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身真理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們要自我反省。我們通過自身與外界的接觸來認識世界。我們不僅要觀察世界本身，也要對觀察世界的主體（我們自身）進行反省。心理學家大都清楚：要了解病人的移情現(xiàn)象和心理沖突，治療者首先要認清自身的移情和沖突，所以，心理學家也要學習 和自律，甚至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療。遺憾的是，并非所有心理學家都能做到，他們也許能客觀地觀察外在世界，卻不能以縝密的眼光觀察自我。就世俗的標準看來，他們可能忠于職業(yè)，卻未必充滿智慧。智慧，意味著將思考與行動緊密結(jié)合。在過去的美國，“思考”（自我反?。]有受到高度重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人們把阿德萊·斯蒂文森（1835－1914，美國副總統(tǒng)）諷刺為“書呆子”，還認為他不會成為出色的管理者，因為他這個人想法過多，經(jīng)常陷入自我懷疑的狀態(tài)中。事實上，斯蒂文森的政績令人矚目，完全推翻了人們的猜想。我也親耳聽到過，有的父母嚴肅地提醒青春期的子女：“你思考得太多，只會把自己累壞?！边@實在是荒謬，人之為人，就在于我們具有特殊的“大腦額葉”（解剖學詞匯），使我們有著異于其他動物的反省能力。隨著科學和文明的進步，我們昔日的態(tài)度似乎可以改變，我們意識到，自我反省和自我審視，對于我們的生存至關(guān)重要。反省內(nèi)心世界的痛苦，往往大于觀察外在世界的痛苦，所以，很多人逃避前者而選擇后者。實際上，愿意獻身真理對于我們的非凡價值，將使痛苦顯得微不足道。自我反省的快樂，甚至遠遠大于痛苦。

獻身真理，意味著敢于接受其他制圖者———外界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由此確定地圖是否與事實符合。

不然，我們就將生活在封閉的系統(tǒng)里———就像是單間牢房，我們“反復唿吸自己釋放的惡臭空氣”———如同塞爾維亞·普拉斯（美國女詩人）的比喻，沉湎在個人幻想里。修訂地圖帶來的痛苦，使我們更容易選擇逃避，不容許別人質(zhì)疑我們的地圖的有效性。我們可能對孩子說：“不許頂嘴，我們是你們的父母，在家里我們說了算。”我們對配偶說：“我們就這樣維持現(xiàn)狀吧。你說我的不是，我就會鬧得天翻地覆，讓你后悔莫及?！蔽覀兩狭四昙o，就會對家人和外人說：“我又老又弱，你為什么還要和我過不去？我這么大年歲，可你居然對我指手畫腳！我的晚年活得不開心，那都是你的責任?！蔽覀兪抢习搴蜕纤荆蜁蛦T說：“據(jù)說你有膽量懷疑我，還要向我挑戰(zhàn)。你最好想清楚，最好別讓我知道，不然就趕快卷鋪蓋走人吧！”

故步自封，逃避挑戰(zhàn)，可說是人性的基本特征之一。不管現(xiàn)實如何變化，我們都有自我調(diào)節(jié)的能力。

逃避挑戰(zhàn)是人類的本能，但不意味著它是恰當?shù)膽B(tài)度，不意味著我們無法做出改變。可想而知，我們不小心把大便弄到褲子上、我們一連許多天都不刷牙，想必也是自然的現(xiàn)象或行為，但事實是明擺著的：我們必須超越自然。和原始人相比，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發(fā)生諸多的變化，這說明我們完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違背與生俱來的本性，發(fā)展第二天性。人之為人，或許就在于我們可以超越本性，乃至改變本性，嘗試去做不合本性的事情吧？

接受心理治療，大概是一種最違反人類本性、卻也最具人性的行為。在心理治療中，我們不但要釋放自己，接受他人最尖銳的挑戰(zhàn)，還要為別人的審視和治療花費金錢。接受心理治療需要勇氣，不少人逃避心理治療，不是缺乏金錢，而是缺乏勇氣。不少心理學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哪怕他們更需要接受治療，也從未產(chǎn)生過類似的想法和念頭。有些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在別人的印象里屬于意志薄弱者，甚至為別人所詬病和譏諷，事實上，他們遠比旁觀者勇敢，因為他們敢于接受治療。哪怕是在治療初期，心理醫(yī)生對其人生地圖提出挑戰(zhàn)，與病人的自我意象出現(xiàn)沖突，病人也能堅持下來，這足以證明他們比別人更健康、更堅強。

