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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傾城之戀

張愛玲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上海為了“節(jié)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彼麄兊氖c(diǎn)鐘是人家的十一點(diǎn)。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yīng)當(dāng)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住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guī)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個電報(bào),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神聽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么。陽臺后面的堂屋里,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臺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褲,揸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撲打股際的蚊子,遠(yuǎn)遠(yuǎn)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么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爺放下胡琴往房里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shù)溃骸靶焯!闭f著,回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么?”三爺?shù)溃骸翱刹皇恰?催@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dāng)然是有用意的?!彼臓?shù)溃骸八麄兡鞘且萌ケ紗剩俊比隣斢蒙茸颖瘟斯晤^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yīng)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fā)言的余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shù)溃骸傲?,話不是這么說。他當(dāng)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nèi)馈,F(xiàn)在人已經(jīng)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里?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卑琢魈K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jīng)離了這么七八年了。依你說,當(dāng)初那些法律手續(xù)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shù)溃骸澳銊e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么不說?”三爺?shù)溃骸拔抑慌履愣嗔诵?,只?dāng)我們不肯收容你?!绷魈K道:“哦?現(xiàn)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xiàn)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么價(jià)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后,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氐侥锛襾恚垡姷媚锛揖鸵獢」饬恕焐膾咧阈?!”三爺?shù)溃骸八哪棠踢@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于弄得一敗涂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只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頜,下頜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dāng)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離婚,怪只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雖窮,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里也就回心轉(zhuǎn)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rèn)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么?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他們養(yǎng)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diǎn),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guī)Ю哿四銈?。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lǐng),把他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shù)溃骸八母缒闱疲闱啤恪愕故窃u評理看!”四爺?shù)溃骸澳銊e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jì)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摔開了手,一徑進(jìn)里屋去了。

里屋沒點(diǎn)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里,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tuán)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里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qiáng)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用了公帳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dāng)家,心里咽不下這口氣,著實(shí)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jì),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diǎn)。”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fēng),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fā)。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兩年,動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F(xiàn)在可不行了。我年紀(jì)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jì)。倒是回去是正經(jīng)。領(lǐng)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p>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jìn)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卑桌咸溃骸拔疫@就起來。你把燈捻開?!蔽堇稂c(diǎn)上了燈,四奶奶扶著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適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jì)大了幾歲。”白老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luò)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里的是碧螺春,別弄錯了。”四奶奶一面答應(yīng)著,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只聽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yùn)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里翻箱倒柜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鉆出來了,嚇我一跳!我說怎么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luò)細(xì)聲道:“我在陽臺上乘涼?!彼哪棠谈窀裥Φ溃骸昂﹄兀∥艺f,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diǎn),別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劃算,我是有點(diǎn)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diǎn),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凄凄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里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扎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xù)續(xù)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擠散了。她獨(dú)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shù)的陌生人。人人都關(guān)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jìn)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后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qiáng)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說。今兒當(dāng)面鑼,對面鼓,發(fā)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shí)了,不怪人家欺負(fù)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yǎng)活你一輩子也是應(yīng)該的?!?/p>

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上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涂呢!就為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毙焯溃骸澳昙o(jì)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绷魈K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绷魈K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毙焯溃骸斑@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發(fā)當(dāng)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jīng)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diǎn)兒拿定了主意,遠(yuǎn)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家里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他們的回話呢?!绷魈K道:“七妹的事,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F(xiàn)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只得扶著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里,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里。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绷魈K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里一陣刺痛,硬著嗓子,強(qiáng)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diǎn)不舒服,實(shí)在不能夠見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fù)了您待我的一片心?!毙焯娏魈K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jìn)去。

