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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我第一次去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拜訪回來的那天晚上,我想圣盧談到的那個常去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不是比我想德·蓋爾芒特夫人還勤得多嗎? 不正是為了這個普特布斯太太的女仆我才又返回巴爾貝克的嗎?說近一點,我不也曾經(jīng)渴望去威尼斯嗎,那為什么阿爾貝蒂娜就不能有去土蘭的愿望呢?其實我到現(xiàn) 在才意識到,我當(dāng)時本來就不會離開她,也不會去威尼斯,即使我打心底想:"我很快就要離開她了,"我也明白我再也不會離開她,這就象我明知我再也不會工 作,也不會去過一種有益于健康的生活,總之什么都不會去干,而我卻每日都要給明天許下這些宏愿。不過,無論我內(nèi)心深處怎么想,我當(dāng)時的確認(rèn)為比較聰明的辦 法是讓她在生活中感到無限期的分離在威脅著她。而出于我那可憎的聰明,我無疑讓她過分相信這點了。如今,這一切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我不能聽 任她在土蘭和這些女孩子呆在一起,不能聽任她和這個女演員呆在一起;一想到她避開我過的這種生活我就無法忍受。我要等她的回信:如果她是在干壞事,唉!多 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要緊呢(我這樣說也許是因為,我既然已經(jīng)不再象習(xí)慣的那樣讓她向我報告她如何度過她的每一分鐘,而且也不再為她有一分鐘的自由而恐懼萬 狀,我的忌妒心也就不再象過去那樣以分秒來計算時間了)。不過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一旦知道她不準(zhǔn)備回來我還會立即跑去找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會硬把她 從她的女友們身邊拉走。再說既然我已發(fā)現(xiàn)在此之前我從未懷疑過的圣盧的惡劣行為,我親自去一趟不是更好些嗎?誰知道他是否有意謀劃讓我和阿爾貝蒂娜分手 呢?

是否由于我自己已經(jīng)起了變化,是否由于當(dāng)時我不可能設(shè)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導(dǎo)致這種不尋常的分手局面呢,總之,如果我現(xiàn)在給她寫信,象在巴 黎對她說的那樣希望她別出什么事故,我是怎樣地在撒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遠(yuǎn)也不會再被我那無休無止的忌妒心毒化,我還會很快找到 即使不是幸福,起碼也是免除痛苦之后的寧靜。

免除痛苦?我難道真相信過,相信過死亡只消除存在的東西卻讓其余的東西保持原狀?我難道真相信過死亡能夠免除認(rèn)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內(nèi)心的 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卻不用別的東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讀遍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可惜卻沒有勇氣去構(gòu)想斯萬懷抱的那種愿望。如果阿爾貝蒂娜真的 遭到了什么事故,她如活著,我可以借故追隨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萬說的那樣重新獲得生活的自由。我是這樣看的嗎?他的確這樣看過,這自以為了解 自己的機靈人。人們對自己的內(nèi)心實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萬還活著,稍晚些時候我真該去告訴他,他那無異于犯罪的希望是荒謬的,他所愛之人的死絕不會使他得 到任何的解脫!

我在阿爾貝蒂娜面前丟掉了一切傲氣,我給她拍了一份充滿絕望之情的電報請求她回來,無論提什么條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擁抱她一分鐘,一個禮拜三次。她即使說:只擁抱一次,我也會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沒有回來。我給她的電報剛發(fā)出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是邦當(dāng)夫人拍來的。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世界都并不是一勞永逸地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生活的流程里還會 有我們無法猜測的事加入其中。唉!這份電報的頭兩行并沒有在我身上產(chǎn)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憐的朋友,我們的小阿爾貝蒂娜去世了,原諒我向您,向那么愛她 的您通報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游時,她的馬把她甩下來撞到一棵樹上。我們竭盡全力也未能使她蘇醒過來。我怎么沒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 一種從未領(lǐng)略過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來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對自己說過她也許不會回來了嗎?我的確說過,然而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一刻相信過這點。由于 我需要她呆在我這里,需要她用親吻來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惱,我從巴爾貝克起就已習(xí)慣時時刻刻和她形影相隨。甚至在她出門留下我一人獨處時,我仍 舊在擁抱她。她去土蘭以后我還在繼續(xù)這么做。和她的忠實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歸。如果說我的理智有時任意懷疑這一點,我的想象力卻自始至終再現(xiàn)著她回歸 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頸,我的嘴唇,自她走后,我的頸項和嘴唇似乎還在接受她的親吻,可是從今以后它們再也得不到這種親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 脖子和嘴唇上,儼如外祖母離開人世時媽媽撫摸著我說:"我可憐的孩子,那么愛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親吻你了。"我未來的全部生活都從我心靈里給挖出去了。我 未來的生活?我難道沒有偶爾想到過缺了阿爾貝蒂娜未來該怎樣生活?沒有!這么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獻給她直到我死去為止羅?那當(dāng) 然!這種與她分不開的未來,我往日從沒有去注意過,可如今這未來卻拆開來了,我意識到了它在我裂開的心靈上占據(jù)的位置。一無所知的弗朗索瓦絲走進了我的房 間;我怒氣沖沖地對她吼道:"怎么啦?"(有時幾個字就會使我們身邊的現(xiàn)實被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現(xiàn)實所替代,這幾個字能象眩暈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這才 說:"先生不必顯得那么不快,恰恰相反,他馬上就會感到滿意了。這是阿爾貝蒂娜小姐寄來的兩封信。"

我隨即意識到我的眼睛大約象精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懷疑。我好象一個看見自己的房間里同一個位置上又是長沙發(fā)又是洞穴的 人。他眼前再也沒有什么東西是真實的了,他倒在地上了。這兩封信大概是阿爾貝蒂娜在置她于死地的溜達之前不久寫下的。第一封信上說: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讓安德烈去您那里的意圖告訴我。我確信她會高興地接受邀請而且我相信這于她是件很幸運的事。她天資聰穎,一定會很好 地利用同您這樣的人作伴的機會去接受您擅長發(fā)揮的令人欽佩的影響。我認(rèn)為您這個主意對她對您都會有好處。因此,如果她對此有絲毫的異議(我不相信她會這樣 做),拍個電報給我,我負(fù)責(zé)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實際上她在寫了第一封信之后可能很快又寫了第二封,也許是同時寫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時時刻刻都在胡亂猜測她的意圖, 其實她的意圖無非是想回到我的身邊,對她的意圖,任何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個毫無想象力的人,一個和平條約的談判者或正在考慮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 都會比我判斷得更正確。這封信只有這些話:

"我回到您的身邊是否為時已經(jīng)太晚?如果您還沒有寫信給安德烈,您會同意再要我嗎?我一定服從您的決定,我懇求您不要遲遲不告訴我,您知道我多么急切地在等待您的決定呀。假如您決定讓我回來,我立即去乘火車。全心全意屬于您,阿爾貝蒂娜。"

要想阿爾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讓這次碰撞不僅在土蘭置她于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于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卻顯得從未有過地生龍活虎。一個 活人想進入我們的心靈必須有形,必須受時間框架的制約;由于他只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我們面前接連出現(xiàn),他永遠(yuǎn)只能給我們同時提供他本人的一個方面,提供一 張單一的像片。一個人只是簡單的時間積累,這無疑是很大的弱點,但也是強大力量的體現(xiàn);他屬于記憶,一小會兒的記憶對此后發(fā)生的事并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記 憶記錄下來的那一小會兒卻會持續(xù)下去,它會長存著,在這一小會兒里出現(xiàn)的那個人的輪廓也會和這一小會兒共同長存。這種零碎的記憶不僅會使死者長存,而且會 使她越變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應(yīng)該忘卻的就不只是一個阿爾貝蒂娜,而是無數(shù)的阿爾貝蒂娜。在我終于能夠忍受失去這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時,我還得 去忍受失去另外一個,另外100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

