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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圍城

錢鐘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鴻漸贊美他夫人柔順,是在報告訂婚的家信里。方遁翁看完信,像母雞下了蛋,叫得一分鐘內(nèi)全家知道這消息。老夫婦驚異之后,繼以懊惱。方老太太直怪兒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訂婚了。遁翁道:“咱們盡了做父母的責(zé)任了,替他攀過周家的女兒。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最好沒有,壞呢將來不會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們?”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孫小姐是個什么樣子,鴻漸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張!”遁翁向二媳婦手里要過信來看道:“他信上說她‘性情柔順’?!毕褚磺薪逃潭炔桓叩娜?,方老太太對于白紙上寫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個人文地理的疑問:“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氣總帶點兒蠻,跟咱們合不來的?!倍棠痰溃骸安皇峭馐∪?,是外縣人?!倍菸痰溃骸爸灰櫇u覺得她柔順,就好了。唉,現(xiàn)在的媳婦,你還希望對你孝順么?這不會有的了?!倍棠倘棠瘫舜俗鰝€眼色,臉上的和悅表情同時收斂。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孫家有沒有錢?”遁翁笑道:“她父親在報館里做事,報館里的人會敲竹杠,應(yīng)當(dāng)有錢罷,呵呵!我看老大這個孩子,癡人多福。第一次訂婚的周家很有錢,后來看中蘇鴻業(yè)的女兒,也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這次的孫家,我想不會太糟。無論如何,這位小姐是大學(xué)畢業(yè),也在外面做事,看來能夠自立的?!倍菸踢@幾話無意中替柔嘉樹了二個仇敵;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況平常,她們只在中學(xué)念過書。

        鴻漸在香港來信報告結(jié)婚,要父親寄錢,遁翁看后,又驚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關(guān)了房門,把信研窮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誘兒子,遁翁也對自由戀愛,新式女人發(fā)表了不恭敬的意見。但他是一家之主,覺得家里任何人丟臉,就是自己丟臉,家丑不但不能外揚,并且不能內(nèi)揚,要替大兒子大媳婦在他們兄弟妯娌之間遮隱。他叮囑方老太太別對二媳婦三媳婦提起這件事,嘆氣道:“兒女真是孽債,一輩子要為他們操心。娘,你氣它干么?他們還知道要結(jié)婚,這就是了。”

        吃晚飯時,遁翁笑得相當(dāng)自然,說:“老大今天有信來,他們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幾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結(jié)婚,老大看了眼紅,也要同時跟孫小姐舉行婚禮。年輕人做事總是一窩蜂似的,喜歡湊熱鬧。他信上還說省我的錢,省我的事呢,這也算他體恤咱們了,娘,是不是?”等大家驚嘆完畢,他繼續(xù)說:“鵬圖鳳儀結(jié)婚的費用,全是我負(fù)擔(dān)的?,F(xiàn)在結(jié)婚還要像從前在家鄉(xiāng)那樣的排場,我開支不起了。鴻漸省得我掏腰包,我何樂而不為?可是,鵬圖,你明天替我電匯給他一筆錢,表示我對你們?nèi)值芤灰曂剩獾脤砝洗蠊指改覆还?。?/p>

        晚飯吃完,遁翁出坐時,又說:“他這個辦法很好。每逢結(jié)婚,兩個當(dāng)事人無所謂,倒是旁人替他們忙。假如他在上海結(jié)婚,我跟娘不用說,就是你們夫婦也要忙得焦頭爛額?,F(xiàn)在大家都方便?!彼孕胚@幾句語,點明利害,兒子媳婦們不會起疑了。他當(dāng)天日記上寫道:“漸兒香港來書,去將在港與孫柔嘉女士完姻,蓋軫念時艱家毀,所以節(jié)用省事也。其意可嘉,當(dāng)寄款玉成其事?!比棠袒胤空谙茨?,二奶奶來了,低聲說:“聽見沒有?我想這事不妙呀。從香港到上海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輸給她,便道:“他們忽然在內(nèi)地訂婚,我那時候就覺得太突兀,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對了!我那時候也這樣想。他們幾月里訂婚的?”兩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視而笑。鳳儀是老實人,嚇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們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婦里破記錄的人了?!?/p>

