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內(nèi)瓦是大大小小的噴泉和公園之城,公園的室外演奏臺不時飄來音樂聲。這所大
學(xué)就隱沒在樹叢里。弗蘭茨剛講完下午的課,走出大樓,碰上灑水車正在澆灑草地。他
心情極好,正要去見他的情婦。她的住處離這里只隔了幾條街。他常常順便去看她,但
只是作為一位朋友,沒有性*的要求。如果他們在日內(nèi)瓦她的畫室里做*愛,他就得在一天
中奔波于兩個女人,即妻子與情人之間。日內(nèi)瓦還保留著法國的傳統(tǒng),夫妻得睡一床。
幾個小時之內(nèi)從一張女人的床轉(zhuǎn)到另一張女人的床,他覺得不論對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種
恥辱,最終對他也是一種恥辱。
?他愛這個女人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這種愛對他來說如此寶貴,他想在他的生活中為
她創(chuàng)造出一塊獨立的天地,一片純凈的禁區(qū)。外國大學(xué)邀他講學(xué),現(xiàn)在他全部應(yīng)允下來。
這些還不夠滿足他新產(chǎn)生的旅行癖,他又開始以一些代表會和座談會為借口,作為他近
來不回家的理由。他的女友時間安排很靈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講活動。
在短短的時間里,他已帶她見識了許多歐洲城市和一個美國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嗎?”弗蘭茨問。
?“我更喜歡日內(nèi)瓦?!彼卮稹U驹诋嫾芮白屑?xì)審視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蘭茨輕輕地試探道,
?“我見過巴勒莫了?!彼f。
?“見過?”他語氣中露出嫉妒。
?“一個朋友曾經(jīng)從那兒給我臺來一張明信片,就貼在衛(wèi)生間,你沒注意?”
?她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本世紀(jì)初,那里住了一位詩人,老得走不動了,只
能讓他的抄寫員扶著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寫員說:‘先生,看,天上有什么!那是飛
過這座城市的第一架飛機。’可這位詩人連眼皮都沒有抬,說:‘我對它自有想象!’
好了,我對
?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樣,有同樣的旅館和汽車,而我的畫室
總是有新的,不同的種種圖像。”
?弗蘭茨有些沮喪。他已經(jīng)慢慢地習(xí)饋了把他用的愛情生活與出國旅行聯(lián)系起來,說
“讓我們?nèi)グ屠漳伞保瑹o疑是向她表示性*愛的明確信號;而她說“我更喜歡日內(nèi)瓦”,
無異于說:他的情人不再愛他。
?他怎么會對她這么摸不透?她從未使他有絲毫憂慮之理!事實上,她是一個見面不
久就采取性*主動的人。他長相很好,學(xué)術(shù)事業(yè)也處于巔峰時期,在專業(yè)座談會上與學(xué)術(shù)
辯論會上所表現(xiàn)的傲氣與銳氣使同事們都害怕,然而他為什么要天天擔(dān)心情人的離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釋就是弗蘭茨的愛情不是他社會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愛情只
是他乞求對象憐憫的一種欲|望。他自己就象一個被繳了械的戰(zhàn)俘事先就把對付打擊的防
衛(wèi)力量解除了,打擊降臨時他也就無所驚奇。所以我說,對弗蘭茨而言,愛情意味著對
某種打擊的不斷期待。
?正當(dāng)弗蘭茨傷心失意的時候,他的情人把筆放下了,走到另一間房里,拿來一瓶酒,
一句話沒說便開了瓶蓋倒了兩杯。
?他立即感到輕松,還有點好笑。這句“我更喜歡日內(nèi)瓦”并不意味著對方拒絕做*愛,
相反,只是意味著她厭倦于把做*愛與國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舉起酒杯一干而盡。弗蘭茨也喝光了,自然高興異常。即便把對方不愿去巴勒莫
看成實際上愛的呼喚,他還是有點擔(dān)心:他的情人看來執(zhí)意要突破他在兩人關(guān)系中設(shè)置
的純潔地帶,未能理解他使這種愛擺脫庸俗的嘗試,未能理解他把這種愛與他的婚姻家
庭徹底劃清界線的企圖。
?禁止自己與畫家情婦在日內(nèi)瓦做*愛,實際上是他娶了另一個女人的自行懲罰。他感
到一種背叛的內(nèi)疚。與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與妻子仍睡在一張床上,半夜里在
彼此沉重的呼吸中醒來,吸入對方身體的氣息。真的,他寧愿一個人睡,可結(jié)婚的床仍
然是婚姻的象征,我們知道,象征性*的東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每當(dāng)他躺在妻子旁邊,便想起情人會想象他與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當(dāng)他想到
她,他就感到羞恥。那就是為什么他總希望與妻子睡覺的床和與情人做*愛的床,在空間
上要離得越遠(yuǎn)越好。
?他的畫家情人給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發(fā),帶著難以揣測的冷漠,
慢慢脫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無視弗蘭茨的存在。她就象一個當(dāng)著全班即興表演的學(xué)生,
要讓全班相信她獨自一個人在屋子里,沒有人看著她。
?她穿著裙子和-乳-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個人在屋子里)久久地
盯著弗蘭茨。
?這種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義。所有的情人都是從一開始就無意識地建
立起他們的各種約定,而且互不違反。她剛才盯著他的目光卻是約定之外的東西,與平
時做*愛時的眼光神態(tài)毫無共通之處,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調(diào)情,純粹是一種疑惑詢問。
問題在于,弗蘭茨對它問的什么一無所知。
?她從裙子里退身出來,拉著他的手帶向靠墻的一面大鏡子。她沒讓他的手抽出,以
同樣的疑問的眼光久久打量著鏡子,先看自己,然后又看他。
?鏡子旁邊放著一個套了頂舊圓頂黑禮帽的假發(fā)架子。她彎腰取來帽子,戴在自己頭
上。鏡子里的形象立即變了:一位身著內(nèi)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著
一頂極不適當(dāng)?shù)膱A頂禮帽,握著一位穿著灰色*西裝和結(jié)著領(lǐng)帶的男子的手。
?他實在無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脫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額外小把
戲,或一次偶然的雙份賞賜。他微微笑著表示理解和贊同。
?他期待情人也對他報以微笑,但她沒有,只是拉著他的手,站在那兒盯著鏡子,先
看自己,然后看他。
?事兒開始了,又結(jié)束了,他這才開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后
的感受都很美妙)拉的時間太長了。他溫和地用兩個手指托起禮帽的帽沿,微笑著從薩
賓娜頭上取下來,放回到假發(fā)架子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個頑皮孩童涂在圣母瑪麗亞像
上的胡子。
?幾秒鐘過去,她仍然一動不動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弗蘭茨溫情地俯吻她,再次求
她十天后與他一起去巴勒莫。這一次,她明確表示同意。然后,他走了。
?他又處于極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詛咒為無趣都市的日內(nèi)瓦,現(xiàn)在看來也顯得漂亮而
充滿奇遇。他站在街上,回頭看了看那畫室寬大的窗戶。春末的天氣很熱,所有的窗戶
都加了百葉天篷。他又朝公園走去,公園的盡頭,東正教教堂的金色*圓頂朝上豎立,象
兩顆鍍金的炮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懸掛而沒有馬上倒塌下來。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
著走下堤岸,乘公共交通渡船駛向湖的北岸,回家。
2
?現(xiàn)在就剩薩賓娜自己了。她還是只穿著內(nèi)衣,回到鏡子前,把禮帽又戴上,久久地
看著自己,對自己多年來只是為了追尋那失去了的一瞬間而感到驚訝,
?許多年以前,這頂禮帽曾使托馬斯拜訪她畫家時興致盎然。他戴上帽子,從大鏡子
里去看自己,鏡子也象在日內(nèi)瓦一樣是靠著墻的。他想看看自己作為一個十九世紀(jì)的市
長是什么摸樣。薩賓娜開始脫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頭上。他們都站在鏡子面前(每次
她脫衣時他們總是站在鏡子面前),看著他們自己。她脫掉了內(nèi)衣,頭上仍然戴著帽子,
在這一瞬間,她意識到他們倆都被鏡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動了。
?什么能使他們?nèi)绱思樱繋追昼娗八泊髦弊?,看起來只不過是個玩笑而已。激
動與玩笑真的只是一步之差嗎?
?是的。他們通過鏡子互相觀看,最初幾秒鐘看到的只是一種笑劇場面,突然,笑劇
被一種激動所覆蓋:圓頂禮帽不再意味著玩笑,而是意昧著強暴,強暴薩賓娜,強暴她
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yán)。她看到自已赤裸的雙腿以及從薄薄短褲里隱約透出的-陰-毛三角區(qū)。
女式內(nèi)褲增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幫邦的男子禮帽對她的女性*魅力給以否決,褻瀆,
以及嘲弄。托馬斯穿戴整齊地站在身邊,這一事實意昧著他們倆所看到的已遠(yuǎn)非某種純
凈的玩笑(如果一直是玩笑,他后來也會不得不脫衣、戴帽什么的);而是一種恥辱。
她不但沒有唾棄它,反而自豪地挑逗池把它玩味個夠,玩昧它的全部價值,好象服從自
己的意志去接受公開的強||奸。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馬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顧帽子滾
到桌下,兩人在鏡子跟前的地毯上翻滾起來。
?讓我們回到禮帽上來吧!