門掩上了,堂屋里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進(jìn)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里順著墻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里,擱著琺瑯自鳴鐘,機(jī)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lián),閃著金色壽字團(tuán)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yuǎn)。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lián)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shí)地。白公館有這么一點(diǎn)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墒沁@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yàn)槊刻於际且粯拥膯握{(diào)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xiàng)。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沖沖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么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yuǎn)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xiàn)在由瓷變?yōu)橛瘛胪该鞯妮p青的玉。下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dāng)?shù)恼墒敲夹暮軐?。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臺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yáng)頓挫的調(diào)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fēng),做了個手勢。她對著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jié)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xù)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yuǎn)的忠孝節(jié)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干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卻是因?yàn)樗约褐罉窍碌募彝h中沒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館里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luò)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wù)上有相當(dāng)密切的聯(lián)絡(luò),徐太太對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rèn)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chǎn)業(yè)分布在錫蘭馬來亞等處。范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zhì)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夫婿到現(xiàn)在還是獨(dú)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shù)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啞〔“提手”旁代替“口”旁〕給他,勾心斗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時代的特殊環(huán)境,他的脾氣本來就有點(diǎn)怪僻。他父母的結(jié)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有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jié)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jié)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diǎn)風(fēng)聞。因?yàn)閼峙绿膱?bào)復(fù),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后,雖然大太太只有兩個女兒,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份,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后方才獲得了繼承權(quán)。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tài)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里去。他年紀(jì)輕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dú)獨(dú)無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著這么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shù)溃骸八约阂彩鞘??!彼哪棠痰溃骸翱墒侨思叶鄥柡ρ剑蛻{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子機(jī)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紀(jì)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年紀(jì)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彼哪棠糖那某读怂话?,正顏厲色地道:“三嫂,你別那么糊涂!護(hù)著七丫頭,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yuǎn)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diǎn)什么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好?!比欢桌咸恍囊灰庵慌掠H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計(jì)劃,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luò)介紹給范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姜的,在海關(guān)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xù)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luò),再替流蘇撮合,因?yàn)榉读痪镁鸵闲录悠氯チ?。白公館里對于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dāng)一個笑話,只是為了要打發(fā)她出門,沒奈何,只索不聞不問,由著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luò)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shí)讓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xì)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luò)身上的都放在寶絡(luò)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干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luò)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質(zhì)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wù)必把寶絡(luò)打扮得花團(tuán)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luò)輾轉(zhuǎn)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里著實(shí)惱著她,執(zhí)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shí)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diǎn)鐘出發(fā)的,到晚上十一點(diǎn)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里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伙兒啞口無言。寶絡(luò)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陣風(fēng)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fā)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疊連聲追問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么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么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fā)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wěn)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苯鹬υ尞惖溃骸翱措娪埃俊比棠痰溃骸翱刹皇峭钢婀?,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見,后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他在那里掏壞的。他要把人家擱在那里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jù)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yīng)酬??赐炅藨?,他不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里的人在里頭搗亂,準(zhǔn)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后來呢?后來呢?”三奶奶道:“后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彼哪棠膛氖值溃骸俺燥埦统燥垼髦牢覀兤咝〗悴粫?,上跳舞場去干坐著,算什么?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么多飯店,他怎么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閑人哪,他沒那么多的工夫去調(diào)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后的發(fā)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后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p>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tǒng)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庇謱に剂艘粫溃骸疤杼貌诲e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準(zhǔn)學(xué)跳舞的,就只她結(jié)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xué)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jié)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了這半輩子了,什么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里,不禁張口結(jié)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luò)住著一間屋子,寶絡(luò)已經(jīng)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diǎn)蚊煙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zhèn)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fēng)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桿,旗桿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diǎn)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jīng)完了么?早哩!她微笑著。寶絡(luò)心里一定也在罵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diǎn)賤。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dāng)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淚閃著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yù)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么?這就叫偷雞不著蝕把米?!毙焯徊幌裣惹澳敲匆慌杌鹚频牧?,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么沒上門。家里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diǎn)行李,預(yù)備陪他一同去。至于寶絡(luò)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jīng)不在上海了,暫時只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姜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diǎn)麻煩。據(jù)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yuǎn)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jī)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jì)濟(jì)。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xiāng)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dāng)?shù)娜??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要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fēng)涼話。白老太太便嘆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請她。我答應(yīng)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贝蠹也唤婷嫦嘤U,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jì)著徐太太當(dāng)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diǎn)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fèi)不貲。為什么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詭計(jì)?徐太太曾經(jīng)說過她丈夫與范柳原在營業(yè)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jié)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里胡思亂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guān)系,這點(diǎn)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yīng)。我是不拿她當(dāng)外人的,以后還要她多多費(fèi)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么六小姐,你一準(zhǔn)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彼杆俚乇P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chǎn),第一個領(lǐng)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后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的這一口惡氣。

