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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憶似水年華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

神秘師兄 上傳

? 我記得我第三次意識到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已接近徹底的冷漠(這一次我甚至感到自己已完全達到了冷漠),那是在安德烈最近一次來訪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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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帶我去威尼斯過了幾星期。由于稀世珍寶和平凡之物都各有其美妙之處,我在威尼斯得到的印象與我過去在貢布雷常有的感受頗為相似,不過如以樂曲相比,前者是后者在完全不同的調(diào)式上的搬移,同時也比后者更為豐富。當早晨10點鐘侍者為我打開窗戶遮板時,在我眼前熠熠發(fā)光的不是圣依萊爾的亮得象黑大理石似的石板瓦,而是圣馬可教堂鐘樓上的金色*天使。它在太陽照耀下流光溢彩使人無法定睛注視,它張開的雙臂仿佛在向我許諾,半小時后我在小廣場上將領略到無上快樂,這一許諾比它從前向虔誠的人們所作的許諾更為切實可靠。我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有這尊天使,然而世界不過是一面碩大無朋的日晷盤,我們能從盤上的一個日射刻度來測定時間,同樣,在威尼斯的第一個早晨便使我想起貢布雷教堂前面廣場的店鋪,每個禮拜天我去望彌撒時這些店鋪已在準備打烊,而集市的稻草在熱烘烘的太陽下正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一醒來便想到的事,那催我起床的事(因為在我的記憶和愿望中,它已代替了我對貢布雷的回憶),則是我在威尼斯的第一次出游留給我的印象,這里的日常生活對于我就象貢布雷一樣看得見摸得著:象在貢布雷一樣星期天早晨人們喜歡走到節(jié)日般熱鬧的街市上,不過這里的街是藍寶石似的水道,陣陣和風吹來,河水分外清涼,水色*藍湛湛的,藍得仿佛具有了一定的強度,我可以將目光倚于其上以放松我疲倦的雙眼而不必擔心水面會彎曲。象貢布雷鳥兒街的人們一樣。我剛到的這座城市的居民也從一間緊挨一間排列整齊的房子里來到大街上;不過在墻根處投下一抹-陰-影的房子在這里被一座座用碧玉巖和花斑巖建成的宮殿所代替,宮殿物的拱門上方都雕有一尊美髯天神的頭像(稍稍超出建筑物的邊線,和貢布雷房屋大門上的門環(huán)一樣),頭像不是在地上投下影子使地面變成深棕色*,而是在水中反射出倒影使水的湛藍色*更加幽深。在貢布雷的教堂廣場上,時新服飾用品店的布篷和理發(fā)店的招牌會展開它們放大的影子,而在圣馬可廣場上,一座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物正面的浮雕在沐浴著陽光的空曠的石板地上撒下藍色*碎花圖形,這并不是說烈日當空時在威尼斯和在貢布雷都不必放下篷簾,即使水道邊也不例外。不過篷簾都撐在哥特式窗戶的四葉形飾物和渦形飾物之間。我們下榻的旅館的窗戶也是如此,母親就站在窗戶的欄桿前,她一面凝望著水道,一面耐心等著我,過去在貢布雷她也許不會表現(xiàn)出這份耐心,那時,她在我身上寄托了種種希望,后來都未實現(xiàn),所以她不愿讓我看出她是多么疼愛我?,F(xiàn)在她深深感到故作冷漠已無濟于事,便對我不再吝惜她的慈愛,好似人們對被確認患了不治之癥的人開禁,準許他們吃原來被禁止的食物。誠然,使得萊奧妮姨媽那幢坐落在鳥兒街的房子的窗戶與眾不同的那些細微特點,諸如與左右兩扇鄰窗的距離不等而產(chǎn)生的不對稱感,過分高的木窗臺,便于開百葉窗板的彎曲形欄桿,用束帶分系于兩邊的藍色*軋光緞子窗簾,這一切也都能在威尼斯這家旅館看到,在這里我聽到那種十分獨特、十分動人的話語,根據(jù)這話語我們遠遠便能認出那就是我們要回到那里用午餐的住所,而且日后它們將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好象一種見證,證明在某一段時間這兒曾是我們的住所;不過在貢布雷,正象在差不多所有其它地方,向我們說這些話語的是最平常、乃至最丑陋的東西,而在威尼斯這一任務卻由旅館半阿拉伯式的尖形拱肋來承擔,這尖拱被作為中世紀家用住房建筑藝術的一大杰作陳列在所有的造型博物館里,印在所有帶插圖的藝術書刊上;我從老遠的地方,甚至剛過圣喬治大教堂便能看到早先見過我的尖拱,它象一個表示歡迎的微笑,而那一條條高聳的尖拱折線卻象高傲的、近乎孤芳自賞的目光,給它增添了一種尊貴氣派。媽媽坐在彩色*斑斕的大理石欄桿后邊,一面看書一面等我,她的整個臉龐籠在白色*絹網(wǎng)的短面紗里,面紗的白色*和她頭發(fā)的白色*都同樣使我心碎,因為我深知母親暗自留著眼淚在草帽上加上了這副白紗,并不是為了在旅館的侍者們面前顯得"穿著講究",而是為了讓我覺得她不是那么身戴重孝,也不是那么悲哀,她心頭的創(chuàng)傷幾乎已經(jīng)平復;母親沒有立即認出我,所以一聽到我從輕舟上喚她,便向我送來發(fā)自心底的愛,這份愛不需要任何物質(zhì)來載托,只由母親那富于情感的目光載著它,母親將它的目光盡量與我靠近,并微微撮起嘴唇,把她的目光升華為一個仿佛在親吻我的微笑,母親就坐在那尖拱形窗框下,沐浴著正午的陽光的尖拱宛若一個更為含蓄的微笑,成了上面這幅畫面的背景--正因為這樣,這扇窗戶在我的記憶里便具有某些事物的溫馨,這些事物與我們同時而且就在我們近旁在某個時刻中占據(jù)一席位置,這個時刻既是我們的也是它們的,因此不管這扇窗有多少多彩多姿的中挺,不管它多么聞名遐邇,對我來說它卻象某位和我同在一個度假勝地呆過一個月并跟我結下一段友情的天才人物那么知己,而自那以后,每當我在博物館看到這扇窗的鑄型就不得不強忍住淚水,原因就在于它在對我說一句最能打動我心弦的話:"我還很清楚地記得您母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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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找已經(jīng)不在窗下的母親,一離開戶外的炎熱,便立即感到一陣清涼,這是過去在貢布雷我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時感到的那種清涼;不過在威尼斯這股涼氣是由海風吹表面每時每刻都迸射出一線海藍色*陽光,臺階的建筑藝術既吸收夏爾丹①的有益教導,又揉進了維羅內(nèi)塞②的風格特點。在威尼斯給我們留下生活的親切印象的是藝術作品,是那些華美的東西,因此,借口威尼斯城舉世聞名的部分在某些畫家筆下只有一種冷漠的美(馬克西母·德托馬斯的精美習作除外),便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表現(xiàn)威尼斯的貧困面貌,即表現(xiàn)見不到它的輝煌壯美的那些地方,或者借口要使威尼斯顯得更親切、更真實,便把它畫得有點象奧貝維里埃③,這樣做實在是抹煞了這座城市的特點。不少名畫家,出于對蹩腳畫師筆下那個人工造就的威尼斯的一種自然的逆反心理,專門致力于描繪威尼斯平凡的郊野和被廢棄的小水道,認為這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威尼斯,他們真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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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擅長風俗畫和靜物畫,注重構圖的和諧,及對象的色*調(diào)和質(zhì)感。風格樸實簡練。
 ?、诰S羅內(nèi)塞(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畫派重要畫家,其裝飾風格與明朗的銀色*調(diào)子為意大利18世紀裝飾壁畫所取法。
 ?、蹔W貝維里埃:巴黎北邊的一座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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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親外出,我也常去探索這個威尼斯,因為在這里更容易見到下層社會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制作玻璃器皿或編織花邊的女人,還有圍著帶流蘇的黑色*大披肩的年輕女工,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我去愛她們,因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爾貝蒂娜,同時她們又比別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欲,因為我對阿爾貝蒂娜還留有一點回憶。況且誰說得清,在我對威尼斯姑娘如饑似渴的追求中,她們本人占多少成份,阿爾貝蒂娜占多少成份,我對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戀又占多少成份呢?他們的任何欲念雖然象一個和弦似的單一,但卻包含了構成我們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時假如我們?nèi)∠渲械囊粋€音符。雖然我們聽不到,意識不到,而且它與我們追求的對象沒有任何關聯(lián),然而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對這個對象的欲念也隨之化為烏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時感到的興奮與激動,這種心態(tài)里包含的許多東西我并沒試圖去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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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乘坐的輕舟順著小運河行駛;仿佛有一只神秘的精靈之手指引著我在這座東方城市的曲曲彎彎的水道中前行。隨著小船向前行駛,水道好象為我在城區(qū)中心開出一條路,城區(qū)被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塊,一座座帶著摩爾式窗戶的高大房屋之間有一條任意開鑿出來的細小水路把它們隔開;船兒所經(jīng)之處,前方水面上總閃耀著一線陽光,順著河道為它開的路向前移動,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向?qū)謭?zhí)一支蠟燭在為我照明。可以想象,那些被小水道隔開的貧寒房舍本來可能連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間沒有留下任何空余的地方。這樣,教堂的鐘樓或花園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沒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于小運河起著和大運河一樣的替帶作用,所以不管是對教堂還是對花園來說,海水都極為合適地負擔了大街小巷等各種交通線的職能,小運河兩岸一座座教堂聳立于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貧困老城區(qū),就象那些微賤而熱鬧的教區(qū),身上帶著貧窮和與眾多下層人接觸留下的印記;水道穿過的花園里,樹葉或裂開的果實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邊緣上(這些邊緣上的沙巖劈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剛才被匆忙鋸下來似的),坐著一群神情驚訝的野孩子,他們讓雙腿筆直下垂,穩(wěn)穩(wěn)地保持著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動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剛剛分成兩半,好讓海水從中間通過。