?首先,這是一個模糊的記憶,通向被遺忘了的祖父,那位十九世紀(jì)波赫明小城市的
市長。
?第二,這是她父親的紀(jì)念物。埋葬了父親質(zhì),做哥占古了父母的全部財產(chǎn),她拒絕
不顧廉恥去捍衛(wèi)一己之權(quán)利,便嘲諷地宣稱她愿意要這頂禮帽作為難一的遺產(chǎn)。
?第三,這是她與托馬斯多次性*愛游戲中的一個道具。
?第四,這是她有意精心培養(yǎng)的獨創(chuàng)精神的一個標(biāo)志。她移居時沒帶多少東西,而帶
了這又笨又不實用的東西,意昧著她放棄了其它更多實用的東西。
?第五,現(xiàn)在她佳在國外,這頂帽子成了一件傷感物。她去蘇黎世見托馬斯,就帶著
這頂帽子,打開旅館房門時頭上也正戴著它??捎行┧龥]有預(yù)料到的事發(fā)生了:這頂帽
子不再新鮮有趣和刺激性*欲,僅僅變成了一座往昔時光的紀(jì)念碑。他們倆都感動了。他
們象是第一次做*愛,不是一種猥褻的性*游戲。這次見面也不是他們性*交往的一種繼續(xù),
不能象以面那樣每次都有機會想出一些新的小小婬*亂。這次會見是一種時間的回復(fù),是
他們共同歷史的贊歌,是那遠(yuǎn)遠(yuǎn)一去不可回的沒有傷感的過去的傷感總結(jié)。
?這頂禮帽是薩賓娜生命樂曲中的一個動機,一次又一次地重現(xiàn),每次都有不同隨意
義,而所有的意義都象水通過河床一樣從帽子上消失了。我們也許能稱它為赫拉克利特
河床(“你不能兩次定入同一條河流”):這頂帽子是一條河床,每一次薩賓娜走過都
看到另一條河流,語義的河流:每一次,同一事物都展示出新的含義,盡管原有意義會
與之反響共鳴(象回聲,象回聲的反復(fù)激蕩),與新的含義混為一體。每一次新的經(jīng)驗
都會產(chǎn)生共鳴,增添著渾然回聲的和諧。托馬斯與薩賓娜在蘇黎世的旅館里被這頂帽子
的出現(xiàn)所感動,做*愛時幾乎含著熱淚,其原因就是這黑色*的精靈不僅僅是他們性*愛游戲
的遺存,而且是一種紀(jì)念物,使他們想起薩賓娜的父親,還有她那位生活在沒有飛機與
汽車時代的祖父?,F(xiàn)在,我們站在這個角度,也許比較能理解薩賓娜與弗蘭茨之間的那
道深淵了:他熱切地聽了她的故事,而她也熱切地聽了他的故事。但是,盡管他們都明
白對方言詞的邏輯意義,但不能聽到從它們身上淌過的語義之河的竊竊細(xì)語。所以,當(dāng)
她戴著這頂禮帽出現(xiàn)在他面前,弗蘭茨感到不舒服,好象什么人用他不懂的語言在對他
講話;既不是猥褻,也不是傷感,僅僅是一種不能理解的手勢。他不舒服是因為它太缺
乏含義。
?人們還很年輕的時候,生命的樂章剛剛開始,他們可以一起來譜寫它,互相交換動
機(象托馬斯與薩賓娜相互交換禮帽的動機),但是,如果他們相見時年歲大了,象薩
賓娜與弗蘭茨那樣,生命的樂章多少業(yè)已完成,每一個動機,每一件物體,每一句話,
互相都有所不一樣了。
?如果我把薩賓娜與路蘭茨的談話記下來,可以編出一本厚厚的有關(guān)他們誤解的詞匯
錄。算了,就編本小小的詞典,也就夠了。
3
?誤解小辭典“女人”
?薩賓娜并沒有選擇一個作女人的命運。我們所沒有選擇的東西,我們既不能認(rèn)為是
自己的功勞,也不是自己的過錯。薩賓娜相信她不得不采取正確的態(tài)度來對待非已所擇
的命運。在她看來,反抗自己生為女人是愚蠢的,驕傲于自己生為女人亦然。
?他們初交時,弗蘭茨以一種奇怪的強調(diào)性*口吻宣稱:“薩賓娜,你是個女人。”她
不明白,為什么他要象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強調(diào)這眾所周知的事實。只
到近來,她才明白了“女人”這個詞的含義,明白了他何以作那么不同尋常的強調(diào)。在
他眼中,女人不僅意味著人類兩性*之一,這個詞代表著一種價值。并非任何婦女都堪稱
為女人。在弗蘭茨眼中,如果薩賓娜是一個女人,他妻子克勞迪又是什么呢?二十多年
前,結(jié)識克勞迪幾個月之后,她威脅他說,如果他拋棄她,她便自殺。弗蘭茨被她的威
脅迷惑了。他并不是特別喜歡克勞迪,但被對方的愛蒙騙了。他感到自己配不上這么偉
大的愛,感到自己欠了她一個深深的鞠躬。
?他回報鞠躬如此之深竟是娶了她。盡管克勞迪再末重視過那種伴以自殺威脅之詞的
熱烈情感,而他的心中卻記憶長存,思慮常駐:決不能傷害她,得永遠(yuǎn)尊敬她內(nèi)在的女
人。
?這是一個有趣的公式:不是“尊敬克勞迪”,而是“尊敬克勞迪內(nèi)在的女人”。
?如果克勞迪本人便是女人,那么誰是他必須永遠(yuǎn)尊敬的那個隱藏在她身內(nèi)的女人呢?
也許是柏拉圖理想中的女人?
?不。是他的母親。他決不會想到說,他尊敬他母親身內(nèi)的女人。他崇拜母親,不是
母親身內(nèi)的什么女人。他的母親與柏拉圖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全然一致。
?他十二歲那年,母親被弗蘭茨的父親拋棄,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孤單。孩子懷疑有什么
嚴(yán)重的事發(fā)生了,可母親怕使他不安,用溫和而無關(guān)緊要的話掩蓋了這一幕。父親走的
那一天,弗蘭茨和母親一起進(jìn)城去。離家時,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鞋子不相稱,猶豫不決,想
指出她的錯誤,又怕傷害她。在他與母親一起在城里走的兩個鐘頭,他的眼睛沒有離開
過她的腳。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難受意昧著什么。
?忠誠與背叛
?從孩提時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終愛她。記憶中的愛也是連綿不絕。這使他感
到忠誠在種種美德中應(yīng)占最高地位:忠誠使眾多生命連為一體,否則它們將分裂成千萬
個瞬間的印痕。
?弗蘭茨常跟薩賓娜談起他母親,也許他有一種無意識的用心:估摸著薩賓娜會被他
忠誠的品行歷迷住,那樣,他便贏得了她。
?他不知道,更能迷住薩賓娜的不是忠誠而是背叛?!爸艺\”這個詞使她想起她父親,
一個小鎮(zhèn)上的清教徒。連星期天,他都在畫布上描畫森林里的落日與花瓶中的玫瑰。多
虧了他,她從小便開始畫畫了。十四歲那年,她愛上了一個與她一般年紀(jì)的男孩。父親
嚇壞了,一年沒敢讓她獨自出門。有一天,他又拿畢加索的復(fù)制品給她看,取笑那些畫。
她不能與她十四歲的同學(xué)戀愛,至少是可以愛上立體派的。她完成學(xué)業(yè),滿心歡快地去
了布拉格,感到自己終于能背叛家庭了。
?背叛。從我們幼年時代起,父親和老師就告誡我們,背叛是能夠想得到的罪過中最
為可恨的一種??墒裁词潜撑涯??背叛意味著打亂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著打亂秩序和
進(jìn)入未知。薩賓娜看不出什么比進(jìn)入未知狀態(tài)更奇妙誘人的了。
?她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但不能象畢加索那樣畫畫。這正是所謂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被
規(guī)定獨尊的時代,是成批制作共產(chǎn)主義政治家們肖像的時代,她要背叛父聲的愿望總不
能如愿以償:這種共產(chǎn)主義只不過是另一個父親罷了。這位父親同樣嚴(yán)格地限制她,同
樣禁止她的愛(清教徒時代)以及她的畢加索。如果說她終于與一位二流演員結(jié)了婚,
只是因為那人有著怪漢子的名聲,同樣不為兩種父親所接受。
?隨后,母親去世了。就在她參加葬禮返回布拉格之后,她接到了父親因悲傷而自殺
的電報。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畫花瓶玫瑰和憎惡畢加索的父親真是那么可怕嗎?擔(dān)
心自己十四歲的女兒會未婚懷孕回家真是那么值得斥責(zé)嗎?失去妻子便無法再生活下去
真是那么可笑嗎?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她向丈夫宣布,她要離開他。(她現(xiàn)在與其
把他看成一個怪人不如說把他看作于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但是,如果我們背叛乙,是為了我們曾經(jīng)背叛了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著我們撫慰
了甲。一個離了婚的畫家,其生活與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絲毫不相似。第一次的背叛
不可彌補,它喚來的只是后面一連串背叛的連鎖反應(yīng),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們離最初的
反叛越來越遠(yuǎn)。
?音樂
?對弗蘭茨來說,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類的藝術(shù)。沒
有誰真正沉醉于一本小說或一幅畫,但誰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巴脫
克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打擊樂以及“硬殼蟲”樂隊的白色*唱片集呢?弗蘭茨對古典音樂
和流行音樂無所區(qū)分,認(rèn)為這種區(qū)分實在過時而虛假。他象愛莫扎特一樣愛搖滾樂。
?他認(rèn)為音樂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他從孤獨、內(nèi)省以及圖書館的塵埃中解放了出來,
打開了他身體的大門,讓他的靈魂走人世間,獲得友誼。他愛跳舞,遺憾薩賓娜沒有他
