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消防站走出來時天正在下雨,天空-陰-沉沉的一片淺灰色*。廣場上的士兵們都到棚屋里躲雨去了,大街上也很少有行人。她看不到哪里有什么車輛,便明白自己只有一路步行回家,可路還遠(yuǎn)著呢。
她一路艱難地走著,白蘭地的熱勁漸漸消退了。寒風(fēng)吹得她瑟瑟發(fā)抖,冰冷刺骨的雨點(diǎn)迎面向她打來。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媽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濕糊糊 地貼著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鵝絨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于帽子上的羽毛已水淋淋地耷拉下來,就像它們原先的主人雨天戴著它們在塔拉后倉場院里走動時那樣, 人行道上的磚塊多已損壞,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沒有磚了。這些地方的泥已經(jīng)齊腳踝深,她的便鞋陷在里面像被膠粘住似的,有時一拔腳鞋就掉了。每回她 彎下腰去用手提鞋時,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里。她甚至懶得繞過泥坑,而隨意踏到里面,提著沉重的衣裙徑直走過去。她能感覺到那濕透的裙子和褲腿邊緣冰冷地糾 纏在腳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關(guān)心這套衣裳的命運(yùn)了,盡管在它身上她曾經(jīng)押了那么大一筆賭注。她只覺得寒冷、沮喪和絕望。
她怎么能在說過那些大話之后就這樣回到塔拉去見大伙呢?她怎能告訴他們,說他們都得流落到別處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紅色*的田地、高大的松樹、褐黑色*的沼澤腹地,寂靜的墳地呢?那墳地上的柏林深處還躺著她的母親愛倫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著,心中又燃起了對瑞德的仇恨之火。這個簡直是個無賴!她巴不得他們把他絞死,免得她以后還要同這個對她的丑事和受的侮辱了 如指掌的人見面。當(dāng)然,如果他愿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筆錢的。啊,絞刑還太便宜了他呢!感謝上帝,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見她,看不見她渾身濕透、披頭散 發(fā)、牙關(guān)打顫的模樣!她一定顯得十分狼狽,而他見了準(zhǔn)會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對她露齒而笑,他們還相互嬉笑著看她在泥濘中連行帶滑地匆匆走過,有時停下來喘著氣換鞋,顯得非常狼狽。他們竟敢嘲笑她,這 些黑鬼!他們竟敢對她這位塔拉農(nóng)場的思嘉·奧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把他們?nèi)纪创蛞活D,打得他們的脊背鮮血淋漓。那些把他們解放、讓他們來嘲笑白人 的北方佬,真該死啊!
她沿著華盛頓大街走去,此時周圍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樣地-陰-沉。這里一點(diǎn)也沒有她在桃樹待見到的那種喧鬧和歡樂氣氛,這里曾經(jīng)有過許多漂亮的民房, 但現(xiàn)在很少有重建起來的。那些經(jīng)過煙熏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煙囟(如今叫做謝爾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斷出現(xiàn)。雜草叢生的小徑所到之處,往往是原來有房子 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廢的舊草地,標(biāo)著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車間,以及再也不知韁繩為何物的拴馬樁,等等。眼前只有凄風(fēng)冷雨、泥塵和光禿禿的樹,寂靜與荒 涼。她的雙腳多么濕冷,回家的路又是多么長?。?br/>
她聽到背后馬蹄趟水的聲音,便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更往里靠一點(diǎn),免得讓更多的污泥濺上皮蒂姑媽的那件外套。一輛四輪馬車在街悄悄地駛著,她回過頭去觀 看,要是趕車的是個白人便央求他帶上一程。當(dāng)馬車經(jīng)過身邊時,她在雨霧中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見駕車的人從高高的防雨布后面探出頭來,他的面貌似曾相 識。她走上前去仔細(xì)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輕輕咳了一聲,馬上用一種熟悉的聲音驚喜地喊道:"怎么,那不會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道,過 街道,俯身靠在泥濘的車輪上,也不管那件外套會不會弄得更臟了。"我遇見誰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高興過呢!"他一聽她說得這么親熱就高興得臉都紅了。隨即從馬車 對面吐出一大口煙葉汁,然后輕快地跳下來。他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螦 EAE?那塊防雨布,扶她爬上車去。
"思嘉小姐,你一個人跑到這里干什么來了?你不知道最近這里很危險嗎?而且你渾身濕透了。趕快拿這條毯子把腳裹起來。"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雞忙著照料 她時,她一動不動,樂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這么一個男人,便是弗蘭克·肯尼迪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也好,在身邊忙活,咯咯地叫,疼愛地責(zé)怪她,那有多美 呀!在剛剛受過瑞德的冷遇之后,便尤其感到愜意了。還有,在她遠(yuǎn)離家鄉(xiāng)時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更是多么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馬車也是新的。
那騎馬顯得年輕膘壯,可是弗蘭克好像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多了,比他和他的那伙人到塔拉時那個圣誕之夜又蒼老許多。他很瘦,臉色*憔悴,一雙發(fā)黃多淚的眼睛 深陷在面部松馳的皺折里。他那把姜黃|色*的胡子顯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著煙葉汁,而且有點(diǎn)蓬亂,好像他在不斷地搔它似的。然而,與思嘉到處見到的那些愁苦、 憂慮而疲憊的面孔對比之下,他看來還算是精神煥發(fā)、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興,"弗蘭克熱情地說。"我不知道你到城里來了。上星期我還見到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沒有說起你要到這里來。有沒有——嗯——有沒有別人從塔拉跟你一道來?"他在想蘇倫呢,這可笑的老傻瓜!