病人接受心理治療，就是迎接他人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日常交往和接觸，為我們提供了更多接受挑戰(zhàn)的機會：在冷飲店里、在會議上、在高爾夫球場上、在餐桌上、在床 上；同我們的同事、我們的上司或雇員、我們的伴侶、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情人 、我們的父母以及我們的孩子之間的溝通。曾有一位女士前來治療，她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在一個療程即將結(jié)束前，我注意到，她突然多了一個特殊舉動：從治療椅上坐起來，把頭發(fā)梳理一遍。這讓我產(chǎn)生了好奇，于是詢問起原因?！熬驮趲字芮?，每次從您這里回家，我的丈夫都會注意到，我后面的頭發(fā)，都被壓成了扁平的形狀，”她紅著臉解釋說，“我沒有告訴他原因。我害怕他知道我在接受心理治療，他就會狠狠地嘲笑我?！庇纱丝磥?，除了治療本身，我們還要解決治療以外的問題。心理治療的任務，似乎從50分鐘的辦公室治療，轉(zhuǎn)變成為處理病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關(guān)系。只有讓接受挑戰(zhàn)成為習慣，心理治療才能夠真正成功。當這個女士對丈夫開誠布公，告訴他一直與我配合接受治療時，她的治療才取得了飛躍。

病人起初只是尋求“安慰”和“解脫”，極少有人有意識地尋求挑戰(zhàn)。挑戰(zhàn)即將來臨時，不少人就可能“落荒而逃”，或至少在腦海里產(chǎn)生逃避之念。讓病人明白：接受挑戰(zhàn)，才可以帶來真正的安慰；

心靈接受長期的、甚至經(jīng)常碰壁的自律，才可能使治療成功———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理醫(yī)生要運用有效的技巧，進行大量工作，才能達到這一目的。心理醫(yī)生有時還需要設置“陷阱”，有意“引誘”病人堅持治療，才能避免半途而廢。有時候，即使醫(yī)生和病人有過一年以上的接觸，治療也并未真正開始。

為讓病人迅速接受挑戰(zhàn)，心理醫(yī)生經(jīng)常采用“自由 聯(lián)想”，鼓勵病人說出真相。譬如，病人需要說出最先想到的事，“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不管它們看上去多么不重要。哪怕它們看上去毫無意義，你也要把它們說出來。如果同時想到了兩三件事，就說出你最不愿意說的那件事?！辈∪朔e極配合，往往能取得神奇的效果。有的病人有很強的抗拒心理，他們假裝配合醫(yī)生，一邊自由 聯(lián)想，一邊喋喋地傾訴，卻有意隱瞞最重要的部分。比如，某個女人可能用一個鐘頭時間，說起童年的種種經(jīng)歷，卻不想提及引發(fā)神經(jīng)官能癥的核心細節(jié)———就在某天早晨，她的丈夫一再逼問她，為什么從他們的銀行賬戶中透支了一千元。這樣的病人，存心要把心理治療變成記者招待會———發(fā)言人面對提問，總是閃爍其詞。實際上，這樣的病人不是習慣于撒謊，就是有自欺欺人的傾向。

不管個人還是組織，聲稱敢于接受質(zhì)疑和挑戰(zhàn)，他們的地圖就要接受嚴格的審視，因此尊重事實、獻身真理的人，必然心胸坦蕩，以誠待人。我們必須不斷自我反省，在言語和行動上，確保我們與別人自如溝通，誠實地反映認知的事實。

誠實可能帶來痛苦。人們說謊，就是為了逃避質(zhì)疑帶來的痛苦。在“水門事件”中，尼克松總統(tǒng)說謊的情形，既單純又可笑，就如同一個打破臺燈的四歲孩子，在母親面前拼命辯解，說臺燈是自己從桌子上掉下去的。畏懼挑戰(zhàn)帶來的正常的痛苦，因而不斷逃避和撒謊，無異是有意回避有益的痛苦，這就可能產(chǎn)生相應的心理疾病。

