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時,我們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們要快。
我不是個苛刻的主子,沒有要他們把速度降下來。
本來,在外面成功了事業(yè)的人在回去的路上,應(yīng)該走得慢一點,因為知道有人在等著,盼著。
第四天頭上,我們便登上最后一個山口,遠遠地望見麥其土司官寨了。
從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樹,這兒那兒,站在山谷里,使河灘顯得空曠而寬廣,然后,才是大片麥地被風(fēng)吹拂,官寨就像一個巨大的島子,靜靜地聳立在麥浪中間。馬隊沖下山谷,馱著銀子和珍寶的馬脖子上銅鈴聲格外響亮,一下使空曠的山谷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官寨還是靜靜的在遠處,帶著一種沉溺與夢幻的氣質(zhì)。我們經(jīng)過一些寨子,百姓們都在寨首的帶領(lǐng)下,尾隨在我們身后,發(fā)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跟在我后面的人越來越多,歡呼聲越來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們驚醒了。
麥其土司知道兒子要回來,看到這么多人馬順著寬闊的山谷沖下來,還是緊張起來了。我們看到家丁們拼命向著碉樓奔跑。
塔娜笑了:"他們害怕了。"
我也笑了。
離開這里時,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傻子,現(xiàn)在,我卻能使他們害怕了。我們已經(jīng)到了很近的,使他們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離,土司還是沒有放松警惕??磥恚麄兇_實是在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對官寨發(fā)動進攻。塔娜問:"你的父親怎么能這樣?"
我說:"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的哥哥。"
是的,從這種倉促與慌亂里,我聞到了哥哥的氣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慘敗,足以便他成為驚弓之鳥。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氣對我說:"就是你父親也會提防你的,他們已經(jīng)把你看成我們?nèi)棕暭业娜肆恕?
我們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墻后面還是保持著暖昧的沉默。
還是桑吉卓瑪打破了這個難堪的局面。她解開牲口背上一個大口袋,用大把大把來自漢地的糖果,向天上拋撒。她對于扮演一個施舍者的角色,一個麥其家二少爺恩寵 的散布者已經(jīng)非常在行了。我的兩個小廝也對著空中拋散糖果。
過去,這種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經(jīng)常吃到。從我在北方邊界做生意以來,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東西了。
糖果像冰雹一樣從天上不斷落進人群,百姓們手里揮動著花花綠綠的糖紙,口里含著蜂蜜一樣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邊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麥其官寨前的廣場上圍著我和美麗的塔娜大聲歡呼。官寨門口鐵鏈拴著的狗大聲地叫著。塔挪說:"麥其家是這樣歡迎他們的媳婦嗎?"
我大聲說:"這是聰明人歡迎傻子!"
她又喊了句什么,但人們的歡呼聲把她的聲音和瘋狂的狗叫都壓下去了。從如雷聲滾動的歡呼聲里,我聽到官寨沉重的大門嘩呀呀呻吟著洞開了。人們的歡呼聲立即停止。大門開處,土司和太太走出來。后面是一大群女人,里面有央宗和另外那個塔娜。沒有我的哥哥。他還在碉樓里面,和家丁們呆在一起。
看來,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父親的臉色像霜打過的蘿卜。母親的嘴唇十分干燥。只有央宗仍然帶著夢游人的神情,還是那么漂亮。那個侍女塔娜,她大意了,站在一群侍女中間,呆呆地望著我美麗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
土司太太打破了僵局。她走上前來,用嘴唇碰碰我的額頭,我覺得是兩片干樹葉落在了頭上。她嘆息了一聲,離開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了,說:"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兒,讓我好好看看你。他們男人干他們的事情吧,我要好好看看我漂亮的媳婦"
土司笑了,對著人群大喊:"你們看到了,我的兒子回來了!他得到了最多的財富!他帶回來了最美麗的女人!"
一群高呼萬歲。
我覺得不是雙腳,而是人們高呼萬歲的聲浪把我們推進官寨里去的。在院子里,我開口問父親:"哥哥呢?"