那樣的熱情。他們一起坐在餐廳里,吃飯時聽到附近喇叭里傳出轟轟的音樂并伴有重重
的打擊聲響。
?“真是惡性*循環(huán),”薩賓娜說,“音樂越放越響,人翻會變成聾子。因為他們變聾,
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薄澳悴幌矚g音樂嗎?”弗蘭茨問。
?“不喜歡?!彼盅a充,“不過在一個不同的時代里……”她想著巴赫的時代,那
時的音樂就象玫瑰盛開在雪原般的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上。從童年起她開始追求音樂,就
領(lǐng)受著噪音妨礙。在美術(shù)學(xué)院那幾年,學(xué)生們整個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過。他們住
在一色*的屋子里,一起去鋼廠建鍛工地勞動,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樂從早上五點直吼
到晚上九點。盡管樂曲是歡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即使
躲進(jìn)公共廁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聲音象一群獵狗一直騷撓著她的安寧。
?那時她想,只有在那里才有這樣專橫的音樂統(tǒng)治。到了國外,她才發(fā)現(xiàn)把音樂變?yōu)?br/>
噪音是一個必經(jīng)的過程,人類由此而進(jìn)入了完全丑陋的歷史階段。完全丑陋的到來,首
先表現(xiàn)在無所不在的聽覺丑陋:汽車,摩托,電吉他,電鉆,高音喇叭,汽笛……而無
所不在的視覺丑陋將接踵而至。
?飯后,他們上樓去自己房里做*愛。弗蘭茨入睡時思維已開始失去了連貫性*,回想起
吃飯時噪雜的音樂聲,對自己說:“噪音可有個好處,淹沒了詞語?!彼蝗灰庾R到他
一生什么也沒有干,只是談話,寫作,講課,編句子,找出公式然后修正它們,到頭來
呢,文字全不準(zhǔn)確,意思皆被淹沒,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喪失,它們變成了廢話,廢料,灰塵,砂
石,在他的大腦里反復(fù)排徊,在他的頭顱里分崩離析,它們成了他的失眠癥,他的病。
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朧朧卻全心全意期待著的是沒有任何束縛的音樂,是一種絕對
的聲音。它包容著一切愉悅與歡樂,它是超強音,是窗戶發(fā)出的格格震蕩,將一勞永逸
地吞沒他的痛苦,無聊,以及空洞的詞語。音樂是對句子的否定,是一種反詞語!他期
望與薩賓娜久久地?fù)肀?,不再說一句話,不再講一個宇,讓這音樂的狂歡之雷與他的性*
高|潮吻合在一點。然后,幻想中的極樂喧囂終于象催眠曲一樣,使他睡著了。
?光明與黑暗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就意昧著觀看。觀看被兩條界線局限著,一種是強光,使人看
不見,另一種是徹底的黑暗。也許這就是薩賓娜厭惡一切極端主義的原因。極端主義意
味著生命范圍的邊界。不論藝術(shù)上或政治上的極端主義激*情,是一種掩蓋著的找死的渴
望。在弗蘭茨那里,“光明”不會與某張日暖風(fēng)和的風(fēng)景畫相聯(lián)系,而會使他想起光源
本身:太陽,燈泡,聚光燈。弗蘭茨的聯(lián)想總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陽,理
智的光輝,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樣地吸引他。這些天來,他知道做*愛前關(guān)掉燈委實可笑,總是留一
盞小燈照著床。然而,他深入薩賓娜的那一刻,卻合上了眼睛,滲透了全身的快樂呼喚
著黑暗。黑暗是純凈的,完美的,沒有思想,沒有夢幻;這種黑暗無止無盡,無邊無際;
這種黑暗就是我們各人自身歷帶來的無限。(是的,如果你要尋找無限,只要合上你的
眼睛?。?br/>
?在他全身浸透快樂的一腳間,弗蘭茨自己崩潰了,融化在黑暗的無限之中。自己變
成了無限。一個人在他內(nèi)在的黑暗中長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態(tài)就變得越小。一個閉著眼
睛的人,便是一個受到毀傷的人。薩賓娜發(fā)現(xiàn)弗蘭茨的模樣乏味無趣,也閉上眼避免去
看他。但是對她來說,黑暗并不意昧著無限,卻意味著觀看事物時的不滿,被看事物的
否定,以及拒絕觀看。
4
?薩賓娜有一次讓自己參加了移民朋友的聚會。象往常一樣,他們又在反復(fù)推敲他們
應(yīng)該或不應(yīng)該拿起武器去反蘇。身處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們自然顯得樂意戰(zhàn)斗。薩賓
娜說:“你們?yōu)槭裁床换厝ゴ蛘棠???br/>
?話說得不合時宜。一位燙著灰色*卷發(fā)的男人,用長長的食指指著她:“這可不是說
話的樣子。你們都對所發(fā)生的一切負(fù)責(zé)。你也是。反對共|產(chǎn)|黨當(dāng)局你傲了什么?你做的
也只是畫畫兒……”
?在薩賓娜的國家里,評價和檢查老百姓司空見慣己成原則,本身就是無休無止的社
會活動。如果某個畫家要辦個展覽,一位普通公民要領(lǐng)取去國外海灘旅行的簽證,或一
個足球運動員要參加國家隊,那么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薦信或報告(從門房、同事、
警察、地方黨組織以及有關(guān)工會那里來的),由專門的官員將此綜合,補充,總結(jié)。這
些報告與美術(shù)才華、踢球技巧、或需要咸腥海洋空氣的疾病毫無關(guān)系,它們只說明一個
問題:“公民的政治情況”。(用另一句話說就是,這位公民說過什么,想過什么,行
為如何,在五一游行集會中表現(xiàn)如何。)每一件事(一
?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遷,度假)都有賴于這種評
?價過程的結(jié)果,因此每一個人(無論他是否要為國連
?隊踢球,或是否獲準(zhǔn)展覽作品,是否去海灘度假),都
?必須蹈規(guī)蹈矩努力表現(xiàn)以取得優(yōu)良的評價。
?這就是薩賓娜聽到灰頭發(fā)男人講話時所想到的。他不關(guān)心他的同胞們是否足球運動
員或畫家(在這一群移民中,沒有一個捷克人對薩賓娜的作品表示過任何興趣);只關(guān)
心他們是否反對共產(chǎn)主義,積極地或消極地?真正實在地或是表面地?從一開始就反還
是從移居國外以后?
?她是一個畫家,曾經(jīng)細(xì)心留意并記住了那些對調(diào)查別人滿有熱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
特征。他們都有比中指稍長一些的食指,并且愛用它去指那些偶然與他們談?wù)勗挼娜恕?br/>
事實上,直到1968年,統(tǒng)治了這個國家十四年的總統(tǒng)諾沃提尼,正是曾經(jīng)掀動著與其酷
似的這種理發(fā)店里做出來的波浪灰發(fā),用最長的食指指向中歐所有的居民。
?這位尊貴顯眼的移民不曾看過薩賓娜的畫,從畫家嘴里聽說他象諾沃提尼,臉變得
排紅,自一陣,又紅一陣,最后轉(zhuǎn)為摻白。他想說什么,什么也沒說出來,只得沉默。
直到薩賓娜站起來離開,大家也都沉默著。
?這使她很不高興。走到街上,她問自己為什么要費那么多心思與捷克人保持接觸。
她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是地域嗎?如果問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祖國的名字在他們心目中
將引起何種聯(lián)想,各人頭腦閃現(xiàn)的國土狀貌肯定迥異,整一的可能勢必勾銷。
?那么是文化嗎?可什么是文化?音樂嗎?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嗎?是的。但如果一
個捷克人沒有音樂感受又怎么辦?這樣,做捷克人的實質(zhì)意義便煙消霧逝。
?那么是偉人嗎?是胡斯?剛才房子里的人都沒有讀過他的一頁書。他們能理解的事
只是那火焰,他被燒死在火刑柱上時那光輝的火焰,那光榮的灰燼。于是,對于他們來
說,身為捷克人的實質(zhì)意義除了灰燼,再沒有什么。唯一能使他們聚合在一起的東西,
便是他們的失敗與他們的相互指責(zé)。
?她走得很快,與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畢竟還
有另一些捷克人,與那有長長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樣。何況她那段小議論后的難堪沉默,
也沒有表明他們都反對她。沒有,他們也許是被這突然的憤怒搞昏了頭,沒有理解他們
都是受制于移民生活的人。那么為什么她不原諒他們?為什么不把他們都看成可憐的被
拋棄了的上帝之造物?
?我們知道為什么。她背叛了她的父親,生活便向她敞開了背叛的漫漫長途。每一個
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惡也是勝利。她不愿意遵守秩序;她拒絕服從秩序——拒絕永遠(yuǎn)和同
樣的人在一起講同樣的話!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擾的原因。但這并非心情不悅,
恰恰相反,薩賓娜的印象中,這是一次勝利,有看不見的人還在為她熱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間滑向極度痛苦:漫漫長途總有盡頭!遲早她不得不結(jié)束自己的背叛!
遲早她不得不結(jié)束她自己!
