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死亡的禱告
——讀《雷雨》人物
加鹽
一個人一生只死一回,我們都欠上帝一死。今天死了,明天就不必等死。(《亨利四世》)
——題記
讀《雷雨》,我只用了半天時間。應(yīng)該說能夠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地感受其神韻的文字魅力和行云流水的情節(jié),本就是一種非凡享受。而其中最玄妙,也是最出彩的地方,無疑是結(jié)局一個又一個突如其來的死亡,它會讓人們在匆匆的一瞥中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
然而平復(fù)了那些紛亂的情緒,定神淺思,也許“死亡”,對于這些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們,本就是一種痛定思痛的解脫。拋離愛恨的糾葛,解系世俗的仇恨,最終我們還是要把靈魂交 還給上帝,經(jīng)歷審判,得到救贖。
“死亡”一詞,可以說貫穿了整部《雷雨》,姑且以此為線索梳理一下思緒,會發(fā)現(xiàn)它更像是一個引子,通絡(luò)了一個家族的命運。
從序幕中兩位尼姑談?wù)摰纳窆?,再到周萍和周蘩漪各自的懺悔或?zhí)著,最終直指那些無知青年的咽喉,每一個布景和情節(jié),都或多或少彌漫著對死亡的嘆息和恐懼。然而面對這一出悲劇,真正可怕的到底是死亡,還是愛情的盲目?
其實我一直在想,魯四鳳——這個揣著小幸福蠢蠢欲動的女人,這個在愛情與道義的掙扎中活脫出來的女人,如果不是意外,不是命運的捉弄,她是否會得到最終的幸福呢。也許會吧,帶著母親臨終的祝福,攜著愛人私奔海角,從此擺脫家族地位的一切捆綁和束縛,從此過上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但是更也許不會吧,因為她雙手緊緊挽著的是一個背負罪責(zé),終生處于悔恨和惶恐中的男人,他們可以背離家族的往生,可以亡命天涯追尋他們想要的幸福,然而無論足跡印留在多遠的彼處,他們的精神里卻始終會殘留另一個的女人身影。如那夜雷鳴的雨后,她惡毒的詛咒,那低低的嗚鳴聲竟會如此四壁回蕩。四鳳的悲哀并不在命運玩人,而在于她本就選擇了一個擔(dān)不起責(zé)任的男人。
所以說周萍的死,在我看來到并不算意外。感情用事地講,我很不欣賞這個男人。周萍的一生應(yīng)該可以用極其卑微潦倒來形容了,他總是在是非之中搖擺,前世深陷在與繼母的亂倫情事中,后世又投入了魯四鳳的愛戀糾結(jié)。此人活得實在不夠坦蕩,屬于淡薄尊嚴,丟棄理想,泯滅自由 ,只把結(jié)余的生命留給“情”字,死不撒手。我以為,愛他,就好比施舍同情,女人的憐憫下,只有懦弱的男人。
曹禺曾經(jīng)在《雷雨》的序言中評價過他自己筆下的人物,但得到其大加贊賞的卻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死得很不值當(dāng)?shù)亩贍斨軟_。相比而言,我覺得周沖是《雷雨》里最具悲情色彩的人物。他先是對四鳳的求愛失??;又在爭執(zhí)中委命于父親的呵斥,認識到獨權(quán)的威嚴終究是不可動搖的;之后他又抱著近似菩薩的善心去探望困頓中的四鳳,卻被魯大海視為不速之客辱罵出門;最終他還是被自己最敬重的生母周蘩漪利用,做了一段家族恩怨的陪葬品。一件件打碎他夢想的事情接踵而來,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留給他的只有悲痛——剩下的是一種掉到黑洞中不可重生的絕望。周沖是無辜的,他只是一個被社會矛盾、家庭仇恨無故吞噬了的受害者,一個在夢想與現(xiàn)實中游離屈尊的年輕人。他最終還是死在自己夢開始的地方,令人悲憐不忍,心痛不已。
從死亡的陰霾中走出來,我看到唯一一個還活著的人就是整部《雷雨》的靈魂——周蘩漪。她是曹禺老先生最喜歡的一個人物,也是他認為最“雷雨的”角色。按理說,周蘩漪并不算什么討巧的角色,但她的行為和心理狀態(tài)卻盡顯了一個女人最剛烈最隱忍的一面——為了愛情而活,卻又被愛摧殘了身心,絕望了人世。我能夠給予她的更多的是同情,更或者說是仁愛。周蘩漪是鮮活的、真實的,她生命的一半已經(jīng)沉淪 ,但是在感情崩潰的邊緣卻忽地懼怕起了死亡,露出對現(xiàn)實的無盡渴望和激|情,于是她本能地抓牢身邊最后的一棵救命草,不顧一切地瘋狂地向上攀爬,但卻不料,她所有的希望最終還是土崩瓦解在一個懦弱卑微的男人手里。而我的同情,最終停留在曹禺先生沒有給周蘩漪一個超脫的權(quán)利,死亡對于她來說是甜的,但卻不可得,她將帶著遺恨和罪責(zé)感孤守在愛人和兒子的墓冢前,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
在我看來,《雷雨》里這幾個徘徊在死亡邊緣的角色,其實都有著對生命的無限渴望和追求,只是他們在命運的沖突里偏離了原有的軌道,最終,淚水和痛苦交 織相容,命運之手把他們拽到了它永不知足的戲弄之中。但是,關(guān)于那些愛與恨的矛盾糾纏,也許也會因為這些死亡而被釋解,沒有什么是不可原諒的。
人與人的交往就好比一只刺猬,總需要保持一定距離來自衛(wèi)的?;蛏蛩?,或矛盾或統(tǒng)一,總有那么一些關(guān)系,一些感情,始終糾結(jié)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