于是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過去使我感到生活的溫馨的,并不是阿爾貝蒂娜本身,而是當(dāng)我獨處時,在想到她的同時,那些與過去相類似的時刻勾起的對過去的 時刻無休無止的回顧。雨聲使我憶起貢布雷丁香花的香味;陽臺上變幻不定的陽光使我想起香榭麗舍大街的鴿子;炎熱的清晨震耳欲聾的喧嘩勾起我對新鮮櫻桃的回 憶,風(fēng)聲和復(fù)活節(jié)的到來喚起我對布列塔尼或威尼斯的渴望。夏季到來時,白晝漫長,氣候炎熱。正是師生一大早去公園樹蔭下為期末考試做準(zhǔn)備的時候,他們在那 里采擷自天而降的些微涼爽,這時的天空雖不象熾熱的中午那么燃燒一般烤人,卻已同樣地萬里無云了。在黑暗的房間里,我那和過去相比毫不遜色*的聯(lián)想力如今只 能給我?guī)硗纯?,正是這種聯(lián)想力使我感覺到外面的空氣重濁,西沉的夕陽給一幢幢垂直的樓房和教堂抹上了一層黃褐色*。弗朗索瓦絲進來時無意間擾動了大窗簾的 褶子,看見陽光在我身上碎成一片一片,我強忍著才沒有叫出聲來,這陽光過去曾使修葺一新的"傲女布利克維爾"的門面顯得格外美觀,當(dāng)時阿爾貝蒂娜對我 說:"它已重修過了。"我不知如何向弗朗索瓦絲解釋我嘆氣的原因,便對她說:"噢!我渴了。"她走出去,又走回來,可是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去,因為一件事突然向 我襲來使我痛苦不堪,成千上萬的這類看不見的往事每時每刻都會在我周圍的暗處冷不防呈現(xiàn)出來;我看見她給我拿來的是蘋果酒和櫻桃,在巴爾貝克時,一個農(nóng)家 伙計送到我們車上的正是這種蘋果酒和櫻桃,過去,在這兩樣?xùn)|西的作用下,在大熱天我也能完全適應(yīng)黑暗的餐廳里五顏六色*的光線。于是我第一次想到了埃戈爾農(nóng) 莊,我對自己說,在巴爾貝克時,有些天阿爾貝蒂娜老對我說她沒有空,她必須同她姨母一道出門,她當(dāng)時也許是要和她的某個女友去一個她知道我不常去的農(nóng)莊 吧,當(dāng)我偶爾在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滯留而那里又有人對我說:"我們今天沒有看見她"時,她也許正在那個農(nóng)莊對她的女友說我倆相偕出游時她也對我說過的那句 話:"他不會想到來這里找我們,因此咱們不會受干擾。"我要弗朗索瓦絲把窗簾拉上,我再也不愿看那一片陽光了。然而陽光仍舊那么火辣辣地滲進了我的記 憶。"我不喜歡這家飯店,雖然它修復(fù)了,后天我們還是去圣馬丁,在……"明天,后來,這意味共同生活的前景,也許是永恒的,它已經(jīng)開始了,我的心已朝這樣 一個前景撲過去,然而,它不復(fù)存在了,阿爾貝蒂娜死了。

我問弗朗索瓦絲幾點了。6點。謝天謝地,悶熱總算快過去了,我和阿爾貝蒂娜以往也曾一起抱怨過這樣悶熱的天氣,但我們又很喜歡這種悶熱。白晝正在結(jié) 束??墒俏以谶@一天得到了什么呢?傍晚的涼爽逐漸升騰起來,太陽正在西沉;還記得在我和她一同回家取道的那條路的盡頭,我遠(yuǎn)遠(yuǎn)瞥見最后一個村莊后面仿佛有 一座孤零零的車站,當(dāng)天晚上我們準(zhǔn)備一道在巴爾貝克停留,所以不可能到達那個車站。那時我們在一道,此刻卻必須在這同一個黑黑的無底洞前嘎然停下,因為她 已經(jīng)死去了。拉上窗簾已經(jīng)不夠了,我竭力蒙住自己記憶的眼睛和耳朵,使我再也看不見那一縷菊黃|色*的夕陽,再也聽不見在我四周的樹枝上互相呼應(yīng)的看不見的鳥 兒們的啁啾,當(dāng)時帶著那樣的柔情擁抱著我的她如今卻已溘然長逝了。在夜間,我竭力避開潮濕的樹葉以及騎上驢背在公路上走來走去時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覺。然而 這些感覺已經(jīng)拉住了我,將我從當(dāng)前的時刻帶向遙遠(yuǎn),讓"阿爾貝蒂娜已長眠"這樣的概念象潮落潮涌一般周而復(fù)始地沖擊著我。??!我永遠(yuǎn)也不進森林了,我再也 不去林間散步了??墒请y道一馬平川就不那么令我難受嗎?有多少次,為了尋找阿爾貝蒂娜,我穿過了克利克維爾平原,有多少次我和她一道走回來時又再一次取道 那里,如遇大霧天,溟蒙的霧靄使我倆產(chǎn)生身臨浩瀚水泊的幻覺;如遇天清氣爽的夜晚,皓月當(dāng)空,大地變成虛無縹緲的幻境,咫尺之間恍如天上;白晝間大地卻僅 僅呈現(xiàn)出遙遠(yuǎn)的身影,它把已被日光融入蒼穹的田野和森林揉進多么純凈透明的瑪瑙般的蔚藍!

弗朗索瓦絲想必在為阿爾貝蒂娜之死感到高興,不過也應(yīng)該對她進行正確的評價,出于某種禮貌和分寸感她并沒有裝出悲哀的樣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 的律法和中世紀(jì)農(nóng)婦特有的手舞足蹈唱著哭喪的傳統(tǒng)畢竟比她對阿爾貝蒂娜,甚至比她對歐拉莉的仇恨更為古老。因此近幾天里的一個傍晚,由于我沒有來得及掩蓋 我的痛苦,她瞥見了我的眼淚,這又勾起了她那小農(nóng)的本能,這種本能曾使她抓獲并折磨過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雞活煎螯蝦時只感到無比快活,在我生病時她也曾帶 著同樣的快活勁觀察我糟糕的臉色*,那神氣同她觀察傷在她手下的貓頭鷹一模一樣,緊接著她便象預(yù)言大禍似的-陰-郁地宣告我臉色*不好。不過她在貢布雷養(yǎng)成的《習(xí) 慣法規(guī)》使她從不輕易灑淚或傷感,她認(rèn)為這類感情象拿走她的法蘭絨衣服或勉強吃東西一樣是令人沮喪的。"啊!不,先生,不能這么哭,這樣哭對您可不好!" 瞧她想阻止我流淚時那副焦慮的樣子,儼然是把流淚當(dāng)成血流如注了??上冶砬槔涞@就扼制了她想抒發(fā)感情的愿望而她想抒發(fā)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誠摯的。阿爾 貝蒂娜于她也許和歐拉莉于她沒有什么兩樣,既然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從我這里獲取好處了,她弗朗索瓦絲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過她仍然執(zhí)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 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里人極為有害的后塵,不愿意"讓別人看見"。"沒有必要哭,先生,"她這次對我說話的口氣平靜了些,而且與其說她是在向我表 示憐憫不如說她是想顯示她的洞察力。她補充說:"也是該得如此,她福氣過了頭,可憐的人兒,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在這漫長得無以復(fù)加的夏日黃昏里陽光消逝得多么緩慢?。γ娴姆可嵯髴K白的幽靈一般繼續(xù)在天幕上無休無止地涂抹著它經(jīng)久不變的白色*。黑夜總算在我這個 套間里降臨了,我碰了前廳的家具,然而在我認(rèn)為已經(jīng)一片漆黑的樓道上,樓梯門鑲了玻璃的部分還透看藍光,那是花一般的藍色*,昆蟲翅膀一般的藍色*,倘若我不 曾感到這是最后一線反光,是陽光以不知疲倦的殘酷勁兒象利刃一般對準(zhǔn)我的最后一刺,我或許會認(rèn)為這藍色*十分絢麗。

漆黑的夜幕終于降下來了,然而一看到斜掛在院子里樹梢上的一顆星我便憶起了我倆晚餐后驅(qū)車漫游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頭,我有時也會在 巴黎的非天然的萬家燈火中分辨并采擷那游移在長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輝,在我的想象里,這月光使巴黎須臾之間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無限靜謐的田野,這 時整個巴黎似乎都充滿著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長夜何時有盡頭呢?黎明前的涼意使我簌簌地顫抖起來,因為這涼意使我憶起了一個甜密 的夏天,那時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別,從巴爾貝克送到安加維爾,再從安加維爾送到巴爾貝克,直到破曉。我此刻對未來只抱著一個希望--一個比恐懼更令人 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爾貝蒂娜。我明白我總有一天會忘掉她的,我確曾忘掉過希爾貝特,忘掉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我也確曾忘掉過我的外祖母。忘卻得 如此徹底,忘卻得如此平靜,就象把墓地忘得一干二凈一樣,通過這樣的忘卻我們擺脫了我們已經(jīng)不愛的人,而且隱約意識到這樣的忘卻對我們還在愛戀的人似乎也 是不可避免的,這樣的忘卻正是對我們最公正最殘酷的懲罰。老實說,我很清楚這種忘卻是一種毫不痛苦的狀態(tài),一種無動于衷的狀態(tài)。然而我不能同時想我現(xiàn)在和 我未來是什么樣子,我便絕望地追憶著我們撫愛、親吻和友愛地共枕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遠(yuǎn)失掉的表面現(xiàn)象。這滿含柔情的回憶的沖動與"她已逝去" 的概念互相沖撞起來碎成一片一片,這兩股互相對立的思緒的互相沖擊竟使我氣悶到再也無法呆著不動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驀地停住發(fā)起愣來;我離開阿爾貝蒂 娜,滿心喜悅地帶著她的熱吻走出來時看見的正是這樣的曙光,眼下這縷曙光正在窗簾的上端抽出它那已變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發(fā)白的,厚密而無情的寒光仿佛正 朝著我一刀刺了過來。