?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過火車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進(jìn)站了。她上了車,在
乘警友好的指引下,打開包廂的門,發(fā)現(xiàn)弗蘭茨坐在臥鋪上。他站起來迎接她,她伸出
雙臂抱任了他,吻得他透不過氣來。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樣,有一種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訴他,別趕我走,抱緊我,
把我當(dāng)你的玩物,你的奴隸,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么也沒說。
?她從對方的擁抱中松脫出來,只說了一句話:“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高
興呀?!边@是她的天性*允許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5
?誤解小辭典(繼續(xù))“游行”
?游行對意大利和法國人來說很容易。他們被父母逼著去教堂時,便以參加黨派作為
報復(fù)(共|產(chǎn)|黨,毛|澤|東黨,托洛茨基黨等等)。然而薩賓娜的父親兩頭都不誤,開始送
她去教堂,而后又逼她參加共青團(tuán)會議。他擔(dān)心女兒游離組織之外將有所不測。
?她參加強制性*的游行,總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身后的女孩老對她叫,或者有意踩
她的腳后跟。唱歌時,她從來就不知道歌詞,只是把嘴巴張張合合,于是遭到其他女孩
子的注意和告發(fā)。從小,她就恨游行。
?弗蘭茨曾就讀巴黎,天資不凡,二十歲那年就確定了學(xué)者生涯。從二十歲起,他便
知道自己一生將會被局限在大學(xué)辦公室、一兩所圖書館,或兩三個演講廳里。想到這種
生活將把他窒息,他總是期望著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象從屋里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間,他參加了每一次可能的游行示威,去慶祝什么,要求什么,或抗議
什么,去露天里和人們呆在一起。游行的隊伍直抵圣耶門大街或從共和廣場到巴士底,
使他神魂顛倒。他把行進(jìn)和呼喊看成歐洲以及歐洲史的形象。歐洲就是偉大的進(jìn)軍,從
革命到革命,從斗爭到斗爭,永遠(yuǎn)向前。
?換一種方式說:弗蘭茨感到他的書本生活不真實,他渴望真實的生活,渴望與人們
交往,肩并肩地步行,渴望他們的呼叫。他從沒有想過他所認(rèn)為的不真實生活(在與世
隔絕的辦公室或圖書室里辛勞)事實上正是他的真實生活,而他想象為真實的游行不是
別的,只是戲院,舞場,狂歡——用另一句話來說,是一個夢。
?薩賓娜讀書時佐在宿舍里。五一節(jié),所有的學(xué)生大清早都得報到參加游行,學(xué)生干
部們清梳大樓以保無人漏掉。薩賓娜躲進(jìn)電梯間,直到大樓都走空很久了,才能回到自
己的房間。這里比她記憶里的任何地方都安靜,唯一的聲音是遠(yuǎn)處游行音樂的回響。她
仿佛正躲在一個小棚屋里避難,只能聽到一個敵對世界的海濤喧囂。
?移居一兩年后,她偶爾去巴黎參加祖國被入侵的周年紀(jì)念??棺h游行當(dāng)然在計劃之
列,她當(dāng)然也被卷了進(jìn)去。年輕的法國人高高舉起拳頭,喊著譴責(zé)社會帝國主義的口號。
她喜歡這些口號,但使她驚奇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夠跟著他們一起喊。她只堅持了幾
分鐘便離開了游行隊伍。她向法國朋友們說起這件事,他們都很驚訝?!澳愕囊馑际钦f
你不同意反對對你們國家的占領(lǐng)?”她本來想告訴他們,在共|產(chǎn)|黨當(dāng)局和法西斯主義的
后面,在所有占領(lǐng)與入侵的后面,潛在著更本質(zhì)更普遍的邪惡,這邪惡的形象就是人們
舉著拳頭,眾口一聲地喊著同樣的口號的齊步游行。但她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沒法使別人明
白這些,便尷尷尬尬地改變了話題。
?“紐約的美”
?弗蘭茨與薩賓娜在紐約街上一定就是幾個小時。每走一步都有新鮮的景觀,如同他
們是循著一條山林小道前行,沿途景色*都令人驚嘆不已:一位年輕人跪在人行道中祈禱;
幾步之外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婦女靠著一棵樹;一位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橫過馬路時指揮著
一支無形的樂隊;一個噴泉在噴水而一群建筑工人坐在噴泉邊上吃午飯;一些奇怪的鐵
梯上上下下爬滿建筑還配有丑陋的紅欄桿,丑到極致也就顯得美妙;再定過去,是一座
巨大的玻璃墻面的摩天大樓,后面又是比肩而立的一座,樓頂帶有小型的阿拉伯式游樂
廳,有塔樓,游廊,還有鍍金圓柱。
?她想起了自己的畫。也是一些極不調(diào)和的東西混在一起:鋼廠的建設(shè)工地上添了一
盞煤油燈;一盞帶著彩畫玻璃燈罩的舊式燈破成了細(xì)細(xì)的碎片,撤落在荒涼的沼澤地。
?弗蘭茨說,“歐洲人意識中的美總帶有預(yù)先規(guī)定的尺度,我們總是有一種審美的目
的和一個長遠(yuǎn)計劃。就是這個東西,使西方人花了幾十年去修建哥特式大教堂或文藝復(fù)
興時期風(fēng)格的廣場。紐約的美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礎(chǔ)上。它沒有目的,不需要人的
設(shè)計,就象石筍狀溶洞。它那些丑陋形式是偶然產(chǎn)生的,沒有設(shè)計的。在這樣不可思議
的外圍環(huán)境中,它們突然閃耀出奇異的詩意?!?br/>
?薩賓娜說:“沒有目的的美。說得對。換一種說法,可以是‘錯誤的美’。世界上
的美整個兒消失以前,美還會依賴著失誤而存在一陣子?!e誤的美’——這是美的歷
史上最后一個階段?!?br/>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產(chǎn)生也是由于錯誤地滴了一滴紅顏料。是的,
她的作品都基于“錯誤的美”,紐約是她作品的神秘而可靠的祖國。
?弗蘭茨說:“也許人們設(shè)計出來的美過于嚴(yán)格和冷靜,紐約無目的美比它要豐富多
變,但這不是我們歐洲人的美,是一個異己陌生的世界?!?br/>
?他們最終談攏了嗎?沒有,看法仍然迥異。薩賓娜被紐約美的異生品格所深深吸引,
而弗蘭茨覺得這種美新奇卻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歐洲來。
?薩賓娜的國家
?薩賓娜理解弗蘭茨對美國的乏味感。他是歐洲的化身:母親是維也納人,父親是法
國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弗蘭茨極其羨慕薩賓娜的國家。無論什么時候,她談起自己以及國內(nèi)來的朋友,弗
蘭茨聽到“監(jiān)獄”、“迫害”、“敵方坦克”“移民”、“宣傳品”、“禁書”、“非
法展覽”這類名詞,就油然生出一種羨慕加向往的復(fù)雜好奇感。
?他對薩賓娜承認(rèn):“有個哲學(xué)家曾在文章里說我著作中一切論點都是無法驗證的推
測,稱我為‘冒牌的蘇格拉底’,我當(dāng)時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發(fā)了一通火?,F(xiàn)在一想,
這可笑的插曲也算是我經(jīng)歷中最大的打擊!是我一生中戲劇性*的種種可能的頂峰!我們
倆,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兩維,你進(jìn)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進(jìn)入了小人國的領(lǐng)地。”
?薩賓娜給以反駁,她說打擊、悲劇以及戲劇性*事件不意味著什么,沒有任何內(nèi)在的
價值,不值得尊敬和羨慕。真正值得羨慕的是弗蘭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靜安寧地獻(xiàn)身于
此。
?弗蘭茨搖搖頭:“一個社會富裕了,人們就不必雙手勞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動。我
們有越來越多的大學(xué)和越來越多的學(xué)生。學(xué)生們要拿學(xué)位,就得寫—寫學(xué)位論文。既然
論文能寫天下萬物,論文題目便是無限。那些寫滿宇的稿紙車載斗量,堆在比墓地更可
悲的檔案庫里。即使在萬靈節(jié),也沒有人去光顧他們。文化正在死去,死于過剩的生產(chǎn)
中,文字的浩瀚堆積中,數(shù)量的瘋狂增長中。這就是貴國的一本禁書比我們大學(xué)中滔滔
萬卷宏論意義大得無比的原因?!?br/>
?從這種精神出發(fā),我們才能理解弗蘭茨對革命的軟弱性*。他最開始同情古巴,然后
同情中國,被這些國家的殘酷嚇壞了后,只得嘆口氣,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沒有分量
亦遠(yuǎn)離生活的詞句。他成了日內(nèi)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沒有示威游行),在一連串的克制
中(無女人亦無游行的孤獨),他發(fā)表了好些學(xué)術(shù)專著,都獲得了可觀的贊揚。后來有
一天他遇到了薩賓娜。她是個新的發(fā)現(xiàn)。她來自一片土地,那里革命的幻覺早已退色*,
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東西還存留著:廣闊的生活,冒險的生涯,敢作敢為,還有死的危
險。他把她祖國的悲劇加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她顯得更加美麗。糟糕的是薩賓娜對這出悲劇
并不喜愛?!氨O(jiān)獄”、“迫害”、“禁書”、“占領(lǐng)”、“坦克”一類詞是丑陋的,沒
有絲毫浪漫氣息。唯一使她感覺甜美引起思鄉(xiāng)之情的詞,是“墓地”。
?墓地
?波希米亞的墓地都象花園,墳?zāi)股细采w著綠草和鮮艷的花朵。一塊塊莊嚴(yán)的墓碑隱
沒在萬綠叢中。太陽落山的時候,墓地閃爍著點點燭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們的晚會上
舞蹈。是的,孩子們的舞會。死魂都象孩子一樣純潔。無論現(xiàn)實生活如何殘酷,即便在
戰(zhàn)爭年月,在希特勒時期,在斯大林時期,在所有被占領(lǐng)的時期,和平總是統(tǒng)治著墓地。
她感到心緒低落的時候,便坐上汽車遠(yuǎn)離布拉格,去她如此喜愛的某個鄉(xiāng)間墓地走走。
在藍(lán)色*群山的背景下,它們?nèi)鐡u籃曲一般美麗。
?對弗蘭茨來說,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塊與尸骨。
6
?“我從不開車,車禍嚇?biāo)廊?!就算沒把你撞死,也讓你留個終身標(biāo)記!”正說著,
雕刻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頭,那指頭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時差點給削掉了,現(xiàn)在
還留在手上也算個奇跡。
?“你說什么?”克勞迪今天狀態(tài)最佳,沙啞著聲音問,“我有一回碰上了嚴(yán)重車禍,
我就沒把命丟掉。再說,沒有比住醫(yī)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著,只是讀呀讀的,日
日夜夜?!?br/>
?他們都驚奇地看著她,更使她其樂融融。弗蘭茨感到一種既討厭(他知道那場車禍
后妻子曾極度消沉又報怨個沒完)又佩服(她總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經(jīng)歷過的事說得有聲
有色*)的復(fù)雜情緒。
?“就是在那里,我開始把書分成白天的書和晚上的書,”她繼續(xù)說,“真的,有些
書是要白天讀的,有些書只能晚上讀。”
?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又驚奇又崇拜地看著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還握著自己的
指頭,皺著眉頭回想車禍。
?克勞迪轉(zhuǎn)身問他:“司湯達(dá)的書你會歸進(jìn)哪一類?”
