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并不意識到,她給了我重新評說圣德費爾特這個姓氏的開端,經(jīng)過了如此長遠(yuǎn)的間隔,她標(biāo)志出時間的距離和連續(xù)性*。在她輕輕搖動的這只吊籃里的是時間,里面綻放著圣德費爾特這個姓氏和以紅色*吊鐘海棠體現(xiàn)的拿破侖時代的風(fēng)格。德·蓋爾芒特夫人聲稱她對這種拿破侖時代的風(fēng)格素來感到膩味。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仍然嫌惡它,這倒是真的,因為,或遲或早,她總在趕時髦。在談到大衛(wèi)①的時候,她知道得不多,問題沒有復(fù)雜化,她還很年輕的時候曾認(rèn)為安格爾先生②是搞公式化創(chuàng)作中最令人討厭的,接著他一下子又成為最有情趣的新藝術(shù)大師了,直到使她憎惡起德拉克洛瓦③來。從崇拜到斥責(zé),中間經(jīng)過哪些階段并不重要,既然這里有藝術(shù)評論家在上層婦女們的談話前十年就已反映出來的審美興味的細(xì)微區(qū)別。批評過第一帝國時代的風(fēng)格后,她表示抱歉,對我講象圣德費爾特家族那樣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布雷奧代的鄉(xiāng)土氣那樣無聊的玩意,她也遠(yuǎn)沒想到我為什么對此感興趣,就象德·圣德費爾特--拉羅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爾效果的時候,遠(yuǎn)沒臆測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娘家那個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這充滿象征的房間里,我把她的職司看成為撫慰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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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怎么能對您說這種蠢話呢?這怎么可能引起您的興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她壓低嗓門說出這句話,誰也不可能聽清她說些什么。然而,有個年輕人(他后來因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興趣,一個我以往比對圣德費爾特還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滿面地站起身來,走到遠(yuǎn)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聽音樂。因為此時正在演奏《致克魯采奏鳴曲》④,只是他搞錯了節(jié)目,以為那是拉威爾⑤的作品,聽人說美得象巴勒斯特里納⑥的東西,但卻十分難懂。在改變位置的緊急行動中,由于光線太暗,他撞在一張迭迭櫥式寫字臺上,這自然又引得許多人轉(zhuǎn)過臉來,這個如此簡單的回眸動作稍稍中斷了對他們說來是"虔誠恭謹(jǐn)?shù)?聆聽《致克魯采奏鳴曲》的折磨。而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則是這場小動亂的罪魁,我們急忙改換門庭。"是的,這些無賴怎么可能引起您這樣的賢士的興趣呢?就象剛才,我看到您與希爾貝特·德·圣盧交談。這與您的身份不相稱。對我說來那女人就是個無恥之徒,連女人都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沒見到過比她更虛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為即使在她捍衛(wèi)理智的時候,公爵夫人也都攙雜著貴族的偏見)。況且,您該不該到這里這樣的家庭里來呢?今天我還能理解,因為有拉謝爾的朗誦,您可能對這個感興趣。可是朗誦得再好也不能朗誦給這群人聽。我將單獨請您來和她共進(jìn)午餐。讓您看清她是怎樣一個人。她可勝過這里所有的人一百倍。午餐過后,她將給您朗誦魏爾侖⑦的詩作,然后您告訴我您對她的看法⑧??稍谶@里,這樣的大場面里……不,您到這種地方來叫我心里不好受。除非您帶有研究的目的……"她露出懷疑的神色*猜測說。她不敢作過多的冒險,因為她并不很確切地知道自己暗示的這種不大可能的行動有些什么樣的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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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俅笮l(wèi)(1748--1825),法國畫家,新古典主義領(lǐng)袖,曾獲羅馬獎。從1785年至去世主持法國畫壇,作品有《馬拉之死》和大量肖象畫等。
②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大衛(wèi)的學(xué)生,后成為古典畫派的領(lǐng)袖,作有不少肖象畫。
?、鄣吕寺逋撸?798--1863),法國畫家,浪漫主義畫派領(lǐng)袖,以善于運用色*彩著稱。
?、苓@首奏鳴曲是貝多芬寫給法國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克魯采(1766--1831)的。
⑤拉威爾(1875--1937)法國作曲家。
?、薨屠账固乩锛{(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復(fù)調(diào)音樂大師之一。
?、呶籂杹觯?844--1896),法國象征派詩歌大師,作品有強烈的音樂感。
⑧她特別向我吹噓了一番午餐后的活動,每天都有某某和某某參加。因為,最終她也形成了從前被她嗤之以鼻的"沙龍"婦女們的觀念(盡管她今天否認(rèn)這一點),認(rèn)為巨大的優(yōu)勢、勝者的標(biāo)志便是"所有的男子"全都在她們家,我如果告訴她說某一位"沙龍"貴婦在世的時候沒說德·霍朗德夫人一句好話,公爵夫人會對我的天真無知哈哈大笑說:"那當(dāng)然,所有的男人全都到那一位家里去了,她竭力設(shè)法要把他們吸引過來呢。"--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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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認(rèn)為,"我對公爵夫人說,"圣盧夫人象剛才那樣聽她丈夫的舊情人表演味道不好受嗎?"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臉上泛起一道斜杠,它借助推理聯(lián)結(jié)起她剛才聽到的話和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想法。沒有表達(dá)出來的推理,是的,可也并不是所有我們說出來的疑難問題都能得到口頭或文字上的答復(fù)的。只有笨伯才一連十來次勞而無功地請求給予他們不該寫的、不合時宜的信一個答復(fù)。因為對諸如此類的信函從來就只能用行動回答,您認(rèn)為沒有準(zhǔn)時給您回信的女士在碰到您的時候,她不是直呼您的名字,而是稱您先生。我影射圣盧和拉謝爾的曖昧關(guān)系的問題還沒嚴(yán)重到這個程度,它只能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剎那間的不快,提醒她我曾經(jīng)是羅貝的朋友,在公爵夫人家的晚會給拉謝爾帶來失望一事上,我也許還算得上是他的密友。然而公爵夫人沒有繼續(xù)往下想,臉上那一抹烏云消散了,她回答我關(guān)于圣盧夫人的問題說:"我告訴您,我認(rèn)為,正是由于希爾貝特從來沒愛過她丈夫,所以她對此并不在乎。這一劣跡不值得大驚小怪。