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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從此以后,我不再相信什么同音字。如果三個姑娘中有一個叫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回過頭來用那種神態(tài)甚至幾乎是微笑著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設(shè)初步得到局部驗證),而她卻不是去妓院的那個德·埃博什維爾,那么,這種偶然性*也未免太離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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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極度忙亂的一天開始了。兩天后我將去拜望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家里,我將見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并和她約會(我能想到辦法和她在客廳的一角單獨交談),為了在那天給人一個更好的印象,我必須外出購買所有我認為適合的東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這以前,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先去給羅貝爾發(fā)了個電報,詢問姑娘的確切姓名和長相,希望在兩天內(nèi)得到回音,門房說過,姑娘兩天后會來看望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個時間去拜訪公爵夫人(此刻我沒有一秒鐘想其他事;連阿爾貝蒂娜也不想),不管這期間會發(fā)生什么事,哪怕我病了,必須讓人用轎子把我抬下去。我打電報給圣盧,并不是因為我對姑娘的身份還有什么懷疑,也不是因為我以為我見到的那個姑娘和他跟我談過的那個姑娘是不同的兩個人。我根本不懷疑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在我不耐煩地等待兩天后的那個日子時,能收到一封有關(guān)她的詳細情況的電報,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經(jīng)對她擁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權(quán)力。在電報局,我一面因滿懷希望而情緒興奮,勁頭十足地擬著電文,一面注意到,我現(xiàn)在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已遠非童年時對希爾貝特那樣束手無策了。我只費心擬了電文,這以后郵局工作人員就只需把電文拿去,極其迅速的電訊網(wǎng)就只需負責(zé)傳送,于是法國大陸和地中海,以及致力于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羅貝爾那整個花天酒地的過去,這一切都將為我剛剛開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無需再費腦筋想它,上述那些人會負責(zé)在24小時內(nèi)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管結(jié)果是好還是壞??墒菑那澳?,我被弗朗索瓦絲從香榭麗舍大街帶回來,只能獨個兒在家醞釀自己無力實現(xiàn)的欲|望,不能運用當(dāng)代文明提供的種種便利,我戀愛的方式象未開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說是象花兒,因為我沒有行動的自由。電報發(fā)出以后,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著時光;父親偏又要我和他一起離開巴黎兩天,這樣,去公爵夫人家拜訪的事可能給誤掉,我心急如焚,一籌莫展,以致母親不得不出面干預(yù),最后父親同意我留在巴黎??墒窃谀菐讉€鐘頭里,我怒氣無法平息,與此同時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渴念卻因為有人在我們之間設(shè)置了障礙,因為我一度害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拜訪不能成行而高漲了百倍,而我無時無刻不預(yù)先為這次拜訪感到滿心歡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將屬于我、誰也無法從我手中奪走的財寶。有些哲學(xué)家認為,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我們生活的進程是在我們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樣,愛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開端,就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它說明外界現(xiàn)實的作用對我們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憑記憶畫一幅德·埃博什維爾的肖像,要我描寫她的體貌特征,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認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從側(cè)面瞥見過她,她正在走動,她給我的感覺是好看、樸實無華、身材頎長、一頭金發(fā),關(guān)于她,我說不出更多的情況了。然而欲|望、焦慮、怕被父親帶走而見不到她時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擊,凡此種種都作用于心靈,再加上姑娘在我腦海中的一幅形象,這形象,說到底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賞心悅目就夠了,以上這一切便已構(gòu)成愛情。我高興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終于收到圣盧的回電:"德·奧士維爾,'德'貴族姓氏前之介詞,'奧士'如裸麥,禾本科植物,'維爾'同城市①,小巧、褐發(fā)、豐滿,現(xiàn)在瑞士。"原來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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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俚隆W士維爾的原文是DeOrgeville,前部分"orge"與法文"裸麥"(orge)相同,后部分"ville"與城市(ville)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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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母親拿著信件走進我的房間,漫不經(jīng)心地將信件放在我床上,臉上擺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隨即又走開了,好讓我一個人呆著。而我呢,我熟悉親愛的媽媽的心計,并且知道任何人都能準(zhǔn)確無誤地從她臉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鑰匙,那就是懂得她總想讓別人高興,于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里面一定有什么讓我感興趣的事,媽媽裝出這副若無其事、心不在焉的樣子是為了給我一個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象有些人,他們先就把事情告訴了你,使你興味大減。她沒待在我這里是因為怕我出于自尊心掩蓋自己的高興,從而不能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樂趣。"母親走到門口正要出去時,迎面碰到正走進我房間的弗朗索瓦絲,母親便硬讓她退回去,并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絲莫名其妙,大為不快,因為她認為她的差事包含一項特權(quán),那就是她可以隨時走進我的房間,并且,如果她樂意的話,可以呆在這里。但是,轉(zhuǎn)眼間她臉上驚訝、氣憤的表情已被一個-陰-郁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蓋,這微笑帶著超越一切的憐憫和哲理的嘲諷,是受傷的自尊心分泌出來醫(yī)冶自己傷口的粘液。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過來瞧不起我們。因為她知道,我們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們引人注目不是靠聰明才智,他們的樂趣在于依仗別人對他們的畏懼,硬要聰明人和仆人去做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事,以充分顯示他們的主子地位,比如在傳染病流行期間命人把水煮沸,規(guī)定打掃房間要用濕抹布,人家想進房間的時候偏要他出去。我母親匆忙中帶走了蠟燭。我發(fā)現(xiàn)她把郵件放在緊靠我的地方,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過我感覺出那都是報紙。也許報上有某個我喜愛的作家寫的文章,由于他現(xiàn)在很少寫作,這文章對我來說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開厚厚的窗簾。在灰白的霧蒙蒙的日光之上是粉紅色*的天空,紅得象廚房里在這種時刻點燃的爐灶,它使我充滿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個欲念:去我在那兒遇見過一個臉頰紅撲撲的賣牛奶姑娘的山區(qū)小站過夜,并在那兒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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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開《費加羅》報。多么無聊!第一篇文章的標(biāo)題和我寄到報社而沒被刊登的文章標(biāo)題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僅標(biāo)題相同,下面幾個詞句也完全一樣。這,這太不象話了。我要寄一份抗議書去①。咦,不只是幾個詞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還有我的署名……原來我那篇文章終于發(fā)表了!可是,也許在那個時期我的思想已經(jīng)開始有點老化,有點疲乏了,它仍繼續(xù)按原來的路子思考,好象還沒明白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經(jīng)開始的動作,哪怕這動作已沒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現(xiàn)一個未曾料到的障礙,必須退卻,否則就有危險。