"沒有,"她邊說,邊用那條暖和的舊毛毯把身子裹好,并拭著將它拉上來圍住脖子。"我一個來的,事先也沒有通知皮蒂姑媽。"他對馬吆喝了一聲,車輪便開始轉(zhuǎn)動,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駛起來。
"塔拉的人都好吧?"“唔,是的,都還可以。"她必須想出點(diǎn)什么來說說才好,可是要談起來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喪得像鉛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著暖 和的毯子,仰靠著獨(dú)自思忖:"現(xiàn)在我不想塔拉的事,以后再去想吧,到那時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難受了。"要是她能引這老頭談一個可以一路談下去的話題就好了, 那時她就用不著說多少話,只需間或說一聲"真好"或"你真能干"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沒想到會碰見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應(yīng)該了,沒有同老朋友們保持聯(lián)系,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亞特蘭大。好象有人跟我說過你在馬里塔 嘛。"“我在馬里塔做買賣,做過不少買賣呢,"他說。"蘇倫小姐沒有告訴你我已經(jīng)在亞特蘭大落腳了嗎?她沒有對你說起我開店的事?"她模糊地記得蘇倫叨過 弗蘭克和他的鋪子,可是她根本沒注意蘇倫說的話。她只要知道弗蘭克還活著和他總有一天會把蘇倫從她手里領(lǐng)走就足夠了。
"不,她一句也沒說,"她撒了個謊。"你開了個鋪子?看你多能干呀!"他聽說蘇倫竟沒說關(guān)于他的消息,心里頗為沮喪,可是隨即思嘉的一句恭維話又使他樂開了。
"是的,我開了個鋪,并且我覺得還是個很不錯的鋪呢。人們說我是個天生的買賣人呢。"他開心地笑著,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聲,思嘉一聽就覺得討厭。
她暗想:看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無論干什么都一定會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過你怎么竟會開鋪店來了呢!記得前年圣誕節(jié)你說過你手里一分錢也沒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幾聲,又搔了搔胡子,流露出一絲羞澀不安的微笑。
"唔,說來話長,思嘉小姐。"真是謝天謝地!她心想。也許這可以讓他嘮叨下去,不到家不罷休了。于是她高聲嚷道:"你就說吧!"“你記得我們上次到塔 拉搜集軍需品的時候吧?對了,就在那以后不久,我便積極行動起來。我的意思是投身于真正的戰(zhàn)爭。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事情好干了。那時候也不怎么需要原來這 種差使,因為,思嘉小姐,我們已經(jīng)很難給軍隊做什么事了;所以我想對于一個身體還不錯的人來說最好是去參戰(zhàn)。于是我便跟著騎兵打了一陣子,直到肩膀上挨了 一顆小小的子彈。"他顯得很自豪,這時思嘉說:"多可怕呀!"”唔,那也沒有什么,只不過皮肉受了點(diǎn)傷罷了,"他似乎不愿讓思嘉這么大驚小怪。"后來我被 送進(jìn)南邊一家醫(yī)院,等到我快要好起來時,不料北方佬的突擊隊沖過來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緊張?。?br/>
我們事先一點(diǎn)風(fēng)聲也沒聽到,突然消息傳來,凡是能夠行走的人都得幫助把軍備資和醫(yī)院設(shè)備搬到鐵路上去啟運(yùn)。我們剛要裝完一列貨車時,北方佬沖進(jìn)了城鎮(zhèn) 的一端,于是我們只好迅速從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么可怕的一幅景象呀,你坐在列車頂上眼看著北方佬焚燒那些我們不得不丟在站臺上的軍需品。思嘉小 姐,他們把我們堆置在鐵路旁邊長達(dá)半英里的物資全都燒光了。我們僅僅讓自己空著手逃出來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這樣??膳卵?。那時我們的人已回 到亞特蘭大,我們的火車也就開了這里。你瞧,思嘉小姐,這已經(jīng)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許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墊、毯子等等沒有人來認(rèn)領(lǐng)。 我可以肯定這些都是北方佬丟棄的東西。我想這些就是我們投降的條件吧,難道不是嗎?"“唔。"思嘉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她現(xiàn)在已逐漸暖和過來,有點(diǎn)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對不對,"他帶點(diǎn)困惑的口氣說。"不過據(jù)我看來,這批物資對北方佬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很可能會把它燒了。而我們的人卻為它付出了實實在在的現(xiàn)款,因此我覺得它應(yīng)當(dāng)仍屬于聯(lián)盟zheng府或?qū)儆诼?lián)盟zheng府的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唔。"”我很高興你贊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我良心上總有點(diǎn)過意不去。有不少人對我說:'哎,忘了它吧,弗蘭克,'可我就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點(diǎn)什么虧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頭來。你認(rèn)為我做得對嗎?
"“當(dāng)然對,"她說,但不明白究竟這個老傻瓜剛才都說了些什么。似乎,是良心上有點(diǎn)不自在。一個人到了弗蘭克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審就學(xué)會不去介意那些雞毛蒜皮無關(guān)緊要的事了。可他卻總是這樣膽小怕事,小題大作,像個老處女似的。
"聽你這么說我真高興。宣布投降以后,我有大約十塊銀元,別的一無所有。
你知道他們對瓊斯博羅和我在那里的房子和店都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怎么辦才好??墒俏矣眠@十塊錢在五點(diǎn)鎮(zhèn)旁邊一家舊鋪子上蓋了個屋頂,然后將那些醫(yī)療 設(shè)備搬進(jìn)去并做起買賣來。誰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墊的,我便把它們賣便宜一點(diǎn),因為我琢磨著這些現(xiàn)在歸我所有的東西本來也可以屬于別人的嘛。不過我用賣得的 錢又買來更多的東西。這樣一來,生意就挺不錯了。我想只要繼續(xù)干下去,我是會賺到許多錢的。"一聽到"錢"這個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來了。
"說你賺了錢是嗎?"她發(fā)現(xiàn)她有興趣,顯然更加興奮了。除蘇倫之個,還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過超乎敷衍的殷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這樣一位他曾經(jīng)仰慕過的美人來傾聽他的話,真是莫大的榮幸了。他讓馬走慢一點(diǎn),好叫他們在他的故事結(jié)束之前不會到家。
"我還不是百萬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從前有過那么多的錢,如今所以的就顯得少了。不過我今年賺了一千美元。當(dāng)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進(jìn)新 貨、修理店鋪和交納稅金上。我僅僅凈掙了五百美元,并且從眼前必然興旺的發(fā)展趨勢看,明年我應(yīng)該能凈賺兩千美元。這筆錢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為,思嘉小 姐,我手頭還有一樁活兒準(zhǔn)備干呢。"思嘉一談起錢就興致勃勃了。她垂下那兩扇濃密而不怎么馴順的眼睫毛微微地覷著他,同時挪動身子向他靠近了一點(diǎn)。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他笑笑,將手中的韁繩在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談這些生意經(jīng)會叫你厭煩的,思嘉小姐。像你這樣一位美人兒,是用不著懂生意上的事的。"看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可是我非常有興趣呀!
