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近碰見曹太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托我替她辦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四顧無人注意,然后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兵櫇u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后幾步,連聲說是。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后,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一個呢?!?/p>
鴻漸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么?您心里明白,喂,別燒盤?!彼艜馐翘茣攒?,笑罵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算碰見她又怎么樣?”柔嘉道:“問你自己?!彼麌@口氣道:“只有你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記得我了?,F(xiàn)在想想結(jié)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jié)婚,結(jié)婚以后,你總發(fā)現(xiàn)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道這樣,結(jié)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識相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jié)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結(jié)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p>
柔嘉道:“你議論發(fā)完沒有?我只有兩句話:第一,你這人全無心肝,我到現(xiàn)在還把戀愛看得很鄭重;第二,你真是你父親的兒子,愈來愈頑固?!兵櫇u道:“怎么‘全無心肝’,我對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這幾句話不過是泛論,你總是死心眼兒,喜歡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說,你結(jié)婚以前沒發(fā)現(xiàn)我的本來面目,現(xiàn)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比峒蔚溃骸罢f了半天廢話,就是這一句話中聽?!兵櫇u道:“你年輕得很呢,到我的年齡,也會明白這道理了?!比峒蔚溃骸皠e賣老,還是剛過三十歲的人呢!賣老要活不長的。我是不到三十歲,早給你氣死了?!兵櫇u笑道:“柔嘉,你這人什么都很文明,這句話可落伍。還像舊式女人把死來要挾丈夫的作風,不過不用刀子,繩子,砒霜,而用抽像的‘氣’,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挾誰?嚇誰?不過你別樂,我不饒你的。”鴻漸道:“你又當真了!再講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罷,明天一早你要上辦公室的,快閉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夠,明天腫了,你姑母要來質(zhì)問的,”說時,拍小孩睡覺似的拍她幾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現(xiàn)在想到重逢唐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于衷,真見了面,準也如此。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自己早死了,愛她,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憶里,立碑志墓,偶一憑吊,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仿佛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鴻漸進了報館兩個多月,一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筆名登的一條啟事,大概說她一向致力新聞事業(yè),不問政治,外界關(guān)于她的傳說,全是捕風捉影云云。他驚疑不已,到報館一打聽,才知道她丈夫已受偽職,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話,便寫信把這事報告,問他結(jié)婚沒有,何以好久無信。他回家跟太太討論這件事,她也很惋惜。不過,她說:“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編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寫的東西,今天明天,搬來搬去,老是那幾句話,倒也省事??磮蟮娜丝赐昃桶褕蠹垟S了,不會找出舊報紙來對的。想來她不要出集子,否則幾十篇文章其實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話了。像她那樣,‘家庭與婦女’,我也會編;你可以替她的缺,編‘文化與藝術(shù)’?!兵櫇u道:“我沒有你這樣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實招供給你聽罷:‘家庭與婦女’里‘主婦須知’那一欄,什么‘醬油上澆了麻油就不會發(fā)霉’等等,就是我寫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說:“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醬油上澆麻油!是不是向李媽學的?我倒一向沒留心?!兵櫇u道:“所以你這個家管不好呀。李媽好好的該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沒有稿子,跟我來訴苦,說我資料室應(yīng)該供給資料。我怕聞她的味道,答應(yīng)了她可以讓她快點走。所以我找到一本舊的‘主婦手冊’,每期抄七八條,不等她來就送給她。你沒有那種氣味,要拉稿子,我第一個就不理你。”柔嘉皺眉道:“我不說好話,聽得我惡心。你這話給她知道了,她準捉你到滬西七十六號去受拷打。”他夫人開的頑笑使他頓時嚴肅,說:“我想這兒不能再住下去。你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我當初不愿意來了。”
三星期后一個星期六,鴻漸回家很早。柔嘉道:“趙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為有什么要緊事,拆開看了。對不住?!?/p>
鴻漸一壁換拖鞋道:“他有信來了!快給我看,講些什么話?”