接著我便端詳這精神食糧--報紙,由于剛從印刷機里出來,又帶著晨霧,這報紙還是熱乎乎潮潤潤的,它在晨曦微露時就被分送到女傭們手中,女傭們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給她們的主人,它在同一個時間進入千家萬戶,既多得數(shù)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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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龠@時我聽到弗朗索瓦絲在嘟嘟噥噥,她一向認為自己可以大搖大擺進我的房間,這次被趕出來很是憤憤不平,"你說這讓不讓人難受,他是我眼看著生下來的孩子。當(dāng)然,他媽媽生他時我沒看到,不過,說得實在點,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還不滿5歲哩!"--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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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手中拿著的不是某一份報,而是一萬份報中的任意一份;這文章不只是我寫的文章,它是我寫的而且被所有人閱讀的文章。為了正確估計此刻在別人家里發(fā)生的現(xiàn)象,我必須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報紙的一個讀者的身份來讀這篇文章,這不僅是我寫的東西,在眾多人的思想里,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征。因此,我必須暫時不作為作者而作為報紙的任意一位讀者來讀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個令人擔(dān)憂的問題:不知道報上有這篇文章的讀者會讀到它嗎?我漫不經(jīng)心地展開報紙,仿佛自己就是這樣一位讀者,臉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報上有些什么,并急于要看看社會新聞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開那篇文章(為了做得逼真,也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時數(shù)數(shù)故意數(shù)得特別慢),可是文章特別長,我的目光掃過時免不了掛住一段。不過,看到頭版文章的人,乃至閱讀它的人,很多并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說不出昨天報上頭版的文章是誰寫的。此時我便下決心,今后凡是頭版的文章都要讀,還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騙情婦是為了相信情婦對他也是忠實的,我傷心地想,今后我對別人的文章的關(guān)心并不一定能,事實上也沒有能強使別人對我的文章回報以關(guān)心。再說還有外出打獵的人,以及一大早就離開了家的人,話說回來,總還有幾個人會讀它。于是我學(xué)著這些人的樣子,開始閱讀了。盡管我知道很多讀這篇文章的人都會認為它令人厭煩,但是我卻覺得,我閱讀時在每個字里看到的東西都躍然紙上,我不能相信,別人睜開眼不會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為我以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讀者領(lǐng)會,其實,后者頭腦里形成的是另一種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為他們講的話將一毫不差地沿著電話線傳過去的人們一樣天真;就在我想作為任意一個讀者時,我的思想?yún)s按作者的方式重復(fù)著我的文章的讀者們將要做的工作。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歡的某個句子,他卻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輕忽的某一感想。同樣,前一個讀者棄而不讀的部分可能會有另一個讀者去拜讀,這樣,整篇文章就會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而且也不再需要為自己的文章辯護了。實際上,不管多么出色*的文章,其價值就象議會報告中的某些詞句一樣,部長說的"我們走著瞧"這幾個字不過是下面這句話的一部分,也許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這句話應(yīng)該是:參議院主席,內(nèi)務(wù)和宗教部長說:"我們走著瞧吧。"(極左派熱烈歡呼。中間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幾個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結(jié)尾比句子中間部分美,與開頭亦很相稱)。新聞文學(xué)的美一部分在于它對讀者所產(chǎn)生的影響,這是這類文學(xué)的先天性*缺陷,名氣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幸免。文章好比集體創(chuàng)造的一尊維納斯雕像,如果你囿于作者的思想,你就等于只看到一只殘缺的胳臂,因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讀者頭腦中實現(xiàn)和完成的。但由于人群,不管多么優(yōu)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藝術(shù)家,所以他們給文章打上的最后印記總有點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圣伯夫可能想象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帶有高大圓柱的床上讀他發(fā)表在《立憲報》上的文章,并且很賞識某個漂亮句子,這個句子他自己也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認為要擴大他的專欄文章的影響就必須往文章里塞進很多這樣的句子,那么也許這句話永遠也寫不出來。榮譽勛位管理會總管大概也在看這篇文章,而且稍后去拜訪他的摯友時會跟她談起。身著灰色*長褲的德·諾阿耶公爵晚上用車來接他時會告訴他社交界對此文的看法,除非在這以前他已從德·阿布維爾夫人的短簡中了解到這些看法。既然我對自己的懷疑建立在一萬個人對我的贊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閱讀那篇文章時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華方面的希望,其程度與我僅為自己閱讀而寫這篇文章時對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時此刻對很多人來說,我的思想--或者,對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們來說,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僅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現(xiàn),以及對我這個人的聯(lián)想,并且是美化了的聯(lián)想--在他們頭上閃耀,把他們的思想染成了曙色*,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戶上同時升起的粉紅曙光更使我渾身充滿力量和得勝的喜悅①。因此,這令人鼓舞的閱讀一結(jié)束,原來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讀一遍,但并不象人們對自己過去寫的一篇文章,認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決定叫弗朗索瓦絲再去買若干份,就說是為了送給朋友們,其實是為了親手觸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這一神奇現(xiàn)象,同時可以假設(shè)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剛打開《費加羅》,這樣我就可以在另一份報紙上讀到同樣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沒去看望德·蓋爾芒特夫婦了,我將去拜訪他們,借此機會通過他們了解人們對我的文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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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倬驮谖冶M量作為任意一名讀者的時候,我看到布洛克、德·蓋爾芒特夫婦、勒格朗丹、安德烈、還有某某先生從每句話里找出它們包含的形象,于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讀這篇文章。但是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對我最為有利的對立面,我雖然以作者的身份讀它,卻以讀者的身份來評判自己,因而我沒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達的完美境界與實際文章相對照時會有的那些茍求。在我寫那些文章時,它們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么蒼白,和我對事物和諧而明晰的看法相比顯得那么復(fù)雜和晦澀,而且充滿我不知如何填補的空白,因此,當(dāng)時讀這些文字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無可救藥地缺乏才華。但是現(xiàn)在,由于我竭力把自己作為讀者,就把評判自己這一痛苦責(zé)任推卸給了別人,至少在讀我寫下的東西時,能夠?qū)⑽以瓉硐氡磉_的東西一筆勾銷。我一面讀,一面盡量使自己相信這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于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詞--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們與我原來想寫的相比是一個失敗 --都以它們的光彩、它們的新穎、它們的深邃使我陶醉。當(dāng)我感覺到某處是明顯的敗筆時,我就躲避到對文章贊嘆不已的任意讀者這一身份后面,并對自己說:" 算了!一個讀者怎么能覺察這個欠缺呢?不錯,這兒可能缺了點什么,可是,要是他們不滿意那真叫見鬼了!就現(xiàn)在這樣,妙語連珠之處已經(jīng)夠多的了,比他們通常讀到的要多。"--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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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某位女讀者,我是那么希望進入她的閨房,報紙即便不會給她帶去我的思想(因為她不能理解它),至少也能帶去我的名字,如同人們在她面前對我的一聲贊揚。然而你不愛的東西受到贊揚不能牽動你的心,正如你不理解的思想不能吸引你的思想。而我其余的朋友呢?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健康狀況繼續(xù)惡化,如果我不能去看他們,那么不妨繼續(xù)寫作,通過我的文章去接近他們,在字里行間與他們交談,讓他們按我的意向思考,讓他們喜歡我,并接受我進入他們的心靈,這對我將是一件愉快的事。