她愛地位,想要那個姓氏,愿意當(dāng)我的外甥媳婦,脫離她的泥淖,此后,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回到她來的地方去了。我跟您說,就為了可憐的羅貝爾,這事兒曾使我挺不好受,因為他白白地為此丟了遠(yuǎn)大前程,對此,對許多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該說這事,因為她不管怎樣畢竟是我外甥媳婦,我也沒有確鑿證據(jù),能證明她欺騙了他,可不愉快的事情確有一大堆。我跟您說,一點不假,我知道這件事,羅貝爾曾想找梅塞格利絲的一名軍官決斗。羅貝正是為了這一切才應(yīng)募入伍的,戰(zhàn)爭對他說來就象是擺脫家庭痛苦的手段。您如果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是被殺的,她是自己去找死的。她一點也沒露出傷心的樣子,甚至,使我驚訝的是她那罕見的厚顏無恥,她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真叫我難受,因為我很愛可憐的羅貝。您因此也許會感到驚奇,因為大家不了解我,可我有時確實還想到他,我誰都沒忘記。他從來就啥都不告訴我,可他心里知道我全都料到了??刹皇?,她哪怕還稍微有一點兒愛她男人的心,能這么若無其事地同他瘋狂地愛過那么多年的女人呆在同一個沙龍里嗎?何止多年,竟可以說是至死不渝,因為我敢肯定他一直沒有中止過他的愛,即使在戰(zhàn)火中。她該撲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讓人家請來了拉謝爾,給了她認(rèn)為如果希爾貝特曾經(jīng)愛過羅貝的話,不可避免地就會出現(xiàn)的場面以可能性*,她的行為正可能是殘酷的。"不,"她下結(jié)論說,"您瞧見了,這是頭豬!"這種話居然出自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口是因為她已經(jīng)從與人為善的蓋爾芒特家族這個階層滑落到女伶社會,還因為她把這看作她認(rèn)為還充滿生命力的十八世紀(jì)的風(fēng)度,最后還因為她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不過這句話是在她對希爾貝特的憎恨驅(qū)使下說出來的,出于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她的模擬象上。同時,公爵夫人還想藉此解釋她在社交界、在家族中對希爾貝特,或不如說反對希爾貝特的行為,甚至她對利益和對羅貝爾繼承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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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猶如我們所作的判斷有時會因為不了解和不可能料及而得到表面上的證明,希爾貝特,她無疑有些象她母親直系尊親屬(當(dāng)我請求她幫我介紹幾位小姑娘的時候,我不知不覺中所指望的正是這種品性*上的隨和),經(jīng)過一番思考,大概是為了不至讓肥水流出家門,為我所作的請求找到比我能設(shè)想到的都要大膽的解決辦法,她對我說:"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去把我女兒給您找來,把她介紹給您。她就在那兒,正和小莫特馬爾和一些沒啥意思的小家伙們聊天。我敢肯定她會成為您的可愛的朋友。"我問她,羅貝爾對自己有了女兒是不是高興。"??!他可為這個女兒感到得意呢。不過當(dāng)然,"希爾貝特天真地說,"我還是認(rèn)為,要按他的心思,他更愿有個男孩。"這位姑娘,她的門第和財產(chǎn)使她母親能夠指望她嫁給一位王太子,為斯萬夫婦雙方的家族榮宗耀祖,可她后來卻選擇了一位默默無聞的文人做她的夫君,因為她絲毫沒有好出風(fēng)頭之心,從而使她出身的這個家族降落到更低的地位上,這時再想讓一代代的新人相信這對默默無聞的夫婦倆的父母曾地位顯赫就更難于上青天了。斯萬和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姓哪怕奇跡般地復(fù)蘇也只能使人家告訴你說你弄錯了,說他們作為家族并沒有什么超凡出眾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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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在圣盧夫人朝另一間客廳走去的時候,她那些話使我感到的驚訝和歡樂很快便為那似水年華的觀念所取代,就連尚未見過面的德·圣盧小組都在以她的方式給予我這個觀念。況且,她不也象大多數(shù)人那樣,仿佛是森林中交叉路口的"星星"?好幾條道路匯合到這些交叉路口,就象對我們的生活而言的某些差別迥然的交點。通過德·圣盧小姐并以她為中心向四周輻射的道路對我來說為數(shù)甚多。而通向她的首先便是那兩個龐大的"那邊",我曾作過多少次漫步、多少個夢的"那邊"--經(jīng)由她父親羅貝·德·圣盧所在的蓋爾芒特家族那邊和經(jīng)由她母親希爾貝特所在的梅塞格里斯那邊,即在"斯萬家那邊"。一條道路經(jīng)過少女的母親和香謝麗舍,引導(dǎo)我直至斯萬,直至我在貢布雷度過的那一個個夜晚,直至梅塞格里斯那邊;另一條路經(jīng)過她的父親通往我在巴爾貝克度過的下午,在那里,在我一再見到他的陽光燦爛的海邊。在這兩條通衢大道之間已建起橫向叉路。例如那個巴爾貝克,我在那里結(jié)識了圣盧,它之所以現(xiàn)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斯萬對我講到了教堂,尤其是那座波斯教堂,才使我那么想上那兒去,而另一方面,通過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外甥羅貝·德·圣盧,我又在貢布雷與蓋爾芒特家族那邊相逢。然而,圣盧小姐還通向我人生道路上的許多交點,通向我在叔祖父家見到過的她的外祖母,那位穿一身玫瑰色*服裝的夫人。這里是一條新的橫向叉道,因為,這位叔祖父的貼身男仆,那天把我引進(jìn)去,后來又通過照片的贈予使我得以確認(rèn)穿玫瑰色*服裝的夫人是誰的那個男仆正是這位年輕人的父親,不僅德·夏呂斯先生喜歡這個年輕人,連德·圣盧小姐的父親也喜歡過這個年輕人,就為了這個年輕人他曾使自己的母親很不幸。而且不正是德·圣盧小姐的外祖父斯萬,象希爾貝特第一個對我談到阿爾貝蒂娜那樣,第一個對我提到凡德伊的音樂的嗎?而正是在對阿爾貝蒂娜談到凡德伊的音樂時我發(fā)現(xiàn)她們是老朋友,并且從此與她開始那把她引向死亡和給我萬般痛苦的生活。再者,還是德·圣盧小姐的父親動身去尋找阿爾貝蒂娜,竭力要讓她回來。甚至我全部的社交生活,不管在巴黎,在斯萬家的沙龍還是在蓋爾芒特家的沙龍里,或者反之在維爾迪蘭家也都如此,把貢布雷和香榭麗舍連結(jié)在拉斯普利埃華麗的露天座兩側(cè),連成一條線。況且,我們認(rèn)識的人們,在談到他們與我們的友誼的時候,誰又不是在強迫我們,接二連三地把我們放在生活道路中那些迥然不同的位置上呢?我所描繪的圣盧的某種生活將在各種各樣的背景里展開,影響到我全部的生活,甚至在這生活中與他完全無關(guān)的那幾部分,如我的外祖母,如阿爾貝蒂娜。再說,維爾迪蘭夫婦不管有多么地背道而馳,他們總因奧黛特的過去與奧黛特相連,總通過夏爾里與羅貝爾·德·圣盧相連;而在他們家,凡德伊的音樂什么樣的作用沒有起到過!最后,斯萬曾愛過勒格朗丹的妹妹,勒格朗丹認(rèn)識德·夏呂斯先生,小康布爾梅則娶了由他監(jiān)護(hù)的姑娘。當(dāng)然,凡事如果只涉及我們的感情,那么,詩人說被生活粉碎的"神秘的線"便不無道理。