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錢鐘書與《圍城》
楊絳
一、錢鐘書寫《圍城》
錢鐘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么,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么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后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后話了。
鐘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準;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節(jié)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fā)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fā)生興趣,并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當作真人實事。有的干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chuàng)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象,經驗好比黑暗里點上的火,想象是這個火所發(fā)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參看《事實—故事—真實》(《文學評論》一九八〇年第三期十七頁)〗。創(chuàng)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從創(chuàng)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chuàng)造,就好比發(fā)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jié)有多少聯(lián)系,而且是怎樣的聯(lián)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xiāng)出名的行業(yè)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鐘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鐘書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鐘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鐘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后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后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后升為教授。鐘書九、十月間回國,在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并入西南聯(lián)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chuàng)建國立師范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鐘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后,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鐘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〇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海輪到上海,準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訪,約他再回聯(lián)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意》,內有一聯(lián)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托當時羈居淪陷區(qū)的悵望情緒?!秶恰肥菧S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鐘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鐘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的上海建立“分?!?。二年后上海淪陷,“分?!蓖^k,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yè)余創(chuàng)作話劇。鐘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鐘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后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xiāng)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墒俏壹鼻幸寸姇鴮憽秶恰罚ㄋ寻杨}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里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lián):“書癖鉆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鐘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鐘書的父親一直在外地,鐘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后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注解。
鐘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jié)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于,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jié)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于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鐘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里看事,從他的心里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蹦敲?,錢鐘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辈贿^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鐘書,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鐘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鐘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于另一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鐘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鐘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鐘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準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鐘書夸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并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xiàn)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并排列先后。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鐘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蔽覒摵竦佬?,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鐘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墒俏仪扑J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彼犃蒜鋈?,半天不言語。后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蔽铱隙ㄋ路_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么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疤煜擅馈钡膼勰秸邔Α把馈钡膼勰秸咦愿鎶^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彼チ撕镁貌灰娀貋?,鐘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我去救他吧?!辩姇苓M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鐘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崇,使鐘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藥品準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發(fā)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鐘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鐘書訂婚前后,鐘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鐘書的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鐘書托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墒?,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鐘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么,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fā)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后,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后會發(fā)現(xiàn)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墒撬烤箾]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于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鐘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臥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里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鐘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鋪干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鐘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鐘書。