我這么想是因為社交關(guān)系迄今為止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占據(jù)一席位置,缺少這種關(guān)系的未來日子使我害怕;還因為在我身體恢復(fù)到能重新去看望朋友們之前,寫作這一權(quán)宜之計能使我得到他們的關(guān)注,也許還能激起他們的贊賞,這對我是一個慰藉;我雖這么想,但我卻感覺到這是不現(xiàn)實的,不錯,我喜歡把朋友們的關(guān)心想象成我的樂趣之所在,然而這是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的、主動的樂趣,這種樂趣不是他們所能給我的,也不是我跟他們交談時所能得到的,而恰恰是在遠離他們寫作時我才能得到;如果開始寫作是為了間接與他們見面,為了讓他們對我有一個更好的看法,為了替自己在社交界取得一個更好的地位作準(zhǔn)備,那么,日后也許寫作會使我不再想見他們,而文學(xué)為我在社交界取得的地位,我也許不再想去享用它,因為那時我的樂趣就不是在社交活動中而是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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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午飯后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時,主要不是為了見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圣盧的一封電報已經(jīng)使她這個人失去了最精彩的東西,而是為了在公爵夫人身上看到我的文章的女讀者之一,從而想象公眾,也就是《費加羅》的訂戶和買主們,對我那篇文章可能持有的看法。況且,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也并非沒有樂趣。盡管我對自己說,對于我,這個沙龍與其他沙龍的差別在于它在我想象中已存在了很久,我雖明白這一差別的原因,卻不能取消這一差別。而且在我心目中存在著好幾個蓋爾芒特姓氏。印在我記憶中的那個蓋爾芒特,就象印在通訊地址錄上的一樣不能引起任何詩意的聯(lián)想,但追溯到更早時期,即我不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個時期的幾個蓋爾芒特是能夠在我心中恢復(fù)其詩意形象的,尤其當(dāng)我好久沒見她,當(dāng)姓氏的神秘之光沒有被凡夫俗子之身的刺目光亮遮沒的時候。于是我就象遐想某種超脫于現(xiàn)實之外的東西一樣又思念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來,正如我重又思念起早先我夢中的霧蒙蒙的巴爾貝克,好象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去過似的,或是重又想起1點50分的那次列車,仿佛我沒乘過這趟車似的。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一時把這一點給忘了,正如有時我們想念一個親愛的人,卻一時忘了他(她)已經(jīng)不在人間。后來,我走進公爵夫人的前廳時才恢復(fù)了對現(xiàn)實的概念。不過我安慰自己說,不管如何,她對于我是現(xiàn)實和夢幻之間的千真萬確的交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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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客廳我便看見了那位金發(fā)姑娘,我曾在24小時中把她誤當(dāng)成圣盧和我談起過的那位。她主動要公爵夫人把我重新介紹給她。的確,從走進客廳那一刻起,我也有一種和她早已熟識的感覺,但一聽到公爵夫人說:"??!您和德·福什維爾小姐見過面?"這感覺當(dāng)即煙消云散了。其實,我敢肯定自己從未被介紹給任何一位叫這名字的姑娘,否則,一定會留有深刻的印象,因為我聽過關(guān)于奧黛特的愛情及斯萬的妒忌心的史話,自那以后,德·福什維爾這名字在我記憶中簡直太熟悉了。我兩次弄錯姓氏,一次是把"德·奧什維爾"誤憶為"德·埃博什維爾",一次是把"福什維爾"的誤寫糾正為"埃博什維爾",這雙重謬誤本身并沒有什么了不起。我們錯就錯在向別人介紹事物是按照它們本來的面目,介紹姓名是按它們原來的寫法,介紹某人則按相片和心理學(xué)所給的一成不變的概念,而實際上我們感知到的通常遠非如此。我們七顛八倒地看世界、聽世界、設(shè)想世界。我們按自己聽到的去重復(fù)一個名字,直到經(jīng)驗糾正我們的謬誤,而且謬誤并不總能得到糾正。在貢布雷,大家跟弗朗索瓦絲談到薩士拉夫人有25年之久,而弗朗索瓦絲繼續(xù)說"薩士蘭"夫人,她這樣做并非出于驕傲,有意堅持錯誤,雖然這是她的老脾氣,而且往往因我們唱反調(diào)而變本加厲,這是她對1789年平等原則照耀下的法國圣-安德雷-德鄉(xiāng)①地區(qū)所作的全部貢獻(她只要求一項公民權(quán)利,那就是不跟我們一樣發(fā)音,并且堅持認為heGte,été,air是-陰-性*名詞)②,而是因為事實上她聽到的始終是"薩士蘭"。這種永存的謬誤恰恰就是"生活",其千變?nèi)f化的形式不僅表現(xiàn)在聽覺世界和視覺世界,還表現(xiàn)在社交世界、感情世界和歷史世界等等。在第一主席夫人的眼里,盧森堡公主只不過是個輕佻女人,這倒沒什么嚴重后果;斯萬認為,奧黛特是個不易相處的女人,那后果就比較嚴重了,因為他依據(jù)這一看法,構(gòu)想了整個愛情故事,而后來他明白自己的錯誤時,只能更增加他的痛苦;在德國人看來,法國人夢寐以求的就是報復(fù),這事的后果就更嚴重了。我們對萬物只有一個未定形的、片面的看法,而后用一些主觀的聯(lián)想去補充,就是這些聯(lián)想造成危險的暗示。因此,聽到福什維爾這個姓,我本沒什么可驚訝的(而且我已經(jīng)在思忖,她是不是我以前常聽人談?wù)摰哪莻€福什維爾的親戚),可是金發(fā)姑娘大概想巧妙地防止別人提出一些可能是不愉快的問題,便先發(fā)制人地對我說:"您過去和您的朋友希爾貝特來我家時常看到我,您不記得了。我看出您認不出我了。我可是一下子就認出了您。"(她說這話好象她是在客廳里一下子認出我的,事實是她在街上就認出了我,還跟我打了招呼,而且德·蓋爾芒特夫人后來對我說,德· 福什維爾小姐曾當(dāng)作一件很滑稽、很不尋常的事向她敘述,我曾經(jīng)如何把她當(dāng)成輕佻女人尾隨她,從她身旁擦過。)她走后我才知道為什么她叫德·福什維爾小姐,原來,斯萬去世后,奧黛特(她表現(xiàn)出那么深沉、持久、真心的悲痛,令所有的人驚訝不已)頓時成了一位十分富有的寡婦。福什維爾娶了她,當(dāng)然,在這以前他花了很長時間到各個莊園轉(zhuǎn)了一趟,確信他家族的人會接待他的妻子。(這個家族起先刁難了一番,后來考慮到一個窮親戚就要由近乎貧困的處境轉(zhuǎn)為富足,今后用不著他們再接濟了,就作了讓步。)不久以后,斯萬的一位叔父去世了,這位叔父生前從陸續(xù)仙逝的好幾位親戚那里得到一大筆遺產(chǎn),現(xiàn)在全部財產(chǎn)留給了希爾貝特,這樣希爾貝特便成了法國最有錢的女繼承人之一。然而這時在德雷福斯事件的影響下,一個反猶太人的運動應(yīng)運而生,與此同時,卻有更多的猶太人進入上流社會。政治家們認為司法錯誤的披露將給反猶太主義一個打擊,他們的估計是正確的。但社交界的反猶太思潮卻有增無減,日趨激化,至少暫時如此。福什維爾象任何稍有點身份的貴族子弟一樣,從家族成員的談話中得到一個信念,那就是他的姓氏比拉羅什富科這個姓氏還要古老,因此他認為,娶一個猶太人的遺孀為妻是做了一件善事,無異于一位百萬富翁收留一個流落街頭的妓女,把她從貧困和泥淖中拯救出來。他甚至準(zhǔn)備把善心擴大到希爾貝特身上,這姑娘的百萬家產(chǎn)雖然有助于她嫁個好人家,但斯萬這個荒唐的姓氏卻是個妨礙。于是他宣稱收她為養(yǎng)女。眾所周知,斯萬結(jié)婚后,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拒不接待他的妻子和女兒,這使她周圍的人大為驚訝--再說她也有引起別人驚訝的愛好和習(xí)慣。表面看來這種態(tài)度對斯萬來說尤其殘酷,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和奧黛特結(jié)婚的前景對于他恰恰意味著能把女兒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夫人。他這樣一個閱歷很廣的人也許本該知道,由于種種原因,人們?yōu)樽约涸O(shè)想的圖景是永遠不會成為現(xiàn)實的,可是這種種原因之中,有一個原因使他對未能介紹女兒感到遺憾。這個原因可以這樣來解釋:人們構(gòu)想出各種生活畫面,小至在日落中品嘗鱸魚,為此一個深居簡出的人會決心乘一趟火車,大至渴望某個晚上乘坐一輛豪華馬車停在一個高傲的女出納面前讓她大吃一驚,為此一個不擇手段的人會謀財害命,或者巴不得親人死掉好獨吞遺產(chǎn),這要看他是膽大包天還是懶惰成性*,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還是停留在醞釀計劃的第一步,總之,不管構(gòu)想什么樣的畫面,為了實現(xiàn)這一畫面所采取的行動--旅行、結(jié)婚、犯罪等等,會使我們起深刻的變化,以至我們對自己成為旅客、丈夫、罪犯、孤獨者(后者為獲得榮譽而開始工作,但工作又使他對榮譽的渴望變得淡泊)之前構(gòu)想的畫面不再重現(xiàn),也許連想也不去想了。再說,縱然我們下定決心不肯徒勞無益,也有可能日落景象未達到預(yù)想的效果,或者到那時我們因感到寒冷寧愿在火爐邊喝湯而不想在露天品鱸魚,也可能我們的馬車絲毫未打動女出納的心,她出于別種原因本來對我們十分敬重,而我們陡然擺闊反倒引起了她的猜疑。簡而言之,我們發(fā)現(xiàn)婚后的斯萬特別重視妻子和女兒與邦當(dāng)夫人之間的關(guān)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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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俑ダ仕魍呓z是圣-安德雷-德鄉(xiāng)人。
