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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塵埃落定

阿來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這一年,麥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種了鴉片,三分之二種了糧食。其它土司也是這么干的。經(jīng)過了一場空前的饑荒,大家都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麥其家的墓地。

父親對土司該做的事情,煥發(fā)出了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高的熱情。他老了,女人對他沒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鴉片,只喝很少一點酒。他還減去了百姓們大部分賦稅。麥其家官寨里的銀子多得裝不下了。麥其土司空前強大,再沒有哪個土司不自量力,想和我們抗衡。百姓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安居樂業(yè),從來沒有哪個土司領(lǐng)地上的百姓和奴隸像現(xiàn)在這樣為生在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問父親,要不要叫在邊界上的跛子管家回來,他不假思索地說:"不,他就呆在那里,他一回來,我就無事可干了。"

那天,我們兩個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說:"誰說傻瓜兒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在你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臉上突然布滿了愁云,說:"天哪,你叫我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他說,"麥其家這樣強大,卻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

塔娜說:"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繼承人?"

土司變臉了,他說:"還是讓他先繼了茸貢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當麥其土司。"

塔娜說:"那要看你和我母親哪個死在前頭。"

父親對我說:"傻子,看看吧,不要說治理眾多的百姓,就是一個老婆,你也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說:"請土司允許我離開你。我要到邊界上去了。"

父親說:"但要說好,邊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給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地方還給我。"

土司太大笑了,說:"聽見沒有,麥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這個世界上,跟著倉庫里的銀子活一萬年。"

土司說:"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壯實了。"

塔娜對土司說:"這樣的話傳出去,殺手又會上門來的。上一次,他就因為你做出快死的樣子才殺了你兒子。"

土司盼著我們早點出發(fā)。他準我?guī)系谝淮稳ミ吔鐣r的原班人馬。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和爾依沒有什么問題,卓瑪好像不想離開她的銀匠。我叫人把銀匠找來,叫他也跟我們一起去。但他拒絕了。他說土司要請很多銀匠來打造銀器,并已允諾他做班頭。我說,那你們兩個就只好分開了,因為我也不想卓瑪老做廚娘。我問卓瑪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賤的廚娘,卓瑪光流淚,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廚娘。出發(fā)那天,我滿意地看到卓瑪背著自己一點細軟站在隊列里。我叫爾依牽一匹青色馬給她。另外,我還從父親那里得到了書記官。

我們的馬隊逶迤離開時,回望麥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個感覺,覺得這座雄偉的建筑不會再矗立多久了。背后,風送來了土司太大的聲音,但沒有人聽得出來,她在喊些什么。我問書記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話,我的母親是不是也不會死去?

書記官用眼睛說,怎么會有不死的肉體?少爺。

我們都知道靈魂是不斷輪回的。我們所說的死,是指這個輪回里的這個肉體。誰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問書記官:"父親為什么會覺得自己不會死去呢?"

他用眼睛說,權(quán)力??纯窗?,一有書記官在,我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了。路上,書記官寫了一首詩獻給我。詩是這樣寫的:

你的嘴里會套上嚼子,

你的嘴角會留下傷疤;

你的背上將備上鞍子。

鞍上還要放一個馱子;

有人對你歌唱,

唱你內(nèi)心的損傷。

有人對你歌唱,

唱你內(nèi)心的陽光。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來接我們了。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禮節(jié)來迎接我。

"讓我好好看看,少爺都走了兩年了。"

"是有這么長時間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瑪也帶回來了。"

管家的眼睛有點紅了,說:"少爺真是好人,你回來了就好,你們都好就好。"

塔娜說:"這有什么用處,我們走時是什么樣子,回來還是什么樣子。"管家笑了,說:"太太不要操心,少爺會當上土司的。"住在半路的這個晚上,帳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后,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里的槍刺在不遠的巖石后面閃著寒光。走過管家?guī)づ駮r,我咳嗽了一聲,然后走到遠些的地方。不久,一個人從管家?guī)づ窭锍鰜?,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茨潜秤?,像是桑吉卓瑪。我笑了。她剛嫁給銀匠時,我心里曾十分難受,現(xiàn)在,這種感覺已經(jīng)沒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歡的人,就叫他們在一起吧。管家來到我面前說:"我聽見是少爺?shù)穆曇簟?

我說:"起來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著月亮。這里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麥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這里,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混潺潺的溪流聲里微微晃蕩。管家的聲音像是從月亮上傳來:"從麥其每傳來一個消息,我都擔心你回不來了。"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臉,他的話是真誠的,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謊也不會挑這時候。我說:"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但我的心里有著隱隱的痛楚。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過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對手死了。老土司穩(wěn)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讓我繼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態(tài)度就變得暖昧起來。她說我父親再也不會去找一個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兒子不必著急,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但我沒有看到什么好處。離開那天,她又對我說,她不是反對我當麥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為麥其土司太大,因為,她還有些年頭要活,她已經(jīng)做慣了土司太太。管家叫了我一聲。"你有什么話就說。"

他這才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親,茸貢女土司來的,我不識字,管家說,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兒女婿不必忙著回去看她。管家告訴我這一切后,說:"少爺你不必傷心。"

我說:"他們死時我才會傷心。"說完,我拿著茸貢土司的信往帳篷里走。心里想,這下,可要在邊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遠走他鄉(xiāng)的叔叔。今天,我特別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一樣。管家在我身后說:"我回去睡了。"

我聽見自己說:"唔。"

管家膛著月光走了。我掀開帳篷門,一方月光跟著溜進來,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剛從夢中醒來,笑容也十分燦爛動人。我放下門簾,她的笑臉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見了。但她的笑聲還在黑暗里回蕩:"出去找姑娘了?"