街上很快就會喧鬧起來,從鬧聲的聲質(zhì)表上可以看出在鬧聲回蕩中不斷提高的炎熱程度。幾小時之后,炎熱的空氣將浸潤著櫻桃的香味,然而就在這樣炎熱的氛 圍里我尋找到的(有如在一劑藥里換了其中的一味就會使這劑藥由安舒和興奮劑變成使人消沉的藥)已經(jīng)不再是對女人的渴求而是對阿爾貝蒂娜逝去的極度的憂慮。 而且我回憶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性*的滿足一樣滲透著她也滲透著痛苦。我當(dāng)時以為阿爾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會使我感到膩煩(無疑是因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里也需 要她),現(xiàn)在她去世了。我倒寧可不去那里了。往日我似乎把阿爾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間的障礙物,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容納這些物品的器皿,通過她, 就象通過一只花瓶一樣,我才能接受這些物品?,F(xiàn)在這只花瓶既已毀壞,我感到再也沒有勇氣去抓住這些物品了,而且已沒有一件東西不使我頹喪地背過身去,我真 寧愿不去品嘗這些東西。由此可見我與她的分離并沒有給我開辟一個可能享樂的新天地,而我過去卻一直認(rèn)為是她的存在使這個天地向我關(guān)閉了大門。她的存在也許 的確是我出門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礙,但是這個障礙卻象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掩蓋了別的障礙,這些障礙在她這個障礙消失之后便完好無缺地再現(xiàn)出來了。過去的情況也 是如此,某個可愛的人兒來訪妨礙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獨自在家我也并沒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決斗、烈馬使我們看到死亡在逼近我們,我們也許會 闊綽地去享受生活,去盡情快活,去觀賞陌生的國家,因為我們即將被剝奪享受這些東西的可能。一旦危險過去,我們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一律的毫無生氣的生活, 而且在這樣的生活里那一切享受都不復(fù)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無疑不能持久。冬日會重新降臨,到那時我便再也不怕回憶同她徹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這類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儲藏在它冰 層下的我曾經(jīng)萌發(fā)過的最初的欲念帶回給我嗎?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時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門鈴之前我又深感長夜難熬之時萌發(fā)的,從今以后我可以永遠(yuǎn)徒 勞地等待她按門鈴了。那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我因兩次以為她不來而萌生的最初的憂慮帶回給我叫?在那段時間我很少看見她,她總是隔幾周來訪一次,她每次來 訪都使她從一種我并不試圖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現(xiàn)出來,她來訪之間的間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斷的輕如游絲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從而確保我的寧靜。 這些間隙在當(dāng)時可能使我安寧,而此刻回想起來,它們卻充滿了痛苦,因為到后來我再也不認(rèn)為她在這些間隙里干了些什么我不了解的事都與我無關(guān)了,尤其在她永 遠(yuǎn)也不會再來訪問我的今天;因此她常來訪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來訪而變得那么甜蜜的晚上,此刻卻可能借著凜冽的北風(fēng)向我吹來我當(dāng)時并沒有感受過 的憂慮,而且給我?guī)肀4嬖谒獌鱿旅娴奈业膼矍榈呐哐?,不過這胚芽已變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節(jié)又要開始了,自從希爾貝特和我在香榭麗舍大道玩了那 幾場游戲之后,我感到寒冷的氣候老顯得那么悲涼;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將來臨我便憶起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爾貝蒂娜直到深夜,這么一想, 正如一個病人從身體的角度考慮自己的胸肺,我,從精神的角度,從我的感傷,從我的心考慮,我認(rèn)為最使我不寒而栗的還是嚴(yán)寒天氣的重新來臨,一想及此我便對 自己說,最難苦熬的恐怕還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節(jié)都有所聯(lián)系,因此要想從我的記憶里抹去阿爾貝蒂娜,我也許應(yīng)該忘掉所有的季節(jié),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過偏癱的老人重新學(xué)習(xí)閱讀那樣再從頭 開始去熟悉這些季節(jié);我也許應(yīng)該和整個宇宙都斷絕聯(lián)系。我想,也許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沒有這種可能性*)使我不再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認(rèn)為 一個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異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覺造成的,有時甚至?xí)龊跞说囊庠?,而且每天都可能發(fā)生。我恐怕會對日子千差萬別卻周而復(fù)始這點感到苦 惱,不僅大自然,連人為的環(huán)境甚至某種更為因襲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這些日子引進某一個季節(jié)。我夏天前往巴爾貝克的周年日即將來臨,我那還沒有同忌妒心結(jié)下 不解之緣的愛情,那尚未為阿爾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憂心忡忡的愛情在后來經(jīng)歷了那么大的變化,最后終于變成了與初期迥然不同的愛情,致使阿爾貝蒂娜的命運 始而變化終而結(jié)束的最后這一年顯得既充實,多樣化,又象一個世紀(jì)那樣漫長。接著便是對后來那些日子的回憶了,不過還是前些年的事,禮拜天天氣不好大家照舊 出門,午后百無聊賴時,風(fēng)聲雨聲也會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學(xué)家";我后來怎樣焦灼地眼巴巴瞧著阿爾貝蒂娜來看我的時刻越來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 她第一次撫愛了我,不過被送燈進來的弗朗索瓦絲打斷了,在那樣死氣沉沉的時節(jié),是阿爾貝蒂娜表現(xiàn)了對我的興趣,因此我當(dāng)時對她的愛情本來是大有希望的!在 某個提前來臨的季節(jié),在那些不尋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開著大門的講經(jīng)堂和寄宿學(xué)?;\罩在金黃|色*的塵埃里,從那里出來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為之生輝, 她們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和她們的女伴聊著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們那神話般的生活的熱望,就是這樣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邊 就能阻止我接近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憶到那些極其平常的時刻也一定會有內(nèi)心世界的圖景加入其間從而使這些時刻變?yōu)楠氁粺o二的東西。后來,在天氣轉(zhuǎn)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 空一般晴朗,我聽見牧羊人的牛角獵號聲,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把它的陽光一會兒同我的憂慮聯(lián)系在一起,我的憂慮是因為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可 能和萊婭以及那兩個少女在一起;一會兒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聯(lián)系起來,那種甜蜜儼然來自使使我感到難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絲很快就會把這個妻子給我?guī)Щ?來。弗朗索瓦絲在打給我電話里轉(zhuǎn)達了和她一道回來的阿爾貝蒂娜畢恭畢敬的致意,我原以為她的電話轉(zhuǎn)達會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錯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 因為這個電話使我感到我愛的人已的的確確屬于我,她只為我而生活,即使遠(yuǎn)離在外,我也沒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 她就會回到我的身邊。這樣,這來自遠(yuǎn)方的電話傳言便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街區(qū)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里有我的幸福之源,緩解痛苦慰藉心靈的因素會從那里源源不斷 地移向我這里,最后把無比甘美的精神自由還給我,從此以后我只須--在毫無牽掛地習(xí)研瓦格納的音樂的同時--放心等候阿爾貝蒂娜到來,不需要過分激動,更 不必帶著毫無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這種"她回來,她對我畢恭畢敬,她屬于我"的幸福感來自愛情卻并非來自驕傲。此刻即使有50個女人對我唯命 是從一召即來,只要她們不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而是來自印度,我也會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當(dāng)我獨自一人在房里彈奏樂曲時,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溫順地 朝我走來,我呼吸到了一種象陽光下的浮塵一般分散的物質(zhì),正如別的物質(zhì)有益于身體健康,這類物質(zhì)對心靈大有裨益。過了半小時,阿爾貝蒂娜果真來到了,我隨 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為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厭倦的,因為對我來說伴隨這兩件事的是一種可靠感,哪知正因為這種可靠感,從弗朗索瓦絲用電話 通知我說她已把阿爾貝蒂娜帶來那一刻起,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便給后來的鐘點注進了金子般可貴的寧靜,使這一天變成了與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為這另 一種日子已具有與眾不同的精神基礎(chǔ),這種精神基礎(chǔ)使這樣的日子變得十分獨特,這種獨特性*剛好和我一向度過的日子的多樣性*結(jié)合起來,不過這種獨特的日子是我 從來沒有想象過的--猶如我們想象不出如何在夏日里休息一天,倘若這樣的休息日從來不曾在我們以往的生活里存在過的話;我還不能絕對肯定說我已想起了這樣 的一天;因為我此刻在寧靜中感到一種我當(dāng)時未曾感受過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后,當(dāng)我逐漸回溯到我熱愛阿爾貝蒂娜之前度過的那段時間,當(dāng)我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業(yè)已愈 合從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脫離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時,當(dāng)我終于能夠毫不難過地回憶起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和弗朗索瓦絲上街買東西的那個日子時,我便很樂 意地回顧了屬于我以往從未經(jīng)歷過的精神時期的這一天;我終于準(zhǔn)確地憶起了這一天,不僅沒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憶它就象人們想起過了之后才感到十分炎 熱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樣,就象人們僅僅在事后才在沒有合金的條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純金和牢固的天藍石的成色*一樣。

