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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基督山伯爵

[法] 大仲馬 /

神秘師兄 上傳

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會的兩個青年,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和弗蘭茲·伊皮奈男爵,到了佛羅倫薩。他們約定好了來觀看那一年的羅馬狂歡節(jié),弗蘭茲事先說 定充當(dāng)阿爾貝的向?qū)?,因?yàn)樗罱@三四年來一直住在意大利。在羅馬度狂歡節(jié)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尤其是如果你不愿意在呸布爾廣場或凡西諾廣場上過夜。所 以他們寫信給愛斯巴廣場倫敦旅館的老板派里尼,吩咐為他們保留幾個舒適的房間。派里尼老板回信說,他只有兩間寢室和一間內(nèi)房,在三樓上,租金很低廉,每天 只要一個路易。他們接受了這個條件,但為了盡可能好好地利用空暇的時間,阿爾貝就動身到那不勒斯去游覽。而弗蘭茲則留在佛羅倫薩。在這兒過了幾天以后,他 去過那家叫卡西諾的俱樂部,并且在佛羅倫薩的幾家貴族家里過了兩三個夜晚,在他訪問了波拿巴的搖籃科西嘉以后,他忽然想去訪問一下拿破侖的監(jiān)禁地厄爾巴 島。
一天傍晚,他解開一艘拴在里窩那港內(nèi)鐵環(huán)上的小船,跳到船上,用他的披風(fēng)裹住身體,在船里躺下,對船員們說:“開到厄爾巴島去!”小船就飛也似的駛出 了港口,第二天早晨,弗蘭茲便在費(fèi)拉約港棄舟登岸。在沿著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足跡走過一遍以后,他又在島上游覽了一番,然后重新上船,向馬西亞納駛?cè)?。兩?時以后,他在皮亞諾扎上岸,他曾聽人煞有介事地說過,那兒到處都是紅色*的鷓鴣。但打獵的成績卻不佳,他只打下來幾只鷓鴣,于是他如同每一個失敗的獵人一 樣,回到船上就大發(fā)脾氣。
“啊,如果大人愿意,”船長說,“您可以找到一個絕對好的地方打獵?!?
“在哪兒?”
“您看見那個島了嗎?”船長指著聳立在蔚藍(lán)色*的海面上一片圓錐形狀的島嶼說。
“嗯,這是什么島?”
“基督山島?!?
“可是我沒有在這個島上打獵的許可證呀?!?
“大人不必要許可證,因?yàn)槟莻€島上沒人居住?!?
“啊,真的!”青年說,“地中海上竟有一個荒島,真是一件怪事?!?
“這是很自然,小島上是一大堆巖石,島上沒有一畝可耕的土地。”
“這個島歸屬哪個國家?”
“屬于托斯卡納?!?
“那兒可以打到什么?”
“數(shù)不盡的野山羊。”
“我想它們大概是靠舔石頭過日子吧。”弗蘭茲懷疑地笑了笑說。
“不,石縫里可以長出小樹,它們可以啃嫩葉吃?!?
“我睡在哪兒呢?”
“岸上的巖洞,或者裹上披風(fēng)睡在船上,而且,要是大人高興的話,我們可以打完獵以后馬上就走。我們夜里白天都一樣能航行,如果風(fēng)停了,我們可以用槳。”
弗蘭茲覺得和他同伴會聚的日子還早,而且在羅馬的寓所也沒什么別的麻煩,所以他就接受了這個建議。一聽說他同意了,水手們就互相低語了幾句?!拔?,”他問道,“怎么?還有什么困難嗎?”
“不?”船長答道?!暗覀兊酶嬖V大人知道,那個島很不安全。”
“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基督山雖然沒有人在上面住,但偶爾也被走私販子和海盜用作避難所,他們都是從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來的。假如有人告我們曾到過那兒,那么我們回到里窩那的時候,就得上檢疫所扣留六天?!?
“見鬼!那就得好好考慮考慮了!六天正好是上帝創(chuàng)世用的時間。伙計(jì)們,這個時間是不是太長了一點(diǎn)。”
“但誰會去報(bào)告大人到過基督山呢?”
“噢,我肯定不會?!备ヌm茲喊道。
“我也不,我也不!”水手們同聲說。
“那么就轉(zhuǎn)舵向基督山?!?
船長下了幾個命令,船頭開始朝那個島調(diào)轉(zhuǎn)過去,不多會兒小船便朝著那個方向駛過去。弗蘭茲等船一切都調(diào)整好,船帆鼓起了風(fēng),四個水手站定了位置,三個 在船頭,一個在船尾,然后又重新接上話頭?!吧w太諾,”他對船長說,“你跟我說基督山是海盜的一個避難所,我想他們可并不象山羊那么好玩吧?!?
“是大人,話沒錯?!?
“我知道確實(shí)有走私販子,但我想,自從阿爾及爾被攻克,攝政制度被摧毀以來,海盜只是庫柏和瑪里亞特上尉的傳奇小說中的人物了吧?!?
“大人有所不知,海盜確實(shí)有,就象現(xiàn)在還有強(qiáng)盜一樣——大家不是都以為強(qiáng)盜已經(jīng)讓教皇利奧十二世滅絕了嗎?可是他們天天還在羅馬的城門口搶劫來往過客。難道大人沒有聽說過,六個月前,法國代理公使在離韋萊特里五百步的距離里內(nèi)被搶的那件事嗎?”
“噢,是的,我聽說過?!?
“那么好,如果大人也象我們一樣一直生在里窩那,您就會常常聽人說,一艘小商船,或是一艘英國游艇,本來是要開到巴斯蒂亞、費(fèi)拉約港,或契維塔·韋基 亞去的,結(jié)果卻沒了影兒。誰也不知道那條船出什么事了,肯定是觸到巖石上沉沒了。哼,它碰上的這塊巖后大概是一艘又長又狹的船,船上有六個人或者八個人, 他們趁著一個風(fēng)高月黑的晚上,不知在哪一個荒涼的小島附近襲擊了它,搶劫了它,就象強(qiáng)盜在一處樹林的拐角上搶劫一輛馬車一樣?!?
“但是,”裹緊了披風(fēng)躺在小船里的弗蘭茲問道,“那些遭搶的人為什么不向法國、撒丁,或是托斯卡納zheng府去控告呢?”
