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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百年孤獨

哥倫比亞] 加西亞·馬爾克斯 /

神秘師兄 上傳

在最后幾年的混亂中,烏蘇娜還來不及抽出足夠的空閑時間來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奧,使他能夠當上一個教皇,而送他去神學院的時間就已到了,所以不得不慌倉倉地準備?;簟ぐ⒖ǖ賷W的妹妹梅梅是由嚴峻的菲蘭達和沮喪的阿瑪蘭塔共同照顧的,幾乎同時達到了可以進入修道院學校的年齡;她們想在那兒把她培養(yǎng)成為一個出色的鋼琴手。烏蘇娜疑慮重重地覺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養(yǎng)成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夠有效的,但她并不歸咎于自己的老邁,也不怪遮住視線的一片云曦,——透過這片云曦,她只能吃力地辨別周圍各種東西的輪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還不確切了解的某種現(xiàn)象,她只模糊地覺得那種現(xiàn)象就是世態(tài)的惡化?!艾F(xiàn)在的年月跟從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現(xiàn)實,抱怨地說。從前,她想,孩子長得挺慢嘛。只消回憶一下就夠了:在她的大兒子霍·阿卡蒂奧跟吉卜賽人逃走之前,過了鄉(xiāng)長的時間啊,而在他全身畫得象一條蛇,說著星相家怪里怪氣的話,回到家里的時候,發(fā)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忘掉印第安語、學會西班牙語之前,家中什么事沒有發(fā)生呀!再想想吧,可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菜樹下面呆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家里的人為他哀悼了多久,然后奄奄一總的奧雷連諾上校才給抬回家來,當時他還不滿五十歲,并且經(jīng)歷了那么長久的戰(zhàn)爭和那么多的苦難。從前,她成天忙于自己的糖果,還能照顧子孫,憑他們的眼白就知道該把蓖麻油滴在他們眼里。現(xiàn)在她完全空閑下來,從早到晚僅僅照顧霍·阿卡蒂奧一個人的時候,由于時世不佳,她幾乎無法把任何一件事兒干完了。實際上,烏蘇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么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總是詢問外來的人,他們曾否在戰(zhàn)爭時期把圣約瑟夫的石膏像留在這兒,等雨季過了就來取走。誰也不能確鑿地說,烏蘇娜是什么時候喪失視覺的。即使在她生前的最后幾年,她已經(jīng)不能起床時,大家還以為她只是老朽了,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完全瞎了。烏蘇娜自己是在霍·阿卡蒂奧出生之前不久感到自己快要失明的。起初,她以為這是暫時的虛弱,悄悄地喝點兒骨髓湯,在眼里滴點兒蜂蜜;可她很快就相信自己正在絕望地陷入黑暗。烏蘇娜對電燈始終沒有明確的概念,因為馬孔多開始安裝電燈時,她只能把它當成一種朦朧的亮光。她沒有向任何人說她快要瞎了,因為這么一說就是公開承認自己無用了。烏蘇娜背著大家,開始堅持不懈地研究各種東西之間的距離和人的聲音,想在白內(nèi)障的陰影完全擋住她的視線時,仍能憑記憶知道各種東西的位置。隨后,她又意外地得到了氣味的幫助;在黑暗中,氣味比輪廓和顏色更容易辨別,終于使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她是瞎子。盡管周圍一片漆黑,烏蘇娜還能穿針引線,繚扣門,及時發(fā)現(xiàn)牛奶就要煮沸。她把每件東西的位置記得那么清楚,有時甚至忘了自己眼瞎了。有一次,菲蘭達向整座房子大叫大嚷,說她的訂婚戒指不見了,烏蘇娜卻在小孩兒臥室里的隔板上找到了它。道理是很簡單的:當其他的人在房子里漫不經(jīng)心地來來去去時,烏蘇娜就憑自己剩下的四種感官注意別人的活動,使得誰也不會突然撞著她;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而家里的每個人卻沒覺察到。他們每天走的都是同樣的路,重復(fù)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時匆?guī)缀跽f同樣的話。只有偏離常規(guī)的時候,他們才會失掉什么東西。所以,聽到菲蘭達哭哭叫叫.烏蘇娜就想起,菲蘭達這一天所做的唯一不同的事兒,是把孩子床上的褥墊拿出去曬,因為昨夜在孩子床上發(fā)現(xiàn)了臭蟲。因為收拾房間時孩子們在場,烏蘇娜就以為菲蘭達準把戒指放在孩子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隔板上。恰恰相反,菲蘭達卻在平常來來去去的地方尋找戒指,不知道正是日常的習慣使她難以找到失去的東西。

撫養(yǎng)和教育霍·阿卡蒂奧的事,也幫助烏蘇娜知道了家中發(fā)生的甚至最小的變化。譬如,只要聽見阿瑪蘭塔在給臥室里的圣像穿衣服,她就馬上假裝教孩子識別顏色。

“呢,”她向孩子說,“現(xiàn)在告訴我吧:天使拉斐爾的衣服是啥顏色呀?”

