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里尼夫婦住在蘇敦廣場一個十分闊氣的公寓里,進(jìn)客廳得下兩個梯級,還有個酒吧間。我到那兒去過好幾次,因為我離開愛爾克敦.希爾斯以后,安多里尼先生常常到我們家里來吃晚飯,打聽我的情況。那時候他還沒結(jié)婚。等他結(jié)婚以后,我常常在長島森林山的“西區(qū)網(wǎng)球懼樂部”里跟他和安多里尼太太一起打網(wǎng)球。安多里尼太大是俱樂部的會員。她有的是錢。她比安多里尼先生約莫大六十歲,可他們在一起似乎過得挺不錯。主要是,他們兩個都很有學(xué)問,尤其是安多里尼先生,只是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小聰明往往勝過他的學(xué)問,有點兒象DB。安多里尼太太一般很嚴(yán)肅。
她患著很嚴(yán)重的哮喘病。他們兩個都看過DB寫的所有短篇小說——安多里尼太太也看過——DB要到好萊塢去的時候,安多里尼先生還特地打電話給他,叫他別去??伤€是去了。安多里尼先生說象DB這樣有才能的作家,不應(yīng)該到好萊塢去。這話簡直就跟我說的一樣,一字不差。
我本來想步行到他們家去,因為我想盡可能不花菲芘過圣誕節(jié)的錢,可我到了外邊,覺得頭暈?zāi)垦?,很不好過,就叫了輛出租汽車。我實在不想叫汽車,可我終于叫了。我費了不知他媽的多少工夫才找到了一輛出租汽車。
開電梯的好容易最后才放我上去,那個雜種。
我按門鈴后,安多里尼先生出來開門。他穿著浴衣,趿著拖鞋,手里拿著一杯摻蘇打水的冰威土忌。他是個很懂人情世故的人,也是個酒癮很大的人。“霍爾頓,我的孩子!”他說。“天哪,你又長高了二十英寸。見到你很高興?!?
“您好,安多里尼先生?安多里尼太太好?”
“我們兩個都挺好。把大衣給我?!彼麖奈沂掷锝舆^大衣接好?!拔疫€以為你懷里會抱著個剛出生的娃娃哩。沒地方可去。眼睫毛上還沾著雪花?!?
他有時候說話非常俏皮。他轉(zhuǎn)身朝著廚房嚷道:“莉莉!咖啡煮好沒有?”莉莉是安多里尼太太的小名。
“馬上好啦,”她嚷著回答。“是霍爾頓嗎?
哈羅,霍爾頓!”
“哈羅,安多里尼太大!”
你到了他們家里,就得大聲嚷嚷。原因是他們兩個從來不同時在一間房里。說出來真有點兒好笑。
“請坐,雹爾頓,”安多里尼先生說。你看得出他有點兒醉了。房間里的情景好象剛舉行過晚會似的。只見杯盤狼藉,碟子里還有吃剩的花生。
“請原諒房間亂得不象樣,”他說,“我們在招待安多里尼太太的幾個打水牛港來的朋友……事實上,也真是幾只水牛?!?
我笑了出來,安多里尼太太在廚房里嚷著不知跟我說了句什么話,可我沒聽清楚?!八f的什么?”我問安多里尼先生。
“她說她進(jìn)來的時候你別看她,她剛從床上起來。抽支煙吧。你現(xiàn)在抽煙了嗎?”
“謝謝,”我說。我在他遞給我的煙匣里取了支煙。“只是偶爾抽一支。抽得不兇?!?
“我相信你抽得不兇,”他說著,從桌上拿起大打火機(jī)給我點火?!澳敲凑f來,你跟潘西不再是一體啦,”他說。他老用這方式說話。我有時候聽了很感興趣,有時候并不。他說的次數(shù)未免太多了點兒。我并不是說他的話不夠俏皮——那倒不——可是遇到一個人老說著“你跟潘西不再是一體啦”這類話,有時候你會覺得神經(jīng)上受不了。DB有時候也說的太多。
“問題出在哪兒?”安多里尼先生問我?!澳愕挠⑽目嫉迷鯓??要是你這個作文好手連英文都考不及格,那我可要馬上開門請你出去了?!?
