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朦朧要睡,就給你乒乒乓乓嚇醒了。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還要罵人!”
她這幾句話是面著壁說的,鴻漸正在掛衣服,沒聽清楚,回頭問:“什么?”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講話,實在沒有那股勁,你省省我的氣力罷——”可是事實上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鍵——“這張椅子,是你搬在那兒的。辛楣一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么都不管了。這時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鴻漸聽語氣不對,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點——”這“苦肉計”并未產(chǎn)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沒有睡熟?吃過東西沒有?這鮮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么?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夜不回來也由得你,我一個人死在旅館里都沒人來理會,”她說時嗓子哽咽起來,又回臉向里睡了。
鴻漸急得坐在床邊,伸手要把她頭回過來,說:“我出去得太久了,請你原諒,喂,別生氣。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開他手道:“我現(xiàn)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聽不聽我的話?嚇,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么?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沒有意思,你留在旅館里準跟我找岔子生氣。”
鴻漸放手,氣鼓鼓坐在那張椅子里道:“現(xiàn)在還不是一樣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館里陪你,為什么那時候不老實說,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知道你存什么心思!”
柔嘉回過臉來,幽遠地說:“你真是愛我,不用我說,就會知道。唉!這是勉強不來的。要等我說了,你才體貼到,那就算了!一個陌生人跟我一路同來,看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個人好半天。哼,你還算是愛我的人呢!”
鴻漸冷笑道:“一個陌生人肯對你這樣,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p>
“你別捉我的錯字,也許她是個女人呢?我寧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們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們讓你們稱了心,就不在乎了?!?/p>
這幾句話觸起鴻漸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說:“好了,別吵了。以后打我攆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離的跟著你,這樣總好了。”
柔嘉臉上微透笑影,說:“別說得那樣可憐。你的好朋友已經(jīng)說我把你鉤住了,我再不讓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氣更不知怎樣壞呢。告訴你罷,這是第一次,我還對你發(fā)脾氣,以后我知趣不開口了,隨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來。免得討你們的厭?!?/p>
“你對辛楣的偏見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關(guān)心咱們倆的事。你現(xiàn)在氣平了沒有?我有幾句正經(jīng)話跟你講,肯聽不肯聽?”“你說罷,聽不聽由我——是什么正經(jīng)話,要把臉板得那個樣子?”她忍不住笑了。
“你會不會有了孩子,所以身體這樣不舒服?”“什么?胡說!”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饒你!我不饒你!我不要孩子?!?/p>
“饒我不饒我是另外一件事,咱們不得不有個準備,所以辛楣勸我和你快結(jié)婚——”
柔嘉霍的坐起,睜大眼睛,臉全青了:“你把咱們的事告訴了趙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說時手使勁拍著床。
鴻漸嚇得倒退幾步道:“柔嘉,你別誤會,你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你解釋。你欺負我,我從此沒有臉見人,你欺負我!”說時又倒下去,兩手按眼,胸脯一聳一聳的哭。