我搖搖頭,信紙在我手上沙沙作響。

"你要說話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搖頭,你卻不知道在黑暗里搖頭人家看不見嗎?"

我又把帳篷門簾掀開,讓月光照亮,這回,她不僅知道,而且也能看見了。在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搖搖手中的信紙。塔娜是識字的。她說:"把燈點上吧。"

燈光下,她說:"是母親來的。"我在被窩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說話了。我說:"她也不想我們?nèi)ニ抢铩?

塔娜說:"她叫我們不必掛念她。"

我說:"要是有人掛念土司,那是掛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說:"母親說,我已經(jīng)是麥其家的人了,叫我們不要操心茸貢家的事情。"茸貢女土司在信中說,麥其家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夠叫你們操心了,你們該替承受了喪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擔些事情了,雖然女婿是個傻子,但也是個不一般的傻子,是個偶爾會做出聰明事情的傻子。她說,"聽說你們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著,到邊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說,"你們不要大牽掛我,現(xiàn)在,饑荒已經(jīng)過去了。"

塔娜還以為自己永遠是母親的掌上明珠,永遠是茸貢土司千嬌百媚的女兒,她含淚對著信紙說:"母親,你不要女兒了。"

信紙在她手中沙沙作響,她想再看一遍信,燈里的油卻燒盡了。黑暗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動物油脂氣味。塔娜靠在我懷里,說:"傻子啊,你要把我?guī)У绞裁吹胤?"

"我們自己的地方。"

"你會叫天下最美麗的太大受到委屈嗎?"

"你會成為土司太太。"

"你不會叫我受傷害吧?我是天下最美麗的姑娘,你聽過我唱的歌嗎?"我當然聽過。而且,那支歌現(xiàn)在就在我耳邊響起了。我們做了好久沒有做過的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還在我胸口上游動,我問她是不是在起草給茸貢女土司的回信。她卻把一滴眼淚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淚有點燙人,我禁不住戰(zhàn)抖一下。她說:"跟你哥哥睡覺傷了你,是嗎?"

這個女人!我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就是我這個傻子也不會對人問這樣的問題,去喚醒別人心頭的痛苦。那時,我想殺了我哥哥。后來,殺手,還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結(jié)果了,使這個風流 倜儻的家伙散發(fā)了那么多的臭氣。想到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殺死的一樣。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覺,負罪感只是在心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沒有他那令人惡心的臭氣。"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聞聞,不用香料就有香氣。"

我聞了。

她又說:"傻子啊,可不要再讓別的男人叫我動心了。"絕色女子總有男人打主意,這個我知道。要是他們來搶,我能竭盡全力保護。但她甘心情愿到別人床 上,那誰也沒有辦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時的想法,一邊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亂畫,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好了,不要生氣了,到了邊界上,叫管家給你找個姑娘。我們倆已經(jīng)綁在一起,分不開了。"

她到現(xiàn)在才認識到這一點,真叫我感到心酸。重新上路時,我一直在想她這句話。管家說,像她這么漂亮的女人肯這么想就不錯了。我想也是這樣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來也輕快多了。我又回到邊界上了!

我要給書記官一個合適的房間。我對他說:"要離我近,清靜,宜于沉思默想,空氣清新,還要光線明亮,是這樣嗎?"他一個勁點頭,臉上紅光閃閃。我敢說,從第一次被割去舌頭時起,他還從沒有這樣激動過。他不大相信邊界上不是一座堡壘,而是-座開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這里會有一個巨大的,匯聚天下財富的市場。作為一個記載歷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記載了麥其土司宣布遜位而并不遜位,記載兄弟之間關(guān)于土司位子的明爭暗斗,記載土司繼承人被仇家所殺,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是過去歷史的重復?,F(xiàn)在,他卻在邊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嶄新的東西,一雙眼睛灼灼發(fā)光。他會把這一切都詳詳細細地寫下來。我親自帶他到喧鬧的市場上轉(zhuǎn)了一圈。我?guī)еM了仇人的酒館,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沒有離開兩年,昨天還在店里醉過一樣。我問店主,他弟弟回來了嗎?他看了看書記官。我說這個人沒有舌頭。他說,做了那種事的人總是要藏-藏的,不然就不像個殺手了,每個行當都有每個行當?shù)囊?guī)矩。街道真是個好東西,坐在店里看著那么多的人騎馬,或者步行,在眼前來來去去,空氣中飛揚著塵土,雖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擋塵土,這酒喝起來卻分外順口。我正和店主說話,兩個小廝進來了,說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給兩個小廝一人要一碗酒,叫他們慢慢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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