這樣,孩子就告訴了鳥蘇娜她的眼睛看不見的情況。所以,在孩子進神學院之前很久,烏蘇娜已經(jīng)能夠用千摸著辨別圣像農(nóng)著的不同顏色。有時也發(fā)生過預(yù)料不到的事。有一次,阿瑪蘭塔在秋海棠長廊上繡花時,烏蘇娜撞上了她。

“我的天,”阿瑪蘭塔生氣他說,“瞧你走到哪兒來啦?!?/p>

“這要怪你自己,”烏蘇娜回答,“你沒坐在你應(yīng)當坐的地方。”

烏蘇娜完全相信自己是對的。那一天,她開始知道一種誰也不注意的現(xiàn)象:隨著一年四季的交替,太陽也悄悄地逐漸改變在天上的位置,坐在長廊上的人也不知不覺地逐漸移動和改變自己的位置。從那時起,烏蘇娜只要想起當天是幾號,就能準確地斷定阿瑪蘭塔是坐在哪兒的。雖然烏蘇娜的手一天一天地越來越顏抖了兩條腿仿佛灌滿了鉛,可她那矮個的身軀從來不象現(xiàn)在這樣接連出現(xiàn)在那么多的地方。烏蘇娜幾乎象從前肩負全家重擔時那么勤勞。然而現(xiàn)在,在黯然無光的暮年的孤獨中,她卻能異常敏銳地洞悉家中哪怕最小的事情,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一些真情實況,而這些真情實況是她以前一直忙碌時無法知道的。她準備讓霍·阿卡蒂奧去進神學院時,已經(jīng)細致地考察了馬孔多建立以來布恩蒂亞家的整個生活,完全改變了自己關(guān)于子孫后代的看法。她相信,奧雷連諾上校失去了對家庭的愛,并不象她從前所想的是戰(zhàn)爭使他變得冷酷了,而是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沒有愛過他的妻子雷麥黛絲,沒有愛過他一生中碰到的無數(shù)一夜情人,尤其沒有愛過他的一群兒子。她覺得,他發(fā)動了那么多的戰(zhàn)爭,并不象大家認為的是出于理想;他放棄十拿九穩(wěn)的勝利,也不象大家所想的是由于困乏;他取得勝利和遭到失敗都是同一個原岡:名副其實的、罪惡的虛榮心。她最后認為,她的兒子(為了他,她連性命都不顧)是生來不愛別人的。有一天夜皮晚,當他還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她就聽見他啼哭,啼哭聲是那么悲哀和清晰,睡在旁邊的霍·阿·布恩蒂亞醒了過來,甚至高興地認為這孩子將是一個天生的口技演員。另一些人預(yù)言,他將成為一個先知。烏蘇娜本人卻嚇得發(fā)抖,因為她突然相信,這種腹中的啼哭預(yù)示孩干將會長著一條可怕的豬尾巴,于是祈求上帝讓孩子死在她的肚子里。但她恍然明白,而且說了又說,孩子在母親肚子里又哭又叫,并不表示他有口技和預(yù)見才能,只能確鑿地表明他不愛別人。這樣貶低兒子的形象卻使她突然產(chǎn)生了對他的憐憫。然而,阿瑪蘭塔卻跟他相反,她的鐵石心腸曾使烏蘇娜害怕,她隱秘的痛苦曾叫烏蘇娜難過,現(xiàn)在烏蘇娜倒覺得她是一個最溫柔的女人了,而且懷著同情心敏銳地感到,阿瑪蘭塔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遭到毫無道理的折磨,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于她那報復(fù)的渴望,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遭到慢性的摧折,也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于她那極度的悲恨。實際上,二者都是無限的愛情和不可克制的膽怯之間生死搏斗的結(jié)果,在阿瑪蘭塔痛苦的心中糾纏不休的荒謬的恐怖感,終于在這種斗爭中占了上風。烏蘇娜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雷貝卡的名字時,她總懷著往日的憐愛想起雷貝十的形象;由于過遲的悔悟和突然的欽佩,這種憐愛就更強烈了;她明白,雷貝卡雖不是她的奶養(yǎng)大的,而是靠泥上和墻上的石灰長大的;這姑娘血管里流著的不是布思蒂亞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還在墳?zāi)估锇l(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可是只有雷貝卡——性情急躁的雷貝卡,熱情奔放的雷貝卡,是唯一具有豪邁勇氣的,而這種勇氣正是烏蘇娜希望她的子孫后代具備的品質(zhì)。

“雷貝卡啊,”她摸著墻壁,喃喃說道,“我們對你多不公道呀!”