鴻漸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給她的眼淚浸透了,忙坐在她頭邊,拉開她手,替她拭淚,帶哄帶勸。她哭得累了,才收淚讓他把這件事說明白。她聽完了,啞聲說:“咱們的事,不要他來管,他又不是我的保護人。只有你不爭氣把他的話當(dāng)圣旨,你要聽他的話,你一個人去結(jié)婚得了,別勉強我?!兵櫇u道:“這些話不必談了,我不聽他的話,一切隨你作主——我買給你吃的荔枝,你還沒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著不要動,我剝給你吃——”說時把茶幾跟字紙簍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來都沒坐車,這東西是我省下來的車錢買的。當(dāng)然我有錢買水果,可是省下錢來買,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給你的?!比峒螠I漬的臉溫柔一笑道:“那幾個錢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著。省下來幾個車錢也不夠買這許多東西?!兵櫇u道:“這東西討價也并不算貴,我還了價,居然買成了?!比峒蔚溃骸澳氵@人從來不會買東西。買了貴東西還自以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盡給我吃?!兵櫇u道:“因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這一位賢內(nèi)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內(nèi)助沒有朋友好?!兵櫇u道:“啊喲,你又來了!朋友只好絕交。你既然不肯結(jié)婚,連內(nèi)助也沒有,真是‘賠了夫人又折朋’?!比峒蔚溃骸皠e胡說。時候不早了,我下午沒睡著,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腫了沒有?明天見不得人了!給我面鏡子?!兵櫇u瞧她眼皮果然腫了,不肯老實告訴,只說:“只腫了一點點,全沒有關(guān)系,好好睡一覺腫就消了——咦,何必起來照鏡子呢!”柔嘉道:“我總要洗臉漱口的?!?/p>
鴻漸洗澡回室,柔嘉已經(jīng)躺下。鴻漸問:“你睡的是不是剛才的枕頭?上面都是你的眼淚,潮濕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頭,你的濕枕頭讓我睡?!比峒胃屑さ溃骸吧岛⒆?,枕頭不用換的。我早把它翻過來,換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這時候痛不痛?我起來替你包好它?!兵櫇u洗澡時,腿浸在肥皂水里,現(xiàn)在傷處星星作痛,可是他說:“早好了,一點兒不痛。你放心快睡罷?!比峒握f:“鴻漸,我給你說得很擔(dān)心,結(jié)婚的事隨你去辦罷?!兵櫇u沖洗過頭發(fā),正在梳理,聽見這話,放下梳子,彎身吻她額道:“我知道你是最講理、最聽話的。”柔嘉快樂地嘆口氣,轉(zhuǎn)臉向里,沉沉睡熟了。
以后這一星期,兩人忙得失魂落魄,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該做。承辛楣的親戚設(shè)法幫忙,注冊結(jié)婚沒發(fā)生問題。此外寫信通知家里要錢,打結(jié)婚戒指,做一身新衣服,進行注冊手續(xù),到照相館借現(xiàn)成的禮服照相,請客,搬到較好的旅館,臨了還要寄相片到家里,催款子。雖然很省事,兩人身邊的錢全花完了,虧得辛楣送的厚禮。鴻漸因為下半年職業(yè)尚無著落,暑假里又沒有進款,最初不肯用錢,衣服就主張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好。柔嘉說她不是虛榮浪費的女人,可是終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該像個樣子,已經(jīng)簡陋得無可簡陋了,做了質(zhì)料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兩人忙碌壞了脾氣,不免爭執(zhí)。柔嘉發(fā)怒道:“我本來不肯在這兒結(jié)婚,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花子么?這兒舉目無親,一切事都要自己去辦,商量的人都沒有,別說幫忙!我麻煩死了!家里人手多,錢也總有辦法。爸爸媽媽為我的事,準備一筆款子。你也可以寫信問你父親要錢。假如咱們在上海結(jié)婚,你家里就一個錢不花么?咱們那次訂婚已經(jīng)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p>
鴻漸是留學(xué)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運動(PoorPopPays注:可憐的爸爸為孩子們付賬。);做兒子的平時吶喊著“獨立自主”,到花錢的時候,逼老頭子掏腰包。他聽從她的話,寫信給方遁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詞不夠明白懇摯,要他重寫,還說:“怎么你們父子間這樣客氣,一點不親熱的?我跟我爸爸寫信從不起稿子!”他像初次發(fā)表作品的文人給人批評了一頓,氣得要投筆焚稿,不肯再寫。柔嘉說:“你不寫就不寫,我不希罕你家的錢,我會寫信給我爸爸?!彼龑懲晷牛瑔査灰獙彶?,他拿過來看,果然語氣親熱,紙上的“爸爸”“媽媽”寫得如聞其聲。結(jié)果他也把信發(fā)了,沒給柔嘉看。后來她知道是虛驚,埋怨鴻漸說,都是他偏聽辛楣的話,這樣草草結(jié)婚,反而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發(fā)出去,一切都預(yù)備好,不能臨時取消。結(jié)婚以后的幾天,天天盼望家里回信,遠不及在桂林時的無憂無慮。方家孫家陸續(xù)電匯了錢來,回上海的船票辛楣替他們定好。趙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飛重慶。開船前兩天,鴻漸夫婦上山去看辛楣,一來拜見趙老太太,二來送行,三來辭行,四來還船票等等的賬。
