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犯住兩個小房間,門外是一截同外界隔離的過道。聶赫留朵夫走進這部分過道,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西蒙松。西蒙松身穿短上衣,手里拿著一塊松木,蹲在爐子跟前。爐門被熱氣吸進去,不斷顫動。
西蒙松一看見聶赫留朵夫,沒有站起來,只從兩道濃眉下抬起眼睛,并同他握手。
“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正要跟您見面呢,”他凝視著聶赫留朵夫的眼睛,現(xiàn)出意味深長的樣子說。
“什么事???”聶赫留朵夫問。
“回頭告訴您?,F(xiàn)在我走不開。”
西蒙松繼續(xù)生爐子,應(yīng)用他那套盡量減少熱能損耗的原理。
聶赫留朵夫剛要從一扇門里進去,瑪絲洛娃卻從另一扇門里出來。她手拿掃帚,彎著腰,正在把一大堆垃圾往爐子那邊掃?,斀z洛娃身穿白色短上衣,裙子下擺掖在腰里,腳穿長統(tǒng)襪,頭上為了擋灰,齊眉包著一塊白頭巾。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挺直腰,臉漲得通紅,神態(tài)活潑,放下掃帚,在裙子上擦擦手,筆直站在他面前。
“您在收拾房間嗎?”聶赫留朵夫一面說,一面同她握手。
“是啊,這是我的老行當(dāng),”她說著微微一笑?!斑@兒臟得簡直不象話。我們打掃了又打掃,還是弄不干凈。怎么樣,我那條毛毯干了嗎?”她問西蒙松。
“差不多干了,”西蒙松說,用一種使聶赫留朵夫驚訝的異樣目光瞧著她。
“哦,那我回頭來拿,我那件皮襖也要拿來烤烤干。我們的人都在這里面,”她對聶赫留朵夫說,指指靠近的門,自己卻往另一個門走去。
聶赫留朵夫推開門,走進一個不大的牢房。牢房里,板鋪上點著一盞小小的鐵皮燈,光線微弱。牢房里很陰冷,空中彌漫著灰塵、潮氣和煙草味。鐵皮燈只照亮一小圈地方,板鋪處在陰影中,墻上跳動著影子。
在這個不大的牢房里,除了兩個掌管伙食的男犯出去取開水和食物外,所有的人都在。聶赫留朵夫的老相識薇拉也在這里。她更加又瘦又黃,睜著一雙驚惶不安的大眼睛,額上暴起一根很粗的青筋,頭發(fā)剪得很短,身穿一件灰短襖。她坐在一張攤開的報紙前面,報紙上撒滿煙草。她正緊張地把煙草往紙筒里裝。
這里還有一個聶赫留朵夫覺得極其可愛的女政治犯——艾米麗雅。她負(fù)責(zé)掌管內(nèi)務(wù),給他的印象是,即使處境極其艱苦,也具有女性持家的本領(lǐng),并且富有魅力。這會兒她坐在燈旁,卷起衣袖,用她那雙曬得黑黑的靈巧而好看的手擦干大小杯子,把它們放在板鋪的手巾上。艾米麗雅年輕,并不漂亮,但聰明而溫 和,笑起來顯得快樂、活潑和迷人?,F(xiàn)在她就用這樣的笑容迎接聶赫留朵夫。
“我們還以為您已經(jīng)回俄羅斯,不再來了呢,”她說。
這里還有謝基尼娜。她坐在較遠(yuǎn)的陰暗角落里,正在為一個淡黃頭發(fā)的小女孩做著什么事。那女孩用悅耳的童音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
“您來了,真是太好了。見到瑪絲洛娃啦?”謝基尼娜問聶赫留朵夫?!澳?,我們這兒來了個多好的小客人哪?!彼钢感∨⒄f。
克雷里卓夫也在這里。他盤腿坐在遠(yuǎn)處角落里的板鋪上,腳穿氈靴,臉容消瘦蒼白,彎著腰,雙手揣在皮襖袖管里,渾身發(fā)抖,用他那雙害熱病的眼睛瞅著聶赫留朵夫。聶赫留朵夫正想到他跟前去,忽然看見房門右邊坐著一個淡棕色鬈發(fā)的男犯。這男犯戴著眼鏡,身穿橡膠上衣,一面整理口袋里的東西,一面跟相貌俊美、臉帶笑容的格拉別茨談話。這個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革命者諾伏德伏羅夫。聶赫留朵夫連忙同他招呼。聶赫留朵夫所以特別忙著跟他招呼,因為在這批政治犯中,他就不喜歡這個人。諾伏德伏羅夫閃動淺藍(lán)色眼睛,透過眼鏡瞅著聶赫留朵夫,接著皺起眉頭,伸出一只瘦長的手來同他握。
“怎么樣,旅行愉快嗎?”他說,顯然帶著嘲弄的口氣。
“是啊,有趣的事可不少,”聶赫留朵夫回答,裝作沒有聽出他的嘲弄,把它當(dāng)作親切的表示。他說完,就往克雷里卓夫那邊走去。
聶赫留朵夫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心里對諾伏德伏羅夫卻遠(yuǎn)不是沒有芥蒂的。諾伏德伏羅夫說的話,以及他招人不快的意圖,破壞了聶赫留朵夫的情緒。他感到沮喪和氣惱。
“您身體怎么樣?”他握著克雷里卓夫冰涼的哆嗦的手說。
“沒什么,就是身子暖不過來,衣服都濕透了,”克雷里卓夫說著,慌忙把手揣到皮襖袖管里?!斑@里也冷得要死。您瞧,窗子都破了?!彼钢歌F柵外面玻璃窗上的兩個窟窿。
“您怎么一直不來?”
“他們不讓我進來,長官嚴(yán)得很。今天一個還算和氣。”
“哼,好一個還算和氣的長官!”克雷里卓夫說。“您問問謝基尼娜,他今天早晨干了什么事。”
謝基尼娜沒有站起來,講了今天早晨從旅站出發(fā)前那個小女孩的事。
“照我看來,必須提出集體抗議,”薇拉斷然說,同時膽怯而遲疑地瞧瞧這個人,又瞧瞧那個人?!拔髅伤商徇^抗議了,但這還不夠。”
“還提什么抗議?”克雷里卓夫惱怒地皺著眉頭說。顯然,薇拉的裝腔作勢和神經(jīng)質(zhì)早就使他反感了?!澳莵碚椰斀z洛娃的吧?”他對聶赫留朵夫說?!八恢痹诟苫?,打掃。我們男的這一間她打掃好了,現(xiàn)在打掃女的那一間去了。就是跳蚤掃不掉,咬得人不得安生。謝基尼娜在那邊干什么呀?”他揚揚頭示意謝基尼娜那個角落,問。
“她在給養(yǎng)女梳頭呢,”艾米麗雅說。
“她不會把虱子弄到我們身上來吧?”克雷里卓夫問。
“不會,不會,我很留神?,F(xiàn)在她可干凈了,”謝基尼娜說。“您把她帶去吧,”她對艾米麗雅說,“我去幫幫瑪絲洛娃。
給她送塊毛毯去?!?/p>
艾米麗雅接過女孩,帶著母性的慈愛把她兩條胖嘟嘟的光胳膊貼在自己胸口,讓她坐在膝蓋上,又給她一小塊糖。
謝基尼娜出去了,那兩個取開水和食物的男人緊接著回到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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