“哦,我英文倒及格了,雖說考的主要是文學(xué)。整個學(xué)期我只寫過兩篇作文,”我說?!安贿^‘口頭表達(dá)’我沒及格。他們開了一門叫作‘口頭表達(dá)’的課程。這我沒及格?!?
“為什么?”
“哦,我不知道。”我實在不想細(xì)說。我還有點兒頭暈?zāi)垦#瑫r我的頭也突然痛得要命。一點不假??赡憧吹贸鏊麑@問題很感興趣,因此我只好約略告訴他些?!霸谶@門功課里,每個學(xué)生都得在課堂里站起來演講。你知道。而且是自發(fā)的。要是演講的學(xué)生扯到了題外,你就得盡快地沖著他喊‘離題啦!’這玩藝兒都快把我逼瘋啦。我考了個‘F’?!?
“為什么?”
“哦,我不知道。那個離題的玩藝兒真叫我受不了。我不知道。我的問題是,我喜歡人家離題,離了題倒是更加有趣?!?
“要是有人跟你說什么,你難道不喜歡他話不離題?”
“哦,當(dāng)然啦!我當(dāng)然喜歡他話不離題。可我不喜歡他太不離題。我不知道怎么說好。我揣摩我不喜歡人家始終話不離題?!陬^表達(dá)’里得分最高的全是那些始終話不離題的學(xué)生——這一點我承認(rèn)??墒怯袀€名叫理查.金斯拉的學(xué)生,演講的時候若是離題,他們老沖著他喊‘離題啦!’這種做法實在可怕,因為第一,他是個神經(jīng)非常容易緊張的家伙——我是說他的神經(jīng)的確非常容易緊張一一每次輪到他講話,他的嘴唇總是哆嗦著,而且你要是坐在課堂后排,連他講的什么都聽不清楚??墒堑鹊剿齑蕉哙碌貌荒敲磪柡Φ臅r候,我倒覺得他講的比別人好。不過他差點兒也沒及格。他得了個'D',因為他們老沖著他喊‘離題啦!’舉例說,有一次他演講的題目是他父親在弗蒙特買下的農(nóng)莊。在他演講的時候大家一個勁兒地沖著他喊‘離題啦!’教這門課的老師文孫先生那一次給了他一個F,因為他沒有說出農(nóng)莊上種的什么蔬菜,養(yǎng)的什么家畜。理查.金斯拉講了些什么呢?他開始講的是農(nóng)莊——接著他突然講起他媽媽收到他舅舅寄來的一封信,講到他舅舅怎樣在四十二歲患了脊髓炎,他怎樣不愿別人到醫(yī)院去看他,因為他不愿有人看見他身上綁著支架。這跟農(nóng)莊沒有多大關(guān)系——我承認(rèn)——可是很有意思。只要有人跟你談起自己的舅舅,這就很有意思,尤其是他開始談的是他父親的農(nóng)莊,跟著突然對自己的舅舅更感興趣。我是說要是他講得很有意思,也很興奮,那么再沖著他一個勁兒喊‘離題啦’,實在有點近于下流……我不知道怎么說好。實在很難解釋?!笔聦嵣衔乙膊惶虢忉?。尤其是,我突然頭痛得厲害。我真希望老安多里尼太太快透咖啡進(jìn)來。這類事情最最讓我惱火——我是說有人跟你說咖啡已經(jīng)煮好,其實卻沒有煮好。
“霍爾頓……再問你一個很簡短的、稍稍有點兒沉悶、還帶點兒學(xué)究氣的問題。你是不是認(rèn)為每樣?xùn)|西都該有一定的時間和地點?你是不是認(rèn)為要是有人跟你談起他父親的農(nóng)莊,他應(yīng)該先把這問題談完,隨后再改換話題,談他舅舅的支架?或者,他舅舅的支架既然是他那么感興趣的題目,那么他一開頭就應(yīng)該選它作講題,不應(yīng)該選他父親的農(nóng)莊?”