        過了幾天,結(jié)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臉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臉,遁翁見了喜歡,方老太太也幾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鏡細(xì)看。鳳儀私下對他夫人說:“孫柔嘉還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兒好得多?!比棠汤湫Φ溃骸罢掌坎蛔〉?,要見了面才作準(zhǔn)。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難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別上當(dāng)。為什么只照個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紗,抱的花都遮蓋不了,我跟你打賭。嚇!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現(xiàn)在要叫這女人‘大嫂嫂’,倒盡了霉!我真不甘心。你瞧,這就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二奶奶對丈夫發(fā)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沒有?孫柔嘉臉上一股妖氣,一看就是人上邪道女人,所以會干那種無恥的事。你父親母親一對老糊涂,倒贊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經(jīng)干凈,別說從來沒有男朋友,就是訂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許的?!冰i圖道:“老大這個岳家恐怕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會投機(jī)做生意,他的點金銀行發(fā)達(dá)得很,老大跟他鬧翻,真是傻瓜!我前天碰見周厚卿的兒子,從前跟老大念過書,年紀(jì)十七八歲,已經(jīng)做點金銀行的襄理了,會開汽車。我想結(jié)交他父親,把周方兩家的關(guān)系恢復(fù),將來可以合股投資。這話你別漏出去。”

        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鴻漸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強。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來給自己住,脫離周家以后住的那間房,又黑又狹,只能擱張小床。柔嘉也聲明過,她不會在家庭里做媳婦的,暫時兩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們上了岸,向大法蘭西共和國上海租界維持治安的巡警偵探們付了買路錢,贖出行李。鴻漸先送夫人到家,因為汽車等著,每秒鐘都要算錢,見丈人夫母的禮節(jié)簡略至于極點。他獨自回家,方遁翁夫婦瞧新娘沒同來,很不高興,同時又放了心。鴻漸住的那間小屋,現(xiàn)在給兩個老媽子睡,還沒讓出來,新娘真來了,連換衣服的地方都沒有。老夫婦問了兒子許多話,關(guān)于新婦以外,還有下半年的職業(yè)。鴻漸撐場面,說報館請他做資料室主任。遁翁道:“那末,你要長住在上海了。家里擠得很,又要費我的心,為你就近找間房子。唉!”至親不謝,鴻漸說不出話。

        遁翁吩咐兒子晚上去請柔嘉明天過來吃午飯,同時問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個飯店好好的請親家。他自負(fù)精通人情世故,笑對方老太太說:“照老式結(jié)婚的辦法,一項轎子就把新娘抬來了,管她怕生不怕生?,F(xiàn)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孫家去請她,表示歡迎。這樣一來,她可以比較不陌生。”三奶奶沉著臉,二奶奶說:“姐姐,你真是好脾氣!孫柔嘉是什么東西,擺臭架子,要我們?nèi)ビ铀?!我才不肯呢?!倍棠陶f:“她今天不肯來是不會來了。猜準(zhǔn)她快要養(yǎng)了,沒有臉到婆家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們索性等著雙喜進(jìn)門罷。我知道老大決不讓我去的,你瞧他那時候多少著急?!比棠套岳⒉蝗?,說:“老大雖然是長子,方家的長孫總是你們阿丑了。孫柔嘉趕養(yǎng)個兒子也沒用。”二奶指頭點她一下道:“他們方家有什么大家當(dāng)在分,這個年頭兒還講長子長孫么?阿丑跟你們阿兇不是一樣的方家孫子。老頭子幾個錢快完了,去年冬租就一個錢沒收到。老大也三四個月不貼家用了,我看以后還要老頭子替他養(yǎng)家呢?!比棠虈@氣道:“他們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夾肢窩里的!老大一個人大學(xué)畢業(yè)留洋,錢花得不少了,現(xiàn)在還要用老頭的錢。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別說比不上二哥了,比我們老三都不如?!倍棠痰溃骸霸蹅兦婆髮W(xué)生‘自立’罷?!倍伺f嫌盡釋,親熱得有如結(jié)義姐妹(因為親生姐妹倒彼此忌嫉的),孫柔嘉做夢也沒想到她做了妯娌間的和平使者。

