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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基督山伯爵

[法] 大仲馬 /

神秘師兄 上傳

維爾福先生看見稠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閃開著一條路。
極度的慘痛會使別人產(chǎn)生一種敬畏,即使在歷史中最不幸的時期,群眾第一個反應(yīng)總是對一場大難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
有許多人會在一場動亂中被殺死,但罪犯在接受審判時,卻極少受到侮辱。所以維爾福安全地從法院里的旁聽者和軍警面前走過。他雖然已認(rèn)罪,有他的悲哀作保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是用理智來判斷,而是憑本能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偉大的人就是那種最富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們的表情當(dāng)作一種完美的語言,而且有理由以此為滿足,尤其是當(dāng)那種語言符合實際情況的時候。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tài)是難于形容的。一種極度的亢奮,每一條神經(jīng)都緊張,每一條血管都鼓起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著痛苦的宰割,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憑著習(xí)慣走出法庭,他拋開他法官的長袍,——并不是因為理應(yīng)如此,而是因為他的肩膀不勝重壓,象是披著一件飽含痛苦的尼蘇斯的襯衫一樣[尼蘇斯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物,因誘拐大力士赫克里斯之妻被赫克里斯以毒箭射死。赫之妻遵尼蘇斯的遺言,把丈夫的襯衣用這怪物的血浸過,赫克里斯穿上后因此中毒,苦惱不堪,卒致自殺?!g注]。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道賓路,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里,親自打開車門,搖醒那瞌睡的車夫,然后摔倒在車座上,停在那里,他向圣·奧諾路指了一指,馬車便開始行駛了。他這場災(zāi)禍好象全部重量似乎都壓在他的頭上。那種重量把他壓垮了。他并沒有看到后果,也沒有考慮,他只能直覺地感到它們的重壓。他不能象一個慣于殺人的冷酷的兇手那樣理智地分析他的處境。他靈魂的深處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說,其實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么,“上帝呀!上帝呀!”在這將臨的災(zāi)禍后面,他看見上帝。馬車急速地行駛著。在車墊上不停地晃動著的維爾福覺察背后有一樣?xùn)|西頂住他。他伸手去拿開那樣?xùn)|西,那原來是維爾福夫人在車子里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閃電那樣喚起他的回憶,——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象是一塊燒紅的鐵在烙他的心一樣。在過去這一小時內(nèi),他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惡?,F(xiàn)在,另一個可怕的東西突然呈現(xiàn)在頭腦里。他的妻子!他曾以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的身份對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著悔恨恐怖的煎熬,受著他義正詞嚴(yán)的雄辯所激起的羞恥心的煎熬。
她,一個無力抵抗法律的可憐的弱女子,——她這時也許正在那兒準(zhǔn)備死!自從她被宣判有罪以來,已過去一個鐘頭了。
在這個時候,她無疑地正在回憶她所犯的種種罪行,她也許正在要求饒恕她的罪行,或許她在寫信給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饒恕她,維爾福又慘痛和絕望地呻吟了一聲。
“??!”他嘆道,“那個女人只是因為跟我結(jié)合才會變成罪犯!我身上帶著犯罪的細(xì)菌,她只是受了傳染,象傳染到傷寒、霍亂和瘟疫一樣!可是,我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們可以逃走,離開法國,逃到世界的盡頭。我對她提到斷頭臺!萬能的上帝!我怎么竟敢對她說那句話!噢,斷頭臺也在等著我呢!是的,我們將遠走高飛,我將向她承認(rèn)一切,我將天天告訴她,我也犯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練蛇的結(jié)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恥辱也許會減輕她的內(nèi)疚?!庇谑蔷S爾福猛力打開車廂前面的窗口?!翱禳c!快點!”
他喊道,他喊叫時的口吻使那車夫感到象觸了電一樣。馬被趕得驚恐萬分,飛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維爾福反復(fù)念叨,“是的,那個女人不能死,應(yīng)該讓她懺悔,撫養(yǎng)我的兒子,我那可憐的孩子,在我不幸的家里,除了那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他才變成一個罪人的。一個母親只要還愛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會壞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會懺悔的。誰都不會知道她犯過罪,那些罪惡是在我的家里發(fā)生的,雖然現(xiàn)在大家已經(jīng)懷疑,但過些時候就會忘記,如果還有仇人記得,唉,上帝來懲罰我吧!我再多加兩三重罪也沒什么關(guān)系?我的妻子可以帶著孩子和珠寶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許還可以活得很幸福,因為她把愛都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了。”于是檢察官覺得他的呼吸也比較暢通了。
馬車在宅邸院子里停住。維爾福從車子里出來,他看出仆人們都很驚奇他回來得這樣早。除此之外他在他們的臉上再看不出別的表情。沒有人跟他說話,象往常一樣他們站在一邊讓他過去。當(dāng)他經(jīng)過諾瓦蒂埃先生房間時,他從那半開著的門里看見了兩個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誰在拜訪他的父親,他匆匆地繼續(xù)向前走。
“啊,沒事”,當(dāng)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間去的樓梯時,他說,“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彼S手關(guān)攏樓梯口的門?!安荒茏屓藖泶驍_我們,”他想,“我必須毫不顧忌地告訴她,在她面前認(rèn)罪,把一切都告訴她”。他走到門口,握住那水晶門柄,門卻自行打開了?!伴T沒關(guān)!”他自言自語地說,“很好?!彼哌M愛德華睡覺的那個小房間,孩子白天到學(xué)校去上學(xué),晚上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間里看了看?!安辉谶@兒,”他說,“她在自己的房間里。”他沖到門口,門關(guān)著。他站在那兒渾身打哆嗦?!皭厶}綺絲!”他喊道。他好象聽到家具移動的聲音?!皭厶}綺絲!”他再喊。
“是誰?”他要找的女人問道。他覺得那個聲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開門!”維爾福喊道,“開門,是我。”
不管他的怎樣請求,不管他的口氣讓人聽上去多么痛苦,門卻依舊關(guān)著。維爾福一腳把門踹開。在門口里面,維爾福夫人直挺挺地站著,她的臉色*蒼白,五官收縮。恐怖地望著他。“愛蘿綺絲!愛蘿綺絲!”他說,“你怎么啦?說呀!”