因此這幾個年頭盡管因為我老想到阿爾貝蒂娜而變得痛苦不堪,卻不僅給我對她的回憶增添了連續(xù)不斷的繽紛色*彩,各異其趣的行為方式,增添了每個季節(jié)每個 時辰留下的痕跡,從仲夏六月的黃昏到冬日的夜晚,從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時黎明的曙光,從巴黎的雪到圣克魯?shù)目萑~,而且還加進了我對阿爾貝蒂娜不間斷地作出的 特殊分析,每時每刻在我腦海里再現(xiàn)的她的外形,我在那個時期見到她的次數(shù)的多少,間隔的長短,為等她而引起的焦慮,某個時刻我對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 希望和隨之而來的失望;以上這一切都改變了我回顧過去時傷感的性*質(zhì),也改變了我對與她緊密相聯(lián)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實了我生活過的每一個太陽年,這些年辰 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于與她的往事無從分割已經(jīng)夠凄涼的了,何況它們同時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鐘點并不由太陽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會的情況確定;一天的長短 或氣溫的增加與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發(fā),我們親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來衡量,由她的臉龐的逐漸變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時給我寫信的多寡和書信的風(fēng)格,她見我 回家時撲過來的動作緩急來衡量??傊?,如果說這些變化著的時間,這些千差萬別的日子每一個都把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奉還給了我,這可不僅僅是因為我追憶了與這 些時日大同小異的時刻。記得每次在我戀愛之前對方就已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之所以懷著不同的愿望,是因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頭一天還盡幻 想著海上風(fēng)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陽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關(guān)得并不嚴(yán)實的柵欄時悄悄帶進了玫瑰的香味,我醒來后卻啟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戀愛的當(dāng) 中,我的精神大氣的多變狀態(tài),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斷改變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愛情的能見度縮小明天又把這種能見度無限地擴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 把它冷縮成一場風(fēng)暴的嗎?人們僅僅憑自己占有的東西而存在,人們又只占有確實存在于眼前的東西,而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思想?yún)s又如此大量地遠(yuǎn)離 我們自身出外遨游,使我們的視線捕捉不到它們的蹤影!這一來我們便再也無法把它們包括在我們自身這一整體里了。不過它們?nèi)匀豢梢酝ㄟ^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們 身上。于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時幾乎已不再想念阿爾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夠憶起來的東西--醒來時我卻找回來了一長串往事,它們來到我最清醒的意識 里游弋,使我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東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還是子虛烏有呢。阿爾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變了 意義;她的背叛也突然變得嚴(yán)重起來了。

我現(xiàn)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現(xiàn)的仍舊是她活著時我經(jīng)??匆姷乃倪@個或那個倩影,我又怎能認(rèn)為她已經(jīng)長眠了呢?她一會兒風(fēng)馳電掣,一會兒斜倚在她的自行車 上,有如騎著神車在雨天飛跑。有幾次,我們在晚間帶上點香檳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聲音忽然起了變化,帶著挑逗的意味,熱烈的情緒使她臉色*發(fā)白,兩頰卻抹上 了一層紅暈,車內(nèi)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讓她把臉靠近月光,此時此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試圖追憶她那發(fā)紅的顴頰卻枉費力氣,我再也看不見了。由此可見我 應(yīng)該在我心里消除的并不是一個,而是無數(shù)的阿爾貝蒂娜。每一個阿爾貝蒂娜都附著于某一天的某一個時辰,我在重見那個阿爾貝蒂娜時我便重新置身于那個日子 了。而過去的那些時刻也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我們的記憶里它們總是朝未來運動著,--朝那本身也變成了過去的未來,--而且把我們自己也帶進這個未來。下 雨天,阿爾貝蒂娜披上橡膠雨衣時我從不撫愛她,我真想請她脫掉這副鎧甲,否則這就成了與她共同體驗軍營之愛和旅伴友情了。然而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已經(jīng)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獻身請我做*愛,由于害怕她變壞我一直裝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沒有我的響應(yīng),她恐怕也就不會去要求別人了,而此刻這個要求卻激 起了我瘋狂的性*欲。在別的女人身上我也許根本不可能體驗到同樣的做*愛的快活,然而能貢獻給我這種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難以邂逅了,因為阿爾貝蒂 娜已經(jīng)辭世了。我似乎應(yīng)該在兩種情況之間進行抉擇,決定哪一種是真實的,因為阿爾貝蒂娜之死--這個情況來自我并不了解的現(xiàn)實,也就是她在土蘭的生活-- 和我對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動情,我的迷戀與忌妒是那樣地互相矛盾。那些從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極其豐富的往事,那些能夠說明和代表她 一生的極為充沛的感情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她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我說她的感情充沛是因為保留在我記憶里的我對她的柔情襯托出了她感情的豐富多彩。不光阿爾貝蒂娜 一個人只是一連串的時間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對她的愛情并不簡單: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夾雜著肉欲,類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與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瘋 狂的忌妒。我不是一個單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熱戀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組成的大軍--這些忌妒者中沒有一個只為同一個女人而忌妒。無疑正由于此,我 雖不情愿,總有一天我的心會痊愈的。在一個群體里,各個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覺地一個被一個代替,代替者還會被淘汰,因此到最后會發(fā)生變化,但如果不是群體 而是單一體,這種變化是難以設(shè)想的。我的愛情和我本身的復(fù)雜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長而且變得五花八門。不過這些痛苦總還是可以是排成兩組,兩組之間的交替便 構(gòu)成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全部的愛情史,我對她的愛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于猜忌。

如果說我很難想象阿爾貝蒂娜,在我心里那么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我背負(fù)著當(dāng)前和往昔的雙重馬鞍)已經(jīng)死了,那么下面這種現(xiàn)象恐怕也同樣互相矛盾:我 對阿爾貝蒂娜過失的懷疑--當(dāng)然,她曾在這些過失里得到過享受的肉體和她曾向往過這種過失的心靈如今都已不復(fù)存在了,所以她已不可能再犯這些過失,也不再 對這些過失承擔(dān)責(zé)任--在我身上激起了巨大的痛楚,但我如果能在痛苦里見到這個物質(zhì)上已不復(fù)存在的人的實際精神狀態(tài)的證據(jù),而非她以往留給我的印象的注定 要消失的反光,我又會感謝這痛苦的恩德。只要我這份愛情能夠了結(jié),那再也不能和別的人共享歡樂的女人應(yīng)該說已激不起我的忌妒之情了。然而這恰恰是不可能的 事,因為我的忌妒只能在往事里,在對栩栩如生的阿爾貝蒂娜的往事的回憶里找到它的對象即阿爾貝蒂娜本人。既然我一想到她就會使她復(fù)活,她的背叛便永遠(yuǎn)不可 能是死人的背叛,因為她背叛的時刻不僅于她,而且于倏忽之間從眾多的"我"中引出來的我,于正在注視她的我也變成了當(dāng)前的時刻。因此任何年月的差異都永遠(yuǎn) 不會把這不可分的一對分開,這一對中有一個人新犯了過失便立即會有一個可憐巴巴的而且是現(xiàn)時現(xiàn)刻的忌妒者前來與他配對。最近這幾個月我曾把阿爾貝蒂娜關(guān)在 我的寓所里。然而現(xiàn)在想起來,她當(dāng)時還是自由的;她胡亂使用了這種自由,她不是和這幾個女人婬*亂就是和那幾個女人婬*亂。以往我總是不停地考慮展現(xiàn)在我面前 的毫無把握的未來,我曾試圖看出個究竟。如今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象復(fù)制品一樣的未來(與真正的未來同樣使人憂慮,因為它同樣地毫無把握,同樣難于了解,同樣神 秘,但更為無情,因為我不可能或不幻想去影響它,象對真正的未來一樣去影響它;也因為它一伸展開來便與我的生命本身共久長,可是我的女伴又不可能前來撫慰 它所引起的痛苦)再也不是阿爾貝蒂娜的"未來",而是她的"過去"。她的"過去"?這話說得不確切,因為忌妒心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忌妒心想象的事永遠(yuǎn) 屬于"當(dāng)前"。