“忙什么?并沒有要緊的事。他寫了快信,要打回單,倒害我找你的圖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樓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圖章別東擱西擱,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來容易。這是咱們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罷?不必發(fā)快信,多寫幾封平信,倒是真的。”
鴻漸知道她對辛楣總有點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簡單,說歷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來渝為上,或能同在一機關(guān)中服務(wù),可到上次轉(zhuǎn)運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辦事處,見薛經(jīng)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內(nèi)子囑筆敬問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見燈光,心里高興,但不敢露在臉上,只說:“這家伙!結(jié)婚都不通知一聲,也不寄張結(jié)婚照來。我很愿意你看看這位趙太太呢?!?/p>
“我不看見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蘇小姐,我全瞻仰過了。想來也是那一派?!?/p>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張照相來,給你看看?!?/p>
“咱們結(jié)婚照送給他的。不是我離間,我看你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罷?他才潦潦草草來這么一封信,結(jié)婚也不通知你。他闊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沒收到回信,決不再去第二封?!?/p>
鴻漸給她說中了心事,支吾道:“你總喜歡過甚其詞,我前后不過給他三封信。他結(jié)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禮;他體諒我窮,知道咱們結(jié)婚受過他的厚禮,一定要還禮的?!?/p>
柔嘉干笑道:“哦,原來是這個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畢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過,喜事不比喪事,禮可以補送的,他應(yīng)當信上干脆不提‘內(nèi)子’兩個字。你要送禮,這時候盡來得及。”
鴻漸被駁倒,只能敲詐道:“那么你替我去辦?!?/p>
柔嘉一壁刷著頭發(fā)道:“我沒有工夫?!?/p>
鴻漸道:“早晨出去還是個人,這時候怎么變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說話?!?/p>
沉默了一會,刺猬自己說話了:“辛楣信上勸你到重慶去,你怎么回覆他?”
鴻漸囁嚅道:“我想是想去,不過還要仔細考慮一下?!?/p>
“我呢?”柔嘉臉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葉窗的窗子。鴻漸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靜寂。
“就是為了你,我很躊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報館里也沒有出路,這家庭一半還虧維持的——”鴻漸以為這句話可以溫和空氣——“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運氣。不過事體還沒有定,帶了家眷進去,許多不方便,咱們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當然記得。辛楣是結(jié)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計劃我一個人先進去,有了辦法,再來接你。你以為何如?當然這要從長計議,我并沒有決定。你的意見不妨說給我聽聽。”鴻漸說這一篇話,隨時準備她截斷,不知道她一言不發(fā),盡他說。這靜默使他愈說愈心慌。
“我在聽你做多少文章。盡管老實講得了,結(jié)了婚四個月,對家里又丑又兇的老婆早已厭倦了——壓根兒就沒愛過她——有機會遠走高飛,為什么不換換新鮮空氣。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結(jié)婚是他——我想著就恨——幫你恢復自由也是他??鞂懥T!他提拔你做官呢,說不定還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們是不配的?!?/p>
鴻漸“咄咄”道:“那里來的話!真是神經(jīng)過敏?!?/p>
“我一點兒不神經(jīng)過敏。你盡管去,我決不扣留你。倒讓你的朋友說我‘千方百計’嫁了個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讓你說家累耽誤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飯,從來沒叫你養(yǎng)過,我不是你的累,你這次去了,回來不回來,悉聽尊便?!?/p>
鴻漸嘆氣道:“那么——”柔嘉等他說:“我就不去,”不料他說——“我?guī)Я四阃M去,總好了?!?/p>
“我這兒好好的有職業(yè),為什無緣無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萬一兩個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養(yǎng)咱們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沒有事,那時候你不知要怎樣欺負人呢!辛楣信上沒說的拔我,我進去干么?做花瓶?太丑,沒有資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媽子?!?/p>
“活見鬼!活見鬼!我沒有欺負你,你自己動不動表示比我能干,賺的錢比我多。你現(xiàn)在也知道你在這兒是靠親戚的面子,到了內(nèi)地未必找到事罷?!?/p>
“我是靠親戚,你呢?沒有親戚可靠,靠你的朋友,還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從來沒說我比你能干,是你自己心地齷齪,咽不下我賺的錢比你多。內(nèi)地呢,我也到過。別忘了三閭大學停聘的不是我。我為誰犧牲了內(nèi)地人事到上海來的?真沒有良心!”
