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這部著作，一直是被大眾視為陽春白雪的，敬然后遠之。即便是在小眾讀者群里，也是被談?wù)摰枚?、被閱讀得少——堅持讀到最后一頁的 更少。那種漫長得風雅、細致到繁復(fù)、“把一根頭發(fā)劈成四根”的文風，適合現(xiàn)代的有錢有閑讀者于神定氣閑中細細品來，不適合被腎上腺素驅(qū)動的后現(xiàn)代那囫圇吞 棗的速食文化?？紤]到大部分偽知青只知道個“小瑪?shù)氯R娜點心”而不知道“高低不平的兩塊石板”、“親王夫人圖書館里的毛巾”，所以，約略在十年前，一個頗 具膽色*的編輯委派給我極富挑戰(zhàn)的“文普”活：一，給它寫一個一萬字以內(nèi)的“故事梗概”；二，把它補入中文系本科生所使用的《外國文學史》教材。
菩薩、天主、安拉、女神、普魯斯特的在天之靈??！
在文學研究這個領(lǐng)域，《追憶逝水年華》已經(jīng)被捧到那樣一個高度，可以望其項背，但是絕不容文學混混們?nèi)局?。本雅明論普魯斯特，那是可以的，?師論大師乃是相得益彰。小講師論普魯斯特？馬上有人來查你法語水平如何、有沒有論的資格。龐德的教誨眾所周知：“對這本書的最完美的批評應(yīng)該只寫一段，這 一段必須有七頁長，而且只能用分號。”莫非你做得到？我很明白學院派教授們的態(tài)度，提到這個“它”，總露出老貓偷吃了大魚那種“妙處難與君說”的微笑，奉 行的是談禪的標準：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
是的，學院派文學批評乃是一種很勢利的活動。好在本門的立場素來比較低調(diào)。祖師爺教誨說：文學是美人，可以遠觀，可以親近，但是不可以解剖， 因為人家生得美，你把人家內(nèi)臟掏出來看看是不是天賦異稟？荼毒美人也。有這個訓誡高懸，我們縱然學了一肚皮新批評后結(jié)構(gòu)各大主義的正合時宜的文藝理論，還 真不敢擄起袖子刀槍劍戟地亂用，唯恐唐突了美人。如是一來，我們在知識生產(chǎn)中算不上先進性*的代表，也就是干那傳統(tǒng)的文字匠活計：繪個小像、寫個小傳、斟酌 個誄文什么的。這么想想，也就想開了。我耗時三月，讀了三遍，兢兢業(yè)業(yè)寫了兩萬字，完成了這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越十年，文縐縐的說法是馬齒徒增，粗俗點的感喟是老嘍老嘍，年華從起初的潺潺流水變成今日的浩蕩長江，開始能夠體會普魯斯特的心情。回首再看 美人，不覺得她凜然冰雪，反倒生出一種家常的親近感，于是鼓起勇氣說點什么。我要說的不是意識流、三重視角、時間主題、人物原型、大教堂結(jié)構(gòu)、哲學蘊含那 些學院派問題，不，我說的不是“那一邊”，我想說的是家常的“這一邊”。
法國文學的主題，表面看是情愛、性*愛或者博愛，往深處看，始終有種平等欲求，圍繞的核心像雙黃蛋，一個是錢財、一個是地位，錢財是資產(chǎn)階級的 多，地位是貴族階級的好。有錢財而沒地位的資產(chǎn)階級覬覦貴族階級的地位，有地位而沒錢財?shù)馁F族階級妒忌資產(chǎn)階級的錢財。按照歷史的走向，貴族階級的沒落是 必然趨勢，可是貴族階級用門第、血統(tǒng)、品位和其他布爾迪厄所說的文化資本勉力維護自己的地位，到今日法國，這種隱形的區(qū)隔依然存在。從這個背景看，《追憶 逝水年華》真是非常法國。
在第一部中，主人公小馬塞爾的世界有兩條道路：斯萬家那邊，那是資產(chǎn)階級新府??；蓋爾芒特家那邊，那是貴族階級大宅門。敘述者沒有鋪陳馬塞爾 的家庭背景，但是能夠看得出來的是，他的母親家里是地方鄉(xiāng)紳，與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資本家比鄰而居；他的父親是zheng府官員，與“前大使”關(guān)系密切，綜合考慮，他的 社會身份當是“半上流社會中人”。不錯，這正是薩克雷所說的“勢利者”群體，馬塞爾對兩個“那邊”的向往溢于言表，特別是蓋爾芒特府以及一切姓蓋爾芒特的 人，籠罩著一個神秘的光圈。