有時一座頗為精美的古跡映入眼簾,它出現(xiàn)在這里令人感到意外,好象我們在剛打開的盒子里發(fā)現(xiàn)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比如一座帶考林辛式柱子,正面飾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廟,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藝術精品,顯得有點迷惘落寞的樣子,因為盡管人們給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還是有點象為菜農(nóng)建造的登岸碼頭。我有一種感覺,而我的欲念則加強了這種感覺,我覺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屋外,而是在漸漸深入到某個秘密的處所,我每時每刻都在我的左邊或右邊發(fā)現(xiàn)一點新東西,一座小型紀念性*建筑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廣場啦,它們都帶著人們第一次見到的美麗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們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館,有時攔住一些平民女子,阿爾貝蒂娜可能也這樣做過,我真希望此刻她能和我在一起。然而她們不可能是當時的那些姑娘;阿爾貝蒂娜在威尼斯的時候,她們可能還是些孩子。然而既然我追求的是相似的對象,而不是同一個對象,因為我不指望能重新找到它,那么從根本意義上說,我出于懦弱過去已經(jīng)背棄了我的每一個被視為獨一無二的愿望,現(xiàn)在我則執(zhí)拗地專門尋找阿爾貝蒂娜不曾認識她們本人的那些女人,我甚至不再追求我從前渴望得到的女人。不錯,我常常會懷著前所未有的強烈欲念想起梅塞格里絲或巴黎的某位小姑娘,想起在第一次去巴爾貝克的旅途中,一個清晨,我在一個小山丘腳下看到的那個賣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嘆的是,我回記中的她們是當時的模樣,也就是說她們現(xiàn)在必定不再是的那個模樣。因而如果說從前當我找一個相似的女寄宿生來代替一個我再也見不著的女寄宿生時,我已被迫在欲念的唯一性*上作了讓步,那么現(xiàn)在,為了重新找到曾經(jīng)擾亂過我或阿爾貝蒂娜少年時期的那些姑娘們,我就必須進而違背欲念的個體性*原則:我應該尋找的不是當時才16歲的姑娘,而是現(xiàn)在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因為既然個人身上最特別的東西已尋覓不到,它已經(jīng)從我身邊消失,那么現(xiàn)在我所愛的應該是青春。我知道從前認識的那些姑娘們的青春如今只留在我火熱的回憶里,我也知道不管她們在我的記憶里再現(xiàn)時我是多么想得到她們,但如果我真想收獲當年的青春和鮮花,我應該采摘的就不是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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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小廣場找母親時太陽還高懸在天上。我們叫了一只小船。"您那過世的外祖母會多么喜歡這如此樸實的雄偉氣派呵!"母親指著公爵府說,公爵府懷著建筑師寄托給它的思想注視著大海,它忠實地守著這種思想默默地等待著逝去的總督們。"她甚至會喜歡這柔和的粉紅色*,因為這顏色*不做作。唉,你外祖母會多么喜歡威尼斯呵!她會覺得所有這些美好的建筑是多么親切,親切得可以和大自然的風光媲美,而它們的內(nèi)涵又那么豐富,以至不需作任何布置,只需以它們的本色*出現(xiàn),這圓錐形的公爵府,這些圓柱,你說是希律王府的圓柱,就這么隨便豎在小廣場的中間,還有圣約翰-達克爾教堂的柱石,更是沒有刻意安排的痕跡,好象沒有其它地方可擱才造在那兒似的,還有圣馬可教堂樓廳的群馬雕塑。你外祖母會帶著觀看山上日落的那份興致來欣賞總督府的日落的。"母親的話確實有點道理,當小船沿著大運河逆流而上把我們載回住所時,我們的小船在排列成行的宮殿之間穿行,只見這些宮殿的粉紅色*側壁反射出日光和時光,并隨著光線的變化和時光的推移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景觀,但并不象私人府邸或著名的古跡,倒象吸引人們傍晚蕩著輕舟去它腳下觀看日落的連綿起伏的大理石峭壁。這樣,航道兩邊的屋宇使人想起大自然的景點,不過這個大自然以人類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它的作品。但與此同時(因為威尼斯仍然給人一座都市的印象,盡管它幾乎就建造在海上,建造在波濤上,我們可以感覺到波濤每日兩度漲落,漲潮時那些宮殿的華美的露天樓梯被淹沒,退潮時又顯露出來),正象在巴黎的馬路上,在香榭麗舍的大街上,在布洛涅樹林里,或在任何時髦的林蔭大道上可能發(fā)生的那樣,我們在照出浮塵的落日余輝中與一些雍榮華貴的夫人小姐交臂而過,她們幾乎都是外國人,慵懶地倚在"漂浮的馬車"靠墊上,她們的船排成一隊,有時在一座住著她們要拜訪的女友的宮殿前面停下來,她們派人打聽女友是否在家,然后一面等回音一面準備萬一女友不在家時要留的名片,就好象她們是在蓋爾芒特府門前似的,同時她們還在自己的導游指南上查找這座宮殿建于哪個時代,屬于何種風格,這時晶瑩的海水被夾擠在跳蕩的小船和發(fā)出巨響的宮殿大理石之間,象受驚的馬兒一個勁往上竄,她們的小船被漩流激烈地顛搖著,仿佛被拋在藍色*波浪的浪尖上。這樣,在威尼斯的外出散步,哪怕只是為了訪親會友和遞交名片,也是獨具一格的,它有三重意義,既是一般的社交往來,又具有參觀一座博物館和在海上溜達的形式和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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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運河兩岸的宮殿有好幾座改成了旅館,不知是因為我們喜歡變換口味還是為了對薩士拉夫人表示熱情--人們每次出外旅行都可能遇見預想不到的、來得不合時宜的熟人,我們與薩士拉夫人不期而遇,母親邀請了她--一天晚上,我們想嘗試一下不在我們自己的旅館而到另一家旅館吃晚飯的滋味,據(jù)稱那家的飯菜做得更好些。在母親付錢給船夫爾后和薩士拉夫人走進她預訂的小餐室的當兒,我想看一看旅館的大餐廳,這個餐廳有著漂亮的大理石柱子,過去四面墻上繪有大幅壁畫,至今這些壁畫還未好好修復。兩名侍者在用意大利語交談,我翻譯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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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頭老太是不是在他們房間里吃飯?他們從來不通知一聲。真?zhèn)X筋,monso sebe sogna conserval orolat avola①。管他呢,要是他們下樓來發(fā)現(xiàn)桌子被人占了那就算他們倒霉!我不明白這么氣派的旅館怎么接待這種外地人,他們根本不配做我們這地方的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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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即:我從來不知道是不是要為他們保留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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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侍者對這種人不屑一顧,他還是需要知道有關餐桌的事怎么決定,他正要讓人差電梯司機去樓上詢問,但還沒來得及,答案卻已擺在他面前:他看見老婦正走進餐廳。我毫不費力地認出,這位頭戴無邊軟帽,身穿一件W裁縫制作的、但在不識貨者眼里與老看門女人的衣服毫無二致的黑色*上衣的老太太是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雖然在歲月的重壓下她顯得又憂郁又疲乏,雖然她臉上布滿了象濕疹或麻風似的紅色*斑點。事有湊巧,我站在那兒審視一幅壁畫殘跡的地方,恰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剛剛就座的那張桌子后面,靠著漂亮的大理石墻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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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很快就會下樓來了。他們住在這兒一個月了,只有一次不在一起吃飯。"侍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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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在思忖,跟她一起旅行,被侍者稱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的人究竟是她的哪位親戚呢?不一會兒只見她的老相好德·諾布瓦先生朝她的桌子走來,并在她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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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年事已高,聲音已不及以前洪亮,但過去他言談十分含蓄,現(xiàn)在卻鋒芒畢露。究其原因也許是他感到滿懷抱負已沒有時間去實現(xiàn),故而把全部激越的火熱之情都傾注在言辭中;也許他急于重返政治舞臺卻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過對政敵進行辛辣的批評逼他們下臺,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們常聽到一些政客斷言他們不在其中任職的內(nèi)閣維持不了三天。不過,倘若以為德·諾布瓦先生已完全丟掉了他慣用的一套外交辭令那也未免失之夸張。只要一談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為我們了解的那個德·諾布瓦,這一點大家以后會看到,而在其余時候他則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對這個人就是對那個人發(fā)泄怒氣,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這種狂暴撲向女人,但他們對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傷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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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幾分鐘的沉默,當衰老和疲憊使一個老婦人難以從往昔的回憶里回到眼前的現(xiàn)實中來時就會有這種沉默。隨后他們談起那些非常實際的問題,從中可以看到他們至今繼續(xù)相愛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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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去過薩菲阿蒂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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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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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明天寄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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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親自把杯子帶回來了。