她答應(yīng)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nèi)就要動身。流蘇便忙著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卻也忙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之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籠絡(luò)流蘇,被白公館里的人看在眼里,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fā)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后嘀嘀咕咕議論著,當(dāng)面卻不那么指著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當(dāng)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余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著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著實(shí)服侍了他們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jī)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夸張的城里,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diǎn)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著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zhuǎn)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只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lán)綠色的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游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fēng)里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里。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臺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仆歐們領(lǐng)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進(jìn)了昏黃的飯廳,經(jīng)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zhuǎn)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臺,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陽臺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只見一個女的,背向他們,披著一頭漆黑的長發(fā),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光著腳,底下看不仔細(xì)是否趿著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裥窄腳褲。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diǎn)頭。流蘇見得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柳原伴著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作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fēng)神。徐先生夫婦指揮著仆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范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答道:“我在這兒等著你呢?!绷魈K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臺,因此只當(dāng)他說玩笑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了腳道:“到了。”仆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jìn)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里一幅大畫。那釅釅的,滟滟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lán)了。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绷魈K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只見仆歐已經(jīng)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guān)嚴(yán)。柳原倚著窗臺,伸出一只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長是低頭?!绷魈K抬頭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說話,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绷魈K道:“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绷Φ溃骸盁o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绷魈K笑著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jīng)替她開了門,道:“我屋里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p>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徐太太開門放他們進(jìn)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北銚邂徑辛藥卓筒椟c(diǎn)。徐先生從臥室里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著要接風(fēng),請我們大伙兒上香港飯店。就是今天?!庇窒蛄溃骸斑B你在內(nèi)?!毙焯溃骸澳阏嬗信d致,暈了幾天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吧!”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筑、燈光、布置、樂隊(duì),都是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藝兒,現(xiàn)在可不夠刺激性了。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著北方人穿著扎腳褲——”流蘇道:“為什么?”柳原道:“中國情調(diào)呀!”徐先生笑道:“既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zhǔn)。別等我。”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么高興,似乎是認(rèn)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里為他們接風(fēng)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流蘇正在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現(xiàn)了,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里接了過來,在那荔枝紅的燈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只覺得他異樣的沉默。流蘇笑道:“怎么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dāng)著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绷魈K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绷魈K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了,說話,又嫌嘮叨!”流蘇笑道:“我問你,你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場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yōu)楹门?。我可不像那么沒事找事做。我認(rèn)為好女人還是老實(shí)些的好?!绷魈K瞟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绷Φ溃骸霸鯓幼运??”流蘇心里想:你最高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于他人。挑逗,是對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我。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绷肓艘幌氲溃骸安欢??!绷魈K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dú)獨(dú)對你好?!绷Φ溃骸霸趺从诸嵉惯^來了?越發(fā)把人家攪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绷魈K笑道:“哦,你懂了?!绷溃骸澳愫靡擦T,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嘆了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绷溃骸罢嬲闹袊耸鞘澜缟献蠲赖?,永遠(yuǎn)不會過了時?!绷魈K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墒悄阒溃袊耐鈬?,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绷魈K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了起來。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向眾人笑道:“白小姐有點(diǎn)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绷魈K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yàn)榻磺檫€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迎面遇見一群西洋紳士,眾星捧月一般簇?fù)碇粋€女人。流蘇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頭發(fā),結(jié)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lǐng)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時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線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點(diǎn)。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著似的。柳原站住了腳,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蘇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幾千里地,遠(yuǎn)遠(yuǎn)的向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夷妮公主?!绷魈K不覺肅然起敬。薩黑夷妮伸出一雙手來,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diǎn)點(diǎn)頭。薩黑夷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兒的人呢?”薩黑夷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了一想,翹著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著流蘇繼續(xù)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xiāng)下人。”柳原道:“我剛才對你說過了,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diǎn)不同了。”

