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女土司取得勝利,這就是該干的,我就干了。
接著,我又準(zhǔn)備干另一件事情。
開始我就說過,哥哥不該在邊界上建筑一個堡壘。麥其家的官寨是一個堡壘,但那是麥其家常常挨打時代修筑的,是在沒有機(jī)關(guān)槍,沒有手榴彈和大炮時代修筑的。時代不同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麥其家再不用像過去,老是擔(dān)心別人的進(jìn)攻了。就是身處邊界也不用擔(dān)心?,F(xiàn)在是輪到別人擔(dān)心我們了。我要做的只是在別人打仗時,插上一手,事先就把勝負(fù)的結(jié)果確定下來。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zhàn)爭。這樣做,對我來說并不怎么費(fèi)事,只等女土司的人來了,就給他們的牲口馱上麥子,給機(jī)槍手補(bǔ)充一些子彈就行了。形勢好,心情也好,就是一個傻子也會比平常聰明,任何一個動作都成了神來之筆。
好了,還是來干我想干的事情吧。
我叫廚娘卓瑪在河邊架起一排五口大鍋。麥子倒進(jìn)大鍋里,放一點鹽,再放一點陳年的牛油,大火煮開后,誘人的香氣在晴空下順風(fēng)飄到很遠(yuǎn)的地方。我又向饑民們發(fā)出了施食的信號。不到半時間,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饑民又出現(xiàn)了。走到離堡壘不遠(yuǎn)的那條小河邊,饑民們就想躺下,好像他們只要證實香氣是由麥子散發(fā)出來的就心滿意足了。還是廚娘桑吉卓瑪揮動著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東西了,站起來吧!"
他們才又站起來,夢游一樣膛過河來。
每個人都從卓瑪那里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湯里煮熟的麥子。
現(xiàn)在,卓瑪也嘗到一點權(quán)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歡這種味道,不然,她不會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舍的勺子放下。這樣美妙的感覺,留在官寨里當(dāng)廚娘,永遠(yuǎn)也體會不到。只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對一大群眼巴巴盯著她雙手的饑民,十分氣派地?fù)]動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她中氣十足地不斷叫喊,"吃了這頓還想吃下頓的人,都要去干活。為我們?nèi)蚀榷犊纳贍敻苫钊グ?"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麥飯,來為我干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揮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壘拆掉一面。
我要把向東的一排房子拆掉。這樣,早晨的太陽剛升起來,她的光芒就會毫無遮擋地照耀我們了。同時,這個建筑因為有了一個敞開的院子,也就和整個廣闊的原野連成一片了。跛子管家想用拆下來的土坯在什么地方壘一道墻。我沒有同意。那樣做沒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來的景象,在那樣的景象里,門口什么地方有一道墻,跟沒有墻都是一樣的。我問他:"你沒有看到未來的景象嗎?"
"我看到了。"他說。
"好吧,說說你看到了什么?"
