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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心理上的痛苦怎樣地超越了心理學(xué)本身呀!片刻之前,在作自我剖析時,我還以為這次不再重逢的分離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在把阿爾貝蒂 娜給予我的平平淡淡的快樂同她使我未能實現(xiàn)的絢麗多彩的欲求加以比較時(我對她長住我家的堅信不疑,即我的精神大氣壓,使這種欲求占據(jù)了我靈魂的首位,然 而,乍一聽到阿爾貝蒂娜出走的消息時,這種欲求便再也無法與之抗衡,因為它已在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滿以為自己明察秋毫,我斷定我再也不愿見到 她,我已經(jīng)不愛她了。然而"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這幾個字適才卻在我心里引起了那樣大的痛苦,我感到我再也挺不住了;必須立即終止這種痛苦;我這時對我自 己真是體貼入微,儼如我的母親體貼行將作古的外祖母,我懷著不讓所愛者痛楚的善心對自己說:"耐心等一會吧,總會替你找到補救辦法的,放心,大家不會讓你 這樣痛苦下去的。"于是我胡思亂想起來,剛才,我還沒有按門鈴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出走之所以感到無所謂,甚至求之不得,那是因為我不相信她會走,正是這 樣的思路使我的自衛(wèi)本能起而尋求最起碼的鎮(zhèn)痛藥以撫慰我裂開的創(chuàng)傷:"這一切都無關(guān)宏旨,因為我會讓她立即回來。我這就考慮辦法,她無論如何總會在今晚回 到這里。所以不必?zé)馈?我不僅對自己說"這一切都無關(guān)宏旨",我還竭力使弗朗索瓦絲得到這樣的印象,辦法是不在她面前流露我的苦痛,因為,甚至在我感到 撕心裂肺的痛苦時,我也沒有忘記我的愛情必須顯得是幸福的愛,是相濡以沫的愛,尤其在弗朗索瓦絲眼前,因為她不喜歡阿爾貝蒂娜,而且總是對她的真誠表示懷 疑。

是的,片刻之前,在弗朗索瓦絲還沒有來我這里時,我曾以為我再也不愛阿爾貝蒂娜了,我相信我這個準確無誤的心理分析家并沒有忽略任何一個方面;我認為 我對自己的內(nèi)心最深處也了如指掌。然而我們的智慧無論多么敏銳,我們卻無法窺見組成*人心的要素,這些要素通常處于倏忽即逝的狀態(tài),只要那能夠使其脫離這種 狀態(tài)的現(xiàn)象未能使其經(jīng)受起碼的凝固作用,這些要素就是不可臆測的。我原以為我看清了自己的內(nèi)心,那是在欺騙自己。不過,恐怕連最精微的理性*認識能力也無從 賦予我的這種認識,適才卻因為驟然的痛苦反應(yīng)而使我獲得了它。它堅實,鮮明而奇特,宛若一顆晶瑩的鹽粒。阿爾貝蒂娜呆在我的身邊已成了我的習(xí)慣,而我卻突 然看見了"習(xí)慣"的另一副面孔。在此之前,我總把習(xí)慣看作一種摧毀力,它毀滅獨創(chuàng)性*乃至毀滅感知的意識;如今我卻把這種習(xí)慣視為令人畏懼的神力。它如此緊 密地和我們連在一起,它那不起眼的容貌那么牢固地嵌刻在我們的心間,可是這種幾乎看不真切的神力一旦脫離開來,一旦離開了我們,我們便會遭受最最可怕的痛 苦,到那時,習(xí)慣便會象死亡一般殘酷。

既然我想設(shè)法讓她回來,讀她的信便成為最緊迫的事了。我感到我已經(jīng)胸有成竹,因為未來僅僅存在于我們的思想里,通過我們意志力的最后干預(yù),這未來似乎 還可以改變。不過我同時又想到,我曾見過其它的力量作用于這個未來,而對于這種力量,即使給予我更多的時間,我也無從與之對抗。倘若我們對即將發(fā)生的事無 能為力,那么即使發(fā)生的時刻尚未到來,這又有什么用呢?阿爾貝蒂娜在家時,我確曾下決心保持和她分手的主動權(quán)。后來她卻走了。我拆開她的信,信是這樣寫 的:

我的朋友,原諒我沒敢親口對您說出下面的話,我是那樣膽怯,在您面前我總感到害怕,因此,即使強迫我自己,我也沒有勇氣把話說出口。我本該向您說的 是: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共同生活下去了,那天晚上您在盛怒之下斥責(zé)我時,您也看見了,我們的關(guān)系已發(fā)生了某種變化。那天夜里可以調(diào)解的事,幾天之后就可能變得 無法挽回。因此,我們既有幸已經(jīng)和解,還是好朋友一般分手的好。我親愛的,這就是我寄給您這封信的原因,如果我使您微感悲傷,我求您想想我未來的無限憂 愁,從而寬容地原諒我。

我親愛的大哥,我并不想成為您的敵人,您對我的愛情逐漸而且很迅速地冷漠下去,這已夠使我感到痛苦了,因此我既然決心已定,不可更改,在請弗朗索瓦絲轉(zhuǎn)交這封書信之前,我得先向她索要我的箱子。別了,我給您留下我個人最美好的。