他們上了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克力希納·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只因王妃失寵,賜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著,不能回國。其實(shí),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shí)?!绷魈K道:“她到上海去過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后那老頭子么?現(xiàn)在就是他養(yǎng)活著她。”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dāng)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后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份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了撇嘴道:“也許是她的名字太長了,一口氣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就拿你當(dāng)什么樣的人看待,準(zhǔn)沒錯?!绷魈K做出安心的樣子,向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yàn)樗凉u漸發(fā)覺了,他們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么他背著人這樣的穩(wěn)重,當(dāng)眾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郁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chǎn)。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么?”柳原道:“紅!”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lán)的天也熏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比~子像鳳尾草,一陣風(fēng)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鐵馬的叮當(dāng)。

柳原:“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做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沒關(guān)系。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墻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墻上,流蘇也就靠在墻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墻極高極高,望不見邊。墻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墻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留u眨?綣?頤悄鞘焙蛟謖馇礁?紫掠黽?恕??魎眨?殘砟慊岫暈矣幸壞閼嫘模?殘砦一岫閱閿幸壞閼嫘??!*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rèn)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嘆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么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绷魈K嘆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绷溃骸拔抑滥闶遣豢鞓返?。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四了。關(guān)于我的家鄉(xiāng),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rèn)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绷魈K試著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臟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里頭長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彼蝗恍α似饋淼溃骸捌鋵?shí)我用不著什么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zhí)地,哀懇似地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愿意試試看。在某種范圍內(nèi),她什么都愿意。她側(cè)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yīng)著:“我懂得,我懂得?!彼参恐欢挥傻孟氲搅怂约旱脑鹿庵械哪?,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diào),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墒且灿腥苏f,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于低頭。適宜于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绷魈K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里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袖上的鈕子,看個明白?!绷魈K不答,掉轉(zhuǎn)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夷妮上次說:她不敢結(jié)婚,因?yàn)橛《扰艘婚e下來,呆在家里,整天坐著,就發(fā)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fā)胖都不肯發(fā)胖——因?yàn)榘l(fā)胖至少還需要一點(diǎn)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賠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里,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yàn)榫駪賽鄣慕Y(jié)果永遠(yuǎn)是結(jié)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jié)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涸趹賽圻^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后來總還是結(jié)婚,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么一想,今天這點(diǎn)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她聽徐太太屋里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的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里的規(guī)矩,早餐叫到屋里來吃,另外要付費(fèi),還要給小帳,因此決定替人家節(jié)省一點(diǎn),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守候在外面的仆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币幻孀撸幻鎲柕溃骸靶煜壬焯€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彼麄冊诓褪彝饷娴淖呃壬蠏藗€桌子坐下。石欄桿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里微微發(fā)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么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么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绷溃骸八麄冋宜麄兊姆孔樱覀兺嫖覀兊摹D阆矚g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jīng)用望遠(yuǎn)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diǎn),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jìn)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里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中心區(qū)。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仆歐們卻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xiāng)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蘇笑道:“可是……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diǎn)傻?!绷溃骸案阍谝黄鹞揖拖矚g做各種傻事,甚至于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場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yàn)槟惚晃覀魅旧狭松禋猓遣皇??”柳原笑道:“你愛怎么解釋,就怎么解釋?!?/p>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里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著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著。流蘇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讓我看看?!绷溃骸澳阌燎魄?,里頭的景致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北锏臍埐柘蛞贿厓A過來,綠色的茶葉粘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jié)錯雜,*拖衩幌サ穆?縈肱鈳鎩A魎沾趙諫廈嬋矗???吞焦?砝粗傅闋擰8糇拍鍬桃躋醯牟AП??魎站醯盟?囊凰?劬λ菩Ψ切Φ爻蜃潘?K?畔鋁吮?櫻?α恕A??潰骸拔遺隳愕鉸砝囪僑?。】圁u盞潰骸白鍪裁??】??潰骸盎氐階勻弧!彼??鉅幌耄?值潰骸爸皇且患??也荒芟胂竽憒┳牌炫墼諫?擲錙堋!??還?乙膊荒芟胂竽悴淮┳牌炫??!繃魎樟?Τ料鋁忱吹潰骸吧俸???!繃??潰骸拔藝饈欽???。螛I(yè)諞淮慰醇?悖?途醯媚悴揮Φ憊庾虐蜃喲┱庵質(zhì)擯值某け承模?還?鬩膊揮Φ貝┪髯啊B?薜鈉熳埃?殘淼購鮮揭壞悖?墑竅嚀跤痔???!繃魎盞潰骸白苤??順さ媚芽矗?趺創(chuàng)虬繾乓膊凰逞郟繃??Φ潰骸氨鷯治蠡崍耍?業(yè)囊饉際牽耗憧瓷先ゲ幌裾饈瀾縞系娜?。拈斝写夃小?鰨?幸恢致蘼?倏說鈉?眨?芟癯?┫貳!繃魎仗?鵒嗣濟(jì)??湫Φ潰骸俺?罰?乙桓鋈艘渤?懷裳劍∥液緯??鱟鰲??庖彩潛粕狹荷?。人家?宜P難鄱??也桓?思宜P難鄱??思一鼓夢業(yè)鄙底幽兀?嫉謎易盼移畚輳繃???蘇饣埃?褂行?鋈?。?倨鵒絲氈??宰藕攘艘豢冢?址畔鋁耍?鏡潰骸笆塹模?脊治搖N易骯吡思伲?彩且蛭?巳碩級暈易凹佟V揮卸閱悖?宜倒?滸顏婊?。拈?懷隼礎(chǔ)!繃魎盞潰骸拔矣植皇悄愣搶锏幕壯??!繃??潰骸笆塹模?脊治搖?墑俏業(yè)娜肺?惴蚜瞬簧儺幕?T諫蝦5諞淮斡黽?悖?蟻胱牛?肟?四慵依錟切┤耍?鬩殘砘嶙勻灰壞?。好容抑着你禂囋A愀邸??衷冢?矣窒氚涯憒?鉸砝囪牽?皆?既說納?擲鍶ァ??彼?λ?約海??粲盅樸稚??壞刃ν晁?禿捌團(tuán)紡謎實(shí)ダ礎(chǔ)K?歉讀蘇食隼矗??丫?指叢?矗?摯?妓?納系鵲牡髑欏??ノ難諾囊恢幀*

