 謊,但謊話中的實話成分也許超過我的想象。剛才就有一例,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很快就會將她忘卻的。這是實話,跟吉爾貝特就是這樣的情況,我現(xiàn)在擯棄舊 念,不再去見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勞苦。當然,我寫信告訴吉爾貝特我不再見她,痛苦一陣也就過去了。因為我當時只是偶爾才去吉爾貝特家。可是,阿爾貝 蒂娜的每時每刻都所屬于我。在愛情上,放棄一種感情比失掉一種習慣更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說出這些兩人分別的痛苦語言,是因為我知道那是一片謊言。 相反,從阿爾貝蒂娜口中吐出的卻是誠實之言。我聽她大聲說:"啊!一言為定!我永遠不再見您了。這總比看見您這么苦著臉好。我親愛的。我不想讓您傷心。既 然有必要,我們可以從此不見。"這話由我口中說出不可能是誠實之言,但在阿爾貝蒂娜卻是發(fā)自肺腑的,因為阿爾貝蒂娜對我有的是純粹的友情,她答應不再相 見,對她沒有多大損失。另一則,我掉眼淚,在一個偉大的愛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轉(zhuǎn)移到她身處的友誼領(lǐng)域里,在她眼里就變成了非同尋常的事 情,足以使她心慌意亂。按她剛才的那番話,她的友誼要大于我的友誼;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是因為在離別的時候,說溫柔繾綣之語的,都是沒有愛情之愛的 人,而真的愛情,是無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她的話也許并非完全沒有道理--還因為,愛情具有成千上萬的善行,有人能激發(fā)起別人的愛 情,自己卻感受不到愛情,愛情最終能在這種人身上喚起一種溫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發(fā)起這兩種感情的愛情相比,這兩種感情本身沒有那么自私;在一對情人 離別若干年之后,在原來的情夫那里,愛情早已不翼而飛,而情婦的心里卻依然蕩漾著溫情和感激之情。
我今晚僅僅是對凡德伊小姐懷有嫉心,對阿爾貝蒂娜的憤恨和硬要留住她的想法都僅僅持續(xù)了片刻時間。所以,想到特羅卡德羅的事情,我毫不在乎。首先,是 我為了使她避開維爾迪蘭夫婦,才把她送到那兒去的;其次,即便是在那兒遇見了萊婭,為了讓阿爾貝蒂娜跟此人認識,我把阿爾貝蒂娜叫回來了。我現(xiàn)在說出萊婭 的名字,也完全是出于無意??墒撬齾s疑神疑鬼,以為也許有人告訴了我更多的事情,便先聲奪人。她稍稍遮住臉,滔滔不絕地說:"我跟她很熟悉,去年我跟女友 們一起去看過她的演出。散場以后我們到她化妝室去了。她就當著我們的面卸裝更衣,真有意思。"于是我的思緒不得不放棄凡德伊小姐,去作絕望努力,明知不可 能再現(xiàn)真實場景,卻偏要奔向深淵,去抓住女演員,抓住阿爾貝蒂娜走進化妝室的那個晚上。她用如此真切的口吻向我指天發(fā)誓,又如此徹底地犧牲了自己的自由, 我怎么可能還加罪于她?然而,我的懷疑難道不是伸向事實真相的觸角嗎?她雖然為我犧牲了維爾迪蘭夫婦,去了特羅卡德羅,但是維爾迪蘭夫婦家原來畢竟要有凡 德伊小姐:她雖然后來又為我犧牲了特羅卡德羅跟我到別處散步,但在特羅卡德羅畢竟又有那位萊婭--這是把她叫回來的原因。萊婭本來似乎并不叫我擔心,然而 有一件事我并沒有問阿爾貝蒂娜,她自己說了出來,那件事說明她認識萊婭,認識的程度超出了我擔心的程度。另外,阿爾貝蒂娜一定是在非??梢傻膱龊舷抡J識萊 婭的,不然誰有可能把她帶到萊婭的化妝室去呢?我今天一天之間就碰到兩個劊子手。我受苦于萊婭就再也不能受苦于凡德伊小姐,這一定是因為我的心靈殘缺不 全,無法同時想象過多的場景,或者是因為我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相互發(fā)生了干擾--而我的嫉妒僅僅是其回聲。