大家認為,烏蘇娜不過是在胡言亂語,特別是她象天使加百利那樣伸出右手打算走走的時候。但是菲蘭達看出,這種胡言里面有時也有理性的光輝,因為烏蘇娜能夠毫不口吃地回答,過去一年家中花了多少錢。阿瑪蘭塔也有同樣的想法。有一次,在廚房里,她的母親正在鍋里攪湯,不知道人家在聽她說話,竟突然說老玉米的手磨至今還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這個手磨是向第一批吉卜賽人買來的,在霍·阿卡蒂奧六十五次環(huán)游世界之前就不見了。皮拉·苔歹娜幾乎也有一百歲了,可是依然隱壯、靈活,盡管孩子們害怕她那不可思議的肥胖,就象從前鴿子害怕她那響亮的笑聲;她對烏蘇娜的話并不感到奇怪,因為她已相信,老年人清醒的頭腦常常比紙牌更加敏銳。然而,烏蘇娜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教導(dǎo)霍·阿卡蒂奧確立他的志向時,就陷入了沮喪的狀態(tài)。那些靠直覺弄得更清楚的東西,她想用眼睛去看,就失誤了。有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孩子頭上,還以為它是花露水哩。她總想干預(yù)一切事情,碰了一個個釘子之后,就感到越來越苦惱,妄圖擺脫周圍蛛網(wǎng)一般的黑暗。接著她又想到,她的失誤并不是衰老和黑暗第一次戰(zhàn)勝她的證明,而是時世不佳的結(jié)果。她想,跟土耳其人量布的花招不一樣,從前上帝還不騙人的時候,一切都是不同的?,F(xiàn)在呢,不僅孩子們長得很快,甚至人的感覺也不象以前那樣了。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靈魂和軀體剛剛升到空中,沒有心肝的菲蘭達馬上嘮嘮叨叨,因為她的床單飛走了。十六個奧雷連諾在墳?zāi)估锸俏春?,奧雷連諾第二又把一幫酒鬼帶到家中,彈琴作樂,狂飲濫喝,好象死去的不是基督徒,而是一群狗;她傷了那么多腦筋、耗去了那么多糖動物的這座瘋?cè)嗽核坪踝⒍ㄒ蔀樽飷旱臏Y藪了。烏蘇娜給霍·阿卡蒂奧裝箱子的時候,一面回憶痛苦的往事,一面問了問自己,躺進墳?zāi)?,讓人在她身上撒上泥土是不是更好一些呢;而且她又無所畏懼地請問上帝,他是不是真以為人是鐵鑄的,能夠經(jīng)受那么多的苦難;但她越問越糊涂,難以遏制地希望象外國人那樣蹦跳起來,最終來一次片刻的暴動,這種片刻的暴動是她向往了多次,推遲了多次的;她不愿屈從地生活,熱望唾棄一切,從心中倒出一大堆罵人的話,而這些話她己低三下四地壓抑整整一個世紀了。

“混蛋!”烏蘇娜罵了一聲。

正在動手衣服裝進箱子的阿瑪蘭塔,以為蝎子螫了母親。

“它在哪兒?”阿瑪蘭塔驚駭?shù)貑枴?/p>

“什么?”

“蝎子,”阿瑪蘭塔解釋。

烏蘇娜拿指頭做了戳胸口。

“在這兒,”她回答。

星期四,下午兩點,霍。阿卡蒂奧去神學院了。烏蘇娜經(jīng)常記得他離開時的樣子:板著面孔,無精打采,象她教他的那樣沒流一滴眼淚;由于穿了一件綠色燈芯絨衣服,扣著銅扣,領(lǐng)口系著漿硬的花結(jié),他熱得氣都喘不上來?;簟ぐ⒖ǖ賷W離開之后,飯廳里留下了濃烈的花露水味兒;為了在房子里容易找到這個孩子,烏蘇娜是把花露水灑在孩子頭上的。在送別午餐上,一家人在愉快的談吐后面隱藏若激動,用夸大的熱忱回答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笑謔??墒?,大家把絲絨蒙面、銀色包角的箱子抬出的時候,仿佛從房子里抬出一口棺材。奧雷連諾上校拒絕參加送別午餐。

“咱們就缺一個教皇!”他嘟噥著說。

三個月之后,奧雷連諾第二和菲蘭達把梅梅領(lǐng)到修道院學校去,帶回一架舊式小鋼琴,代替了自動鋼琴。正是這時候,阿瑪蘭塔開始給自己縫制殮衣?!跋憬稛帷币呀?jīng)平靜下去了,馬孔多的土著居民發(fā)現(xiàn),他們被外國人排擠到了次要地位,好不容易維持了以前的微薄收入,但他們感到高興的是,仿佛船舶失事時終于僥幸得救了。布恩蒂亞家繼續(xù)邀請成群的客人吃飯,昔日的家庭生活直到幾年以后香蕉公司離開時才恢復(fù)過來。然而傳統(tǒng)的好客精神發(fā)生了根本的文化,因為現(xiàn)在權(quán)力轉(zhuǎn)到了菲蘭達千里。烏蘇娜被擠到了黑暗的境地。阿瑪蘭塔專心地縫制自己的殮衣。過去的“女王”有了選擇客人的白由,能讓他們遵守她的父母教導(dǎo)她的嚴規(guī)舊禮。那些外國人大肆揮霍輕易賺來的錢,把這個市鎮(zhèn)摘行烏煙瘴氣,但由于菲蘭達處事嚴厲,布恩蒂亞家卻成了舊習俗的堡壘。菲蘭達認為,只有跟香蕉公司沒有瓜葛的人才是正派的人。她丈夫的哥哥霍·阿卡蒂奧第二甚至也受到區(qū)別對待,因為在“香蕉熱”最初幾天的混亂中,他又賣掉了自己出色的斗雞,當上了香蕉園的監(jiān)工。

