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沒走掉。陳清揚把我拽住,以偉大友誼的名義叫我留下來。她承認打我不對,也承認沒有好好待我,但是她說我的偉大友誼是假的,還說,我把她騙出來就是想研究她的結構。我說,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干嘛。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結構,這也是在她的許可之下。假如不樂意可以早說,動手就打不夠意思。后來她哈哈大笑了一陣說,她簡直見不得我身上那個東西。那東西傻頭傻腦,恬不知恥,見了它,她就不禁怒從心起。
我們倆吵架時,仍然是不著一絲。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料,倒是閃閃發(fā)光。我聽了這話不高興,她也發(fā)現(xiàn)了。于是她用和解的口氣說:不管怎么說,這東西丑得要命,你承不承認。
這東西好像個發(fā)怒的眼鏡蛇一樣立在那里,是不大好看。我說,既然你不愿意見它,那就算了。我想穿上褲子,她又說,別這樣。于是我抽起煙來。等我抽完了一支咽,她抱住我。我們倆在草地上干那件事。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以前,是一個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誘陳清揚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開頭有月光,后來月亮落下去,出來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那天晚上沒有風,山上靜得很。我已經和陳清揚做過愛,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點也不高興。因為我干那事時,她一聲也不吭,頭枕雙臂,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所以從始至終就是我一個人在表演。其實我也沒持續(xù)多久,馬上就完了。事畢我既憤怒又沮喪。
陳清揚說,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面前亮出了丑惡的男性*生殖器,絲毫不感到慚愧。那玩藝也不感到慚愧,直挺挺地從她兩腿之間插了進來。因為女孩子身上有這么個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這簡直沒有道理。以前她有個丈夫,天天對她做這件事。她一直不說話,等著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慚愧,自己來解釋為什么干了這些。可是他什么也沒說,直到進了監(jiān)獄。這話我也不愛聽。所以我說:既然你不樂意,為什么要答應。她說她不愿被人看成小器鬼。我說你原本就是小器鬼。后來她說算了別為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來這里,我們再試一遍。也許她會喜歡。我什么也沒說。早上起霧以后,我和她分了手,下山去放牛。
那天晚上我沒去找她,倒進了醫(yī)院。這事原委是這樣:早上我到牛圈門前時,有一伙人等不及我,已經在開圈拉牛。大家都挑壯牛去犁田。有個本地小伙子,叫三悶兒,正在拉一條大白牛。我走過去,告訴他,這牛被毒蛇咬了,不能干活。他似乎沒聽見。我劈手把牛鼻繩奪了下來,他就朝我揮了一巴掌。虧我當胸推了他一把,推了他一個屁股墩。然后很多人擁了上來,把我們擁在中間要打架。北京知青一伙,當?shù)厍嗄暌换?,抄起了棍捧和皮帶。吵了一會兒,又說不打架,讓我和三悶兒摔跤,三悶兒摔不過我,就動了拳頭。我一腳把三悶兒踢進了圈前的糞坑,讓他沾了一身牛屎。三悶兒爬起來,搶了一把三齒要砍我,別人勸開了。
早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晚上我放?;貋恚犻L說我毆打貧下中農,要開我的斗爭會。我說你想借機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我還說要聚眾打群架。隊長說他沒想整我,是三悶兒的娘鬧得他沒辦法。那婆娘是個寡婦,潑得厲害。他說此地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后來他說,不開斗爭會,改為幫助會,讓我上前面去檢討一下。要是我還不肯,就讓寡婦來找我。
會開得很亂。老鄉(xiāng)們七嘴八舌,說知青太不像話,偷雞摸狗還打人。知青們說放狗屁,誰偷東西,你們當場拿住了嗎?老子們是來支援邊疆建設,又不是充軍的犯人,哪能容你們亂栽贓。我在前面也不檢討,只是罵。不提防三悶兒的娘從后面摸上來,抄起一條沉甸甸的拔秧凳,給了我后腰一下,正砸在我的舊傷上,登時我就背過去了。
我醒過來時,羅小四領了一伙人吶喊著要放火燒牛圈,還說要三悶兒的娘抵命。隊長領了一幫人去制止,副隊長叫人抬我上牛車去醫(yī)院。衛(wèi)生員說抬不得,腰桿斷了,一抬就死。我說腰桿好像沒斷,你們快把我括走??墒钦l也不敢肯定我的腰桿是斷了還是沒斷。所以也不敢肯定我會不會一抬就死。我就一直躺著。后來隊長過來一問,就說:快搖電話把陳清揚叫下來,讓她看看腰斷了沒有。過了不一會兒,陳清揚披頭散發(fā)眼皮紅腫地跑了來,劈頭第一一句話就是:你別怕。要是你癱了,我照顧你一輩子。然后一檢查,診斷和我自己的相同。于是我就坐上牛車,到總場醫(yī)院去看病。
那無夜里陳清揚把我送到醫(yī)院,一直等到腰部X光片子出來,看過認為沒問題后才走。她說過一兩天就來看我,可是一直沒來。我住了一個星期,可以走動了,就奔回去找她。我走進陳清揚的醫(yī)務室時,身上背了很多東西,裝得背簍里冒了尖。除了鍋碗盆瓢,還有足夠兩人吃一個月的東西。她見我進來,淡淡地一笑,說你好了嗎?帶這些東西上哪兒?