他們到了辛楣所住的親戚家里,送進名片,辛楣跑出來,看門的跟在后面。辛楣?jié)M口的“嫂夫人勞步,不敢當(dāng)”。柔嘉微笑抗議說:“趙叔叔別那樣稱呼,我當(dāng)不起?!毙灵沟溃骸皼]有這個道理——鴻漸,你來得不巧。蘇文紈在里面。她這兩天在香港,知道我母親來了,今天剛來看她。你也許不愿意看見蘇文紈,所以我趕出來向你打招呼。不過,她知道你在外面?!兵櫇u漲紅臉,望著柔嘉說:“那么咱們不進去罷,就托辛楣替咱們向老伯母說一聲。辛楣,買船票的錢還給你?!毙灵拐妻o,柔嘉說:“既然來了,總要見見老伯母的——”她今天穿了新衣服來的,膽氣大壯,并且有點好奇。鴻漸雖然怕見蘇文紈,也觸動了好奇心。辛楣領(lǐng)他們進去。進客堂以前,鴻漸把草帽掛在架子上的時候,柔嘉打開手提袋,照了照鏡子。
蘇文紈比去年更時髦了,臉也豐腴得多。旗袍攙合西式,緊俏伶俐,袍上的花紋是淡紅淺綠橫條子間著白條子,花得像歐洲大陸上小國的國旗。手邊茶幾上擱一頂闊邊大草帽,當(dāng)然是她的,襯得柔嘉手里的小陽傘落伍了一個時代。鴻漸一進門,老遠就深深鞠躬。趙老太太站起來招呼,文紈安坐著輕快地說:“方先生,好久不見,你好?。俊毙灵拐f:“這位是方太太。”文紈早看見柔嘉,這時候仿佛聽了辛楣的話才發(fā)現(xiàn)她似的,對她點頭時,眼光從頭到腳瞥過。柔嘉經(jīng)不起她這樣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紈問辛楣道:“這位方太太是不是還是那家什么銀行?錢莊?唉!我記性真壞——經(jīng)理的小姐?”鴻漸夫婦全聽清了,臉同時發(fā)紅,可是不便駁答,因為文紈問的聲音低得似乎不準備給他們聽見。辛楣一時候不明白,只說:“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禮拜在香港結(jié)婚的。”文紈如夢方覺,自驚自嘆道:“原來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還是這一次從外國回來經(jīng)過香港?”鴻漸緊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來。辛楣暗暗搖頭。柔嘉只能承認,并非從外國進口,而是從內(nèi)地出口。文紈對她的興趣頓時消滅,跟趙老太太繼續(xù)談她們的話。趙老太太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預(yù)想著就害怕。文紈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么!我一個人飛來飛去就五六次了?!壁w老太太說:“怎么你們先生就放心你一個人來來去去么?”文紈道:“他在這兒有公事分不開身呀!他陪我飛到重慶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剛結(jié)了婚去見家父——他本來今天要同我一起來拜見伯母的,帶便看看辛楣——”
辛楣道:“不敢當(dāng)。我還是你們結(jié)婚這一天見過曹先生的。他現(xiàn)在沒有更胖罷?他好像比我矮一個頭,容易見得胖。在香港沒有關(guān)系,要是在重慶,管理物資糧食的公務(wù)員發(fā)了胖,人家就開他玩笑了?!兵櫇u今天來了第一次要笑,文紈臉色微紅,趙老太太沒等她開口,就說:“辛楣,你這孩子,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愛胡說。這個年頭兒,發(fā)胖不好么?我就嫌你太瘦。文紈小姐,做母親的人總覺得兒子不夠胖的。你氣色好得很,看著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見你準心里喜歡。你回去替我們問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萬不要勞步。”文紈道:“他偶爾半天不到辦公室,也沒有關(guān)系。不過今天他向辦公室也請了假,昨天喝醉了?!壁w老太太婆婆媽媽地說:“酒這個東西傷身得很,你以后勸他少喝。”文紈眼鋒掠過辛楣臉上,回答說:“他不會喝的,不像辛楣那樣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聽了上一句,向鴻漸偷偷做個鬼臉,要對下一句抗議都來不及——“他是給人家灌醉的。昨天我們大學(xué)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開聚餐會,帖子上寫明‘?dāng)y眷’;他算是我的‘眷’,我?guī)Я怂ィ思野阉嘧砹??!?/p>
鴻漸忍不住問:“咱們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紈道:“喲!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們同班,他們沒發(fā)帖子給你罷?昨天只有我一個人是文科的,其余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學(xué)?!毙灵沟溃骸澳闱?,你多神氣!現(xiàn)在只有學(xué)理工法商的人走運,學(xué)文科的人窮得都沒有臉見人,不敢認同學(xué)了。虧得有你,撐撐文科的場面?!蔽募w道:“我就不信老同學(xué)會那么勢利——你不是法科么?要講走運,你也走運,”說時勝利地笑。