"可以用機(jī)槍把大群進(jìn)攻的人在開闊地上殺掉,比如沖鋒的騎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機(jī)槍可以輕易把試圖向我們進(jìn)攻的人殺掉,像殺一群羊一樣。但我想的不是這個。鴉片使麥其土司發(fā)了財,有了機(jī)槍。鴉片還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這里面有個時運(yùn)的問題。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個四面封閉的堡壘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只用了四五天時間,堡壘的一面沒有了,再也不是堡壘了,而只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偉的建筑了。卓瑪問我還煮不煮飯。我說煮。再煮五天。這五天里,混飯的饑民把拆下來的土坯和石頭搬走,扔在河里了。河水把土泡軟,沖走,清澈的河水渾濁了好些天。最后,河里的土坯都沒有了,只有石頭還在,露出水面的閃閃發(fā)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濺起浪花,蕩起波浪。是的,河里有了石頭,更像是一條河了。這天,我對自己說,河水該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看看河水,就給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在向著原野敞開的院子里,黑壓壓地站滿參加了拆除工程的饑民。完工后,桑吉卓瑪帶著人把河灘上施食的大鍋也搬回來了。他們離開也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以為他們不會再來了。結(jié)果,他們回去把家里人都帶來了。饑民站滿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面,把房子和小河之間的草地都站滿了。我一出現(xiàn),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人聚在一起。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們什么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管家問我怎么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他們就坐在外面,散開了,黑壓壓地占據(jù)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時,他們就坐著,或者站著,我一出現(xiàn),他們就跪下去。這時,我真后悔叫人拆了那道墻壁。一天過去了,兩天也快過去了,他們還在外面,沒有吃過一口東西。餓了,就到河邊喝水。正常情況下,人喝水總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馬呀,才一頭扎進(jìn)水里,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來,里面盡是咣當(dāng)搖蕩的水聲了才肯罷休?,F(xiàn)在,這些人喝起水來就像牛馬一樣。就是在夢中,我也聽到他們被水嗆得大口喘氣的聲音,聽到他們肚子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乃?。他們并不想驚擾我這個好心人,要不,他們不會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走路。到第三天頭上,有些人走到河邊喝水,一趴下去,就一頭栽在水里,再也起不來了。栽在齊膝深的淺水里,就一動也不動了。最多半天功夫,水里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樣漲滿氣,慢慢從水上漂走了。沒去水邊的人也有死掉的,人們還是把他們抬到河邊,交 給流水,送到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么好的百姓。在這樣絕望而悲慘的境地里,他們也一聲不吭,只是對另一個不是他們主子的好心人充滿了期待。
我就是那個好心人。
三天了,沒有從我指縫里漏出去一粒糧食,但他們也不抱怨。我不是他們的主子,沒什么好抱怨的。剛來時,還有一片嗡嗡的祈禱聲。但現(xiàn)在,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一個又一個人,相繼死去。死了,在水邊,叫陽光烤熱,叫水發(fā)漲,變成一個個脹鼓鼓的口袋,順?biāo)鞯教爝吶チ?。第三天晚上,我就開始做惡夢了。第四天早上,還沒有睜開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還在外面,頭發(fā)上都結(jié)起了露水。那種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靜,可以便人感到它巨大的壓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氣都很充足。聲音在有薄霧的早晨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饑民們都把深埋在兩腿之間的頭抬起來。這時,太陽沖出地平線,驅(qū)散了霧氣。是的,這些人的耐心,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還要強(qiáng)大的絕望的力量把我制服 了。我起不了床 了。我呻吟著,吩咐手下人:"煮飯吧,煮飯,煮飯……,給他們飽吃一頓,叫他們說話,叫他們大哭,叫他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瑪,兩個小廝,還有別的下人背著我,早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只等我一句話,把鍋下的柴草點著就行了。
火一點燃,我的手下人就歡呼起來。但饑餓的人群卻悄無聲音。開始發(fā)放食物了,他們也沒有一點聲音。我說不上是喜歡這樣的百姓還是害怕他們。
于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訴他們,只有這一頓,只有這一頓,吃了,他們就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們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的話,從每一個掌勺子的人口里,傳達(dá)給饑民們。
卓瑪一邊說,一邊還流著眼淚:"不要叫我們好心的主子為難了,回去找你們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給我們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嗎?"
他們的主子的日子也不好受。
茸貢土司的人馬吃得飽飽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隊伍后面窮追猛打。這其實可以理解為,我在北邊找了人替麥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干,所以,他在比這里炎熱,也比這里崎嘔的南方山地,親自帶著隊伍沖鋒陷陣。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rèn)為,雖然他是個聰明人,好運(yùn)氣卻永遠(yuǎn)在他那傻子弟弟一邊。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好運(yùn)氣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有一兩次,我清楚地感到這個神秘的東西挨我很近,轉(zhuǎn)過身去跺了跺腳,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以嚇走,影子是嚇不走的。
小爾依問我跺腳想嚇什么。
我說,影子。
他笑了,說,不是影子。然后,這張沒有血色的行刑人的臉上泛起了光亮。我知道他要說什么了。作為一個行刑人,他對幽冥世界有特別的興趣。果然,他臉上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對我說:"要嚇走鬼,跺腳不行,要吐口水。"他還對著我的背后做了個示范的樣子:"要這樣子……"
可不能等他把行刑人的口水吐出來,要是真有個好運(yùn)氣一天到晚巴巴地跟在我身后,豈不被他用驅(qū)邪的手段嚇跑了。我給他一耳光,說:"不要說你們這些奴才,就是我自己對身后吐了口水,你也可以對我用刑,用紅鐵烙我的嘴巴!"