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什么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作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fēng)度。她如臨大敵,結(jié)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上異常怔忡,后來也就慣了。

只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rèn)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里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一個小紅點(diǎn),像朱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绷溃骸吧晕褚粫?,我們可以到?jīng)雠锏紫氯?。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蹦强诳实奶栥殂榈匚K?,吐著,嘩嘩的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绷魈K果然留心著,照準(zhǔn)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著。兩人劈劈啪啪打著,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里走。柳原這一次并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里,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著,兩手墊在頸項(xiàng)底下,顯然是又在那里做著太陽里的夢了,人曬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旅館里,又從窗戶里用望遠(yuǎn)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夷妮燒了灰,流蘇也認(rèn)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jià)的和薩黑夷妮廝混著。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是出去慣了,忽然閑了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說傷了風(fēng),在屋里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fā)有了借口,用不著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著雨傘在旅舍的花園里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欄桿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了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夷妮被他攙著,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夷妮說了幾句話,薩黑夷妮單獨(dú)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zhàn)觼聿蛔〉夭了砩夏樕系乃疂n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diǎn)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fēng)?!绷溃骸斑@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绷魈K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著,薩黑夷妮又下樓來了,已經(jīng)換了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著欄桿,遠(yuǎn)遠(yuǎn)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只手閑閑擱在椅背上,指甲上涂著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绷魈K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绷魈K抿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愀鄣某勤蛞?苷庖環(huán)降陌儺眨?乙補(bǔ)懿壞僥閫飛涎劍繃??∫⊥返潰骸耙桓霾懷源椎吶?耍?嗌儆械悴√?!繃魎鍺坂鴕恍?。秆U艘換幔?魎瘴實(shí)潰骸澳憧次易鍪裁矗俊繃??Φ潰骸拔銥茨憒詠褚院笫遣皇竊け復(fù)?液靡壞??!繃魎盞潰骸拔掖?愫靡壞悖?狄壞悖?閿趾緯⒎旁諦納??】??氖值潰骸罷饣瓜窬浠?!话音冷u路鷯腥?炙嵋?。】圁u粘挪蛔》派?α似鵠吹潰骸耙裁揮鋅醇?閼庋?娜耍?榔虬走值囊?順源祝*