 ?、趆eGtel(旅館),été(夏天),air(空氣)均為陽性*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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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夫人拒不讓人向她引見斯萬夫人和小姐有多種緣由,都出自于她對社交生活的蓋爾芒特式的理解,在這些理由之外還可補充一點,那就是未墮入情網(wǎng)的人們常以輕松愉快的心情冷眼旁觀戀人們身上被他們認為荒唐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可以用愛情來解釋。"哦,我才不去管這閑事呢;如果可憐的斯萬有這份興致來干蠢事,毀掉自己的一生,那是他的事,可是要把我拉進去那可不行,這事不會有好結(jié)果,我瞧他們怎么辦。"當(dāng)斯萬早已不再鐘情于奧黛特,也不再留戀維爾迪蘭的小幫派時,他自己也勸我對維爾迪蘭夫婦采取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第三者對自己未被卷入的激*情和這些激*情造成的難以理解的行為之所以能做到旁觀者清,原因全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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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蓋爾芒特夫人排斥斯萬夫人和小姐時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令人頗為吃驚。當(dāng)莫萊夫人和德·馬桑特夫人已經(jīng)開始和斯萬夫人交往,并把很多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帶到她家時,德·蓋爾芒特夫人不僅依然毫不妥協(xié),而且還設(shè)法破釜沉舟,要她的堂妹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效法她。一天,那是在魯維埃內(nèi)閣時期,是德法兩國危機最深重的時候,人們以為德法之間就要爆發(fā)一場戰(zhàn)爭了,我一個人和德·布雷奧代先生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吃晚飯,我覺得公爵夫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由于她是個喜歡過問政治的人,我還以為她的神情表明她擔(dān)心爆發(fā)戰(zhàn)爭,就象有一天,她來吃飯時也是愁容滿面,勉強用單音節(jié)的字回答別人的問話,有人怯生生地問她為什么事發(fā)愁,她神情嚴肅地說:"中國讓我不安。"然而,過了一會兒,德·蓋爾芒特夫人主動解釋她為何心事重重(我曾把它歸之于擔(dān)心德法兩國宣戰(zhàn)),她對德·布雷奧代先生說:"據(jù)說瑪麗-埃那爾想給斯萬一家一席地位,我明天上午無論如何得去拜訪瑪麗-希爾貝,要她幫我阻止這件事,否則,還成什么社會。德雷福斯事件是很有意思,可這一來,街拐角的雜貨鋪老板娘只需自稱是民族主義者就可以要我們接待她了。"這一席話與我期待的回答相比是那么無聊,因此我的驚奇不亞于一個讀者在《費加羅》的習(xí)慣版面上尋找有關(guān)日俄戰(zhàn)爭的最新消息時,不料卻看到給德·莫特馬爾小姐贈送結(jié)婚禮物者的名單,貴族婚禮竟重要到把一場兩國間的海陸之戰(zhàn)擠到了報尾的程度。公爵夫人終于在她那過了分寸的堅持不懈的立場中滿足了自己的孤傲,而且不放過任何表露這種心情的機會。"拔拔爾 ①認為,"她說,"我們倆是巴黎最風(fēng)雅的人,因為只有我和他不理斯萬太太和斯萬小姐。他斷言風(fēng)雅就是不認識斯萬太太。"說著公爵夫人縱情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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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床祭讑W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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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斯萬一去世,德·蓋爾芒特夫人便再也不能從拒絕接待他女兒的決定中得到她本來可以得到的傲氣、獨立自主和迫害欲方面的滿足了。斯萬在世時,她美滋滋地感到自己能抵制他,而他卻不能叫她收回成命,現(xiàn)在斯萬不在了,她的心滿意足之感也就此告終。于是公爵夫人開始發(fā)布新決定,這些決定在活著的人身上實施,能使她感到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公爵夫人并不是想著斯萬小姐,只是當(dāng)別人向她談起這位姑娘時,一種好奇心油然而生,好象人們談的是一個她從未涉足過的地方,而且她不再因為必須抵制斯萬的奢望而對自己掩蓋這種好奇心,另外,一種感情里往往混有很多別的感情,所以也說不清她對斯萬姑娘的興趣里是否含有某種對斯萬的情意。也許--因為在社會的各個層次,無聊的名利場的生活麻痹了人們的同情心,使人們失去了讓死者在自己心中復(fù)活的能力--公爵夫人屬于那種女人,她們需要某人的存在(而作為名符其實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她最善于延長這種存在)才能真正愛他或恨他(后一種情況比較罕見)。因此她對人們懷有的善良感情往往在他們活著時由于他們的某些行為觸怒了她而被中斷,一俟他們?nèi)ナ溃@些美好的感情便重新恢復(fù)。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產(chǎn)生一種彌補過去的愿望,因為這時他們在她的想象中,當(dāng)然是極為模糊的想象,就只有優(yōu)點,而沒有他們活著時令她生氣的那些小小的滿足、小小的奢望。因而她的為人雖然淺薄,但有時她的行為卻有某種高貴之處--其中也不乏卑劣的成份。確實,絕大部分人都只奉承活人而毫不考慮死者,她卻往往在那些活著時被她虧待的人去世以后做一些他們生前希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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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希爾貝特,所有愛她并且稍稍維護她的自尊心的人恐怕都不會因為公爵夫人改變了對她的態(tài)度而高興,除非他們以為希爾貝特如果輕蔑地拒絕公爵夫人的主動接近,就能一洗25年來所受的侮辱??上В睦淼姆磻?yīng)與情理的想象并不總是一致的。比如某人不恰當(dāng)?shù)厝枇R了一個對他至關(guān)重要的人,便以為在他身旁實現(xiàn)雄心的希望從此成為泡影,不料恰恰相反,這一罵反而使他的雄心得以實現(xiàn)。希爾貝特對善待她的人相當(dāng)冷淡,對傲慢無禮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卻一直懷著崇拜之情,還琢磨為什么她如此傲慢無禮;有一次她甚至想寫信給公爵夫人,問問她和一個從未冒犯過她的姑娘有什么過不去的地方,她要是真這樣做會叫所有對她有點好感的人為她羞死。蓋爾芒特家族在她眼里具有其貴族身份也不可能賦予他們的宏大氣勢。她不僅把他們置于整個貴族階層之上,而且把他們看得比所有的皇親國戚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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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萬的生前女友們很關(guān)心希爾貝特。貴族階層得知她不久前又得到一筆遺產(chǎn),人們于是開始注意到她是多么有教養(yǎng),她將會成為一個多么討人喜歡的女人。有人聲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表妹,德·尼埃弗公主有意讓兒子娶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德·尼埃弗爾夫人恨得牙癢癢的。她到處揚言,這樣的聯(lián)姻將是一樁丑聞。德·尼埃弗爾夫人嚇壞了,忙保證說她從未想過此事。一天午飯后,天氣晴朗,德·蓋爾芒特先生要和太太外出,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著穿衣鏡整理頭上的帽子,一雙藍眼睛端詳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和那依然金燦燦的頭發(fā),貼身女仆手里拿著各色*遮陽的小傘讓女主人從中挑選一把。陽光從窗戶大量照進來,于是夫婦倆決定趁這好天氣去圣克魯游覽參觀。德·蓋爾芒特先生已穿戴停當(dāng),手上是珠灰色*手套,頭上是一頂大禮帽,他心想:"奧麗阿娜確實仍然很出眾,我覺得她迷人極了。"這時他見妻子心情很好,便說:"對了,德·維爾萊夫人托我跟您講件事。她希望您星期一去歌劇院。但是因為她帶著斯萬小姐,所以不敢跟您說,就請我試探試探。我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只是向您轉(zhuǎn)達而已。說真的,我覺得我們似乎可以……"他又閃爍其辭地補充了一句,因為他們倆對某個人的看法總是共同的,在各自的頭腦里產(chǎn)生時就是一致的,他心里明白妻子對斯萬小姐的敵意已經(jīng)平息,而且很想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整理完面紗,挑了一把陽傘,說:"您看著辦吧,我無所謂。我看認識一下這個姑娘沒什么不合適的地方。您很清楚,我從來沒和她有什么過不去,只不過以前我不愿意讓人覺得我們接待朋友中間的姘居男女。如此而已。""您做得完全對,"公爵回答說,"您是明智的化身,夫人,而且,您戴著這頂帽子很漂亮。""您太好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丈夫微笑著說,一面向門口走去。但是在上車之前,她覺得有必要再向他解釋幾句:"眼下有不少人去看望她母親,母親也聰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生病在家。據(jù)說姑娘很討人喜歡。大家都知道,斯萬在世時我們對他很好,所以會覺得這件事順理成章的。"隨后他們就出發(fā)一起去圣克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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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以后,斯萬姑娘(她當(dāng)時還不叫福什維爾小姐)來蓋爾芒特家吃午飯。大家談天說地;席終,希爾貝特怯生生地說:"我想你們以前跟我父親很熟。"" 可不是嗎,"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傷感的語氣說,表明她很理解斯萬女兒的悲傷,但那語氣有意過分夸張,使人覺得她想掩飾她其實已記不太清楚斯萬其人了。"我們跟他很熟,我完全記得他。"(她的確能記起他,25年里他幾乎每天來看她)"我很了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這就跟您說說,"她又說,好象她要跟女兒解釋父親是何許人,要向女兒提供一些有關(guān)父親的情況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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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到這兒來,甚至常在這兒吃午飯,"德·蓋爾芒特先生補充道,為了炫耀自己是多么謙虛,多么注重事實的準(zhǔn)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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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記得的,奧麗阿娜。噢,您父親是個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覺到他多半出生于一個正派人家!而且過去我見過他的父親和母親。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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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會覺得,倘若斯萬和他的雙親還在人世,德·蓋爾芒特公爵會毫不猶豫地舉薦他們當(dāng)一名花匠,圣日爾曼郊區(qū)便是如此對任何資產(chǎn)者談?wù)撈渌Y產(chǎn)者的,也許是為了讓對方高興,因為在交談的當(dāng)兒,他(她)被看作一個例外;也許,更確切地說,是為了羞辱對方,或者兩種意圖兼而有之。