        午飯后,遁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愿意的老媽子出空房間,二奶奶三奶奶陪小孩子睡覺。阿丑阿兇沒人照顧,便到客堂里纏住鴻漸。阿丑問“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玩皮地問:“大伯伯,誰是孫柔嘉?”阿兇距離鴻漸幾步,光著眼吃指頭,聽了這話,拔出指頭,刁嘴咬舌道:“‘孫柔嘉?!豢梢哉f的,要說‘大娘’。大伯伯,我沒有說‘孫柔嘉’?!兵櫇u心不在焉道:“你好?!卑⒊笥懴簿瞥?,鴻漸說:“別吵,明天爺爺給你吃?!卑⒊蟮溃骸澳悄┠悻F(xiàn)在給我吃塊糖。”鴻漸說:“你剛吃過飯,吃什么糖,你沒有兇弟弟乖?!卑从职纬鲋割^道:“我也要吃塊糖。”鴻漸搖頭道:“討厭死了,沒有糖吃?!?/p>

        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兇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鴻漸算賬不理他,他就哭喪著臉,嚷要撒尿,鴻漸沒做過父親,毫無辦法,放下鉛筆,說:“你熬住了。我攙你上樓去找張媽,可是你上了樓不許再下來?!卑床辉敢馍先?,指桌子旁邊的痰盂,鴻漸說:“隨你便。”阿丑回過臉來說:“剛走過一個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兩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兩根棒冰?!卑⒊蟮靡獾溃骸八叩讲恢莾喝チ?,你看不見——大伯伯,你吃過棒冰沒有?”阿兇老實說:“我要吃棒冰,”阿丑忙從桌上跳下來,也老實說:“我要吃棒冰?!兵櫇u說,等張媽或?qū)O媽收拾好房間差她去買,這時候不準(zhǔn)吵,誰吵誰罰掉冰。阿丑問,收拾房間要多少時候。鴻漸說,至少等半個鐘頭。阿丑說:“我不吵,我看你寫字。”阿兇吃夠了右手的食指,換個左手的無名指嘗新。鴻漸寫不上十個字,阿丑道:“大伯伯,半個鐘頭到了沒有?”鴻漸不耐煩道:“胡說,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會,說:“大伯伯,你這枝鉛筆好看得很。你讓我寫個字。”鴻漸知道鉛筆到他手里準(zhǔn)處死刑斷頭,不肯給他。

        阿丑在客堂里東找西找,發(fā)現(xiàn)鉛筆半寸,舊請客貼子一個,把鉛筆頭在嘴里吮了一吮,筆透紙背似的寫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來的。鴻漸說:“好,好。你上去瞧瞧張媽收拾好沒有?!卑⒊笕チ讼聛?,說還沒呢,鴻漸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來了,是不是住在那間房里?”鴻漸道:“不用你管?!卑⒊蟮溃骸按蟛?,什么叫‘關(guān)系’?”鴻漸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學(xué)堂里有‘關(guān)系’的?”鴻漸拍桌跳起來道:“什么話?誰教你說這種話的?”阿丑嚇得臉漲得比鴻漸還紅,道:“我——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的。”鴻漸憤恨道:“你媽媽混帳!你沒有冰吃,罰掉你的冰?!?/p>

        阿丑瞧鴻漸認(rèn)真,知道冰不會到嘴,來個精神戰(zhàn)勝,退到比較安全的距離,說:“我不要你的冰,我媽媽會買給我吃。大伯伯最壞,壞大伯伯,死大伯伯?!兵櫇u作勢道:“你再胡說,我打你?!卑⒊笸嶂^,鼓著嘴,表示倔強不服。阿兇走近桌子說:“大伯伯我乖,我沒有說?!兵櫇u道:“你有冰吃的。別像他那樣?!卑⒊舐犝f阿兇依然有冰吃,走一來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jǐn)傉?,說:“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丟了,快賠給我,我要我的皮球,這時候我要拍。”

        阿兇慌得叫大伯伯解圍。鴻漸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兇一下耳光,阿兇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鴻漸正罵阿丑,二奶奶下來了責(zé)備道:“小弟弟都給你們吵醒了!”三奶奶聽見兒子的哭聲也趕下來。兩個孩子都給自己的母親拉上去,阿丑一路上聲辯說:“為什么大伯伯給他吃冰,不給我吃冰?!?/p>

        鴻漸掏手帕擦汗,嘆口氣。想這種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慣。想不到弟媳背后這樣糟蹋人,她當(dāng)然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自己簡直不愿意知道,那句話現(xiàn)在知道了都懊悔。聽過她們背后對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閻王爺問一生的罪惡,就有個自辯的準(zhǔn)備了。一向跟家庭習(xí)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xiàn)在為了柔嘉,稍能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這幾年來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間的真情實相,自己如在夢里。