為此我可以得出結(jié)論,我對萊婭和凡德伊小姐的嫉妒是一 視同仁的,我不恨萊婭,只是因為我還在受著凡德伊小姐的苦。其實這是因為我的嫉妒心泯滅了--有時候會相繼蘇醒。但是反過來這也并不意味著每一次嫉妒心都 是憑空而起,沒有一個預感中的事實為根據(jù)。我說預感中的事實,這是因為我不能占有所有一切時空,也不會有什么靈性*,發(fā)現(xiàn)此人與彼人之間存在著默契。阿爾貝 蒂娜神出鬼沒,一會兒和萊婭,一會兒跟巴爾貝克的姑娘,一會兒又跟與她曾擦肩而過的夫人的女友,再加上捅過她的網(wǎng)球姑娘,還有凡德伊小姐,等等,等等,我 怎么可能某時某刻出其不意把她抓住呢。
"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您向我這么保證,您心地真好。至少在未來幾年里,您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還不知道今年夏天去不去巴爾貝克,是嗎?如果您要去的 話,我就安排好不去。"我現(xiàn)在之所以這么向前推進,在我的謊言虛構(gòu)中把時間大大提前,這既是為了嚇唬阿爾貝蒂娜,也是為了自作自受。猶如一個人起先沒有什 么充分的理由發(fā)怒,可是自己嗓門響亮,漸漸興奮起來,及至一發(fā)而不可收,最終發(fā)展到真的暴跳如雷起來。這不是出于對某事不滿,而全是自身的怒火不斷上升的 結(jié)果。我順著自我憂愁的坡道越來越快地往下滑,滑向越來越深的絕望之淵。猶如一個缺乏活力的人,遇到逼人的寒氣,不是試圖斗爭,反而覺得瑟瑟發(fā)抖也有一番 情趣。我希望,過一會,我能有力量恢復鎮(zhèn)靜,采取反應,停止下滑。但是,阿爾貝蒂娜呆一會兒跟我道晚安的時候,應該跟我吻別,給我以安慰。她今天就吻我一 下,就會減輕我的憂傷,這絕對不是她如此冷淡地迎接我回家而給我造成的憂傷,而是我自己在想象中辦理離別手續(xù)甚至看見離別的后果所感到的憂傷。但是,這一 聲晚安,不應該由她主動向我來說,這樣會使我難以改變態(tài)度,不再向她建議說,放棄原來的想法,倆人不再分手。因此,我一再提醒她,互道晚安的時刻早已到 了,這樣我始終掌握著主動權(quán),可以把這互道晚安的時間再拖延片刻。我在向阿爾貝蒂娜提問過程中,頻頻暗示,告訴她夜已這么深了,我們也疲倦了。"我不知道 自己會去哪兒。"她憂心忡忡地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也許我會去都蘭我姨母家。"她草擬的這第一個計劃叫我的心已經(jīng)涼了半截,仿佛它已開始真正實現(xiàn)我們的 決裂。她瞧瞧房間,瞧瞧自動鋼琴和藍繡面的椅子。"一想到明天和后天,永遠也見不到這一切了,我真接受不了。可憐的小臥室!我覺得這不可能。我腦子里裝不 進這種想法。""您必須這么想。您在這兒不幸福。""不,至此之前我沒有什么不幸福,從現(xiàn)在開始我才會不幸福。""不,我向您保證,這樣對您更好。""也 許是對您自己更好!"我呆呆地看著,仿佛無限猶豫之中受著百般地折磨,掙扎著與一個浮現(xiàn)于我心頭的念頭進行著殊死地抗爭。最后我突然說:"聽著,阿爾貝蒂 娜,您說您在這里更加幸福,走了以后您會不幸福的。""那當然。""這真叫我難辦了。您愿不愿意我們先不分手,再試幾個星期?誰說得準?一個星期復一個星 期,也許我們可以發(fā)展得很好。您知道,有些暫時的東西最后竟可能永久性*地持續(xù)下去。""嗯!那您心太好了!""只是那樣的話,我們這一連幾個小時,不是在 白白地自尋煩惱,在鬧發(fā)瘋嗎?就好比忙了半天,準備出去旅行,結(jié)果又走不了一樣。我是傷心透了。"我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取出她向往已久的貝戈特的手稿, 在封面上寫道:"贈與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續(xù)約紀念。""現(xiàn)在,"我對她說,"去睡吧,一直睡到明天晚上,我親愛的,因為您一定累極了。"