請你只管講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釋嘛!"“好吧,告訴你,我另一樁要辦的事是買個鋸木廠。"”什么?"“一個鋸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廠。我現(xiàn)在還 沒有把它買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個名叫約翰遜的人有這么個廠子,在桃樹街那頭,他急于要賣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筆現(xiàn)款,所以想賣給我,同時準(zhǔn)備自己留下來 替我經(jīng)營,工資按周支付。這一帶只剩下很少幾家鋸木廠,其余的都叫北方佬給毀了。現(xiàn)在誰要是有這么一家,誰就等于有了一個金礦,因為目前賣木材可以自己要 價,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這里燒掉了那么多的房子,如今人們住房困難,便發(fā)瘋似的一個勁兒蓋房。他們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應(yīng)求。人們還在大量擁進(jìn)亞特 蘭大,他們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因為沒有了黑人,已無法從事農(nóng)業(yè);
還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他們也蜂擁而來,想把我們已經(jīng)刮過的骨頭刮得更干凈一點(diǎn)。我告訴你,亞特蘭大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城市。人們需要木料蓋 房子,所以我想盡快買下這家鋸木廠——盡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賒欠戶的帳就動手買。到明年這時候,我手頭便會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急于要 掙錢的,難道不是嗎?"他臉紅了,又呵呵地笑起來。他在想蘇倫呢,思嘉只覺得討厭。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覺得沒意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會感到難辦的,他會支支吾吾,會找到借口,總之是不會借給她的。他辛辛苦苦掙了這點(diǎn)錢,到春天便可以同蘇倫結(jié)婚了,可是如果錢作了別的用透,他就不得不再推遲婚期。即使她設(shè)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對未來家庭的責(zé)任感,讓他答應(yīng)借筆錢給她,她知道蘇倫也決不會允許的。
蘇倫愈來愈明白她事實上已成了個老姑娘,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容許任何人再來推遲她的婚期了。
這個成天垂頭喪氣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處會使得這個老傻瓜急于跟她結(jié)婚呢?蘇倫不配有這么個心愛的丈夫,也不配做一個商店和一家鋸木廠的老板娘。 一時她有了點(diǎn)錢,她隨即就會擺出令人作嘔的架子而決不會為保衛(wèi)塔拉拿出一分錢來的。蘇倫決不會的!她只會拿那筆錢圖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稅 金而喪失或者被燒得一干二凈,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時拐得個"太太"的稱號就行了。
思嘉想到蘇倫安樂的未來和自己與塔拉岌岌可危的命運(yùn),不禁怒火中燒,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趕忙從馬車?yán)锵蚰酀舻慕值劳?,生怕弗蘭克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了,而蘇倫呢——突然之間,她心上萌生了一個決心。
蘇倫不配享有弗蘭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鋸木廠!
蘇倫不應(yīng)當(dāng)享有它們。思嘉要把它們據(jù)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納斯·威爾克森,他惡毒得像條響尾蛇,站在屋前臺階上,這時她抓住了命運(yùn)之船沉沒時上面飄浮著的最后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給她送來了弗蘭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嗎?"她緊握拳頭,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夠讓他忘掉蘇倫,立即向我求婚嗎?既然我能夠讓瑞德也幾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準(zhǔn)能得到 弗蘭克的!"她側(cè)過臉來,朝他渾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確不怎么英俊,牙齒長得很難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當(dāng)我父親了——"她這樣冷冷地思 忖著。"此外,他還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膽小怕事,婆婆媽媽,這些我看是一個男人所能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過他至少是個上等人,我想我可以湊合著與他生活,比跟 瑞德過得會好些。他當(dāng)然更容易由我操縱。不管怎樣,一個窮得像乞丐的人是沒有權(quán)利挑選的。"他的蘇倫的未婚夫,這一點(diǎn)并沒有讓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知 道,正是道德上的徹底破產(chǎn)促使她到亞特蘭大來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妹的情人據(jù)為己有便顯得只是小事一樁,不值得為它傷腦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桿便硬起來,也暫時忘卻雙腳又濕又冷的難受勁兒了。她瞇著眼睛緊定地望著弗蘭克,以致他頗覺驚異,她也趕忙把眼光移開,因為 想起瑞德說過:"我在一支決斗的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它們是不會激起男人胸中的熱情的。"“怎么了,思嘉小姐?你覺得冷嗎?"”是呀,"她 故作無奈地答道。"你不會介意——"她裝著膽怯地支吾著。"要是我把手放進(jìn)你的外套口袋里,你不會介意吧?天這么冷,我的皮手筒又濕透了。"“唔——唔
----當(dāng)然不會了!何況你連手套也沒有戴!真是,真是,看我這老糊涂,一路上
只顧這么喋喋不休地閑聊,聊得都昏頭腦了!也沒想 到你在挨凍,需要馬上烤烤火呢!快,薩利!順便說說,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談自己的事,也忘了問問你在這鬼天氣跑到這一帶來干什么?"“我剛才到北方佬總部 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他聽了大吃一驚,兩道灰黃的眉毛直豎起來。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圣母瑪利亞,讓我想出個上好的謊言來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禱。對于弗蘭克來說,是萬萬不能讓他疑心到她見過瑞德了。弗蘭克認(rèn)為瑞德是個最可恥的無賴,一個規(guī)矩女人連跟他說話也是很不應(yīng)該的。
"我去那兒——我去那兒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軍官要買我的針線活兒帶回去送給他們的妻子。我的繡花手滿不錯呀。"他驚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厭煩之情與困惑的感覺在他腦子里揪斗起來。