“為什么?”蓋太諾微笑起來。
“是的,為什么?”
“因?yàn)樗麄兿仁前逊纤兴麄冇X得值得拿的東西都搬到他們自己的小船上,然后把船員的手腳都綁起來,往每個人的脖子上都綁上一個二十四磅重的鐵球, 在帆船底上鑿一個大洞,然后就離開。十分鐘以后,帆船就開始前后左右地?fù)u蕩起來,然后就向下沉,一會兒往這邊傾倒,一會兒又往那一邊傾倒。幾番沉浮后,突 然間放出大炮一樣的一聲巨響——這是甲板里的空氣爆炸了。一會兒,排水孔里就象鯨魚的噴水口一樣噴出水來,帆船最后哼哼一聲,打幾個轉(zhuǎn)轉(zhuǎn),就不見了,只在 水面上形成了一個大漩渦,于是一切就都完了。僅五分鐘之內(nèi),只有上帝的眼睛才看得到帆船究竟躺在海底的哪一個角落?,F(xiàn)在你明白了,”船長大笑著說,“為什 么沒有人去向zheng府去控告,為什么帆船到不了港的原因了吧?”
要是蓋太諾在提議去島上行獵以前講了這番話,弗蘭茲在接受他的建議時大概會猶豫一下,但是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他認(rèn)為后退就是示弱。有些人不會輕率地 自甘冒險(xiǎn),但假如有危險(xiǎn)臨頭,卻能處之泰然,他便是那種人。有些人十分鎮(zhèn)定果敢,他們把危險(xiǎn)看成是決斗時的敵手,他們琢磨它的動作,研究它的路數(shù),他們的 后退不過是為了喘息一下而已,并不是表示懦怯。他們表示捕捉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地方,而一下置敵人于死地,他也是那種人?!昂撸 彼f,“我游遍了西西里和 卡拉布里亞,我在愛琴海上曾經(jīng)航行過兩個月,什么海盜強(qiáng)盜我連影子都從沒見過一個?!?
“我給大人講多些,并不是要您改變計(jì)劃,”蓋太諾答道,“只是您問到我,我就回答您,如此而已?!?
“是的,我親愛的蓋太諾,你講這些很有趣,我希望能好好地玩味玩味。往基督山開吧?!?
風(fēng)勢很猛,小船以每小時六七海里的速度前進(jìn)。他們十分快地接近航行的目的地。當(dāng)他們接近那個島的時候,它象是從海底里冒出來的一個龐然大物,透過明凈 天際下的薄暮余輝,他們辨得出巖石一塊一塊地堆積在一起,象一座彈藥庫里的炮彈一樣;石縫里則生長著青綠色*的灌木和小樹。至于水手們,表面上看似十分平 靜,但顯然都十分警惕,小心翼翼的注視著展開在他們前面的玻璃般光潔的海面。海面上只能看到幾艘漁船和船上的白帆。當(dāng)他們離基督山只有十五哩的時候,太陽 開始沉落到科西嘉的后面,科西嘉的群山在天空的襯托下劃出明晰輪廓,雄勁地呈現(xiàn)出崢嶸的山峰。這座大巖山象巨人亞達(dá)麥斯脫似的氣勢洶洶地俯視著小船,遮住 了太陽,而太陽又染紅了它的山巔。-陰-影漸漸從海上升起,好似在驅(qū)逐落日的余輝。最后,太陽的余輝駐足在山頂上,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把山頂染得火紅,如同 一座火山頂。然后,-陰-影漸漸吞蝕了山頂,象它剛才吞蝕山腳一樣,于是整個島子現(xiàn)在變成了一座灰蒙蒙的山,愈來愈-陰-沉。半小時后,黑夜就完全籠罩了。
好在海員們常走這些航線,熟悉托斯卡納群島一帶的每一塊礁石。畢竟在這樣的昏黑之中,弗蘭茲并不那么鎮(zhèn)定自若??莆骷卧缫芽床灰娏?,基督山也不知隱蔽 在了何處,可水手們卻象大山貓一樣,能暗中識物,并且掌舵人也沒有顯露出絲毫猶豫。太陽落山后一個鐘頭了,弗蘭茲好象覺得在左側(cè)四分之一哩處看到一大堆黑 乎乎的東西,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為了怕把一片浮云錯認(rèn)作陸地而引起水手們的嘲笑,他一直保持著沉默。突然間,那里出現(xiàn)一大片光,陸地或許會象一片云,但火光卻不可能是一顆殞星。
“這片光是什么?”他問。
“別出聲!”船長說,“是火光。”
“可你告訴我島上沒人住呀!”
“我說上面沒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說過有時它是走私販子港口?!?
“而且還有海盜?”
“還有海盜,”蓋太諾把弗蘭茲的話重復(fù)一遍。“就是因?yàn)槟?,我才吩咐駛過那個島,所以您也可以看到,那片火光現(xiàn)在在我們身后了?!?
“但這個火光,”弗蘭茲又說,”在我看來,倒是不必讓我們警惕反而應(yīng)當(dāng)讓我們放心,凡是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的人是不會燒火的呀。”
“噢,這倒不見得,”蓋太諾說,”如果您能在黑暗中猜到這個島的方位,您就會知道,那一片火光從側(cè)面或從皮亞諾扎島那邊看過去是望不見的,只有從海面上才看得到。”
“那么,你認(rèn)為這一片火光等于是說有不速之客在島上嗎?”
“我們正要把這事弄明白?!鄙w太諾回答,他的眼睛盯著這顆島上之星。
“你怎么弄明白呢?”
“您呆會兒就知道了?!?