鴻漸氣得冷笑道:“提起三閭大學,我就要跟你算帳。我懊悔聽了你的話,在?陽寫信給高松年謝他,準給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聽你的話。你以為高松年給你聘書,真要留你么?別太得意,他是跟我搗亂哪!你這傻瓜!”
“反正你對誰的話都聽,尤其趙辛楣的話比圣旨都靈,就是我的話不聽。我只知道我有聘書你沒有,管他‘搗亂’不‘搗亂’,高松年告訴你他在搗亂?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個指頭遮羞么?”
“是的。他真心要留住你,讓學生再來一次BeatdownMissSung呢?!?/p>
柔嘉臉紅得像斗雞的冠,眼圈也紅了,定了定神,再說:“我是年輕女孩子,大學剛畢業(yè),第一次做事,給那些狗男學生欺負,沒有什么難為情。不像有人留學回來教書,給學生上公呈要攆走,還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飯碗?!?/p>
鴻漸有幾百句話,同時奪口而出,反而一句說不出。柔嘉不等他開口,說:“我要睡了,”進浴室漱口洗臉去,隨手帶上了門。到她出來,鴻漸要繼續(xù)口角,她說:“我不跟你吵。感情壞到這個田地,多說話有什么用?還是少說幾句,留點余地罷。你要吵,隨你去吵;我漱過口,不再開口了?!闭f完,她跳上床,蓋上被,又起來開抽屜,找兩團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閉眼靜睡一會兒鼻息調(diào)勻,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來。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對她的身體揮拳作勢。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氣又暗笑。
明天晚上,鴻漸回來,她燒了橘子酪等他。鴻漸嘔氣不肯吃,熬不住嘴饞,一壁吃,一壁罵自己不爭氣。她說:“回辛楣的信你寫了罷?”他道:“沒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彼f:“我不是不許你去,我勸你不要太鹵莽。辛楣人很熱心,我也知道。不過,他有個毛病,往往空口答應(yīng)在前面,事實上辦不到。你有過經(jīng)驗的。三閭大學直接拍電報給你,結(jié)果還是打了個折扣,何況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過泛泛說句謀事有可能性呢?”鴻漸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計’,足智多謀,層出不窮。幸而他是個男人,假使他是個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樣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輕松地笑道:“為你吃醋,還不好么?假使他是個女人,他會理你,他會跟你往來?你真在做夢!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罵,今天還要討你好。”
報館為了言論激烈,收到恐嚇信和租界當局的警告。辦公室里有了傳說,什么出面做發(fā)行人的美國律師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給報館了,什么總編輯王先生和股東鬧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敵偽牽線來收買了。鴻漸跟王先生還相處得來,聽見這許多風聲,便去問他,順便給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為然,但勸鴻漸暫時別辭職,他自己正為了編輯方針之去就向管理方面力爭,不久必有分曉。鴻漸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強你。不過,辛楣把你重托給我的,我有什么舉動,一定告訴你,決不瞞你什么?!兵櫇u回去對柔嘉一字不提。他覺得半年以來,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這次偏偏自己單獨下個決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壞事的快樂。柔嘉知道他沒回辛楣的信,自以為感化勸服了他。
舊歷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剛要出門。鴻漸道:“別忘了,今天咱們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飯。昨天老太爺親自打電話來叮囑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比峒伪橇喊櫼话?,做個厭惡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婦見公婆’!真跟你計較起來,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誕夜姑母家里宴會,你沒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鴻漸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說說,否則,你占了我的便宜還認為應(yīng)該的呢。我回家等你回來了同去,叫我一個去,我不肯的。”鴻漸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門,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比峒螞]回答就出門了。她出門不久,王先生來電話,請他立刻去。他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見了他,苦笑道:“董事會昨天晚上批準我辭職,隨我什么時候離館,他們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辦交代,先通知你一聲?!兵櫇u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辭職——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書面辭職?”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鴻漸道:“這是我私人的事?!?/p>