阿爾貝蒂娜。

我對自己說,這一切并不意味著什么,甚至比我意料的還要好些,因為這些話根本不是她的真實思想,她寫這些顯然是為了給我猛然一擊,以引起我的恐懼。我 現(xiàn)在必須考慮最最緊迫的事,那就是讓阿爾貝蒂娜今晚就回家。邦當家都是些不正派的人,他們會利用外甥女向我勒索錢財,想到這點是令人難過的。但這又何妨? 為了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里,即使把我的一半財產(chǎn)送給邦當夫人,剩下的也還夠我和阿爾貝蒂娜舒適地生活下去。與此同時,我還在琢磨我今天上午是否有時間去 訂購她希望得到的游艇和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一切猶豫既已煙消云散,我甚至不再去考慮以往我曾認為給她這些東西是不明智的。如果邦當夫人的干預(yù)還不夠, 如果阿爾貝蒂娜不愿意聽她的話,而且提出她今后只能在完全獨立行動的條件下才回來,好吧!無論這會使我多么傷心,我也要同意她這樣獨立行動;她想出門就可 以獨自出去;為了自己最執(zhí)著追求的事,必須善于作出犧牲,無論這種犧牲有多么痛苦,而我所執(zhí)著追求的正是讓阿爾貝蒂娜在我這里生活,盡管今天清晨按我準確 而荒謬的推理我不這么看。此外,我難道能說,給她這種自由于我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痛苦嗎?這樣說我才是在撒謊哩。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感覺到,讓她遠遠離開我去 外面做壞事,這種痛苦也許比意識到她一呆在我身邊一呆在我家里便感到厭倦的悲哀還輕微些呢。倘若她請求出門去某個地方,我同意她去而同時卻想到有人在那里 組織了狂歡的酒筵歌舞,我無疑會感到這太難以忍受。不過,對她說"乘我們的船或乘火車去某個我不熟悉的地方過一個月吧,您在那里做什么事我都會一無所知" 時,我往往又感到高興,因為我想,相比之下,她遠遠離開我時也許會更喜歡我,等她回家時她恐怕就感到幸福了。再說她本人也一定愿意如此,她自己并沒有要求 得到這種自由,而且我如果每天都讓她得到新的享樂,日復(fù)一日,我還很容易對這種自由作出某種限制。不,阿爾貝蒂娜所企望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時別再使她難 堪,而且壓倒一切的是--正如昔日奧黛特和斯萬之間發(fā)生過的那樣--希望我下決心娶她。一旦嫁給了我,她就不會再堅持要求獨立了;我倆會雙雙留在這里,那 該多么幸福!當然,這意味著放棄威尼斯。然而,當我們的心同另一顆心連在一起,而這種聯(lián)系又使我們痛楚到相互無法分離時,我們最向往的那些城市--還有比 威尼斯重要得多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劇院--變得多么平淡、多么無足輕重、多么死氣沉沉!何況在結(jié)婚問題上阿爾貝蒂娜是完全有理的。媽媽自己就認為這 種拖延十分滑稽。娶她,這是我早就應(yīng)該做的事,也是我必須做的事,正是這點促使她寫下了她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書信,正是為了促成我們的婚姻,她才暫且放棄 了她也許愿意做也是我希望她做的事:回到這里。是的,她企望的正是這個,這正是她這次行動的意圖,我那富于同情心的理智對我這么說,然而我感到,我的理智 在對我作如是說時,它總是從它一開始就提出的那個假設(shè)出發(fā),不過我又確實感到另外一種假設(shè)在不停地被證實。當然,這第二種假設(shè)恐怕永遠也不敢于明確提出阿 爾貝蒂娜可能與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保持著聯(lián)系。但當那可怕的新聞擾得我不能自拔時,我們一進入安加維爾車站,卻是第二種假設(shè)得到了證實。不過這個假設(shè)后 來并沒有去構(gòu)想阿爾貝蒂娜會主動離開我,而且是以那樣一種方式,既沒有事先通知我,也沒有留下余地使我來得及阻止她。然而,如果說在生活剛讓我作了那次可 觀的新飛躍之后,擺在我面前的現(xiàn)實象物理學(xué)家的發(fā)明、預(yù)審法官對一樁罪行底細的調(diào)查或歷史學(xué)家對一次革命內(nèi)幕的新發(fā)現(xiàn)向我們揭示的現(xiàn)實一樣使我感到新奇的 話,這現(xiàn)實本身卻超出了我那第二種假設(shè)所作的粗略預(yù)見,不過它倒也在使這種預(yù)見不斷得到完善。這第二種假設(shè)并不是慕于理解力的假設(shè),而且那天晚上阿爾貝蒂 娜沒有吻我時我感到的驚恐,那天夜里聽見窗戶響動時我感到的恐懼也都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然而--正如大量的次要情節(jié)已經(jīng)表明的那樣,下面的情節(jié)也可以進一步 說明這點--理解力并不是捕捉真實情況的最靈敏、最有力、最合適的手段,這一點只能提供多一層理由說明我在開始是從理解而不是從無意識的直覺或從相信現(xiàn)成 的預(yù)感著手去捕捉真實情況的。是生活通過一樁樁的事情使我們逐步認識到,對心靈或思想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并非通過推理而是通過別樣的潛能學(xué)來的。正是理解力本 身認識到了這種潛能的優(yōu)越性*并且通過推理在這種潛能面前認輸,同意成為它們的合作者和奴仆。這就是試驗性*的信任。我正在與之搏斗的未曾逆料的不幸對我來說 (如同阿爾貝蒂娜和兩個搞同性*戀的女子的友情)也似曾相識,因為有那么多的跡象促使我去認識它(盡管我的理智根據(jù)阿爾貝蒂娜自己的話斷定不是這么回事), 我從這些跡象看出她對那種奴隸式的生活多么厭倦,多么憎惡;有多少次我確信這些跡象仿佛由看不見的墨水寫在她那憂傷而順從的眼睛背后,寫在她那突然莫名其 妙地紅得發(fā)燙的面頰上,寫在猛然打開窗戶的響聲里!對這些跡象我無疑不敢去深究,也沒敢得出她會驟然出走的明確概念。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時我心情平穩(wěn),我 只想著由我來安排她離開,不過離開的日子并不確定,也就是說離開的時間還不存在;因此考慮她離開的事只不過是我的幻覺,正如身體健康的人想到死亡時總想象 自己不怕死,其實他們只是在把一種純?nèi)环穸ǖ南敕ㄒ脒@種好的健康狀態(tài),因為死神的臨近一定會改變這種狀態(tài)。此外,即使我曾千百次地想到阿爾貝蒂娜自己希 望出走,而且想得極為清楚、極為真切,我也不會更深一層去揣測這事對我會怎樣,說透了,也就是這次出走會多么離奇、多么殘酷、多么突然,是怎樣一件前所未 聞的壞事。假如我曾預(yù)料到這次出走,這些年來我會不停地去考慮它,而不至于在弗朗索瓦絲對我說出"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這句話從而揭開難以想象的地獄的紗 幕時使我那些想法連在一起也與這個地獄不僅關(guān)系毫不緊密而且?guī)缀鹾翢o相似之處。想象力總借助一些業(yè)已熟悉的材料來想象某種不熟悉的情狀,正因為如此,它也 就想象不出這種情狀。然而感覺甚至最純粹的體膚感覺卻會打上新情況的最原始的而且長時期難以磨滅的標記,如同閃電的光紋。我?guī)缀醪桓覍ψ约赫f,即使我早已 預(yù)料到這次出走,我恐怕也無法想象這次出走如何可怕,即使阿爾貝蒂娜向我通報了她的出走,而我對她又威脅又哀求,我恐怕也無從阻止她出走。此時此刻去威尼 斯的愿望離我多么遙遠!當年在貢布雷,每逢我一個心眼只想著媽媽來我的房間時,想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愿望也離我這么遙遠。原來我從幼年起體驗過的全部 焦急不安現(xiàn)在又前來給我新的憂慮火上澆油了,兩種憂慮結(jié)合成了性*質(zhì)相同的混合體,使我窒息。

的確,這樣的分離打擊了我的身心,這一擊通過肉體的極大的載入能力使痛苦變成了某種與我們飽經(jīng)憂患的生活的各個時期同步的東西,--的確,那個希望我 的悔恨達到最尖銳程度的女人也許對我心靈承受的這一擊寄托了某種希望(人們很少考慮別人的痛苦),她也許假裝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較好的生活條件,也許永遠 出走--永遠!--以此懲罰我,報復(fù)我或繼續(xù)被我所愛,或者(為了我將來對她保持美好的記憶)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圍編織的厭倦和冷漠的網(wǎng)絡(luò),--的 確,我們曾經(jīng)相許避免互相對心靈進行這樣的打擊,我們曾經(jīng)相約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實屬罕見,因為如果相處甚篤就不會分手。此外,一個遭到萬分冷落的 女人總該隱約意識到,男人盡管對她已感到厭倦,共同的習(xí)慣卻使他對她越來越依戀,而且她也應(yīng)該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時通知對方。然而她害怕 在通知對方時受到阻擋。任何女人都會意識到,她對男人的影響力愈大,她離開他的辦法便只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況正是如此。當然,在她前不久 引起的厭倦感和因她的出走而產(chǎn)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熱要求之間存在的距離之大的確是聞所未聞的。除去在寫作這個作品時闡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將闡述的原因之 外,還存在著別的原因。首先,出走往往發(fā)生在冷漠--確實存在的或自己認為存在的--發(fā)展到極端,就象鐘擺擺到極限一樣的時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這樣 繼續(xù)下去了",男人口口聲聲說要離開她,或正在考慮離開她;倒是她先離開了。于是,鐘又擺到了另一個極端,距離也大到了極限??墒寝D(zhuǎn)瞬間鐘擺又回到了原 處;從而再一次超越了業(yè)已闡述的原因,這該多么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女人已不再是離家前那個女人了。她在我們身邊已經(jīng)過慣了,卻猛然發(fā)現(xiàn)別樣的生活滲 進了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參與這樣的生活,也許正是為了參與這種生活她才離開我們的。這一來,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豐富多采的生活又回過頭來影響還 留在我們身邊的女人,也許還在策劃這個女人的出走。我們可以推測的一系列心理現(xiàn)象與她和我們的共同生活密不可分,與我們毫不隱諱的對她的厭倦情緒和我們的 忌妒心也聯(lián)系緊密(這種忌妒心使曾被好幾個女人拋棄的男人幾乎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被拋棄,因為他們的性*格和反應(yīng)都相同,這一點是可以估計到的;人人都有自 己受騙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這一系列我們認為并不神秘的心理現(xiàn)象有可能與我們并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實相符。她在某一段時間可能和某個男人 或某個女人保持著聯(lián)系,筆頭的或口頭的,或通過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約定,在她去見某某先生的頭一天由這位先生先來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種信號, 而我說"某某先生昨天來看過我"就在無意間給了這個信號。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設(shè)??!也僅僅是可能罷了。我慣于構(gòu)思事實,當然只在可能的范圍之內(nèi),以至發(fā)生 過這樣一件事:某天我誤拆了一封別人寫給我的某個情婦的信,信是用約定好的口氣寫的:"繼續(xù)等著招呼我去圣盧侯爵家,請在明天來電話通知。"于是我據(jù)此又 架構(gòu)起某個出逃計劃來;圣盧侯爵的名字只是說明另外一件事的記號,因為我這個情婦并不認識他,不過曾聽我說起過他,再說信上的簽名是個什么綽號與語言形式 毫不相干。事實上這封信并不是寫給我的情婦而是寫給家里另一個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婦的名字不一樣,送信的人看錯了。這信并非用互相約定的暗號而是用很 糟糕的法文寫的,因為寫信的是個美國女人,的確是圣盧的一個女友,他告訴過我。這個美國女人寫信的奇特方式使一個完全真實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象個綽號, 因此我在這大的猜測是徹頭徹尾地錯了。然而我在腦海里把這些純屬虛構(gòu)的情況串聯(lián)起來的思維框架本身卻極其正確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實際,因此,三個月之后, 當我的情婦(她當時是準備作我的終身伴侶的)離開我時,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象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樣。來了一封信,信的特點和我錯誤地賦予前述那封信的 特點如出一轍,只是這封信的確具有暗號的意思,云云。