蓋太諾和他的伙計(jì)們開始商量起來。五分鐘以后,他們采取了一個行動,把小船掉過頭來。他們朝來時的方向轉(zhuǎn)回去,幾分鐘以后,就不見火光了,一片隆起的 高地遮住了它。掌舵人又改變了小帆船的方向,船就急速地向島子靠攏過去,不久就離島只有五十步之遙了。蓋太諾扯落了船帆,小船就停了下來。所有這一切都在 沉默中完成,自從他們改變方向以來,就不曾再說過一個字。
這次前來行獵是蓋太諾提議的,所以他自動負(fù)起全責(zé)。四個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同時都把他們的槳準(zhǔn)備好,以便隨時可以劃開去。在這一點(diǎn),靠了黑暗幫忙,大概是做起來不難。至于弗蘭茲,他極其冷靜地檢查了一下他自己的武器。
他有兩支雙銃槍和一支馬槍。他上了子彈,望著槍機(jī),靜靜地等著。這時,船長已脫掉他的背心和襯衫,緊了緊他的褲子;他原來就赤著腳,所以根本沒有鞋襪 可脫。完成這些以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一個要大家保持肅靜的動作,就一點(diǎn)兒聲響沒有地滑入海里,極其小心的游向岸邊,沒有一絲哪怕最輕微的動靜。只有 從那條閃著磷光的水痕才能跟蹤到他。這道水痕跡一會兒也不見了;顯然他已上了岸。在半個小時內(nèi),船上的每一個人都一動不動,當(dāng)那道發(fā)光的水痕又出現(xiàn)時,他 用力劃了兩劃就回到了船上。
“怎么樣?”弗蘭茲和水手們齊聲問。
“他們是些西班牙走私販子,”他說,“兩個科西嘉強(qiáng)盜也和他們在一起?!?
“科西嘉強(qiáng)盜怎么會和西班牙走私販子一起在這兒呢?”
“唉!”船長用基督教徒般的悲天憫人的口吻回答說,“我們應(yīng)該永遠(yuǎn)互相幫助。強(qiáng)盜常常讓憲兵和馬槍兵逼得走投無路。唉,他們看到一條小船,而船上是象 我們這樣的好人,他們就來要求我們庇護(hù)。對于一個走投無路的可憐蟲,你怎么能拒絕幫忙呢?我們就收留了他們。而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我們就駕船到海上來。我 們并不因此破費(fèi)什么,但卻救了一個相同命運(yùn)人的性*命,或至少使一個伙伴獲得了自由,而他,一有機(jī)會就會報(bào)告我們,指示一個安全地點(diǎn),使我們可以把貨物順順 利利地卸到岸上?!?
“??!”弗蘭茲說,“那么你偶爾也干點(diǎn)走私的活了,蓋太諾?”
“閣下,人總得什么都干一點(diǎn)兒,我們總得要過日子哪。”
對方帶著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回答說。
“那么你認(rèn)識基督山島上現(xiàn)在那些人羅?”
“哦,是的,我們水手就象是互濟(jì)會會員,可憑某種暗號互相認(rèn)識的?!?
“如果我們上岸去,你認(rèn)為不要緊嗎?”
“一點(diǎn)用不著害怕!走私販子不是強(qiáng)盜?!?
“但那兩個科西嘉強(qiáng)盜呢?”弗蘭茲說道,心中盤算著危險(xiǎn)的可能性*。
“哦!”蓋太諾說,“他們做強(qiáng)盜可不是他們的錯,那是當(dāng)局的錯?!?
“怎么會呢?”
“他們被追得走投無路,就因?yàn)椤艘粋€瓢兒’,而當(dāng)局似乎認(rèn)為科西嘉人的天性*里不該有復(fù)仇的念頭似的。”
“你這‘摘了一個瓢兒’是什么意思,是指暗殺了一個人嗎?”弗蘭茲繼續(xù)刨根問底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他們殺了一個仇人,那和普通的暗殺可大不相同。”船長答道。
“好吧,”青年說,“那么我們?nèi)フ埱筮@些走私販子和強(qiáng)盜的接待吧。你認(rèn)為他們肯嗎?”
“一定肯的。”
“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加上那兩個強(qiáng)盜,一共六個?!?
“正和我們相等,那么他們假如要找麻煩,我們也能夠?qū)Ω端麄?。我最后再對你說一遍,到基督山去吧。”
“是,但閣下得允許我們采取某種預(yù)防措施?!?
“只管做吧,要象斯托一樣的聰明和尤利西斯一樣的慎重。我不但允許,而且還鼓勵你這樣做?!?
“那么,別出聲!”蓋太諾說。
每一個人都不再作聲了。象弗蘭茲這樣一個看事明了的人,知道所處的位置很重要,他現(xiàn)在是孤零零地獨(dú)自和一群水手在黑暗里,他并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沒有理 由要盡忠于他;他們知道他身上藏著幾千法郎;他們曾查看他的武器,他那幾支槍非常漂亮,當(dāng)他們查看的時候即使說不帶著嫉妒,至少卻充滿著好奇心,另一方 面,他就要上岸了,除了這些人以外,他再無其他任何的保護(hù),這個島雖然有著一個非常富于宗教色*彩的名字,但在弗蘭茲看來,這些走私販子和強(qiáng)盜除了給他以被 釘在十字架上的待遇外,似乎不會給他什么別的接待,帆船被鑿的那種故事,在白天聽來難以相信,但在夜里想來卻似乎非??赡?。處在這兩種想象的危險(xiǎn)之間,他 眼睛不敢離開船員,手不敢離開槍。
水手們扯起了帆,帆船正破浪前進(jìn)。弗蘭茲的眼睛現(xiàn)在已比較習(xí)慣了黑暗,他可以在黑暗中辨別出小船沿著它航行的那個巨人般的花崗石;然后,轉(zhuǎn)過一塊巖石,他看到了明亮的火光,火光周圍坐著五六個人?;鹧嬲樟亮税俨街畠?nèi)的海面。
蓋太諾沿著光圈的邊緣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線之外;就這樣,當(dāng)他們駛到火光正面的時候,他就筆直地駛?cè)牍馊Φ闹行模炖锍鹆艘皇诐O歌,他的伙計(jì) 們也同聲合唱著。歌聲一響,坐在火堆周圍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過來,他們的眼睛死盯著小船,顯然是在判斷和推測來者的情況和意圖的。
不久,他們象是滿意地得到了答案,又回到(只剩一個人還站在岸邊)了他們的火堆那兒,火堆上正烤著一整只野山羊。當(dāng)小船距岸二十步之內(nèi)時,灘頭上的那 個人就把他的馬槍做了一個哨兵遇見巡邏兵的姿勢,并用撒丁語喊道:“哪一個?”弗蘭茲冷靜地把手指按在槍機(jī)上。蓋太諾同這個人交談了幾句,這幾句話那位游 客雖然不懂,但一聽便知是在講他。
“閣下愿不愿報(bào)一下姓名?”船長道。
“不要講出我的名字來,只說我是一個來游玩的法國旅客就得了?!?