兩人當(dāng)下言歸于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里卻怙啜〔以“豎心”旁替“口”旁〕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懷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dāng)口和他和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jì)。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苊黠@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dān)當(dāng)不起這誘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tài)度。她現(xiàn)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zé)任。以后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jīng)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shí)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jìn)退兩難,倒煞費(fèi)躊躇。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經(jīng)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fù)蝗焕世薯懥似饋?。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本蛼鞌嗔?。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jī),發(fā)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么?”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么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shí),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绷魈K忙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jīng)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绷荒蜔┑溃骸爸滥悴欢?,你若懂,也不用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业闹形母静恍校刹恢澜忉尩脤Σ粚?。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多么??!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孟裎覀冏约鹤龅昧酥魉频?!”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干脆說不結(jié)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么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么辦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婬——”;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機(jī)摜下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皮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發(fā)梢也刺撓得難受。她把兩只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暗拟忊彙拟忊彙甭暲朔滞獾恼鸲?,在寂靜的房間里,在寂靜的旅舍里,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墒撬闹芴o了,雖是離了這么遠(yuǎn),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里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流蘇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彼辉僬f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于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yàn)樗麥?zhǔn)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么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里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tài)度也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fā)覺拿他們當(dāng)夫婦的人很多很多——仆歐們,旅館里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并肩,深夜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diǎn)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車走過,向流蘇點(diǎn)點(diǎn)頭,喚了一聲“范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皺著眉向柳原脧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么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dān)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里悟到他這人多么惡毒。他有意當(dāng)著人*齔鑾揍虻納衿??顧?環(huán)?芍っ魎?敲揮蟹⑸?叵怠K?瞥善锘ⅲ?夭壞眉蟻紓??壞靡?錚??俗鏊?那楦局?餉揮械詼?趼貳H歡??綣?ň土慫??壞?骯?∑??院蟾?峭蚪儼桓戳?。???!就岁Y?韉A誦槊???還?欽戳慫?桓霰鬩?。归?康祝??故敲揮械玫剿?<熱凰?揮械玫剿??蛐硭?幸惶旎夠嶧氐剿?飫錮矗??私嫌諾囊楹吞跫?*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jiān)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經(jīng)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绷魈K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jù),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jī)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扎實(shí)的話。他的態(tài)度有點(diǎn)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閑適是一種自滿的閑適——他拿穩(wěn)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里早有了耳報(bào)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shí)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