        方老太太當(dāng)夜翻箱倒篋,要找兩件劫余的手飾,明天給大媳婦作見面禮。遁翁笑她說:“她們新式女人還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算了罷?!浫艘攒?,不如贈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勸她幾句話?!狈嚼咸Y(jié)婚三十余年,對丈夫掉的書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說:“你明天說話留神。他們過去的事,千萬別題?!倍菸题鋈坏溃骸俺俏蚁衲氵@們笨!我在社會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這一點人情世故還不懂么?”明天上午鴻漸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們古板,今天去了,有什么禮節(jié)?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兵櫇u說,今天是彼此認(rèn)識一下,毫無禮節(jié),不過他父親的意思,要他們對祖宗行個禮。柔嘉撒嬌道:“算你們方家有祖宗,我們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祖宗!你為什么不對我們孫家的祖宗行禮?明天我教爸爸罰你對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報仇?!兵櫇u聽她口氣松動,賠笑說:“一切瞧我面上,受點委屈。”柔嘉道:“不是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進(jìn)門的小狗小貓,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沒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夠紅,不像個新娘,尤其不贊成她腳上顏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盡致,天氣熱,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們見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釋慮,但對她的身材,不無失望。柔嘉雖然比不上法國劇人貝恩哈脫(SarahBarnhardt),腰身纖細(xì)得一??鼘幫柰痰蕉亲永锞拖駪言?,但瘦削是不能否認(rèn)的?!半p喜進(jìn)門”的預(yù)言沒有效驗。遁翁一團(tuán)高興,問長問短,笑說:“以后鴻漸這孩子我跟他母親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給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說:“是呀!鴻漸從小不能干的,七歲還不會穿衣服。到現(xiàn)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東西甜的咸的亂吃,完全像個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鴻漸,你不聽我的話,娶了媳婦,她說的話,你總應(yīng)該聽了?!比峒蔚溃骸八膊宦犖业脑挼摹櫇u,你聽見沒有?以后你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婆婆。”鴻漸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個鄙薄的眼色。遁翁聽柔嘉要做事,就說:“我有句話勸你。做事固然很好,不過夫婦倆同在外面做事,‘家無主,掃帚倒豎’,亂七八糟,家庭就有名無實了。我并不是頑固的人,我總覺得女人的責(zé)任是管家?,F(xiàn)在要你們孝順我們,我沒有這個夢想了,你們對你們的夫總要服侍得他們稱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難的局面,房子擠得很,你們住不下,否則你可以跟你婆婆學(xué)學(xué)管家了?!比峒蚊銖婞c頭。

        行禮的時候,祭桌前鋪了紅毯,顯然要鴻漸夫婦向空中過往祖先靈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無下拜的趨勢,鴻漸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旁觀的人說不出心里驚駭和反對,阿丑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么不跪下去拜?”這句話像空房子里的電話鈴響,無人接口。鴻漸窘得無地自容,虧得阿丑阿兇兩人搶到紅毯上去跪拜,險些打架,轉(zhuǎn)移了大家的注意。

        方老太太滿以為他們倆拜完了祖先,會向自己跟遁翁正式行跪見禮的。鴻漸全不知道這些儀節(jié),他想一進(jìn)門已經(jīng)算見面了,不必多事。所以這頓飯吃得并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邊,叫大娘夾這樣菜那樣菜,差喚個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煩敷衍這位討厭侄兒,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長手臂,自己去夾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聲,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遁翁夫婦罵阿丑,柔嘉忙說沒有關(guān)系。鵬圖跟二奶奶也痛罵兒子,不許他再吃,阿丑哭喪了臉,賴著不肯下椅子。他們希望鴻漸夫會說句好話,替兒子留面子。誰知道鴻漸只關(guān)切地問柔嘉:“酒漬洗得掉么?虧得他夾的肉丸子沒滾在你的衣服上,險得很!”二奶奶板著臉,一把拉住阿丑上樓,大家勸都來不及,只聽到阿丑半樓梯就尖聲嚷痛,厲而長像特別快車經(jīng)過小站不停時的汽笛,跟著號啕大哭。鵬圖聽了心痛,咬牙切齒道:“這孩子是該打,回頭我上去也要打他呢?!?/p>