蓋太諾把這個答復(fù)轉(zhuǎn)達(dá)了以后,哨兵就對坐在火堆旁邊的一個人發(fā)了一聲命令,那個人就站起來消失在巖石堆里了。
誰都沒有講話,每個人似乎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弗蘭茲正忙著上岸的準(zhǔn)備,水手們正忙著收帆,走私販子們正忙著烤他們的野山羊,但在這一切互不相關(guān)的動作 之中,他們顯然互相在打量著對方。那個走開的人突然從他離開的那個地方的對面回來了;他向那哨兵示意,那哨兵就轉(zhuǎn)向小船,喊出了“Saccommodi” 這個字?!埃樱幔悖悖铮恚恚铮洌椤边@個意大利字是無法翻譯的,它的意思同時包皮含著:“來吧,請進(jìn),歡迎光臨,只當(dāng)在你自己家里一樣,你就是家里的主人?!?這個字就象莫里哀那句土耳其語一樣,使那些醉心于貴族的小市民大為吃驚,因?yàn)樗だǖ膬?nèi)容太多了。水手們不等對方發(fā)出第二聲邀請,就用槳猛劃了四下,小 船便到了岸邊。蓋太諾一躍上岸,和那哨兵交談了幾句,接著他的伙計(jì)們也上了岸,最后才輪到弗蘭茲。他把一支槍背在自己的肩頭,另一支由蓋太諾背著,而他的 馬槍則由一個水手拿著。他的服裝半似藝術(shù)家,半似花花公子,并沒有引起對方的懷疑,因此也沒有惹起什么不安。小船已系在岸邊,他們向前走了幾步,找到了一 塊舒適的露宿地點(diǎn),但他們所選擇的地點(diǎn)顯然不合那個當(dāng)哨兵的走私販子的心意,因?yàn)樗舐暫暗溃骸罢埬銈儎e在那兒?!?
蓋太諾低聲道了一聲歉,便向?qū)γ孀呷?,有兩個水手已在火堆上點(diǎn)燃了火把,照著他們向前走。他們約莫前進(jìn)了三十步左右,便在一小堆巖石環(huán)繞的空地上停了 下來,空地里的座位已準(zhǔn)備好了,象哨兵的崗?fù)ひ粯印K闹艿膸r石縫里生長著幾株矮小的橡樹和繁密的金娘花叢。弗蘭茲用火把向下照了一下,借著火光可以看到一 堆灰燼,說明這個隱蔽的地方并不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而無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訪問者在基督山的駐足之一。至于他以前的種種預(yù)測,在他登陸以后,看到那批主人的 無所謂的——即使不算是友誼的——態(tài)度以后,他的成見已經(jīng)打消了,或更準(zhǔn)確一點(diǎn)說,是因?yàn)榭吹搅四侵簧窖颍灾滤哪铑^已轉(zhuǎn)到食欲上去了。他向蓋太諾提起 了這一點(diǎn),蓋太諾回答說,準(zhǔn)備晚餐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因?yàn)樗麄兊拇镉忻姘?、酒和半打鷓鴣,只要生起一堆火來烤熟它們就得了。
“而且,”他又說,“假如他們烤肉的香味引誘了您,我可以拿兩只鳥去跟他們換一塊肉來?!?
“你倒象是個天生的外交家,”弗蘭茲答道,“去試試看吧?!?
這時,水手們已拾了許多枯枝,生起一堆火來。弗蘭茲嗅著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船長帶著一種神秘的神色*回來了。
“怎么樣,”弗蘭茲問道,“有什么新情況?他們拒絕了嗎?”
“正巧相反,”蓋太諾答道,“他們的頭兒是位法國青年,就請您去和他一同用晚餐?!?
“哦,”弗蘭茲說,“這位頭兒倒非??蜌猓铱匆膊槐鼐芙^吧,特別是我還要帶我那一份晚餐去?!?
“噢,不必了,他的晚餐豐富得很呢,只是他有一個附帶的條件方能請您到他的家里去?!?
“他的家!難道他在這兒蓋了所房子嗎?”
“不,但反正他有個非常舒適的住處,這是他們說的?!?
“那么你認(rèn)識這位頭兒了?”
“我聽人說起過他?!?
“是說好還是壞?”
“兩者兼而有之?!?
“見鬼!是什么條件呢?”
“您得蒙住眼睛,直到他親自吩咐您的時候才可以把綁帶取下來?!备ヌm茲望著蓋太諾,想知道他對于這個建議是怎么看的。“啊,”他猜到了弗蘭茲的想法,就回答說,“我知道這是值得考慮一下的?!?
“假如你處在我的位置,你怎么辦呢?”
“我,我是光棍一條,沒什么怕失去的,我當(dāng)然去?!?
“你會接受嗎?”
“我會接受的,就算是出于好奇心吧?!?
“那么,這位頭兒有什么非常奇特之處嗎?”
“聽著,”蓋太諾壓低了嗓音說道,“我不知道他們說得是不是真的,”他停下來,看看附近有沒有人。
“他們怎么說?”
“說這位頭兒住在一個巖洞里,同這個洞一比,庇梯宮簡直算不了什么了?!?
“胡說!”弗蘭茲說著就又坐了下來。
“這不是胡說,是真的。圣·弗狄南號的舵手卡瑪曾經(jīng)進(jìn)去過一次,他出來以后驚奇得了不得,發(fā)誓說那么多的金銀珠寶只有在童話里才聽說過?!?
“你知不知道,”弗蘭茲說,“假如這種事是真的,你這不是領(lǐng)我到阿里巴巴的寶窟里去了嗎?”
“我只是把聽到的話告訴您而已?!?
“那么你勸我答應(yīng)他嗎?”
“噢,我可沒那樣說,閣下盡可悉聽尊便。這種事我可不敢勸您?!?