比如一個反猶太分子在非常和藹可親地對待某個猶太人的同時,卻對他大講猶太人的壞話,不過用的是泛指的方式,這樣既可傷害對方又不顯得粗暴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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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蓋爾芒特夫人是瞬時的主宰,在某個時刻,她確實能做到對您好得無以復(fù)加,簡直下不了決心讓您離去;然而她又是瞬時的奴隸。過去在談興正酣時,斯萬曾有幾次使公爵夫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對他有點好感,現(xiàn)在他再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了。"他很討人喜歡,"公爵夫人帶著憂郁的微笑說,同時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希爾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么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還表示倘若她們倆是單獨在一起,倘若當(dāng)時的情況許可,德·蓋爾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無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呢,也許他覺得客觀情況正好不允許如此流露感情,也許他認為所有感情的夸張都是女人的事,男人無須過問,正如無須過問女人的其他權(quán)限,除了烹調(diào)和美酒(他把這兩項權(quán)限劃歸自己,因為在這兩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學(xué)問),因此他雖然參加談話,卻認為最好不要為談話添薪加柴,他是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情緒聽這場談話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一陣同情心發(fā)作過后,便以社交界的無聊對希爾貝特說:"喏,我來告訴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呂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絲農(nóng)(德·蓋爾芒特親王的莊園)。"她說這話就好象對斯萬來說認識德·夏呂斯先生和親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象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萬在某種情況下偶然結(jié)交的兩個人,其實斯萬跟這一階層所有的人都有來往,又仿佛她想讓希爾貝特明白她父親大體上是何許人,并通過某一特征替她父親確定位置,正象人們?yōu)榱私忉屧趺磿粋€本來不一定會認識的人有了來往,或者為了突出自己的敘述,便援引某個人給予的特殊保護。至于希爾貝特,她正好一直在設(shè)法改變話題,因此,見談話終于結(jié)束心里特別高興,她繼承了父親那種細膩的識時務(wù)知分寸的直覺,又聰明可愛,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這一點,并且大為賞識,他們請希爾貝特不久以后再去。此外,他們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標(biāo)的人一樣對細枝末節(jié)觀察入微,有時在與他們交往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其實是極普通的優(yōu)點,他們會大呼小叫贊嘆不已,那份天真就象城里人在鄉(xiāng)下發(fā)現(xiàn)了一根小草;有時他們又用顯微鏡看別人的細微缺點,將其無限擴大,深惡痛絕,評論個沒完,而且常常是對同一個人這樣時褒時貶。在希爾貝特身上,閑得無聊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可愛之處。"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jīng)]有,"公爵夫人在希爾貝特走后問丈夫說,"完全是斯萬的風(fēng)格,我簡直以為是他在講話呢。""我正要發(fā)表同樣的看法,奧麗阿娜。""她很風(fēng)趣,完全是她父親的氣質(zhì)。""我甚至覺得她勝過她父親。您記得她講海水浴的事講得多精彩嗎?她有一種斯萬所沒有的生動活潑。""噢!他也是很幽默的。"" 我不是說他不幽默,我是說他缺乏生動活潑。"德·蓋爾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聲調(diào)說,因為痛風(fēng)病使他心煩,當(dāng)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煩躁時,總是沖著公爵夫人發(fā)脾氣。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于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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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對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時也會對她說一聲"您去世的父親",不過這已無濟于事了,因為大約在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先生已收她為養(yǎng)女。她稱福什維爾"我的父親",她的彬彬有禮、高雅脫俗的言談舉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們的歡心,大家一致公認,福什維爾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圖報。也許因為她希望顯得灑脫自如,有時也確能做到灑脫自如,她對我講了她是誰,并且在我面前談起她的親生父親。但這只是一次例外,平時人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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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走進客廳時,我碰巧注意到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過去這兩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閣,放在樓上一間書房里,我也是偶然見過。如今埃爾斯蒂爾時興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把這位畫家的那么多作品給了她的堂妹,現(xiàn)在心里懊惱不已,倒不是因為這些畫時興了,而是因為她現(xiàn)在欣賞它們了。其實所謂時髦乃是一群人的熱衷造成的,而德·蓋爾芒特夫婦則是這類人的代表人物。但她無意再買幾幅這位畫家的其它作品,因為那些畫的價格上升得驚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廳里總得擺點什么埃爾斯蒂爾的東西,于是命人把這兩幅素描從樓上搬下來,并且宣稱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畫。"希爾貝特認出了畫家的筆法。"好象是埃爾斯蒂爾的作品,"她說。"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這正是您的……這是幾位朋友建議我們買的。真是妙極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畫更高一籌。"我呢,沒聽見她們之間的這段對話,只顧走過去觀賞素描,"咦,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這時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對了,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我在樓上常常欣賞的。掛在這兒比掛在樓道里更合適。說到埃爾斯蒂爾,昨天我在《費加羅》寫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過那篇文章了嗎?""您在《費加羅》報上寫了文章?"德·蓋爾芒特先生驚呼道,其驚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這不是我的表妹嗎!""是的,昨天。""在《費加羅》報,您肯定?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倆各人都訂有一份《費加羅》,即使一個人沒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個人也會看到的。是不是,奧麗阿娜?報上根本沒有。"公爵命人拿《費加羅》來,見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錯自己在什么報上寫文章的了。"什么?我不明白,這么說您在《費加羅》上寫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對我說,看來要談一件她不感興趣的事很費力氣。"好了,巴贊,您以后再讀吧。""讓他讀吧,公爵的大胡子垂在報紙上的樣子很有派頭。"希爾貝特說,"我回家后立即看這篇文章。""是啊,現(xiàn)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來了,"公爵夫人說,"他從來不跟任何人雷同,我們結(jié)婚以后,他不僅剃掉了胡須,連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認識他的農(nóng)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國人。那時他的稱號是德·洛姆親王。""現(xiàn)在還有德·洛姆親王嗎?"希爾貝特問,一切與那些很長時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們有關(guān)的事都使她感興趣。"不,沒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帶著憂郁和撫愛的神情。"那么好聽的封號!法國最雅的封號之一!"希爾貝特說,因為有時有些聰明人也會說出某一類的平庸之辭,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時鐘到點就要鳴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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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是嗎,我也惋惜。巴贊希望由他妹妹的兒子恢復(fù)封號,不過這就不是一碼事了;說到底也可以是一碼事,因為不一定非得長子繼承封號,可以由長子轉(zhuǎn)給次子。剛才我講到巴贊當(dāng)時把胡須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記得嗎?我的小伙子,"她對丈夫說,"是去帕賴-勒-莫尼亞勒①朝圣,我的小叔夏呂斯頗喜歡和農(nóng)民聊天,他不時問問這個,又問問那個:'你是哪兒人,你?'而且他很慷慨,總要賞給他們點什么,還帶他們?nèi)ズ染啤]有一個人能象梅梅②那樣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禮,因為覺得她不配當(dāng)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個管獵狗的仆人好得無以復(fù)加。于是,我對巴贊說:'瞧,巴贊,您也跟他們聊聊嘛。'我丈夫并不總是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承蒙嘉許,奧麗阿娜,"公爵說,并繼續(xù)專心致志地閱讀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見一個農(nóng)民,便一字不差地重復(fù)他兄弟的問話:'你呢,你是哪兒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么我是你的親王。'農(nóng)民看看巴贊刮得發(fā)青的臉,回答說:'不可能。您,您是個英國人。'就這樣,在公爵夫人的簡短敘述里,常會突然冒出象德·洛姆親王這樣高貴而杰出的封號,他們恢復(fù)了應(yīng)有的位置、原來的狀況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禱書里,人們能在當(dāng)時的一大片尖塔中認出布爾日教堂的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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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倥晾?勒-莫尼亞勒:在法國索恩-盧瓦爾省,當(dāng)?shù)赜幸蛔ㄓ?1世紀(jì)的教堂,甚為有名。