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么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dāng),就該死;女人給當(dāng)給男人上,那更是婬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dāng)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dāng),那是雙料的婬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平時白公館里,誰有了一點(diǎn)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fā)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丑不可外揚(yáng)”,然后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逼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各種手續(xù),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采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嘗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qiáng)如在家里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yè),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xiàn)在,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jià),否則他更有了借口,拒絕和她結(jié)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拍來了電報(bào)。那電報(bào),整個的白公館里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jì)隆辦妥?!卑桌咸L嘆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下賤么?她眼里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jīng)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xiǎn)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種范圍內(nèi)。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fēng)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nèi)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細(xì)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彼詾樗谀抢镏S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醫(yī)我的藥?!彼t了臉,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兩點(diǎn)鐘了。在浴室里晚妝既畢,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里的電燈開關(guān)裝置在床頭,只得摸著黑過來,一腳絆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點(diǎn)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绷魈K停了一回,問道:“你來做什么?”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里比那邊看得清楚些?!薄峭砩系碾娫挼拇_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撥轉(zhuǎn)身走到梳妝臺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diǎn)月意,映到窗子里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發(fā)網(wǎng),把頭發(fā)一攪,攪亂了,夾釵叮鈴當(dāng)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wǎng)子,把那發(fā)網(wǎng)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里,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釵一只一只揀了起來,柳原已經(jīng)光著腳走到她后面,一只手?jǐn)R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發(fā)網(wǎng)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yàn)樵诨孟胫幸呀?jīng)發(fā)生無數(shù)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jī)會——適當(dāng)?shù)沫h(huán)境,適當(dāng)?shù)那檎{(diào);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xì)了,始終不肯冒失。現(xiàn)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涂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zhuǎn)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承慕艚艫腫”?淶木底印K?淖焓賈彰揮欣肟???淖?。?拱Yan??底由賢疲??撬坪跏塹?驕底永錈媯?硪桓齷杌璧氖瀾繢鍶ィ?溝牧梗?痰奶蹋?盎鴰ㄖ鄙丈仙砝礎(chǔ)*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后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個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愿意在上海住家,也聽她的便。她當(dāng)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離他們越遠(yuǎn)越好。獨(dú)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機(jī)會厭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zhuǎn)眼就憔悴了??傊?,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的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rèn)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jì)上的安全。這一點(diǎn),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而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家具只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余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里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里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yàn)闈M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fēng)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里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褪依锏拈T窗上的綠漆還沒干,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貼在墻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么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墻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只較強(qiáng)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著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于她,因?yàn)槭莿恿苏娓星?,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F(xiàn)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于擁擠。推著,擠著,踩著,背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里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里看著。好容易遠(yuǎn)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zé)任,她離不了人?,F(xiàn)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應(yīng)該躲著人,人也應(yīng)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diǎn)學(xué)識,全是應(yīng)付人的學(xué)識。憑著這點(diǎn)本領(lǐng),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一個細(xì)心的母親。在這里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俺旨摇绷T,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后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后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只手在背后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fā)瘋么?樓上的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diǎn)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guān)燈,又動彈不得。后來她聽見阿栗趿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禿撲禿關(guān)著燈,她緊張的神經(jīng)方才漸歸松弛。

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洼子里,全島的居民都向海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而頓道,哪里知道什么。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jīng)進(jìn)入酣戰(zhàn)的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xué)試驗(yàn)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jīng)。淡藍(lán)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fēng)中簌簌飄動。風(fēng)里同時飄著無數(shù)剪斷了的神經(jīng)的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昭▉盹L(fēng),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襲擊分外強(qiáng)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yàn)槿茄b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qū)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jì)劃。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盡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jīng)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jī)注意的焦點(diǎn)。飛機(jī)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yī)螺旋電器,直銼進(jìn)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偶魃希?朔路鶉肓嘶杳宰刺??笥乙“謐牛????胚接鎪頻母棖??遄排淖藕⒆印4巴庥質(zhì)恰爸ㄟ線肋肋肋饋??幣簧??芭椋畢魅ノ蓍艿囊喚牽?呈?├怖猜湎呂礎(chǔ)0⒗豕紙辛艘簧???鶘砝矗?ё藕⒆泳屯?馀?。留u趙詿竺趴謐飛狹慫??話丫咀∷?實(shí)潰骸澳閔夏畝???”阿栗禎⒑×T舛?撞壞昧?!螕u??掖??揭豕道鍶ザ鬩歡恪!繃魎盞潰骸澳惴枇?!拈bニ退潰卑⒗趿??潰骸澳惴盼易擼∥藝夂⒆印??橢徽餉匆桓觥??啦壞玫模??豕道鋃鬩歡恪??繃魎轍彰?蹲×慫??⒗踅??煌疲???沽耍?⒗醣憒沉順雒湃?。?謖獾笨冢?涮煺鸕匾簧?歟??齙氖瀾綰諏訟呂矗?褚恢凰洞笪夼蟮南渥櫻?鏡毓厴狹爍?。?磺宓穆蕹鉉埠蓿??卦誒錈媼恕*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著。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一開門,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里的水泥墻上,人是震糊涂了。流蘇拉了她進(jìn)來,就聽見外面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里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guān)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xù)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墒撬肫鹚阌X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F(xiàn)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jīng)唱完了,那就沒的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里的幾片餅干,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里的水泥墻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diǎn)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禳c(diǎn),快點(diǎn)!”流蘇跌跌沖沖奔了進(jìn)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么?”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里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的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jǐn)D不上。好容易今天設(shè)法弄到了這部卡車?!绷魈K哪里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扎了個小包皮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并排躺在運(yùn)貨的車廂里,上面蒙著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jié)么?”他們兩人都有點(diǎn)神經(jīng)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wǎng)里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扎著軍隊(duì),他們?nèi)耘f住到樓上的老房間里。住定了,方才發(fā)現(xiàn),飯店里儲藏雖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皮,麩皮面包皮。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干,或是兩塊方糖,餓的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后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下樓來,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里的軍艦摸準(zhǔn)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墻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的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fēng)撲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后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墻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xiǎn)。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shè)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干凈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zhàn)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xiàn)在走上幾十里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焙┥喜紳M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lán)色。野火花的季節(jié)已*??チ?。留u盞潰骸澳嵌慮健??繃??潰骸耙裁揮腥タ純礎(chǔ)!繃魎仗玖絲諂?潰骸八懔稅鍘!繃??叩娜攘似鵠矗?汛笠?guī)n蚜訟呂錘樵詒凵希?凵弦渤雋撕埂A魎盞潰骸澳閂氯齲?夢腋?隳米擰!比粼諭?眨????圓豢希?墑撬?衷誆荒敲瓷鶚糠緦耍?菇渙爍??T僮吡艘懷套櫻?澆ソジ吡似鵠礎(chǔ)2恢?朗欠绱底帕聳髂兀?故竊樸暗鈉?疲?嗷頻納鉸椿夯旱匕盜訟呂礎(chǔ)O縛詞保?皇欠繅膊皇竊疲?翹?粲樸頻匾乒?酵罰?氡呱鉸綽裨誥藪蟮睦隊(duì)白永鎩I繳嫌屑缸?課菰諶忌眨?白叛獺??揭醯難淌前籽蹋?窖艫難淌嗆諮獺??歡??糝皇怯樸頻匾乒?松酵貳*