我實在懶得動腦筋和回答。我的頭痛得厲害,心里也很不好過。甚至我的胃都還有點兒疼了,我老實告訴你說。
“嗯——我不知道。我想他應(yīng)該這樣。我是說我想他應(yīng)該選他舅舅作演講題目,不應(yīng)該選他父親的農(nóng)莊,要是他最感興趣的是他舅舅的話,不過我的意思是,很多時候你簡直不知道自己對什么最感興趣,除非你先談起一些你并不太感興趣的事情”我是說有時候你自己簡直作不了主。我的想法是,演講的人要是講得很有趣,很激動,那你就不應(yīng)該給他打岔。我很喜歡人家講話激動。這很有意思,可惜你不熟悉那位老師,文孫先生。他有時真能逼得你發(fā)瘋,他跟他那個混帳的班。我是說他老教你統(tǒng)一和簡化。有些東西根本就沒法統(tǒng)一和簡化。我是說你總不能光是因為人家要你統(tǒng)一和簡化,你就能做到統(tǒng)一和簡化??山枘悴皇煜の膶O先生的為人。我是說他學(xué)問倒真是有,可你看得出他沒多少腦子。”
“咖啡,諸位,終于煮好啦,”安多里尼太太說。她用托盤端了咖啡和糕點進(jìn)來?!盎魻栴D,不許你偷看我一眼。我簡直是一團(tuán)糟?!?
“哈羅,安多里尼太太?!蔽艺f著,開始站起來,可安多里尼先生一把攥住了我的上裝,把我拉回到原處。老安多里尼太太的頭發(fā)上全是那種卷頭發(fā)的鐵夾子,也沒搽口紅什么的,看上去可不太漂亮。她顯得很老。
“我就擱在這兒啦??斐园桑銈儍蓚€,”她說著,把托盤放在茶幾上,將原先放著的一些空杯子推到一旁?!澳隳赣H好嗎,霍爾頓?”
“很好,謝謝。最近我沒見到她,不過我最后一次——”“親愛的,霍爾頓要是需要什么,就在那個擱被單的壁櫥里找好了。最高一層的架子上。我去睡啦。我真累壞啦,”安多里尼太太說。看她的樣子也確實是累壞啦?!澳銈儍蓚€自己鋪一下長蹋成嗎?”
“我們可以照顧自己。你快去睡吧,”安多里尼先生說。他吻了安多里尼太太一下,她跟我說了聲再見,就到臥室里去了。他們兩個老是當(dāng)著人接吻。
我倒了半杯咖啡,吃了約莫半塊硬得象石頭一樣的餅。可是老安多里尼先生只是另外給自己調(diào)了杯加蘇打水的冰威士忌。他還把水摻得很少,你看得出來。他要是再不檢點,很可能變成個酒鬼的。
“兩個星期前我跟你爸爸在一起吃午飯,”他突然說。“你知道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你心里明白,當(dāng)然啦,他對你非常關(guān)切?!?
“這我知道。我知道他對我非常關(guān)切,”我說。
“他在打電話給我之前,顯然剛接到你最近的這位校長寫給他的一封頗讓他傷心的長信,信里說你一點不肯用功。老是曠課。每次上課從來不準(zhǔn)備功課。一句話,由于你各方面?!薄拔也]曠課,學(xué)校里是不準(zhǔn)曠課的。我只是偶爾有一兩課沒上,例如我剛才跟你談起的那個‘口頭表達(dá)’課,可是我并不曠課?!?
我實在不想討論下去。喝了咖啡我的胃倒是好過了些,不過我的頭還是疼得厲害。
安多里尼先生又點了支香煙。他抽得兇極了。
接著他說:“坦白說,我簡直不知道跟你說什么好,霍爾頓。”
“我知道。很少有人跟我談得來。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
“我仿佛覺得你是騎在馬上瞎跑,總有一天會摔下來,摔得非常厲害。說老實話,我不知道你到底會摔成什么樣子……你在聽我說嗎?”
“在聽。”
你看得出他正在那里用心思索哩。
“或許到了三十歲年紀(jì),你坐在某個酒吧間里,痛恨每個看上去象是在大學(xué)里打過橄欖球的人進(jìn)來?;蛘?,或許你受到的教育只夠你痛恨一些說‘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秘密’的人?;蛘?,你最后可能坐在哪家商號的辦公室里,把一些文件夾朝離你最近的速記員扔去。我真不知道。可你懂不懂我說的意思呢?”