        下午柔嘉臨走,二奶奶還滿臉堆笑說:“別走了,今天就住這兒罷——三妹妹,咱們把她扣下來——大哥,只有你,還會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么?”阿丑哭腫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為兒子媳婦沒對自己叩頭,首飾也沒給他們,送她出了門,回房向遁翁嘰咕。遁翁道:“孫柔嘉禮貌是不周到,這也難怪。學(xué)校里出來的人全野蠻不懂規(guī)矩,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來沒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懷胎養(yǎng)大了他,到現(xiàn)在娶了媳婦,受他們兩個頭都不該么?孫柔嘉就算不懂禮貌,老大應(yīng)當(dāng)教教她。我愈想愈氣?!倍菸虅竦溃骸澳悴挥脷?,回頭老大回來,我會教訓(xùn)他。鴻漸真是糊涂蟲,我看他將來要怕老婆的。不過孫柔嘉還像個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點頭服從的。”

        柔嘉出了門,就說:“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毀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沒管教的孩子?!兵櫇u道:“我也真討厭他們,好在將來不會一起住。我知道今天這頓飯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說到孩子,我倒想起來了,好像你應(yīng)該給他們見面錢的,還有兩個傭人的賞錢?!比峒晤D足道:“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我家里沒有這一套,我自己剛脫離學(xué)校,全不知道這些奶奶經(jīng)!麻煩死了,我不高興做你們方家的媳婦了!”鴻漸安慰道:“沒有關(guān)系,我去買幾個紅封套,替你給他們得了?!比峒蔚溃骸半S你去辦罷,反正我有不討你家好的。你那兩位弟媳婦,都不好對付。你父親說的話也離奇;我孫柔嘉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到你們方家來當(dāng)不付工錢的老媽子!哼,你們家里沒有那么闊呢?!兵櫇u忍不住回護(hù)遁翁道:“他也沒有叫你當(dāng)老媽子,他不過勸你不必出去做事?!比峒蔚溃骸霸诩依锵砀#l不愿意?我并不喜歡出去做事呀!我問你,你賺多少錢一個月可以把我供在家里?還是你方家有祖?zhèn)鞯募耶?dāng)?你自己下半年的職業(yè),八字還未見一撇呢!我掙我的錢,還不好么?倒說風(fēng)涼話!”鴻漸生氣道:“這是另一件事。他的話也有點道理?!比峒卫湫Φ溃骸澳愀愀赣H的頭腦都是幾千年前的古董,虧你還是個留學(xué)生?!兵櫇u也冷笑道:“你懂什么古董不古董!我告訴你,我父親的意見在外國時髦得很呢,你吃的虧就是沒留過學(xué)。我在德國,就知道德國婦女的三K運動:Kirche,Kneche,Kinder——”柔嘉道:“我不要聽,隨你去說。不過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位孝子,對你父親的話這樣聽從——”這吵架沒變嚴(yán)重,因為不能到孫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劍唇槍無用之地。無家可歸有時簡直是樁幸事。

        兩親家見過面,彼此請過客,往來拜訪過,心里還交換過鄙視。誰也不滿意誰,方家恨孫家簡慢,孫家厭方家陳腐,雙方背后都嫌對方不闊。遁翁一天聽太太批評親家母,靈感忽來,日記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條,說他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兩家攀親要叫“結(jié)為秦晉”:“夫春秋之時,秦晉二國,世締婚姻,而世尋干戈。親家相惡,于今為烈,號曰秦晉,亦固其宜?!睂懲炅?,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給親翁孫先生賞鑒。