“只要他身上還有這幫外國佬的傳染病,他就休想再到這兒來,”菲蘭達說。

家中的生活變得那么嚴峻,奧雷連諾第二就覺得在佩特娜.柯特家里更舒服了。首先,他借口減輕妻子的負擔,把酒宴移到了情婦家里。然后,借口牲畜正在喪失繁殖力,他又把畜欄和馬廄遷到她那兒去了。最后,借口情婦家里不那么熱,他甚至把經(jīng)營買賣的小賬房搬到了那兒。菲蘭達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守活寡的婦人,時間已經(jīng)遲了。奧雷連諾第二幾乎不在家里吃飯,只是假裝回家過夜,但這是騙不了人的。有一天早晨他不小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在佩特娜·柯特床上,然而出乎意外,他不僅沒有聽到妻子的一小點責備,甚至沒有聽到她最輕微的怨聲,但是就在那一天,菲蘭達把他的兩口衣箱送到他的情婦家里。她是叫人大白天經(jīng)過街道中間送去的,讓全鎮(zhèn)的人都能看見,以為不走正道的丈夫忍受不了恥辱,會彎著脖子回到窩里,可是這個勇敢的姿態(tài)只是再一次證明,菲蘭達不熟悉丈夫的性格和馬孔多的風習,這里的習俗和她父母的舊習毫無共同之處,——每一個看見箱子的人都說,這是故事的自然結(jié)局,故事的內(nèi)情是人人皆知的。奧雷連諾第二卻舉辦了三天的酒宴,慶賀他得到的自由,除了夫婦之間的不幸,菲蘭達穿著碩長的黑衣服,戴著過時的頸飾,露出不合時宜的傲氣,好象過早地衰老了;而穿著鮮艷的天然絲衣服的情婦,恕到被踐踏的權(quán)利獲得恢復(fù),兩眼閃著愉快的光彩,煥發(fā)了青春。奧雷連諾第二重新投入她的懷抱,象從前跟她睡在一起那么熱情,因為當時她把他當成了他的孿生兄弟;跟兩兄弟睡覺,她以為上帝給了她空前的幸?!粋€男人能象兩個男人那么愛她。復(fù)蘇的情欲是遏制不住的:不止一次,他倆已經(jīng)坐在桌邊,彼此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句話沒說,遮上餐具,就到臥室里去——兩人只顧發(fā)泄情欲,餓得要死。奧雷連諾第二偷襲法國藝妓時看見過一些東西,在這些東西的鼓舞下,他給佩特娜.柯特買了一張有帳幔的床,象大主教的臥榻一樣,在窗上掛起了絲絨簾子,在臥室的墻上和天花板上都安了挺大的鏡子。同時,他比以前更加胡鬧和揮霍了。每天早上十一點鐘,列車都給他運來成箱的香擯酒和白蘭地。奧雷連諾第二從車站上回來時,他都象在即興舞蹈中那樣,把路上偶然邂逅的人拖走,——本地人或外來人,熟人或生人,毫無區(qū)別。甚至只會說外國話的滑頭的布勞恩先生,也被奧雷連諾的手勢招引來了,好幾次在佩特娜.柯特家里喝得酪叮大醉,有一回他甚至讓隨身的兇猛的德國牧羊犬跳舞,他自己勉強哼著得克薩斯歌曲,而由手風琴伴奏。