“你到北方佬那里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應(yīng)當(dāng)去的。
你看——你看?!隙愀赣H不知道!一定的,皮蒂帕特小姐——"“啊,要是你告訴皮蒂姑媽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來了。要哭得容易的,因為此 刻她身上又冷,心里又難受,可是哭的效果卻驚人地顯著。弗蘭克感到很難為情又毫無辦法,這樣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脫下來也不過如此了。他的舌頭好 幾次頂著牙齒出嘖嘖的聲音,叨念著"天啊,天啊!"同時做出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心里忽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想把她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撫慰她,拍拍 她,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這樣做過,他不懂該怎樣動手。思嘉·奧哈拉,一位漂亮得無以復(fù)加的年輕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針張活兒兜售給北方佬呢。
他的心火燒火燎起來了。
她繼續(xù)啜泣著,間或說一兩句話,這便讓弗蘭克猜想塔拉的景況一定很不好了。奧哈拉先生仍處于"精神嚴(yán)重失常"的狀態(tài),家中又沒有足夠的糧食養(yǎng)活那么多 人。所以她才跑到亞特蘭大來想掙點(diǎn)錢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蘭克囁嚅了片刻,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頭已經(jīng)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樣靠過來的。他確確實實 沒有挪動過她的頭,但是她的頭確實已經(jīng)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經(jīng)軟弱無力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嚶嚶地哭泣了,這對他來說可是一種又興奮又新奇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 拍著她的肩膀,起初還是怯生生的,后來發(fā)現(xiàn)她并不反抗才變得膽大起來,拍得也更起勁了。這是個多么惹人憐愛而又溫柔的小家伙呀。她居然嘗試著憑自己的針線 活兒掙錢,又顯得多么勇敢而幼稚可笑!不過,同北方佬打交道就太不應(yīng)該了。
"我不會告訴皮蒂帕特小姐,可是你得答應(yīng)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這種事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親的女兒——"她那翠綠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搜尋他的目光。
"但是,肯尼迪先生,總得想辦法呀。我得照顧我那可憐的孩子,要知道現(xiàn)在是誰也不來管我們了。"“你是一個多么勇敢可愛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說。
"不過我不想讓你做這樣的事。要不你的家庭會蒙羞的!"“那么我怎么做好呢?"她那雙淚盈盈的眼睛仰望著他,好像她認(rèn)為他懂得一切,現(xiàn)在就等他的話來決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會想辦法的。"“啊,我就知道你會的!你真能干——弗蘭克。"她以前從沒稱呼過他的名字,第一次這么叫他,他聽得又高 興又驚訝。這可憐的姑娘大概是糊涂了,連自己說漏了嘴也沒發(fā)覺。他對她感到十分親切和滿懷愛憐。要是他能替蘇倫的姐姐做點(diǎn)事情,他是非常樂意的。他掏出一 條紅色*大手帕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眼睛,然后對他一笑。
"你看我這個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說,"請不要見怪才好。"“你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個十分勇敢可愛的女人,竟想把一副過分沉重的擔(dān)子挑在 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幫不上你。我聽說她的大部分財產(chǎn)已經(jīng)喪失,而亨利·漢密爾頓先生自己的狀況也不太好。我但愿自己有個家可以接待你。不過, 思嘉小姐,請你記住這句話,等到蘇倫小姐和我結(jié)了婚,我們家里將經(jīng)常為你保留一席之地,韋德也可以帶來。"現(xiàn)在是時候了!準(zhǔn)是圣徒和天使們在保佑著她,終 于給她帶來了這么個天賜良機(jī)。她設(shè)法裝成一副吃驚和難為情的樣子,張開嘴像馬上要說話似的,可是又吧嗒一聲閉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當(dāng)你妹夫了,別假裝你還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快樂口吻說。緊接著,發(fā)現(xiàn)她眼里滿含淚水,他又驚恐時問:"怎么了,蘇倫小姐沒 有生病吧,難道她病了?"“啊,沒有!沒有!"”一定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訴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一定寫信告訴你了呢——啊,真丟 人!
"“思嘉小姐,怎么回事呀!"”唔,弗蘭克,我這話本不該說的,不過我以為,當(dāng)然嘍,你知道——我以為她寫了信給你——"“寫信給我說什么?"他焦急得哆嗦起來。
"啊,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人做這種事!"“她做了什么呀?"”她真的沒寫信告訴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難為情啦。她理應(yīng)感到羞恥嘛!啊,我有這么一個丟人的妹妹!"到此時,弗蘭克連提問題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著她,臉色*發(fā)來,手里的韁繩也放松了。
"她下個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結(jié)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蘭克。這件事要由我來告訴你,真不是滋味。她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生怕自己當(dāng)老姑娘呢。"弗蘭克 攙扶思嘉下車時,嬤嬤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顯然在那里站了好長時間了,因為她的破頭巾已經(jīng)淋濕,那件緊緊圍在肩頭的舊披肩上也有許多雨點(diǎn)。她那皺巴巴的黑 臉上流露著氣惱和憂慮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見過的哪一次都高。她匆匆地瞟了弗蘭克一眼,等到發(fā)現(xiàn)是誰時才變了臉色*——變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時摻雜著 一絲歉疚的意思。
她蹣跚著向弗蘭克走來表示歡迎他,但當(dāng)他要同她握手時,她卻咧開嘴大笑站行起鞠躬禮來了。
"能在這里看到家里人真不錯啊,"她說。"你好呀,弗蘭克先生?我的天,你這不是闊起來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會擔(dān)這分心了。我 知道她得有人照顧著。我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她出門了,我就慌得像只沒了頭的小雞,心想她在這城里一個人亂跑,可大街上到處是剛放出來的下流黑鬼呢。怎么,寶貝 兒,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就出去了?而且你還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蘭克眨了眨眼睛。盡管剛剛聽到的那個消息正使他苦惱不堪,他還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 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參與眼睛那個好玩的密謀。