那年輕女子向他伸出一只僵硬而蒼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閣下!”她聲音嘶啞,喉嚨好象隨時都可能被撕裂。
“你還要怎樣呢?”說著她摔倒在地板上。
維爾福奔過去抓住她的手,痙攣的那只手里握著一只金蓋子的水晶瓶。維爾福夫人自殺了。維爾福嚇瘋了,他退回到門口,兩眼盯住那尸體。“我的兒子呢!” 他突然喊道,“我的兒子在哪兒?愛德華!愛德華!”他沖出房間,瘋狂地喊著,“愛德華!愛德華!”他的聲音不勝悲慟,仆人們聽到喊聲都跑了上來。
“我的兒子在哪兒?”維爾福問道,“帶他離開這座房子,不要讓他看見——”
“愛德華少爺不在樓下,先生。”仆人答道。
“那么他可能在花園里玩,去看看?!?br/>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時前派人來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間里去了,以后就沒有下樓來過?!?br/> 維爾福的額頭上直冒冷汗,他的雙腿發(fā)抖,各種不祥的念頭在他的腦子里亂轉(zhuǎn)。“在維爾福夫人的房間里?”他喃喃地說,妻子的房間,在里面他不能來看不幸的妻子的尸體。要喊愛德華,他一定會在那變成墳?zāi)沟姆块g里造成回音。似乎不應(yīng)該說話打破墳?zāi)沟膶庫o。維爾福覺得自己的舌頭已經(jīng)麻木了?!皭鄣氯A!”他口吃地說,“愛德華!”沒有回音。如果他到母親的房間里沒有再出來,他又會可能在哪兒呢?他踮著腳走過去。維爾福夫人的尸體橫躺在門口,愛德華一定在房間里面。那個尸體似乎在看守房門,眼睛瞪著,臉上分明帶著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譏諷的微笑。從那打開著的門向里過去,可以看見一架直立鋼琴和一張藍緞的睡榻。維爾福向前走了兩三步,看見他的孩子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發(fā)出一聲歡喜的喊叫,好象透入那絕望黑暗的深淵。他只要跨過那尸體,走進房間,抱起他的孩子,帶他遠走高飛就行了。
維爾福已不再是那個精明近于深謀遠慮的上層人物了,現(xiàn)在他是一只受傷將死的老虎,他的牙齒已被最后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現(xiàn)實,他只怕鬼。他跨過尸體,好象那是能把他吞噬的一只火爐。他把那孩子抱在自己的懷里,摟著他,搖他,喊他,但那孩子并不回答。他嘴唇去親那孩子的臉頰,孩子是冰冷慘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心臟已不再跳動了,孩子死了。一張疊著的紙從愛德華的胸口上落下來。維爾福如同五雷轟頂,雙腿一軟跪下來,孩子從他麻木的手上滑下來,滾到他母親的身邊。維爾福拾起那張紙,那是妻子的筆跡,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一個好母親,為了我兒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一個罪人。一個好母親是不能和她的兒子分離的?!?br/> 維爾福無法相信他的眼睛,無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尸體爬過去,象一只母獅看著它死掉的小獅子一樣。悲痛欲絕地喊道,“上帝??!”他說,“上帝永在??!”那兩具死尸嚇壞了他,他不能忍受兩具尸體來填充寂靜。直到那時,他被一中絕望和悲痛支持著。悲痛力大無比,而絕望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勇氣?,F(xiàn)在,他站起來,但他的頭低著,悲哀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甩了甩那被冷汗?jié)櫇竦念^發(fā),決定去找他的父親,他從沒對任何人表示過憐憫,但現(xiàn)在他要找一個人來聽他訴苦,他要找一個來聽他哭泣。他走下樓梯,走進諾瓦蒂埃的房間。那老人正用他所能夠表現(xiàn)出的最親熱的表情在傾聽布沙尼神甫說話,布沙尼神甫仍象往常一樣冷淡平靜。維爾福一看見那長老,便把手按在前額上。他記得他曾在阿都爾那次晚宴后去拜訪過他,也記得長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這座房子里來過?!澳阍谶@兒,閣下!”他嘆道,“你怎么總是伴隨死神一起來呢?”