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過,無論如何,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許會被探究不幸根由的好奇心所超越:阿爾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誰呢?不過這一 樁樁大事的根由好比大河的源頭,我們走遍天涯也屬枉然,源頭是找不到的。阿爾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這般地預(yù)謀出逃了?我還沒有說(因為當時我覺得那一切純 屬裝腔作勢或情緒不佳,弗朗索瓦絲認為那叫"賭氣")從她不再擁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氣就象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的,呆呆的,連最簡單的事情她說起來 聲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動作也十分緩慢,而且再也不微笑了。我不能說有什么事實足以證明她與外面串通一氣。弗朗索瓦絲后來倒是對我說過阿爾貝蒂娜出走的前兩 天她曾去過姑娘的房間,房里空無一人,窗簾放下來了,但房里的氣味和響聲說明窗戶是開看的。原來阿爾貝蒂娜在陽臺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從陽臺上同誰聯(lián)系, 而且放下窗簾打開窗戶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風(fēng),即使窗簾對我?guī)椭淮?,它們總可以防止弗朗索瓦絲從走廊里看見百葉窗開得如此之早。不,我什么 也看不出來,除去一個小小的情況,不過這情況也僅僅能證明她頭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罷了。就在那頭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從我房里拿走了大量的紙和包裝用 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這些東西包扎著她那些數(shù)不清的浴衣和梳妝衣以便早晨出走。就這一個情況,僅此而已。這天晚上她幾乎是強迫我收下了她還我的1000法 郎欠款,我沒有重視這件事,這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因為在錢的事情上她是極為認真的。

是的,她在頭天晚上拿走了包裝紙,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卻并非從那晚開始!因為她的出走并非出于傷感而是源于決心,她為準備出走而下決心放棄她曾經(jīng)夢寐以 求的生活,正是這種決心使她看起來那樣黯然神傷。帶看這樣的傷感她在我面前幾乎是一本正經(jīng)的,冷冰冰的,只有最后一個晚上例外,這天晚上她在我身邊呆的時 間比她希望的要長些--她老愿意延長,這使我感到吃驚--,回去時她在房門口說:"別了,小寶貝,別了,小寶貝。"不過我在那一刻并沒有警覺。弗朗索瓦絲 告訴我,第二天早晨阿爾貝蒂娜對她說她要離開時(但這也可以解釋為疲勞所致,因為她一直沒有脫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裝她的東西,包裝除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絲 索要的不在她房里和盥洗間里的東西之外的所有東西),她仍舊那么悲悲戚戚,而且比前些日子還要僵直,還要呆板,因此在她說"別了,弗朗索瓦絲"時,弗朗索 瓦絲以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個人在了解了這些情況之后便會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歡某個女人,不喜歡的程度甚至超過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場合邂逅相遇的女 人,而且為因她而犧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氣,正是這個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人。因為這已經(jīng)不再是某一種樂趣--這種樂趣由于習(xí)慣,也 許由于尋樂對象的平庸而變得毫無價值--和別樣的樂趣,即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之間的問題,而是這種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與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東西,即 對痛苦的憐憫之間的問題。

我一面指望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里,一面忙不迭去做最緊迫的事,同時又用新的信念去醫(yī)治失掉與我共同生活至今的人引起的心靈創(chuàng)傷。我保存自身的本能反 應(yīng)無論多快,在聽到弗朗索瓦絲談及此事時,我仍然在瞬間感到孤立無援,而且我此刻知道阿爾貝蒂娜今晚即將返回也無濟于事,我在尚未告訴自己她將返回的那一 刻感覺到的痛苦(就是剛聽到:"阿爾貝蒂娜小姐要回了她的箱子,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的那一刻)又自動在我心里復(fù)蘇了,痛苦的情狀和過去的相同,換句話 說,就仿佛我對阿爾貝蒂娜即將返回還一無所知似的。她也的確應(yīng)該回來,不過得由她自己主動回來。不管可能發(fā)生什么情況,讓她看出我在命人采取措施,在企求 她回來,這都會事與愿違。的確,要放棄她,我再也沒有象放棄希爾貝特時那樣的力量了。我所希望的是結(jié)束這種肉體的痛楚,我那遠不如從前健康的心靈再也不能 忍受這種痛楚了,這一點甚至比重見阿爾貝蒂娜更為重要。而且,無論是工作還是別的事情,由于我總是使自己習(xí)慣于不抱任何奢望,我變得更為軟弱了。不過這種 痛楚劇烈的程度之所以使別種痛苦望塵莫及,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恐怕還不是因為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以及希爾貝特都沒有共同享受過肉體的快樂,而 是因為我并沒有天天或時時刻刻見到她們,沒有可能因而也沒有這種需要,在我對她們的愛情里缺少"習(xí)慣"這個巨大的力量。我的心既已無力奢望什么,也不樂意 忍受痛苦,它能夠覓得唯一可能的解決辦法也許只能是不惜代價讓阿爾貝蒂娜回家,既然如此,倘若昔日在處理和希爾貝特的關(guān)系時我沒有選擇與此相反的途徑(自 愿放棄或逐漸忍受),我也許會認為這相反的途徑簡直就是小說里的解決辦法,在生活里這種辦法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從而明白這另外一種解決途徑也是可以接受 的,而且可以被同一個人接受,因為現(xiàn)在的我?guī)缀踹€是過去的我。然而時光也起了作用,時光已經(jīng)使我衰老,時光也曾促使阿爾貝蒂娜在我倆的共同生活中長久不懈 地伴隨在我身邊。我雖然不愿意放棄她,我和希爾貝特相處時保留下來的起碼的自豪感卻促使我不愿因命人求阿爾貝蒂娜回來而成為令她嫌惡的玩物,我想讓她回來 而又不顯出我一心盼她回來的樣子。于是我連忙起床省得浪費時間,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來:我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離家之后起床呢。不過我還是得趕快穿上衣服以便 去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房那里打聽消息。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擊的延續(xù),痛苦渴求著改變形式;人們總希重通過做計劃,打聽消息而使痛苦化為烏有;也愿意它生發(fā)出不計其數(shù)的變形,這比保持原封 不動的痛苦要求的勇氣要少一些,帶著苦惱躺在床上,這床顯得好狹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來,在屋里我每動一步都得無比小心,我坐下時總是設(shè)法避免看見 阿爾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自動牌鋼琴,她總是把她那雙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鋼琴的踏板上,這是唯一的一件她用舊了的東西,她用過的東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憶教 給它們的特殊語言用不同的表達方式向我轉(zhuǎn)述,再一次向我通報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卻看見了這些東西;我渾身無力,我跌坐在一把藍綢緞安樂椅上,一個鐘 頭之前,就在這間臥室里,一縷陽光使周圍變得朦朧迷離,在半明半暗之中,椅子上淡淡的籃色*曾使我沉入夢鄉(xiāng),我當時那么熱切留戀的夢景此刻卻離我如此遙遠。 唉!在這一剎那之前,一向只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時我才會坐在這里。所以我此刻再也不能留在這里了,我站了起來;這一來,每時每刻都有一個組成無數(shù)個微不 足道的"我"中的成員還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出走了,必須將這事通報他;必須--如果他們都是陌生人而又不具備我那種對痛苦的敏感、這種通報就不會那么殘 酷--宣告這個不幸適才已降臨到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還不知道此事的"我"頭上了;必須讓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第一次聽到這幾個字:'阿爾貝蒂娜要回了她 的箱子"(我在巴爾貝克曾看見人們裝這些棺材形狀的箱子,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親的箱子旁邊),"阿爾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個人通報我的悲傷,這 種悲傷絕不是從那些令人沮喪的總的情況里任意得出的悲觀的結(jié)論,而是一種特殊印象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由自主的復(fù)蘇,這種印象自外而來而且不是由我們自己選擇 的。在這些"我"中,有幾個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了。例如(我沒有想到今天是我理發(fā)的日子),理發(fā)時的"我"。我早已把這個"我"置諸腦后了,這個" 我"的到來引起了我一陣嗚咽,有如一個早已退休的仆人來到剛死去的主人的葬禮上。我隨耶猛然回想起,一星期以來,我有時突然驚恐萬狀,而我對自己卻不承認 這種恐懼。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又和自己爭辯說:"預(yù)先假設(shè)她會突然出走不是徒勞嗎!這是荒謬的。假如我把她托付給一個明白事理的聰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沒 有妨礙我吐露真情,我也許真會這樣行動以求得心境的安寧),這個受托的人一定會說:'您簡直發(fā)瘋了。這絕不可能。'(的確,我們之間從沒有發(fā)生過口角。) 一個人出走總有他的動機。他會說出這個動機。他也會給你回答的權(quán)利。人不會象這樣走掉的。不,這是幼稚之舉。這才是獨一無二的荒謬絕倫的假設(shè)呢。"但是每 天早上我打鈴時只要看見她還在那里,我卻會寬慰地嘆一口長氣。弗朗索瓦絲把阿爾貝蒂娜的信一交給我,我立即相信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應(yīng)該 說幾天前我就察覺到這次出走了,盡管我有多種合乎邏輯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而且在絕望中幾乎有一種對先見之明的滿足,有如一個謀殺 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卻仍舊憂心忡忡,這時他突然在召見他的預(yù)審法官那里看見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寫在案卷的開頭……