到了家,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拍著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里滿積著塵灰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倍訕巧贤嵬嵝毙贝髲埧谔芍轮玫南浠\,也有兩只順著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里。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煙洞與賤價(jià)香水氣味。她又發(fā)現(xiàn)許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雜志,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里駐過兵么?——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仿佛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民,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栗。末一只灰背鴿,斜刺里穿出來,掠過門洞子里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fèi)了許多事,用高價(jià)買進(jìn)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拎了鉛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后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diǎn)家鄉(xiāng)風(fēng)味。因?yàn)榱涣笋R來菜,她又學(xué)會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魚。他們對于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jié)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shè)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jì)。白天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fēng),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并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后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三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點(diǎn)斷墻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模去,像是找著點(diǎn)什么,其實(shí)是什么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fēng)。她確實(shí)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風(fēng)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于遇見了柳原?!谶@動蕩的世界里,錢財(cái),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康米〉闹挥兴蛔永锏倪@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夷妮公主。薩黑夷妮黃著臉,把蓬松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里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xiàn)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里有去了殼的小蠔,愿意跟流蘇學(xué)習(xí)燒制清蒸蠔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地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jìn)了集中營,她現(xiàn)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dāng)點(diǎn)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夷妮道:“真的么?你們幾時結(jié)的婚?”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bào)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zhàn)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夷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蠔湯。薩黑夷妮沒有再上門過。

當(dāng)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jié)婚呢?”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bào)館里去登啟事。不過你也許愿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嗤的笑了出來,往后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兩人一同走進(jìn)城去,走到一個峰回路轉(zhuǎn)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見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瓷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yī)。”風(fēng)吹得招牌上的鐵鉤子吱吱響,招*票澈籩皇悄強(qiáng)樟櫚奶臁*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zhàn)來,向流蘇道:“現(xiàn)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xù)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绷Φ溃骸澳遣凰?。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

結(jié)婚啟事在報(bào)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流蘇因?yàn)樗麄冊趪侵凶灶欁园岬桨踩貛ィ还芩乃阑?,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柳原辦了酒席,補(bǔ)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fù)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

白公館里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jìn)行離婚,眾人背后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xué)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里點(diǎn)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現(xiàn)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xiàn)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dāng)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diǎn)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yàn)橐扇?,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diǎn)。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里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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