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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復(fù)活

[俄] 列夫·托爾斯泰 /

神秘師兄 上傳

聶赫留朵夫早晨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昨天他做了一件卑劣的事。

他開始回想:卑劣的事沒有做過,壞的行為也沒有,但有過一些想法,一些壞的想法,那就是他現(xiàn)在的種種打算,例如同卡秋莎結(jié)婚,把土地交 給農(nóng)民等,都是不能實現(xiàn)的,都無法堅持,都脫離實際,都不自然,他應(yīng)該象過去那樣生活才是。

壞行為確實沒有,但有比壞行為壞得多的東西。那就是引起種種壞行為的思想。壞行為可以不再重犯,并為此感到后悔,但壞思想?yún)s經(jīng)常產(chǎn)生壞行為。

一種壞行為只能為其他壞行為開路;而壞思想?yún)s會拖著人順著那條路一直往下滑。

早晨聶赫留朵夫在頭腦里重溫 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驚奇,他怎么會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剎那。不論他打算做的事是多么新奇,多么困難,他知道,這樣行動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復(fù)原來的生活是多么輕而易舉,但那是死路一條。他現(xiàn)在覺得,昨天的誘惑 好比一個睡過頭的人,他已經(jīng)不想再睡,卻還要賴在床 上,迷糊一會兒,雖然明明知道,他該起床 去做那些等著他去做的重要而快樂的事。

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到瓦西里耶夫島去看望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住在二樓。聶赫留朵夫按照掃院子人的指點,找到后門,順著陡直的樓梯上去,一腳踏進悶熱的食物味道很濃的廚房。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戴著眼鏡,系著圍裙,卷起袖子,站在爐子旁邊,在一口熱氣騰騰的鍋里攪拌什么東西。

“您找誰?”她從眼鏡架上邊瞅著來客,厲聲問。

不等聶赫留朵夫報名,那女人臉上就現(xiàn)出驚喜交 集的神色。

“哦,公爵!”那女人用圍裙擦擦手,驚叫起來?!澳趺醋吆髽翘菅剑磕俏覀兊亩魅?!我就是她的母親。本來他們會把我們的姑娘完全給毀掉的。您是我們的救星??!”她說著抓住聶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著?!拔易蛱斓侥莾喝ミ^。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這里。您跟我來,這邊走,這邊走,”舒斯托娃的母親說著,領(lǐng)聶赫留朵夫穿過一道狹門和一條黑暗的小過道,一路上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頭發(fā)?!拔颐妹媒锌聽柲崧逋蓿蟾怕犎苏f起過吧,”她在門口站住,輕聲加了一句。“她被牽連到政治事件里去了。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p>

舒斯托娃的母親打開一扇走廊門,把聶赫留朵夫領(lǐng)到一個小房間里。房間里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后面的長沙發(fā)上坐著一個身體豐滿、個兒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條紋布上衣,一頭淡黃的鬈發(fā)圍著一張蒼白的圓臉,相貌很象她的母親。她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男青年,腰彎得很低,穿一件領(lǐng)子繡花的俄國式襯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著黑色的胡 子。他們兩人談得津津有味,直到聶赫留朵夫進門,才回過頭來。

“麗達,聶赫留朵夫公爵來了,他就是……”

臉色蒼白的姑娘緊張地跳起來,把一綹從耳朵后面披下來的頭發(fā)撩回去,睜著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瞪前來客。

“那么,你就是薇拉托我營救的那個危險女人嗎?”聶赫留朵夫說,笑瞇瞇地向她伸出手來。

“是的,我就是,”麗達說,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齒,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拔乙虌尯芟胍娨娔亍R虌?!”她用婉轉(zhuǎn)悅耳的聲音對著門叫了一聲。

“薇拉因為您被捕心里很難過,”聶赫留朵夫說。

“請坐,或者這兒坐舒服些,”麗達指著青年剛才坐過的那把破沙發(fā)說?!斑@是我的表哥扎哈羅夫,”她發(fā)覺聶赫留朵夫打量那青年的目光,說。

那青年也象麗達一樣和善地微笑著,同客人握手問好。等聶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過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邊。從另一扇門里又進來一個淺黃頭發(fā)的中學(xué)生,大約十六歲的樣子,一聲不響地坐到窗臺上。

“薇拉是我姨媽的好朋友,可我簡直不認識她,”麗達說。

這時從隔壁房間里進來一個女人,生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聰明的臉,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條皮帶。

“您好,您特地跑到這兒來,真是太感謝了,”她在長沙發(fā)上挨著麗達坐下,說?!芭?,我們的薇拉怎么樣?您見到她了?她過得怎么樣?”