晚飯后我拿給您看。我們看看菜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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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把我的蘇伊士運河證券委托書拿出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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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證券上。但是不用著急,股票市場形勢很好。菜單來了。頭道菜有魴濛。我們要一點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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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一點,可您,醫(yī)生不讓您吃的。還是要點意大利煨飯吧。不過他們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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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關系。喂,伙計,先給夫人來點魴濛,再給我來一份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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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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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我給您拿來幾份報紙,cor rieredell asera①,la Gazzettadel popolo②,等等。您知道嗎,現(xiàn)在報上正在大談特談一場外交活動,首當其沖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萊奧洛格,他在塞爾維亞不稱職是眾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么君士坦丁堡的空缺職位就得派人去頂。不過,"德·諾布瓦先生忙又尖刻地說,"這可是個重要的使館,很明顯在那里任何情況下都是英國人在談判桌上占首席位置,因此為謹慎起見,最好是找有經(jīng)驗、有辦法的人去任職,才能對付得了我們英國盟友的敵人設下的圈套,而不能派一些初出茅廬的外交人員,他們會一下子就上當受騙的。"最后這幾句話,德·諾布瓦先生說得又快又急,怒氣沖沖,因為各報紙沒有按他的囑托提他的大名,而把一位年輕的全權公使提出來作為"一號種子選手"。"天曉得,如今老年人都被人通過不知什么拐彎抹角的-陰-謀撇在了一邊,不讓他們代替那些程度不同的無能新手!我見過不少憑經(jīng)驗辦事的所謂外交家,他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試探性*氣球上,但氣球往往很快就被我戳穿。如果zheng府不明智地把國家的領導權交到一些毛毛糙糙的人手里,毫無疑問,只要一聲召喚,每個應征入伍的人都會回答:到。不過誰知道(然而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很知道他指的是誰),倘若派一個學識淵博、機智靈活的老將,情況是否也會一樣?依我之見(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君士坦丁堡的職位只有在我們和德國之間懸而未決的糾紛解決后才能接受。我們不欠誰什么,不能容許人家每半年就用欺詐手段要我們違背自己的意愿交出莫名其妙的什么清帳單,而且總是由御用的新聞界提出來。這種情況應當結束了,當然一個有本領、經(jīng)受過考驗的人,一個,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一個能讓皇上聽得進他的話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威了結這一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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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意即:晚郵報。
 ?、谝獯罄?,意即:民眾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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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正要吃完晚飯的先生向德·諾布瓦先生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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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這不是福格希親王嗎?"侯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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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我可不太清楚您指的是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嘆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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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是他嗎。是奧東親王,是您的表姐杜多維爾公爵夫人的親妹夫。您還記得我跟他一起在博內(nèi)塔布爾打過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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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奧東,就是以前繪畫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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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是,是娶了N大公爵的妹妹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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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諾布瓦先生說這些話時語氣頗為不快,好象一個不滿意自己的學生的老師,而且他那雙藍眼睛死死盯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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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俟親王喝完咖啡離開餐桌,德·諾布瓦先生便站起身,殷勤地向他走去,然后以莊嚴的動作自己站到一邊,側轉身體,把親王介紹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親王站在他們旁邊的那幾分鐘里,德·諾布瓦先生用他的藍眼珠始終緊盯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刻也不離開,這是出于老情人的討好或嚴厲,尤其是因為擔心她運用那種他曾經(jīng)很欣賞而眼下卻害怕的不正規(guī)的語言,每當她對親王說了什么不準確的話,他立刻加以糾正,并且盯住疲憊而溫順的侯爵夫人的眼睛,他那種持續(xù)的高度緊張的樣子很象一個正在施行動物磁療法的催眠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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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侍者過來對我說我母親在等我,我回到母親那兒,向薩士拉夫人表示了歉意,并說我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了,很有意思。聽到這個名字,薩士拉夫人頓時臉色*發(fā)白,似乎快要暈倒了。她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一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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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德·布永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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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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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不能遠遠望她一眼?這是我一生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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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別太耽誤時間了,夫人,她就要吃完晚飯了。可是她怎么會引起您這么大的興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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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第一次結婚后成了德·阿芙雷伯爵夫人,她美得象天使,壞得象魔鬼,她使我父親為她發(fā)瘋,弄得他傾家蕩產(chǎn),隨后又拋棄了他。