“懂。我當(dāng)然懂,”我說。我確實懂?!翱赡阏f的關(guān)于痛恨的那番話并不正確。我是說關(guān)于痛恨那些橄欖球運動員什么的。你真的說得不正確。我痛恨的人并不多。有些人我也許能痛恨那么一會兒,象我在潘西認(rèn)識的那個家伙斯特拉德萊塔,還有另外那個家伙羅伯特.阿克萊。我偶爾也痛恨他們——這點我承認(rèn)———可我的意思是說我痛恨的時候并不太長。我要是有一陣子不見他們,要是他們不到我房里來,或者我要是在飯廳里吃飯時候有一兩次沒碰到他們,我反倒有點兒想念他們。我是說我反倒有點兒想念他們。”
安多里尼先生有一會兒工夫沒說話。他起身又拿了塊冰擱在酒杯里,重新坐了下來。你看得出他正在那里思索。不過我真希望他這會兒別說下去了,有話明天再談,可他正在興頭上。通常都是這樣,你越是不想說話,對方卻越是有興頭,越是想跟你展開討論。
“好吧。再聽我說一分鐘的話……我的措辭也許不夠理想,可我會在一兩天內(nèi)就這個問題寫信給你的。那進(jìn)修你就可以徹底理解了??涩F(xiàn)在先聽我說吧?!彼珠_始用心思索起來。接著他說:“我想象你這樣騎馬瞎跑。將來要是摔下來,可不是玩兒的——那是很特殊、很可怕的一跤。摔下來的人,都感覺不到也聽不見自己著地。只是一個勁兒往下摔。這整個安排是為哪種人作出的呢?只是為某一類人,他們在一生中這一時期或那一時期,想要尋找某種他們自己的環(huán)境無法提供的東西?;蛘邔ふ抑皇撬麄冋J(rèn)為自己的環(huán)境無法提供的東西。于是他們停止尋找。他們甚至在還未真正開始尋找之前就已停止尋找。你在聽我說嗎?”
“在聽,先生?!?
“真的嗎?”
“真的?!?
他站起來,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威士忌,重又坐下。他有好一會兒工夫沒說話。
“我不是成心嚇唬你,”他說,“不過我可以非常清楚地預(yù)見到,你將會通過這樣或那樣方式,為了某種微不足道的事業(yè)英勇死去?!彼卯悩拥哪抗馔宋乙谎?。“我要是給你寫下什么,你肯仔細(xì)看嗎?肯給我好好保存嗎?”
“好的。當(dāng)然啦,”我說。我也的確做到了。
他給我的那張紙,我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呢。
他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書桌邊,也不坐下,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么。隨后他拿著那張紙回來坐下。
“奇怪的是,寫下這話的不是個職業(yè)詩人,而是個名叫威爾罕姆.斯塔克爾的精神分析學(xué)家。他寫的——你是不是在聽我說話?”
“是的,當(dāng)然在聽?!?
“他說的是:‘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biāo)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biāo)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卑賤地活著?!彼竭^身來,把紙遞給了我。我接過來當(dāng)場讀了,謝了他,就把紙放進(jìn)衣袋。他為我這樣操心,真是難得。的的確確難得。可問題是,我當(dāng)時實在不想用心思索。嘿,我突然覺得他媽的疲倦極了。
可你看得出他一點也不疲倦。主要是,他已經(jīng)很醉了?!拔蚁肟傆幸惶?,”他說,“你得找出你想要去的地方。隨后你非開步走去不可。不過你最好馬上開步走。你決不能再浪費一分鐘時間了。尤其是你?!?
我點了點頭,因為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我可不太清楚他在講些什么。我倒是挺有把握懂得他的意思,不過我當(dāng)時并不太清楚他在講些什么。我實在他媽的太疲倦了。
“我不愿意跟你說這話,”他說,“可我想,你一旦弄清楚了自己要往哪兒走,你的第一步就應(yīng)該是在學(xué)校里用功。你非這樣做不可。你是個學(xué)生——不管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應(yīng)該愛上學(xué)問。而且我想,你一旦經(jīng)受了所有的維納斯先生和他們的‘口頭表達(dá)’課的考驗,你就會發(fā)現(xiàn)——”“是文孫先生,”我說。他要說的是所有的文孫先生,并不是所有的維納斯先生。可我不該打斷他的話。
“好吧——所有的文孫先生。你一旦經(jīng)受了所有的文孫先生的考驗,你就可以學(xué)到越來越多的知識——那是說,只要你想學(xué),肯學(xué),有耐心學(xué)——你就可以學(xué)到一些你最最心愛的知識。其中的一門知識就是,你將發(fā)現(xiàn)對人類的行為感到惶惑、恐懼、甚至惡心的,你并不是第一個。在這方面你倒是一點也不孤獨,你知道后一定會覺得興奮,一定會受到鼓勵。歷史上有許許多多人都象你現(xiàn)在這樣,在道德上和精神上都有過訪捏的時期。幸而,他們中間有幾個將自己彷徨的經(jīng)過記錄下來了。你可以向他們學(xué)習(xí)——只要你愿意。正如你有朝一日如果有什么貢獻(xiàn),別人也可以向你學(xué)習(xí)。這真是個極妙的輪回安排。而且這不是教育。這是歷史。這是詩?!?