        鴻漸跟柔嘉左右為難,受足了氣,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氣。鴻漸為太太而受氣,同時也發(fā)現(xiàn)受了氣而有個太太的方便。從前受了氣只好悶在心里,不能隨意發(fā)泄,誰都不能夠像對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說,朋友要絕交,傭人要罷工,只有太太像荷馬史詩里風(fēng)神的皮袋,受氣的容量最大,離婚畢竟不容易。柔嘉也發(fā)現(xiàn)對丈夫不必像對父母那樣有顧忌。但她比鴻漸有涵養(yǎng),每逢鴻漸動了真氣,她就不再開口。她仿佛跟鴻漸搶一條繩子,盡力各拉一頭,繩子迸直欲斷的時候,她就湊上幾步,這繩子又松軟下來。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為快,吵完了,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后的心理?;厣虾R郧暗某臣埽S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漸漸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會消釋,甚至不了了之,沒講和就講話。有一次斗口以后,柔嘉半認(rèn)真半開頑笑地說:“你發(fā)起脾氣來就像野獸咬人,不但不講理,并且沒有情份。你雖然是大兒子,我看你父親母親并不怎么溺愛你,為什么這樣使性?”鴻漸抱愧地笑。他剛才相罵贏了,勝利使他寬大,不必還敬說:“丈人丈母重男輕女,并不寶貝你,可是你也夠難服侍。”

        他到了孫家兩次以后,就看出來柔嘉從前口口聲聲“爸爸媽媽”,而孫先生孫太太對女兒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孫先生是個惡意義的所謂好人——無用之人,在報館當(dāng)會計主任,毫無勢力。孫太太老來得子,孫家是三代單傳,把兒子的撫養(yǎng)作為宗教,打扮得他頭光衣挺,像個高等美容院里的理發(fā)匠或者外國菜館里的侍者。他們供給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盡了責(zé)任,沒心思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闊得很,也許他們對柔嘉的興趣會增加些。

        跟柔嘉親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國留學(xué)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家太太“你的Mrs”那種女留學(xué)生。這種姑母,柔嘉當(dāng)然叫她Auntie。她年輕時出過風(fēng)頭,到現(xiàn)在不能忘記,對后起的女學(xué)生批判甚為嚴(yán)厲。柔嘉最喜歡聽她的回憶,所以獨蒙憐愛。孫先生夫婦很怕這位姑太太,家里的事大半要請她過問。她丈夫陸先生,一臉不可饒恕的得意之色,好談?wù)摃r事。因為他兩耳微聾,人家沒氣力跟他辯,他心里只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愈加不可理喻。夫婦倆同在一家大紗廠里任要職,先生是總工程師,太太是人事科科長。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認(rèn)為侄女兒配錯了人,對鴻漸的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鴻漸也每見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戰(zhàn)時物價又高漲一次。姑太太沒有孩子,養(yǎng)一條小哈巴狗,取名Bobby,視為性命。那條狗見了鴻漸就咬;它女主人常說的話:“狗最靈,能夠辨別好壞,”更使他聽了生氣。無奈狗以主貴,正如夫以妻貴,他不敢打它。柔嘉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這并不能改善鴻漸對狗的感情。

        鴻漸曾經(jīng)惡意地對柔嘉說:“你姑母愛狗勝于愛你?!比峒蔚溃骸皠e胡鬧”——又加上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就是這個脾氣?!兵櫇u道:“她這樣喜歡跟狗做伴侶,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比峒蔚裳鄣溃骸拔铱垂酚袝r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義的,不亂咬人。碰見你這種人,是該咬?!兵櫇u道:“你將來準(zhǔn)像你姑母,也會養(yǎng)條狗。唉,像我這個倒霉人,倒應(yīng)該養(yǎng)條狗。親戚瞧不起,朋友沒有,太太——呃——太太容易生氣不理人,有條狗對我搖搖尾巴,總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要討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廠里有男女職工趨奉她,在家里旁人不用說,就是侄女兒對她多少千依百順,她應(yīng)當(dāng)滿意了,還要養(yǎng)條走狗對她搖頭擺尾!可見一個人受馬屁的容量,是沒有底的?!比峒喂苤谱∽约旱穆曇舻溃骸罢埬闵僬f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靜的!剛要好了不多幾天,又來無事尋事了?!兵櫇u扯淡笑道:“好兇!好兇!”