"你快去給我找?guī)准梢路?,嬤嬤?她說。"還弄點(diǎn)熱茶。"“天哪,你的新衣裳全給糟踏完了,"嬤嬤嘟囔著。"俺得花時間把它晾干刷凈,這樣才能穿 上去參加今天晚上的婚禮。"她進(jìn)屋里去了,此刻思嘉緊挨著弗蘭克悄悄說:"今天晚上來吃飯吧。我們太孤獨(dú)了。然后我們一起去參加婚禮。你要當(dāng)我們的護(hù)送人 呀!還有,請不要在皮蒂姑媽面前說起——說起蘇倫的事。那會使她十分傷心,況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會!我不會!"弗蘭克 連忙說,他一想起這事來就膽戰(zhàn)心驚呢。
"今天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那么大的忙?,F(xiàn)在我又勇敢起來了。"分手時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時用那雙電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時,正好在門口等候著的嬤嬤丟給她一個捉摸不定的眼色*,跟著她呼哧呼哧地到樓上臥室里去。她一聲不響替思嘉脫下濕衣服,把它們掛在椅子上,然后推著 她上了床。她端來一杯熱茶和一塊包在絨布里的熱磚,然后俯身看著她,用一種思嘉聽到過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氣說:"乖乖,你怎么不告訴自己的嬤嬤你到底在干什 么呢?要不,我就不會這么老遠(yuǎn)跟著你到這亞特蘭大來了。我年紀(jì)也大了,身子也胖,沒法兒這樣到處跑了呀。"“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寶貝,你騙不了我。我 對你了如指掌,我剛才看見了弗蘭克先生的臉色*,也看了你的臉色*,我對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還聽見你對他講的悄悄話,關(guān)于蘇倫小姐的。我要是早知道你是 來找弗蘭克先生,我就呆在家里不出來了。"“好吧,"思嘉簡捷地說,便在毯子底下蜷縮起來,明知要想不讓嬤嬤聞到一點(diǎn)風(fēng)聲是白費(fèi)力氣的。"你認(rèn)為我是來找 誰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實在不愿意看你那張臉,我還記得皮蒂帕特小姐寫信給媚蘭小姐說過,那個流氓巴特勒有許多錢,而且我也忘不了我聽到的 那些話。不過弗蘭克先生嘛,他是個上等人,雖然相貌不佳。"思嘉嚴(yán)厲地瞥了她一眼,嬤嬤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說一切我都知道。
"那么,你準(zhǔn)備怎么樣呢,泄露給蘇倫嗎?"“我要想一切辦法幫助你,使得弗蘭克先生更加高興,"嬤嬤說,一面將思嘉頸邊的被頭塞嚴(yán)實些。
趁嬤嬤在房間里忙著收拾時,思嘉靜靜地躺了一會,她覺得目前滿可以放心了。她們之間已用不著再費(fèi)口舌。人家也沒要你加以說明,也沒有責(zé)備你。嬤嬤已經(jīng) 明白,一聲不響了。思嘉發(fā)現(xiàn)嬤嬤是個比她自己更不妥協(xié)的現(xiàn)實主義者。那雙帶斑點(diǎn)的警覺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著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 愛的事物碰到危險時,便能挺身而出,決不為良心所阻撓。思嘉是她的寶貝孩子。凡是這個寶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屬于別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幫助她去得到。至于 蘇倫和弗蘭克·肯尼迪的樹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冷地笑笑罷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難并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去解決,何況思嘉還是愛倫小姐的孩子 呢。嬤嬤振作精神去幫助她,毫不猶豫。
思嘉感覺到了無言的支持,而且腳頭的那塊熱磚也使她暖和起來了,于是剛才在馬車上挨凍時已隱約閃爍的那個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渾身發(fā)熱, 心臟怦怦跳著使血液的血脈中迅速循環(huán)。力氣也恢復(fù)了,在一種難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差點(diǎn)要大笑起來。還沒有被擊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鏡子給我,嬤嬤,"她說。
"用毯子把肩膀蓋好,不要露出來,"嬤嬤命令道,一面把手鏡遞過來,厚厚的嘴唇上漾著一絲微笑。
思嘉看著自己。
"我蒼白得像個鬼了,"她說,"頭發(fā)亂得像馬尾巴似的。"“你的確不那么精神了?"”唔?!饷嬗晗碌煤艽髥??"“可不,在下傾盆大雨呢。"”好 吧,不管怎么樣,你得給我上街跑一趟。"“冒著這樣大的雨,我可不去。"”反正,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有什么急事要辦呀?我看你這一整天也累得夠 嗆了。
"“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邊說,邊仔細(xì)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你可以給我洗頭發(fā),用科隆水洗清。還得給我買一缸啊啊籽汁,好用來把頭發(fā)抿得服貼 些。"”這種天氣我不會給你洗頭發(fā),你也不必往頭上灑什么香水,像個蕩婦那樣。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干這種事。"“啊,不,我就是要嘛??鞆奈业腻X 包里拿出那個五美元的金幣來,到街上去。還有——對了,嬤嬤,你順便給我買盒胭脂帶回來。"”買盒什么?“嬤嬤疑惑地問她。
思嘉對嬤嬤的那雙懷疑的眼睛故意不理睬。因為你壓根兒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把她嚇祝"你不要管。買胭脂就是了。"“我可從來不買那種我不知道的東 西。"”你看愛管閑事,告訴你吧,那是顏料,用來擦臉的。不要?dú)夤墓牡叵裰桓蝮?,站在那里發(fā)呆了,快去吧。"“顏料!"嬤嬤氣哼哼地說。"擦臉的!好吧, 別看你長這么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從來沒丟過這種臉呢。你真叫發(fā)昏了!愛倫小姐這會兒正在墳?zāi)估餅槟汶y過呢!把你的臉擦得像個——"”你明明知道羅畢拉 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臉,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條裙子,還故意用水打濕,讓裙子在身上使大腿原形畢露,但這并不說明你也可以那樣做呀!在老小姐 年輕的時代就是那樣不要臉的,可如今時代變了,而且——"“天哪!"思嘉忍不住叫嚷起來,她已經(jīng)急了,用力把毯子螦E掉。"你給我馬上滾回塔拉去!"”除 非我自己愿意走,否則你休想叫我回塔拉去。我是自由的,"嬤嬤也怒氣沖沖地說。