氣候環(huán)境的變化會引起人們內(nèi)心的變化,會喚醒業(yè)已忘懷的那些"我",也會阻撓麻木不仁的習(xí)慣,給某些回憶,某種苦痛注入新的力量。如果此刻的天氣使我 憶起了在巴爾貝克時某一天的天氣,上述的情況就更明顯了,比如那天,大雨將臨,天知道為什么阿爾貝蒂娜竟準(zhǔn)備穿上那條貼在身上的橡膠防雨褲去遠(yuǎn)足!如果她 還活著,象今天這樣的天氣,她在土蘭無疑會去作同樣的郊游。她既然已不可能這樣做了,我就不應(yīng)該再為這個念頭去苦惱;然而,好比截去肢體的人,任何氣候的 變化都會使截肢的地方格外疼痛。

一件我長期沒有去想過的往事猛然間在我的記憶里凝結(jié)起來,在此之前它一直呆在我那捉摸不定而又隱蔽的記憶長河之下。幾年以前,有人當(dāng)著阿爾貝蒂娜的面 談到她的淋浴衣,她的臉當(dāng)即紅了起來。那年月我對她還沒有產(chǎn)生忌妒心。此后我曾想問她是否還記得那次談話,要她告訴我為什么她當(dāng)時臉紅了。這件事之所以使 我格外掛心不只是因為有人告訴我萊婭的兩個女朋友常去旅館的海水浴場,而且,據(jù)說她們不光是為淋浴才去的。不知是害怕惹惱阿爾貝蒂娜呢,還是想等待一個更 合適的時機,我總是一味地推遲談及此事,后來也就不再想它了??墒窃诎栘惖倌人篮蟛痪梦彝蝗挥窒肫鹆诉@件往事而且察覺了此事既令人生氣又十分莊嚴(yán)的特 色*,這些特色*是那些因解謎人已死而永遠(yuǎn)解不開的謎所獨具的。我難道不能哪怕只設(shè)法了解一下在海水浴場阿爾貝蒂娜是否從未做過任何壞事,或者只是有做壞事的 嫌疑?我如果派一個人去巴爾貝克也許能弄個明白。她如活著,我無疑是什么也打聽不出來的。然而當(dāng)人們再也不怕犯過失的人記仇時,他們的舌頭便奇異地松開 了。他們會毫不困難地敘說此人的過失,由于人的想象力的結(jié)構(gòu)尚處于初級的過分簡單的階段(它們還沒有經(jīng)過大量的改造,而這種改造可以使人類發(fā)明的雛型臻于 完善,無論是氣壓計,是氣球,還是電話等等,得到改善后再與雛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這樣一種結(jié)構(gòu)的想象力僅僅容許我們同時看見極少的事情,因此關(guān)于海水 浴場的回憶就占據(jù)了我內(nèi)心里全部的視野。

在睡眠的一條條黑暗的長街上,我有時會碰上一個惡夢,這類惡夢倒并不十分嚴(yán)重,首先因為它們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后繼續(xù)一個小時,有如不自然的睡眠 方式引起的不適;其次還因為人們很少遇上這樣的惡夢,兩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還不能肯定--也不能肯定錯覺和對惡夢的一再分割(有沒有使這些惡 夢顯出一種似曾見過的樣子說一分為二是不夠的)。我既然對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懷疑,我當(dāng)然早就應(yīng)該進行調(diào)查了。然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使我屈服于她 的那種疲勞和軟弱又不允許我在見不到她時著手進行此事。不過,有時從長年累月的軟弱里可能會猛然冒出閃電般的強大力量。我決定進行調(diào)查,起碼是部分的調(diào) 查。

可以說阿爾貝蒂娜一生中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別的事。不過我還是在考慮我能派誰去巴爾貝克作一次實地調(diào)查。埃梅似乎是合適的人選。他不僅對當(dāng)?shù)亓巳缰刚疲?他還屬于那種十分操心自己的利益,對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對無論哪種道德都漠不關(guān)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們給他們報酬豐厚,他們在按我們的意志辦事方面會表現(xiàn) 得謹(jǐn)言慎行,不怠惰不貪贓枉法國時又不擇手段),我們談到這類人時總是說:"是些好樣的人。"我們對這類人是可以絕對信賴的。埃梅一動身,我便琢磨我現(xiàn)在 如能問阿爾貝蒂娜本人關(guān)于埃梅準(zhǔn)備去那邊打聽的事,那不知會強多少。于是我寧愿親自問她而且似乎已準(zhǔn)備親自問她的念頭立即把阿爾貝蒂娜帶到了我的身邊,這 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擺姿勢"的照像,快鏡頭照出的人像總是更生動,我在想象我們的交談時,我同時又意識到這交 談根本不可能;我剛從新的角度去重新考慮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這阿爾貝蒂娜便引起了我對業(yè)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見她們當(dāng)然也無從修改她們被美 化了的形象;這阿爾貝蒂娜同時也引起了我的哀傷,她永遠(yuǎn)消失了,那可憐的小家伙永遠(yuǎn)被剝奪了生活的樂趣。于是倏忽之間,我從忌妒心對我的折磨里驟然轉(zhuǎn)移到 離別的絕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著我心靈的并不是充滿仇恨的猜疑,而是對和妹妹共同度過的洋溢看愛和信任的時刻的使我感動的回憶,死神的確已經(jīng)使我失去了這樣一個妹妹,因為 我的悲傷并非與阿爾貝蒂娜曾經(jīng)是我的什么人有關(guān),而是與我的心逐漸使我相信她是什么人有關(guān),因為我的心總渴望著領(lǐng)略最一般的愛的激動;于是我明白了那使我 如此厭倦的生活(至少我認(rèn)為如此)其實是趣味無窮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無關(guān)宏旨的話題同她閑聊的那些時刻也曾使我精神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在當(dāng)時的 確沒有覺察到這種精神上的滿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終不懈地去追憶這樣的時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時刻了;我能追憶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車?yán)?,她坐在我身邊?出的某個動作,或在她房間里她在我對面坐到飯桌上的動作,都在我心里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浪,這波浪越涌越近最后便淹沒了我整個的心靈。

我從來沒有認(rèn)為我們用餐的這個房間很美觀,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它美觀是為了讓她生活在其中感到滿意。如今,這里的窗簾,椅子,書籍都不再是我漠不關(guān)心的 東西了。并非只有藝術(shù)才能給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層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藝術(shù)固有的這種使魅力和神秘性*與人們水-乳-交融的能力也會轉(zhuǎn)換給痛苦。當(dāng)時我從不 去注意我和她從森林回來到我去維爾迪蘭家之間這段時間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淚眼卻在尋找晚餐時刻的美妙而莊嚴(yán)的溫馨。愛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 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但也并非只有沉迷于生活的感受才能體會愛情。在塵世,在市街的喧囂和周圍鱗次櫛比的房舍的雜亂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堂的獨一無二又經(jīng) 久不變的正確的高度,只有遠(yuǎn)離塵囂,從鄰近的山坡遙望過去,城市失去了蹤影或只在地平線上呈現(xiàn)出模糊的一團,只有這時你才可能在黃昏的寂靜里沉思默想從而 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淚眼鳥瞰阿爾貝蒂娜的全貌,同時回想著那晚她所說的全部嚴(yán)肅而正確的話語。