我一心希望阿爾貝蒂娜是去土蘭她姨母家了,在那里她起碼可以受到足夠的監(jiān)督,從而在我去把她領(lǐng)回來之前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紕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 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后一頭鉆到某個我連初步情況都沒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戲里去。不過說實在的,我口頭說出巴黎、阿姆斯特丹, 蒙舒凡這許多地方,我心里想的卻是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當阿爾貝蒂娜的門房回答說她已去了土蘭時,這個我自以為希望她去的住處倒似乎變得比所有 的地方都更可惜了,原因是她去那里已確實成了事實,在對現(xiàn)實確信不疑和對未來毫無把握的雙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象阿爾貝蒂娜已開始了她夢寐以求的獨立于我 的生活,也許會長期,也許永遠,在這樣的生活里她也許會變成一個未知數(shù),從前我老是被這個未知數(shù)弄得心緒不寧,而同時我又有幸占有和撫摸屬于這未知數(shù)的外 形的東西,也就是那難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溫柔面龐①。正是這未知數(shù)構(gòu)成了我愛情的基礎(chǔ)。至于阿爾貝蒂娜本人,她只有掛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 睡眠之后蘇醒那罕有的休息時刻,這個姓名什么時候都銘刻在我頭腦里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聲地思索,我會不停地念叨這個名字,我的絮語很可能會單調(diào)而愚蠢 到仿佛我變成了一只鳥,一只寓言中的鳥,它無休無止地叫著它作為人時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的名字。你一個人在心里念叨這個名字,沒有念出聲,因此你仿佛在自己心 上刻寫這個名字,而且仿佛讓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腦海里,末了,你的腦海就象一堵被人亂畫過的墻一樣布滿了寫過上千遍的所愛者的名字。你時時刻刻都在思想里寫 著這個名字,幸福的時候?qū)?,不幸的時候?qū)懙酶?。在重?fù)叨念著這個除了已知的內(nèi)容并沒有什么新意的名字時,你會感到一種不斷產(chǎn)生的需求,不過時間一長你也 會感到疲倦。我此刻甚至沒有去想肉體的快感;在我頭腦里我甚至沒有看見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形象(可她卻是使我內(nèi)心如此煩亂不安的人),連她的肉體我都沒有看 見。如果我愿意分別探討與我的痛苦緊密相聯(lián)的想法--總是會有這類想法的--,我很可能交替著去探討,一方面猜測她是在什么樣的心境里出走的,她有沒有返 回的意思;一方面考慮接她回來的辦法。盡管我們認為和我們的苦惱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在我們的苦惱里僅僅占據(jù)微不足道的位置,也許正是在這微不足道的地方就存在某種 標志和真相。事實上她個人在這種苦惱里也的確算不了什么;某些偶然因素使我們想到她時便感到激動和苦惱,而習(xí)慣又把這種激動和苦惱與她緊緊地聯(lián)系起來,這 激動和苦惱的過程本身才幾乎是壓倒一切的。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比在幸福中感到厭倦更足以證明),當我們認為問題(這問題那么無聊,我們簡直不準備再提它 了)都出在她本人身上時--激動和苦惱的過程這時都已被遺忘,起碼是由她引起的激動和苦惱的過程已被遺忘,因為這種感情過程已經(jīng)重新發(fā)展并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人 身上--,見不見這個人,是否得到她的尊重,是否能支配她,這一切在我們眼里都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在此之前,當這種激動和苦惱還附著在她身上時,我們滿以為 我們的幸福取決于她:這幸福其實只取決于我們的苦惱是否已經(jīng)終結(jié)。到那時,我們的無意識便會比我們本人還要高明,因為在這出連我們的生命本身都可能取決于 是否找到她以免再等待她的可怕的悲劇里,這無意識會把被愛的女人的形象,把那個可能已被我們遺忘,也可能不為我們所了解或被我們認為很平庸的形象變得極其 渺小。女人形象變得渺小乃是愛情發(fā)展方式的合乎邏輯而又必然的效應(yīng),也是對這份愛情的主觀性*的鮮明諷喻。

①在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前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窮人家的小女孩瞧著我,她的神氣那么可愛使我不禁問她是否愿意去我家里,我若遇到一只眼神十分忠實的狗也可能會 這么做。她似乎很高興。到家后我把她放在膝頭搖了一陣,可是她使我過分強烈地意識到阿爾貝蒂娜的失蹤,因此她呆在這里很快就讓我感到無法忍受了。于是我給 她一張500法郎的鈔票之后便讓她走了。然而過不多久我又想,如果有另外某個小女孩呆在我身邊,我便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也不會感到?jīng)]有純潔無邪的伴侶支 持,這唯一的夢想竟支撐我忍受了也許阿爾貝蒂娜得有一陣子回不來的想法。--作者注。

她出走的意圖無疑很象百姓們以組織示威為手段從而達到談判目的的意圖。她之所以出走可能只是為了從我這里得到更優(yōu)裕的生活條件,更多的自由和奢侈品。 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中穩(wěn)操勝券者必定是我,只要我有力量等待,等待這樣的時刻到來,那時,她眼見一無所獲便會自動回歸。如果說在只重打贏的牌桌上或戰(zhàn)爭里 人們還能頂住虛張聲勢,那么既有愛情也有嫉妒和痛苦的情況卻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為了等待,為了"維持",我可以讓阿爾貝蒂娜遠離我生活好幾天,也許好幾個 星期,可是這一來我卻在破壞我一年多來抱定的目標--不讓她自由一個鐘頭。如果我給她提供時間,提供方便,使她能隨心所欲地欺騙我,我所采取的全部預(yù)防措 施也就變得徒勞了;即使她最終讓步了我卻再也忘不了她單身生活的那段時間,而且就算我終于占了上風(fēng),但過去那段時間仍無可挽回,即是說我還是失敗者。

至于接回阿爾貝蒂娜的辦法,我曾假設(shè)她之所以出走無非是為了得到更優(yōu)裕的生活條件之后再回來,這種假設(shè)顯得越有道理,這些辦法就越具有成功的機會。那 些認為阿爾貝蒂娜不真誠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絲,他們一定會認為這種假設(shè)很有道理。然而在我了解情況之前,我的理智已把她的某些惡劣情緒和某些姿態(tài)理解為她 在計劃出走,而且會一去不復(fù)返,如今出走既已成為事實,我在理智上也就很難相信這是裝出來的了。我說的是我的理智而非我本人。我之所以格外需要這種認為她 裝作出步的假設(shè),是因為這種假設(shè)的可能性*更小些,而且盡管這種假設(shè)在可能性*上略遜一籌,它在力量上卻可以穩(wěn)操勝券。一個人眼見自己已到了深淵的邊沿而上帝 又似乎拋棄了他時,他會毫不遲疑地去等待上帝賜予奇跡①。