辛楣道:“我比你們的曹先生,就差得太遠了。開同學(xué)會都是些吃飽了飯沒事干的人跟闊同學(xué)拉手去的??匆姴坏靡獾耐瑢W(xué),問一聲‘你在什么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長耳朵收聽闊同學(xué)的談話了。做學(xué)生的時候,開聯(lián)歡會還有點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國,人家就把留學(xué)生的夏令會,說是‘三頭會議’:出風(fēng)頭,充冤大頭,還有——呃——情人做花頭——”大家都笑了,趙老太太笑得帶嗆,不許辛楣胡說。文紈笑得比人家短促,說:“你自己也參加夏令會的,你別賴,我看見過那張照相,你是三頭里什么頭?”辛楣回答不出。文紈拍手道:“好!你說不出來了。伯母,我看辛楣近來沒有從前老實,心眼也小了許多,恐怕他這一年來結(jié)交的朋友有關(guān)系——”柔嘉注視鴻漸,鴻漸又緊握著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飛機了,下個月在重慶見面。那一包小東西,我回頭派傭人送來;假如伯母不方便帶,讓他原物帶轉(zhuǎn)得了。”她站起來,提了大草帽的纓,仿佛希臘的打獵女神提著盾牌,叮囑趙老太太不要送,對辛楣說:“我要罰你,罰你替我拿那兩個紙盒子,送我到門口?!毙灵骨气櫇u夫婦站著,防她無禮不理他們,說:“方先生也在招呼你呢,”文紈才對鴻漸點點頭,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姿態(tài)就仿佛伸指頭到熱水里去試試燙不燙,臉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個頭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頭上。然后她親熱地說:“伯母再見,”對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個盒子跟她出去。
鴻漸夫婦跟趙老太太敷衍,等辛楣進來了,起身告辭。趙老太太留他們多坐一會,一壁埋怨辛楣道:“你這孩子又發(fā)傻勁,何苦去損她的先生?”鴻漸暗想,蘇文紈也許得意,以為辛楣未能忘情、發(fā)醋勁呢。辛楣道:“你放心,她決不生氣,只要咱們替她帶私貨就行了?!毙灵挂退麄兊杰囌?,出了門,說:“蘇文紈今天太豈有此理,對你們無禮得很?!兵櫇u故作豁達道:“沒有什么。人家是闊小姐闊太太,這點點神氣應(yīng)該有的——”他沒留心柔嘉看他一眼——“你說‘帶私貨’,是怎么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飛到重慶,總帶些新出的化裝品、藥品、高跟鞋、自來水筆之類去送人,也許是賣錢,我不清楚?!兵櫇u驚異得要叫起來,才知道高高蕩蕩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給投炸彈、走單幫的方便,一壁說:“怪事!我真想不到!她還要做生意么?我以為只有李梅亭這種人帶私貨!她不是女詩人么?白話詩還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會經(jīng)紀呢!她剛才就勸我母親快買外匯,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計的。”柔嘉沉著臉,只當(dāng)沒聽見。
鴻漸道:“我胡說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親密?!毙灵鼓樇t道:“她知道我也在重慶,每次來總找我。她現(xiàn)在對我只有比她結(jié)婚以前對我好?!兵櫇u鼻子里出冷氣,想說:“怪不得你要有張護身照片,”可是沒有說。辛楣頓一頓,眼望遠處,說:“方才我送她出門,她說她那兒還保存我許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寫些什么——她說她下個月到重慶來,要把信帶還我??墒牵植豢习研湃珨?shù)還給我,她說信上有一部分的話,她現(xiàn)在還可以接受。她要當(dāng)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檢,挑她現(xiàn)在不能接受的信還給我。你說可笑不可笑?”說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靜地問:“她不知道趙叔叔要訂婚了罷?”辛楣道:“我沒告訴她,我對她泛泛得很。”送鴻漸夫婦上了下山的纜車,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嘆氣:“只有女人會看透女人?!?/p>
鴻漸悶悶上車。他知道自己從前對不住蘇文紈,今天應(yīng)當(dāng)受她的怠慢,可氣的是連累柔嘉也遭了欺負。當(dāng)時為什么不諷刺蘇文紈幾句,倒低頭忍氣盡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不過,受她冷落還在其次,只是這今昔之比使人傷心。兩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F(xiàn)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簡直是云泥之別。就像辛楣罷,承他瞧得起,把自己當(dāng)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從前那樣分庭抗禮了。鴻漸郁勃得心情像關(guān)在黑屋里的野獸,把墻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柔嘉見他不開口,忍住也不講話?;氐铰灭^,茶房開了房門,鴻漸脫外衣、開電扇,張臂當(dāng)風(fēng)說:“回來了,唉!”