?雕刻家沒有聽清問題,不舒服地聳聳肩。旁邊一位文藝批評家說,他認(rèn)為司湯達(dá)的
書該白天讀。
?克勞迪搖了搖頭,嘶啞著喉音說:“不,不,你錯了,你錯啦!司湯達(dá)是一位夜晚
作家嘛!”弗蘭茨置身這場白天夜晚的藝術(shù)之爭,卻不安地盼著薩賓娜到來。他們花了
很多天的時間考慮她該不該接受參加這次雞尾酒宴的邀請。宴會是克勞迪準(zhǔn)備的,招待
曾經(jīng)在她私人畫廊展出過作品的畫家雕刻家們。薩賓娜遇見弗蘭茨以后,總是回避他的
妻子。他們又怕被發(fā)覺,于是得出結(jié)論,認(rèn)為她來的話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邊偷偷地朝門廳打望,一邊聽到了他十八歲的女兒的聲音。女兒安娜在房子的
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這一圈,擠到女兒主持的那一伙中去。他們有的坐,有的
站,安娜則盤腿坐地。弗蘭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會轉(zhuǎn)移到那邊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
時候坐在地毯上,這一姿態(tài)表明串直,不拘禮節(jié),政治自由,殷情好客,還體現(xiàn)一種巴
黎人的生活方式??藙诘献诘靥荷系哪菬崆閯艃菏垢ヌm茨擔(dān)起心來,她去買香煙會不
會也坐在鋪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個男人的腳上,問他:“阿倫,你最近在干什么?”
?阿倫如此天真誠懇,努力給這位畫廊主的女兒一個認(rèn)真回答,開始向她解釋自己的
新探討——把攝影與油畫結(jié)合起來。但他還沒講完三句話,安娜便開始吹起小調(diào)來。畫
家還在慢慢說,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尚未明到口哨。
?弗蘭茨耳語:“你能告訴我體為什么要吹口哨
?嗎?”
?她大聲說:“我不喜歡人們談?wù)巍!?br/>
?他們這一圈確實有兩個人站在那里討論即將開始的法國大選。自覺有責(zé)任引導(dǎo)活動
的安娜,問那兩個人是否打算去羅西尼歌劇院,一個意大利歌舞團(tuán)下周將在日內(nèi)瓦演出。
與此同時,畫家阿倫卻沉入他繪畫新探求中越來越龐大的細(xì)節(jié)。弗蘭茨為自己的女兒感
到羞恥,為了讓她安分點,他宣稱安娜每次看歌劇都索然無趣牢騷滿腹。
?“你混!”安娜坐著給了他肚子上一拳?!澳莻€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
過他兩次,我已經(jīng)愛上他了?!?br/>
?女兒太象她母親,這使弗蘭茨無法原諒。她為什么不象他?但他毫無辦法,她就是
不象他。很多次他聽到她母親也宣布愛上了這個或那個畫家,歌手,作家,政治家,有
一次甚至愛上了一位自行車賽手。當(dāng)然,這只是雞尾酒宴上的閑話趣談,但他總是忍不
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說起他來也如出一轍,還有自殺的威脅之詞。
?正在這時,薩賓娜進(jìn)來了。安娜繼續(xù)談著羅西尼時,克勞迪走了過去。弗蘭茨把注
意力投向那兩個女人的談話。幾句寒喧客套之后,克勞迪捻著薩賓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飾
大聲說:“這是什么?多丑?。 ?br/>
?弗蘭茨深深一驚。妻子的話不意味著挑斗,接下去的沙啞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勞迪
否定這垂飾但并不希望危害她與薩賓娜的友誼。但她通常不會這么說的。
?“我自己做的?!彼_賓娜說。
?“這垂飾真丑,真的!”克勞迪高聲地重復(fù),“你不該戴它?!?br/>
?弗蘭茨知道妻子并不在意垂飾的丑與美,一件東西她愿意說丑就丑,愿意說美就美。
她朋友戴的垂飾預(yù)定就是美的,即使她發(fā)現(xiàn)的確很丑,也不會說。長久以來,歐歐拍拍
已成為她的第二天性*。
?那么為什么她決定說薩賓娜自己做的垂飾丑呢?
?弗蘭茨突然明白無誤地找到了答案:克勞迪聲稱薩賓娜的垂飾丑是因為她有本錢這
么說。
?或者更準(zhǔn)確些說:她這么說是要讓人們明白,她有本錢說薩賓娜的垂飾丑。
?薩賓娜去年的畫展不怎么成功,所以克勞迪并不特別重視薩賓娜的光顧。然而,薩
賓娜卻有種種理由重視克勞迪的畫廊,只是她的行為尚未證實這一點。
?是的,弗蘭茨看清了:克勞迪抓住有利場合向薩賓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們兩
人之間的真正力量均勢到底如何。
7
?誤解小詞典(續(xù)完)
?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這一邊是鱗次相比的房屋,第一樓的櫥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間小屋與
舒適豪華的夾墊大搞,她們只穿了-乳-罩和短褲衩,挨近玻璃窗坐著,看上去象討厭的貓。
?街道的另一邊是建于十四世紀(jì)的巨大哥特式大教堂。
?妓女的世界與上帝的世界之間,街道散發(fā)出尿的臭氣,象一條河劃分著兩個王國。
?老教堂里面,所有殘留的哥特式風(fēng)格只有又高又光的白墻,還有柱子、拱頂和窗戶。
墻上沒有一幅圖畫,其它地方也沒見雕塑。教堂象體育館一樣空曠,只有正中心的地方,
疏疏地放置了幾排給牧師們坐的椅子,圍著一堵可供教長站立的小墩墻。椅子后面是為
那些有錢的自由民而設(shè)置的木頭小廂房以及柵欄??磥?,椅子和廂房一直就設(shè)置在那里,
人們從未考慮到墻的形狀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對哥特式建筑的輕視與無所謂。
幾個世紀(jì)前,加爾文教派的信仰把這座大教堂變成了一個大頂棚,唯一曲作用是讓那些
忠實的信徒避避風(fēng)雪。
?弗蘭茨被它迷住了:歷史的偉大進(jìn)軍曾經(jīng)怎樣穿過這巨大的殿堂!
?薩賓娜想起波希米亞所有城堡是怎樣收歸國有,變成了勞工訓(xùn)練地、養(yǎng)老院,甚至
牛棚。她參觀過一個牛棚:接鐵鏈的鉤子釘入夜粉墻上,系在銑絲上的牛焦渴地瞪著窗
外城堡的土地,那兒喂了雞。
?“正是它的空曠使我神往,”弗蘭茨說,“人們收起了祭壇、塑像、圖畫、椅子、
地毯和圣經(jīng),在那一刻得到了歡樂和安慰。他們把一切統(tǒng)統(tǒng)丟掉,就象扔掉桌上的剩物。
你不能想象海格立斯的掃帚怎樣清掃這大教堂嗎?”