王先生是個正人,這次為正義被逼而走,喜歡走得熱鬧點,減少去職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機關(guān)里,人總有人可替,坐位總有人來坐。慪氣辭職只是辭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著不會餓,椅子立著不會酸的。不過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氣的印象。鴻漸雖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湊個數(shù)目。所以他跟著國內(nèi)新聞,國外新聞,經(jīng)濟新聞以及兩種副刊的編輯同時提出辭職。報館管理方面早準備到這一著,夾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這次辭職有政治性,希望他們快走,免得另生節(jié)枝,反正這月的薪水早發(fā)了。除掉經(jīng)濟新聞的編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閱的辭職信都一一照準。資料室最不重要,隨時可以換人;所以鴻漸失業(yè)最早,第一個準辭。當天下午,他丈人聽到消息,忙來問他,這事得柔嘉同意沒有,他隨口說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鴻漸想明天不再來了,許多事要結(jié)束,打電話給柔嘉,說他今天沒工夫回家同去,請她也直接去罷,不必等。電話聽里得出她很不高興,鴻漸因為丈人忽然又走來,不便解釋。
他近七點鐘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沒打電話問柔嘉走了沒有,她很可能不肯單獨來。大家見了他,問怎么又是一個人來,母親鐵青臉說:“你這位奶奶真是貴人不踏賤地,下帖子請都不來了?!兵櫇u正在解釋,柔嘉進門。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說:“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強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臉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說:“當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們忙多了?!倍棠陶f:“辦公有一定時間的,大哥,三弟,我們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沒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務(wù),所以分不出工夫來看我們了?!?/p>
鴻漸因為她們說話像參禪似的,都藏著機鋒,聽著徒亂人意,便溜上樓去見父親。講不到三句話,柔嘉也來了,問了遁翁好,寒暄幾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現(xiàn)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緣故了。你為什么向報館辭職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應(yīng)該先到這兒來請教爹爹。”遁翁沒聽兒子說辭職,失聲驚問。鴻漸窘道:“我正要告訴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電話給我的,你還哄他!他都沒有辭職,你為什么性急就辭,待下去看看風頭再說,不好么?”
鴻漸忙替自己辯護一番。遁翁心里也怪兒子莽撞,但不肯當媳婦的面坍他的臺,反正事情已無可挽回,便說:“既然如此,你辭了很好。咱們這種人,萬萬不可以貪小利而忘大義。我所以寧可逃出來做難民,不肯回鄉(xiāng),也不過為了這一點點氣節(jié)。你當初進報館,我就不贊成,覺得比教書更不如了。明天你來,咱們爺兒倆討論討論,我替你找條出路。”
柔嘉不再說話,臉長得像個美麗的驢子。吃飯時,方老太太苦勸鴻漸吃菜,說:“你近來瘦了,臉上一點不滋潤。在家里吃些什么東西?柔嘉做事忙,沒工夫當心你,你為什么不到這兒來吃飯?從小就吃我親手做的菜,也沒有把你毒死。”柔嘉低頭,盡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飯,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婦的臉不像好對付的,不敢再撩撥,只安慰自己總算媳婦沒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鴻漸再三代母親道歉。柔嘉只簡單地說:“你當時盡她說,沒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學了一個乖。”一到家,她說胃痛,叫李媽沖熱水袋來暖胃。李媽忙問:“小姐怎么吃壞了?”她說,吃沒有吃壞,氣倒氣壞了。在平時,鴻漸準要怪他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訴傭人,今天他不敢說。當夜柔嘉沒再理他。明早夫婦間還是鴉雀無聲。吃早點時,李媽問鴻漸今天中飯要吃什么。鴻漸說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許不回來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媽,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爺從此不在家吃飯,他們老太太說你做的菜里放毒藥的。”