“繁殖吧,母牛啊,”奧雷連諾第二在歡宴的高潮中叫嚷。“繁殖吧——生命短促呀?!?/p>

他從來沒有象現(xiàn)在這么愉快,人家從來沒有象現(xiàn)在這么喜歡他,他的牲畜從來沒有象現(xiàn)在這樣控制不住地繁殖。為了沒完沒了的酒宴,宰了那么多的牛。豬、雞,院子里的泥土被血弄得烏七八糟、粘搭搭的,骨頭和內(nèi)臟不斷扔在這兒,吃剩的食物不斷倒在這兒,幾乎每小時都要把這些東西嗶嗶喇喇地燒掉,免得兀鷹來啄客人的眼睛。奧雷連諾第二發(fā)胖了,面孔泛起了紫紅色,活象烏龜?shù)淖炷槪梢磺卸脊炙浅銎娴奈缚?,甚至周游世界回來的?阿卡蒂奧也無法跟他相比。奧雷連諾第二難以思議的暴食,他那空前未聞的揮霍,他那無比的好客精神,這種名聲傳出了沼澤地帶,引起了著名暴食者們的注意。許多驚人的暴食都從沿海各地來到了馬孔多,參加佩特娜.柯特家中舉行的荒謬為饕餮比賽。奧雷連諾第二是經(jīng)常取得勝利的,直到一個不幸的星期六卡米娜·薩加斯篤姆來到為止;這個女人體型上很象圖騰塑像,是蜚聲全國的“母象”。比賽延續(xù)到星期二早晨。第一個晝夜,吃掉了一只小牛,外加配萊:木薯、山藥和油炸番蕉,而且喝完了一箱半香擯酒,奧雷連諾第二完全相信自己的勝利。他認為,他的精神和活力都超過沉著的對手;她進食的方式當然是比較內(nèi)行的,可是正因為這樣,就不大使擠滿屋子的大部分觀眾感到興趣。當奧雷連諾第二渴望勝利、大口咬肉的時候,“母象”卻用外科醫(yī)生的技術(shù)把肉切成塊,不慌不忙地吃著,甚至感到一定的愉快。她長得粗壯肥胖,可是女性的溫柔勝過了她的茁壯:她有一副漂亮的面孔和一雙保養(yǎng)很好的雅致的手兒,還有那么不可抗拒的魅力,以致奧雷連諾第二看見她走進屋子的時候,甚至說他寧愿跟她在床上比賽,而不在桌邊比賽,接著,他看見“母象”吃掉了一整條豬腿,一點沒有違背進食的禮貌和規(guī)矩,他就十分認真他說,這個雅致、進人、貪饞的女人在某種意義上倒是個理想的女人。他并沒有看錯,以往傳說“母象”是個貪婪的兀鷹,這是沒有根據(jù)的。她既不是傳說的“絞肉機”,也不是希臘雜技團中滿臉絡(luò)腮子的女人,而是音樂學校校長。當她已經(jīng)是個可敬的母親時,為了找到一種能使孩子吃得更多的辦法,她也學會了巧妙地狼吞虎咽,但不是靠人為地刺激胃口,而是靠心靈的絕對寧靜。她那實踐檢驗過的理論原則是:一個人只要心地平靜,就能不停地吃到疲乏的時候。就這樣,由于心理的原因和競技的興趣,她離開了自己的學校和家庭,想跟全國聞名的放肆的暴食者決一雌雄?!澳赶蟆眲傄豢匆妸W雷連諾第二,立即明白他要輸?shù)牟皇嵌亲?,而是性格。的確,到第一夜終了的時候,她還保持著自己的戰(zhàn)斗力,而奧雷連諾第二卻因說說笑笑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他倆睡了四個小時。然后,每人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只生雞蛋。第二天早上,在許多小時的不眠之后,吃掉了兩頭豬、一串香蕉和四箱香檳酒。“母象”開始懷疑奧雷連諾第二不知不覺地采用了她自己的辦法,但完全是不顧后果地瞎吃。因此,他比她預(yù)料的更危險。佩特娜·柯特把兩只烤火雞拿上桌子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已經(jīng)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別吃啦,”“母象”向他說?!熬退悴环謩儇摪伞!?/p>

她是真心誠意說的,因為她自己也無法再吃一塊肉了;她知道對手每吃一口都會加快他的死亡??墒菉W雷連諾第二把她的話當成新的挑戰(zhàn),便噎地吃完了整只火雞,超過了自己不可思議的容量,失去了知覺。他伏倒在一盤啃光的骨頭上,象瘋狗似地嘴里流出泡沫,發(fā)出臨死的稀噓聲。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他覺得有人從塔頂把他摔進無底的深淵;在最后的剎那間,他明白自己這樣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蘭達那兒去吧,”他還來得及說出這么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們以為,他履行了給他妻子的諾言:不讓自己死在情婦床上。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著躺進棺材的漆皮鞋擦干凈,已在找人給他送去,就有人來告訴她說奧雷連諾第二脫離了危險。的確,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康復(fù)了;兩個星期以后,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慶祝自己的復(fù)活。他繼續(xù)住在佩特娜.柯特家里,可是現(xiàn)在每天都去看望菲蘭達,有時還留下來跟全家一塊兒吃飯,仿佛命運變換了一切的位置,把他變成了情婦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菲蘭達終于能夠稍微喘口氣了。在難以忍受的孤獨的日子里,被棄的妻子唯一能夠解悶的,就是午休時彈琴和閱讀孩子的信。她自己每日兩次給霍·阿卡蒂奧和梅梅捎去詳細的信函,可是沒有一行是真話。菲蘭達向孩子們隱瞞了自己的不幸,隱瞞了這座房子的悲哀;這座房子,盡管長廊上的秋海棠充滿了陽光,盡管下午兩點鐘十分悶熱,盡管街頭的歡樂聲陣陣傳來,一天一天地變得越來越象她父母陰暗的宅子了。菲蘭達在三個活的幽靈和一個死人——霍·阿·布恩蒂亞的幽靈——當中孤零零地徘徊;這個死人經(jīng)常呆在客廳中晦暗的角落里,緊張地注意傾聽她彈琴。昔日的奧雷連諾上校只剩了一個影子。自從那一天他最后一次走出屋子,打算勸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重新發(fā)動毫無希望的戰(zhàn)爭,他就不曾離開自己的作坊,除非到栗樹下去解手。除了每三個星期來一次的理發(fā)師,他不接待任何人。烏蘇娜每天給他送一次飲食;她送什么,他就吃什么。他雖然象從前那樣辛勤地制作金魚,但已經(jīng)不拿去賣了,因他發(fā)現(xiàn)人家購買金魚,不是拿它作裝飾品,而是當作歷史遺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結(jié)婚以來臥室里裝飾的雷麥黛絲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警覺的烏蘇娜發(fā)現(xiàn)兒子正在干些什么,可是無法阻止他。