然而更為真實的是生活在人與人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不斷地用這種線進(jìn)行編織,穿梭交叉,重重疊疊,把它編得越來越厚,致使在我們過去的任何一個交點與其它交點之間形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回憶網(wǎng),只需要我們作出聯(lián)絡(luò)上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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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努力去做的不是無意識地使用,而是回憶這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的本來面目,那么,我們可以說眼下能為我們所用的那些事物中沒有一件不曾是充滿活力的東西,并且為我們富有個性*地存在著,繼爾又應(yīng)我們之需求變成簡單的智力素材。把我介紹給德·圣盧小姐一事將在維爾迪蘭夫人家中進(jìn)行:我重又想到與阿爾貝蒂娜一起作的那一次次旅行,心里美滋滋的,我將請求德·圣盧小姐當(dāng)那個阿爾貝蒂娜的替身。我這樣想著,在馳往多維爾的小有軌電車?yán)?,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的路上,正是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在我對阿爾貝蒂娜萌生愛情之前就已曾聯(lián)結(jié)繼而打破德·圣盧小姐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愛情。在我們周圍掛著曾把我介紹給阿爾貝蒂娜的那位埃爾斯蒂爾的繪畫作品。為了使我所有的往事變得更加融匯貫通,維爾迪蘭夫人象希爾貝特一樣嫁給了蓋爾芒特家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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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把我們生活道路上那些差距極大的景地聯(lián)成一氣。我們是不可能敘述自己與一個甚至都不甚了解的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因此,每個個人--而我也是這些個人之一--均以他們不僅在自己周圍,而且在他人周圍完成的回旋,尤其是他們對我而言先后占有的方位確定時值。而自剛才在這場歡慶活動中我重又抓住時間以來,這個時間一方面使我想到在一部準(zhǔn)備用來敘述一個人的生活的作品中,與通常使用的平面上的心理分析相反,應(yīng)當(dāng)充分使用某種空間中的心理分析,另一方面,它還根據(jù)所有那些不同的平面安排我的生活。只要我繼續(xù)在書房里獨自冥想,這些不同的平面無疑為我的記憶施行的那一次次起死回生增添新的美色*,因為記憶在把過去不加變動地、象當(dāng)初它尚且在進(jìn)行的時候那樣把它引入現(xiàn)在的時候,它所抹掉的恰恰正是那個時間的巨大維數(shù),就是生命據(jù)此得以發(fā)展的巨大維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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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希爾貝特朝前走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身邊走著一位妙齡少女,因為,我仿佛覺得圣盧的婚姻就是昨天的事情,當(dāng)年盤踞在我心頭的思緒今天早晨依然在我心頭沒有什么變化,姑娘高挑的身材標(biāo)出了這段我一直視而不見的間隔。無色*無嗅、不可攫住的時間,可以說是為了使我能夠看到它、觸摸到它,物質(zhì)化在她的身上,把她塑造成美的杰作,與此同時在我身上,唉!卻只是完成它的例行公事。此時,德·圣盧小姐已來到我的面前。她兩眼深凹、熠熠有神,那嬌秀的鼻梁呈鷹鉤狀微微隆起,這只鼻子,雖說一點也不象斯萬的鼻子,卻很象圣盧①。這位蓋爾芒特的靈魂已然泯滅,可他那顆長有一雙飛禽般炯炯眸子的秀美頭顱卻降落在德·圣盧小姐的肩上,致使曾認(rèn)識她父親的人們浮想聯(lián)翩。我覺得她很美,因為她還充滿希望、來日方長、喜氣洋洋,即由我失去的那些年頭造就的她仿佛就是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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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傥液荏@訝,她那似是仿照她母親和她外祖母的樣子制作的鼻子恰好終止在她鼻下那條完全水平的線上,盡管略略見大,卻屬十分精巧。一個如此獨特的特征足以讓人把一尊雕象從一千尊中辨認(rèn)出來,只要認(rèn)準(zhǔn)了這個特征。我贊嘆大自然這位獨具匠心的雕塑大師象給母親、外祖母做過的那樣,不失時機地又給這外孫女刻下這強勁有力的決定性*的一刀。--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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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這種時間的觀念對我來說還有一種重要的價值,它是一根刺棒,它告訴我,如果我想達(dá)到在我的生命歷程中,有時,在短促的瞬間,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在我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坐車出去散步的時候產(chǎn)生過的、使我認(rèn)為這日子還值得一過的感受的話,那么現(xiàn)在該是開始的時候了?,F(xiàn)在我覺得這種生活值得一過,因為我覺得有可能闡明它,闡明這種我們在黑暗中看到的、不斷遭到歪曲的生活,還它真實的本來面目,總之,實現(xiàn)在一部作品中!我想,但愿能寫出這樣一部作品的人能得到幸福,他要做的工作是多么艱巨?。∵@里且略示一斑,他必須做到使他的作品能與最高雅、最不同的藝術(shù)相媲美,況且,這位作家還將使每個特點都顯現(xiàn)出它各個相反的方面,以說明他的兼容并蓄,他必須條分縷析地醞釀他的作品,無休止地翻復(fù)集結(jié)力量,仿佛展開一場攻堅戰(zhàn),象忍受疲勞那樣忍受之,接受戒律那樣接受之,建造教堂那樣建造之,遵守規(guī)章那樣遵守之,克服障礙那樣克服之,贏取友情那樣贏取之,喂養(yǎng)幼兒那樣給予充分的營養(yǎng),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那樣創(chuàng)造它,絕不把那些可能只有在別的世界里才能找到解釋的奧秘、我們預(yù)感在生活中、藝術(shù)中最能令人感動的奧秘放過一邊。而在這些鴻篇巨制里,有些部分還只來得及擬出提綱,因為由于建筑師計劃之宏大也許永遠(yuǎn)都不可能完工,有多少大教堂仍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啊!我們給這部作品以養(yǎng)料,加強它的薄弱部分,保護(hù)它,然而接下去的卻應(yīng)是它自己成長,它指定我們的墳?zāi)梗Wo(hù)它免遭物議,有時也使它免被后人遺忘。不過回過頭來說我自己,我對自己的作品實不敢抱任何奢望,要說考慮到將閱讀我這部作品的人們、我的讀者那更是言過其實。因為,我覺得,他們不是我的讀者,而是他們自己的讀者,我的書無非是象那種放大鏡一類的東西,貢布雷的眼鏡商遞給顧客的那種玻璃鏡片;因為有了我的書,我才能為讀者提供閱讀自我的方法。所以,我不要求他們給我贊譽或?qū)ξ以g毀,只請他們告訴我事情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他們在自己身上所讀到的是不是就是我寫下的那些話(再說,在這一方面可能出現(xiàn)的分歧也并不一定純?nèi)皇怯晌业牟铄e而引起的,有時還可能是由于讀者的眼睛還不適應(yīng)于用我的書觀察自我)。