?“窮人不得不站著,而富人占有包廂,”薩賓娜榴著那些包廂說,“但是有一種東
西把銀行家和乞瀉聯(lián)系在一起:對美的仇視?!?br/>
?“什么是美呢?”弗蘭茨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最近一次畫廊預(yù)展時的妻子一邊,正在認(rèn)
同她的堅持己見。那就是文詞和言論的無窮虛幻,還有文化的虛幻,藝術(shù)的虛幻。
?薩賓娜在學(xué)生隊里勞動時,靈魂被高音喇叭里歡樂的進(jìn)行曲不斷毒害。一個星期天,
她借來一部摩托,朝山上開去,在一個從未到過的邊遠(yuǎn)村莊里停下來。她把摩托靠教堂
放好,往教堂里面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禮拜。當(dāng)時宗教受到當(dāng)局的壓制,大多數(shù)人對
教堂都避之不及。留在教堂長凳子上的只有些老爺子和老婦人,他們不害怕當(dāng)局,只害
怕死亡。
?神父歌詠般地吟誦禱文,人們跟著他齊聲重復(fù)。這稱為連禱。同一句話反復(fù)重現(xiàn),
象一位流浪漢忍不住連連回望家鄉(xiāng),象一個人不忍離世。她在最后一排凳子上坐下,合
上雙眼聆聽禱詞的曲調(diào),又睜開眼,打量上方那藍(lán)色*拱頂上嵌著的金色*大星星。她驚喜
入迷了。
?她在這個鄉(xiāng)村教堂無意遇到的東西不是上帝,而是美。她太明白不過了,教堂與連
禱本身里里外外都未見得美,它們的美存在于與建筑工地上天天歌聲喧躁的比較之中。
她突然覺得這些人是美的,他們?nèi)缤粋€叛逆的世界,是一種神秘的新發(fā)現(xiàn)。
?從那時起,她就認(rèn)為美是一個叛逆的世界。我們碰到它,只能在迫害者俯瞰著它的
什么地方。美就藏在當(dāng)局制造的游行場景之后,我們要找它,就必須毀掉這一景觀。
?“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备ヌm茨說。無論新教還是禁欲主義都未曾使他如此
熱情。這是另外一種東西,高度私有性*的東西,是他不敢與薩賓娜討論的東西。他想,
他聽到了一種聲音,要他抓住海格立斯的掃把,掃掉克勞迪所有的預(yù)展,安娜所有的歌
唱家,還有所有的演講、專題辯論會,所有無用的言語和無聊的文詞,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從自
己的生活中掃出去。阿姆斯特丹大教堂宏偉巨大的空闊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神奇的新
發(fā)現(xiàn)象征著他自身的解放。
?力量
?一次,他們在某家旅館里做*愛,薩賓娜撫著弗蘭茨的手臂說:“看你有多好的肌肉!
真不能使人相信!”
?弗蘭茨對她的贊美很高興,從床上爬出來,臀部頂?shù)兀靡粭l腿鉤佐一張很重的橡
木椅子,輕輕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遠(yuǎn)也不必害怕,不論什么情況我都能保護(hù)你,我
以前還是個拳擊冠軍呢!”
?他用手把椅子舉過頭,薩賓娜說:“知道你這么強壯,真好?!?br/>
?但她內(nèi)心中自語,弗蘭茨也許強壯,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與共的人面前,
在他愛的人面前,他顯得軟弱無力。弗蘭茨的軟弱也可以稱為美德。他從不向薩賓娜下
指示,從不象托馬斯那樣命令她,要她躺在鏡子旁邊的地上以及光著身子走來走去。他
并非不好色*,只是缺乏下達(dá)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只能靠暴力來完成的。生理上的愛
沒有暴力是難以想象的。
?薩賓娜看著弗蘭茨舉著椅子在屋予里走過,象看到一個使她震驚的怪物,心里充滿
了奇怪的悲傷。
?弗蘭茨把椅子放到薩賓娜的對面,坐下來說:“我當(dāng)然喜歡強壯,但在日內(nèi)瓦,這
些肌肉對我有什么好處?它們象裝飾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還沒有同人打過架
哩?!?br/>
?薩賓娜又開始了孤獨的沉思:如果她有一個指揮她的男人又怎么樣呢?一個要控制
她的人嗎?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鐘!從這兒得出結(jié)論,無論強者還是弱者,沒有
人適合她。
?“為什么不用你的力量來對付我?”她問。
?“愛就意昧著解除強力。”弗蘭茨溫柔地說。
?薩賓娜明白了兩點:第一,弗蘭茨的話是高尚而正義的,第二,他的話說明他沒有
資格愛她。
?生活在真實中
?卡夫卡曾在日記或是信件中提到這樣一句,生活在真實中。弗蘭茨記不清這話的出
處,但這句話強烈地感染了他。生活在真實中意味著什么?從反面來講太容易了,意思
是不撤謊,不隱瞞,而且不偽飾。然而從遇見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謊言中。他蹬
妻子說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阿姆斯特丹會議,馬德里講學(xué);他不敢與薩賓娜并肩步行于日
內(nèi)瓦的大街。他還欣賞謊言與躲藏:這些對他來說是如此新異,他象一個老師的愛學(xué)生
鼓起勇氣逃學(xué),感到十分興奮。
?薩賓娜認(rèn)為,生活在真實之中,既不對我們自己也不對別人撤謊,只有遠(yuǎn)離人群才
有可能。在有人睜眼盯住我們做什么的時候,在我們迫不得已只能讓那只眼睛盯的時候,
我們不可能有真實的舉動。有一個公眾腦子里留有一個公眾,就意昧著生活在謊言之中。
薩賓娜看不起文學(xué),文學(xué)作者老是泄漏他們自己或他們朋友的種種內(nèi)心隱秘。薩賓娜以
為,一個放棄了自己私我隱秘的人就等于喪失了一切,而一個自由而且自愿放棄它的人
必是一個魔鬼。這就是薩賓娜保守著那么多戀愛秘密但一點兒也不感到難受的原因。相
反,這樣做才使她得以生活在真實之中。
?在弗蘭茨這一方面,他確認(rèn)把私生活與公開生活分成兩個領(lǐng)域是一切謊言之源:一
個人在私生活與在公開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對弗蘭茨來說,生活在真實之中就
意昧著推翻私生活與公開生活之間的障礙。他喜歡引用安德魯.勃勒東的活,握意的生
活就是“在一間玻璃房子”里,人人都能看見你,沒有任何秘密。
?當(dāng)他聽到妻子對薩賓娜說:“那垂飾真丑”,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活在謊言中了,
他非得站起來維護(hù)薩賓娜不可。他終于沒有那樣做,僅僅是害怕暴露了他們的愛情秘密。
?雞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計劃與薩賓娜一起去羅馬度周末。“那垂飾真丑”的話耿耿
于懷,使他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克勞迪。她的侵犯——無懈可擊,喳喳呼呼,勁頭十
足——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負(fù)給卸了下來。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
古老教堂那巨大的內(nèi)部空間,感到那空白喚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狂害。
?他撿拾自己的陋袋。克勞迪進(jìn)來了,談?wù)撝頃系目腿?,精力充沛地對某些觀點
大表贊同,對另一些觀點則撇嘴一笑。
?弗蘭茨看了她很久,說:“羅馬沒有什么會議。”
?她還沒有看出問題:“那你干嘛要去?”
?“我有一個情人,已經(jīng)九個月了,”他說,“我不想在日內(nèi)瓦同她聚會,所以有這
么多旅行。我想,現(xiàn)在是你該知道的時候了?!?br/>
?他一開口便不覺得緊張了,轉(zhuǎn)過身去以免看見克勞迪臉上的絕望。他估計自己的話
會使她絕望的。
?停了一會兒,他聽見她說:“是嘛,我想我是該知道啦?!?br/>
?她的語氣如此堅定,佼弗蘭茨掉轉(zhuǎn)頭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震驚,事實上倒很象一
天前沙啞著嗓音的那同一位婦人:“那垂飾真丑!”
?她繼續(xù)說:“你既然有膽告訴我,你騙我九個月了,你認(rèn)為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他過去總告誡自己,沒有權(quán)利傷害克勞迪,應(yīng)該尊敬她身內(nèi)的女人。可那女人到哪
里去了呢?換一句話來說,他腦子里妻子與母親形象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怎么啦?他的母親,悲
愴而受傷的母親,他的母親,穿著不相稱的鞍,已經(jīng)離克勞迪而去——她也許沒有,也
許從來就不曾隱含在克勞迪的身體之內(nèi)。這一切化作一腔憤怒向他襲來。
?“我沒有理由瞞你?!彼f。
?如果說他的不忠尚不足以傷害她的話,他斷定挑明她的對手會使她不舒服的。他直
視著她,告訴她是薩賓娜。
?一會兒后,他與薩賓娜在機場見面。隨著飛機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來越輕。
他終于對自己說,九個月之后他生活在真實之中了。
8
?薩賓娜似乎感到弗蘭茨撬開了他們隱私的大門,似乎瞥見了在日內(nèi)瓦認(rèn)識的一穎穎
腦袋:克勞迪,安娜,畫家阿倫,握著手指頭的雕刻家?,F(xiàn)在,不管她愿意與否,她成
了她毫無興趣的一位婦人的對頭。弗蘭茨會提出離婚,而她務(wù)必在他那張大大的結(jié)婚床
上取代克勞迪的位置。人家在表演的時候還與觀眾保持著或長或短的距離,而她卻要在
這所有的人面前演戲,不是薩賓娜,是不得不演薩賓娜的角色*,并決定怎樣演這個角色*
更好。一旦她的愛被公開,愛便沉重起來,成為了一個包袱。薩賓娜一想到這點就畏縮
不前。
?他們在羅馬一家餐館吃晚飯,她默默地喝著酒。
?“你沒有生氣吧?”弗蘭茨問。
?她使對方確信她沒有。她仍然處于混亂之中,不能確信什么才是幸福。她回想起他
們在開往阿姆斯特丹的快車廂里相遇的情景,那時她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抓住她,緊
緊擁抱她,永遠(yuǎn)不要松開。她期望結(jié)束那危險的背叛之途,期望終止這一切。
?她可以強化那種欲念,試圖把它看作自己的救助,自己的依托,可這只能使乏味之
感更趨強烈。
?他們在羅馬街上走回旅館。周圍的意大利人又鬧又叫又手舞足蹈,他們默默走著,
卻聽不到自己的沉默。
?薩賓娜在浴室里洗了很長時間;弗蘭茨蓋著毯子在等她,象通常那樣,亮著一盞小
燈。
?她回來時,把燈關(guān)了。這是第一次她這么做。弗蘭茨應(yīng)該注意到這一點的,他沒有。
燈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意義,如我們所知,他總是閉著眼睛做*愛的。
?事實上,正是他那雙閉著的眼睛使薩賓娜關(guān)掉了燈。她一刻也受不了那雙低垂的眼
瞳。常言說,眼睛是心靈之窗。因此弗蘭茨閉著眼睛在她身上扭動著的身體,只是一個
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已。象一只剛剛出生的幼畜,閉著眼微喊地尋找奶頭。強壯有力的弗
蘭茨在交合的時候,象一頭巨大的幼狗在吮吸她的奶汁,他也真的含著她的奶頭如同在
吮吸!一想到他的下身是個成熟的男人而上身卻是個吮奶的嬰孩,她便覺得自已是在與
一個嬰孩交合,實在近乎厭惡。不!她不再愿意看見這個在她身上瘋狂扭
?動的身軀,不再愿意把自己的-乳-頭交給他。一條母狗和一只小狗,今天只是最后一
次,不可更改的最后一次!
