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說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這是一部真正的好作品,夠得上“偉大”(但我不想用這個嚇人的標簽);但給這部作品寫書評可能是件蠢事:這是一部只能與讀者一對一的作品,無法通過任何所謂“梗概”、“轉(zhuǎn)述”、可笑的“評論”再現(xiàn)其非凡之處。況且,談?wù)撌欠褚馕吨魅鹾蛽p害?(而且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只斷斷續(xù)續(xù)讀完了它的第一卷。)不過,也正因為它的“個人性*”(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到讀者的閱讀),給予了我談?wù)摰臋?quán)利。
《追》是一部“受限制”的作品,也是一個文學(xué)史上的“異數(shù)”。它的作者——哮喘癥患者及長期臥床者普魯斯特,敏感且細膩、多愁善感且耐心十足,養(yǎng)尊處優(yōu)不為生活困苦所迫(因而也毋需受“職業(yè)”戕害),并且擁有足夠多的時間以及幽閉的適合寫作的環(huán)境——所有這些造就了這部作品,也暗示了具有同等價值與美的作品的不可復(fù)得。它的獨特還來自它的語言:黏稠的長句子(有時一整頁只由一個句子構(gòu)成),針腳一般細密繁復(fù)的各類隱喻(廣義上的、統(tǒng)攝微觀到宏觀各個層面、新奇、典型)。每一部好的文學(xué)作品必然都是作者個人風(fēng)格的體現(xiàn),但《追》無疑是最好的標本之一。
普魯斯特?zé)o疑具有一種天賦,所有外界事物的微小顫動都能通過他的神經(jīng)線路被放大,被久久地鐫刻于他的身心之上。然后,他還能把各種感官和精神體驗融匯起來,用其中的一種去展現(xiàn)、印證另一種——而且?guī)缀跏且环N直覺上的跳躍和聯(lián)系——最后由文字承載這一切。納博科夫在《文學(xué)講稿》中提醒我們注意,普魯斯特能從聲音中看到顏色*,比如,“輕柔的朗巴爾(Lamballe,城市名-筆者注),在那片-乳-白色*的基調(diào)中,包含著從蛋殼黃到珍珠灰的各種色*調(diào)”。普魯斯特就像一個始終天真脆弱的幼童,不受年齡干涉地持續(xù)擁有著敏感的氣質(zhì)(多令人羨慕!就像博爾赫斯筆下博聞強識的富內(nèi)斯)。他又像一只擁有無數(shù)觸手的???,舒展開的每一只觸手上的神經(jīng)元都能時刻感受到海水的呼吸,潮汐的涌流(同時可以看出,普魯斯特這種對“物”<包括自己的意識>的關(guān)注又是完全屬于男性*的)。也正是靠著這一種本領(lǐng),《追》與時間打了個平手,《追》的讀者因此也多么幸福和幸運,這部作品又是多么地該用“脊椎骨”(納博科夫語)去讀——唯有如此,你才能體驗到文學(xué)真正的樂趣與美好所在。
我一直相信,作品與閱讀作品的讀者之間是有機緣存在的。偉大的作品不一定就是你的心頭好,但一部真正“屬于”你的作品,它所寫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老早就為你準備在那兒的,只等著時間一到被你發(fā)現(xiàn)?!蹲贰芬惨粯?。它并不適合所有的人,如果以氣質(zhì)劃分,借用蘇珊?桑塔格(Susan Santag)對日本文樂劇所用的描述,那么普魯斯特本人和作品無疑是“月神式”的——靜謐、沉默、憂郁。如果你不能忍受與情節(jié)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大段大段的景物或心理描述,不能忍受同一主題之下絮叨的表白,你盡可以不選擇它?!蹲贰返男踹?、瑣碎、綿長、溫軟和巨細無遺的筆觸,最后恰恰指向了它的出色*,普魯斯特也憑此以一人之力搭起了空中教堂,古典的哥特式的,宏大優(yōu)雅的、精致豐盛的、讓人嘆為觀止的,細部栩栩如生的(那透入彩繪玻璃窗的光線、單純有力的束柱、纖細華麗的肋架……)。然而它又完全是虛構(gòu)的,沒有任何實際重量的,它凌空架起,懸之又懸——或許正惟其如此,我們才更愛這部作品,就像我們愛這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只因為它的脆弱和脆弱造就的偉大。
也許整部《追》只是揭示了,一個人的世界——并非地理意義上的橫向的外部世界,而是內(nèi)心緯度上的縱向世界——能抵達怎樣的深度。
《追尋逝去的時光》,[法]馬賽爾?普魯斯特 著,周克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5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