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蘇,“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棟房子,你在屋子里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里看著”“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于擁擠”,和好賭的丈夫離了婚,在娘家受盡欺辱。
范柳原,“他的父母的結(jié)合是非正式的”“由于幼年時代的特殊環(huán)境,他的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被三奶奶道“跳舞跳得不錯”,據(jù)徐太太看來“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的人。
張愛玲的小說總有個尖銳的開頭,流蘇的前夫死了,三爺要流蘇去奔喪,三奶奶四奶奶也借此譏諷流蘇“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晦氣!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便成了敗家子?;氐侥锛襾?,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刺骨骨的話插進流蘇的心,只怕是命不好也有罪了。
好心的徐太太倒是說了句中肯的話“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yǎng)活你一輩子也是應(yīng)該的。”
徐太太本來是想撮和七小姐和范柳原的,另外替流蘇找姜先生。卻因她要“給她們一點顏色*看看”,使她和柳原有了不尋常的開始。
傾城之戀在于我來說并不是純粹愛的事。
長久以來,她都沒有真正相信過范柳原。“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她僅有的一點學(xué)問,全是應(yīng)付人的學(xué)知”,因“摻雜著家庭的壓力 ——最痛苦的成分”她一定要去香港?!斑@一代便被吸到朱紅灑金里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她必須逃離開嗜著她的青春和生命的上海,那個時候家庭的侮辱早已經(jīng)蓋過背井離鄉(xiāng)的傷感,即使是去完全不熟悉的香港,也仿佛沒有關(guān)系,這是不得不有的堅強。
“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的熱鬧?!痹谀莻€火辣辣的上午,流蘇眼中的香港,像是另一個戰(zhàn)場。“在這夸張的城里,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這一口惡氣。”面對家庭,這個她自己的唯一茍存的世界,這是被迫的選擇。
孤身作戰(zhàn)的流蘇已經(jīng)做好準備付盡所有。她隨徐太太來,心理早就料想是柳原的意思,“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作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fēng)神?!?
范柳原自是不可相信的,但是若沒有一點勾心的計,沒有“一種風(fēng)情“,流蘇也不會動心罷。
他是個可怕可憐可愛的對手。
“你放心,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么樣的人看待,準沒錯。”他知道流蘇背著什么樣的負擔(dān),承著如何的壓力?!拔易约阂膊欢梦易约骸?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早已經(jīng)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zhí)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
兩個同是夾在大時代夾縫里的青年,一個看上去放蕩不羈,一個不被世俗所寬容,同是這樣尷尬的境地,好像是男方伸出手來了,那只手說,來吧,我們在一起。在我眼里,范柳原自是有優(yōu)勢讓她百轉(zhuǎn)千回的,但是他留住她——一個離了婚,死了前夫的女人,竟然是看到了她的心吧,像猛然間看到自己一樣,在厚厚的鏡子面前,有同樣的銳利面具,脆弱的矛盾的掙扎的無解的心,那是他自己,他知道那是他自己。
“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幸惶?,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但是流蘇卻不行,她不能像少女一樣撒開心思去追尋所謂的愛。她不能輸在這害人的愛上,她輸不起。她首要的任務(wù)不是捕獲一個男人,而是讓他把自己挽留,卻不能讓對方知道這贏得的標準是來自她內(nèi)心的顫抖。
“一個守候在外面的仆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薄傲魈K突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瞅著她”,“他背著人這樣穩(wěn)重,當眾卻喜歡放肆”“她如臨大敵,結(jié)果毫無動靜”。
范柳原既不乏如“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這樣交際男的甜言蜜語,也會在舞池里“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里接了過來”“異常地沉默”,在黑暗里,人性*往往能沒有顧及地蔓流一地。于是,范柳原深夜與一壁之隔的流蘇在電話里說“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保€說“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深夜里,他們?nèi)缣镆袄餂]有人注意的花草,競相開放,守著如月光般夢幻的愛,讓自己失去了方向。
然而,第二天,一切還是要從謹從密。別人喚她“范太太”,“柳原用手摸著下巴,微笑著道‘你別枉擔(dān)了這個虛名!’”,“歸根究底,他還是沒有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里來,帶了較優(yōu)的議和條件?!?