說到這里他停住了,從酒杯里喝了一大口酒,接著又往下說。嘿,他確確實實在興頭上。我很高興自己沒打算攔住他什么的?!拔也⒉皇窍敫嬖V你,”他說, “只有受過教育的和有學(xué)問的人才能夠?qū)@世界作出偉大的貢獻(xiàn)。這樣說當(dāng)然不對。不過我的確要說,受過教育的和有學(xué)問的人如果有聰明才智和創(chuàng)造能力——不幸的是,這樣的情況并不多——他們留給后世的記錄比起那般光有聰明才智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人來,確實要寶貴得多。他們表達(dá)自己的思想更清楚,他們通常還有熱情把自己的思想貫徹到底。而且——最最重要的一點——他們十有九個要比那種沒有學(xué)問的思想家謙恭得多。你是不是在聽我的話哪?”
“在聽,先生?!?
他有好一會兒沒再吭聲。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這經(jīng)歷,不過坐在那里等別人說話,眼看著他一個勁兒思索,實在很不好受。的確很不好受。我盡力不讓自己打呵欠。倒不是我心里覺得膩煩——那倒不是——可我突然困得要命。
“學(xué)校教育還能給你帶來別的好處。你受這種教育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腦子的尺寸,以及什么對它合適,什么對它不合適。過了一個時期,你就會心里有數(shù),知道象你這樣尺寸的頭腦應(yīng)該具有什么類型的思想。主要是,這可以讓你節(jié)省不少時間,免得你去瞎試一些對你不合適、不貼切的思想。你惺僵就會知道你自己的正確尺寸,恰如其分地把你的頭腦武裝起來?!?
接著突然間,我打了個呵欠,真是個無禮的雜種、可我實在是身不由己!
不過安多里尼先生只是笑了一笑?!皝戆桑彼f著就站了起來?!霸蹅?nèi)グ验L蹋收拾一下?!?
我跟著他走到壁櫥那里,他想從最高一層的架子上拿下些被單和毯子什么的,可他一手拿著酒杯,沒法拿那些東西。所以他先把酒喝干,隨后把杯子擱到地板上,隨后把那些玩藝兒搬了下來。我?guī)椭褨|西搬到長榻上。我們兩個—起鋪床。他干這個并不起勁。他把被單什么的都沒塞好。可我不在乎。我實在累了,就是站著都能睡覺。
“你的那些女朋友都好?”
“她們都不錯?!蔽业恼勍抡媸窃愀馔噶耍晌耶?dāng)時實在沒那心情。
“薩麗好嗎?”他認(rèn)識老薩麗.海斯。我曾向他介紹過。
“她挺好。今天下午我跟她約會了?!焙伲呛孟笫嵌昵暗氖铝?!“我們兩個的共同之點并不多?!?
“漂亮極了的姑娘。還有另外那個姑娘呢?從前你跟我講起過的那個,在緬因的?”
“哦——琴.迦拉格。她挺好。我明天大概要跟她通個電話。”
這時我們已把長蹋鋪好?!熬彤?dāng)是在自己家里一樣,”安多里尼先生說?!拔艺娌恢滥愕膬蓷l腿往哪擱?!?
“沒關(guān)系。我睡慣了短小的床鋪。”我說。
“感謝你極了,先生。你和安多里尼太大今晚上真是救了我的命?!?
“你知道浴室在哪兒,你要是需要什么,只顧喊好了。我還要到廚房去一會兒——你怕不怕燈光?”
“不——一點兒也不。太謝謝啦?!?
“好吧。明天見,漂亮小伙子。”
“明天見,先生。謝謝您?!?