為了更有效、更具體地想象我將投身其中的工作,我每時每刻不斷地變換比較的角度,我想,我在我那張白木大方桌邊工作,弗朗索瓦絲在我身旁望著我,她就象那些默默無語的生活在我們周圍的不卑不亢的人們,一定程度地直覺到我們的使命(我把阿爾貝蒂娜忘記得差不多了,以至我會原諒弗朗索瓦絲可能做出的反對她的事情),我在她身邊工作,幾乎也象她那樣地工作(至少象她過去那樣,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因為,在這里別上一頁增補,我將粗粗地勾出我這部書的概貌,我不敢狂妄地說它象一座主教座堂,只求它象一條連衣長裙。當(dāng)我手頭沒有我所有的那些被弗朗索瓦絲稱作爛紙片兒的東西,當(dāng)我缺少的正是我需要的東西時,弗朗索瓦絲能理解我的沖動,她總是說,如果沒有她需要的那號紗線和扣子,她是縫不成衣服的。還因為她按我的生活起居,她對文學(xué)工作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本能的理解,比許多聰明人還正確的理解,更不用說那些笨人了。例如當(dāng)初我給《費加羅報》寫我那篇文章時,老膳食總管真心實意地同情作家們說:"這種事情真是難上加難,"他們總有點兒夸大一項自己并不進(jìn)行、甚至連想都沒想到的工作的艱難之處,表示諸如此類的憐憫,甚至夸大一種人家并沒有的習(xí)慣,就象有的人對你說:"象這樣打噴嚏會把您累成什么樣兒了。"此時的弗朗索瓦絲卻完全相反,她揣度著我的幸福感并且尊重我的工作。只是,她對我把自己的文章給布洛克講述一遍時發(fā)發(fā)脾氣,怕他趕到我前面去了,說:"您對這些人總少個防人之心,他們?nèi)际浅u大師。"而布洛克呢,每當(dāng)我給他大致敘述一篇他覺得不錯的文字后,他確實也在給自己留著后路,他對我說:"嘿!挺怪的,我也寫了一篇差不多的東西,我以后也得給您念一念。"(后來他還是沒有能念給我聽,但那天晚上他卻就去寫這篇大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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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那些被弗朗索瓦絲稱作爛紙片兒的稿箋是一張張貼起來的,它們不是這里撕了就是那里破了。即使需要,弗朗索瓦絲也無法幫我修補,這不象她給自己的連衣裙磨損的地方加補丁,也不是廚房窗戶,哪塊玻璃碎了,在玻璃匠(好比我是印刷者)到來之前,她可以在破碎的地方糊上張報紙的,她幫得了我的忙嗎?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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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俑ダ仕魍呓z會指著我那象長了蟲子的木頭般遭到損蝕的本本說:"這全叫蟲蛀了,瞧,真糟糕,這一頁都成花邊了。"她象個裁縫似地打量著這頁紙:"我怕沒法子讓它還原呢,這可丟了。真遺憾,那也許是您最美好的見解。就象貢布雷那邊的人說的,最精明的皮貨商也沒蛀蟲內(nèi)行。它們總鉆在最好的料子里。"--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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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由于個性*(人類的或不是人類的)在一部作品里是用大量的印象塑造起來的,它們?nèi)∽栽S多少女、許多教堂、許多奏鳴曲,用于構(gòu)成一位少女、一座教堂、一首奏鳴曲,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是不是能象弗朗索瓦絲做那盤得到諾布瓦先生高度評價的胡蘿卜燜牛肉那樣,加上那么多精選的肉塊就可以使肉凍內(nèi)容豐富了呢?我終將實現(xiàn)當(dāng)初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認(rèn)為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夙愿了,當(dāng)初認(rèn)為不可能就象認(rèn)為我絕不可能習(xí)慣于沒有吻過母親就上床睡覺那樣,或者后來認(rèn)為我不可能習(xí)慣阿爾貝蒂娜喜歡女人的想法那樣,那種想法最后竟使我生活在對她的存在視而不見之中。因為我們最大的恐懼和我們最大的希望一樣,再大也不會超出我們的力量,我們最后總能戰(zhàn)勝恐懼和實現(xiàn)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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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剛剛形成的這個關(guān)于時間的觀念告訴我說該是著手撰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了。應(yīng)該趕緊動手。然而現(xiàn)在才動手還來得及嗎?還有,我有力量勝任嗎?這正證明了剛才,我走進(jìn)客廳,那一張張溝壑縱橫的面孔給予我年華如逝水的概念的時候,我心里感到惶恐不安是有道理的。心靈有它自己的景物,然而讓它靜觀這些景物的時間卻有一定限度。我以前的日子過得象一名畫師,他順著一條突出在湖面上的道路往上行走,陡壁懸崖和樹木組成屏障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先從一道缺口瞥見了湖水,接著湖泊整個兒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他舉起畫筆。可此時夜色*已經(jīng)降落,他再也畫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會回來。首先,既然什么都還沒有開始,我便可能焦躁不安,雖說我相信自己年歲還不算大,還有幾年好活,我最后的時刻畢竟也有可能即在眼前。實際上,看問題得從我擁有一具肉體出發(fā),也就是說我始終不斷地受到雙重危險的威脅,外部的和內(nèi)部的。而且我這么說還只是出于言語表達(dá)的方便。因為,內(nèi)部的危險,例如腦溢血,同時又是外部的危險,因為那是肉體的危險。而擁有一具肉體對精神、對能思維的人類生命是巨大的威脅,我們無疑應(yīng)當(dāng)盡量地不要把能思維的人類生命說成是物質(zhì)的動物生命的神奇改善,還不如說它是精神生活構(gòu)成中的一種不完善,而且還是象珊瑚骨形成的原生動物的共同生存那樣,象鯨的身體等等那樣的退化的不完善。肉體把精神禁錮在一座要塞里,要塞很快便被團團包圍,水泄不通,最后精神只好交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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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姑且如此區(qū)別威脅精神的兩類不同危險,就從外部的危險說起,我記得,在我這一生中已有很多次遇上這樣的情況,當(dāng)時我處于精神亢奮之中,某種境遇使我暫時停止一切肉體活動。例如,當(dāng)我?guī)е硪庾囯x開里夫貝爾餐廳,前往附近的某個娛樂場,此時,我十分清楚地感到心中有我的思維的現(xiàn)時對象,并且知道它只是由一次偶然引起的,知道這個對象非但還沒有進(jìn)入我心中,而且還會同我的肉體一起化為烏有。我當(dāng)時對此并不很在意。我的喜悅使我處事馬虎、無憂無慮。就算這種喜悅頃刻間便告結(jié)束、煙消云散,我也滿不在乎?,F(xiàn)在卻已經(jīng)不一樣了。這是因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并不來自于把我們與往昔隔開的純粹主觀的神經(jīng)緊張狀態(tài),而是相反,來自于我精神的舒展,即在這種舒展上,往昔重新成形,化為現(xiàn)實,并且給予我(只可惜是短暫地?。┮粋€永恒的價值。我真愿把我永恒的價值遺贈那些有可能用我的財寶富足起來的人們。