小爾依臉上的光熄滅了。
我說:"下去,掌一會兒勺子去吧。"在我的手下就是最窮的窮光蛋,今天也嘗到了施舍的甜蜜味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給予的人有福了。我讓每一個人都掌一會兒勺子,嘗試一下能夠施舍是多么好的滋味。我聽到他們心里都在喊二少爺萬歲。那些吃飽了的人群還停留在曠野里。我對著笑瞇瞇地抱著跛腳走來的管家喊:"該結(jié)束了,叫他們走開,走開!"
管家是看著最后一個人把最后一勺麥面粥吸到口里,帶著心滿意足的心情上樓來的。聽見我的喊聲;他一邊爬樓梯,一邊說:"他們馬上就要回去了,他們向我保證過了。"
就是這時,人群開始移動了,雖然口里沒有一點聲音,但腳步卻有力了,能在地上踩出來一點聲音了。一個人一點聲音,這么一大群,想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人踩出的聲音匯合在一起,令大地都有些搖晃。這么大一群人走動著,在身后揚(yáng)起了好大一片塵土。等這片塵土散盡,他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到了河的對岸。
我禁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可他們在河對岸的曠野里停了下來。男人們離開了女人和孩子,走到了一起。他們聚到一起干什么。是吃飽了想向我們進(jìn)攻嗎?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倒巴不得他們早點開始。因為從天黑到上床 睡覺這段時間,實在是無事可做。如果他們進(jìn)攻,我們就開槍,到戰(zhàn)斗結(jié)束,正該是睡覺的時候。這樣,沒有哪個土司遇到過的局面就可以結(jié)束了。天啊,叫我遇上的事情是過去的土司們曾經(jīng)面對過的事情吧。男人們坐下了,坐了很久,后來,在他們內(nèi)部發(fā)生了一場小小的混亂。下午的陽光遮住了我的視線,只看到那混亂的中心,像一個小小的游渦,翻騰一陣,很快又平靜了。幾個人走出人群,涉過河水向我們走來。在他們背后,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目送他們。
這幾個人走過大片空地的時間真是太漫長了。
他們在我面前跪下了。這些人把仍然忠于拉雪巴土司的頭人和各個寨子的寨首都?xì)⒌袅?,帶來了他們的腦袋,放在我的腳前。我問:"你們這是為了什么?"
他們回答,拉雪巴土司失去了憐愛之心,也失去了過去的拉雪巴土司具有的審時度勢的精明與氣度,所以,他的百姓要背棄他了。麥其土司將統(tǒng)治更大的領(lǐng)地和更多的人民,是天命,也是眾望所歸。我把小爾依叫來,把他介紹給這些想歸順我們的人。并不是所有土司都有專門的行刑人。就是有過專門行刑人的,也沒有延續(xù)到這樣久遠(yuǎn)。他們都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長手長腳,臉色蒼白的家伙。這時,我開口了:"誰是殺了自己的主子的帶頭人?"