一天清晨,我仿佛在霧靄里看見一座小山的橢圓形身影,感覺到一杯巧克力的溫?zé)?,與此同時一件往事的回憶卻使我的心難受得緊縮起來。阿爾貝蒂娜在一個下 午來我家看望我,我第一次擁抱了她,原來我突然聽見了剛點燃的熱水暖氣發(fā)出的格格響聲。我氣沖沖地把弗朗索瓦絲交給我的維爾迪蘭夫人的邀請信仍到地上。阿 爾貝蒂娜既然這么年輕就死了;而布里肖又繼續(xù)去維爾迪蘭家赴宴,維爾迪蘭夫人家也繼續(xù)高朋滿座而且也許還會高朋滿座若干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時的感受 便以更大的力量逼我相信死神并不襲擊同一歲數(shù)的所有的人!布里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會結(jié)束時布里肖把我送了出來,我當(dāng)時在樓下看見了阿爾 貝蒂娜房間里的燈光。我后來曾反復(fù)回想過她房間里的那一縷燈光,但卻從來沒有從現(xiàn)在這樣的角度去回憶過。因為我們的回憶雖然的確屬于我們自己,我們擁有這 些回憶卻好比我們擁有花園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門往往為我們所不知,可能會是鄰近的某個人前來替我們打開這些暗門,因此在這之前我們雖然回到了家 里,但起碼有一個方面我們還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時人去樓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樓下再也看不見阿爾貝蒂娜的房間而那間房里的燈光也永遠(yuǎn)熄滅,我才明白那 天晚上離開布里肖時我以為自己因不能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別處做*愛而感到煩躁、懊惱,那是怎樣的錯覺。只因為我自以為很有把握全部占有那個寶貝,那個把光芒從 上至下反射到我身上的寶貝,因而對估量它的價值便毫不在意,這樣一來我便必然認(rèn)為這寶貝還比不上尋歡作樂,這種尋歡作樂無論多么微不足道,我在竭力想象它 們時起碼對它們作了估價。我明白了,在巴黎時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過的那種生活正好使我實現(xiàn)了一種深沉的寧靜,而在巴爾貝克大廈,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 屋檐下時,我夢想過這種寧靜但以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參加維爾迪蘭家最后一次晚會之前--即使這次晚會沒有舉行我也不會為此感到寬慰--我們從森林回來時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進行過一次談話,那次談話 使阿爾貝蒂娜和我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領(lǐng)域使我們互相同化了。因為如果說我?guī)е崆榛匚端穆敾酆退龑ξ业捏w貼,這無疑不是由于她的聰慧和她對 我的體貼超過了我認(rèn)識的其他人;在巴爾貝克時德·康布爾梅夫人不是對我說過:"怎么!您完全可以和埃爾斯蒂爾這樣一個天才一道度過這些日子,而您卻和您的 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歡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是因為她的聰慧使我聯(lián)想到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我把這種東西叫做甜美,正如我們把僅僅是上腭的某種感覺叫做水 果的甜味一樣。事實上,我在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聰慧時,我的嘴唇會本能地伸出去進行回味,我真寧愿我回味的東西實際存在于我之外,寧愿它是一個人客觀的優(yōu)越 之處。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一些比她更聰明的人。然而愛情的毫無止境,或者說愛情的自私自利使我們對我們所愛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難做出客觀的判斷,我們總是隨著 我們的愿望和畏懼不斷地修飾我們之所愛,我們總不把所愛的人和我們自己分別開來,她們僅僅是一個廣闊無垠的處所,是我們表露愛情的處所??傆袛?shù)不勝數(shù)的苦 和樂永不停息地匯集到我們的身體里,因此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總不能象對一棵樹,一幢房舍,一個行人一樣具有清晰的概略看法。我沒有千方百計從阿爾貝蒂娜本身 更多地去了解她,這也許是我的錯誤。同她相處這么長的時間我只不過認(rèn)識到就她的魅力而論她在我的記憶里所占的地位隨著年代而有所不同,所以在看到她自發(fā)地 起了許多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又絕不僅僅因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時我還感到吃驚呢,同樣,我本應(yīng)該象了解任何一個人的個性*一樣去設(shè)法了解她的個性*,這樣做 我也許可以弄明白為什么她一味堅持對我隱瞞她的秘密,從而避免使這種奇怪的頑固態(tài)度與我從不變通的預(yù)感之間的沖突延續(xù)下去,而這種沖突卻導(dǎo)致了阿爾貝蒂娜 的死亡。這樣一望,我在深切憐憫她的同時便感到在她死后繼續(xù)生活下去乃是一種恥辱。的確,在我的痛苦達到最緩和的程度時,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正 在享受她死亡的好處,因為如果一個女人在我們的生活里并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傷的工具,這個女人對我們的生活便大有用處,占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占有她使 我們痛苦時為我們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寶貴。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爾貝蒂娜之死聯(lián)系起來,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雙重謀殺罪玷污了,只 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會原諒我。我曾夢想被她理解,夢想別讓她低估我,我以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實更能理解我和估價我的人又何其多也。 希望被理解是因為希望被愛,希望被愛是因為正在愛。其他人的理解是無關(guān)緊要的,而且這些人的愛是令人厭惡的。我在獲得阿爾貝蒂娜一丁點理解和愛情時感到的 歡樂并非來自她的理解和愛情本身固有的價值,而是由于這種獲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爾貝蒂娜的目標(biāo)邁出了一步,這種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就已 確定的目標(biāo)和抱定的幻想。我們在談到女人的"可愛"時,我們也許只是在讓我們見到她們時感到的快樂從我們身上迸發(fā)出來,就象兒童說"我親愛的床,親愛的枕 頭,我親愛的山楂樹"一樣。這就從另一方面說明,男人從來不這樣談?wù)摬⒉黄垓_他們的女人:"她真可愛",他們說這句話時往往是在談欺騙過他們的女人。

德·康布爾梅夫人有理由認(rèn)為埃爾斯蒂爾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們并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去判斷一個和別人一樣在我們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們思想的邊緣著了 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種人的精神魅力,這種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錯了位置,最后竟頑強地固定在我們自己的體內(nèi),致使我們自問此人在過去的某一天是否在 某個海邊小火車的走廊里注視過一個女人,而且在這樣自問時我們體會到的痛苦與外科醫(yī)生在我們心臟里取子彈時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轍。一個普通的羊角面包,只要 我們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鹀、小兔和山鶉更使我們感到快活,我們躺在山上時,離我們幾厘米遠(yuǎn)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顫動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幾里以外的山 峰的令人暈眩的尖頂。

此外我們的錯誤并不在于我們高度評價我們所愛的女人的聰慧和可愛,無論這種聰慧和可愛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們的錯誤在于我們對別人的聰慧和可愛無動于 衷。謊言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yuǎn)應(yīng)當(dāng)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憤怒,善心只有在來自我們所愛的女人時才會引起它永遠(yuǎn)應(yīng)當(dāng)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感激之 情,肉欲具有恢復(fù)智慧和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礎(chǔ)的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這種神奇的東西了:一個我能使我與之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我能夠信賴的人。信 賴?別的人不是比阿爾貝蒂娜更信賴我嗎?我同別的人談話的話題不是更廣泛?問題在于,信賴或談話這些極平常的事只要融進了愛情,那獨一無二的神圣的愛情, 它們是否很理想這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又看見阿爾貝蒂娜坐到她的自動牌鋼琴前面去了,她頭發(fā)漆黑,雙頰微紅:盡管她想推開我的雙唇,我的嘴唇卻似乎感覺到了 她的舌頭,她那母性*的,滋補而又不能食用的圣潔的舌頭,阿爾貝蒂娜即使只讓她的舌頭輕輕拂過我的脖頸,我的胸腹,她舌頭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會使我認(rèn)為這 種表面的撫愛出自她肌膚的深層,這深層顯露出來有如一塊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這種撫愛哪怕是最表層的觸摸,也仿佛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溫馨。