流蘇決定回上海,“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扎實的話”,范柳原什么也沒說,反倒自告奮勇地去送她?!傲魈K看得出他那閑適是一種自滿的閑適——他拿穩(wěn)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薄耙院笏羰潜粧仐壛?,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本來,一個女人上了一個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婬*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男人當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時雙料的婬*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流蘇的處境可想而知。她又不愿失了淑女的身份尋低三下四的職業(yè),“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十一月底,終于來了電報,要她回去。“白老太太長嘆一口氣道:‘既然是讓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么下賤么?她眼里掉下淚來。她已經(jīng)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她失敗了。”
重新回到原先的房間。在回港的第一個夜晚,范柳原在她的房間里說“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里比那邊看得更清楚些?!绷魈K猛然間驚醒,仿佛是感到在她回上海的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范柳原也是這樣的看月亮,不禁地想起她。又或者這是他想要她放下一切防備來愛他的唯一的辦法?!八麗鬯?。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繼而他吻了她,繼而他要去英國。
“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么?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zhuǎn)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
流蘇總是要被折磨的。“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彪m然范柳原走后她不用再提心吊膽捉摸他的心,但是一個人總歸是有些心慌的。以她現(xiàn)在不明確的身份地位。“她應(yīng)該躲著人,人也應(yīng)該躲著她?!蹦軌蚧秀钡臅r間一旦變長,人就會不自覺地敗給時間,敗給蒼白的自己?!耙婚g又一間——清苦的世界,明天她得記得換上幾只較強的燈泡?!?“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fā)瘋么?”“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的空虛?!?
范柳原走了沒幾天,戰(zhàn)爭終于來了,它帶著絕望的氣息,“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jīng)”,“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寬的,……肚子里也是空的……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
“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數(shù)不清的羅愁恨,全關(guān)在里面了?!钡诙?,意外地,范柳原坐軍用卡車來接她,“她抓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我相信,那一刻,他們的心是清透可見的。他們在避難所有這樣一段對話“柳原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呢。”他們也終于心心相對,不再在乎孰勝孰敗,孰優(yōu)孰劣?!皠e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zhàn)了,“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兩人一起回去家里?!澳┮恢换冶厨?,斜刺里穿出來,掠過門洞子里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睆U墟一樣的家和城市,似乎昭示了世界的本來面目,他們除了赤裸裸的彼此也無法再花俏下去。“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點斷墻頹峘,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的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么,其實是什么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fēng)。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風(fēng)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跟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于遇見了柳原?!谶@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康米〉闹挥兴蛔永锏倪@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個自私的男人,她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這是結(jié)局。
一座城的傾倒,成全了他們的私心。
“傳奇里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張愛玲用這樣一句話贊了離婚再嫁的流蘇,也仿佛預(yù)示了她也是某座城里作戰(zhàn)的那個人。
很愛她的小說,即使是在當時被說太個人,在如今看來,比起那些也寫個人情感文章的作家,她在那個動蕩不安,思想尚且不太開放的時代寫的東西還是不乏大氣的,個人的感情也絕沒有因為時代的殘酷而被壓制。她自己曾說“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之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癖缺點。世人原諒?fù)吒衲氖杩?,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在當時世人的眼里,她似乎是最低的,但是,如今再沒有人可以代替她原本是格格身份敢愛敢狠的我們最心愛的張愛玲先生。因為她體會到了世人對她的另眼,所以她會創(chuàng)造這樣脆弱美麗的流蘇,因為她愛了最懂她卻最終不能忠心不二的胡蘭成,所以,她會寫出像范柳原這樣愛得讓人可恨的男人。
傾了城又如何,她的城只能留給香港的那對平凡的夫婦,她還是最終另嫁了他人。
愛是否重要,這樣一個動心和試著得到的過程,經(jīng)常被復(fù)雜化了,我們除了抱著一心向善的態(tài)度之外又能如何呢?
聰惠如愛玲,一樣守不住的,她送了給范柳原和白流蘇,我們的感慨也只是空氣里那一樣抓不住的心緒,虛弱無力。
終究是否純粹好像也已經(jīng)被完美的結(jié)局麻痹。
生活里的愛總歸像一副銀筷子,是因為最初它好看才要,或是因為還可以用來吃飯,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