為了規(guī)避，人們會選取各種捷徑。我們想克服困難，想更快地達到目標，總想選擇更容易、更快捷的道路，這就是所謂的“捷徑”。毫無疑問，作為正常人，我們都希望自己進步得更快，希望通過合理的捷徑，實現(xiàn)心智的成熟，但不要忘記：關(guān)鍵的字眼是“合理”。事實上，我們忽視合理捷徑的趨向，和尋求“不合理”捷徑一樣突出。為了通過某個學位考試，我們可以去閱讀一本書的梗概，而不是把整本書讀完，這完全可能是合理的捷徑。如果梗概內(nèi)容精煉，吸收了關(guān)鍵材料，我們就可以獲得必要的知識，節(jié)省大量時間和精力。然而，以欺騙手段參加考試，就不是合理的捷徑。它或許能使我們節(jié)省更多的時間，而且僥幸的話，欺騙者就會順利通過考試，并獲得渴望已久的學位證書，但他們無法擁有真正的知識。他們的學位，其實是一種欺騙，一種假象，完全不是他們的真實水平。假如這種學位成了人生的基礎，那么，欺騙者呈現(xiàn)給世界的面目，也會變成假象和欺騙，而不是真實狀況的反映。所以，他們需要更多地、不停地撒謊和掩飾，以保護假象不被揭穿。

要使心智成熟，合理的捷徑之一就是接受心理治療，這一點卻常常被人忽視。我們聽到的最常見的辯解，就是質(zhì)疑心理治療的合理性———“我擔心治療會使我產(chǎn)生更多的依賴，讓治療本身成了一種拐杖，而我不想依賴拐杖前進?！逼鋵崳@樣的托詞，只是對內(nèi)心恐懼的掩飾。接受心理治療，對于我們的心靈的意義，有時就和使用錘子、釘子建造房屋一樣，它并非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拐杖”。沒有錘子和釘子，照樣有可能修建起一座房屋，但是，整個過程通常缺乏效率，難以令人滿意，也很少有哪個工匠或木匠，因為不得不依賴錘子和釘子而對自己異常失望。同樣，一個人心智的成熟，即使不通過心理治療，也完全可以實現(xiàn)，不過整個過程可能枯燥、漫長而艱難。所以，使用有效的工具作為成長的捷徑，完全是合情合理的選擇。

從另一方面說，心理治療也可能被用作不合理的“捷徑”，這種情形主要出現(xiàn)在某些父母身上。他們?yōu)楹⒆訉で笮睦碇委煟皇且环N形式而已。他們希望孩子在某些方面發(fā)生變化：不再吸毒，不再亂發(fā)脾氣，成績不再下滑，諸如此類。有的父母的確想要幫助孩子成長，他們來看心理醫(yī)生時，帶著想解決問題的良好動機。而有的父母則不然，他們對孩子的問題明顯負有責任，但他們只希望心理醫(yī)生想出神奇的辦法，馬上改變孩子的狀況，但決不能觸及問題的本質(zhì)。例如，有的父母會開誠布公地說：“我們知道我們的婚姻有問題，這可能是導致孩子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不過，我們不想讓自己的婚姻受到太多干擾，我們不想你對我們進行治療。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只希望你治好我們的孩子，讓他變得快樂些?！?/p>

有的人甚至連這種坦率也沒有，他們在孩子接受心理治療之初，尚且表示愿意盡一切力量與醫(yī)生配合，可是一旦讓他們相信：孩子出現(xiàn)心理癥狀，完全是因為他們夫妻的生活方式不妥，導致孩子日益不滿和憤恨成疾，而且長此以往，對孩子心智的成熟沒有任何好處，他們的反應就會非常激烈：“什么？想讓我們?yōu)榱怂龀龈淖儯沂菑仡^徹尾的改變，真是太可笑了！”這樣，他們就會離開診所，尋找別的心理醫(yī)生，而后者可能按照他們的愿望，給他們提供毫無痛苦的“捷徑”———毫無效果可言。最后，他們就會對朋友，也對他們自己說：“為了孩子，我們盡了所有的努力。我們?yōu)樗伊怂膫€心理醫(yī)生，但沒有任何幫助。”

人們不僅對別人撒謊，也會對自己撒謊。但良知提醒我們不要撒謊，這使我們感到痛苦。違背良知而自欺欺人，由此產(chǎn)生的謊言不可勝數(shù)，最常見、也最具破壞性的情形，出現(xiàn)在父母與孩子的關(guān)系上，譬如“我們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以及“我的爸爸媽媽很愛我”———也許這是事實，即使不是事實，大多數(shù)人也不愿承認。在我看來，所謂心理治療，就是“鼓勵說真話的游戲”。心理醫(yī)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病人說出真話。長時間自欺欺人，使人的愧疚積聚，就會導致心理疾病。在誠實的氣氛下，病態(tài)的心理才能慢慢恢復。心理醫(yī)生必須釋放心靈，對病人開誠布公。如果治療者不能體驗到病人的痛苦，又有什么資格要求病人承擔面對現(xiàn)實的痛苦呢？醫(yī)生了解自身和他人，才能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為別人提供有效的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