①我承認,面對這一切,盡管我比誰都痛苦,我卻是一個最麻木不仁的偵探。

然而阿爾貝蒂娜出走也沒有促使我重新獲得我因習(xí)慣請別人監(jiān)視她而業(yè)已失去的偵探才能?,F(xiàn)在我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委托另一個人去尋找她。這另一個人便是 圣盧。他同意了。許多天來的焦慮轉(zhuǎn)給了別人,這使我感到喜悅,我開始走動了,成功的把握使我的手突然變得和往日一般干干的,再也不象我聽見弗朗索瓦絲說" 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時那樣汗?jié)窳恕?br/>
人們總還記得,我當時決心和阿爾貝蒂娜同居甚至決定娶她是為了留住她,了解她在干什么,是為了阻止她重犯和凡德伊小姐之間的老毛病。這是一件我無論設(shè) 想得多糟也沒有勇氣想象的事(這簡直令人吃驚,就象忌妒心成天做著各種莫名其妙的虛假揣測,一旦讓它去發(fā)現(xiàn)真實情況它卻又缺乏想象力了。):在巴爾貝克時 她向我泄露了使我錐心泣血的秘密,她談起來卻仿佛這是一件極為自然的事;盡管這是我一生中經(jīng)歷過的最悲痛的事,我總算也裝出了認為這事極為自然的樣子。不 過這種愛情既然主要產(chǎn)生于阻止阿爾貝蒂娜干壞事的需要,它后來也就保留了這最初根由的痕跡。同她一起生活于我并不重要,只要能阻攔這個"可能的潛逃者"到 處亂跑就滿足了。為了阻止她亂跑,我依靠那一伙與她同行不離她左右的人的眼睛,只要這些人晚上給我打一個令我放心的小報告,我的憂慮便會煙消云散,情緒也 會好起來。--作者注。

我自己認定,無論我做什么,阿爾貝蒂娜都會在今天晚上回到我家,因此我暫時節(jié)制了弗朗索瓦絲對我說阿爾貝蒂娜出走時引起的痛苦(因為當時我毫無思想準 備,一時間竟相信這是一次永不返回的出走)。然而間斷一會之后,這最初的痛苦又以獨立不羈的架勢自動向我襲來,而且仍舊那么令我難以忍受,因為我剛聽到她 走了時還沒有自我安慰地許愿當晚就把她接回來。這句話本來可以緩解我的悲痛,但當時我的悲痛對這句話還一無所知。為了實施促她返回的辦法,我勢必再一次裝 出似乎我不愛她的樣子,對她的出走也似乎并不感到痛心,而且還勢必繼續(xù)對她撒謊。這樣做當然不是因為我這些姿態(tài)向來很成功,而且因為自我愛上阿爾貝蒂娜以 后我一直在如此行事。我個人愈是佯裝出已經(jīng)放棄她的神氣,我在采取促她返回的措施時便愈能做到果斷有力。我準備給阿爾貝蒂娜寫一封告別信,在信中我要把她 的出走看作是最后的分手,與此同時我要派圣盧以背著我的方式去向邦當夫人施加最粗暴的壓力迫使阿爾貝蒂娜盡快回家。不錯,我在希爾貝特身上曾做過這種危險 的試驗,信上的冷淡在開初是裝出來的,最后卻弄假成真了。這個經(jīng)驗本來應(yīng)當阻止我給阿爾貝蒂娜寫與那些信件同樣性*質(zhì)的信。然而所謂經(jīng)驗,無非是在我們自己 眼前揭露我們自己性*格的特點,這特點自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而且出現(xiàn)得格外明顯,因為我們已經(jīng)為自己揭示過一次了,這一來第一次引導(dǎo)過我們的自發(fā)動作就 會在記憶的各種形式的啟示下得到加強。人類最難逃避的抄襲行為,對個人(甚至對堅持錯誤而且不斷加重錯誤的百姓)來說,那便是對自己的抄襲。

我知道圣盧在巴黎,一聽我召喚,他即刻來到了我家,他還是象在東錫埃爾時那么麻利,高效率,而且他同意馬上動身去土蘭。我把下面的考慮告訴了他。他應(yīng) 當先去夏特勒羅請人指點邦當夫人的住址,去那里時得先等阿爾貝蒂娜出門,因為她有可能認出他來。"你說的這個姑娘難道認識我?"他問我。我對他說恐怕不認 識。這個行動計劃使我滿心歡喜,不過這個步驟和我的初衷是絕對矛盾的:我最初是想設(shè)法不露出準備派人尋找阿爾貝蒂娜的神氣;而此舉卻不可避免地會顯出這種 神氣。不過和"本應(yīng)做的事"相比,這次行動有不可估量的優(yōu)越性*,它使我有可能對自己說我派去的人即將看見阿爾貝蒂娜,而且一定會把她帶回來。倘若我一開始 就把我內(nèi)心的活動看得很透徹,我也許早就考慮到了這藏在暗處的被我認為糟糕透頂?shù)慕鉀Q辦法將會優(yōu)先于忍耐解決辦法,我之所以決定采取此法,是因為我缺乏忍 耐的毅力。一個姑娘整個冬天住在我家而我竟對他只字未提,圣盧對此已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另一方面他過去常對我提起巴爾貝克的年輕姑娘而我卻從未回答他說" 她就在這里",因此他很可能因力我對他缺乏信任而感到不悅。其實邦當夫人很可能對他談起巴爾貝克。然而我是那樣急不可耐地希望他動身,希望他到達那里,因 而根本不去想,也無法考慮這次旅行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至于他是否會認出阿爾貝蒂娜(他當時在東錫埃爾和她邂逅時總是執(zhí)拗地避免注視她),都說她變化很大而且 長胖了,所以這不大可能。他問我有沒有阿爾貝蒂娜的肖像,我開始說沒有,以免他有暇根據(jù)我在巴爾貝克那段時期前后拍的一張照片認出阿爾貝蒂娜來,不過那時 他只是在火車車廂里隱隱約約見到過她。可是我又想,那張照片上的阿爾貝蒂娜既不同于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也不同于現(xiàn)實的充滿活力的阿爾貝蒂娜,他既不可能 從照片上認出她也不可能在現(xiàn)實生活里認出她。在我替他尋找照片的當兒,他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表示安慰。他猜出我很痛苦而為我難受,這使我十分感動。首 先,盡管他和拉謝爾分手了,他當時的感受卻遠沒有消逝,因此他對這類性*質(zhì)的痛苦抱有一種同情,一種特殊的憐憫,有如人們同病相憐分外親切。再說他是那么心 疼我,一想到我的苦惱他就無法忍受。因此他對給我招致苦難的人懷著一種又怨恨又贊賞的復(fù)雜感情。在他的想象里我是如此高傲的人,要想使我屈服于另一個人, 這個人必定在各方面都不同凡響。我的確想過他可能認為阿爾貝蒂娜的像片漂亮,然而由于我畢竟想象不出她會使他產(chǎn)生象海倫使特洛伊老人們產(chǎn)生的那種印象,我 在尋找照片時便謙遜地說:"噢!你瞧,你可別胡思亂想,首先,照片很糟糕,其次,她并不出眾,不是什么美人,她主要是人很可愛。""喔!不,她一定與眾不 同,"他帶著天真而真誠的熱情說,同時竭力想象著這個能使我如此絕望如此激動的人是什么樣子。"我怨她使你難過,不過這也是始料所及的,象你這樣一個周身 都是藝術(shù)細胞的人,萬事萬物都得首先愛它的美而且愛得那么執(zhí)著,你要是在一個女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美,你注定會比誰都痛苦。"我總算找到像片了。"她肯定很出 色*,"羅貝爾繼續(xù)說這話時還沒有看見我遞給他的照片。他突然瞥見了,他拿著照片看了片刻。他的臉部表情由詫異一直發(fā)展到驚得目瞪口呆。"怎么,這就是你愛 的姑娘?"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由于害怕惹我不快,他克制了語氣里吃驚的感情。他沒有作任何評論,只露出通情達理和謹慎的神氣,當然不可避免地有那么點輕 蔑,一種面對病人而產(chǎn)生的輕蔑--即使這個病人在生病之前一直是個很出眾的人而且是您的朋友--不過病人同這一切已經(jīng)毫不相干了,因為他得了躁狂型精神 病,他向您談到出現(xiàn)在面前的天上來客,而且繼續(xù)盯著一個地方看這個天上來客時,您這個健康的人卻只會看見那兒是一床鴨絨被。我立即明白了羅貝爾為什么吃 驚,這正是我看見他的情婦時感受過的驚異,唯一不同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的情婦是我早已認識的女人,而他卻以為自己從未見過阿爾貝蒂娜。不過我和他在同一個人身上 看見的東西無疑也有很大的差異。當初在巴爾貝克,我在注視阿爾貝蒂娜時確曾賤兮兮地把我的味覺、嗅覺和觸覺摻進對她的視覺里,這已是遙遠的往事了。自那以 后,又摻進了更深沉、更甜蜜、更難以形容的感覺,隨后便是痛楚感??傊?,有如一塊被雪包圍的石頭,阿爾貝蒂娜乃是我內(nèi)心里構(gòu)想的一個巨大工程的中心發(fā)電 機。羅貝爾的視力是達不到這種感覺層次的,他能看見的只是糟粕,而這種層次的感覺又反而妨礙我去察覺這些糟粕。羅貝爾在看見阿爾貝蒂娜的照片時,使他發(fā)窘 的并不是特洛伊老頭們看見海倫走過而且說:

"我們的損失怎及她秋波一轉(zhuǎn),"

時那樣的激動,而恰恰是相反的激動,這種激動心情使他說出:"怎么,就為這個他竟如此煩惱,如此傷心,竟干出這許多傻事!"的確應(yīng)該承認,當一個人引 起我們所愛之人痛苦,毀了他的生活,有時還給他招致死亡的可能時,看見這樣的人而作出這種反應(yīng)是遠比特洛伊老頭們的反應(yīng)更常見的,一句話歸總,這是慣例。 這不僅因為愛情是個人的事,也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感受愛就自然而然認為可以避免愛情而且對別人狂熱的愛說長道短。不,那是因為,當愛情達到能引起這種痛苦的 程度時,介乎女人的面龐和情人的眼睛(這個象雪覆蓋水泉一樣包藏和隱匿愛情的巨大的痛苦之卵)之間的感覺工程已經(jīng)推進得相當遙遠,遠到情人的眼光停留的位 置,他領(lǐng)略歡樂和痛苦的位置與別人能夠看見這愛情的位置之間的距離等于太陽本身的位置和太陽強光使人能看見天上的太陽所在的位置之間的距離。此外,在這段 時間,憂傷和柔情使情人對對方最壞的變化也視而不見,而在這憂傷和柔情蜜意的蛹殼里,對方的面龐已逐漸衰老,逐漸變化。因此,如果說情人初次邂逅時見到的 容貌和他在后來的戀愛的痛苦中看見的容貌距離甚大,從相反的意義上說,這容貌和不相干的人此刻看到的容貌同樣大相徑庭。(如果羅貝爾在照片上看到的不是一 個年輕姑娘而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情婦,情況又會如何呢?)甚至不必和這個使男人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有一面之緣,只要見到她的照片我們也同樣會大吃一驚。我們 了解她往往象我的叔祖父阿道夫了解奧黛特一樣??捶ㄉ系牟町惒粌H涉及體型面貌,而且涉及性*格,涉及個人的重要性*。使熱愛她的男人痛苦的女人完全可能和不關(guān) 心她的人相處甚篤,比如奧黛特,在斯萬眼里她是那么冷酷無情,而我的叔祖父阿道夫卻認為她是殷勤的"穿粉紅袍子的女人",或者說一個女人完全可能讓愛她的 男人象怕神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估摸再三才敢作出有關(guān)她的決定,而這個女人在不愛她的男人眼里簡直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男人讓她干什么她都樂意干,就象圣盧的 情婦之于我一樣,我在她身上只看見了別人對我多次推薦過的"大氣派的拉謝爾",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和圣盧在一起時,想到有人會因為不知道這樣 一個女人某個晚上干了些什么,她和某人談了些什么悄悄話,她為什么會有絕交的念頭而內(nèi)心受煎熬,我感到萬分驚詫。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一切往事,這里指阿爾 貝蒂娜的往事,也就是使我的心靈,使我的生命帶著令人震顫而又十分笨拙的苦痛趨而附之的往事,在圣盧看來恐怕也是無足輕重的,也許有一天在我自己眼里也會 變得毫無意義;我感到我在今后考慮阿爾貝蒂娜的往事是重要還是毫無價值時,我此刻的思想狀態(tài)也許會逐漸朝圣盧現(xiàn)在的思想狀態(tài)過渡,因為對圣盧究竟可能怎么 想,對情人以外的所有人會怎么想我都不抱幻想。而且我不會為此過分傷心。我們就別管毫無想象力的男人怎么評價俊俏女人了。我還記得有一幅天才的肖像畫對眾 多的生活現(xiàn)象所作的悲劇性*的闡釋,這幅肖像并不如埃爾斯蒂爾為奧黛特畫的肖像那么逼真,說它是情人的肖像還不如說它是使人扭曲的愛情的寫照。這幅肖像唯一 的缺陷--而許多肖像畫都沒有這個缺陷--是它的作者既不是偉大的畫家又不是情人(據(jù)說埃爾斯蒂爾就是奧黛特的肖像畫作者和情人)。這種不逼真已被一個情 人的一生所證實,被一個誰也不理解其狂熱愛情的情人的一生,被斯萬的一生所證實。然而只要情人象埃爾斯蒂爾那樣同時又是畫家,謎底就揭示出來了,您終于在 這個女人身上看見了凡夫俗子從未見過的雙唇,誰也不熟悉的鼻子和您意想不到的儀容。這幅肖像說:"我愛過的,讓我苦惱的,我時刻見到的正是這個。"我曾在 思想上試圖把圣盧已經(jīng)補充給拉謝爾的他自己的東西再充實到她身上,我現(xiàn)在卻想以逆反的動作從構(gòu)成阿爾貝蒂娜的成份里剔除我的心靈和精神對她的貢獻,同時想 象著她在圣盧面前會是個什么樣子,就象回想拉謝爾在我面前是個什么樣子一樣??墒沁@又有什么重要性*呢?就算我們看見了種種區(qū)別,我們會相信它們嗎?從前在 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常常在安加維爾的拱廊下等候我,我一到她便跳進我的車里,那時她不僅沒有"發(fā)胖",由于過度的鍛煉她還消瘦得過了頭;她那么瘦削, 一頂蹩腳的帽子使她顯得丑陋,帽子下面只露出一小段難看的鼻子,只能從側(cè)面看見她白白的雙頰,活象白色*的蟲子。我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不了多少她自己的東西,但還 是可以從她往我車上那一跳里得知這是她,她準時赴約了,并沒有去別的地方;而這些也就足夠了;人總是太眷戀過去,太執(zhí)著于共同度過的逝去的歲月,因而也就 不需要這女人的全部了;他只希望肯定這是她,沒有搞錯身分,在熱戀著的人們眼里這一點比美貌重要得多;面頰可以深陷下去,身體也可以變得干瘦,甚至對那些 起初被認為以征服美人而不可一世的人來說,那一小段鼻子,那集中體現(xiàn)了女人永恒人格的標志,那代數(shù)的精萃,那個常數(shù),這一切已足夠使一個受到最高層社交界 歡迎而本人又愛社交的男人支配不了自己的任何一個夜晚了,因為他得把時間都花在給他所愛的女人反復(fù)梳妝打扮上,直到他睡著為止,或者干脆只為呆在她身邊而 和她在一起,或者只為她和自己在一起,只為她不和別的人在一起。

"你可以肯定,"他對我說,"我能如此這般地把3萬法郎通過這女人捐給她丈夫的競選委員會嗎?她竟會缺德到這種程度?你如果沒有搞錯,3000法郎足 夠了。""不,我求求你,為了辦好這件讓我那么揪心的事情你就別省錢了。你應(yīng)該這么對她說,而且這也有部分的真實性*:'我的朋友向一位親戚要了這3萬法郎 捐給他未婚妻的姨父。親戚是因為這次訂婚才給他這筆錢的。他請我把這筆款子捎給您以免阿爾貝蒂娜得知此事?,F(xiàn)在阿爾貝蒂娜離開他了,他真不知如何是好。如 果他不娶阿爾貝蒂娜,他就不得不將這3萬法郎退回去。如果他娶她,哪怕為了形式她也應(yīng)該立即回去,因為出走時間拖下去會產(chǎn)生不良后果。'你以為這是故意編 造的嗎?""不,"圣盧回答我,出于好意,出于謹慎,也因為他明白情況往往比人們想象的更令人費解。