鴻漸皺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講——”
柔嘉重頓著右腳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講。李媽在這兒做見證,我要講講明白。從此以后你打死我,殺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們詩禮人家做羹飯祭我,我的鬼也不來的——”說到此處眼淚奪眶而出,鴻漸心痛,站起來撫慰,她推開他——“還有,咱們從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來說。我們?nèi)鰸h奸,只有你方家養(yǎng)的狗都深明大義的。”說完,回身就走,下樓時一路哼著英文歌調(diào),表示她滿不在乎。
鴻漸郁悶不樂,老家也懶去。遁翁打電話來催。他去聽了遁翁半天議論,并沒有實際的指示和幫助。他對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來了,到那家轉(zhuǎn)運公司去找它的經(jīng)理,想問問旅費,沒碰見他,約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個空。這時候電車里全是辦公室下班的人,他擠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樣消釋柔嘉的怨氣。在街口瞧見一部汽車,認識是陸家的,心里就鯁一鯁。
開后門經(jīng)過跟房東合用的廚房,李媽不在,火爐上燉的罐頭喋喋自語個不了。他走到半樓,小客室門罅開,有陸太太高聲說話。他沖心的怒,不愿進去,腳仿佛釘住。只聽她正說:“鴻漸這個人,本領(lǐng)沒有,脾氣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媽講。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樣,不能spoil的,你太依順他——”他血升上臉,恨不能大喝一聲,直撲進去,忽聽李媽腳步聲,向樓下來,怕給她看見,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門。火冒得忘了寒風砭肌,不知道這討厭的女人什么時候滾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飯了,反正失業(yè)準備討飯,這幾個小錢不用省它。
走了幾條馬路,氣憤稍平。經(jīng)過一家外國面包店,廚窗里電燈雪亮,照耀各式糕點。窗外站一個短衣襤褸的老頭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窗里的的東西,臂上挽個籃,盛著粗拙的泥娃娃,和蠟紙粘的風轉(zhuǎn)。鴻漸想現(xiàn)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這種笨樸的玩具了,講究的洋貨有的是,可憐的老頭子,不會有生意。忽然聯(lián)想到自己正像他籃里的玩具,這個年頭沒人過問,所以找職業(yè)這樣困難。他嘆口氣,掏出柔喜送的錢袋來,給老頭子兩張鈔票。面包店門口候客人出來討錢的兩個小乞丐,就趕上來要錢,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餓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國館子,正要進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錢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風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氣。今天真是晦氣日子!只好回家,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一股怨毒全結(jié)在柔嘉身上。假如陸太太不來,自己決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就不會丟錢袋,而陸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請上門的——柔嘉沒請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錢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擱著,扒手至多摸空一個口袋,有了錢袋一股腦兒放進去,倒給扒手便利,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媽在廚房洗碗,見他進來,說:“姑爺,你吃過晚飯了?”他只作沒聽見。李媽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板著臉回家,擔心地目送他出廚房,柔嘉見是他,擱下手里的報紙,站起來說:“你回來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飯?我們等等你不回來,就吃了。”
鴻漸準備趕回家吃飯的,知道飯吃過了,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仿佛這事為自己的怒氣筑了牢固的基礎(chǔ),今天的吵架吵得響,沉著臉說:“我又沒有親戚家可以去吃飯,當然沒有吃飯?!?/p>
柔嘉驚異道:“那么,快叫李媽去買東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們好等!姑媽特來看你的。等等你不來,我就留她吃晚飯了!”