依靠引薦、機緣和不露聲色*的努力，馬塞爾不僅成為斯萬家的座上客、與斯萬的女兒希爾貝特發(fā)生復(fù)雜的情感糾葛，還交了圣盧這個姓 蓋爾芒特的朋友、成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房客與沙龍賓客，從此躋身于最上流最高貴的小圈子。成年的馬塞爾是不夠踴躍的花花公子、不太炫耀的食利者、無足輕 重而文質(zhì)彬彬的沙龍人士。家境富裕使他免于生計之慮，健康和性*情的緣故又使他對名利看得淡泊，正是因此，除了自己的愛情生活，他以旁觀者身份生活在與他人 的糾葛里，其中的莫大趣味就是“發(fā)現(xiàn)”——卻原來，幼年時在叔祖家驚鴻一瞥的紅衣女士，就是后來的奧黛特。阿爾貝蒂娜的同性*情人安德烈，后來是希爾貝特的 同性*情人。圣盧所鐘愛的情人拉謝爾，曾經(jīng)是一名低級妓女?？蓯鄣南膮嗡鼓芯?，不僅是同性*戀者還是虐戀愛好者。這些發(fā)現(xiàn)，有的是電光火石突然揭示的，有的則 是細水長流慢慢顯現(xiàn)的。在三十年的時光里，馬塞爾親眼看見周遭的人物們像是跳著某種奇怪的對舞，進行著身份互換和對位。庸俗的資產(chǎn)者維爾迪蘭夫人在丈夫亡 故后兩次改嫁，成了新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拉謝爾取代了拉貝瑪?shù)牡匚怀蔀橐淮妗Ｓ兄皭凵瘛本b號的斯萬夫人奧黛特，因為出身低微而一直被蓋爾芒特公爵 夫人拒之門外，后來成為福什維爾男爵夫人，私底下還是老蓋爾芒特公爵的情婦。最典型的是希爾貝特，因為母親的緣故一直不被貴族世界接納，但通過一系列令人 眼花繚亂的婚姻和遺贈，先是成為“法國最有錢的女繼承人”，然后與圣盧聯(lián)姻，成為高貴的新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斯萬家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的鴻溝 終于抹平。到最后一部《重現(xiàn)的時光》，蓋爾芒特親王府上的宴會依然衣香鬢影、奢華鋪張，但是藍血的老貴族們已經(jīng)悄然謝幕，資產(chǎn)者的大軍移步換形成了宴會的 主力。馬塞爾在聚會上見到這些“老朋友們”，不免有時過境遷、面目全非之感。我一直喜歡1999年那部同名法國電影，馬塞爾彬彬有禮地周旋于宴會之中，時 而微歪著頭手指支頤，擺出那個時代的標準姿勢，他那夢游人一般的恍然微笑，很解人、又有得體的距離感。在我看來，這的確該是馬塞爾的標準表情：什么都知 道，什么都不評判。
《追憶逝水年華》可以被視為一部時代的歷史，但是更該被視為一部意識的歷史、一種特殊的成長小說。馬塞爾的對事物與人物的認識隨著時光流逝而 日益成熟，比如少年的時候他挑剔拉貝瑪?shù)难菁?，認為她不夠激*情，后來才認識到激*情表演才是最拙劣的，樸素表演才是最困難的，到那時方才懂得拉貝瑪?shù)膬?yōu)秀。 為了體現(xiàn)意識的發(fā)展和變化，普魯斯特沉下心來，讓人物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反復(fù)出現(xiàn)，從而像給一幅油畫不斷著色*一樣，逐漸形成清晰的“圓形形象”。比如馬塞爾 傾慕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劇院出場那一幕風華絕代、對馬塞爾和藹可親；而當馬塞爾苦苦期待一見時又變得冷若冰霜；沙龍終于向馬塞爾開放的那個晚宴上，她 喋喋不休、庸俗刻薄、以致馬塞爾好幾次想告退；到最后她冷落斯萬的那一幕尤其顯得勢利冷漠、令人失望。通過這幾個不同的場景安排，一來塑造出公爵夫人這個 立體多維的人物，二來折射出馬塞爾的認識過程，極寫他的期待視野如何被實踐所修正和顛覆。