無論如何,正如我對他說過的,這3萬法郎的事絕不可能沒有很大的真實性*。這是可能的,但卻并非現(xiàn)實,而這部分真實性*恰恰是謊言。不過我和羅貝爾互相撒 謊也和所有這類交談里人們互相撒謊一樣,在這樣的交談里,一個朋友總是真誠希望幫助陷入失戀痛苦的朋友。作為顧問、支持者、安慰者的朋友同情友人的不幸但 并不去感受這種不幸,他越樂于幫助友人便越撒謊。朋友向他談出了需要些什么才能得到幫助,然而,也許正是為了得到幫助他才隱瞞了許多事情。真正幸福的畢竟 還是不辭辛苦出門跑腿的人,還是在外完成任務(wù)的人,這種人是沒有內(nèi)心痛苦的。此刻我充當了羅貝爾在東錫埃爾充當過的角色*,當時他認為拉謝爾離開了他。"歸 根結(jié)底,還是得照你的意思辦;我如果當眾受到侮辱,為了你我也先認了。再說,我本人認為這筆毫不隱諱的交易有些滑稽也無妨,我很清楚,社交界里一些公爵夫 人,甚至最篤信宗教的公爵夫人,為3萬法郎也可能做出比叫外甥女別呆在土蘭更麻煩的事。總之,能為你效勞我感到格外高興,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同意來看我。 如果我結(jié)婚了,"他補充說,"我們難道就不能多見面啦,難道你就不把我的家當成你的家了?……"他突然停下不說了,我猜想,也許因為他想到如果我也結(jié)了 婚,阿爾貝蒂娜恐怕不能和他的妻子建立親密的關(guān)系。這時我才憶起康布爾梅家的人對我說過的話,他可能和德·蓋爾芒特親王的女兒結(jié)婚。

看了火車時刻表,他只能在晚上動身。弗朗索瓦絲問我:"要不要從書房撤走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床?""正相反,"我說,"得給她鋪床。"我希望阿爾貝蒂娜 隨時隨刻都能回來,我甚至不愿讓弗朗索瓦絲懷疑這點。必須讓人感到阿爾貝蒂娜的出門似乎是我們之間商定的,她這次出門絲毫不意味她不那么愛我了。然而弗朗 索瓦絲卻用即使并非不相信起碼也是疑惑的神情注視著我。她也有她的兩種假設(shè)。她張開鼻孔嗅出了我們之間的齟齬,她也許早就感覺到了。她之所以還沒有對我們 的不和深信不疑,也許只是因為她象我一樣難以完全相信可能使自己非??旎畹氖?。

圣盧剛上火車我就在候見廳碰見了布洛克,可是我并沒有聽見他按門鈴,這一來我又不得不接待他一會。前不久他曾遇見過我和阿爾貝蒂娜(他在巴爾貝克就認 識她)在一起,那天她情緒很不好。"我和邦當先生共進過晚餐,"他對我說,考慮到我對他還有些影響,我對他說他外甥女對你不那么好了,這使我感到難過,他 應(yīng)該在這方面對她提出些要求。"我氣憤極了:他這些要求和埋怨破壞了圣盧行動的一切效果,而且在阿爾貝蒂娜那里直接把我放在了被告席上,就好象我在懇求她 似的。最倒霉的是弗朗索瓦絲還呆在前廳,她一定聽見了這一切。我把布洛克責(zé)備得體無完膚,我對他說我絲毫沒有托他辦這件事的意思,而且事實經(jīng)過也并非如 此。從這一刻起布洛克再也沒有停止過微笑,我認為這微笑與其說是出于快樂不如說是出于因惹惱我而感到的不安。他笑著,同時對他竟引起我這樣的狂怒感到詫 異。他說這些話也許是想在我面前消除他那不謹慎的嘗試的影響,也許因為他生性*卑怯,躺在謊言里懶洋洋地得其所哉,活象水面上的水母,也許因為,即使他屬于 另外一類人,這類人由于永遠不可能和我們觀點一致,也同樣無法理解他們偶然說出的話會使我們受到多么嚴重的傷害。我剛把他趕出門,還沒有想出任何辦法足以 彌補他干下的事就又聽見了按門鈴的聲音,弗朗索瓦絲遞給我一張保安局頭頭的召見條。由我?guī)Щ丶掖袅艘粋€鐘頭的那個小女孩的父母認為我犯了誘騙未成年人罪, 想對我起訴。生活里有這樣的時刻,某種類型的美產(chǎn)生于襲擾我們的數(shù)不清的煩惱,這些煩惱象瓦格納派音樂的主題一般互相交織在一起;這種美也產(chǎn)生于一種剛形 成的概念:智慧把一面可憐巴巴的小鏡子捧在面前,它把這面小鏡子叫作未來,而發(fā)生的事件并沒有被置于這面小鏡子涂了色*的全部反光里,這些事件停在外面,它 們總是突然冒出來,有如某人突然前來為一件現(xiàn)行犯罪案作證一般。在我們?nèi)螒{某一件事情自己去發(fā)展時,這事本身已經(jīng)在起著變化,或是失敗將其擴大了,或是滿 意將其縮小了。不過事情是很少孤立發(fā)生的。每個事變激起的感情都在互相沖撞,在某種程度上,正如我去保安局局長那里時體會到的,恐懼是一種減輕悲傷感情的 疏導(dǎo)劑,起碼是暫時的但又相當有效的疏導(dǎo)劑。

我在保安局看見了那小姑娘的父母,他們一邊辱罵我一邊把500法郎還給我說:"我們不吃這一套。"我不想收回這些錢,保安局局長自告奮勇以"巧于答 辯"的刑事法庭庭長的辯才為難于模仿的范例,從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里抽出一個字用以構(gòu)成他才智橫溢的令人難以招架的答辯。問題甚至不在于我在行為上是無辜 的,因為唯有這個假設(shè)誰也不肯須臾接受。不過指控畢竟難于成立,我因此得到了解脫,但女孩的雙親在場,我仍然挨了一頓臭罵。一等他們離開,保安局局長便改 了口氣,原來他很喜好小姑娘,他象對同伙一般責(zé)備我說:"下一次得機靈些。天哪,發(fā)面可不能這么猛,要不就得搞糟。再說您去哪里都能找到比那一個好的小姑 娘,而且錢也花不了那么多。這筆錢也多得太離譜了。"我充分意識到,即使我對他說明真相他也不可能理解我,我便趁他允許我離開時一聲不吭地抽身了。在回家 的路上,我覺得過路的人似乎全是受托窺視我的行為和動作的監(jiān)察。不過這個主題也象我對布洛克的氣忿一樣逐漸弱化下來,最后便完全讓位給阿爾貝蒂娜出走的主 題了。

這個主題又開始了,不過自圣盧動身以后主題的調(diào)式幾乎變得歡快了。自我委托里盧去看望邦當夫人以來,這件事的負擔(dān)已經(jīng)從我那過于疲勞的思想里轉(zhuǎn)移到他 那里去了。在他動身的那一刻,一種歡悅之情甚至使我感到振奮,因為我已作出了決定:"我作了針鋒相對的回答。"我的痛苦也就煙消云散了。我相信這是因為我 已盡力而為,我真心實意地這么相信,原因是人從來也不清楚他心靈里藏著些什么。其實,使我高興的并不是我把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象我自己認為的那樣推給了圣盧。 而且我絕對沒有弄錯,彌補一樁不幸事變的特效藥(3F4的事變都是不幸的)乃是決斷,因為決斷可以迅猛推倒我們的各種思想,從而中止由過去的事件產(chǎn)生而又 使事件余波繼續(xù)震顫的奔涌的思潮;決斷還會以來自外部,來自未來的逆反思潮的反向奔涌去摧毀這奔涌的思潮。當這種新的思想(此刻縈繞在我腦際的正是這種新 思想)給我們帶來的是未來的本質(zhì)所具有的希望時,這新思想對我們尤有裨益。其實真正使我高興的是這種秘密的信念,即圣盧的使命不可能失敗,因此阿爾貝蒂娜 少不了會回來。我明白這一點,因為在第一天沒有得到圣盧的回音時,我又開始難受起來了,看來我的決斷,我對他的全權(quán)委托都不是我快樂的根由,沒有這些,我 的快樂也許還持久些呢,我快樂的根由是我在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時心里想的是"準保成功"??墒鞘ケR的遲遲未歸又使我想到完全可能發(fā)生成功以外的別的事, 這想法使我如此惱火,我的快樂即刻消失了。其實是我們對好事的預(yù)測和希翼使我們滿心歡喜,而我們卻把這種喜悅歸之于別的原因,當我們對希望的實現(xiàn)不再有十 足的把握時這種喜悅便停止了,我們又會重新陷入悲傷。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信念支撐著我們感覺世界的大廈,沒有這種信念,大廈便搖搖欲墜。我們已經(jīng)看出信念 決定我們認識生命的有無價值,決定我們熱愛人的生命或?qū)λ鼈兏械絽捑?。信念也使我們有可能忍受悲哀,我們之所以認為這種悲哀沒有什么了不起,無非是因為我 們確信這種悲哀很快便會結(jié)束,信念還使我們有可能忍受突然變得深廣的悲哀,直到某種存在與我們的生命具有同等的價值,有時甚至超過我們生命的價值為止。