鐘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竇山,有紀游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異量美能備。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蹤,藏焉未為固。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鐘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后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鐘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干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里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fā)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鐘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fā)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里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么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沒什么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里,又從城里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蕓蕓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鐘書賦與她的。鐘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臺,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墒?,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并不是發(fā)現(xiàn)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chuàng)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鏡”。鐘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系。
二、寫《圍城》的錢鐘書
要認識作者,還是得認識他本人,最好從小時候起。
鐘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yǎng),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文”,不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比鐘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二,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鐘書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鐘書連夜冒雨到鄉(xiāng)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婦;她是寡婦,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xiàn)成的好奶媽(鐘書稱為“姆媽”)。姆媽一輩于幫在錢家,中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發(fā)一陣子呆,家里人背后稱為“癡姆媽”。她在鐘書結婚前特地買了一只翡翠鑲金戒指,準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大發(fā)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鐘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鐘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么都沒個計較,放下書本,又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余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癡姆媽的奶,有“癡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癡”,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騃氣、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癡顛不拉”、“癡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xiāng)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鐘書的“癡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癡氣”只是稚氣、騃氣,還不會淘氣呢。
鐘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鐘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鐘書”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鐘書寫的家信一張張?zhí)诒咀由?,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一)(二)(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親因鐘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鐘書對我說:“其實我喜歡‘哲良’,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边@也許因為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癡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料商發(fā)財的,有七八只運貨的大船。鐘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鐘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鐘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鐘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鐘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鐘書只記得虛歲,而鐘書是陽歷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鐘書成天跟著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鐘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學。鐘書六歲入秦氏小學?,F(xiàn)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里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學,借此讓他停學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鐘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鐘韓念《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后他和鐘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鐘書的父親和叔父說:“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鐘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鐘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鐘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鐘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告訴鐘書:“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鐘書和鐘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yè),家務由伯父經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鐘書總跟著去。伯父化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鐘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化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家里的小說只有《西游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鐘書在家里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同呆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游記》里的“呆子”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家里不藏。鐘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丶液蟊闶治枳愕赶騼蓚€弟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青龍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西游記》,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使哪種兵器,重多少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連阿拉伯數字的1、2、3都不認識。鐘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鐘書卻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兒”。