在心理和意識方面，最吸引人也最復(fù)雜的，當然還是愛情。斯萬對奧黛特的苦戀，圣盧對拉謝爾的迷戀，他們愛的不是真實的奧黛特或真實的拉謝爾， 而是自我幻想中的女人，幻想具有偉大的力量，幻想也往往導(dǎo)致愛情的痛苦?？v然馬塞爾通過他人的愛情領(lǐng)悟頗多，但是他自己的愛情，恰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團亂 麻。如果不把這個“愛情故事”講一遍，還真不能顯出普魯斯特的出色*。起初，少年情愫，馬塞爾愛希爾貝特，山楂花盛開的小徑上一見鐘情的少女，一個形象和一 個名字。當愛情已經(jīng)毫無阻礙的時候——可惜的是，少年人喜歡戲劇性*，沒有阻礙那就要創(chuàng)造阻礙——希爾貝特突然冷淡起來。更可惜的是，馬塞爾死要面子活受 罪，出于愛的負氣和后來的誤會，這段初戀結(jié)束了。數(shù)年后，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中，他喜歡上了阿爾貝蒂娜，只因為她酷肖希爾貝特。一次約會時，阿爾貝蒂娜 的失約使他如坐針氈，痛苦產(chǎn)生愛，在那一刻，馬塞爾意識到自己愛上了阿爾貝蒂娜，與此同時，對希爾貝特的情愫已成過眼云煙。阿爾貝蒂娜出身微賤、行蹤神 秘，但正是嫉妒使馬塞爾欲罷不能。從理智上他知道應(yīng)該一刀兩斷，并對母親做了保證，可是第二天他便改了主意，痛哭流涕地向母親告白：“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 因為我再也不會改變主意了，因為我不這樣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爾貝蒂娜?！瘪R塞爾把阿爾貝蒂娜“囚禁”起來，為她一擲千金，但是阿爾貝蒂娜出走 了。焦灼中他等來了阿爾貝蒂娜的和解信，但是，人總是抄襲自己，就像昔日對希爾貝特負氣而故意冷淡終致弄假成真一樣，馬塞爾的滿腔愛意表達在信紙上，居然 成了一封故作矜持的絕交信。等到經(jīng)過幾天煎熬他丟掉傲氣拍電報請求阿爾貝蒂娜歸來，造化弄人，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在一次騎馬事故中去世了。懊悔和絕望將他打入 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有一天，他在散步時看見了一個風度與阿爾貝蒂娜相似的少女，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希爾貝特。幾年的時光流逝，沖淡了他對阿爾貝蒂娜的懷念， 一封簽名花哨的來信使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愛阿爾貝蒂娜，可是就在此刻，希爾貝特宣布要和圣盧結(jié)婚了。再后來，馬塞爾與希爾貝特恢復(fù)了來往，因為他們之間 的障礙已經(jīng)消除，那就是他對她的愛情。最戲劇化的是在最后一部里，希爾貝特告訴他，她一直愛著他，從少年時代在山楂花斜坡小徑上開始，她愛著他。遺憾的 是，此時的馬塞爾已經(jīng)毫無興趣，因為他不再感受得到當初那種愛情未能實現(xiàn)的悲傷——“在這個一切都會耗盡和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樣東西會倒塌、毀 壞得更徹底，同時又留下更少的痕跡，那就是悲傷?！?
假如讀者聰明一點，不難發(fā)現(xiàn)主人公的“思維定勢”：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得到的不過爾爾，得到不如得不到，現(xiàn)實中的得到遠不如回憶中的得到。按 照作者的經(jīng)典表述：“唯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所以，小瑪?shù)氯R娜點心是用來浮現(xiàn)貢布雷的，高低不平的石板是用來回想威 尼斯的，全部愛情是用來緬懷的，一切年華是用來追憶的。馬塞爾的故事足夠擰巴，這才容易讓我們一掬同情之淚。我們與他一樣，勢利虛榮、無益無害；我們與他 一樣，宅在自我的小宇宙想象著在無盡時光里占據(jù)一個榮耀的席位。至于他說，“真正的生活、最終被發(fā)現(xiàn)和理解的生活、因而也是真正經(jīng)歷過的唯一的生活，這就 是文學?！庇卸嗌傥栉呐淖x者讀到這里會心微笑啊。過去，我堅信?，F(xiàn)在，我存疑。

本文已經(jīng)發(fā)表于《讀品》第57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