"而且我就是要呆在這里。還是上床躺著吧。難道你硬是要弄個肺炎不成?把那件胸衣脫下來!脫下來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這種天氣你哪里也不能去。 可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可不會去給你買什么顏料呀!誰都會知道我是給自家孩子買的,那不羞死人了嗎!思嘉小姐,你那么可愛,長得那么漂 亮,用不著擦什么了。寶貝,你知道,除了壞女人,誰也不擦那種東西的。"“可是你看她們擦了不是顯得更漂亮嗎?"”我的天,聽聽你說的!寶貝,別說這種丟 人的話了。把濕襪子脫下來。我決不讓你自己去買那玩意。愛倫小姐會恨我的??焐洗踩ヌ上隆N揖妥?。說不定能找到一家沒人認(rèn)識我的鋪子呢。"那天晚上在埃爾 辛太太家,范妮舉行了婚禮,當(dāng)老列維和別的樂師出來為舞會演奏的時候,思嘉興致勃勃地環(huán)顧四周。又一次親臨舞會,可真叫人興奮埃她對于自于所受到的熱情款 待也很高興。她挽著弗蘭克的胳臂進(jìn)屋時,在場的每一個都擁上前來驚喜地叫著歡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說他們曾多么想念她,并且叫她再不要回去塔拉去了。男 人們顯得那么豪爽,好象已經(jīng)忘記從前她挖空心思讓他們傷心的那些事,而姑娘們似乎也不記得她曾想方設(shè)法引誘她們的情人的事了。甚至連梅里韋瑟太太、惠廷太 太、米德太太,以及別的在戰(zhàn)爭后AE?曾對她十分冷淡的寡婦們,也忘記了她的輕率舉動和她們對她的反感,而只記得她在她們共同遭受挫折的時候受到的磨難, 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爾斯的遺孀。
她們吻她,含著眼淚談到她母親的去世,并詳細(xì)詢問她父親和妹妹們的情況。
每個人都問到媚蘭和艾希禮,請她說說究竟為什么他們也沒有回到亞特蘭大來。
思嘉盡管為大家的歡迎態(tài)度而高興,但凡心時時伴隨惴惴不安的感覺始終無法排除,這便是她那身天鵝絨衣裳引起的。那件及裳從膝部以下仍舊是濕的,而且邊 上還有泥污,雖然嬤嬤和廚娘曾經(jīng)用滾水壺和刷子燙了又燙,刷了又刷,又提著在火爐眼前使勁抖了半天,也沒有解決問題。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這副邋遢相,從 而明白她原來只有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場許多客人穿的衣裳比她的這件還差得多。那都是些舊衣裳,顯然是仔細(xì)補(bǔ)過和燙過的。她的衣裳盡管濕 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緞子結(jié)婚禮服,她這件實際是晚會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想起皮蒂姑媽告訴她的矣爾辛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不清楚他們哪里弄來的這許多錢,竟買得起緞子衣服,以及用來開支晚會上的茶點(diǎn)、裝飾和樂隊,等等,這得 花一大筆錢埃也許是借了債,要不就是整個埃爾辛家族都給予支援,才舉行了范妮的這個奢華的婚禮。在現(xiàn)在艱難時期舉行這樣一個婚禮,這在思嘉看來完全是一種 奢侈行為、與塔爾頓兄弟們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爾頓家墓地上那樣覺得很不舒服。隨意揮霍金錢的時代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為什么當(dāng)舊時代已一去不復(fù) 返時這些人還要以往那樣擺闊氣呢?
不過她很快就把霎那間的反感擺脫掉了。再說這又不是花她的錢,也用不著她為別人做的蠢事而煩惱和破壞她自己今晚的興致呀!
她發(fā)現(xiàn)新郎原來是個熟人,是從斯巴達(dá)來的托米·韋爾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部受傷時她曾護(hù)理過他。那時他是個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子,從醫(yī)學(xué)院休學(xué)參加 了騎兵部隊。如今他顯得像個小老頭了,由于臂部受傷成了駝背。他走起路來顯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媽所形容的,叉開兩腿一瘸一拐的,樣子很難看。但是他好像對 自己的外表一點(diǎn)也不難堪,或者說滿不在乎,那神氣就像對誰也不領(lǐng)情似的。他已經(jīng)完全放AE?繼續(xù)學(xué)醫(yī)的希望,當(dāng)起承包商來了。手下有一支愛爾蘭勞工隊伍, 他們正在建造一個新的飯店。思嘉心想像他這個模樣怎么會干AE?如此繁重的行當(dāng)來,不過她沒有問,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識到:一旦為生活所迫,幾乎什么事都 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爾辛還有那個小猴兒似的雷內(nèi)·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談話,這時椅子和家具已推到墻邊,準(zhǔn)備跳舞了。
休還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后一次見到時那個模樣,沒有什么改變。他仍是那個瘦弱和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綹淺褐色*的頭發(fā)覆蓋著前額;那雙纖細(xì)的手 顯得毫無用處,這些她都記得很清楚呢??墒抢變?nèi)從上次休假回來同梅貝爾·梅里韋瑟結(jié)婚以后,模樣已變了不少。他那雙閃爍的黑眼睛里仍然有高盧人的神采和克 里奧爾人對生活的熱情,不過,盡管他有時開懷大笑,他臉上仍然隱約地流露出某種嚴(yán)峻的表情,而這是戰(zhàn)爭初AE?所沒有的。而且,他身著顯耀的義勇軍制服時 那種傲慢的高雅風(fēng)度現(xiàn)在喪失貽盡啦。
"兩頰美如花,雙眼綠如玉!"他說著,一面親吻思嘉的手并贊賞她臉上的胭脂。"還像在義賣會上第一次看到你時那樣漂亮呀。你還記得嗎?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 你那只結(jié)婚戒指丟到我籃子里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過我可真沒想到你會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沒想到你會賣起餡餅來了,雷內(nèi)·皮卡德,"她說,雷內(nèi)倒并不因為有人當(dāng)面揭他這不體面的職業(yè)而感到羞恥,反而顯得高興,并且拍著休的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說得對!"他大聲喊道。"不過,這是岳母梅里韋瑟太太叫我干的,是我這輩子干的頭一樁工作。我雷內(nèi)·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飼養(yǎng)賽馬渡過一生的呀!
可是如今我推著餡餅車也高高興興著呢!岳母大人能讓你干任何事情。她本來可以當(dāng)一位將軍,好讓我們打贏這場戰(zhàn)爭,你說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盡管他的家族曾經(jīng)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擁有廣袤的土地,在新奧爾良也有一幢大廈,他竟高興推著車子賣餡餅!
"要是我們的岳母也參了軍,我們保準(zhǔn)一個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這樣說表示贊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覷著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長而威嚴(yán)的身影。"我們 之所有能堅持這么久,全虧我們背后那些不愿投降過的太太們。"“她們決不投降,"休糾正說,臉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帶譏諷的微笑。"今晚這里沒有哪位太太是投 降過的,無論她們的男人在阿波馬托克河的表現(xiàn)怎樣。她們的遭遇要比我們的壞得多。至少我們還能在戰(zhàn)斗中出出氣呀。"”可她們就只有滿腔仇恨了,"托米補(bǔ)充 說。"哎,思嘉,你說是這樣么?太太們看到自己的男人淪落到如此地步,會比我們傷心得多。本來休要當(dāng)法官,雷內(nèi)要在歐洲的國王面前拉小提琴——"他發(fā)現(xiàn)雷 內(nèi)要揍他,便便躲開了。"而我呢,要當(dāng)大夫,可如今——"“給我們時間吧!"雷內(nèi)喊道。"到那時候我會成為南部的餡餅王子哩!我的寶貝休將成為引火柴大 王,而你,我的托米,你會擁有愛爾蘭奴隸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變化——多大的玩笑?。∵€有,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你們會怎么樣呢?