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鐘書上、下、左、右打那四棉花,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里沒多少錢,只能買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鐘書那是“龍肝鳳髓”,鐘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機把鐘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fā)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鐘書哭。鐘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fā)現(xiàn)了不免心疼氣惱。鐘書和我講起舊事,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然開通”,擰,大約是把竅門擰塞了。鐘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鐘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們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莊園,鐘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里閑逛。他常和我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后,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后來伯父也抽上了。鐘書往往半夜醒來,跟著伯父伯母吃半夜餐。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吃足玩夠,還穿著外婆家給做的新衣??墒且换丶宜蛽鷳n,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挨打。父親不敢當著哥哥管教鐘書,可是抓到機會,就著實管教,因為鐘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yǎng)成不少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吃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介紹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鐘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并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訴她,搬進以后,沒離開過藥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也沒有搬出。他們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么樣的房子、或遇見了什么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大樹;很高的白粉墻,粉墻高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鐘書說我記憶不錯,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墻,照墻后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一進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后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女孩子,準摳些鼻牛來彈她。”鐘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兒到他家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鐘韓一次抓住寶寶,把她按在大廳隔扇上,鐘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鐘韓手巧,能刻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xiàn)。后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的字,另一項是鐘書一人干的壞事,他在后園“挖人參”,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棵樹半枯了。
鐘書十一歲,和鐘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鐘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著趕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傷心事。
伯父去世后,伯母除掉長房應有的月錢以外,其它費用就全由鐘書父親負擔了。伯母娘家敗得很快,兄弟先后去世,家里的大貨船逐漸賣光。鐘書的學費、書費當然有他父親負擔,可是學期中間往往添買新課本,鐘書沒錢買,就沒有書;再加他小時候貪看書攤上伯父為他租的小字書,看壞了眼睛,坐在教室后排,看不見老師黑板上寫的字,所以課常上老師講什么,他茫無所知。練習簿買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親手用毛邊紙、紙捻子為他釘成的本子,老師看了直皺眉。練習英文書法用鋼筆。他在開學的時候有一支筆桿、一個鋼筆尖,可是不久筆尖撅斷了頭。同學都有許多筆尖,他只有一個,斷了頭就沒法寫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頭蘸著墨水寫,當然寫得一塌糊涂,老師簡直不愿意收他的練習簿。
我問鐘書為什么不問父親要錢。他說,從來沒想到過。有時伯母叫他向父親要錢,他也不說。伯母抽大煙,早上起得晚,鐘書由伯母的陪嫁大丫頭熱些餿粥吃了上學。他同學、他弟弟都穿洋襪,他還穿布襪,自己覺得腳背上有一條拼縫很刺眼,只希望穿上棉鞋可遮掩不見。雨天,同學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釘鞋,而且是伯伯的釘鞋,太大,鞋頭塞些紙團。一次雨天上學,路上看見許多小青蛙滿地蹦跳,覺得好玩,就脫了鞋捉來放在鞋里,抱著鞋光腳上學;到了教室里,把盛著小青蛙的釘鞋放在黑板桌下。上課的時候,小青蛙從鞋里出來,滿地蹦跳。同學都忙著看青蛙,竊竊笑樂。老師問出因由,知道青蛙是從鐘書鞋里出來的,就叫他出來罰立。有一次他上課玩彈弓,用小泥丸彈人。中彈的同學嚷出來,老師又叫他罰立??墒撬旎煦玢?,并不覺得羞慚。他和我講起舊事常說,那時候幸虧糊涂,也不覺得什么苦惱。
鐘書跟我講,小時候大人哄他說,伯母抱來一個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有點兒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時候他伯父已經去世,“南瓜精”是舅媽、姨媽等晚上坐在他伯母鴉片榻畔閑談時逗他的,還正色囑咐他切莫告訴他母親。鐘書也懷疑是哄他,可是真有點耽心。他自說混沌,恐怕是事實。這也是家人所謂“癡氣”的表現(xiàn)之一。
他有些混沌表現(xiàn),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總記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時候他不會分辯左右,好在那時候芽布鞋,不會左右腳。后來他和鐘韓同到蘇州上美國教會中學的時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亂穿。在美國人辦的學校里,上體育課也用英語喊口號。他因為英文好,當上了一名班長??墒亲炖锬苡糜⒄Z喊口號,兩腳卻左右不分;因此只當了兩個星期的班長就給老師罷了官,他也如釋重負。他穿內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后顛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顧前后掉轉,結果還是前后顛倒了?;蛟S這也是錢家人說他“癡”的又一表現(xiàn)。
鐘書小時最喜歡玩“石屋里的和尚”。我聽他講得津津有味,以為是什么有趣的游戲;原來只是一人盤腿坐在帳子里,放下帳門,披著一條被單,就是“石屋里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他說好玩得得;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樂。所謂“玩”,不過是一個人盤腿坐著自言自語。這大概也算是“癡氣”吧。
鐘書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畢業(yè)了。鐘韓成績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個癡頭傻腦、沒正經的孩子。伯父在世時,自愧沒出息,深怕“墳上風水”連累了嗣給長房的鐘書。原來他家祖墳下首的一排排樹高大茂盛,上首的細小萎弱。上首的樹當然就代表長房了。伯父一次私下化錢向理發(fā)店買了好幾斤頭發(fā),叫一個佃戶陪著,悄悄帶著鐘書同上祖墳去,把頭發(fā)埋在上首幾排樹的根旁。他對鐘書說,要叫上首的樹榮盛,“將來你做大總統(tǒng)?!蹦菚r候鐘書才七八歲,還不懂事,不過多少也感覺到那是伯父背著人干的私心事,所以始終沒向家里任何別人講過。他講給我聽的時候,語氣中還感念伯父對他的愛護,也驚奇自己居然有心眼為伯父保密。
鐘書十四歲和鐘韓同考上蘇州桃塢中學(美國圣公會辦的學校)。父母為他置備了行裝,學費書費之外,還有零用錢。他就和鐘韓同往蘇州上學,他功課都還不錯,只算術不行。
那年他父親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寒假沒回家。鐘書寒假回家沒有嚴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說世界》、《紅玫瑰》、《紫蘿蘭》等刊物姿意閱讀。暑假他父親歸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輪船,轉輾回家,假期已過了一半。他父親回家第一事是命鐘書鐘韓各做一篇文章;鐘韓的一篇頗受夸贊,鐘書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一頓,鐘書忍笑向我形容他當時的窘況:家人都在院子里乘涼,他一人還在大廳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嗚嗚地哭。這頓打雖然沒有起“豁然開通”的作用,卻也激起了發(fā)奮讀書的志氣。鐘書從此用功讀書,作文大有進步。他有時不按父親教導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駢驪,倒也受到父親贊許。他也開始學著作詩,只是并不請教父親。一九二七年桃塢中學停辦,他和鐘韓同考入美國圣公會辦的無錫鋪仁中學,鐘書就經常有父親管教,常為父親代筆寫信,由口授而代寫,由代寫信而代作文章。鐘書考入清華之前,已不復挨打而是父親得意的兒子了。一次他代父親為鄉(xiāng)下某大戶作了一篇墓志銘。那天午飯時,鐘書的姆媽聽見他父親對他母親稱贊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風報信,當著他伯母對他說:“阿大啊,爹爹稱贊你呢!說你文章做得好!”鐘書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稱贊,也和姆媽一樣高興,所以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商務印書館出版錢穆的一本書,上有鐘書父親的序文。據鐘書告訴我,那是他代寫的,一字沒有改動。
我常見鐘書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筆就寫,八行箋上,幾次抬頭,寫來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鐘書說,那都是他父親訓練出來的,他額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