        鴻漸為哈巴狗而發(fā)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內(nèi)地,他現(xiàn)在懊悔聽了柔嘉的話回上海。在小鄉(xiāng)鎮(zhèn)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條微生蟲,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擱它在顯微鏡下放大了看的。擁擠里的孤寂,熱鬧里的凄涼,使他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仿佛一個無湊畔的孤島。

        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歐洲的局勢急轉(zhuǎn)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后來跟中國“并肩作戰(zhàn)”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jié)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此外全盤讓日本人去蹂躪。約翰牛一味吹牛,UncleSam原來就是UncleSham;至于馬克斯妙喻所謂“善鳴的法蘭西雄雞”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rèn)為真的太陽。美國一船船的廢鐵運到日本,英國在考慮封鎖中國的軍火。物價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公用事業(yè)的工人一再罷工,電車和汽車只恨不能像戲院子和旅館掛牌客滿。銅元鎳幣全搜刮完了,否則擠車的困難可以避免。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并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發(fā)國難財和破國難產(chǎn)的人同時增加,各不相犯;因為窮人只在大街鬧市行乞,不會到財主的幽靜住宅區(qū)去,只會跟著步行的人要錢,財主坐的流線型汽車是趕不上的。貧民區(qū)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fā)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線,向地下發(fā)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陰毒曖昧的人形爬蟲,攀附了他們自增聲價。鼓吹“中日和平”的報紙每天發(fā)表新參加的同志名單,而這些“和奸”往往同時在另外的報紙上聲明“不問政治”。

        鴻漸回家第五天,就上華美新聞社拜見總編輯,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約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導(dǎo),一個人到報館所在的大樓。報館在三層樓,電梯外面掛的牌子寫明到四樓才停。他雖然知道唐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好詩,并沒有乘電梯。他雖然不知道但丁沉痛的話:“求事到人家去,上下的樓梯特別硬”,而走完兩層樓早已氣餒心怯,希望樓梯多添幾級,可以拖延時間。

        推進(jìn)彈簧門,一排長柜臺把館內(nèi)人跟館外人隔開;假使這柜臺上裝置銅欄,光景就跟銀行,當(dāng)鋪,郵局無別。報館分里外兩大間,外間對門的寫字桌畔,坐個年輕女人,翹起戴鉆戒的無名指,在修染紅指甲;有人推門進(jìn)來,她頭也不抬。在平時,鴻漸也許會詫異以辦公室里的人,指頭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紅油,可是匆遽中無心有此,隔了柜脫帽問訊。她抬起頭來,滿臉莊嚴(yán)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紅嘴唇向左一歪,又低頭修指甲。鴻漸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見一個像火車站買票的小方洞,上寫“傳達(dá)”,忙上一看,里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對不住,我要找總編輯王先生?!蹦呛⒆又还芾硭男牛S口答道:“他沒有來。”他用最經(jīng)濟(jì)的口部肌肉運動說這四個字,恰夠鴻漸聽見而止,沒多動一條神經(jīng),多用一絲聲氣。鴻漸發(fā)慌得腿都軟了,說:“咦,他怎么沒有來!不會罷?請你進(jìn)去瞧一瞧?!蹦呛⒆幼隽藘赡甑膫鬟_(dá),老于世故,明白來客分兩類:低聲下氣請求“對不住,請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聲大氣命令“小孩兒,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這一位是屬于前類的,自己這時候正忙,沒工夫理他。鴻漸暗想,假使這事謀成了,準(zhǔn)想方法開除這小鬼,再鼓勇氣說:“王先生約我這時候來的?!蹦呛⒆勇犃诉@句話,才開口問那個女人道:“蔣小姐,王先生來了沒有?”她不耐煩搖頭道:“誰知道他!”那孩子嘆口氣,懶洋洋站起來,問鴻漸要片子。鴻漸沒有片子,只報了姓方。那孩子正要盡傳達(dá)的責(zé)任,一個人走來,孩子順便問道:“王先生來了沒有?”那人道:“好像沒有來,今天沒看見他,恐怕要到下午來了?!焙⒆訑傊鴥墒?,表示自己變不出王先生。

        鴻漸忽然望見丈人在遠(yuǎn)遠(yuǎn)靠窗的桌上辦公,像異鄉(xiāng)落難遇見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進(jìn)去,見到王先生,談得很投機(jī)。王先生因為他第一次來,堅持要送他出柜臺。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著運用中文打字機(jī)呢,依然翹著帶鉆戒的無名指。王先生教鴻漸上四層樓乘電梯下去,明天來辦公也乘電梯到四層樓再下來,這樣省走一層樓梯。鴻漸學(xué)了乖,甚為高興,覺得已經(jīng)是報館老內(nèi)行了。當(dāng)夜寫信給辛楣,感謝他介紹之恩,附筆開頑笑說,據(jù)自己今天在傳達(dá)處的經(jīng)驗,恐怕本報其他報導(dǎo)和消息不會準(zhǔn)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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