難道你們還擠牛奶,摘棉花?"“真是,不!"思嘉冷靜地說,她不能理解雷內(nèi)這種腶e順受的態(tài)度。"我們讓黑人干這種活兒。"”媚蘭小姐嘛,我聽人說她 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轉(zhuǎn)告她,我雷內(nèi)贊成,并且說過除了'耶穌',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雖然他微笑著,但他的兩眼由于路易斯安那這位沖勁 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閃出驕傲的光芒。
"可是,還有'羅伯特·愛德華·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并不想貶低博的名氣,不過我的第一個兒子將命名為'鮑勃·李·韋爾伯恩'."雷內(nèi)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給你說個笑話,不過是真事。你看克里奧爾人對于我們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將軍是怎么看的吧。在駛近新奧爾良的列車上,一個屬于李將軍部下的弗吉 尼亞人連續(xù)遇到了博雷加德軍隊中的一個克里奧爾人。那個弗吉尼亞人不斷地談著李將軍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那位克里奧人顯得很客氣,他皺著眉頭聽著, 仿佛要記住似的,然后微笑著說:'李將軍!啊,是的!現(xiàn)在我知道了!李將軍!就是博雷加德說他很好的那個人!'"思嘉試著要有禮貌地附和他們的笑聲,可是 她沒弄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克里奧爾人也像爾斯頓人和薩凡納人那樣傲慢罷了!而且,她一直認(rèn)為艾希禮的兒子本來應(yīng)該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后立即轉(zhuǎn)入《老丹·塔克》樂曲,這時托米請她跳舞。
"你想跳嗎,思嘉?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雷內(nèi)——"“不,謝謝。我還在為母親守孝呢,"思嘉連忙婉言謝絕。
"我要坐在這里,一次也不跳。"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肯尼迪,并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
"我想到那邊壁龕里坐坐,請你給拿點(diǎn)吃的過來,我們可以在那里好好聊聊。
"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這樣說。
他趕忙去給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餅來,這里思嘉在客廳盡頭那個壁龕里坐下,仔細(xì)擺弄著她的裙子,將那些明顯的臟點(diǎn)遮掩起來。又看到這么多人和又一次 聽到音樂,她感到激動,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里發(fā)生的丟人的事,置諸腦后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為和她的恥辱時,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她再琢磨 究竟自己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印象。不過今晚用不著。今晚她感到渾身挺自在,滿懷希望,兩眼也熠熠生輝了。
她從壁龕中朝大廳望去,觀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戰(zhàn)時頭一次在亞特蘭大來時這間客廳多么華麗。當(dāng)時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頭頂上空枝形吊 燈的千百個小巧的彩色*棱鏡,反映和散播著幾十支蠟燭放射的每一道光輝,像客廳四周那些鉆石,火苗和藍(lán)寶石的閃光一樣。墻上掛的那些古老畫像曾經(jīng)是那么莊嚴(yán) 優(yōu)雅,以熱情而親切的神成俯視著賓客。那些紅木沙發(fā)是那么柔軟舒適,若中那最大的一張當(dāng)時就擺在她坐著的這個壁龕的尊貴位置。這曾經(jīng)是思嘉參加舞會時喜愛 坐的一個座位。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那邊的餐廳,以及那張有20個座位的紅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著的20把細(xì)腿椅子,還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柜臺,上面 擺滿了銀器、燭臺、高腳杯、調(diào)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
戰(zhàn)爭剛開始時思嘉常常坐在這張沙發(fā)上,由一位漂亮的軍官陪伴著,欣賞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風(fēng)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時聽到舞步在打過蠟的明亮地板上發(fā)出令人激動的瑟瑟聲。
如今頭頂上的枝形吊燈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掛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鏡已經(jīng)損毀,好像北方佬占領(lǐng)軍的長統(tǒng)馬靴把它們的美麗模樣當(dāng)成了靶子似的。現(xiàn)在客廳 里只點(diǎn)著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而大部分亮光卻來自那個寬大火爐里高聲嘶叫的火苗?;鸸庖婚W一閃映照出灰暗的舊地板已經(jīng)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bǔ)的程度了。褪色* 墻紙上的那些方塊印跡表明那里曾經(jīng)掛過畫像,而墻灰上那個大的裂口則使人記起周城時期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fā)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部份炸毀了。那張擺著 糕點(diǎn)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顯得空蕩蕩的飯廳里仍然居重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劃破了,損壞的桌腿也說明是粗陋地修理過的。那個餐具架、那些銀 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原來掛在客廳后面那些法國式拱形窗戶上的暗金色*錦緞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帶飾邊的舊窗簾還留在那里,它們雖然干 凈但顯然是補(bǔ)綴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fā)所在的地方,如今擺的是一張不怎么合適的木條凳。她坐在條凳上,盡量裝得優(yōu)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著讓她跳舞。能得新跳舞是 多么愜意呀!不過,實際上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平靜的壁龕里,會比卷入緊張的旋舞有更大的收獲。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傾聽他談話,并且誘引他進(jìn)入更加想入非非的 境地。
可是音樂的確很動人。當(dāng)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fā)出弗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AE?拍子來了。腳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qū)Ψ角斑M(jìn)又后退,旋轉(zhuǎn)著,將手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yán)铮唏R一腳!"(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nóng)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后,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謔,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diào) 情,的確是愜意的事。這使人感到仿佛死而復(fù)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靴和修 補(bǔ)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里不再浮現(xiàn)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伙子們的面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么變化也不曾發(fā)生了??墒撬粗?,看到老年人在飯廳里 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墻站著,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著嘴談話,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凄涼而驚恐地發(fā)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前這些熟悉的人 影現(xiàn)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只是時間流逝的結(jié)果。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jīng)從他們身上、 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著他們,它是那么輕柔,以致他們一點(diǎn)也不覺得。他們在它的庇護(hù)下進(jìn)入了錦繡年華。