“你真是鐵石心腸啊,”她說。

“這跟心腸沒有關(guān)系,”他回答,“房間里滿是蟲子嘛?!?/p>

阿瑪蘭塔仍在縫制自己的殮衣。菲蘭達無法明白,為什么阿瑪蘭塔不時寫信給梅梅,甚至給她捎去東西,但卻不愿聽聽霍·阿卡蒂奧的消息,菲蘭達通過烏蘇娜向她問到這一點的時候,阿瑪蘭塔就回答說:“他們都會莫名其妙死掉的?!狈铺m達就把阿瑪蘭塔的回答當作一個謎記在心里,這個謎是她永遠無法猜破的。高挑、筆挺、傲慢的阿瑪蘭塔,經(jīng)常穿著泡沫一樣雪白輕柔的裙子,盡管年歲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優(yōu)越的樣兒,她的額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處女的標記。她真有這樣的標記,不過是在手上——在黑色繃帶下面;阿瑪蘭塔即便夜間也不取掉這個繃帶,有時親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瑪蘭塔是在縫制殮衣中生活的??梢钥闯觯滋炜p,晚上拆,但這不是為了擺脫孤獨,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保持孤獨。

在跟丈夫分離的日子里,菲蘭達最苦惱的是:梅梅回來度假的時候,在家里看不見奧雷連諾第二。他的昏厥結(jié)束了她的這種擔憂。到梅梅回來時,她的父母已達成了協(xié)議,姑娘不僅相信奧雷連諾第二仿佛仍然是個忠順的丈夫,甚至不會發(fā)現(xiàn)家里的悲哀。每一年,奧雷連諾第二都要連續(xù)兩月扮演一個模范丈夫,把朋友們聚集起來,拿冰淇淋和甜餅款待他們;愉快活潑的姑娘梅梅彈琴助興。當時已經(jīng)看出,她很少繼承母親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個阿瑪蘭塔——十二歲至十四歲時的阿瑪蘭塔,當時阿瑪蘭塔還不知道悲哀,她那輕盈的舞步曾給家中帶來生氣,直到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戀情使她的心永遠離開了正軌。但是,梅梅跟阿瑪蘭塔不同,跟布恩蒂亞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還沒有表現(xiàn)出這家人命定的孤獨感,她似乎完全滿意周圍的世界,即使下午兩點她把自己關(guān)在客廳里堅毅地練習彈琴的時候。十分顯然,她喜歡這個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輕小伙子見到她時的熱烈場面,她也象父親那樣喜歡娛樂和漫無節(jié)制地接待客人。這種不幸的遺傳性是在第三個暑假中初次表現(xiàn)出來的,當時梅梅自作主張,也沒預(yù)先通知,就把四個修女和六十八個女同學帶到家里,讓她們在這兒玩一個星期。

“多倒霉!”菲蘭達悲嘆地說,“這孩子象她父親一樣冒失!”

這就不得不向鄰居借用木床和吊鋪,讓大家分成九班輪流吃飯,規(guī)定沐浴的時間,而且借來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著藍制服和男靴的姑娘們整天在房子里蕩來蕩去。應(yīng)付她們實在困難:鬧喳喳的一群剛剛吃完早飯又要給另一批人開午飯,然后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女學生們只到種植園去游玩過一次。黑夜來臨,為了把姑娘們趕上床鋪,修女們累得精疲力盡,可是不管她們怎么賣力,總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里,調(diào)門不準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們差點兒絆倒了烏蘇娜,因為她總喜歡到她最能妨礙別人的地方去幫忙。另一次,由于奧雷連諾上校當著姑娘們的面在栗樹下小便,修女們竟嚷叫起來。阿瑪蘭塔呢,差點兒引起了驚慌:她正把鹽放在湯里時,一個修女走進廚房,立即問她撒到鍋里的白色粉未是什么。

“砒霜?!?/p>

到達的第一夜,姑娘們累得要命,想在睡覺之前上一次廁所,——大約夜里一點,其中最后幾個才輪流進去。于是菲蘭達買了七十二個便盆,但這只把夜間的問題變成了早上的問題,因為姑娘們天一亮就在廁所前面排了長長的隊伍,手里都拿著便盆,等候輪到自己去洗便盆。盡管其中幾個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膚被蚊子咬得起了皰,可是大多數(shù)人在困難面前表現(xiàn)了堅忍精神,甚至最熱的時刻也在花園里蹦蹦跳跳。到客人們最終離開的時候,花叢被踩壞了,家具給毀了,墻上布滿了畫兒和字兒,可是菲蘭達看見她們走了就高興,原諒她們造成的損害。她把床和凳子送還了鄰居,而將七十二只便盆堆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里。