所有人都再次跪下來,這是一群精明而勇敢的人,他們共同承擔(dān)了這個責(zé)任。我已經(jīng)喜歡上他們了,對他們說:"起來吧,我不會殺掉你們中任何一個,這么多人叫我的行刑人殺誰好呢。"
他們都笑了。
拉雪巴土司手下有好幾千人投到了我們麥其家。有人說,拉雪巴土司的領(lǐng)地像一株大樹。這株大樹是由一條一條的山溝.構(gòu)成的。一條越來越大的河,在山間沖出一個越來越寬的谷地,這是樹干,水像雷聲一樣轟鳴的河口地區(qū)是大樹的根子。在河的上游,好多支流沖出的山溝,就是這株大樹上主要的枝干。晚上,管家把地圖拿來,我在燈下看呀看呀,看了好久才從曲折不等的線條里看出一株大樹的樣子。這一次,我從這株大樹上折下了兩根最粗壯的樹枝。我把面前這幾個人任命為新的頭人和寨首。他們要我給他們派去新的首領(lǐng)。我告訴他們我只給他們麥子,而不給他們首領(lǐng)。
我說:"你們自己就是自己的首領(lǐng)。然后,我是你們的首領(lǐng)。"
第二天真是十分忙碌,我分發(fā)給他們足夠渡過饑荒的糧食,還有來年的種子。這天晚上,他們沒有離開。這些獲救了的人們,在河灘的曠地上燃起了簧火。瀕死的人們煥發(fā)出無比的激情。我只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揮了揮手,他們的歡呼就像春雷一樣在天地之間隆隆滾動。我走到他們中間,幾千人一起跪下去,飛揚(yáng)起來的塵土把我嗆住了。我不太相信這些人轉(zhuǎn)眼之間都成了我的百姓。真的不敢相信。塵土起來時,兩個小廝一左一右站在了貼近我身體的地方。他們怕有人對我下手。但我把他們推開了。這沒有必要。我們幾個人落在這么一大群人中間,要是他們真想吃掉我們,還不夠一人來上小小的一口。但他們不會。他們是真正的歸附于我們了。我的運(yùn)氣好。運(yùn)氣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顧,命運(yùn)之神照顧,誰也不會把我怎么樣。
我想說點什么,卻被他們攪起的灰塵嗆住了,這也是他們的命。他們的命叫他們大多數(shù)人聽不到新主子的聲音。我只揮了揮手,跪著的人們站起來了。老老少少,每個人額頭上都沾上了塵土。他們背棄了主子,并不是說他們不要主子了,他們的腦子里永遠(yuǎn)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誰要試著把這樣的想法硬灌進(jìn)他們的腦袋,他們只消皺皺眉頭,稍一用勁就給你擠掉了。看吧,現(xiàn)在,在簧火的映照下,他們木然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而又生動,看著我像是看到了神靈出現(xiàn)一樣。他們望著我離開,也像是目送神靈回到天上。
早上,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曠的河灘。熱鬧了這么多天,一下冷清下來,我的心里也感到空落落的,我還隱隱擔(dān)心一個問題,但我不需要說出口來。每一個我擔(dān)心的問題,都是別人也會想到的。所以,還是由別人說出來好。果然,吃早飯時,管家說:"那些人不要是拉雪巴土司派來騙我們麥子的,那樣大少爺就要笑話我們了。"
索郎澤郎說:"你要是不相信小少爺,就去跟大少爺,這里有我們。"
管家說:"你是什么人,配這樣跟我說話?"他把手舉起來,看看我的臉色,終于沒有打下去。索郎澤郎臉上顯出了得意的神情。
管家就對小爾依說:"打他兩個嘴巴。"
小爾依就打了他的伙伴兩個嘴巴。但明顯,他打得太輕了。于是,管家就只好自己動手懲罰行刑人了。是的,其它人犯了錯有行刑人懲罰,行刑人犯了錯,也就只有勞當(dāng)老爺?shù)娜俗约簞邮至?。管家把自己的手打痛了。索郎澤郎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但隨即一變臉,對小爾依喊了:"打!"
這下,小爾依真正下手了,不要看小爾依很單薄瘦弱的樣子,只一下就把身體強(qiáng)壯的索郎澤郎打倒在地上。
這下,大家都笑了。笑完過后,我叫管家寫信,告訴麥其土司,他的領(lǐng)地又?jǐn)U大了,在北方的邊界上,他又多了幾千百姓。管家本來是想叫我等一等的。但他也知道,這一向,我總是正確的,所以就把信送出去了。北方邊界上形勢很好。有我的支持,女士司把拉雪巴土司打得潰不成軍。
我問管家:"拉雪巴土司還能做些什么?"
"拉雪巴土司嗎?我想他只好再到我們這里來。"
我眼前出現(xiàn)了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不斷拿一條毛巾擦汗的樣子,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