弗蘭茲想了一下,覺得一個人既然那么有錢,是決不會想來搶他腰中的區(qū)區(qū)之?dāng)?shù)的;既然等著他的是一頓美餐,他就接受了。蓋太諾帶著他的答復(fù)走了。弗蘭茲 是很審慎的,很希望盡可能多知道些關(guān)于他這位東道主的一切。在對話的時候,他注意到一個水手坐在旁邊,在一本正經(jīng)地翻弄著鷓鴣,帶著一種很忠于職守的神 氣,于是他轉(zhuǎn)向這個水手,問這些人是怎么來的,因?yàn)楦究床灰娪惺裁捶?
“那個大可不必?fù)?dān)心,”那水手回答說,“我知道他們的帆船在哪兒?!?
“是艘非常漂亮的帆船嗎?”
“如果叫我去環(huán)航全球,我只要這么一艘船就足夠了。”
“它的載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噸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風(fēng)浪。是英國人所謂的那種游艇。”
“在哪兒造的?”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它是一條熱那亞船?!?
“但一個走私販子們的頭兒,”弗蘭茲又說道,“怎么敢到熱那亞去定造一艘這樣的船呢?”
“我沒說那船主是一個走私販子呀?!彼执鸬馈?
“是的,但我想蓋太諾說過的。”
“蓋太諾只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那條船,他還從來沒和船上的人講過話呢?!?
“假如這個人不是一個走私販子,那他是什么人呢?”
“一位有錢的先生,以旅行為樂?!?
“嘿,”弗蘭茲心里想,“他真是愈來愈神秘了,兩個人的話都不對頭。”
“他叫什么名字?”
“假如你問他,他就說是叫水手辛巴德。但我懷疑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國人?”
“我不知道?!?
“你見過他嗎?”
“見過幾次?!?
“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閣下可以自己來判斷?!?
“他會在哪兒接待我呢?”
“一定會在蓋太諾告訴你的那個地下宮殿里。”
“你們到島上來的時候,看到島上沒有人,就從來沒為好奇心所驅(qū)使,去尋找過這座魔宮嗎?”
“噢,找過不止一次了,但結(jié)果是一場空。我們把那個巖洞全都搜查過了,但始終找不到一點(diǎn)兒洞口的痕跡。他們說那扇門不是用鑰匙打開的,而是用一個魔字叫開的?!?
“果然不錯,”弗蘭茲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個神怪故事。”
“爵爺在恭候?!币粋€聲音說道,弗蘭茲聽出這是那個哨兵的聲音,他還帶游艇上的兩個船員。弗蘭茲從口袋里抽出一條手帕,交給了對他說話的那個人。他們一言不發(fā)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而且蒙得很小心,說明他們很清楚他想乘機(jī)偷看。
蒙好以后,就要他答應(yīng)決不抬高蒙布。于是他的兩個向?qū)A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向前走去,那個哨兵在前面領(lǐng)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開胃的烤山羊香 味,知道他正在經(jīng)過露營的地點(diǎn)了,他們又領(lǐng)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顯然在向那個禁止蓋太諾走的方向前進(jìn),他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不準(zhǔn)他們在那兒露宿的原因了。 不久,由于空氣的轉(zhuǎn)變,他知道他們已走進(jìn)了一個洞里;又走了幾秒鐘,他聽到喀喇喇一聲響,他覺得空氣似乎又變了,變得芳香撲鼻。終于他的腳踏到了一張又厚 又軟的地毯上,這時他的向?qū)Х潘闪怂氖直邸?
沉默了一會兒以后,一個聲音用優(yōu)美的法語——雖然帶著一點(diǎn)外國口音——說道:“歡迎光臨,先生!請解開您的蒙布吧。”這當(dāng)然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弗蘭 茲無須這種許可再說第二遍,就立刻解開了他的手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了一個年約三十八至四十歲的男子面前。那人穿著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裝,那是一頂紅色*的便 帽,帽上垂下一長綹藍(lán)色*的絲穗,一件繡金邊的黑色*長袍,深紅色*的褲子,同色*的扎腳套,扎腳套很寬大,也象長袍一樣是繡金邊的,一雙黃|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圍 著一條華麗的絲帶,腰帶上插著一柄鋒利的小彎刀。雖然他的臉色*蒼白得象死人,但這個人的臉實(shí)在是很漂亮;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象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梁筆 直,幾乎和額頭齊平,純粹的希臘型鼻子;他的牙齒潔白得象珍珠,排列得很整齊美觀,嘴上是一圈黑胡須。
但那種蒼白的臉色*是很顯眼的,仿佛他曾被長期囚禁在一座墳?zāi)估?,以致無法再恢復(fù)常人那種健康的膚色*了。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卻極其勻稱,使弗蘭茲驚奇 的是,他曾把蓋太諾的話斥為荒唐之言,而現(xiàn)在竟親眼得以證實(shí)了。只見眼前整個房間里都掛滿了繡著金花的大紅錦緞。房間里有一個象天然從墻上鑿成的壁龕,上 面放著一套阿拉伯式的寶劍,劍鞘是銀的,劍柄上鑲嵌著燦爛的寶石;天花板上懸下一盞突尼斯琉璃燈,式樣和色*彩都很美麗,腳下是土耳其地毯,軟得陷及腳背; 弗蘭茲進(jìn)來的那扇門前掛著織錦門簾,另外一扇門前也掛著同樣的門簾,那大概是通第二個房間門的,那個房間里似乎燈火輝煌。
那位主人暫時讓弗蘭茲表示他的驚訝,同時卻在打量他,始終不曾把目光離開過他。“先生,”他終于說道,“剛才領(lǐng)您到這兒的時候多有冒犯,萬分抱歉,但 這個島一向是荒無人煙的,假如這個住處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了,在我外出回來的時候,無疑地會發(fā)現(xiàn)我這所臨時別墅會被人翻得亂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 倒也不是因?yàn)榕率軗p失,只是因?yàn)槲椰F(xiàn)在可以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到那時怕再也無法享受這種樂趣了?,F(xiàn)在讓我盡量來使您忘記這暫時的不快,而獻(xiàn)給您絕對 想不到在這兒能找到的東西吧,就是說,一頓還說得過去的晚餐和相當(dāng)舒服的床鋪。”
“真的!我親愛的主人,”弗蘭茲答道,“不必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宮的人總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說,《新教待列傳》里萊奧爾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實(shí)在毫無抱怨的理由,因?yàn)槲宜吹降氖恰兑磺Я阋灰埂飞裨捁适碌囊徊坷m(xù)集?!?