當(dāng)然,我在書房里所感到和力求加以保護(hù)的情感仍然是快悅,但已不是個人主義的快悅,或者至少這種個人主義可為他人所用(因為,自然三界中所有能結(jié)出累累碩果的利他主義均按某種個人主義的模式發(fā)展。人類的不是個人主義的利他主義結(jié)不出果實,這便是作家的利他主義,使他放下創(chuàng)作去接待一位不幸的朋友、接受一項公職,寫幾篇宣傳文章)。我已經(jīng)再也沒有從里夫貝爾回來時感到的那種不在乎了,我感到自己由于身懷著這部巨著而變得崇高(仿佛這是件易碎的珍貴物品,別人把它托付給了我,我真希望能完好無損地把它交到收件人手中,而不是留在我這里)。現(xiàn)在,由于感覺到自己是一部作品的負(fù)有者,可能導(dǎo)致死亡的意外事故對我說來變得更加可怕,甚至荒謬(只要我覺得這部作品是必要的和能夠經(jīng)久不衰的),它與我的愿望相矛盾,帶著我思維的沖動,它的可能性*卻并不因為我不愿意而小一些,因為事故產(chǎn)生于物質(zhì)原因,完全可能發(fā)生在它們一無所知地加以摧毀的差異甚大的使它們變得可憎的時候。我很清楚,我的大腦是蘊含豐富的礦床,那里有大面積品種繁多的珍貴礦脈。然而,我還走得及把它們開發(fā)出來嗎?我是唯一能夠開發(fā)這些礦藏人。理由有二:隨著我的死亡,不僅能夠開采這些礦藏的唯一的工人不復(fù)存在。連那礦脈本身也將不復(fù)存在。而呆一會兒,在回家的路上,只要我乘坐的汽車碰撞上另外一輛便足以導(dǎo)致我肉體的摧毀,而我的精神,自生命從肉體退出后,會被迫永遠(yuǎn)地放棄那些新的想法,那些它此時此刻由于來不及把它們比較保險地放進(jìn)一部著作而惴惴不安地用它戰(zhàn)栗的、雖能起保護(hù)作用卻又是十分脆弱的精髓緊緊包裹著的新思想。這種建立在推理基礎(chǔ)上的對危險的恐懼感在我心中產(chǎn)生,然而出于奇怪的巧合,即在前不久,我還曾對死亡的概念變得滿不在乎。對于我不再是我的恐懼,以前也曾使我厭惡,厭惡我每次感受到的新的愛情(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對阿爾貝蒂娜的愛),因為想到愛她們的人有朝一日將不復(fù)存在我就受不了,這將好似一種死亡。然而,這種恐懼感隨著它自身不斷地更新,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自信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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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連腦系的偶發(fā)癥狀都可以不要。我通過大腦里出現(xiàn)的一個空白和對一些事物的遺忘感到了它的癥兆,我已經(jīng)只能借助于偶然記起那些事物了,就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會找到一件已被忘記的、甚至要找而沒有找到的東西,那些癥兆使我變得象一個愛攢錢的人,他那破裂的銀箱漸漸地讓財富全流失了。曾有一時存在過一個為那些財富的流失怨天尤地的我,但我很快便感到,隨著記憶的衰退這個我也被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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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在那段時間里,死亡的念頭如人們所感到的那樣使我的愛情黯然失色*,那么,已有很久以來,對愛情的緬懷卻又幫助我克服對死亡的懼怕。因為我懂了死亡不是什么新奇的東西,恰恰相反,從我童年以來我已經(jīng)死過好幾回了。以最近這段時期來說,我不是曾把阿爾貝蒂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嗎?那時,我能想象自己在失去了對她的愛情后還茍且貪生嗎?可我不再愛她了,我不再是那個愛她的人了,我變成了另一個不愛她的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后我中止了對她的愛。而且我也沒有因為自己變成了這另一個人而感到痛苦,沒有因為不再愛阿爾貝蒂娜而痛苦。當(dāng)然,有朝一日我不再有自己這副皮囊,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比從前有一天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更痛苦的事情??墒乾F(xiàn)在,不再愛她對我已是那樣地?zé)o關(guān)痛癢!那一次又一次本該摧毀我的死亡曾使那個我感到如此地懼怕,然而一旦死亡完成,當(dāng)那個懼怕它們的我不再在感覺到它們的那個地方。它們又是那么地?zé)o足輕重,那么地柔和,一段時間以來,它們已使我覺悟到害怕死亡會是多么地不明智。然而,不久前剛變得對死亡滿不在乎的我現(xiàn)在重又開始懼怕起它來了,是的,是以另一種方式,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的著作,在那么多危險威脅之下的這條命對于它的誕生至少在一段時期內(nèi)是不可或缺的。維克多·雨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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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應(yīng)該生長,孩子們必須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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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過嚴(yán)酷的藝術(shù)法則是生靈死亡,我們自己也在吃盡千辛萬苦中死去,以便讓青草生長,茂密的青草般的多產(chǎn)作品不是產(chǎn)生于遺忘,而是產(chǎn)生于永恒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們踏著青草,毫不顧忌長眠于青草下的人們,歡快地前來用他們的"草地上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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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來自外部的危險。來自內(nèi)部的危險也一樣。如果我對來自外界的意外防護(hù)得好好的,誰又能料到我是不是會因為一次突然出現(xiàn)在我內(nèi)部的意外,因為某種內(nèi)部的災(zāi)禍,即在為撰寫這部作品所需的好幾個月過去之前使我不得不放棄利用這個恩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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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兒,當(dāng)我經(jīng)過香榭麗舍,走在回家的路上,誰又能對我保證說我不會遭受有一天下午落到我外祖母頭上的那種災(zāi)難呢?那天下午,也是在香榭麗舍,她帶我出來散步,沒想到那竟是她最后的一次散步,在這種一無所知中,我們的一無所知中,時針指到了她不知道的這個點上,當(dāng)即,脫鉤的發(fā)條就敲響了喪鐘。