這個鎖著的房間——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現(xiàn)在成了聞名的“便盆間”了。照奧雷連諾上??磥?,這個稱呼是最合適的,盡管梅爾加德斯的臥室沒有塵土,也沒遭到破壞,全家的人仍然對它感到驚訝,可是上校卻覺得它不過是一堆垃圾。無論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誰是對的:如果說他知道了這個房間的命運,那是因為菲蘭達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邊跑來跑去,妨礙他工作。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出現(xiàn)在家里。他跟誰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長廊盡頭,鉆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談話。烏蘇娜已經(jīng)看不見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監(jiān)工的靴子發(fā)出的啪噠聲,他跟家庭、甚至跟孿生兄弟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使她感到詫異;兒童時代他曾跟孿生兄弟玩弄換裝把戲,現(xiàn)在兩人都沒有一點共同之處了?;簟ぐ⒖ǖ賷W第二又高又瘦,舉止傲慢,黝黑的臉龐上有一種晦暗的光彩,神態(tài)猶如薩拉秦人(注:薩拉秦人,古代阿拉伯游牧民族)那么陰郁。他更象自己的母親圣索菲婭·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烏蘇娜有時談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雖然她也責備自己。她發(fā)現(xiàn)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回到家里,上校在作坊里干活時接見他,她就反復(fù)憶起了往事,確信霍·阿卡蒂奧第二童年時代跟孿生兄弟換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孿生兄弟應(yīng)當叫做奧雷連諾。誰也不知道他的詳情。有一段時間大家知道,他沒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飼養(yǎng)斗雞,有時就在她那兒睡覺,然而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在法國藝妓的臥室里度過的。他隨波逐流,沒有什么眷戀,也沒有什么志氣——仿佛是烏蘇娜行星系中的一顆流星。

實際上,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jīng)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任何一個家庭的成員,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早上開始的,當時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他到兵營去——并不是為了讓他看看行刑,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記住處決犯悲哀的、有點兒滑稽的微笑。這不僅是他最早的回憶,也是他童年時代唯一的回憶。他還記得的就是一個老頭兒的形象,那老頭兒穿著舊式坎肩,戴著帽檐活象烏鴉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給他講述各種奇異的事兒??墒?,霍·阿卡蒂奧第二記不得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這件往事是朦朧的,在他心中沒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沒給他什么教益,前一件往事卻不相同,實際上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時間過得越久,那件往事離他就越近。烏蘇娜打算通過霍.阿卡蒂奧第二,使奧雷連諾上校從禁錮中脫身出來?!皠袼タ纯措娪鞍桑彼蚧簟ぐ⒖ǖ賷W第二說,“即使他不喜歡電影,哪怕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也好嘛?!钡芸彀l(fā)現(xiàn),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對她的懇求無動于衷,兩人都有同樣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過它的。盡管烏蘇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倆關(guān)在作坊里長時間談些什么,但她明白全家只有這兩個人是由內(nèi)在的密切關(guān)系連在一起的。

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即使愿意滿足烏蘇娜的要求,也是辦不到的。姑娘們的侵犯已使上校忍無可忍,雖然雷麥黛絲誘人的玩偶已經(jīng)燒毀了,可他借口臥室里蟲子太多,就在作坊內(nèi)掛起了吊床,現(xiàn)在只是為了到院子里去解手才走出房子。烏蘇娜甚至無法跟他隨便聊聊。她到兒子那里去時已經(jīng)預(yù)先知道:他連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頭去,繼續(xù)做他的金魚,湯上起了一層膜,肉變冷了,他根本就不理會。在他已到老年的時候,自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拒絕幫助他重新發(fā)動戰(zhàn)爭,他就越來越冷酷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作坊里,家里的人終于認為他似乎已經(jīng)死了。誰也沒有看到他表現(xiàn)人類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號那天他到門外去觀看從旁經(jīng)過的雜技團的時候。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一天象他最后幾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樣。早晨五點,癩蛤蟆和蟋蟀在院子里掀起的鬧聲就把他驚醒了。星期六開始的霏霏細雨仍在下個不停,即使上校沒有聽見花園中樹葉之間籟籟的雨聲,他骨頭發(fā)冷也感覺得到正在下雨,奧雷連諾上校象平常那樣披著毛料斗篷,穿著粗布長襯褲,這種長襯褲是他為了舒適才穿上的,由于式樣太舊,他管它叫“哥特式襯褲”。他穿的褲于是緊繃繃的,沒有扣上鈕扣,襯衣領(lǐng)子也不象平常那樣扣上金色扣子,因為他準備洗澡。然后,他把斗篷象風帽似的遮在頭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胡子,就到院子里去小便。離太陽出來還早,霍.阿.布恩蒂亞還在棕櫚棚下面睡覺,棕櫚葉已給雨水淋得腐爛了。上校象往常一樣沒有看見父親,一股熱屎淋在幽靈的鞋子上,幽靈驚醒過來,向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也沒有聽見,他決定稍遲一些再洗澡——不是由于寒冷和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間沉悶的迷霧。他回到作坊的時候,圣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他聞到煙氣,就在廚房里等候咖啡壺煮開,以便取走一杯無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樣,圣索菲婭·德拉佩德問他今天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星期二,十月十一號。他面前的這個女人,面孔平靜,給爐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著她的面孔,無論過去或現(xiàn)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戰(zhàn)爭激烈的時候,也是十月十一號,有一次醒來,竟下意識地認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確已經(jīng)死了,而且他還記得日期,因為那個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時也問過他當天是星期幾。然而,即使記得這件事情,奧雷連諾上校畢竟不知道他的預(yù)感已經(jīng)不靈了;接著,咖啡正要煮開的時候,他仍在繼續(xù)想著那個女人,但是純粹出于好奇,而沒有任何懷舊的感情;他始終都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后他才看見她的面孔,因為她是在一團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來的。這樣跟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記不起來,正是這個女人在第一次發(fā)在的擁抱中,幾乎淹沒在自己的淚水里,而且在死前一小時還發(fā)誓說她至死都愛他?;氐阶鞣恢螅呀?jīng)不再去想這個女人和其他的女人,點上了燈,打算數(shù)一數(shù)鐵罐子里保存的金魚。金魚一共十六條。自從他決定不再去賣金魚,他每天都做兩條,達到二十五條時,他又拿它們在坩堝里熔化,重新開始。他整個早上全神貫注地工作,什么也沒去想,而且沒有發(fā)覺,十點鐘雨大了,有個人從作坊旁邊跑過,叫嚷關(guān)上房門,免得雨水灌進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烏蘇娜拿著午飯進來,滅了燈。