“唉!我或許可以借用魯古碌斯的一句話,‘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臨,我會事先準(zhǔn)備一下的?!F(xiàn)在蓬蓽未掃,只是草舍悉聽您隨意支配,粗茶淡飯,如不嫌棄,敬請分享。阿里,晚餐準(zhǔn)備好了沒有?”
話音剛落,門簾撩開了,一個穿著一套白色*便服,黑得象烏木似的的黑奴對他的主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餐廳里的一切都已準(zhǔn)備好了。
“哦,”那陌生人對弗蘭茲說,“我不知道您是否與我有同感,但是我認(rèn)為兩個人如果面對面呆上兩三個小時,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實(shí)在是件不太令 人愉快的事,請注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禮,決不敢強(qiáng)問您的大名或尊銜。我只是請您隨便給我一個名字,以便人可以稱呼您而已,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 我告訴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弗蘭茲答道,“可以告訴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盞神燈,便可以十足變成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們不致于忘掉神秘的東方世界,不論我怎樣想,總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靈帶到這里啦?!?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說?!澳呀?jīng)聽到我們的晚餐已準(zhǔn)備好了,現(xiàn)在請您勞駕到餐廳里去好嗎?鄙人當(dāng)在前引路?!闭f著,辛巴德就撩開門簾,先客而入。
于是弗蘭茲便從一座魔宮走進(jìn)了另一座魔宮,餐桌上真可謂是擺滿了珍奇佳肴,他先使自己相信了這重要的一點(diǎn)之后,他的目光環(huán)顧四周。餐廳同他剛才離開的 客廳相比毫不遜色*,整個房間全部是用大理石筑成的,刻著古色*古香價值連城的浮雕,餐廳是長方形的,兩端各有兩尊精美的石像,石像的手里拿著籃子。這些籃子 里盛著四堆象金字塔似的珍果,有西西里的鳳梨,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島的子,法國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棗。晚餐是一只烤野雞配科西嘉烏,一只港澳火腿,一 只芥汁羔羊腿,一條珍貴無比的比目魚和一只碩大無朋的龍蝦。在這些大菜之間,還有較小的碟子盛著各種珍饈味。碟子是銀制的,而盤子則是日本磁器。
弗蘭茲抹了一下眼睛,努力使自己確信這不是一個夢。在餐桌旁侍候著的只有阿里一人,而且手腳非常靈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贊賞。
“是的,”他一面很安閑凝重地盡主人之誼,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個可憐蟲,對我忠心耿耿,而且盡可能的竭力來證明這一點(diǎn)。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很愛惜他的腦袋,他覺得他的腦袋之所以站得住,這一點(diǎn)不得不感謝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蘭茲說,“我想問問您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義舉的,您不嫌太唐突吧?”
“噢!說來很簡單,”主人回答說,“這個家伙好象是因?yàn)樵谕荒崴雇醯暮髮m附近游蕩時被捉住的,按法律是這種地方不許黑人去的,國王就判了他的罪,要割 掉他的舌頭,第二天要砍斷他的手,第三天砍下他的頭。我早就想雇用一個啞巴。等到他的舌頭被割掉以后,我就去向國王請求,要他把阿里賣給我,代價是一支漂 亮的雙筒長槍,因?yàn)槲抑浪浅O胍恢н@樣的槍。他猶豫了一會兒,因?yàn)樗浅O虢Y(jié)果了這個可憐蟲。但我還有一把英國彎刀,這把彎刀可以把國王的土耳其劍 切得粉碎,當(dāng)我在長槍以外又加上這把英國彎刀時,國王就讓步了,同意饒了他的手和腦袋,只是有一個條件,不許他的腳再踏上突尼斯。這項(xiàng)交易條件實(shí)在是沒必 要的,因?yàn)槟悄懶」硪煌姺侵藓0?,就立刻跑到艙底下去了,非到我們望不見世界第三大洲的時候,才能勸他上來?!?
弗蘭茲沉默了一會兒,對于他的東道主在敘述這件事情時是那樣的冷漠無情,不知作何想法好,為了轉(zhuǎn)變話題,他說:“您的名字太讓人羨慕了,你真的也很象那個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過一生的嗎?”
“是的。我曾發(fā)誓這樣做,但在當(dāng)時,我絲毫想不到竟能實(shí)現(xiàn)這一誓言,”陌生人帶著奇怪的微笑說?!拔伊硗膺€發(fā)了幾個誓,我希望都能按時實(shí)現(xiàn)它們?!?
雖然辛巴德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態(tài)度很平靜,但從他的眼睛里卻射出了異常兇猛的光芒。
“你受過很多苦吧,先生?”弗蘭茲試探地說道。
辛巴德怔了一下,一邊用目光盯住他,一邊回答:“您怎么會這樣想呢?”
“一切都使我這樣想!”弗蘭茲答道,“您的聲音,您的目光,您那蒼白的膚色*,和甚至您所過的這種生活?!?
“我!我過著我所知道的最快樂的生活,真正的總督般的生活。我是萬物之王。如果我喜歡某個地方,就住在那兒;厭倦它了以后,就離開。我象鳥一樣的自 由,也象鳥一樣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從。有時候,我同人類的法律開個小小的玩笑,帶走一個它所通緝的強(qiáng)盜,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 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無聲的,但卻是確實(shí)的,沒有緩刑,也沒有上訴,有罰有赦,而誰都不知道。啊!假如您體驗(yàn)過我的生活,您就不會再希望任何其他的 生活了,您決不愿再回到塵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兒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說,復(fù)仇!”弗蘭茲說道。
陌生人用那能看透人的心的目光盯著這個青年人。“為什么是復(fù)仇呢?”他問。
“因?yàn)?,”弗蘭茲答道,“在我看來,您似乎是一個為社會所迫害的人,和社會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 毙涟偷掠盟欠N怪笑大笑著回答,笑時露出他那雪白銳利的牙齒,“您猜錯了。你以為我如此,實(shí)際上我是一個哲學(xué)家。有一天,或許我會到巴黎去,跟亞伯特閣下和穿藍(lán)色*小外套的那個人作對?!?