是啊,雖然她的行為象一個最最為人不齒的窯姐兒,雖然是她害得我和我的親人們在貢布雷過著拮據(jù)的生活,可是現(xiàn)在父親既已去世,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愛過當時最美麗的女人,而我卻從未見過她,不管怎樣,我會好受些,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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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激動得直打顫的薩士拉夫人一直領到餐廳,并且指給她看誰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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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薩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總不把眼睛轉向應該看的地方,她的視線不是停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張桌子上,而是往餐廳的另一個地方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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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大概已經(jīng)走了,在您說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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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在搜尋、追捕著她既憎恨又愛慕而且那么長時間以來一直占據(jù)著她的想象的那個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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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不在,在第二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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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我們不是從同一張桌子數(shù)起的。按我的數(shù)法,第二張桌子那里,在一位老先生旁邊,只坐著一個矮個兒駝背女人,臉紅紅的,丑得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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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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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讓德·諾布瓦先生請福格希親王坐下后,三人之間開始了一場愉快的談話,他們談論政治,親王宣稱他對內(nèi)閣的命運問題并不關心,并說他在威尼斯還要待一個多星期。他希望等他回去時內(nèi)閣危機已經(jīng)避免。福格希親王起初以為德·諾布瓦先生對這些政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這位在此之前曾如此激烈地表明自己的政見的先生,突然沉默得幾乎象天使,倘若他重新發(fā)出聲音,那沉默似乎只可能化為門德爾松①或塞扎爾·弗朗克②的純潔而憂傷的樂曲。親王還以為這種沉默是出于一個法國人不愿在意大利人面前談論意大利的事的審慎態(tài)度。親王的猜想完全錯了。在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沉默和冷漠的神情不是審慎的標志而通常是他對重大事件進行干預的前奏。我們已經(jīng)看到,侯爵覬覦的正是君士坦丁堡的職位,條件是德國問題必須先行解決,為此他打算對羅馬內(nèi)閣施加壓力。侯爵認為,只有一個出自于他的具有國際影響的行動才不愧為他的外交生涯的圓滿結束,甚至可能是新的榮譽和他從不想放棄的艱難職務的開始。因為衰老首先從我們身上奪走的是行動的能力而不是欲|望。只是到了第三階段,那些活到很老的人才不得不象放棄了行動一樣放棄了欲|望。他們甚至不再參加無聊的競選,比如競選共和國總統(tǒng),而早先他們卻曾不止一次地力圖取勝。如今他們只滿足于外出、吃飯、看報,他們?nèi)诉€活著,但原來的自我已經(jīng)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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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門德爾松(1809-1847),德國作曲家。
  ②塞扎爾·弗朗克(1822-1890),法國作曲家和管風琴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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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讓侯爵不感到拘束,并表明自己把他視為同胞,親王跟他談起現(xiàn)時內(nèi)閣會議主席的幾個可能的接班人,這些接班人的任務將是艱巨的。福格希親王舉了20 多個在他看來可以當部長的人名,而那位往日的大使則一動不動地聽著,眼皮半耷拉在藍色*的眼珠上,最后他突然打破沉默說出一句話,這句話將成為20年里所有大使館的談資,乃至后來當人們已經(jīng)把它忘了的時候,還被某個署名為"一個知情人"或"見證人"或"馬基雅維里"①的人物在某個報紙上舊事重提,而且正因為原來已被遺忘,才有重新引起轟動的效果。話說福格希親王剛剛在這位象聾子一般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大使面前提了20多個名字,突然德·諾布瓦先生微微抬起頭,用他以往那些最有影響的外交談話的形式,只是這次更大膽,也不象以往那么簡短,他狡黠地問:"難道沒有一個人提喬利蒂②的名嗎?"一聽這話福格希親王頓時明白自己原來的判斷錯了;他聽見了來自天堂的低語。隨后德·諾布瓦先生便天南海北地談起來,也不怕吵了別人,正象當巴赫的一首美妙絕倫的詠嘆調(diào)最后一個音符一奏完,聽眾就開始毫無顧忌地高聲說話,或去存衣間取出自己的衣服。使他這種前后判若兩人的表現(xiàn)更為突出的是,他還請求親王如有機會謁見國王和王后陛下,一定要代他恭致敬意,這是人們動身前說的一句話,相當于一場音樂會結束時有人大聲喊"貝盧瓦路的馬車夫奧古斯特"。我們不清楚福格希親王當時的確切感想是什么。他聽到"喬利蒂呢,沒有一個人提他的名嗎?"這句名言后一定無比高興。因為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最閃光的優(yōu)點雖然因年邁而變得黯淡和紊亂,但他的"大無畏氣概"卻隨著年齡而日臻完美,一如某些老年音樂家,其他方面都走下坡路,但到生命結束時卻在室內(nèi)音樂的演奏技巧上達到前所未有的爐火純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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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基雅維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后泛指一切為達到政治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
 ?、趩汤伲?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1908-1914年曾連續(xù)擔任內(nèi)閣會議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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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本來打算在威尼斯呆半個月的福格希親王當天就回了羅馬,并且?guī)滋旌鬄楫a(chǎn)業(yè)的事受到國王的接見,我想前面已經(jīng)說過,就是親王在西西里擁有的產(chǎn)業(yè)。內(nèi)閣茍延的時間比人們想象的要長些。內(nèi)閣倒臺后,皇上就為給新內(nèi)閣物色*一個合適的首腦多方征求了國務活動家們的意見。然后他召來喬利蒂先生,后者同意出任內(nèi)閣總理。三個月后,一家報紙記敘了福格希親王和德·諾布瓦先生的會晤。報上轉述的兩人之間的談話與我們轉述的一樣,不同之處在于報上寫的是"他帶著人們熟悉的那種狡黠而優(yōu)雅的微笑說",而不是"德·諾布瓦先生狡黠地問"。德·諾布瓦先生認為對一個外交家來說"狡黠地"這個詞已經(jīng)夠有爆炸力的了,而這種添油加醋的做法起碼是不合時宜。他曾請求法國外交部予以正式否認,然而外交部也窮于應付。因為自從那次會晤被披露報端以后,巴雷爾先生每小時向巴黎打好幾次電報,抱怨在奎里納萊①有一個非官方的法國大使,并報告此事在整個歐洲引起的不滿。這種不滿情緒其實并不存在,但各國大使出于禮貌不便在巴雷爾先生聲稱大家對此事反感時否定他的說法。一向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巴雷爾先生把這種禮節(jié)性*的緘默當成了同意。于是他立即打電報給巴黎:"本人與維斯孔蒂一韋諾斯塔晤談了一小時,云云。"他的秘書們忙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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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锛{萊:最早是羅馬教皇夏天的居所,1870年開始成為意大利國王的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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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德·諾布瓦先生有一家歷史悠久的法國報紙為他效忠,早在,1870年,當他在某個德語國家任法國公使時,這家報紙就曾為他幫過大忙。該報的文章(尤其是頭版頭篇不署名的文章)寫得非常精彩??墒钱斶@頭版頭篇文章(在遙遠的過去被稱為"巴黎開篇",現(xiàn)在不知為什么稱為"社論")寫得拙劣了,老是沒完沒了重復同一些字眼時,人們對它的興趣反倒比以前增強了百倍。當時每個人都激動地感到那篇文章是"受啟發(fā)"而寫的,也許是受德·諾布瓦先生的啟發(fā),也許是另一位當代偉人。為了使讀者對意大利發(fā)生的事件預先有個概念,讓我們看看德·諾布瓦先生在1870年是如何利用這家報紙來為他服務的吧,大家也許會覺得他此舉徒勞無益,因為戰(zhàn)爭終究還是爆發(fā)了;德·諾布瓦先生自己卻認為此舉卓有成效,因為他認為萬事首先要作好輿論準備乃是一條公理。他那些字斟句酌的文章頗象對一個病人的樂觀的估計,而緊接著病人卻一命嗚呼了。舉例說吧,1870年宣戰(zhàn)前夕,當戰(zhàn)爭總動員已接近完成時,德·諾布瓦先生(自然是躲在暗處)認為有必要給那家有名的報紙寄去下面這篇社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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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權威人士中間,占上風的意見似乎認為,自昨天下午三四點鐘以來,局勢可以被看作是嚴重的,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危急的,當然,還未到令人驚慌的程度。德·諾布瓦侯爵先生可能已與普魯士公使進行了多次晤談,以便本著堅定而和解的精神,極其具體地研究現(xiàn)存摩擦--倘若可以這么講--的種種原因。