“多大的雨呀!”烏蘇娜說。

“十月嘛,”他說。

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從這一矢做的第一條金魚上揚起視線,因他正在給它安裝紅寶石眼睛。剛剛做完這條金魚,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魚一起放在罐子里,開始喝湯。然后,他慢慢地吃了一塊洋蔥嫩肉、白米飯和幾片炸香蕉,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盤子里的。無論在最好的或者最壞的情況下,他的胃口總是相同的。午飯以后,他想休息一會兒。由于某種具有科學根據(jù)的迷信,用于消化的兩個小時還沒過去,他就決不工作、看書、沐浴或者談愛。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幾次延遲開始軍事行動。他躺在吊床上,用鉛筆刀從耳朵里挖出耳垢,幾分鐘就睡著了。他做了個夢,仿佛走進一座白色墻壁的空房子,由于他是走進這座房子的第一個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夢中記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幾年,他曾多次做過這樣的夢: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來,一切就會忘記,因為他那周期性的夢境有一個特點:只能在夢中想起做過的夢。過了片刻,理發(fā)師敲作坊的門時,奧雷連諾上校睜開眼來,覺得自己只打了幾秒鐘的瞌睡,還來不及夢見什么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發(fā)師說。“咱們星期五再見吧?!?/p>

他的胡須已有三天沒刮了,跟白頭發(fā)連接了起來??伤J為不必刮臉,星期五反正要剪發(fā),可以同時刮臉和剪發(fā)。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后,他渾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瘡疤也在發(fā)痛。雨停了,可是太陽仍然沒有露臉。奧雷連諾上校打了個響嗝,嘴里感到了湯的酸味,這也好象是他的機體發(fā)出的命令,要他披上斗篷走進廁所。他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比需要的時間長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里發(fā)出強烈的發(fā)酵氣味,然后習慣告訴他應(yīng)該開始工作了。他在廁所里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奧第二不來作坊,因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發(fā)薪日。就象最近幾年經(jīng)常憶起往事一樣,這時他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了戰(zhàn)爭。他記得,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應(yīng)給他弄一匹額上有顆白星的駿馬,但是這個朋友再也不提這件事了。然后,他開始反復(fù)思量戰(zhàn)爭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憶過去并沒有在他心里激起歡樂和悲哀,因為他無法避免去想戰(zhàn)爭他就學會了平靜地想它,不動感情。返回作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空氣開始變得干燥了,就決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瑪蘭塔占據(jù)。于是,他著手做這一天的第二條金魚。他已給金魚裝上了尾巴,這時太陽突然鉆出云層,強烈的陽光仿佛照得周圍的一切象舊漁船那樣軋軋發(fā)響。三天的雨水沖洗過的空氣中滿是飛蟻。這時上校覺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遲到金魚做完。下午四點十分,他剛走到院子里,便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銅管樂器聲、大鼓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他從青年時代以來第一次自覺地掉進了懷舊的羅網(wǎng),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賽人呆在一起的那個奇妙的下午;那時,他父親是帶他去參觀冰塊的。圣索菲婭·德拉佩德放下廚房里的活兒,跑到門外。

“是雜技團!”她喊了一聲。

奧雷連諾上校沒去栗樹那兒,也走到門外,同一群愛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們正在觀望街上行進的隊伍。他看見大象背上一個穿著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見一只悒郁的單峰駱駝;看見一只裝扮成荷蘭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盤子打著音樂拍子;看見正在隊伍后頭翻筋斗的幾個小丑。在一切都已過去之后,除了充滿陽光的、空曠的街道、飛蟻以及幾個仍然在茫然張望的觀眾,什么也沒有了,上校又面對自己可憐的孤獨了。接著,什他一面想著雜技團,一面朝栗樹走去;小便的時候。他想繼續(xù)想一想雜技團,可是么也記不起來。他象小雞似的縮著脖子,把腦門扎在樹干上,就一動不動了。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圣索菲虹·德拉佩德妻到后院去倒垃圾,發(fā)現(xiàn)幾只禿鷹朝栗樹飛來,全家才知道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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