也許當(dāng)?shù)谝挥涚娐曇言卺j釀之中的時候,對于這記鐘聲敲響前那一分鐘已快走完的恐懼,也許對將在我大腦里啟動的這一擊的恐懼(這種恐懼就是對即將發(fā)生之事模模糊糊的感知),就象動脈血管抵御不住前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的意識中的大腦的一種反應(yīng),有些受傷者,盡管醫(yī)生和生存的欲|望都在竭力欺瞞他們,仍然有可能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的降臨,接受死亡,說:"我要死了,我已經(jīng)作好了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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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寫下給他們的妻子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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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確實也是件怪事兒,它以一種我絕對想不到的形式,發(fā)生在我開始撰寫我這部著作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出門去,人們覺得我臉色*比從前還好,因為看到我居然還完美地保留著我那一頭黑發(fā)而感到驚訝。然而在下樓時,我有三次差點兒摔倒在地。那次出門總共不過二小時,可當(dāng)我回來的時候,我感到自己不再有記憶、思維、力量,已失去任何存在。人們就算來看我,奉我為王或者抓住我、逮捕我,我都會一聲不吭地聽之任之,眼睛也不睜開,就象坐船橫渡里海、暈船暈得昏天黑地的人,你就是對他們說要把他們拋進(jìn)大海,他們也不會稍稍表示一下反抗。嚴(yán)格地說我并沒有病,可我覺得自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就象有些老年人會碰上的,前一天動作還挺靈活,自從大腿骨折或拉了次肚子后還能在床上過一段時期,可是這段時期或長或短已經(jīng)只能是從此勢如破竹的死亡的準(zhǔn)備階段了。以前,我曾去參加那種被稱作野蠻人宴會的城里的午餐,在這些宴會上男子們穿一身白,女士們則半裸著身子,戴著羽飾,對他們而言種種價值全都被推翻了,如果有人答應(yīng)而沒來吃飯,或者直至上烤肉的時候才姍姍來到,那他就象是犯了科作了案。罪孽比大家吃飯時輕聲談到的例如新近作古者的傷風(fēng)敗俗之舉還嚴(yán)重。唯一可以不來的理由是死亡或沉疴不起,但要及時通知說人已奄奄一息,以便邀請第十四位來賓,這個我還在我身上保留著他的重重顧忌,但已失去了他的記憶。相反,另一個我,那個構(gòu)思了他的作品的我卻在回憶著。我曾接到莫萊夫人的一份邀請并得知薩士拉夫人的兒子死了。我決定從這段時間中抽出一個小時向莫萊夫人表示歉意和向薩士拉夫人表示慰唁。過了這段時間我會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舌頭僵硬得象我臨終時的老外婆,牛奶都吞不下去??墒遣胚^了片刻,我便忘了我自己該做什么。忘得好,因為我著作的記憶正警戒著,它將利用轉(zhuǎn)歸于我的殘存時間奠定我剛著手的基礎(chǔ)。不幸的是,我剛拿起稿本準(zhǔn)備寫作的時候,莫萊夫人的請柬掉出來,落在我面前。當(dāng)即,那個健忘的、然而對這一個具有壓倒優(yōu)勢的我,象參加城里午餐的所有那些謹(jǐn)小慎微的野蠻人都會做的那樣,推開稿本,給莫萊夫人寫信(再者,如果莫萊夫人得知我把答復(fù)她的邀請看得重于我創(chuàng)造者的工作,她還會十分器重我的)。我復(fù)函中有一個詞使我驀然記起薩士拉夫人失去了她的兒子,我給她也寫了封信,就這樣,為了顯得禮貌周全和顧重情義這種矯作的義務(wù)而犧牲了現(xiàn)實的職責(zé)之后,我精疲力盡地倒下了,我闔上雙眼,只好渾渾噩噩地再過它一個星期。如果說我的這種勞而無功的義務(wù)--我準(zhǔn)備為此犧牲真正職責(zé)的那些義務(wù)才幾分鐘就統(tǒng)統(tǒng)從我的腦海里冒將出來的話,我有所建樹的想法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我的心頭。我不知道那會不會成為一座教堂,讓信徒們能在教堂里漸漸地學(xué)習(xí)真諦和發(fā)現(xiàn)和諧、大全景,或者那會是永遠(yuǎn)不可能進(jìn)出的地方,象建造在海島頂巔的德落伊教①祭司的紀(jì)念碑。然而我已決定為此奉獻(xiàn)出那些仿佛在依依不舍地離我而去的力量,依依不舍仿佛就為了讓我有時間在修完周圍的通道后關(guān)上"墓門"。不用多久我就能拿出幾幅草圖來了。這些草圖誰看了都莫名其妙。即便是那些對我的真理感知、對我希望過后能鐫刻在神廟里的真理感知抱有好感的人都看不懂,他們祝賀我用"顯微鏡"發(fā)現(xiàn)了那些真理,其實恰恰相反,我用了一臺天文望遠(yuǎn)鏡才隱隱瞥見一些實在很小的東西,之所以小是因為它們距此遙遠(yuǎn),它們每一個都是一個世界。就是在我求索偉**則的地方人們稱我是細(xì)枝末葉的搜集者。況且,我做這種事情何苦來著?我有這份才干,年輕的時候,貝戈特就曾覺得我那幾篇中學(xué)生的作文"無懈可擊"。可我沒有好好干,而是生活在懶散之中,沉溺在尋歡作樂里,在疾病,治療和怪癖間熬日子,到死之將至才著手我的工作,對自己的職業(yè)還一點都不會干。我感到自己已經(jīng)無力應(yīng)付我該那些人的義務(wù),也沒有精力克盡對我的思想和我的作品應(yīng)盡的職責(zé)。更沒有精力既照顧到這個又不放過那個了。對前面的那種義務(wù)而言,忘了該寫的信云云稍微簡省了我的事務(wù)??墒?,聯(lián)想在過了一個月后的今天倏然間喚起了我內(nèi)疚的記憶,我因自己的無能感到心情沉重。我驚訝的是自己對此居然還能象若無其事似的,然而,正是從我在下樓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兩條腿直打戰(zhàn)的那天起,我變得對什么都能泰然處之了,我一心想要休息,等待著總將到來的安息。那不是因為我把我以為人們對我的作品應(yīng)有的贊譽推遲到我生后,不是因為我對大家推舉當(dāng)代精英無動無衷。在我死后出現(xiàn)的杰出人物可以認(rèn)為我對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并不考慮得多一些。倘使說我想到了自己的著作,卻把該答復(fù)的信函忘得一干二凈的話,這已不再是象我懶懶散散的時期,繼爾在我工作時期,直到我不得不抓著扶手下樓的那天那樣,由于我把這兩件事情一件看得很重要,另一件看得無所謂的緣故了。我的記憶力和掛慮是按我的著作的需要組織的,或許是因為,就在我當(dāng)即忘掉收到的那些信件的同時,我的著作的念頭都一直在我的腦子里,始終是那個念頭沒變,正轉(zhuǎn)化成永恒。可是這個念頭也開始令我討厭了。對我說來它就象個不孝之子,即在瀕臨死亡的母親拔去針頭和按上吸杯之間的空隙中還得不辭辛勞地照料他。也許她仍然愛著這個兒子,但她已經(jīng)只會通過盡使她疲憊不堪的照料他的職責(zé)來愛他了。在我身上,作家的精力已難以滿足作品自私的苛求。自我下樓的那天以來,世上已經(jīng)沒有哪種東西、哪種幸福,不管是來自朋友的情誼,還是由于著作的進(jìn)展或榮譽的希望,在照到我身上的時候不象個蒼白之極的大太陽了,它已經(jīng)沒有力量使我感到溫暖、讓我生存和給予我些微欲|望。然而,不管它多么蒼白,對于我這雙情愿合上的眼睛它還是太亮了,于是我把臉轉(zhuǎn)向墻壁。當(dāng)一位夫人給我寫信道:"我感到十分奇怪,居然沒有收到您的回信,"我只是感到自己的嘴唇牽動了一下便以為大概是我下垂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然而這卻使我記起了她的來信,于是我便給她寫回信。為了別讓人家有可能認(rèn)為我這個人薄情,我要盡力做到使自己目前顯出的情意能同別人曾向我表示的盛情旗鼓相當(dāng)。給我奄奄一息的生命強加上超乎常人忍受力的困頓使我不堪重負(fù)。在一次次地裁減我的社會義務(wù)中,記憶的喪失助了我一臂之力,我的著作取代了這些義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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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俟糯鷦P特爾人的宗教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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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死亡的概念象愛情之所為。