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道:“哦!原來她來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飯吃掉了,我自己倒沒得吃。承她情來看我,我沒有請她來呀!我不上她的門,她為什么上我的門?姑母要留住吃飯,丈夫是應(yīng)該挨餓的。好,稱了你的心罷,我就餓一天,不要李媽去買東西?!?/p>
柔嘉坐下去,拿起報紙,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這不識抬舉的家伙。你愿意挨餓,活該,跟我不相干。報館又不去了,深明大義的大老爺在外面忙些什么國家大事呀?到這時候才回來!家里的開銷,我負擔一半的,我有權(quán)利請客,你管不著。并且,李媽做的菜有毒,你還是少吃為妙?!?/p>
鴻漸餓上加氣,胃里刺痛,身邊零用一個子兒沒有了,要明天上銀行去領(lǐng),這時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說:“反正我餓死了你快樂,你的好姑母會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瘋了。餓不死的,餓了可以頭腦清楚點。”
鴻漸的憤怒像第二陣潮水冒上來,說:“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傳受你的密訣?‘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餓他,凍他,虐待他?!?/p>
柔嘉仔細研究他丈夫的臉道:“哦,所以房東家的老媽子說看見你回來的。為什么不光明正大上樓呀?偷偷摸摸像個賊,躲在半樓梯偷聽人說話。這種事只配你那二位弟媳婦去干,虧你是個大男人!羞不羞?”
鴻漸道:“我是要聽聽,否則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糟蹋我呢?”
“我們怎樣糟蹋你?你何妨說?”
鴻漸擺空城計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說?!?/p>
柔嘉確曾把昨天的事講給姑母聽,兩人一唱一和地笑罵,以為全落在鴻漸耳朵里了,有點心慌,說:“本來不是說給你聽的,誰教你偷聽?我問你,姑母說要替你在廠里找個位置,你的尖耳朵聽到?jīng)]有?”
鴻漸跳起來大喝道:“誰要她替我找事?我討飯也不要向他討!她養(yǎng)了Bobby跟你孫柔嘉兩條狗還不夠么?你跟她說,方鴻漸‘本領(lǐng)雖沒有,脾氣很大’,資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兩人對站著。柔嘉怒得眼睛異常明亮,說:“她那句話一個字兒沒有錯。人家可憐你,你不要飯碗,飯碗不會發(fā)霉。好罷,你父親會替你‘找出路’。不過,靠老頭子不希奇,有本領(lǐng)自己找出路?!?/p>
“我誰都不靠。我告訴你,我今天已經(jīng)拍電報給趙辛楣,方才跟轉(zhuǎn)運公司的人全講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靜,不但留姑媽吃晚飯,還可以留她住夜呢?;蛘吒纱喟岬剿胰ィ餍宰屗B(yǎng)了你罷,像Bobby一樣?!?/p>
柔嘉上下唇微分,睜大了眼,聽完,咬牙說:“好,咱們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辦,別再來找我。去年你浪蕩在上海沒有事,跟著趙辛楣算到了內(nèi)地,內(nèi)地事丟了,靠趙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丟了,現(xiàn)在再到內(nèi)地投奔趙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輩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領(lǐng)沒有,連志氣都沒有,別跟我講什么氣節(jié)了。小心別討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厭,一腳踢你出來,那時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臉見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p>
鴻漸再熬不住,說:“那么,請你別再開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蹌退后,撞在桌子邊,直手臂把一個玻璃杯帶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氣喘說:“你打我?你打我!”李媽像爆進來一粒棉花彈,嚷:“姑爺,你怎么動手打人?老爺太太沒打過你,我從小喂你吃奶,用氣力拍你一下都沒有,他倒動手打你!”說著眼淚滾下來。柔嘉也倒在沙發(fā)里心酸啜泣。鴻漸瞧她哭得可憐,而不愿意可憐,恨她轉(zhuǎn)深。李媽在沙發(fā)邊庇護著柔嘉,道:“小姐,你別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說時又拉起圍裙擦眼淚——“瞧,你打得她這個樣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訴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p>
鴻漸厲聲道:“你問你小姐,我打她沒有?你快去請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媽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鐘,她又沖進來,說:“小姐,我請房東家大小姐替我打電話給太太,她馬上就來,咱們不怕他了?!兵櫇u和柔嘉都沒想到她會當真,可是兩人這時候還是敵對狀態(tài),不能一致聯(lián)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鴻漸驚奇地望著李媽,仿佛小孩子見了一只動物園里的怪獸。沉默了一會,鴻漸道:“好,她來我就走,你們兩個女人結(jié)了黨不夠,還要添上一個,說起來倒是我男人欺負你們,等她走了我回來?!钡揭录苌先⊥馓?。