“身體是回來了,靈魂早給情人帶走了,”柔嘉毫無表情地加上兩句按語。
鴻漸當(dāng)然說她“胡說”。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說呢。上了纜車,就像木頭人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全忘了旁邊還有個我。我知趣得很,決不打攪你,看你什么時候跟我說話?!薄艾F(xiàn)在我不是跟你說話了?我對今天的事一點不氣——”
“你怎么會氣?你只有稱心?!?/p>
“那也未必,我有什么稱心?”
“看見你從前的情人糟蹋你現(xiàn)在的老婆,而且當(dāng)著你那位好朋友的面,還不稱心么!”柔嘉放棄了嘲諷的口吻,坦白地憤恨說——“我早告訴你,我不喜歡跟趙辛楣來往。可是我說的話有什么用?你要去,我敢說‘不’么?去了就給人家瞧不起,給人家笑——”
“你這人真蠻不講理。不是你自己要進去么?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沒有糟蹋你,臨走還跟你拉手——”
柔嘉怒極而笑道:“我太榮幸了!承貴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這只賤手就一輩子的香,從此不敢洗了!‘沒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頭上來,你也會好像沒看見的,反正老婆是該受野女人欺負的。我看見自己的丈夫給人家笑罵,倒實在受不住,覺得我的臉都剝光了。她說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么?”
“讓她去罵。我要回敬她幾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為什么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計較?我只覺得她可笑。”
“好寬宏大量!你的好脾氣、大度量,為什么不留點在家里,給我享受享受?見了外面人,低頭陪笑;回家對我,一句話不投機,就翻臉吵架。人家看方鴻漸又客氣,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氣。只有我哪,換了那位貴小姐,你對她發(fā)發(fā)脾氣看——”她頓一頓,說:“當(dāng)然娶了那種稱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氣也不至于發(fā)了?!?/p>
她的話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許多調(diào)味的作料。鴻漸沒法回駁,氣吽吽望著窗外。柔嘉瞧他說不出話,以為最后一句話刺中他的隱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聲音里的激動,冷笑著自言自語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p>
鴻漸回身問:“誰吹牛?”