 ?、诿访?,夏呂斯男爵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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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把聽差剛放下的名片拿了過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我并不認識她。這得感謝您,巴贊。可是結(jié)交這一類關(guān)系并不是您之所長,我可憐的朋友,"隨后她又轉(zhuǎn)過身對希爾貝特說,"我甚至無法向您解釋她是誰,您肯定不認識她,她叫魯弗斯·伊斯拉埃爾夫人。"希爾貝特的臉頓時緋紅:"我不認識她,"她說(這是撒謊,因為伊斯拉埃爾夫人在斯萬去世前兩年與他重歸于好,并且對希爾貝特始終直呼其名),"不過我從別人那里知道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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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有位姑娘不知是出于惡意還是出于笨拙,問她的父親--不是養(yǎng)父而是親生父親--姓什么,她因心情紛亂,同時也是有意讓說出來的話走樣,竟然把父親的姓發(fā)成斯凡而不是斯萬,后來她意識到這一音變產(chǎn)生了貶義,因為把原來英國人的姓變成了德國人的姓。她甚至還補充說:"關(guān)于我的出生眾說不一,我呢,還是一概不予理會為好。"她說這話象在貶低自己,實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在想到父母時(因為斯萬太太在女兒心目中是個好母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希爾貝特盡管有時也會為自己對待生活的這種態(tài)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應(yīng)該承認,她的生活觀中的某些成份無疑來自她的父母,須知,我們本身不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母親身上的利己主義與父親家族固有的另一種利己主義加在了一起,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簡單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簡單地互為倍數(shù),而是構(gòu)成一種新的利己主義,它比前兩種要強大、可怕無數(shù)倍。自有世界以來,自家族間聯(lián)姻以來,一個家族的某一缺點與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點也互相結(jié)合,從而在孩子身上形成這一缺點的登峰造極、可憎之至的變種,這樣聚積起來的利己主義(這里僅以利己主義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毀整個人類,幸虧從禍害本身產(chǎn)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將其控制在適當(dāng)?shù)姆秶畠?nèi),就象纖毛蟲的天敵阻止它無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纖毛蟲毀滅,單性*受粉使植物免于滅絕等等。有時,一種好品德與利己主義組成一種新的、無私的力量。這真可謂精神化學(xué),它通過化合作用把變得過分危險的成份固定下來,并使其成為無害成份?;闲问绞菬o窮的,它們可以使家族史豐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說,與積聚的利己主義(希爾貝特身上大約就有)同時存在的還有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這種或那種討人喜歡的品德;這種品德會單獨來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誠意地扮演一會兒動人的角色*。希爾貝特有時向別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許她并不總做得這樣出格;但她一般都掩蓋自己的出身。或許她只是覺得承認自己的出身太難堪了,寧愿人們從別人嘴里知道?;蛟S她真以為能瞞得住,這是一種沒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于懷疑,它為我們的企望保留了一點實現(xiàn)的可能性*,繆塞所說的對上帝的希望就是這類信念的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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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人不認識她,"希爾貝特又說。她讓別人稱呼她德·福什維爾小姐時,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萬的女兒?也許這是對某些人而言,不過她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人擴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于這些人目前前數(shù)目有多少,她對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興許也知道不少人會在她背后竊竊私語:"這是斯萬的女兒。"然而她知道這一點猶如我們知道就在我們赴舞會的時候有人因窮困而自盡,也就是說那是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認識,而且我們并不用從直接印象中得來的明確認識來代替它。正象事物離我們越遠就顯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險性*也減弱,希爾貝特希望,當(dāng)有些人發(fā)現(xiàn)她生下來姓斯萬時,她最好不在這些人旁邊①。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想象得出的人就離我們近,而我們能想象人們在讀他們的報紙,于是希爾貝特希望報紙上最好稱她德·福什維爾小姐。誠然,在她必需承擔(dān)責(zé)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簽名是G·S·福什維爾,以便有一段時間的過渡。在這個簽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這正是虛偽之所在,因為,通過把無辜的名字縮減為G,德·福什維爾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們暗示,她砍掉Swann的后面幾個字母也是出于縮寫的動機,她甚至給S一種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長長的,象一條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過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尾巴也是過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還有長長的尾巴,人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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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傧栘愄貙儆?-或者至少在那幾年屬于--那種最常見的人類中的鴕鳥,他們把頭埋在希望之中,并不是希望不被看見,因為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見自己被人看見;這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至于其余的事,那就靠碰運氣了。--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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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如此,希爾貝特的附庸風(fēng)雅里包含一點斯萬的聰慧的好奇心。我記得那天下午她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認識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說迪洛先生身體不好,常年足不出戶,希爾貝特又問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她常聽到人們談起他,她補充這句話時臉微微一紅。(的確,迪洛侯爵在斯萬結(jié)婚前曾是斯萬的一位知交,希爾貝特甚至可能看見過他,不過那時她對這個圈子里的人還不感興趣。)"他是不是類似德·布雷奧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讓特親王那種人?"她問。"噢,一點不象,"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她對外省之間的差異極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啞的嗓音,簡單幾句話就色*彩鮮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這種時候她那雙紫色*的眼睛總閃出柔和的光。"不,一點不象。迪洛是貝里戈爾的鄉(xiāng)紳,很可愛,他那個省份的文雅舉止和不拘小節(jié)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蘭王駕臨蓋爾芒特莊園時每次打獵回來后都要用午茶;這時迪洛總喜歡脫掉半統(tǒng)靴,換上粗笨的毛線鞋。嘿,他并不因為愛德華陛下和那么多大公在場而感到絲毫的拘束,照舊穿著毛線鞋來到樓下大客廳。