遺憾的是在本文付印時,我們尚未得到兩位公使就尋求一個可作為外交文本基礎的形式達成協(xié)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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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消息:"消息靈通人士滿意地獲悉,普法關系似乎稍有緩和,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在'菩提樹下'①會見了英國公使,并與之晤談了20分鐘左右,人們對此事會予以特別重視,并認為這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消息。"(在"令人滿意的"一詞后面加了個括號,括號中是相應的德語詞:be friedigend。)然而次日社論寫道:"盡管德·諾布瓦先生行事靈活,而且公眾一致贊譽他善于巧妙而有力地維護法國不受時效約束的權利,但兩國關系的破裂可以說已不能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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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贃|柏林市區(qū)的一條林蔭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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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樣一篇社論后面報紙不能不附幾則評論,不用說,這些評論也是德·諾布瓦先生寄去的。大家可能已經(jīng)從前面幾頁里注意到,"條件式"①是這位大使在外交文字里特別喜歡使用的語法形式。(不寫"據(jù)說人們特別重視"而寫"人們可能特別重視"。)但他也同樣喜歡用直陳式現(xiàn)在時,但不是用這一語法形式通常的意義,而是用它在古法語中的祈愿式意義。社論下面的評論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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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動詞的一種語式,表達不肯定或婉轉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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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眾從未表現(xiàn)出如此令人感佩的鎮(zhèn)靜。(德·諾布瓦先生很希望這是真的,但又怕事實正好與此相反。)公眾厭倦了徒勞無益的騷動,而且滿意地得知皇上的zheng府將根據(jù)可能發(fā)生的多種情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公眾別無他求(祈愿式)。這種崇高的鎮(zhèn)靜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勝利的征象。除此以外,我們還想補充一條消息,它可以,如果有此必要的話,進一步安定人心。此間肯定,由于健康原因早已準備回巴黎接受一次短期治療的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已離開柏林,他認為自己留在那里已失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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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消息,"皇帝陛下今晨離開貢比涅回巴黎,以便與德·諾布瓦侯爵、國防部長以及深得公眾信任的巴澤納元帥共商國家大事,皇帝陛下取消了為款待其嫂德·阿爾貝公爵夫人而準備舉行的晚宴。這一措施一經(jīng)為公眾獲悉立即普遍產(chǎn)生極為良好的反響?;噬蠙z閱了部隊,部隊熱情之高筆墨難以形容。皇上到巴黎后即發(fā)出動員令,有幾支部隊接到動負令后準備一有情況便向萊茵河方向開拔。"有幾次黃昏時分在返回旅館的路上,我感到過去的阿爾貝蒂娜,雖然我自己看不見,卻給關在我心靈的深處,就象關在威尼斯內(nèi)城的"污水槽"里,有時一件小事使水槽的變得牢固的蓋子滑開,給我打開一個通向過去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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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一天晚上,我的場外證券經(jīng)紀人的一封來信在一瞬間重新為我打開了關著阿爾貝蒂娜的牢籠的大門,在我心中的這個牢籠里她是活生生的,然而離我又是那么遠,那么深,因此還是無法接近。早先為了能有更多的錢花在她身上我曾經(jīng)做過金融投機,她死后我就不再管那些事了。然而時代變了;上幾個世紀的一些至理名言被這個世紀否定了,梯也爾先生就遇到過這種情況,他曾說鐵路永遠不會成功;德·諾布瓦先生談到公債時曾對我們說:"公債的收益也許不很高,但至少本金永遠不會貶值。"但這些公債往往正是跌價跌得最慘的。這樣,僅僅在英國長期公債和塞依①制糖廠這兩項上,我就必須付給場外證券經(jīng)紀人幾筆數(shù)目極為可觀的差額,同時還要付利息和延期交割貼費,以至我一氣之下決定把這些債券全賣了,這一來我從外祖母那兒繼承來的財產(chǎn)頓時就只剩下不到1F5,而阿爾貝蒂娜活看時這筆遺產(chǎn)還全數(shù)在我手中呢。我們家留在貢布雷的親戚朋友知道了這件事,由于他們還知道我和圣盧侯爵及蓋爾芒特一家交往甚密,于是就有人說:"這就是想干一番大事的結果。"如果貢布雷的人們得知我搞投機是為阿爾貝蒂娜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姑娘,一個可以說是受我外祖母以往的鋼琴教師保護的姑娘,他們一定會驚奇得非同小可。在貢布雷,人們按他們了解的各個人的收入情況把他永遠地歸入一個等級,就象歸入一個印度的種姓一樣,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里,人們無法想象蓋爾芒特們的天地里的充分自由,這里,人們對財產(chǎn)毫不重視,人們可能也認為貧窮是一種不愉快的處境,但卻認為它并不能降低一個人的人格,不能影響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正象胃病不能影響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一樣。貢布雷的人興許反而以為圣盧和德·蓋爾芒特先生是些破落貴族,他們的莊園被抵押,是我借了錢給他們,其實,如果我真的破產(chǎn)了,他們會是首先主動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不過我不會接受罷了。至于我的相對破產(chǎn),這事確實使我煩惱,因為我對威尼斯女人的興趣近來集中在一個年輕的賣玻璃制品的姑娘身上,這姑娘花朵般鮮艷嬌嫩的皮膚透出由淺入深韻致萬千的橙色*,令人看了心往神迷,我每天都想再見到她,但我知道母親和我不久即將離開威尼斯,因此我下決心設法在巴黎為她謀個事兒,好讓我們倆不分離。她妙齡17的青春美色*是那么高雅脫俗,光彩照人,不啻是一幅提香的真跡,我在走之前無論如何要弄到手。然而,我僅存的那點財產(chǎn)對她是否有足夠的吸引力,能讓她離鄉(xiāng)背井為我一個人來巴黎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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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偃溃?774-1840),法國經(jīng)濟學家,在南特領導一家制糖廠,著有《各國財富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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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要讀完場外債券經(jīng)紀人的信,信中有句話:"我將照管您的延期交割貼費"突然使我憶起另一句同樣虛偽的職業(yè)性*套語,就是巴爾貝克的海濱浴場女侍對埃梅談起阿爾貝蒂娜時用的那句話:"當時是我照管她的,"她說。以前從未在我腦海中再現(xiàn)的這幾個字此時有如"芝麻開門",突然令囚室的門開啟了。但不一會兒牢門重又在被囚禁者面前關上--我不想去和她團聚,這不是我的過錯,因為我再也看不見她,再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了,而對我們來說,人們是通過我們對他們的看法才存在的--但她的被遺棄一時卻使我覺得她分外楚楚動人,只是她自己卻不知道她已被遺棄:我在一閃念之間竟羨慕起那段已經(jīng)很遙遠的時光來,那時我日日夜夜被對她的回憶所縈繞而痛苦。還有一次,那是在斯基亞沃尼的圣喬治教堂,12使徒之一的旁邊有一只用單線勾勒的鷹,使我驀地想起了那兩只戒指,并且?guī)缀踔匦鹿雌鹆怂鼈兘o我?guī)淼耐纯?,弗朗索瓦絲曾發(fā)現(xiàn)這兩只戒指一模一樣,而我一直沒弄清這兩只戒指是誰送給阿爾貝蒂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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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有一天晚上,發(fā)生了一件奇異的事,它似乎本應該使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死灰復燃。當我們的游船在旅館門前的石級下停住時,看門人交給我一封電報,為了這封電報,電報局職員已經(jīng)來過三回了,因為收報人的姓名寫得不準確(我還是能從意大利報務員譯走了樣的名字上認出是我的名字),要我給一個收據(jù),證明這份電報確是拍給我的。一回到房間,我立即拆開電報,掃了一眼電文,電文有很多傳送錯誤,不過我還是能讀出如下的話:"我的朋友,您以為我死了,請原諒我,我好端端地活著,我想見您,跟您談結婚的事,您何時返回?溫柔地愛著您。阿爾貝蒂娜。"于是發(fā)生了與外祖母相同的情況,只是過程相反:我得知外祖母去世時,起初未感到絲毫的悲傷。只是在對她的不自覺的回憶使她變得栩栩如生后我才真正為她的死而難過?,F(xiàn)在阿爾貝蒂娜在我思想中已經(jīng)死去。因此她還活著的消息并沒給我?guī)眍A想的快樂。對于我,阿爾貝蒂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這些思念還活在我心中,她便能肉體雖死精神猶生;但是現(xiàn)在這些思念已經(jīng)消逝,因而她不能隨著肉體的復活而在我心中復活。當我發(fā)現(xiàn),她還活著這個消息并不使我快樂,當我發(fā)現(xiàn)我已不再愛她,我本應為此感到震驚,而且震驚的程度應該甚過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外出旅行幾個月或病了幾個月以后,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不少白頭發(fā),和一副成年人或老年人的陌生面容。這確實使人震驚,因為這意味著:過去的"我",那個金發(fā)青年已不存在,"我"變成了另一個人。然而與白發(fā)下這張布滿皺紋的臉代替了原來的臉孔相比,我的變化不是同樣深刻,舊我不是消逝得同樣無影無蹤,同樣徹底地被新我替代了嗎?但是人們既不因自己隨著時光的流逝、按照日月更替的次序變成了另一個人而苦惱,也不因自己在同一時期竟會是每天性*格互相矛盾的人--今天兇狠明天心軟,今天體貼明天粗野,今天公正無私明天野心勃勃--而苦惱。