“你呀。你說她從前如何愛你,要嫁給你,今天她明明和趙辛楣好,正眼都沒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沒追到罷!男人全這樣吹的?!兵櫇u對這種“古史辯”式的疑古論,提不出反證,只能反覆說:“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比峒蔚溃骸叭思叶嗌俸茫∮置?,父親又闊,又有錢,又是女留學(xué)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還要跪著求呢,何況她居然垂青——”鴻漸眼睛都紅了,粗暴地截斷她話:“是的!是的!人家的確不要我。不過,也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嫁我?!比峒螆A睜兩眼,下唇咬得起一條血痕,顫聲說:“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個鐘點里,柔嘉并未變成瞎子,而兩人同變成啞子,吃飯做事,誰都不理誰。鴻漸自知說話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時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憑收據(jù)去領(lǐng)船票,這張收據(jù)是前天辛楣交給自己的,忘掉擱在什么地方了,又不肯問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見那張收條,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長江里前浪沒過、后浪又滾上來。柔嘉瞧他搔汗?jié)竦念^發(fā),摸漲紅的耳朵,便問:“找什么?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據(jù)?”鴻漸驚駭?shù)乜此MD生,和顏悅色道:“你怎么猜到的?你看見沒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裝的口袋里的——”鴻漸頓腳道:“該死該死!那套西裝我昨天交給茶房送到干洗作去的,怎么辦呢?我快趕出去?!比峒未蜷_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隨手交給茶房!虧得我替你檢了出來,還有一張爛鈔票呢?!兵櫇u感激不盡道:“謝謝你,謝謝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計嫁到你這樣一位丈夫,還敢不小心伺候么?”說時,眼圈微紅。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吃東西來哄我。‘千方百計’那四個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鴻漸把手按她嘴,不許她嘆氣。結(jié)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著橘子水,問蘇文紈從前是不是那樣打扮。鴻漸說:“三十歲的奶奶了,衣服愈來愈花,誰都要笑的,我看她遠不如你可愛。”柔嘉搖頭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話。鴻漸道:“你聽辛楣說她現(xiàn)在變得多么俗,從前的風(fēng)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會變得惟利是圖,全不像個大家閨秀。”柔嘉道:“也許她并沒有變,她父親知道是什么貪官,女兒當(dāng)然有遺傳的。一向她的本性潛伏在里面,現(xiàn)在她嫁了人,心理發(fā)展完全,就本相畢現(xiàn)了。俗沒有關(guān)系,我覺得她太賤。自己有了丈夫,還要跟辛楣勾搭,什么大家閨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兒罷。像我這樣一個又丑又窮的老婆,雖然討你的厭,可是安安分分,不會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趙辛楣養(yǎng)個外室了?!兵櫇u明知她說話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這樣作踐著蘇文紈,他們倆言歸于好。
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風(fēng)雨,吵的時候很利害,過得很快??墒菑拇艘院?,兩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說話沖突。船上第一夜,兩人在甲板上乘涼。鴻漸道:“去年咱們第一次同船到內(nèi)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來,已經(jīng)是夫婦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鴻漸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講的話,你聽了多少?說老實話。”柔嘉撒手道:“誰有心思來聽你們的話!你們男人在一起講的話全不中聽的。后來忽然聽見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鴻漸笑道:“你為什么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聽下去?!兵櫇u道:“我們那天沒講你的壞話罷?”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當(dāng)。我以為你是好人,誰知道你是最壞的壞人。”鴻漸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問今天是八月幾號,鴻漸說二號。柔嘉嘆息道:“再過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鴻漸問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們不是去年八月七號的早晨趙辛楣請客認識的么?”
鴻漸慚愧得比忘了國慶日和國恥日都利害,忙說:“我記得。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我都記得?!比峒涡奈康溃骸拔夷翘齑┮患{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記得你那天是什么樣子,沒有留下印象,不過那個日子當(dāng)然記得的。這是不是所謂‘緣分’,兩個陌生人偶然見面,慢慢地要好?”鴻漸發(fā)議論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面上轉(zhuǎn)一圈,聽見東一個電臺半句京戲,西一個電臺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昆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墒敲恳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臺廣播的節(jié)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臺聽下去,就了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柔嘉打個面積一寸見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鴻漸恨旁人聽自己說話的時候打呵欠,一年來在課堂上變相催眠的經(jīng)驗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閉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講下去呢?!兵櫇u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講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講咱們兩個人的事,為什么要扯到全船的人,整個人類?”鴻漸恨恨道:“跟你們女人講話只有講你們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睡罷,我還要坐一會呢?!比峒窝鹧鸩徊堑刈吡恕?/p>
鴻漸抽了一支煙,氣平下來,開始自覺可笑。那一段議論真像在臺上的演講;教書不到一年,這習(xí)慣倒養(yǎng)成了,以后要留心矯正自己,怪不得陸子瀟做了許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試學(xué)生了。不過,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對別人有講有說,回來對她倒沒有話講,今天跟她長篇大章的談?wù)?,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還贊美她如何柔順呢!
鴻漸這兩天近鄉(xiāng)情怯,心事重重。他覺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于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熟。這次帶了柔嘉回去,更要費好多時候來和家里適應(yīng)。他想得心煩,怕去睡覺——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與其熱枕頭上翻來覆去,還是甲板上坐坐罷。柔嘉等丈夫來講和,等好半天他不來,也收拾起怨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