此外,有一件事又使我內(nèi)心的痛苦變得象最初時刻那么尖銳,應(yīng)當承認這痛苦本來已經(jīng)不那么尖銳了。這件事就是重讀阿爾貝蒂娜寫給我的信里的一句話。我們 盡管熱愛著一些人,一旦我們在孤獨中只能經(jīng)受失去他們的苦痛而我們的思想又在某種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愿望塑造著這種苦痛時,這種苦痛就變得可以忍受了,而且 這種痛苦也不同于另一種更沒有人情味的與我們更格格不入的苦痛--這樣的苦痛與精神世界和內(nèi)心領(lǐng)域里的事故一樣出人意料,一樣奇特,--這樣的苦痛其直接 原因與其說是被愛的人們本身毋寧說是我們得知再也見不到他們的方式。阿爾貝蒂娜,我可以輕輕哭著想念她,可以答應(yīng)今晚也象昨天那樣見不到她;然而重讀"我 既然決心已定不可更改",這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儼如服了一劑引起心臟病發(fā)作而致人于死地的危險藥品。一切事物,一切變故和絕交信都具有一種特殊的危險,這 種危險可以放大而且歪曲人們可能給我們造成的苦惱本身。不過這種苦惱是不大可能持久的。無論如何我對機靈的圣盧取得成功還是堅信不疑的,我對阿爾貝蒂娜的 返回也信心十足,因此我倒要問我自己只說希望她返回是否有道理,不過我仍然慶幸我抱著這種希望。倒霉的是,正當我以為保安局事件已經(jīng)結(jié)束時,弗朗索瓦絲卻 來通報我說一個便衣警察曾前來打聽我是否習(xí)慣于留一些年輕姑娘在我家里,門房以為他指的是阿爾貝蒂娜,便回答說是的,從那一刻起房子似乎被監(jiān)視起來了,從 今以后我再也不可能在悲傷時刻叫一個小姑娘來安慰我了,當然也不再會因為突然出現(xiàn)警察而讓小姑娘把我看成壞人從而使我在她面前感到羞愧。我同時也明白,人 們?yōu)槟承粝攵畹某潭冗h比他們認為的要大,因為也不可能撫愛小女孩這件事仿佛永遠取消了我生活的價值,我還明白,人們一方面輕易地拒絕發(fā)財而且甘冒死 亡的危險,另方面又想象這個世界是由私利和怕死之心支配著的,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早想到連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看見警察來我家都為我感到害臊,我真寧愿 去自殺!根本不可能將這兩種痛苦加以比較。可是在生活里人們從來不會去想他們奉送過銀錢的人,他們以死威脅過的人還會有一個情婦,或者干脆說還會有一個伙 伴,而且他們還一心想得到情婦或伙伴的尊重,即使這份尊重并非屬于她們本人。然而突然間,出于我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羞愧之情(我的確沒有去想已成年的阿爾 貝蒂娜可以住在我家,甚至成為我的情婦),我認為似乎也可以就阿爾貝蒂娜住我家的事指控我誘騙未成年姑娘。于是我感到生活仿佛在四面八方都遇到了障礙。一 想到我和她同居時并非一塵不染,我便從我撫愛不認識的女孩因而受到處罰這件事里發(fā)現(xiàn)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幾乎在每次懲罰人時都存在著,而且使正確的判決和 法庭的差錯幾乎永遠都不存在,只存在法官對無辜行為的不合實情的想法和他對犯罪事實一無所知之間的某種一致性*??墒沁@么一來,一想到阿爾貝蒂娜的回歸可能 使我受到侮辱性*的判決,而這判決又會使我在她面前失去尊嚴或許還會對她本人不利從而使我得不到她的諒解,一想及此我再也不盼望她歸來了,我甚至害怕她回到 這里。我真想給她拍個電報讓她別回來??墒莿x那間,盼她回歸的熱望又以壓倒的優(yōu)勢攫住了我。正是在考慮了叫她別回來的可能性*和離她獨居的可能性*之后的須臾 之間,我反而突然感到為了叫她回來我準備犧牲所有的旅行,所有的尋歡作樂,犧牲我所有的工作!

?。∥以詾槲覍ο栘愄氐膼矍榭梢詭椭翌A(yù)見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命運,然而后者的發(fā)展和前者對比之下是怎樣地不同呀!自個兒呆著卻看不見她,這 讓我多么難以忍受!而我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最無足輕重的動作又都使我憶起阿爾貝蒂娜在身旁的歡樂氣氛,為此我每次都得重新嘗試分居的生活,付出新的代價, 領(lǐng)略同樣的痛苦。接下去是別種形式的生活前來爭妍斗艷,使這種新的苦痛黯然失色*,在這初春的日子里,我在等圣盧見邦當夫人的同時甚至想到過威尼斯和不認識 的美麗女人,從而有過愉快寧靜的時刻。我一發(fā)現(xiàn)這點便感到心驚肉跳。我適才領(lǐng)略的這種寧靜,意味著初次出現(xiàn)了一種斷斷續(xù)續(xù)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在我身上即 將與痛苦和愛情展開搏斗,而且最終會戰(zhàn)勝痛苦和愛情。這種我已預(yù)先嘗到滋味而且得知其征兆的東西暫時還只是一閃念,今后卻會成為我經(jīng)常的心態(tài),成為一種生 活,在這樣的生活里我再也不會為阿爾貝蒂娜去折磨自己,我再也不會愛她了。我的愛情剛認出可能戰(zhàn)勝它的唯一的敵人--遺忘,便簌簌地戰(zhàn)栗起來,有如一頭關(guān) 在籠里的雄獅猛然發(fā)現(xiàn)一條蟒蛇即將一口把它吞掉。

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阿爾貝蒂娜,弗朗索瓦絲走進我房間時卻從不迅速地對我說"沒有信"以便縮短我的焦慮,不過我仍舊不時地硬把某些思緒插進我的憂傷之 情里從而使我心田里的污濁空氣得以稍事流通和更新。然而到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了,似乎又是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象藥劑一樣使我睡著的,藥效一停我興許就會 醒過來。我在睡夢里也沒有一刻不思念阿爾貝蒂娜。她給我的睡眠是很特別的,而且在這樣的睡眠里我根本不可能象白天一樣隨意去想別的事。睡眠和對睡眠的回憶 是兩種互相交織的事物,要想睡著就得同時求助于它們倆。此外,醒著時我的痛苦不但不能減輕反而日甚一日。倒不是因為遺忘沒有發(fā)揮作用,而是在醒著時遺忘很 有利于使被想念的形象理想化,并以此促使我原有的苦惱和另外的類似的痛苦溶合從而得到加強。這理想化了的形象還算可以忍受。但只要我猛然想到她的房間,想 到那人去床空的房間,想到她的鋼琴,她的汽車,我便會渾身無力,雙目緊閉,頭歪在左肩上,活象即將昏厥過去的人,開門的聲音也幾乎使我同樣難受,因為開門 的人并不是阿爾貝蒂娜。在可能有圣盧的電報時,我也不敢問一句:"有電報嗎?"末了總算來了一份電報,不過電文卻只是把一切都推遲而已:"女士們外出三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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