不苦惱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舊我已經(jīng)消隱--在后一種情況下是暫時的、性*格方面的消隱,在前一種情況下是永久的、情|欲方面的消隱--不可能悲嘆另一個我,而這另一個我在當時當刻,或從此以后,則是整個兒我;粗野者為其粗野而得意因為他是粗野者,健忘者不為其缺乏記憶力而傷心正因為他已經(jīng)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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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沒有能力使阿爾貝蒂娜復活的,因為我沒有能力復活我自己,復活當年的我。生活的規(guī)律就是這樣,它通過極其細微而又從不間斷的工程改變著世界的面貌,按照這一規(guī)律,生活并沒有在阿爾貝蒂娜死去的第二天對我說:"變成另一個人吧。"然而,通過無數(shù)微小得使我難以覺察的變化,生活幾乎把我整個兒更新了,因此當我的思想發(fā)現(xiàn)它的主人變了時,它已經(jīng)適應這個新主人--我的新"我";它依附的是這個新主人。大家已經(jīng)看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溫情,我的妒忌,來自于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印象通過聯(lián)想向四面八方的輻射,來自于對蒙舒凡的凡德伊小姐的回憶,來自于阿爾貝蒂娜晚間在我頸脖上印下的溫柔的吻。但是隨著這些印象的逐漸淡化,被它們?nèi)旧狭钊藨n慮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調(diào)的廣闊印象場便恢復了中性*色*彩。一旦遺忘占領了痛苦或歡樂的幾個主要據(jù)點,我的愛情的抗爭便被擊敗了,我便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我試圖想起她。早在她出走后兩天,我就曾經(jīng)為自己居然能離開她生活48小時而驚恐萬分,那時我就有個預感,看來這個預感是正確的。正象從前我給希爾貝特的信中所說以及我對自己所說的:如果這種局面持續(xù)兩年,我就不再愛她了。當斯萬要我再去看希爾貝特時,我覺得這就象要我接待一個死去的人一樣不合適。死亡--或者我以為的死亡--在阿爾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與長期的關系破裂在希爾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不過起了分離的作用罷了。我的愛情一想到它的出現(xiàn)便不寒而栗的那個惡魔--遺忘,終于真如我所料把我的愛情吞食了。阿爾貝蒂娜還活著的消息不僅沒有喚起我的愛情,不僅使我看到我返回到漠然狀態(tài)的旅程已即將走完,而且還在一瞬間促使這種返回加快速度,加快得如此之猛以至我事后不禁自問,過去那個相反的消息,即阿爾貝蒂娜死亡的消息,是否在完成她的出走所做的工作的同時,反過來激勵了我的愛情,推遲了愛情的衰退。是的,現(xiàn)在知道她還活著,知道我可以和她重新聚首,反倒頓然使她在我心中失去了價值,我因此不禁自問是否是弗朗索瓦絲的暗示,是阿爾貝蒂娜的出走本身,乃至她的死(假想的,卻信以為真)延長了我的愛情,因為當?shù)谌呱踔撩\力圖把我們和一個女人分開時,他們的阻撓只能使我們更依戀那個女人。眼下發(fā)生的事恰恰相反。我試著回想阿爾貝蒂娜的音容笑貌,然而也許因為我只需對她作出表示便能得到她,在我回憶中出現(xiàn)的是一個已經(jīng)相當肥胖、有點男性*化的姑娘,她那張憔悴的臉上,如同種子就要破土發(fā)芽一樣,已經(jīng)凸現(xiàn)出邦當太太的側影。她與安德烈或其他姑娘可能干的事已不再使我感興趣。我在很長時期里以為無法治愈的苦惱已不再使我痛苦,而這一切說到底我本來應該能預見到。誠然,對情婦的懷戀,尚未熄滅的爐火也和結核或白血病一樣是肉體的疾病。不過,在肉體的痛苦中間,有必要區(qū)別由純粹肉體上的因素引起的痛苦和以心智為媒介作用于肉體的痛苦。尤其當作為傳送紐帶的這一部分心智是記憶的時候--也就是說如果引起痛苦的原因已經(jīng)被消除或者已經(jīng)很遙遠--,那么不管痛苦有多么殘酷,不管給機體帶來的混亂有多么深廣,由于思想有一種自我更新的能力,或者更確切地說,它缺乏機體組織具有的自我保存的能力,因而預后不好的情況是極少的。一個患癌癥的病人過一段時間以后可能會死,而一個遭到無法慰藉的不幸的鰥夫或父親,經(jīng)過同樣長的時間以后,卻很少有心靈的創(chuàng)傷得不到愈合的。我的創(chuàng)傷也已愈合。此刻我在想象中看到的阿爾貝蒂娜是那么虛胖,她必定象她愛過的那些姑娘一樣已經(jīng)人老珠黃,難道為了她我必須放棄那個明麗照人的威尼斯少女,我昨日的回憶,明日的希望嗎(如果我娶阿爾貝蒂娜,我將再也不可能給那位姑娘以及其他任何姑娘一文錢了)?難道為了她我必須放棄這位"新的阿爾貝蒂娜","不是那個到過烏七八糟的地方的阿爾貝蒂娜,而是忠貞的、高傲的、甚至有點野性*的阿爾貝蒂娜?"現(xiàn)在這位威尼斯少女就是從前的阿爾貝蒂娜: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不過是我崇慕青春的一種短暫的形式。我們以為自己愛一個姑娘,其實,唉,我們愛的是曙光,因為她們的臉龐曇花一現(xiàn)地映出曙光的緋色*。一夜過去,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份電報還給看門人,說是搞錯了,電報不是發(fā)給我的??撮T人說電報已經(jīng)拆開,他很難處理,還是由我保存為好;我把電報放回口袋但決定不去管它就象沒收到過似的。我已經(jīng)徹底地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了。因此這段愛情在遠遠背離了我以與希爾貝特的愛情史為依據(jù)對它所作的預測以后,在讓我繞了一個又長又痛苦的大圈子以后,最終(雖然一度曾是例外)也象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一樣,歸入了被遺忘這一普遍規(guī)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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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想:過去我依戀阿爾貝蒂娜甚于依戀我自己;我現(xiàn)在不再依戀她是因為在相當長一段時期里我已沒有看到她。我不想讓死亡把我和自己分開,我希望死后能復生,這一愿望和我想與阿爾貝蒂娜永不分離的愿望不一樣,它還在延續(xù)。這是因為我把自己看得比她更珍貴嗎?是因為我在愛著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更深地愛著自己嗎?不是,而是因為我看不見她了也就不再愛她了,而我一直還愛著自己因為我與自己的日常聯(lián)系沒有中斷過,我與阿爾貝蒂娜的聯(lián)系卻已經(jīng)斷了。那么如果我和我的軀體,和我自己的聯(lián)系也斷了呢?情況肯定是同樣的。我們對生命的眷戀只不過象一種年深日久的擺脫不掉的愛情關系。它的力量在于它的持續(xù)不斷。一旦死亡來割斷這種關系,我們想長生不死的愿望也將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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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飯后,倘若我不獨自在威尼斯城里游蕩,我便準備和母親一道外出,為了做點我正在進行的有關拉斯金①的研究札記,我到樓上房間去拿本子。墻壁突兀的拐彎使房間的墻角凹進去,從這里我感到海給威尼斯帶來的限制和人們在土地利用方面的精打細算。我下樓和等著我的母親會合時,正是在貢布雷人們關上百葉窗在幽暗中愜意地享受身邊的陽光的時刻,而在這里,從大理石樓梯走下來時(這樓梯就象在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里一樣,你看不出它是建在一座宮殿里還是建在一條雙槳戰(zhàn)船上),人們可以領略到同樣的清涼和戶外的燦爛陽光,這得歸功于那些頂篷,它們在永遠開著的窗戶前面晃動著,通過這些窗戶,暖烘烘的-陰-影和藍綠色*的陽光隨著源源不斷的氣流流動,就象流動在一個飄浮的平面上,使人聯(lián)想到鄰近動蕩不息的波濤和那閃爍著變幻不定的色*彩的粼粼波光。我最經(jīng)常去的地方是圣馬可教堂,而且每次都興趣盎然,因為要去那兒先得乘游艇,因為對我來說這座教堂不只是一處古跡,而且是在春天的海上所作的一段旅程的終點,教堂與海水在我眼里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生氣勃勃的整體。母親和我走進圣洗堂,我們腳下是大理石和彩色*玻璃鑲嵌的拼花地面,眼前是寬大的拱廊,拱廊的喇叭口形的粉紅色*壁面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彎傾,這樣,在沒有因年代悠久而失去其鮮艷色*澤的地方,教堂看上去象是用類似巨大蜂房里的蜂蠟那樣一種柔軟而有韌性*的物質(zhì)造成的;相反,在歲月的侵蝕使材料發(fā)硬的地方,以及被藝術家雕空或用金色*烘托的地方,教堂就象用科爾都②出產(chǎn)的皮革制作的精裝本封面,而威尼斯則象一本其大無比的圣經(jīng)。母親見我要在幾幅表現(xiàn)耶穌浸禮的鑲嵌畫前呆很久,而且她感到了圣洗堂沁人肌膚的涼氣,便將一條披肩搭在我肩上。我和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時,她對我談到如果能和我一道觀賞某幅畫會有怎樣的樂趣--在我看來她想象的這種樂趣毫無根據(jù)--當時我認為她的話揭示了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不少思想混亂的人頭腦里往往裝滿了這類幻想。今天我至少可以肯定,和某人一起觀賞或至少一起看過一件美麗的東西的樂趣是確實存在的。我有過這樣的時刻,即當我回想起圣洗堂,回想起我面對著圣約翰將耶穌浸入其中的約旦河的波濤,而游艇正在小廣場前等候我們,這時我便不能不動情地想到,在涼爽的半明半暗中,在我身旁,有一位身著孝服的婦人,她臉上帶著卡帕契奧的《圣于絮爾》中那位老婦人的畢恭畢敬而又熱情洋溢的虔誠表情,而這位臉頰紅潤、眼神憂傷、罩著黑面網(wǎng)的婦人就是我的母親,對我來說,從此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和圣馬可教堂那光線柔和的殿堂分開,我確信總能在殿堂里再找到她,因為她在那兒就象在一幅拼花圖案中一樣占有一個專門的、固定不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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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倮菇穑?839-1900),英國藝術評論家和社會學家。著有六卷全集闡述其美學觀點,認為藝術與人類在其他領域的活動是互相依存的,普魯斯特深受其思想影響。