最終地在我心中安頓下來,這并非因為我喜愛死亡,而是因為我憎惡它。然而,無疑是由于我們不時地象想到一個我們還沒有愛上的女人那樣想到它,致使眼下,它的概念緊緊地附著在我大腦的最深處,那么完全地附著在上面,以致任何事情不首先穿透死亡的概念便不可能得到我的關(guān)注,哪怕我什么都不管,處于徹底的休息之中,死亡的概念仍然象自我的概念那樣一刻不停地陪伴著我。我并不認(rèn)為,我變得半死不活的那一天應(yīng)該發(fā)生能說明它的性*質(zhì)的意外事故,例如不可能下樓梯了,一個姓名記不起來了,站不起來了等等,這些變成不可能的事情通過甚至是無意識的推理而引起死亡概念:即我已經(jīng)是個快死的人了,倒不如說那是一起降臨的,那面心靈的寶鑒不可避免地反映出一個新的現(xiàn)實。然而我不明白,人們怎么無聲無息地便從我這樣的病痛進(jìn)而成為完全的死亡。但是此時我想到其他人,我們也并不覺得介于他們的疾病和死亡之間的中斷有什么異乎尋常的。我甚至認(rèn)為,只是由于我從內(nèi)部觀察到這些病痛(而且被希望所蒙蔽),所以我覺得有些不適孤立起來看并不是致命的,雖說我相信自己快死了,就象那些對自己的死期已然降臨深信不疑的人們那樣,我們也很容易便相信,如果說有些詞說不出來了,那與疾病的發(fā)作,與失語癥等等毫不相干,而是由于舌頭累了,或者處于類似引起口吃的那種神經(jīng)緊張狀態(tài),或者是拉肚子后的精力衰竭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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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是我要寫的另一樣?xùn)|西,其內(nèi)容更豐富,而且是對不止一人而言的自我。寫來話長。白天我最多也只能做到盡量睡個覺。我要干活那也是在晚上。而我需要許許多多個晚上,也許成百,也許上千。我將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中,早晨,當(dāng)我擱筆中斷我的敘述時,我不知道我命運的主宰、比謝里阿蘇丹更嚴(yán)酷的主宰是否樂意延緩我的死亡判決,允許我在下一個夜晚繼續(xù)寫下去。這倒不是因為我希圖寫出《一千零一夜》那樣的書,或者寫出也是用夜晚寫成的圣西門的《回憶錄》,或者我在童年時代喜愛的那種書,象那幾次愛情一樣使我迷戀得神魂顛倒的那種書,雖說我不能沒有反感地想象它將是一部與它們都不同的作品。然而,猶如埃爾斯蒂爾· 夏爾丹所說,只有拋開我們所愛的東西,才能把它重新做出來①。這也許將是一部與《一千零一夜》一樣長的書,但內(nèi)容全然不同。當(dāng)我們愛一部書愛得手不釋卷時,我們無疑會希望寫出些完全一樣的東西來,然而我們必須犧牲當(dāng)前的這種愛,不考慮我們的興味所在,而去揣摩用不著我們的偏好并禁止我們考慮這些偏好的某個真實。我們只有遵循這個真實,才有機會遭遇被我們所拋開的東西,在忘掉它們的同時寫下另一時代的《阿拉伯故事》或圣西門的《回憶錄》。只是,我還來得及嗎?會不會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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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傧笪业娜馍硪粯?,我的著作最終有一天會死去。然而,對待死亡唯有逆來順受。我們愿意接受這樣的想法,我們自己十年后與世長辭,我們的作品百年后壽終正寢。萬壽無疆對人和對作品都是不可能的。--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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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僅想到了"還來得及嗎?"還想到了"我還行不行"?疾病象一位嚴(yán)厲的神師,使社交界的我死去的同時給我?guī)土藗€忙("因為,要是麥種被播下后沒有死去,那它將只是一個,如果死了,它將結(jié)出累累碩果"),也許,繼懶散幫助我免得流于膚淺之后,疾病將防止我墮入懶散,疾病耗盡了我的精力,而且如我長久以來,尤其是從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以來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它耗盡了我記憶的力量。而借助繼爾需要深化、闡明、轉(zhuǎn)換成才智的相當(dāng)物的印象記憶進(jìn)行的再創(chuàng)造,不正是我剛才在書房里構(gòu)思的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作條件之一,甚至竟是它的基本要素嗎?啊!我要是還擁有剛才看到《棄兒弗朗沙》時所想到的那晚那么充沛的精力該有多好啊!正是從我母親放棄那一吻的那晚開始,隨著我外祖母緩緩的死去,我的意志和健康走上了下坡路。要我等到第二天才能把我的唇吻貼在母親臉上我受不了,一切便于此時明朗化,我下決心,起床,穿著睡衣跑去佇立在月光下的窗前,直至聽到斯萬先生動身離去。我父母親送他出來,我聽到花園大門打開、響鈴、重又關(guān)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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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還有精力完成這部作品,這次下午聚會--如同過去在貢布雷曾對我產(chǎn)生過影響的某些日子--即在今天,同時賦予我作品的構(gòu)思和完成不了作品的憂慮的這次下午聚會肯定將在這部作品中首先標(biāo)出我當(dāng)初在貢布雷教堂里有所預(yù)感的形式,通常不為我們所見的時間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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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我們的感官還有很多別的謬誤,這些謬誤扭曲了這個世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真實面貌,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這篇敘述文字中有不少片段為我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必要的時候,在我盡量做到比較確切的描摹中,我還可以不改變聲音的位置,克制自己,不把它們與它們的起因分開,與這個起因相比,智力是事后確定這些聲音的位置的,雖然說讓我們在房間里聽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讓它在院子里滂沱,藥茶的沸騰,總之不會象畫家們經(jīng)常做的事更令人因惑不解(畫家們在離我們很近或很遠(yuǎn)的地方作畫,按照透視法則、顏色*強度和目光的第一錯覺使物體顯現(xiàn)的情況,繪出繼爾被推理作了有時是極大的距離移動的一張風(fēng)帆或一道山峰)。我還能象人們所做的那樣,盡管謬誤會更加嚴(yán)重,繼續(xù)在一位過路女人的面容上勾畫線條,只是在該畫鼻子、臉頰和下巴的地方應(yīng)當(dāng)留著空白,好讓我們欲|望的反映在這片空白上一顯身手。