我說要去清平洗溫泉。她懶懶地往椅子上一仰說,這很好。溫泉可以治舊傷。我說我不是真去洗溫泉,而是到后面山上住幾天。她說后面山上什么都沒有,還是去洗溫泉吧。
清平的溫泉是山凹望一片泥坑,周圍全是荒草坡。有一些病人在山坡上搭了窩棚,成年住在那里,其中得什么病的都有。我到那里不但治不好病,還可能染上麻瘋。而后面荒山里的低洼處溝谷縱橫,疏林之中芳草離離,我在人跡絕無的地方造了一間草房,空山無人,流水落花,住在里面可以修身養(yǎng)性*。陳清揚聽了,禁不住一笑說:那地方怎么走?也許我去看看你。我告訴她路,還畫了一張示意圖,自己進山去了。
我走進荒山,陳清揚沒有去看我。旱季里浩浩蕩蕩的風刮個不停,整個草房都在晃動。陳清揚坐在椅子上聽著風聲,回想起以往發(fā)生的事情,對一切都起了懷疑。她很難相信自己會莫名其妙地來到這極荒涼的地方,又無端地被人稱作破鞋,然后就真的搞起了破鞋。這件事真叫人難以置信。
陳清揚說,有時候她走出房門,往后山上看,看到山丘中有很多小路婉蜒通到深山里去。我對她說的話言猶在耳。她知道沿著一條路走進山去,就會找到我。這是無可懷疑的事。但是越是無可懷疑的事就越值得懷疑。很可能那條路不通到任何地方,很可能王二不在山里,很可能王二根本就不存在。過了幾天,羅小四帶了幾個人到醫(yī)院去找我。醫(yī)院里沒人聽說過王二,更沒人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那時節(jié)醫(yī)院里肝炎流行,沒染上肝炎的病人都回家去療養(yǎng),大夫也紛紛下隊去送醫(yī)上門,羅小四等人回到隊里,發(fā)現(xiàn)我的東西都不見了,就去問隊長可見過王二。隊長說誰是王二?從來沒聽說過。羅小四說前幾天你還開會斗爭過他,尖嘴婆打了他一板凳,差點把他打死。這樣提醒了以后,隊長就更想不起來我是誰了。那時節(jié)有一個北京知青慰問團要來調查知青在下面的情況,尤其是有無被捆打逼婚等情況,因此隊長更不樂意想起我來。羅小四又到十五隊問陳清揚可曾見過我,還閃爍其詞地暗示她和我有過不正當?shù)年P系。陳清揚則表示,她對此一無所知。
等到羅小四離開,陳清揚就開始糊涂了。看來有很多人說,王二不存在。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這里。大家都說存在的東西一定不存在,這是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騙局。大家都說不存在的東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這個名字是從哪里來的?陳清揚按捺不住好奇心,終于扔下一切,上山來找我來了。
我被尖嘴婆打了一板凳后暈了過去,陳清揚曾經從山上跑下來看我。當時她還忍不住哭了起來,并且當眾說,如果我好不了要照顧我一輩子。結果我并沒有死,連癱都沒癱,這對我是很好的事,可是陳清揚并不喜歡。這等于當眾暴露了她是破鞋。假如我死,或是癱掉,就是應該的事,可是我在醫(yī)院里只住了一個星期就跑出來。對她來說,我就是那個急匆匆從山上趕下去的背影,一個記憶中的人。她并不想和我做*愛,也不想和我搞破鞋,除非有重大的原因。因此她來找我就是真正的破鞋行徑。
陳清揚說,她決定上山找我時,在白大褂底下什么都沒穿。她就這樣走過十五隊后面的那片山包皮。那些小山上長滿了草,草下是紅土。上午風從山上往平壩里吹,冷得像山上的水,下午風吹回來,帶著燥熱和塵土。陳清揚來找我時,乘著白色*的風。風從衣服下面鉆進來,流過全身,好像愛撫和嘴唇。其實她不需要我,也沒必要找到我。以前人家說她是破鞋,說我是她的野漢子時,她每天都來找我。那時好像有必要,自從她當眾暴露了她是破鞋,我是她的野漢子后,再沒人說她是破鞋,更沒人在她面前提到王二(除了羅小四)。大家對這種明火執(zhí)杖的破鞋行徑是如此的害怕,以致連說都不敢啦。
關于北京要來人視察知青的事,當?shù)孛總€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前些日子在放牛,早出晚歸,而且名聲不好,誰也不告訴找,后來住了院,也沒人來看找。等到我出院以后,就進了深山。在我進山之前,總共就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陳清揚,她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另一個是我們隊長,他也沒說起這件事,只叫我去溫泉養(yǎng)病。我告訴他,我沒有東西(食品炊具等等),所以不能去溫泉。他說他可以借給我。我說我借了不一定還,他說不要緊。我就向他借了不少家制的臘肉和香腸。
陳清揚不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她不關心,她不是知青,隊長不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他以為我已經知道了。他還以為我拿了很多吃的東西走,就不會再回來。所以羅小四問他王二到哪兒去了時,他說:王二?誰叫王二?從沒聽說過。對于羅小四等人來說,找到我有很大的好處,我可以證明大家在此地受到很壞的待遇,經常被打暈。對于領導來說,我不存在有很大的便利,可以說明此地沒有一個知青被打暈。對于我自己來說,存在不存在沒有很大的關系。假如沒有人來找我,我在附近種點玉米,可以永遠不出來。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對自己存不存在的事不太關心。
我在小屋里也想過自己存不存在的問題。比方說,別人說我和陳清揚搞破鞋,這就是存在的證明。用羅小四的話來說,王二和陳清揚脫了褲子干。其實他也沒看見。他想像的極限就是我們脫褲子。還有陳清揚說,我從山上下來,穿著黃軍裝,走得飛快。我自己并不知道我走路是不回頭的。因為這些事我無從想像,所以是我存在的證明。
還有我的小和尚直挺挺,這件事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我始終盼著陳清揚來看我,但陳清揚始終沒有來。她來的時候,我沒有盼著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