 ?、诳茽柖?,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以出產(chǎn)皮革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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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剛剛提到卡帕契奧,在我不去圣馬可教堂進行我的研究時,他便是我們最喜歡"拜訪"的畫家,有一天他幾乎重新燃起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慈悲族長為中魔者驅(qū)邪》那幅畫。我欣賞著那美妙的肉紅色*和淡紫色*天空,天幕上襯托出高高的鑲嵌式煙囪,煙囪的喇叭口形狀和它的紅色*象朵朵盛開的都金香,使人想到惠斯勒①筆下千姿百態(tài)的威尼斯。接著我的目光從古老的里亞托木橋移向15世紀的維契奧橋,移向那一座座裝飾著鍍金柱頭的大理石宮殿,隨后又回到大運河,在河上劃船的是一些身穿粉紅色*上衣,頭戴飾有羽毛的窄邊軟帽的少年,他們酷似塞爾、凱斯勒和斯特勞斯那幅光彩奪目的《約瑟夫的傳說》中那個使人想起卡帕契奧的人。最后,在離開那幅畫之前,我的目光又回到河岸,這里密密麻麻地呈現(xiàn)出當時威尼斯的生活場景。我看到理發(fā)師在擦拭剃須刀,黑人扛著木桶,伊斯蘭教徒在聊天,還有身穿錦緞和花緞寬大長袍,頭戴櫻桃紅絲絨窄邊軟帽的威尼斯貴族老爺。突然我的心好象被蜇了一下。我認出,一個編織行會會員(這可以從他們的領口和袖口上用珍珠和金線繡成的他們所屬的這個快樂行會的會徽識別出來,)身上披的斗篷就是阿爾貝蒂娜和我乘敞篷車去凡爾賽那天穿的那種斗篷,那天晚上我無論如何沒想到僅僅15個小時以后阿爾貝蒂娜將離開我家。那個凄涼的日子,她在最后一封信里把它稱為"格外晦暗的日子,因為當時已暮色*蒼茫,而我們又即將離別",當我叫她出發(fā)時,隨時準備應付各種情況的她,披上了一件福迪尼設計的斗篷,第二天就帶著這件斗篷走了,自那以后我在回憶中再也沒看到過這件斗篷。然而福迪尼,威尼斯的天才兒子,正是從卡帕契奧的這幅畫里吸取了斗篷的式樣,把它從編織行會會員的肩上取下來披到了眾多巴黎女子的肩上,當然她們象我在此以前一樣不知道這種斗篷的式樣古已有之,人們能在威尼斯藝術學院的一間大廳里,在那幅題為《慈悲族長》的畫上,在處于畫的近景的一群貴族老爺們身上看到它的原型。我認出了所有這一切,而且那件被忘卻的斗篷為了讓我更好地審視它,把那晚和阿爾貝蒂娜出發(fā)去凡爾賽的人的眼睛和心靈還給了我,于是在片刻間,我感到一種無法表述的欲|望和憂傷涌上心頭,但很快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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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倩菟估眨?834-1903),美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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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些日子我和母親不滿足于參觀威尼斯博物館和教堂,于是趁有一次天氣特別晴朗,我們一直推進到帕多瓦①,為的是再一次欣賞那幾幅《善》《惡》圖,斯萬先生曾送給我這些畫的復制品,至今可能仍掛在貢布雷老宅的自修室里;我在驕陽下穿過阿雷娜花園,走進由喬托的畫裝飾的小教堂,只見教堂的整個拱彎以及巨幅壁畫的底色*一片碧藍,仿佛燦爛的白日也同游客一起跨進了門檻,把它那萬里無云的藍天帶到蔭涼處小憩,純凈的藍天卸去了金燦燦的陽光的服飾,那藍色*只稍微加深了一點,就象最晴朗的天也會有短暫的間斷,這時天空并無一絲云,但太陽似乎把它的明眸轉向別處一小會兒,于是天空的湛藍就變暗了一些,但也更加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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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倥炼嗤撸阂獯罄辈砍鞘?,有名的圣安東尼方形大教堂內(nèi)有圣安東尼之墓,市內(nèi)阿雷娜廣場上的小教堂飾有13世紀意大利畫家喬托繪的巨幅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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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藍幽幽的青石壁象移進來的藍天,天空飛著幾個小天使,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小天使,因為斯萬先生送我的僅是《善》《惡》圖的復制品,而不是描繪圣母和圣子的故事的整幅壁畫。天使的飛翔動作與《慈悲》或《貪欲》的動作一樣都給我一種維妙維肖栩栩如生的感覺。天使們把小手合攏,顯出對天國的萬分虔誠,或者至少是孩子的認真和乖巧,阿雷娜壁畫上的這些小天使讓人覺得世界上真存在過這類特別的有翅膀的生物,圣經(jīng)和福音時代的博物學大概會提到它們。圣徒們散步時少不了會有這些小人兒在他們前面飛來飛去;也總會有幾個降臨在他們的頭頂上方,由于這是些真正存在而且確實會飛的造物,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向上升騰時畫出各種弧線,極其輕松自如地在空中"翻筋斗",或是頭朝下向地面俯沖,一面還起勁地撲騰翅膀,以便使自己保持從重力法則來看是完全不可能的姿態(tài),它們更象某種業(yè)已絕跡的鳥類,或者象在練習滑翔的加羅①的青年學生,而不象文藝復興時期以及后來的各個時期的繪畫藝術中表現(xiàn)的那些天使,那些天使的翅膀只不過是天使的標志,它們的姿態(tài)通常和不長翅膀的天國人物毫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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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恿_(1888-1918),法國飛行員,是第一個飛越地中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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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旅館時我看見一群年輕女子,她們大部分是從奧地利來威尼斯享受這明媚的、花兒尚未開放的早春時光的。她們中間有一位使我產(chǎn)生了好感,她的五官雖然不象阿爾貝蒂娜,但卻有著同樣嬌艷的臉色*,同樣笑盈盈的輕佻目光。不久我便覺察到我已開始對她說一些我在初期對阿爾貝蒂娜講過的話,當她告訴我第二天我將見不到她因為她要去維羅納①時,我對她掩飾同樣的痛苦,并且立刻也想去維羅納。然而好景不長,她就要回奧地利,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但是我已經(jīng)隱隱約約感到妒忌,就象剛墮入情網(wǎng)的人那樣,我望著她可愛的謎一般的臉龐不禁自問她是否也喜歡女人,她和阿爾貝蒂娜的相同之處,那鮮亮的臉色*和明亮的目光,那令所有人傾倒的和藹而坦率的神情,(她有這付神情主要是由于她不想去了解與她無關的人們的所作所為,而不是由于她能向別人公開自己的所作所為,恰恰相反,她用幼稚可笑的謊言來掩蓋自己的行為),這一切是否正是喜歡女人的女人固有的體貌特征。我自問,但理性*上又弄不明白,是否正是她身上的這一點對我具有吸引力,是否正是這一點在引起我的不安(這也許是我容易被叫人痛苦的東西所吸引的更深刻的原因),而且當我看見她時,是否正是這一點給我?guī)砟敲创蟮目鞓泛蛻n傷,就象那些磁性*物質(zhì),我們的眼睛看不見,但它們存在于某個地區(qū)的空氣中時便能使我們感到種種不適??上н@個問題我永遠也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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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倬S羅納,意大利東北部城市,其風光僅次于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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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我試圖從她臉上了解她的內(nèi)心世界,我真想對她說:"您應當告訴我,我對這事感興趣,它也許能幫助我認識人類博物學的一條規(guī)律。"然而她永遠也不會告訴我;她聲稱對這一類惡習深惡痛絕,而且她和女友們保持一種冷漠的關系。也許這恰恰證明她有不可告人的事要隱瞞,也許她正是為這種事在被人笑話和羞辱,也許她為避免別人以為她有這類惡習才裝出這種表情,就象動物對打過它的人保持一種不言自明的疏遠。至于要打聽她的生活,那是辦不到的事;即使對阿爾貝蒂娜,我也是花了多少時間才了解到她一星半點的情況呵!她的行動是那么小心謹慎,和這位年輕女人一個樣,以至等她死后人們才敢談起她!何況,即使是關于阿爾貝蒂娜,難道我能肯定我了解什么情況嗎?此外,正如我們所愛的某個女人會使我們不自覺地追求某種生活條件,因為有了這種物質(zhì)條件我們就能生活在她身邊,就能最大限度地取得她的歡心,而一旦我們不再愛這個女人,我們原先夢寐以求的生活條件對于我們就變得無所謂了,精神上的某些興趣也一樣。我想知道在那花瓣似的粉頰下面,在那雙宛如日出前的晨曦似的淡灰色*明眸里,在那些從未講給人聽過的時日里,究竟隱藏著一種什么樣的欲|望,我賦予我的好奇心一種科學意義,然而當我一點也不愛阿爾貝蒂娜了,或者當我一點也不愛這位年輕女人了,這種科學意義大概也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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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我獨個兒步出旅館,在這座迷人的城市里徜徉,有時置身于一些我未到過的街區(qū),好象《一千零一夜》中的某個人物。在我信步漫游的路上,常常會發(fā)現(xiàn)一個我不知其名的寬闊廣場,沒有一個游客也沒有一本旅游指南向我提到過它。我進入縱橫交錯的小街織成的網(wǎng)絡。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煙突被夕陽抹上了無比鮮艷的玫瑰色*和明亮奪目的紅色*,于是屋頂上成了一個百花盛開的花園,花的顏色*是那么富于層次,你會以為是代爾夫特或哈勒姆①的某個郁金香花迷的花園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這里的房屋挨得十分近,因而每個窗口都好象一個畫框,框中是一個廚娘在胡思亂想,眼睛從窗口向外望著,或是一個少女坐著,正讓一個老婦梳理頭發(fā),老婦的臉隱在暗處,但可以依稀辨出那是一張巫婆的臉,--一座座簡陋而靜寂的房舍在狹窄的街道旁緊挨著,一眼望去如同一百幅荷蘭油畫并排陳列在那兒展覽。那些街道一條擠一條,象齒槽似地將環(huán)礁湖與運河之間的那塊威尼斯橫七豎八切成無數(shù)塊,仿佛這塊城區(qū)已在這些數(shù)不清的纖細而精微的模子里凝結了。突然,在一條小街的盡頭,凝固的物質(zhì)里有一處仿佛發(fā)生了膨脹。原來是一個寬闊華美的廣場伸展在我面前,廣場四周聳立著賞心悅目的宮殿,月光在廣場上撒下一片蒼白的清輝,我真沒想到在這樣稠密的街道網(wǎng)里,還能有地方擺下那么大一個廣場。這是一個建筑群,若是在別的城市,各條街道往往都通向這樣的建筑群,好把人們引向那里,或向人們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象故意藏在小街縱橫交織的網(wǎng)里,猶如東方童話里的宮殿,某個人物夜里被人領到宮殿里,天亮前又被送回來,他后來再也找不到這個神奇的處所,最后還以為這不過是他夢中去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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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俅鸂柗蛱睾凸漳?,荷蘭的兩個城市,荷蘭是郁金香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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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去尋找我夜間發(fā)現(xiàn)的美麗廣場,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它們都很相似,但沒有一條能給我提供一點有關那個廣場的情況,只有使我更加暈頭轉向。有幾次我以為認出了一個什么標記,便估計那個美麗而偏遠的廣場,那個被幽禁的、孤寂的廣場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時某個鬼精靈變成的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重新被帶回到了大運河。