“巴黎之行對您來說只是第一次嗎?”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證,我之所以把它推遲了那么久,錯不在我,我有一天總要繞著彎兒達(dá)到目的的?!?
“這次的旅行您準(zhǔn)備不久就進(jìn)行嗎?”
“我也不知道,這得看形勢而定,而形勢是變化莫測的?!?
“我很希望您來的時候我也在那兒,我將盡力來報(bào)答您在基督山對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興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兒去,也許我不愿讓人知道的。”
這時,他們繼續(xù)在用晚餐,但這頓晚餐倒象是專為弗蘭茲而準(zhǔn)備的,因?yàn)槟俏荒吧藢τ谶@一席豐盛的酒筵簡直碰都沒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卻飽餐了一 頓。最后,阿里把甜食捧了上來,說得更確切一點(diǎn),就是從石像的手上拿下籃子,把它們捧到了桌子上。在兩只籃子之間,他放下了一只銀質(zhì)的小杯子,銀杯上有一 個同樣質(zhì)地的蓋子。阿里把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時那種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引起了弗蘭茲的好奇心。他揭開蓋子,看到一種淺綠色*的液體,有點(diǎn)象陳年的白葡萄酒,但卻 一點(diǎn)都不認(rèn)得那是什么東西。他把蓋子重新蓋好,對于杯子里的東西,仍象看以前一樣莫名其妙,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對方正在對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覺得有點(diǎn)奇怪,是不是?”
“我承認(rèn)是這樣的?!?
“好,那么讓我告訴您吧,那種綠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請大神朱庇特赴宴時筵席上的神漿王?!?
“但是,”弗蘭茲答道,“這種神漿,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無疑的已喪失了它在天上時的尊號而有了一個人間的名稱,用谷語來說,您可以把這種藥液叫做什么呢?說老實(shí)話,我倒并不十分想嘗它?!?
“??!我們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顯露了,”辛巴德大聲說道,“我們常常和快樂擦身而過,可是卻對它視而不見;或即使我們的確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 是卻又不認(rèn)得它。你是一個重實(shí)利的拜金主義者嗎?嘗嘗這個吧,秘魯,古齊拉,戈?duì)柨颠_(dá)的金礦都會打開在你眼前的。你是一個富于想象的詩人嗎?嘗嘗這個吧, 一切的界限都會消失的,無限的太空就會展現(xiàn)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無邊無際,無拘無束,盡情歡樂的天地。你有野心,想在世上高官厚祿嗎?嘗嘗這 個吧,一小時以內(nèi),你就是一位國王了,不是處在歐洲某個角落里的某個小國王,而是象法國、西班牙或英國一樣,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萬物之王。你的寶座將 建立在耶穌被撒旦所奪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卻不必被迫向撒旦稱臣,不必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將是地球上一切王國的至尊,這還不誘人嗎?這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情嗎?因?yàn)橹灰@樣做一下就得啦,瞧!”說著,他揭開那只里面盛著被他這樣一番贊美過的液體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漿,舉到唇邊,半瞇著眼睛,仰起頭,慢慢 地把它吞了下去。
當(dāng)他聚精會神地吞咽他那心愛的珍品的時候,弗蘭茲并沒有去打擾他,但當(dāng)他吃完以后,他就問道:“那么,這個寶貴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沒有聽說過,”主人問道,“那個想暗殺菲力浦·奧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當(dāng)然聽說過?!?
“那好,你該知道,他統(tǒng)治著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兩旁是巍然高聳的大山,他那富于詩意的名字就是這么得來的。在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 的美麗的花園,花園里,有孤立的亭臺樓閣。在這些亭臺樓閣里,他接見他的選民。而就在那兒,據(jù)馬可波羅講,他把某種草藥給他們吃,吃下去以后,他們就飛升 到了樂園里,那兒有四季開花的常青樹,有長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駐的童男童女。嗯,這些快樂的人所認(rèn)為的現(xiàn)實(shí),實(shí)際上只是一個夢,但這個夢是這樣的寧 靜,這樣的安逸,這樣的使人迷戀,以致誰把夢給他們,他們就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賣給他。他們服從他的命令象服從上帝一樣。他指使他們?nèi)⑺勒l,他們就走遍 天涯海角去謀害那個犧牲者,即便是他們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沒人發(fā)出一聲怨言,因?yàn)樗麄兿嘈潘乐皇浅鹊綐O樂世界的捷徑,而他們已從圣草中嘗到過極樂世 界的滋味。現(xiàn)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種圣草?!?
“那么,”弗蘭茲大聲說道,“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稱。”
“正是這個東西,一點(diǎn)不錯,阿拉丁先生,這是印度大麻,是亞歷山大出產(chǎn)的最好最純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調(diào)制的大麻。阿波考是舉世無雙的制藥圣手,我們應(yīng)該給他建造一座宮殿,上面刻這樣幾個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獻(xiàn)給出售快樂的人?!?
“你知道嗎,”弗蘭茲說,“你這一篇贊美詞是否真實(shí)或夸大,我倒極想自己來下個判斷?!?
“您自己去判斷吧,阿拉丁先生,判斷吧,但切勿淺嘗一次就停下來,象對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我們的感官對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論是溫和的還是猛烈的, 悲哀的還是愉快的,一定得嘗試了多次以后才會習(xí)慣。人類的天性*同這種圣物必須作一番爭斗,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于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在這一場斗爭 中,天性*一定會被克服,現(xiàn)實(shí)生活的后面一定緊接著夢,那時,夢統(tǒng)治了一切。夢變成了生活,生活變成了夢。但把實(shí)際生活的痛苦同幻境里的歡樂比較起來,那種 變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遠(yuǎn)地呆在這樣的夢里。當(dāng)你從虛幻的世界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的時候,你就象是離開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來到了北極拉伯蘭的冬天, 就象離開樂園到了塵世,離開天堂到了地獄!嘗嘗大麻吧,我的客人,嘗嘗大麻吧!”
弗蘭茲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種神妙的藥劑,份量約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到嘴邊?!耙姽恚 彼谘氏铝松駶{以后說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會象你所描寫的那樣美妙,但這種東西在我看來似乎并不象你所說的那樣有趣呀?!?