我還不能說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復(fù)返的甜蜜時刻時所感受到的是絕望。絕望意味著還必須維持這萬劫不復(fù)的生活。在巴爾貝克時我一見旭日東升便意識到我再也不 會過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時我已經(jīng)絕望了。從那時起一直堅持我的利己主義,然而這個我如今十分依戀的"我",這個調(diào)動自衛(wèi)本能的生機盎然的"我",這個" 我"在生活中已不復(fù)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強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時,我想起了我已經(jīng)占有過的一個寶貝(只有我一個人占有過 它,因為其他人并不確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隱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誰也奪不去這個寶貝了,因為我已不再占有它。說真的,我過去占有它只是因為我愿意想 象我占有了它。不過我在用嘴唇注視阿爾貝蒂娜時,我在把這寶貝放進我的心間時,我不僅犯下了讓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層生活的不謹(jǐn)慎的錯誤,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 情和肌膚之愛交融起來的另一種不謹(jǐn)慎的錯誤。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關(guān)系是愛情關(guān)系,我們互相都在實行那叫做戀愛的關(guān)系,因為她順從地吻我而且我也 吻她。由于習(xí)慣于相信這點,我不僅失去了我摯愛的女人,也失掉了愛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溫柔的情婦??傊业男腋N业牟恍叶际撬谷f沒有經(jīng)歷 過的,因為恰巧在他愛戀奧黛特并為她妒性*大發(fā)的時候他幾乎見不到她,而且每當(dāng)她在某個約會的最后時刻取消約會時,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難??墒沁@之后他卻得到 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離開人世。而我卻相反,我在為阿爾貝蒂娜而妒火中燒時,我比斯萬幸福,因為她當(dāng)時住在我家,我已經(jīng)得到了她。我已經(jīng)在事實上 實現(xiàn)了斯萬當(dāng)時夢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實實地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時他對此已經(jīng)無所謂了。不過,我究竟沒有象他留住奧黛特那樣留住阿爾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 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變地重復(fù)出現(xiàn),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性*格的接近和環(huán)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們選作和諧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許多方面仍舊是互 相對立的。當(dāng)然,最主要的對立(藝術(shù))尚未顯現(xiàn)出來。