即使我沒有時間為同一張臉準(zhǔn)備一百個適合它戴的面具(做這件重要得多的事情),哪怕只是依據(jù)這雙看到這張臉的眼睛,依據(jù)它們看到這副面容時的感覺,以及,對這雙眼睛而言,哪怕只是依據(jù)三十年間掩蓋著年齡變化的或希望、或恐懼、或相反的愛情和習(xí)慣來做這一百個面具;甚至(這是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guān)系便足以為我說明了的,沒有它則一切都是假的和騙人的),即使我不著手進(jìn)行,不是從我們的外表而是從我們的內(nèi)心、從某些人的一舉一動便能掀起致我們于死地的軒然大波的地方去描繪她們,并且也不去根據(jù)我們不同的感覺壓力,或者當(dāng)普普通通的一絲險情擾亂了我們平靜的信念,把一個在寧靜中是那么微不足道的東西數(shù)倍數(shù)倍地擴大的時候改變精神天國的光線;如果說在描摹一個需要完全重繪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盡這些和其它許多變化的話(其必要性*,倘使我們想要描繪現(xiàn)實的話,在這篇敘述文字里說得算是夠清楚了),那么,至少我不會錯過描寫人,不是寫他的個子高矮,而是寫他的年歲長短,描寫他在移動位置時不得不隨身拖曳著的年歲,它仿佛是越來越沉重的擔(dān)子,最終將把他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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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我們在時間中占有一個不斷擴大的位置,這是大家普遍感覺到的,這種普遍性*也只能使我慶幸不已,因為這是每個人都懷疑的真實,也正是我將努力闡明的真實。大家不僅都感覺到我們在時間中占有一個位置,而且,這個位置,連頭腦最簡單的人也能大概測出它的大小,就象人能測出我們在空間中占有的位置大小一樣;缺乏特別的洞察力的人在看到兩個他們素不相識的人的時候,即使這兩個人都長著黑胡子或胡子剃得光光的,他們也能說出這個二十歲,那個四十歲。人們在估計年齡大小的時候也許會常常搞錯,可是,既然我們認(rèn)為能夠估計,則說明我們已經(jīng)把年齡視作某種能夠測定的東西了。多二十年時間確確實實地被加到第二個留黑胡子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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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這就是那個突然煙消云散的時間的概念,那么,沒有從我們身上剝離的年華,我現(xiàn)在想使它突出到這種程度的年華,它就是此時此刻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里響起的我父母送斯萬先生出去的腳步聲,宣布斯萬先生終于走了、媽媽很快就能上樓來了的小鈴鐺尖厲、清脆、丁丁冬冬連綿不絕的金鐵聲,這些聲音依然縈繞在我耳畔,它們雖然在過去那么遙遠(yuǎn)的位置上,我卻聽到了它們。所有那些事件,它們的位置肯定全都在我當(dāng)初聽到那些聲音的那一刻和今天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之間,想到那一樁樁一件件,我驚恐不安地發(fā)現(xiàn)正是這只鈴鐺依然在我心中丁冬作響,由于我已記不清楚它是怎么消失的,致使我絲毫改變不了那尖厲的鈴聲,為了重現(xiàn)這鈴聲,為了清楚地傾聽這鈴聲,我還得盡量不把我周圍面具們的交談聲聽進(jìn)去。為了盡量把這鈴聲聽清楚,我不得不深入反省。真的就是那串丁冬聲在那里綿綿不絕,還有在它與現(xiàn)時之間無定限地展開的全部往昔--我不知道自己馱著這個往昔。當(dāng)那只鈴兒發(fā)出丁冬響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存在,而自那以來,為了能永遠(yuǎn)聽到這鈴聲便不許有中斷的時候,而我沒有一刻停止過生存、思維和自我意識,既然這過去的一刻依然連接在我身上,既然,只要我較深入地自我反省,我就仍能一直返回到它。而那是因為它們就象這樣蘊含著過去的時刻,人的肉體能給愛它們的人帶來那么多的痛苦,因為它們蘊含著那么多已為他們而抹去的歡樂和欲念的回憶,然而對于按時間的次序注視和延續(xù)渴望得到的心愛肉體的人,它們又是那么地殘酷,他渴望得直至企盼它的毀滅。因為一旦死去,時間也便退出這具肉體,而對已經(jīng)作古的她的回憶,那么淡漠,那么黯然無光的回憶也消失了,并將很快變成對它們?nèi)栽谡勰サ乃幕貞洠欢谒砩?,?dāng)對一具有生命的肉體的欲念不再供養(yǎng)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將以撲滅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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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意識到有整整這么長一段時間已經(jīng)被我沒有間歇地活過來了、想過來了、分泌出來了,這便是我的生活,這便是我自己,不僅如此,而且還意識到我每時每刻都得保持它與我相聯(lián),讓它支撐著我,而我剛棲息在它令人頭暈?zāi)垦5捻攷p,不搬動它我自己就無法移動一下,想到此我感到困乏和恐懼。貢布雷花園的鈴聲,那么遙遠(yuǎn)然而又在我的心里,我諦聽這鈴聲的日子在我并不知曉為我所有的那個廣闊領(lǐng)地里是一個基準(zhǔn)點??吹皆谖夷_下,其實即在我身上有那么多年年歲歲,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好象我是在成千上萬米的高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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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椅子上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我望著他,欽羨過他,盡管他的年齡比我大那么多,卻并不見他老多少,我剛弄明白這是什么原因了。一旦他站起身來,想要站住的時候,他便顫顫巍巍,兩腿直打哆嗦,象那些老邁年高的大主教的腿腳,年輕力壯的修院修士向他們大獻(xiàn)殷勤時,在他們身上只有那個金屬十字架仍是牢固的。當(dāng)他要往前走,走在八十四歲崎嶇難行的峰巔上,他非顫抖得象一片樹葉不可,就象踩著不斷增高的活高蹺,有時高過鐘樓,最終使他們的步履艱難而多險,并且一下子從那么高摔落下來①。我想我腳下的高蹺恐怕也已經(jīng)有那么高了,我似乎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把拉得那么遠(yuǎn)的過去繼續(xù)久久地連結(jié)在自己身上。如果這份力氣還讓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完成我的作品,那么,至少我誤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繪那些人(哪怕把他們寫得象怪物),寫出他們占有那么巨大的地盤,相比之下在空間中為他們保留的位置是那么狹隘,相反,他們卻占有一個無限度延續(xù)的位置,因為他們象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yuǎn)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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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伲ㄊ遣皇蔷鸵驗檫@些上了一定年紀(jì)的人踩在那么高的高蹺上,才使他們的臉在一無所知者的眼里與一個年輕人的臉截然地不可能相混淆,而且這張臉只有穿透云障霧隔般的嚴(yán)肅才能顯露出來呢?)--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