他出去到廚房里,我就走進(jìn)浴室,把衣服脫了。我沒法刷牙,因為我身上沒帶牙刷。我也沒睡衣褲,安多里尼先生忘了借我一套,所以我只好回到客廳,把長榻邊的小燈關(guān)了,光穿著褲衩鉆進(jìn)了被窩。那長榻我睡起來確實太短,可我真的站著都能睡覺,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我醒著躺了只幾秒鐘,想著安多里尼先生剛才告訴我的那些玩藝兒。
關(guān)于找出你自己頭腦的尺寸什么的。他的的確確是個挺聰明的家伙。可我的那兩只混帳眼睛實在張不開了,所以我就睡著了。
接著發(fā)生了一件事。我甚至連談都不愿談。
我一下子醒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可我一下子醒了。我感覺到頭上有什么東西,象是一個人的手。嘿,這真把我嚇壞了。那是什么呢,原來是安多里尼先生的手。他在干什么呢,他正坐在長榻旁邊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撫摸著或者輕輕拍著我的混帳腦袋。嘿,我敢打賭我跳得足足有一千英尺高。
“你這是他媽的干什么?”我說。
“沒什么!我只是坐在這兒,欣賞——”“你到底在干什么,嗯?”我又說了一遍。我真他媽的不知說什么好——我是說我當(dāng)時窘得要命。
“你把聲音放低些好不好?我只是坐在這兒——”“我要走了,嗯,”我說——嘿,我心里可緊張極了;我開始在黑暗中穿我的那條混帳褲子。我真他媽的緊張到了極點,連褲子都穿不上了。我在學(xué)校之類的地方遇到過的性*變態(tài)者要比誰都多,他們總是看見我在的時候毛病發(fā)作。
“你要上哪兒去?”安多里尼先生說。他想裝出他媽的很隨便、很冷靜的樣子,可他并不他媽的太冷靜。相信我的話好了。
“我的手提箱什么的全都在車站上。我想我最好去一趟把它們?nèi)〕鰜怼N业臇|西全在里面呢?!?
“到早晨也能取?,F(xiàn)在快睡吧。我也要去睡了。你這是怎么啦?”
“沒什么,就是有一只手提箱放著我所有的錢什么的。我馬上回來。我會叫輛出租汽車,馬上回來,”我說。嘿,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簡直站不穩(wěn)腳。“問題是,那錢不是我的。它是我母親的,我——”“別胡扯啦,霍爾頓??焖伞N乙惨ニ?。錢不會少的,你可以到早晨——”“不,我不是說著玩的。我非去不可。我真的非去不可?!蔽宜麐尩亩家汛┖靡路?,只是找不著領(lǐng)帶。我再也記不起把領(lǐng)帶放在什么地方了。我就不打領(lǐng)帶,穿好上裝。老安多里尼先生這會兒正坐在離我不遠(yuǎn)的一把大椅子上,拿眼望著我。房里漆黑一團(tuán),我看不太清楚他的動作,可我照樣知道他正拿眼望著我。而且他還在那兒喝酒呢。我都看得見他手里拿著那只盛有冰威士忌的酒杯。
“你是個十分、十分奇怪的孩子。”
“這我知道,”我說。我甚至沒仔細(xì)尋找我的領(lǐng)帶。所以我不打領(lǐng)帶就走了?!霸僖姲?,先生,”我說。“非常感謝您。一點不假?!?
我往前門走去的時候,他一直跟在我后邊;當(dāng)我按電梯的鈴的時候,他就站在那個混帳的門道里。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說我是個“十分、十分奇怪的孩子”。奇怪個屁!隨后他就站在門道里等著,直等到混帳電梯上來。我這混帳一輩子里等電梯再也沒等過這么久的,我能對天發(fā)誓。
我在那兒等電梯,他也一直站著不動窩兒,我真不知道他媽的跟他說些什么好,所以我就說:“我要開始讀幾本好書了。真的?!蔽沂钦f你總得講些什么才好。那情況真是尷尬極了。
“你拿了手提箱,馬上就回這兒來。我不把門門上?!?
“非常感謝,”我說。“再見!”電梯終于上來了,我就進(jìn)了電梯下樓。嘿,我象個瘋子似的索索亂抖。我渾身還在冒汗。每次遇到這類性*變態(tài)玩藝兒,我就會渾身冒汗。我從孩提時候起,這類的事遇到總有二十次了。我實在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