?她當(dāng)然知道,她是極為不公平的。弗蘭茨是她所見男人中最好的一個——聰明,能
理解她的畫,英武而且善良——但她越這么想,就越想強奪他的智慧,污損他的好心,
摧毀他無能的體力。
?那天晚上,她同他做*愛比以往都狂熱得多,她意識到這是最后一次。她干得恍恍惚
惚神游萬里。她再次聽到背叛的金色*號角在遠(yuǎn)遠(yuǎn)地召喚她,她知道自己無法堅持下去,
她感觸到前面那自由的太空,那使她激動的無拘無束無遮無攔。她給了弗蘭茨從未有過
的瘋狂而放縱的愛。
?弗蘭茨躺在她身上流下了熱淚。他以為他是理解了:薩賓娜整個吃飯的時候都安靜
沉默,對他的決定沒吭一聲,現(xiàn)在才是她的回答。她已清楚表明將永遠(yuǎn)與他生活在一起
的歡欣,還有她的激*情,她的贊同,她的欲|望。他感到自己猶如一位馳入輝煌太空的騎
士,那里沒有他的妻子、女兒、家事,那些已被海格立斯的掃帚掃得一于二凈,那輝煌
真空里將填入他的愛。
?他們各自都把對方視為坐騎,馳入他們期望的遠(yuǎn)方。他們都沉醉于將解脫他們的背
叛之中。弗蘭茨騎著薩賓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薩賓娜騎著弗蘭茨背叛了弗蘭茨本人。
9
?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妻子身上看見母親——可憐,弱小,需要他的幫助。這種幻覺
深深根植于他的心靈,使他兩天來一直無法使自己擺脫這個念頭?;丶业穆飞希牧?br/>
心開始不安,擔(dān)心他走后克勞迪會完全垮下來,說不定會鬧出嚴(yán)重的心臟病。他偷偷打
開門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站在那兒聽了一陣:是的,她在家。猶豫了一下,他走進(jìn)她的屋
子,打算象乎常那樣打打招呼。
?“是嗎?”她譏諷地眼皮向上一翻,驚叫道,“你?到這兒來啦?”
?他想說(他倒是真正驚住了),“我還能到哪里去呢”,但他沒有說。
?“我們直說好了,怎么樣?你立刻搬到她那里去,我毫不反對?!?br/>
?他去羅馬那天承認(rèn)自己與薩賓娜的事,當(dāng)時尚無明確的行動計劃。他指望回家后友
好地跟克勞迪徹底談一次,盡可能不傷害她。他不曾想到她會平靜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這樣不費什么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喪。他一輩子都怕傷害她,自覺遵守著一夫一
妻制的無效紀(jì)律,而現(xiàn)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突然得知這一切純屬多余。由于一種誤
解,他拒絕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課,他直接由大學(xué)去薩賓娜那兒,決定問她可否去她那里過夜。一按門鈴
才知沒人。他坐在街對面的酒吧里眼巴巴地張望了許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門前尷尬徘徊。
?夜晚來臨了,他不知道該去哪里。他這一輩子都是與克勞迪共用一張床。如果回克
勞迪那里去,他該睡什么地方?當(dāng)然,可以睡在隔壁房里的沙發(fā)上,但那不形如瘋?cè)斯?br/>
漢嗎?不顯得有點神志錯亂嗎?他畢竟希望與她保持友誼??!與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他甚至能聽到她嘲弄地問他干嘛不去找薩賓娜的床鋪。他在一家旅館租了一間房子。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過薩賓娜家的門鈴。
?又過了一天,他去問過薩賓娜的看門人,那人一無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他給房
主打了電話,得知薩賓娜兩天前就告辭走了。
?以后的幾天,他照常去那兒,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她。這一天他發(fā)現(xiàn)門開了,三個穿
工作服的人把家具與畫裝進(jìn)一部停在外面的汽車?yán)铩?br/>
?他問他們打算把家具搬到哪里去。
?他們回答,他們曾受嚴(yán)格囑托不得泄漏去向。
?他差不多要收買他們以求獲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無力這么做。悲傷使他完全崩
潰。他不理解這是為什么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從碰到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等候著
這一切的發(fā)生。必然如此的必然,他弗蘭茨無力阻擋。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兒不在時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數(shù)必備的
書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勞迪喜歡的東西。
?一天,他從酒吧的窗子里看到了她。妻子和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臉上眉飛色*舞,擅
長做鬼臉的天賦使她臉上留下許多長長的皺折。那些女人仔細(xì)聽著,連聲哈哈大笑。弗
蘭茨老覺得她是在談?wù)撍?;她肯定知道了,弗蘭茨決定與薩賓娜一道生活的時候,薩賓
娜卻在日內(nèi)瓦消失。這該是個多么滑稽的故事啊1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為妻子朋友們的
笑柄。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這兒每個鐘頭都能斷到圣皮爾的鐘聲。他發(fā)現(xiàn)百貨公司已把
他買的新書桌送來了,立刻忘記了克勞迪及其朋友們,甚至一時忘了薩賓娜。他在書桌
前坐下來,很高興這張桌子是自己親自挑的。二十年來他身旁的家具都不是他挑選的,
一切都被克勞迪管著。終于,他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立了。第二天他
又請來一個木匠做書柜,花了幾天時間設(shè)計式樣,選定擺書超的地方。
?就某一點來說,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并不特別難過,薩賓娜的物化存在并沒有他猜
想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燦爛的足跡,神奇的足跡,任何人也無法
抹去。她從他的視界里消失之前,塞給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掃帚。他用它把自己藐視的
一切都從生活中掃去了。一種突然的慶幸,一陣狂亂的欣喜,還有自由和新生帶來的歡
樂,都是她留下的饋贈。
?事實上,他總是喜歡非現(xiàn)實勝于現(xiàn)實,如同他感到去參加游行示威比給滿堂學(xué)生上
課更好(我已經(jīng)指出,前者不過是表演與夢想)。看不見的女神薩賓娜,比陪他周游世
界和他總怕失去的薩賓娜更能使他幸福。她給了他萬萬想不到的男子漢自立的自由,這
種自由成為了他誘人的光環(huán)。他在女人心目中變鋸更有腿力,甚至他的一個學(xué)生也愛上
了他。
?于是,在一段短得驚人的時間內(nèi),他的生活背景完全給變更了。不久前他還與傭人、
女兒、妻子住在寬敞的中上階層富宅里,現(xiàn)在卻住在老區(qū)的一所小房子里。幾乎每個晚
上,那位年輕的學(xué)生兼情人都來陪他。他用不著殷勤侍候她游歷世界,從一個旅館到一
個旅館,他能在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床上與她做*愛!旁邊桌上放著他自己的書和自己的
煙灰缸!
?她是個樸素的孩子,并不特別漂亮。但她用弗蘭茨近來崇拜薩賓娜的方式來崇拜弗
蘭茨。他不覺得有什么不快。他也許感到用薩賓娜換取了一個戴眼鏡的學(xué)生有什么劃不
來,他天生的美德也務(wù)必使他去愛護(hù)她,把自己不曾真正傾瀉過的父愛加倍地賜給她—
—與其說他有一個女兒安娜,倒不如說安娜更象克勞迪的復(fù)制品。
?一天,他去見妻子,告訴對方他想再結(jié)婚了。
?克勞迪搖了搖頭。
?“離婚對你來說根本無所謂!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財產(chǎn)我都給你!”
?“我不在乎財產(chǎn)。”她說。
?“你在乎什么?”
?“愛情。”她笑了。
?“愛情?”弗蘭茨驚訝地問。
?“愛情是一場戰(zhàn)斗,”克勞迪仍然笑著,“我打算繼續(xù)打下去,直到勝利?!?br/>
?“愛情是戰(zhàn)斗?好吧,我一點兒也不想打?!彼f完就走了。
10
?結(jié)束了日內(nèi)瓦的四年,薩賓娜定居巴黎,但未能逃脫憂郁。如果有誰問她感受了一
些什么,她總是很難找到語言來回答。我們想表達(dá)我們生命中某種戲劇性*情境時,曾借
助于有關(guān)重的比喻。我們說,有些事成為了我們巨大的包袱。我們或是承受這個負(fù)擔(dān),
或是被它壓倒。我們的奮斗可能勝利也可能失敗。那么薩賓娜呢?——她感受了一些什
么?什么也沒有。她離開了一個男人只是因為想要離開他。他迫害她啦?試圖報復(fù)她嗎?