"我不累,我是高興極了。""您愛我一些了嗎?""比以前要愛一百倍。"
我不應該為這場不戲的得勝而高興。這場戲盡管沒有發(fā)展到精心導演的程度,盡管兩人分手的問題僅僅是紙上談兵而已,但是事情已經(jīng)夠嚴重了。我們以為這只 不過是說說罷了,而且又是隨便說說,并非帶有真正的動機--事實確實如此。殊不知,這樣隨便的談話,雖然是低聲的轟隆,卻經(jīng)常想不到這已是一場暴風雨的前 奏。事實上,我們在談話中表達的東西,與我們的欲|望(我們的欲|望是要跟所愛的女子永遠生活在一起)是背道而馳的,但同時它正說明了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這 種不可能性*造成了我們?nèi)粘5耐纯?。比起離別,我們情愿忍受這種痛苦,但是最終總由不得我們,痛苦總會致使我們分離的。通常而言,分離并非一下子就能實現(xiàn)。 經(jīng)常發(fā)生的情況是--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我跟阿爾貝蒂娜的情況屬于例外--我們說了一些自己不予置信的話,若干時間以后,我們實行一次不定型的分離試驗。這是 一種自愿的、無痛苦的、暫時的分離。為了使女人過后跟我們一起生活能更加歡快,同時也為了我們自己能暫時逃避不斷的憂愁和疲倦,我們請求她撇下我們,或者 我們撇開她,單獨去進行一趟若干天的旅行。幾天之中,我們度日如年,覺得離開了她無法度日。幾日以后她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恢復了她在家庭中的位置。問題只 是,這次分別雖然短暫,然而卻是實現(xiàn)了,它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是隨意決定的。是一次性*的,不會重演。憂愁重又開始,共同生活的困難重又不斷加劇,唯有 分離已成為一件不那么困難的事。我們開始談論分離,然后客客氣氣地付諸實施。那都是一些我們沒有認出的預兆。不久,暫時性*的微笑式離別終于由我們自己在無 意中釀成為殘酷的永久性*離別。
"過五分鐘,請到我房間里來,我親愛的小乖乖,我要看您一眼。您要對我非常的親。不過我很快就會睡覺的。我已經(jīng)象個死人兒了。"過后我走進她房間的時 候看見她確實象個死人兒。她剛躺下就睡著了。床單包住她的身軀,如同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皺褶顯出石雕般的硬度。這仿佛是中世紀一幅表現(xiàn)最后的審判的畫,只 見人的頭露出墳墓,昏昏沉睡,等待著大天使吹響號角。由于睡意突然襲來,她頭發(fā)蓬亂,臉仰翻著,我看著這躺臥在那里的、平凡之極的身軀,捉摸著這身軀究竟 構(gòu)成什么對數(shù),為什么它所參與的一切行為--從推推肘臂到碰碰裙衫--竟至于在我心里引起如此的痛苦和焦慮。我的焦慮是無限伸展的,她的身軀在何時何地活 動,我的焦慮就隨之出現(xiàn)。我的焦慮還不時地會隨著記憶而突然復發(fā)。其實我知道,我的焦慮是由她的情緒和欲|望所決定的。但是如果換一個女子,即便是她本人, 要是在五年以前或者五年以后,她的情緒和欲|望就與我完全無關(guān)了。我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謊言。但是由于這一謊言,我已缺乏勇氣去尋找其他的解決辦法,唯有一 死了之。我就這樣,穿著從維爾迪蘭家回來一直沒有脫下的皮襖,呆呆地凝視著這歪扭的身軀,這尊寓意像。什么寓意?我的死亡,還是我的愛情?不一會兒,我聽 見她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坐到她的床沿上,進行那微風靜觀式的鎮(zhèn)靜治療。然后,我怕鬧醒她就躡手躡腳退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