他認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無需為英格蘭王約束自己。他和那個可愛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而且他們也是……(她差點說'您父親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奧代都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是地地道道的貝里戈爾大鄉(xiāng)紳。梅梅引用過圣西門描寫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脫脫一個迪洛。"我于是引了那段文字的頭幾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貝里戈爾貴族中的出眾人物,不僅由于他出身高貴,也由于他有大才大德,貝里戈爾所有的人都把他視為全體的仲裁人,每個人有事都求助于他,因為他廉正、能干、待人溫和,他們還把他視為外省的公雞……""是的,是有那么點味兒,"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尤其是他的臉總是紅得象公雞。""是的,我記得聽到過這段描繪,"希爾貝特說,并不進一步明確是聽到她父親引用過,她父親生前確實對圣西門佩服得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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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喜歡談?wù)劦隆ぐ⒏窭镒屘赜H王和德·布雷奧代先生,但那是出于另一種原因。德·阿格里讓特親王的封號是從阿拉貢家族①繼承得來的,但他們的領(lǐng)地在普瓦圖?、?,至于他的莊園,至少是當(dāng)時他居住的莊園,那并不是他家的產(chǎn)業(yè),而屬于他母親的前夫家,這個莊園坐落在馬丹維爾和蓋爾芒特之間,與兩地的距離幾乎相等。所以希爾貝特談到他和德·布雷奧代先生就象談鄉(xiāng)下鄰居,他們使她想起從前在那兒生活過的外省。實際上她的話里有一部分與事實不符,因為她是在巴黎通過莫萊伯爵夫人才認識布雷奧代先生的,雖然這位先生是她父親的老友。至于談?wù)摦?dāng)松維爾近郊時給她的樂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對某些人來說,趕時髦好比美味飲料再加上點有益于健康的物質(zhì)。比如希爾貝特對某位高雅的夫人感興趣,因為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書和納基埃③的畫,而我這位舊時女友是不會到國立圖書館和盧浮宮去看這些畫的。我想象得出,在希爾貝特眼里,當(dāng)松維爾對德·阿格里讓特先生產(chǎn)生的吸引力比對薩士拉夫人或古比爾夫人產(chǎn)生的吸引力更大,盡管這兩位夫人離當(dāng)松維爾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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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侔⒗暭易澹喊⒗暿俏靼嘌辣辈康囊粋€省,公元10世紀(jì)成為一個獨立王國。
 ?、谄胀邎D:法國西部舊省名。
 ?、奂{基埃(1685-1766),法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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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可憐的拔拔爾,可憐的格里-格里,"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他們倆的健康狀況比迪洛還要糟得多,只怕兩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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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蓋爾芒特先生讀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維了一番,不過恭維中帶有保留。他說文章的美中不足之處是文筆稍嫌陳舊刻板,"用了些夸張和隱喻,頗象夏多布里昂的過了時的散文",但他對我能"找點事干干"倍加稱贊:"我主張人們都用自己的雙手干點什么。我不喜歡無用之人,他們都是自高自大之輩,或是煩躁癥患者。愚蠢的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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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爾貝特對上流社會的一套言談舉止學(xué)得極快,她宣稱能告訴別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將感到多么自豪。"您想,我怎么能不說我很高興有幸認識了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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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明天不想和我們一起去喜歌劇院嗎?"公爵夫人問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樓下包廂里第一次見到她的,當(dāng)時我覺得那個包廂就象湟瑞依德斯①的海底王國一樣不可企及。然而我用憂傷的聲音回答說:"不,我不去看戲,我摯愛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說這話時我眼里幾乎含著淚水,而心里卻又體味到某種快意,說到她的死時有這種感覺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開始寫信告訴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傷的事,而同時卻開始不再感到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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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黉胰鹨赖滤梗合ED神話中海神湟瑞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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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爾貝特走后,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您沒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萬。"見我連連抱歉,她又說:"不過我完全諒解您;我自己也差點說出他的名字,剛剛來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膽,幸虧我及時打住了,您知道,巴贊,這叫人很不自在。"她對丈夫說,想以此來減輕一點我的過失,似乎認為我是受了一種人所共有而又難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響才失口的。"我有什么辦法?"公爵說,"既然這幾張素描讓您想起斯萬,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樓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萬,您就不會提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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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我收到兩封賀信,使我大為驚訝,一封是古比爾夫人寫來的,這位住在貢布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沒見了,而且即便在貢布雷時,我和她說話也不到三次。原來,某個閱覽室給她寄了《費加羅》報。事情往往是這樣,當(dāng)我們生活中發(fā)生了某件能引起一點反響的事,我們就會得到一些人的消息,這些人與我們的關(guān)系極為疏遠,給我們留下的回憶也已經(jīng)很陳舊,因此他們距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尤其是從感情的深度來講。一位被您遺忘的中學(xué)同窗(雖然他有很多機會在您腦海中出現(xiàn))突然給您音信,當(dāng)然并不是不圖報償?shù)?。布洛克沒有給我寫信,我本來很希望知道他對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實是讀過這篇文章的,而且后來向我承認他讀過,不過是由于一種反作用效應(yīng)。事情是這樣的:幾年以后他自己也在《費加羅》上寫了文章,并立即想向我通報這件大事。過去被他視為特權(quán)的事現(xiàn)在降臨到他自己頭上,原先驅(qū)使他佯裝不知道我發(fā)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隨之煙消云散,仿佛壓在心頭的重物被掀去了,于是他跟我談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會希望聽到我用同樣的方式談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寫過一篇文章,"他說,"不過當(dāng)時我認為還是不和你提起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為一個人不應(yīng)該和朋友談他們遇到的丟面子的事,而在一種被稱為刺刀和圣水刷,fiveo'clock①以及圣水缸的報紙上寫文章當(dāng)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沒變,文章倒不象以前那般矯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寫象征派的詩轉(zhuǎn)為寫連載小說后便脫離了浮華矯飾的風(fēng)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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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俅痰逗褪ニ⒅杠婈牶徒虝琭iv隊和教會服務(wù),及提供茶余飯后談資的反動無聊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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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給我?guī)淼你皭?,我又讀了一遍古比爾夫人的信;信很平淡。