沒有。她的人生一劇不是沉重的,而是輕盈的。大量降臨于她的并非重負(fù),而是生命中
不可承受之輕。
?在此之前,她的背叛還充滿著激*情與歡樂,向她展開一條新的道路,通向種種背叛
的風(fēng)險??商热暨@條路定到了盡頭又怎么樣呢?一個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國家以及
愛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都失去了——還有什么可以背叛呢?
?薩賓娜感到四周空空如也,這種虛空就是她一切背叛的目標(biāo)嗎?
?她自己以前當(dāng)然意識不到這一點。她怎么可能呢?我們追尋的目標(biāo)總是不為我們所
知。一個姑娘渴望結(jié)婚渴望別的什么但對這一切毫無所知,一個小伙子追求名譽卻不懂
得名譽為何物。推動我們一切行動的東西卻總是根本不讓我們明了其意義何在。薩賓娜
對于隱藏在自己背叛欲念后的目的無所察覺,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不就是目的所
在嗎?她離開日內(nèi)瓦,使她相當(dāng)可觀地接近了這個目的。
?到巴黎三年后,她收到了一封布拉格的來信,是托馬斯的兒子寫的。他居然能打聽
到她,找到了她的地址,而且現(xiàn)在給他父親“最親密的朋友”寫信。他告知了托馬斯與
特麗莎死的消息。前幾年,他們一直住在一個村子里,托馬斯當(dāng)了集體農(nóng)莊的司機。他
們不時開車到鄰鎮(zhèn)去,在一家廉價小旅店過夜。那條路曲曲折折經(jīng)過幾座山,有一次他
們在突然加速時撞壞了車,翻到陡峭的山坡下,身體摔成了肉醬。后來據(jù)警察說,汽車
的剎車糟糕透頂。
?她不能忘掉這消息,與她過去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中斷了。
?按照她的老習(xí)慣,她決定去墓地走走,使自己平靜下來。蒙特帕里斯墓地是最近的,
那里的墳?zāi)股隙际切┬》孔印⑿〗烫?。薩賓娜不明白,為什么死人想在頭頂建起這些偽
造的宮殿?墓地是正在化為石頭的虛無。墓地的城民未能增強對死亡的夠感,比他們活
著的時候更糊涂。他們的墓碑展示著身價,那里沒有父親、兄弟、兒子、祖母,只有社
會形象——一些頭銜、職位以及榮譽的被授予者。甚至一位郵政職員也夸示他的職業(yè)選
擇,他的社會意義——他的高貴地位。
?沿著一排墳?zāi)棺呷?,她看到有些人正聚在一起下葬。喪事主持人把滿抱鮮花逐一分
發(fā)給送葬者,也給了薩賓娜一朵。她加入了那一伙,隨他們繞過了許多墓碑,才來到墓
穴,緩緩放下那沉沉的墓碑。她俯身看了看墓穴,深到了極點。一朵花拋下去,優(yōu)雅飄
搖地翻了幾個筋斗才落到靈樞上。在波希米亞,墓穴沒有這么深,巴黎的墓穴深些正如
巴黎的房子也比彼希米亞的高。她的目光落在墓穴邊的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使她感到
透骨的寒冷。她匆匆回家了。
?她整整一天都想那石頭。為什么石頭能把她嚇成這個樣?
?她回答自己:墳?zāi)股仙w著那些石頭,死人便永遠(yuǎn)不得翻身了。
?死人無論如何是不能翻身走出的!那么往他們身上蓋泥土或是石頭又有什么不一樣
呢?
?不同之處在于:如果攻上蓋著石頭,則意昧著我們不要死人回來了,沉重的石頭告
訴死者:“呆在你那兒吧!”
?這使薩賓娜想起了父親的墳?zāi)埂D巧厦娴哪嗤晾镩L出了花朵,一棵楓樹深深地扎了
根。這樹根和花朵給他打開了一條走出墳?zāi)沟牡缆?。如果她父親是用石頭蓋著,她就再
也無法與死去的他交談,無法從簌簌樹葉中聽出父親原諒她的聲音。
?埋葬托馬斯和特麗莎的墓地又怎么樣呢?
?她開始一次次想起他們。他們好幾次開車去鄰鎮(zhèn),在一家廉價的旅店里過夜。信中
的這一段吸引了她的視線。這說明他們是快樂的。她又一次把托馬斯當(dāng)作自己的一幅畫
來構(gòu)想:畫的前景是唐璜,一位幼稚畫家所作的浮華外景,穿過外景的裂縫看去,卻是
特里斯丹。他象特里斯丹一樣死去,不象唐璜。薩賓娜的父親與母親是死于同一個星期,
托馬斯與特麗莎是死于同一秒。薩賓娜突然想念起弗蘭茨來。
?她那時跟他說起墓地里的散步,他厭惡地顫抖著,把墓地說成一堆尸骨和石頭。他
們之間的誤解鴻溝便隨即展開。直到她到蒙特帕里斯墓地,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為
自己待他那樣不耐心而遺憾。如果他們能在一起呆得更久一些的話,他們是能夠開始理
解對方用語的。他們的詞匯會象害羞的情人,慢慢地、怯生生地走到一起去。那么,一
支旋律就會漸漸融人另一支旋律。但是,現(xiàn)在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何況薩賓娜知道她應(yīng)該離開巴黎,搬走,再搬走,如果她死在這里,
他們會用石頭蓋在她身上。對于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來說,總是想著一切旅程的某個終
點是不可忍受的。
11
?弗蘭茨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克勞迪,也知道那位戴大號眼鏡的姑娘,但沒有人知道薩
賓娜。弗蘭茨誤以為妻子與她的朋友談薩災(zāi)娜,其實,薩賓娜是個漂亮女人,克勞迪不
希望人家把自己與美人臉蛋相比較。
?弗蘭茨如此害怕私情敗露,因此從未向薩賓娜要過一張她的油畫、草圖,甚至一張
她的快照。結(jié)果,她沒留下任何痕跡地從他生活里消失了,沒有一點點確實的東西可以
表明,他曾與她在一起度過了最最美好的時光。
?這只能更使他決心保留對她的忠誠。
?有時候,他與那姑娘一起呆在他的屋里,她會目光離開書本,疑惑地瞥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
?弗蘭茨坐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總是找一些似乎有理的話來回答她,事實上他在想
念薩賓娜。
?不論他什么時候在學(xué)術(shù)雜志上發(fā)表了文章,姑娘都是第一個讀它,與他作些討論。
而他心里想的卻是薩賓娜會對他怎么說。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薩賓娜而做,是用薩
賓娜愿意看到的方式去做。
?他絕不做任何事情來傷害那位戴眼鏡的學(xué)生情婦,因此這種不忠的絕對純真形式,
對弗蘭茨來說是特別合適。他培養(yǎng)著對薩賓娜的狂熱崇拜,這種祟湃更象宗教信仰而不
是愛情。
?的確,從神學(xué)的角度來說,是薩賓娜送給了他那位姑娘。在他的人之愛和神之愛兩
者中間,是絕對的和平。如果他的神之愛(基于神學(xué)理由)必定含有一劑不可解說、不
可理喻的烈藥(我們只須回憶一下那本誤解詞典和一系列誤解詞匯!),他的人之愛卻
建立在真實的理解上。
?學(xué)生情婦比薩賓娜年輕得多,生命的樂曲簡直還只有個輪廓。她感謝弗蘭茨給了她
生活的主題。弗蘭茨的偉大進(jìn)軍,現(xiàn)在也成了她的信念。音樂現(xiàn)在是使她沉醉的狂歡節(jié)。
他們常常一起去跳舞。生活在真實之中,沒有什么秘密。他們與朋友、同事、學(xué)生以及
陌生人交往,高興地與他們坐在一起,喝酒,職天。他們經(jīng)常去阿爾卑斯山作短途旅行。
弗蘭茨會彎下腰來,讓姑娘跳到他背上。他走過草地時又會讓她跳下來。他會用最高的
音量,給她讀一首小時候從母親那兒學(xué)來的德國長待。姑娘歡樂地哈哈大笑,崇拜他的
腿、肩膀,死死勾著他脖子時,還崇拜他的肺。
?她唯一揣摩不透的,是他對俄國人所占領(lǐng)國家的奇怪同情。一個紀(jì)念入侵的日子里,
他出席了一個由日內(nèi)瓦的捷克人組織的紀(jì)念性*集會。房子幾乎是空的,那位發(fā)言人裝模
作樣地晃動著灰頭發(fā),長長的發(fā)言稿使得幾個盡管熱心的聽眾也覺乏味,他的法語語法
正確卻帶有很重的外國腔。他為了強調(diào)某一點,不時舉起食指,象是在威脅聽眾。
?眼鏡姑娘沒法抑制住自己的哈欠,而弗蘭茨卻在她身旁燦然微笑。他越是看著那可
愛的灰頭發(fā)和那令人傾慕的食指,他就越把那人看成一個秘密信使,一個盡職于他與女
神之間的上天使臣。他合上眼,浮想聯(lián)翩。就象當(dāng)年在十五個歐洲旅館和一個美國旅館
里他在薩賓娜身上閉上眼睛一樣,他現(xiàn)在也閉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