柔嘉不愿意姑母來把事鬧大,但瞧丈夫這樣退卻,鄙恨得不復傷心,嘶聲:“你是個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見你這個Coward!”每個字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膽氣來,她還嫌不夠狠,順手抓起桌上一個象牙梳子盡力扔他。鴻漸正回頭要回答,躲閃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顴打個著,迸到地板上,折為兩段。柔嘉只聽見他“啊喲”叫痛,瞧梳子打處立刻血隱隱地紅腫,倒自悔過分,又怕起來,準備他還手。李媽忙兩人間攔住。鴻漸驚駭她會這樣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淚漬的臉像死灰,兩眼全紅,鼻孔翕開,嘴咽唾沫,又可憐又可怕,同時聽下面腳聲上樓,不計較了,只說:“你狠,?。∧泗[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夠,還要鬧得鄰舍全知道,這時候房東家已經(jīng)聽見了。你新學會潑辣不要面子,我還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師來了再學點新的本領(lǐng),你真是個好學生,學會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饒她這一次。以后她再來教壞你,我會上門找她去,別以為我怕她。李媽,姑太太來,別專說我的錯,你親眼瞧見的是誰打誰?!弊呓T大聲說:“我出去了,”慢慢地轉(zhuǎn)門鈕,讓門外偷聽的人得訊走開然后出去。柔嘉眼睜睜看他出了房,癱倒在沙發(fā)里,扶頭痛哭,這一陣淚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個身體里都擠出了熱淚,合在一起宣泄。
鴻漸走出門,神經(jīng)麻木得不感覺冷,意識里只有左頰在發(fā)燙。頭腦里,情思彌漫紛亂像個北風飄雪片的天空。他信腳走著,徹夜不睡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盞盞彼此遞交。他仿佛另外有一個自己在說:“完了!完了!”散雜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開始覺得傷心。左頰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濕膩膩的,以為是血,嚇得心倒定了,腳里發(fā)軟。走到燈下,瞧手指上沒有痕跡,才知道流了眼淚。同時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饑餓。鴻漸本能地伸手進口袋,想等個叫賣的小販,買個面包,恍然記起身上沒有錢。肚子餓的人會發(fā)火,不過這火像紙頭燒起來的,不會耐久。他無處可去,想還是回家睡,真碰見了陸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動手,柔嘉報復得這樣狠毒,兩下勾銷。他看表上十點已過,不清楚自己什么時候出來的,也許她早走了。弄口沒見汽車,先放了心。
他一進門,房東太太聽見聲音,趕出來說:“方先生,是你!你們少奶奶不舒服,帶了李媽到陸家去了,今天不回來了。這是你房上的鑰匙,留下來交給你的。你明天早飯到我家來吃,李媽跟我說好的?!兵櫇u心直沉下去,撈不起來,機械地接鑰匙,道聲謝。房東太太像還有話說,他三腳兩步逃上樓。開了臥室的門,撥亮電燈,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處,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著,身心遲鈍得發(fā)不出急,生不出氣。柔嘉走了,可是這房里還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聲,她的說話,在空氣里沒有消失。他望見桌上一張片子,走近一看,是陸太太的。忽然怒起,撕為粉碎,狠聲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滾你媽的蛋,替我滾,你們?nèi)嫖覞L!”這簡短一怒把余勁都使盡了,軟弱得要傻哭個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覺得房屋旋轉(zhuǎn),想不得了,萬萬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經(jīng)理,說妥了再籌旅費,舊歷年可以在重慶過。心里又生希望,像濕柴雖點不著火,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攏,裹緊,像滅了燈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饑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迷,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松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不受鑷,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那只祖?zhèn)鞯睦乡姰敭敶蚱饋?,仿佛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他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里等鴻漸回家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里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悵惘。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