雖說貴族們的信函少不了某些應(yīng)酬客套但是在開頭的"先生"和結(jié)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這類套語之間,還能迸發(fā)出幾聲歡叫,幾聲贊嘆,猶如幾束花兒逾過柵欄送出濃郁的香氣。而資產(chǎn)階級的習(xí)俗使書信連正文也想不出"您理應(yīng)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輝的成就"之類的套子。那些忠實遵循所受教導(dǎo)的姑嫂們,一本正經(jīng)地束在她們的胸衣里,一個個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興的時刻給您寫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們便認為自己已披肝瀝膽了。"代母親致意"是最高級的問候用語,你很少能得到這種厚愛。除了古比爾夫人的信我還收到一封,署名薩尼隆,這名字于我是陌生的。字跡大眾化,語言頗有情趣。我無法弄清是誰寫來的,心里很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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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早晨我心里充滿喜悅,因為貝戈特十分贊賞我的文章,他讀這篇文章時不無羨慕之意。然而不一會兒我的喜悅便化為烏有。事實上貝戈特根本沒給我寫片言只語,我只是問過自己,他會不會喜歡我的文章,心里怕他不喜歡。我給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德·福什維爾太太作了回答,她說貝戈特對我的文章無比欣賞,認為它堪稱名家手筆。但她說這話時我正在睡覺:原來是一場夢。我們給自己提出的問題,人們總是用復(fù)雜的話來回答,而且安排好幾個人物在場,但這些回答是沒有結(jié)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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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德·福什維爾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里難過。什么?她是斯萬的女兒?斯萬生前多么希望看到她在蓋爾芒特家里,然而他們拒絕接待她,后來他們又主動找她,因為時間的流逝使一切在我們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據(jù)別人對他們的談?wù)?,往我們長久沒見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這期間我們自己也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我們的喜好已與往日大不相同。斯萬有時把女兒摟在胸前,一面親她一面對她說:"親愛的孩子,有你這么個女兒真福氣;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還有人提到你可憐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為你的緣故。"斯萬怯生生地,憂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雖死猶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他想錯了,好比一個年邁的銀行家,這位銀行家為他供養(yǎng)的一個年輕而舉止端方的舞蹈演員立一份遺囑時心想:他只是她的一個好朋友但她會一直記著他。她舉止端方,可是卻和老銀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里調(diào)情,當(dāng)然都是背著人干,表面上無可指責(zé),那個善良的老人死后她會為他戴孝,心里卻覺得擺脫了他一身輕松,她不僅花他的現(xiàn)錢,還享用他的產(chǎn)業(yè),以及他留給她的汽車,她會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從所有地方抹掉,因為這名字讓她感到一絲羞愧。在享用遺贈的時候她從不連帶懷念饋贈者。父愛的幻想也許并不比那位銀行家的幻想稍稍實際些;很多女兒僅僅把父親看成能留給她們產(chǎn)業(yè)的老人。希爾貝特在一個沙龍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們再談?wù)勊赣H,反而使人們失去談他的機會,而這種機會本來就愈來愈少了。甚至在談到他說過的字句,他贈送的禮品時,人們也漸漸習(xí)慣于不提他的名字,這樣,那個本該使他死后的形象恢復(fù)年輕甚至永世長存的姑娘,不料卻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遺忘的業(yè)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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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爾貝特一天天完成著遺忘的業(yè)績,這不僅就斯萬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在我誤把她當(dāng)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幾個鐘頭里,她激起了我的情|欲,從而也激起了我對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欲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還縈繞在我腦際的悲傷和痛苦的思緒便從我腦中逃遁而去,并帶走了一連串關(guān)于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這些回憶可能本來早已支離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說,不少與她相關(guān)聯(lián)的回憶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么這種痛惜又反過來穩(wěn)固了我對她的回憶。我的心態(tài)的變化大概是由忘卻的不斷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醞釀起來的,但其完成卻是陡然的、整體的,因此這一變化給我一種感覺,我記得那天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即感到空虛,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聯(lián)想變成了空白,一個腦動脈早已勞損、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記憶力喪失或癱瘓的人就會有這種感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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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已不再愛阿爾貝蒂娜。至多在某些日子,當(dāng)外面的天氣改變或喚醒我們的感覺,重新溝通了我們和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時,我會聯(lián)想到她而無限傷感。我在為一種不復(fù)存在的愛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體的人遇到天氣變化會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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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痛苦以及伴隨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后,我整個人似乎縮小了,就象在我們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愈后我們常有的感覺。愛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恒,大約正因為回憶不可能始終真實,因為生命就是細胞的不斷更新。不過對于回憶來說,這種更新被我們的注意力所推遲,注意力在一段時間里把應(yīng)該變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憂傷就象對女人的欲|望,愈去想它愈會把它夸大,而忙個不停和清心寡欲能使忘卻變得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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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的流逝逐漸導(dǎo)致忘卻(雖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相思--使忘卻突然變得真實而明顯),而由于反作用的緣故,忘卻也不會不使我們的時間概念發(fā)生深刻的變化??臻g上存在視覺誤差,時間上也存在視覺誤差。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個愿望,想工作,想彌補失去的時間,想改變生活,或者更確切地說想開始生活,這個微弱的愿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致使我產(chǎn)生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始終還那么年輕;但另一方面,回憶阿爾貝蒂娜逝去前的幾個月我生活中陸續(xù)發(fā)生的事情--以及我心靈中陸續(xù)發(fā)生的事情,因為當(dāng)一個人起了很大變化便會以為自己度過了很長時間--曾經(jīng)使我覺得這幾個月比一年還要長得多,而現(xiàn)在那么多東西被遺忘,仿佛若干空白把我和新近發(fā)生的事隔開,以至這些事就象是很久以前發(fā)生的,既然我已有人們稱為的"時間"去忘記它們。我的記憶中插入了片斷的、不規(guī)則的遺忘--猶如海洋上籠罩的濃霧隱沒了周圍事物的標(biāo)識--它攪亂、破壞了我對時間距離的感覺,有些地方縮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長了,使我與事物之間的時間距離在感覺上要比實際上時而近得多,時而遠得多。由于在我尚未經(jīng)歷、尚未認識的未來時間里將不再會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痕跡,正如在我剛剛度過的、業(yè)已逝去的時間里,看不到我對外祖母的愛的痕跡,這就形成一個個連續(xù)的階段,相隔一定的時間以后,前一階段賴以存在的東西在后一階段竟蕩然無存,因此,我覺得我的生活是一種空洞的東西,它是那么缺少一個能作為支柱的統(tǒng)一而連續(xù)的自我,它的過去是那么漫長,它的未來是那么多余,死亡可以在此時或彼時將它了結(jié)而不對它作結(jié)論,猶如修辭班的法國歷史課,可以隨便在某一階段結(jié)束,可以到1830年革命為止,也可到1848年革命或第二帝國滅亡為止,全根據(jù)教學(xué)大綱或教授的心血來潮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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