而由于對現(xiàn)實的回憶與對夢境的回憶之間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到后來我不禁自問,是否在我的睡夢中,在一塊幽暗的威尼斯的凝固體里產(chǎn)生了一個奇異的浮動面,它給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獻上一個寬闊的、被迷人的宮殿所環(huán)繞的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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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在威尼斯,不愿永遠失去某些女人比不愿永遠失去某些廣場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終處于騷動不安的狀態(tài),到了我母親決定離開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時我們的行裝已經(jīng)由小船運往車站,我突然在旅館準備接待的外國旅客登記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隨從",這時我的騷動不安達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親這一走我將錯過多少享受肉體歡愉的佳辰良宵,我體內(nèi)處于慢性*病狀態(tài)的欲|望立即上升為一種情感,欲|望被一種憂郁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沒;我向母親提出推遲幾天再走;母親好象一分鐘也不愿意考慮我的請求,甚至根本不把它當回事,我的神經(jīng)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興奮,因而母親的神情一下子喚醒了在我神經(jīng)里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劃來對付我的-陰-謀,他們總以為我最終不得不服從,過去正是這種抗爭的決心驅(qū)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強加給我最愛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們讓步以后我仍舊按他們的意愿行事。于是我對母親說我不走了,而她呢,以為做出不把我的話當真的樣子是巧妙的辦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說她馬上就會看到這是不是真的。這時看門人拿來三封信,兩封是母親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進皮夾,和其它信混在一起,連信封都沒看一眼。待到母親動身去車站,后面跟著我所有的物件時,我則命人拿了一杯飲料到平臺上去,我在平臺上坐定,面對著運河,看著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館對面的一條船上一位樂師正彈唱著"Solemi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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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我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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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繼續(xù)落下去。母親現(xiàn)在離車站大概不會很遠了。她很快就會不在這兒了,而我將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為惹得母親傷心而難過,卻沒有她在身旁撫慰我。開車的時刻越來越近,我的無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將來臨,我甚至覺得我已經(jīng)開始嘗味這徹底的孤寂了。確實我感到孤獨,周圍的事物變得陌生了,我已沒有足夠的平靜去擺脫心臟的猛烈跳動,去給周圍的事物注入一點安定。我面前的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點,它的名字對于我如同騙人的虛構,我再沒有勇氣把這些虛構刻印在石頭上了。宮殿在我眼里只不過是一個個建筑物和一大堆與其它石頭沒有什么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過是氮氫化合物①,一種永恒的、沒有靈性*的物質(zhì),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總督和透納②為何人。然而這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這樣一種地方,你剛到那兒,它還不認識你,你走了它也已經(jīng)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與情愫,它使我收縮成一團,我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是一種正憂慮地關注著"Solemio"如何展開的注意力。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亞托橋那獨特的優(yōu)美曲線上,然而在我眼里它仍是如此明顯地平庸,不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與我從前對它的評價毫無關系,就象一個演員,雖然戴著金色*假發(fā),穿著黑色*衣服,但我們知道他實質(zhì)上不是哈姆雷特。與宮殿的情況一樣,大運河,里亞托橋一旦剝?nèi)チ藰嫵伤鼈儌€性*特征的那層思想外衣,就化為一堆普通的物質(zhì)材料。但同時這極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并不那么遙遠。比如在軍艦修造廠的錨地,由于緯度這一科學因素,事物就有一種特別之處,它們即使表面上與我們國家的東西一模一樣,但總讓人覺得陌生,終歸是流落在異域的東西;那水天相接之處離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時船就能到達,但我感到這段地平線的弧度與法國的完全不一樣,它本來很遙遠,只是通過旅行的妙法才突然離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體會到我是遠在他鄉(xiāng);因而看著那既微不足道又遙遠的軍艦修造廠錨地,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厭惡而又驚恐的復雜感情,我第一次體驗這種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一天我陪媽媽去德里尼溫泉浴場,這是個怪誕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見天空和陽光,四周是一個個小房間,在這兒你感到自己與看不見的擠滿人體的深水相通,我曾納悶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讓人從街上看到的深水處是否就是由此處開始的并把極地包括在內(nèi)的冰洋的入口,這狹窄的空間是否是極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顯得寥寂,不真實、冷漠,我對它已沒有好感,這兒即將剩下我孤單一人,"Solemio"的歌聲悠悠升起,仿佛在哀嘆我原先認識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證明那個威尼斯已不存在。毫無疑問,如果我還想趕上母親,和她一起乘火車,我就應該停止聽下去;我就應該立即下決心動身,一秒鐘也不再耽擱。然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舊一動不動地呆著,不僅站不起身來,而且連下決心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為了避免考慮下這個決心,我的思想整個兒在關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開,并且跟著歌者默唱,預料下一句即將高昂起來,并跟著它高上去,再跟著它低下來。毫無疑問,我對這支聽過上百遍的無關緊要的歌根本不感興趣。我這樣認真地象完成一項義務似地把它從頭聽到尾并不使任何人高興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興。再說,我預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詞里,沒有一句能給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個決定;不僅如此,每個歌句,在輪到唱它的時候,還成了我有效地作出這一決定的障礙,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決定,亦即留下不走的決定,因為它使我讓時間分分秒秒地溜過去,因此我此時聽唱Solemio這件事本身不僅毫無樂趣可言,而且還包含著一種深沉的甚至是絕望的悲傷。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我呆在那兒不動,實際上我作出的決定是留下不走;對自己說"我不走了"這種直截了當?shù)男问绞遣豢赡艿?,而另一種形式:"我再聽一句Solemio"卻是可能的,然而這另一種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為這一轉義語的實際意義我并非不知道,我在對自己說"歸根到底我不過是再多聽一句罷了"的同時,我知道這就意味著:"我將一個人留在威尼斯。"也許正是這種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樣的悲傷構成了這支歌的魅力,那種絕望而又懾服人的魅力。歌者的聲音用幾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擲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我的當胸一擊。當一個句子在低音處唱完,樂曲似乎已經(jīng)結束時,唱歌的人還不滿足,又由高音處重新開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獨和絕望。而我出于關注他的歌這一愚蠢的禮貌,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還下不了決心;先要把高音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這個歌句卻在擴大我的孤獨,它在我的孤獨中落下并使我的孤獨隨著分分秒秒的過去而愈來愈完整,不久將無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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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應該是氫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筆誤。
 ?、谕讣{(1775-1851),英國畫家和木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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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離車站大概已經(jīng)不遠。很快她就不在這兒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經(jīng)是我孤零零留在那里沒有母親相伴的威尼斯。這座城市不僅已不再包含我母親,而且由于我再沒有足夠的寧靜讓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這些景物實際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們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個人給宮殿的石頭和運河的水注入了靈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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