鐘書二十歲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華大學,秋季就到北京上學。他父親收藏的“先兒家書”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父親身后,鐘書才知道父親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貼在本子上珍藏。信寫得非常有趣,對老師、同學都有生動的描寫??上х姇械募視ò▽懡o我的),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
鐘書在清華的同班同學饒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臺灣寫了一篇《清華的回憶》〖《清華大學第五級畢業(yè)五十周年紀念冊》(一九八四年出版)轉載此門,饒君已故?!?,有一節(jié)提到鐘書:“同學中我們受錢鐘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于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記,只帶一本和課堂無關的閑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是考試時總是第一,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據鐘書告訴我,他上課也帶筆記本,只是不作筆記,卻在本子上亂畫。現(xiàn)在美國的許振德君和鐘書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鐘書奪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頓出氣,因為他和鐘書同學之前,經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個個能解決的問題,鐘書向他講解了,他很感激,兩人成了朋友,上課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鐘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里頗為流傳,鐘書曾得意地面給我看。一年前許君由美國回來,聽鐘書說起《許眼變化圖》還忍個住大笑。
鐘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一味都有兩層紙包裹;一張白紙,一張印著藥名和藥性。每服一付藥可攢下一疊包藥的紙。這種紙干凈、吸水,鐘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里的“詩中之畫”。他為自己想出一個別號叫“項昂之”——因為他佩服項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項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為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xiàn)。
鐘書在他父親的教導下“發(fā)憤用功”,其實他讀書還是出于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咸雜進。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里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一本本漸次吃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薄蹦且婚T課,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yǎng)腦筋”,“休養(yǎng)”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補考。這件補考的事里也提到。鐘書一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一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查這么精密。后來胡志德(Theodore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鐘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Stuart打聽來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鐘書》里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鐘書的“癡氣”書本里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貼,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墒撬麆偮涔P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回國后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余的“癡氣”往往發(fā)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一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一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鐘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于是一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東西一一取出。鐘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鐘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里有個丑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并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里,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鐘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鐘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戲。后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里去了。
鐘書的“癡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么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解放后,我們在清華養(yǎng)過一只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鐘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后,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鐘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里盡是不知感激的人?!毙∝堉?,鐘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鐘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鐘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p>
錢家人常說鐘書“癡人有癡?!薄K鳛闀V,倒真是有點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手里。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癡氣”的另一表現(xiàn)。
鐘書和我父親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共同的語言。鐘書常和我父親說些精致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一次我父親問我:“鐘書常那么高興嗎?”“高興”也正是錢家所謂“癡氣”的表現(xiàn)。
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鐘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鐘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鐘書。我們倆日常相處,他常愛說些癡話,說些傻話,然后再加上創(chuàng)造,加上聯(lián)想,加上夸張,我常能從中體味到《圍城》的筆法。我覺得《圍城》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都憑他那股子癡氣,呵成了真人實事??墒撬吘共皇莻€不知世事的癡人,也畢竟不是對社會現(xiàn)象漠不關心,所以小說里各個細節(jié)雖然令人捧腹大笑,全書的氣氛,正如小說結尾所說:“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腸蕩氣。
鐘書寫完了《圍城》,“癡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xiàn)為第二部小說。一九五七年春,“大鳴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詩選注》剛脫稿,因父病到湖北省親,路上寫了《赴鄂道中》五首絕句,現(xiàn)在引錄三首:“晨書瞑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碧海掣鯨閑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薄稗绕遛D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褪凈,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蹍薄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焙髢墒准脑⑺麑Ξ敃r情形的感受,前一首專指《宋詩選注》而說,點化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悲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據我了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卻只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秶恰分赜『?,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遺恨里還有哄騙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里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的箋注吧。
我自己覺得年紀老了;有些事,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知道。我要乘我們夫婦都健在,一一記下。如有錯誤,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秶恰防飳懙娜悄笤欤宜浀膮s全是事實。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