布沙尼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檢察官變了形的臉和他眼睛里那種野蠻的兇光,他知道開庭的那出戲已經(jīng)收場了,但他當(dāng)然不知道發(fā)生了別的事情?!拔乙郧霸鴣頌槟愕呐畠浩矶\過?!彼鸬?。
“但你今天來做什么?”
“我來告訴你:你的債已經(jīng)償還得夠了,從此刻起,我將祈禱上帝象我一樣的寬恕你?!?br/> “上帝呀!”維爾福神情慌張的喊道,“你不是布沙尼神甫!”
“是的,我不是,”長老拉掉他的頭發(fā),搖一遙頭,他的黑發(fā)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兩旁。
“你是基督山伯爵!”檢察官帶著驚呆的神情喊道。
“你說得并不全對,檢察官閣下,再仔細(xì)想一想?!?br/> “你是在馬賽第一次聽到我的聲音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與圣·梅朗小姐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好好想一想吧?!?br/>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督山?你就是那個躲在幕后與我不共戴天的死對頭!我在馬賽的時候一定得罪過你。哦,該我倒霉!”
“是的,你說得對,”伯爵把雙手交叉在寬闊的胸前,說,“想想吧,仔細(xì)想想吧!”
“但我怎樣得罪了你?”維爾福喊道,他的腦子正在那既非幻夢也非現(xiàn)實的境地徘徊在理智和瘋狂之間,——“我怎樣得罪了你?告訴我吧!說呀!”
“你是誰,那么你是誰?”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里的一個可憐的人的-陰-魂。那個-陰-魂終于已從他的墳?zāi)估锱懒顺鰜?,上帝賜他一個基督山的面具,給他許多金珠寶貝,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認(rèn)出他。”
“??!我認(rèn)出你了!我認(rèn)出你了!”檢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愛德蒙·唐太斯!”
“你是愛德蒙·唐太斯!”維爾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么到這兒來?!庇谑撬缴酵鶚巧献?。伯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的心里也料到發(fā)生了某種新的災(zāi)難。
“看吧,愛德蒙·唐太斯!”他指著他妻子和孩子的尸體說,“看!你的仇報了嗎?”
基督山看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把報復(fù)的權(quán)利用得過了頭,他已沒有權(quán)利說“上帝助我,上帝與我同在。那句話了。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撲到那孩子的尸體上,撥開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脈搏,然后抱著他沖進瓦朗蒂娜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了。
“我的孩子!”維爾福喊道,“他搶走了我的孩子!噢,你這壞蛋,你不得好死!”他想去追基督山,但象是在做夢一樣,他的腳一步也動不得。他拚命睜大眼睛,眼珠象是要從眼眶里突出來似的。指甲扎進了胸膛上,被血染紅了;他太陽穴上的血管脹得象要爆裂開來似的,他頭腦發(fā)熱。幾分鐘,他已經(jīng)沒有了理智,接著,他大叫一聲,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沖下樓梯去了。
一刻鐘以后,瓦朗蒂娜的房間門開了,基督山走出來。他的眼光遲鈍,臉上毫無血色*,他那表情一向?qū)庫o高貴的臉由于悲哀而神色*大變,他的臂彎里抱著那個已經(jīng)無法起死回生的孩子。他單腿跪下,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親的旁邊,然后他走出房間在樓梯上遇到一個仆人,“維爾福先生在哪兒?”他問仆人。
那個仆人沒吭聲,指了指花園?;缴阶呦聵翘?,向仆人所指的那個方向走過去,看見維爾福被他的仆人圍在中間,他的手里拿著一把鏟子,正在瘋狂地挖著泥土?!斑@兒沒有!”
他喊道。于是他再向前面走幾步,重新再挖。
基督山走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閣下,你的確失去了一個兒子,但是——”
維爾福打斷他的話,他聽不懂,也根本聽不到?!班蓿視业剿?!”他喊道,“你們都哄我,說他不在這兒,我會找到他的,一定得找下去!”
基督山恐慌地往后退去?!班蓿 彼f,“他瘋啦!”象是怕那座受天詛咒的房子的墻壁會突然倒塌似的,他跑到街上,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權(quán)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班?,夠啦,——夠啦,”他喊道,“快去把最后的一個救出來吧?!?br/> 一回到家,他就遇到莫雷爾正象一個幽靈似的在他的客廳里來回徘徊?!皽?zhǔn)備一下吧,馬西米蘭?!辈魩е⑿φf,“我們明天離開巴黎?!?br/> “你在這兒沒有別的事要干?”莫雷爾問。
“沒有了,”基督山答道,“上帝寬恕我,也許我已經(jīng)做得太過分了!”
(第一一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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