"在碉堡里,他說可能是敵人打來了。"
"難怪,他在南面被人打了。"
"不要說他被打怕了。"
"是父親你說被打怕了。"
父親說:"兒子,我看你的病已經(jīng)好了。"
這時,哥哥的身影出現(xiàn)了,他從樓上向下望著我們。我對他招招手,表示看見了他,他不能再躲,只好從樓上下來了。兄弟兩個在樓梯上見了面。
他仔細地看著我。
在他面前,是那個眾人皆知的傻子,卻做出了聰明人也做不出來的事情的好一個傻子。說老實話,哥哥并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當(dāng)土司那種人。我是說,要是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說不定會把土司位置讓出來。南方邊界上的事件教訓(xùn)了他,他并不想動那么多腦子。可他弟弟是個傻子。這樣,事情就只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他作為一個失敗者,還是居高臨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的眼光越過我,落在了塔娜身上。他說:"瞧瞧,你連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卻得到了這么漂亮的女人。我有過那么多女人,卻沒有一個如此漂亮。"
我說:"她的幾個侍女都很漂亮。"
我和哥哥就這樣相見了。跟我設(shè)想過的情形不大一樣。但總算是相見了。
我站在樓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瑪指揮著下人們把一箱箱銀子從馬背上拾下來。我叫他們把箱子都打開了,人群立即發(fā)出了浩大的驚嘆聲。麥其官寨里有很多銀子,但大多數(shù)人——頭人、寨首、百姓、家奴可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銀子在同一時間匯聚在一起。
當(dāng)我們向餐室走去時,背后響起了開啟地下倉庫大門沉重的隆隆聲。進到了餐室,塔娜對著我的耳朵說:"怎么跟茸貢家是一模一樣?"
母親聽到了這句話,她說:"土司們都是一模一樣的。"
塔娜說:"可邊界上什么都不一樣。"
土司太太說:"因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
塔娜對土司太大說:"他會成為一個土司。"
母親說:"你這么想我很高興,想起他到你們家,而不在自己家里,我就傷心。"
塔娜和母親的對話到此為止。
我再一次發(fā)出號令,兩個小腸和塔娜那兩個美艷的侍女進來,在每人面前擺上了一份厚禮,珍寶在每個人面前閃閃發(fā)光。
他們好像不相信這些東西是我從荒蕪的邊界上弄來的。我說:"以后,財富會源源不斷。"我只說了上半句,下半句話沒說。下半句是這樣的:要是你們不把我當(dāng)成是傻子的話。
這時,侍女們到位了,腳步沙沙地摩擦著地板,到我們身后跪下了。那個馬夫的女兒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后跪下來。我感覺到她在發(fā)抖。我不明白,以前,我為什么會跟她在一起睡覺。是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樣才算漂亮,他們就隨隨便便把這個女人塞到了我床 上。塔娜用眼角看看這個侍女,對我說:"看看吧,我并沒有把你看成一個不可救藥的傻子,是你家里人把你看成一個十足的傻子.只要看看他們給了你下個什么樣的女人就清楚了。"然后,她把一串珍珠項鏈交 到侍女塔娜手里,用每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我聽說你跟我一個名字,以后,你不能再跟我一個名字了。"
侍女塔挪發(fā)出蚊子一樣的聲音說:"是。"我還聽到她說:"請主子賜下人一個名字。"
塔娜笑了,說:"我丈夫身邊都是懂事的人,他是個有福氣的人。"
已經(jīng)沒有了名字的侍女還在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請主子賜我一個名字。"
塔娜把她一張燦爛的笑臉轉(zhuǎn)向了麥其土司:"父親,"她第一次對我父親說話,并確認了彼此間的關(guān)系,"父親,請賜我們的奴仆一個名字。"
父親說:"爾麥格米。"
這個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馬夫女兒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沒有名字。大家都笑了。
爾麥格米也笑了。
這時,哥哥跟我妻子說了第一句話,哥哥冷冷一笑,說:"漂亮的女人一出現(xiàn),別人連名字都沒有了,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了,說:"漂亮是看得見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聰明人,被別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樣。"
哥哥笑不起來了:"世道本來就是如此。"
塔娜說:"這個,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勝利的土司而不會有失敗的土司一樣。"
"是茸貢土司失敗了,不是麥其土司。"
塔娜說:"是的,哥哥真是聰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們的對手。"
這個回合,哥哥又失敗了。
大家散去時,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毀在這女人手里。"
父親說:"住口吧,人只能毀在自己手里。"
哥哥走開了。我們父子兩個單獨相對時,父親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了。我問:"你叫我回來做什么?"
父親說:"你母親想你了。"
我說:"麥其家的仇人出現(xiàn)了,兩兄弟要殺你和哥哥,他們不肯殺我,他們只請我喝酒,但不肯殺我。"
父親說:"我想他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辦好。我真想問問他們,是不是因為別人說你是個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辦了。"
"父親也不知拿我怎么辦嗎?"
"你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傻子?"
"我不知道。"
這就是我回家時的情景。他們就是這樣對待使麥其家更加強大的功臣的。
母親在房里跟塔娜說女人們沒有意思的話,沒完沒了。
我一個人趴在欄桿上,望著黃昏的天空上漸漸升起了月亮,在我剛剛回到家里的這個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來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撥弄口弦??谙衣暺喑悦?,無所依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