“因?yàn)槟奈队X還沒有嘗出這東西的真味。告訴我,當(dāng)您第一次品嘗牡蠣,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種種您現(xiàn)在可口知名人士贊為無上美味的東西的時候, 您喜歡它們嗎?您知道為什么羅馬人燒野雉吃的時候要在它的肚子里塞滿魏散草嗎?您知道為什么中國人愛吃燕窩嗎?哦,不知道!好,大麻也一樣,只要連吃一星 期,您就覺得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能比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現(xiàn)在您只覺得它很討厭,毫無味道。我們到廂房里去吧,那是您的房間,阿里會給我們把咖啡和煙斗拿 來的?!?
他們都站起身來,當(dāng)那個自稱為辛巴德(我們偶而也這樣稱呼他,因?yàn)槲覀兙拖笏目腿艘粯樱媒o他一個稱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時候,弗蘭茲就走進(jìn) 隔壁房間里去了。這個房間陳設(shè)得很簡單,卻很華麗。房間是圓形的,靠墻釘著富麗堂皇的獸皮,踏上去象最貴重的地毯一樣柔軟;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阿脫拉斯的 獅子皮,條紋斑斕的、孟加拉的老虎皮,西伯利亞的熊皮,挪威的狐皮;這些獸皮都一張疊一張地鋪得厚厚的,走上去就象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馬場上散步,或躺在最 奢侈的床上一樣。他們在長椅上坐了下來,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長煙筒已放在了他們的身邊,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著許多支,沒必要把一支煙筒連抽 兩次,他們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來點(diǎn)上火,就退出去準(zhǔn)備咖啡了。房間里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時,辛巴德繼續(xù)想著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種念頭,甚至在談 話的時候也不曾間斷過;弗蘭茲則默默地陷入了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tài)之中,這是吸上等煙草時常有的現(xiàn)象,煙草似乎把腦子里的一切煩惱都帶走了,使吸煙者的腦子 里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進(jìn)來。
“您喜歡怎個喝法?”陌生人問道,“法國式的還是土耳其式的,濃的還是淡的,冷的還是熱的,加糖還是不加糖的?隨您喜歡,樣樣都很方便?!?
“我愛喝土耳其式的?!备ヌm茲回答。
“您選得對,”主人說,“這說明您喜歡東方式的生活。啊!那些東方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該如何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臉上又現(xiàn)出一個古怪的微笑,“當(dāng)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結(jié)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東方,假使您想再見到我,您就必須到開羅,巴格達(dá),或是伊斯法罕來找我了?!?
“啊喲!”弗蘭茲說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因?yàn)槲矣X得我的肩膀上已長出兩只老鷹的翅膀,憑著這一對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以內(nèi)環(huán)繞世界一周?!?
“啊,?。〈舐榻K于起作用了。好吧,展開您的翅膀,飛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什么都不必怕,有人守著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象伊卡路斯的那樣被太陽曬化了,我們會來接住您的。”
他于是對阿里說了幾句阿拉伯話,阿里便做了一個服從的表示,退后了幾步,但仍舊站在附近。至于弗蘭茲,他的身體里面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白天肉體上的 一切疲勞,傍晚腦子里被事態(tài)所引起的一切焦慮,全都消失了,正象人們剛剛?cè)胨?,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時候一樣。他的身體輕飄飄的似乎象空氣一樣,他的知覺變 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強(qiáng)了一倍的力量。地平線在不斷地?cái)U(kuò)大,這不是他在睡覺以前所看到的那種在上空翱翔著的漠然的,恐怖的,-陰-郁的地平線,而是一種 藍(lán)色*的,透明的,無邊無際的地平線,彌漫著海的全部蔚藍(lán)色*,太陽的全部光輝,和夏季的微風(fēng)的芬芳,然后,在水手們的歌聲里,那歌聲是這樣的響亮動聽,要是 能把他們的樂譜記下來,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島,這已不再是波濤洶涌中的一座嚇人的巖石了,而是象流落在沙漠里的一片綠洲。
當(dāng)小船駛近它的時候,歌聲更響了,因?yàn)閸u上飄揚(yáng)起一片令人銷魂心蕩的神秘的和聲,直升天際,象有一個羅萊似的女妖或一個安菲翁似的魔術(shù)家在引誘一個靈魂到那兒去筑起一座城池。
船終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費(fèi)力,毫無震蕩,就象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樣。于是他在那不斷的美妙的旋律聲里走進(jìn)巖洞。他向下走了幾步,或說得更確切些,是 覺得向下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吸著清新芳香的空氣,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魔窟里一樣,他又看到了睡覺以前所見的一切,從辛巴德 他那古怪的東道主,到阿里那啞巴奴仆。然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漸漸地逝去了,漸漸地模糊了,象一盞昏黃的古色*古香的油燈,只有這盞燈在夜的死一般的靜寂 里守護(hù)著人們的睡眠或安寧。石像還是以前的那幾尊,姿態(tài)栩栩如生,極富于藝術(shù)的美,有迷人的眼睛,愛的微笑和豐盛飄垂的頭發(fā)。她們是費(fèi)蕾妮,喀麗奧柏德 拉,美莎麗娜這三個鼎鼎大名的蕩婦。然后,在她們之間,象一縷清光,象一個從奧林匹斯山里出來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輕輕地飄過了一個純潔的身影,一個寧靜的 靈魂,一個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于見到這三個大理石雕成的蕩婦,象是用面罩遮住了它那貞潔的額頭。然后,這三尊石像脈脈含情地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躺著的床 前,她們的腳遮在長袍里面,她們的脖子是赤裸著的,頭發(fā)象波浪似的飄動著,她們那種妖媚的態(tài)度即使神仙也無法抗拒,只有圣人才能抵擋,她們的目光里充滿著 火一般的熱情,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象一條赤練蛇盯住了一只小鳥一樣;在這些象被人緊握住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之前,他只能屈服了。弗蘭茲似乎覺得他 閉上了眼睛,在他作最后一次環(huán)顧時,他看到那些貞潔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紗;他的眼睛已閉上了,已向現(xiàn)實(shí)告別了,他的感官卻已打開了,準(zhǔn)備接受奇異的印 象。
(第三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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