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qū)懙脑u論,突然翻出來,覺得真可愛:
小波的讀者之于小波,有點像他在《愛你就像愛生命》里提到,“歌需要美,可美不需要歌”。我們這一代讀者,跨入21世紀才獲得成*人許可,之前或多或少,曾 在少年被窩里偷偷掀開一角,那感覺正如冷不丁被天光貫通由頂至踵,巨大聲音宣布“歡迎來到王小波世界”。來不及,怎么也來不及,趕不上他那只大個子在生之 牢籠輾轉(zhuǎn)、在愛內(nèi)盤旋的時光。八十年代后的王小波門下走狗們,沒機會參與他在南周、三聯(lián)的論戰(zhàn),那是“活生生的”王小波。眼睜睜看他最后上升,冉冉,讀出 金——銀——銅——難以抵達的鐵。是的,在我們抵達之前,小波已不需要我們。
“在我小時候,話語好像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雞皮疙瘩;但不管怎么說吧,人來到世間,仿佛是來游泳的,遲早要跳進去?!薄肚嚆~時代·萬壽寺》幾乎是小波這句話的寫照,遨游并溺死于其中的讀者想必不在少數(shù)。
他內(nèi)心那樣火星亂冒的狂歡,有如萬花筒般無數(shù)倒影正在其中,薛嵩,紅線,寨兵,小妓女,老妓女,男刺客,女刺客,失憶者,失憶者的妻子……他們誰都是,他 們又只是一個。又如長安古城忽淋鵝毛大雪,遇物賦象,隨風飄零,每一個細節(jié)的變動都增多一種可能性*,不得志的失憶者反復提交的性*器考研究報告映射進古老時 代是吊在竹篾條上的巨大龜|頭。人物始終是失憶者的一枚棋子,失憶者又是小波的一枚棋子,整個棋局無法溯源,因為向前向后,都有太多可能性*延展。頗似小波酷 愛的卡爾維諾,一樣時空倒錯,折射現(xiàn)實,出入口無數(shù)。
“實際上,真正錯動變形的不是別的,而是我。這是我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就不能說,我在寫的是不存在的風景?!彼中U橫又巧妙,叫你的閱讀里解繩解得滿頭大 汗。這不僅是青銅時代的觀點,也是他對小說的觀點:“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又可以拒絕任一時間,任一地點,拒絕任何一人。假如 不是這樣,又何必要有小說呢?!?
就個人體驗而言,時代三部曲中,除《青銅時代·萬壽寺》外,最偏愛《黃金時代》:為了偉大友誼,我們做*愛吧。這是小痞子知青王二編出來哄又漂亮又高文憑的 陳清揚上床的理由。小波為陳清揚找到許多借口,接近是為了解去破鞋頭銜,發(fā)生關系是為了偉大友誼,當王二失蹤僅對她有意義時,她發(fā)現(xiàn)世界遺忘王二,王二沒 有遺忘她。她不顧一切奔上山去,只有性*的理由,未免感覺蒼白,因此即使天當被蓋地當蘆來野合,激*情時也要“死咬嘴唇”,不讓歡樂逸出喉嚨。真正讓她繳槍鎩 羽的一刻,是王二扛她上山,“天上白云匆匆”,山里只有兩個人,她在他肩膀上亂扭亂動,被王二結(jié)結(jié)實實在屁股上打了兩下,“火燒火燎的感覺”慢慢飄散。
“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全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小波向來洗盡自戀與矯情,也從不刻意求詩化。那種語言就鏗鏗站在天地間,“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當年讀到這一段,確是渾身為之一震。在那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 巴掌后,她結(jié)結(jié)實實揣知他的心意,就結(jié)結(jié)實實成了他的女人。所有用以過渡到愛的借口瞬間破碎了,性*只有到此刻,遇見愛,才現(xiàn)出它的真正意義?!岸疫@件事 永遠不能改變”。
談到小波,我向來自恃筆拙,不敢妄論,但不吐不快,雖知道寫出來,也不會令波門增色*一分,但總是對王小波及其“門下走狗”們的一次敬禮。你聽吶,那死者正在天上笑。在你抵達之前,他早完成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