丟了命我也算不得損失嚴(yán)重;我無非丟了一個空無所有的外殼,一部杰作的毫無內(nèi)容的框架。我今后究竟還能把什么東西引進這個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 想到這框架業(yè)已包涵的內(nèi)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賴以生存的正是對那些甜蜜時刻的回憶,這個精神支柱傳遞給我的祥??峙逻B死之將至也難以摧毀吧。在巴爾貝 克時每當(dāng)她為了討我喜歡在頭發(fā)上灑香水因而耽誤了時間,我總命人去尋她,她當(dāng)時是怎樣飛跑過來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厭的巴爾貝克和巴黎的圖景正是她短暫的一 生中翻得那么迅速而歷歷在目的篇章。這一切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回憶而已,對她來說卻曾經(jīng)是她的行動,是她象悲劇情節(jié)發(fā)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動。人的成長 一方面表現(xiàn)在我們自身,另一方面卻表現(xiàn)在我們自身之外(我對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當(dāng)時我注意到了阿爾貝蒂娜身上不斷增長的優(yōu)點,而這種增長又并不完 全取決于我本人的記憶力),這兩方面的成長又不免互相影響。我在千方百計了解阿爾貝蒂娜并試圖全部占有她時,我只顧憑經(jīng)驗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奧秘都簡單 化成全部和我們本身的素質(zhì)貌似的東西,其實想象力總是使這些人和地方在我們面前顯得千差萬別,我只顧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樂都推向快樂本身的毀滅:因為我要 做到這些不影響阿爾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許我的財產(chǎn)和我倆喜結(jié)良緣的光輝前景曾經(jīng)吸引過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過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聰慧,她的犯罪 感或她施展計謀的靈活性*也曾使她接受過囚禁般的生活,并促使我越來越把這種囚禁強化到難以忍受的地步,這種純粹由我的內(nèi)心活動發(fā)展造成的囚禁又反過來沖擊 著阿爾貝蒂娜的生活,這種沖擊本身又反過來提出一些使我內(nèi)心越來越感到痛苦的新問題,因為她已從我的牢獄里逃走并且在馬背上夭亡,而沒有我,她又根本不可 能擁有這匹馬,她甚至在死了之后也給我留下了不少疑團,如果我去核實這些疑竇,這種核實本身就會比我在巴爾貝克發(fā)現(xiàn)她認(rèn)識凡德伊小姐更為殘酷,因為她如今 已不可能在我身邊安慰我了。由此可見一個自認(rèn)為過著封閉式生活的人心靈里的長吁短嘆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現(xiàn)為獨白,因為現(xiàn)實的回聲會使這種抱怨偏離正道,而 且這種封閉式的生活好比自發(fā)進行的主觀心理實驗,這種實驗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給另一種生活構(gòu)成的純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提供它的"情節(jié)",而小說跌巖起伏的情節(jié)又 會反過來使心理實驗的曲線彎曲而且改變心理實驗的方向。情節(jié)是多么復(fù)雜而緊湊,愛情的發(fā)展又多么迅猛,好比巴爾扎克的短篇小說或舒曼的敘事曲,盡管開端有 些許遲緩,間斷和猶豫,那結(jié)局又是多么神速!應(yīng)該把我們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滿生活擺在最后一個年頭,對我來說這個年頭真好比一個世紀(jì)--因為在我思想上, 從巴爾貝克到她離開巴黎,阿爾貝蒂娜的地位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同時她本身也在獨立于我之外的情況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覺間起了很大的變化--這柔情似水的美滿 生活雖然并不持久卻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實,幾乎無所不包,這種生活永遠(yuǎn)也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許它本身并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 過是某種帶必然性*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沒有在一篇考古論文里讀到描寫巴爾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萬在對我談到這座教堂堪稱波斯式的教堂時沒有把我的興趣引向 拜占庭時期的諾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華旅館建筑公司在巴爾貝克修建的那家舒適衛(wèi)生的賓館沒有促使我的父母下決心滿足我的愿望讓我去巴爾貝克,我根本就不可 能認(rèn)識阿爾貝蒂娜。誠然,在我向往已久的巴爾貝克,我既沒有發(fā)現(xiàn)我夢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沒有找到那永恒的霧靄。那行程一個鐘頭35分的漂亮的火車本身 也并不符合我的想象。然而,為了補償我們?yōu)橹裢彝髯钥嗫嘧非髮ひ拝s未得到的東西,生活往往會給予我們某種我們完全沒有想象過的東西。在貢布雷,每當(dāng) 我愁苦萬狀地等待母親向我道晚安時,誰又會對我說我那時的憂慮可以消除,隨后在某一天又會復(fù)蘇,不過不是為我的母親而是為一個少女復(fù)蘇呢?這個少女開始無 非是海天連接處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著去觀賞的花,一朵有思維能力的花,我多么孩子氣地?zé)嵬谶@朵花的心靈里占據(jù)一個顯要的位置,當(dāng)她不知道 我認(rèn)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時,我又是多么痛苦。是的,幾年以后正是為一個陌生姑娘的一聲晚安,一個吻,我象孩提時等不到母親前來看望我那樣痛苦不堪。我 那么需要這個阿爾貝蒂娜,如今她的愛幾乎成了我心靈的獨一無二的存在依據(jù),可是倘若斯萬不曾對我談到巴爾貝克,我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認(rèn)識她。她也許會活得更 長,我也不至于終身為她的死而備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于十足利己主義的愛而聽任阿爾貝蒂娜長辭了人世,這似乎和我謀殺我的外祖母并沒有什么兩 樣。就算我后來在巴爾貝克認(rèn)識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愛她,而我后來卻愛上了她。我在放棄希爾貝特而且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愛上另一個女人的當(dāng)兒我還差點沒敢 懷疑我是否至少在過去只可能愛希爾貝特一個人。然而對阿爾貝蒂娜我竟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完全相信我愛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個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 代馬里亞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島上共進晚餐的約會就可以做到這點。當(dāng)時還正是時候,也許我的想象力就是為斯代馬里亞夫人而活躍起來的,這種想象力可以讓 我們從某一個女人身上得出一種個別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對我們來說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從生理學(xué)的觀點出發(fā),我最多可以說我可能專一 地愛另外一個女人,但并不是愛任何一個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爾貝蒂娜頭發(fā)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紅棕頭發(fā)身材苗條的希爾貝特,然而她倆的體質(zhì)都一樣,她倆 都有肉感的雙頰,雙頰上都長著一對難以捉摸的眼睛。這樣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顧的,而這些男人又可能瘋狂地愛上別的我"毫無興趣"的女人。我?guī)缀蹩梢韵?信希爾貝特那喜好婬*樂的倔強的個性*已經(jīng)移植到阿爾貝蒂娜體內(nèi),她倆的形體確實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后琢磨起來又覺得它們都呈現(xiàn)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處。男人 幾乎永遠(yuǎn)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況的巧合;當(dāng)他墜入情網(wǎng)時,那戀愛對象自然是某種類型的女人,而且類型還十分廣泛。阿爾貝 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連翩的眼神和希爾貝特最初的眼神并沒有絕對的不同。我?guī)缀蹩梢韵嘈畔栘愄啬橇钊穗y以捉摸的為人,她的喜好婬*樂和她那倔強而詭詐的天性* 這次又回來通過阿爾貝蒂娜的形體重新誘惑我了,她倆的形體當(dāng)然各不相同,但也并非沒有相似之處。就阿爾貝蒂娜而言,由于我們在一起而又過著截然不同的生 活,在這樣的生活里我們整個的思想活動又自始至終都有一種令人痛苦的憂患感維持著經(jīng)久不衰的內(nèi)聚力,這樣的生活也就不可能產(chǎn)生自我消遣和遺忘的裂縫,因此 她在世時的形體就沒有一天象希爾貝特的形體一樣失去我在事后才意識到的(別人也許不會意識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卻去世了。我很可能會把她遺忘。誰知道某 一天是否會有一個氣質(zhì)同樣多姿多彩躁動不安而又富于幻想的人前來打破我的寧靜呢?不過我并不能預(yù)見這些氣質(zhì)又會以什么樣的女性*形式體現(xiàn)出來。就憑希爾貝特 我很難想象出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會愛上她,猶如對凡德伊奏鳴曲的回憶并無助于我想象她的七重唱一樣。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幾次看見阿爾貝蒂娜時, 我也認(rèn)為我即將愛戀的會是別的姑娘。再說,如果我早一年認(rèn)識她,我很可能會感到她象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毫無生氣。如果說我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變化,那是因 為她自己也起了變化,我給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寫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爾貝克認(rèn)識的那個姑娘了,這或許只是性*成熟期婦女的突變現(xiàn)象,或許 是我永遠(yuǎn)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況造成的。無論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會愛上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與她相似,即是說萬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選擇妻子,我那種也許 是必然性*的選擇,在比選一個具體的人更廣闊的范圍,在選擇某一類型的女人方面,應(yīng)該說還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一切必然性*時,那種并 非完全自由的選擇也符合我的愿望。一個女人的臉龐比光線本身更經(jīng)常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因為我們即使雙眼緊閉也沒有一刻不在珍愛她美麗的眼睛,動人的鼻子, 也沒有一刻不在想方設(shè)法看到它們,這樣的女人的確是天下無雙的,然而我們都明白,如果我們生活在曾經(jīng)遇見過她的那個城市以外的某個城市,如果我們在別的街 區(qū)漫步,如果我們經(jīng)常光顧的是別的沙龍,對我們來說就不會是她而可能是另一個女人天下無雙。天下無雙,我們難道真相信?象她這樣的人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然而在 我們那熱愛她的眼睛里,她是結(jié)實而不可摧毀的,多長的時間也無法為別人所代替。因為這女人通過各種神奇的召喚一味地調(diào)動著存在于我們身上的千百個愛情的零 碎基因并把這些基因結(jié)合起來,統(tǒng)一起來,消除它們之間的空隙,我們自己則為勾畫所愛之人的面寵而提供全部翔實可靠的材料。這樣一來,即使我們在她眼里僅僅 是蕓蕓眾生之一員,也許還是最差的一員,她在我們眼里卻是天下無雙的,而且我們終身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確,我甚至已經(jīng)非常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并不 是必然的,不僅因為這種愛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和我之間形成,而且也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我也對這種愛情本身有了認(rèn)識,發(fā)現(xiàn)了它和我過去對別的女人 的愛情有著過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這種愛情遠(yuǎn)比阿爾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卻又包圍了她,宛若海潮包圍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于我和阿爾貝蒂娜 在一起生活,漸漸地,我再也無法掙脫我給自己鑄造的鎖鏈了;而把阿爾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聯(lián)系起來的習(xí)慣又使我相信這種感情非她莫屬,正如某個 哲學(xué)流派所認(rèn)為的,習(xí)慣總是把因果律的虛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強加給兩種現(xiàn)象之間的簡單聯(lián)想。我曾以為我的社會關(guān)系和我的財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這也許非 常奏效,因為這些社會關(guān)系和財富已經(jīng)使我失去了感覺、愛戀和想象的能力;我很羨慕可憐的鄉(xiāng)下姑娘,由于沒有與人交往,甚至沒有電報,她在不可能人為地緩解 自己的傷感時可以進行長時間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說我已看清德·蓋爾芒特夫人擁有的一切雖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變得無限之大,但這種距離已突然 被下面這種主張消除了;社會地位的優(yōu)越并沒有什么積極的意義而且它是可以變動的;那么,在相反的意義上以此類推,我的社會關(guān)系,我的財富,我的地位與當(dāng)今 的文明提供給我享用的全部物質(zhì)手段也只不過推遲了我和阿爾貝蒂娜倔強的逆反意志之間的肉搏時間而已,阿爾貝蒂娜是不受任何壓力影響的,正如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里準(zhǔn) 備齊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過推遲了士兵之間肉搏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占上風(fēng)的乃是意志力最堅強的人。我無疑是可以同圣盧保持電報和電話聯(lián)系 的,也可以和圖爾的辦公室保持聯(lián)系,然而他們?yōu)榇瞬皇窃诎装椎却液翢o結(jié)果嗎?毫無社會優(yōu)越地位,毫無社會關(guān)系的鄉(xiāng)下姑娘或文明趨于完善之前的人類由于 欲求較小,由于不象我們那樣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現(xiàn)實的東西而惋惜,他們不是更少受痛苦嗎?一個人總是對即將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總抱 著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馬里亞夫人拒絕去森林的島上晚餐,她的拒絕促使我愛上了她之外的另一個人。這種拒絕同樣也可能促使我愛上她,如 果我后來又及時見到了她的話,我剛得知她不來時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設(shè)--而這個假設(shè)卻兌了現(xiàn)--,我以為有人為她而妒性*大發(fā)因而老把她從別人那里支開, 我也許永遠(yuǎn)見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惱不堪,真愿意為見到她而付出一切,這件事簡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圣盧到來總算使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來。人 到了一定的年齡,他的愛情,他的情婦都會成為憂慮的副產(chǎn)品,我們的過去和記錄著這過去的體內(nèi)的損傷又決定著我們的未來。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尤其如此,我愛的 人不一定必須是她這一點,即使不存在類似的愛情也已記錄在我對她的愛情史里了,即是說已記錄在我對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愛情史里。因為這種愛情與我對希爾貝 特的愛并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幾個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礎(chǔ)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們相處甚篇,可能是因為有了她,也可能因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 之處。總而言之,長期以來我完全可能是在她們當(dāng)中猶豫不決,我從這位選到那位,當(dāng)我自以為偏愛這一位時,只要那一位讓我在約會中久候,拒絕和我見面,我必 定會對那一位產(chǎn)生愛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安德烈要去巴爾貝克看望我,如果說為了不顯得我依戀她我事前已準(zhǔn)備好對她撒謊說:"唉!您如果早幾 天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不過這不要緊,您還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為在安德烈來看我之前,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對我失了信,我的心跳個不 停,我以為我永遠(yuǎn)也不會看見她了,這說明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安德烈來到時,我確實對她說了這些(在得知阿爾貝蒂娜認(rèn)識凡德伊小姐時,我在巴黎也對她說 過),她可能以為這是故意說出來的毫不真誠的話,如果我前一天和阿爾貝蒂娜過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確可能用她所說的那種不真誠的口氣對她說:"唉!您早點來 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另一個姑娘了。"當(dāng)我得知阿爾貝蒂娜認(rèn)識凡德伊小姐時,阿爾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這時的位置。愛情總是交替發(fā)生的,因此,在同一時間 里無論如何也只能愛一個人。不過以往也曾經(jīng)發(fā)生過我?guī)缀跬瑫r和那些少女中的兩位鬧翻的情況。首先采取主動的姑娘會使我恢復(fù)平靜,而另一位如果繼續(xù)與我不 和,我愛的倒可能是她,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最終與之結(jié)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采取主動的姑娘,因為她能夠撫慰我--盡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后面這位姑娘的 無情對待,這無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邊,我最終是會把她遺忘的。然而也發(fā)生過這樣的情況,我滿以為她倆起碼有一位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在一段時間里 卻沒有一個人回來。我為此倍受憂慮的煎熬,我的愛也成倍地增長了,我準(zhǔn)備一有機會便終止對可能回到我身邊的姑娘的愛,可是我又同時為這兩個少女而痛苦萬 分。到了一定年紀(jì)的人就是這種命,而且這種命運很可能早期降臨,那時比起你被拋棄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減少癡情,因為在你被遺棄時,對方已面 目不清,此人的靈魂也已不存在了,到頭來關(guān)于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對他的莫名其妙的偏愛: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讓你說:"你接待我 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仿佛成了我那么多次和別人分離的淡化了的象征。因為往往必須在分離的日子到來 時我們才可能發(fā)現(xiàn)我們是在相愛,甚至才可能真變得在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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