“她不抱怨,”聶赫留朵夫說,“她說她的自我感覺好得不能再好了?!?/p>

“唉,我的薇拉,我了解她,”姨媽笑著搖搖頭說?!皯?yīng)該了解她。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心一意為別人,從來不替自己著想?!?/p>

“是的,她自己什么要求也沒有,她只為您的外甥女操心。

她說,她難過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無緣無故被捕了?!?/p>

“確實是這樣,”姨媽說,“這事真糟糕!說實在的,她是在為我受罪。”

“根本不是的,姨媽!”麗達說?!凹词鼓鷽]有托我,我也會保管那些文件的。”

“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更清楚,”姨媽說?!安徊m您說,”她又轉(zhuǎn)身對聶赫留朵夫說,“這是因為有人托我暫時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沒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兒。不料當(dāng)天晚上就來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帶走了。她一直關(guān)到現(xiàn)在,他們逼她說出這些文件是從誰手里拿來的。”

“我始終沒有講出來,”麗達慌忙說,神經(jīng)質(zhì)地撩一下頭發(fā),雖然那綹頭發(fā)并不礙她的事。

“我又沒有說你講出來,”姨媽反駁說。

“他們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來的,”麗達說,臉漲得通紅,心神不寧地向四下里打量著。

“這事你不用提了,麗達,”做母親的說。

“為什么不用提,我偏要講,”麗達說,已經(jīng)收起笑容,但臉色還是通紅,她不再撩頭發(fā),卻把一綹頭發(fā)纏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里張望。

“昨天你一提到這事,不是出了岔子嗎?”

“根本沒有……您不要管,姨媽。我什么也沒有說,一直沒吭聲。他兩次審我,問到姨媽,問到米丁,我什么也沒有說。我還對他聲明,我什么話也不回答。于是那個……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是個暗探,是個憲兵,是個大混蛋,”姨媽插嘴給聶赫留朵夫解釋說。

“于是他,”麗達慌慌張張地繼續(xù)說,“他就來勸我。他說:‘不論您對我說什么,都不會損害什么人,正好相反……您要是說出來,那么,那些也許是被我們冤枉受罪的人就可以獲得自由 ?!?,可我還是咬定不說。于是他就說:‘嗯,好吧,您不說就不說,但我說出來您也別否認?!谑撬团e出一個個名字來,也提到了米丁。”

“啊,你別說了,”姨媽說。

“哎,姨媽,您別打岔……”她不斷地拉扯她那綹頭發(fā),老是往四下里張望?!暗搅说诙?,真是想不到,忽然有人敲墻頭告訴我,米丁被捕了。唉,我想這是我把他出賣了。我難受極了,難受得簡直都快瘋了?!?/p>

“其實他被捕同你完全沒有關(guān)系,”姨媽說。

“可我當(dāng)時不知道。我還以為是我把他出賣了。我從這邊墻跟前走到那邊墻跟前,走過來,走過去,腦子靜不下來??傄詾槭俏野阉鲑u了。我躺下來睡覺,蓋上被子,就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你把米丁出賣了,你把米丁出賣了,米丁是你出賣的?!抑肋@是幻覺,可是又無法克制。我想睡,睡不著;我要不想,又辦不到。哦,這真是可怕!”麗達越說越激動,把一綹頭發(fā)纏在手指上,再把它松開,不住地往四下里張望。

“麗達,你安靜一下吧!”母親說著碰碰她的肩膀。

可是麗達已克制不住了。

“這種事可怕就可怕在……”她又開口說,但不等說完就哇地一聲哭了。她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衣服在圈椅上鉤了一下,從房間里沖出去。母親跟著她跑出去。

“把那些混蛋統(tǒng)統(tǒng)絞死!”坐在窗臺上的中學(xué)生說。

“你說什么?”母親問。

“我沒說什么……我只是隨便說說,”中學(xué)生回答,抓起桌上的一支香煙,點上火,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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