如今它一去不復(fù)返了,連同它一起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里泮溢著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tǒng)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里端坐著,觀看著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界的 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突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類人 (他們構(gòu)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態(tài)度也一點(diǎn)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她保留下來的也只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歷久不衰的莊嚴(yán),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慨, 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而且將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著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zāi)?。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qiáng)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 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他們已備受摧殘,無依無靠,淪為被征服領(lǐng)地上的公民。他們們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著它被敵人和那些 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zhuǎn)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quán),婦女橫遭污辱。而且他們還記著那些墳?zāi)埂?br/>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態(tài)沒有變。昔日的習(xí)俗還在繼續(xù)流行,也必須繼續(xù)流行,因為習(xí)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他們牢牢掌握著他們從前 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閑自在的風(fēng)度、禮節(jié),彼此接角時那種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別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hù)態(tài)度。男人們忠于自己從小受到 教養(yǎng)的那個傳統(tǒng),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一種維護(hù)婦女的風(fēng)AE?,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jǐn)_。思嘉心想,這是最 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隱遁得最遠(yuǎn)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聽說過的那種風(fēng)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她們護(hù)理過傷員,抿闔過死堵的眼睛,蒙受 過戰(zhàn)爭烽火和災(zāi)難的折磨,也經(jīng)受了恐怖、逃亡和饑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jīng)過了什么樣的情景,已經(jīng)和還要完成多么卑下的任務(wù),他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凄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guān)心,像鉆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
往昔的歲月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仿佛從前日子依然存在,他們還是那么可愛,悠閑,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鉆營,決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fēng)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則她現(xiàn)在也不會考慮去干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種勾當(dāng)了。不過她的改變與 他們的有所區(qū)別,至于究竟是什么樣的區(qū)別,她暫時還說不清楚。也許就在于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寧死也不愿意做的。也許就在于他們雖然不抱 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diǎn)。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著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對于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zhì)和勇氣以及堅強(qiáng)不屈的尊嚴(yán),思嘉可一點(diǎn)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種對事物采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的愚蠢的倔強(qiáng)精神。
她凝望著跳得滿臉興奮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那樣為種種事物所驅(qū)使,為已故的情侶、傷殘的丈夫、饑餓的兒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護(hù)過陌生人的可愛的住宅。
不過,毫無疑問,他們是迫不得已??!她了解他們的環(huán)境,比了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點(diǎn)。他們的損失就是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就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題也 和她的問題一樣。不過,他們對這一切卻采取了與她不同的態(tài)度。她在客廳里正注視著的這些面孔,這不是些面孔:它們是些面具,是永遠(yuǎn)也拿不下來的極好的面 具。
可是,如果他們也像她那樣在痛切地忍受著殘酷環(huán)境的折磨(實際就是如此),那么他們怎能保持這種歡樂的神態(tài)和輕快的心情呢?說真的,他們?yōu)槭裁匆b出 這副樣子來?他們真叫她無法理解和有點(diǎn)不耐煩了。她可不能像他們那樣。她不能用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來觀察這劫后的世界。她好比一只被追獵的狐貍,懷著破碎的心 在拼命逃跑,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dá)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以一種她無法做到也決不想做到的態(tài)度面對他們所喪失的東西。她恨他們,恨這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 生人,這些驕傲的傻瓜,他們從喪失的事物中撈取自尊心,好像正因為喪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婦女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們就是太太,雖然她們每天得 做些卑下的活兒,也不清楚她們下次要穿的衣裳從哪兒來。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盡管她有天鵝絨衣裳和噴了香水的頭發(fā),盡管她可以對自 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經(jīng)擁有過的財產(chǎn)感到驕傲。自從她同塔拉農(nóng)場的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后,她那優(yōu)美的風(fēng)度就全被剝奪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會覺得像一位太太, 除非她的餐桌上擺滿了銀質(zhì)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熱AE?騰騰的美味佳肴,她的馬廄里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她的農(nóng)場里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
"啊,這就是區(qū)別!"她嘆息一聲憤怒地想道。"你們盡管窮,但依然覺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這樣。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沒有錢就不能當(dāng)太太呀!" 甚至在這突如起來的新發(fā)現(xiàn)中她也隱隱地認(rèn)識到他們雖然顯得愚蠢,可他們的態(tài)度還是對的。愛倫如果還活著也可能這樣想。這使她非常不安。她知道她應(yīng)當(dāng)像這些 人一樣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應(yīng)當(dāng)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永遠(yuǎn)是太太,即使已淪于AE?困,可是她不愿意相信這一點(diǎn)。
她一直聽人們對北方佬嗤之以鼻,因為北方佬的幫作高雅是以財富而不是以教養(yǎng)為基礎(chǔ)的。然而就在此刻,盡管有點(diǎn)異端邪說的味道,她不能不認(rèn)為北方佬在這 件事上是對的,即使他們在別的方面都是錯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錢。她知道,要是愛倫從女兒嘴里聽到的這樣的話,她準(zhǔn)會昏過去的。無論怎樣AE?因,都不能使 愛倫引為羞恥。羞恥嘛!是的,這就是思嘉的感覺。她因為窮了,淪落到了不擇手段,吝嗇和干黑人干的活兒,所以覺得恥辱呀!
她懊惱地聳了聳肩膀。也許這些人是對的而她錯了,不過,反正一樣,這些驕傲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樣聚精會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喪名受辱的危險去奪回已經(jīng) 失掉的東西。要去不擇手段地?fù)迫〗疱X,這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是有點(diǎn)太降格了。時世是艱難無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進(jìn)行艱苦無情的斗爭。思嘉知道這些 人的家庭傳統(tǒng)會阻止他們?nèi)プ鬟@樣的斗爭——色*然以掙錢為目的斗爭。
他們?nèi)加X得毫不掩飾地掙錢,甚至談?wù)摻疱X也是俗不可耐的事。當(dāng)然,也有例外。梅里韋瑟太太做餡餅生意,雷內(nèi)叫賣餡餅,休·埃爾辛賣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如此。弗蘭克也有勇氣開店呢。
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又怎么樣呢?那些農(nóng)場主會弄到幾英畝土地過窮日子。
那些法官和醫(yī)生會重操舊業(yè)等待再也不會來的主顧。可其余的人,那些本來依靠收入過閑散日子的呢?
他們會落到什么樣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會一直窮下去的。她不會坐下來等待一個什么奇跡來幫助她。她要闖進(jìn)生活中去,從那里攫取她所能取得的東西。她父親作為一個窮苦的移民小伙子起家,終于掙到了塔拉那片廣大的土地。父親能做到的,他的女兒也能做到。
她跟這些人不同,他們曾經(jīng)將一切作為賭注押在一樁已經(jīng)完蛋的事業(yè)上,如今,還在心安理得地為喪失那樁事業(yè)而感到自豪,因為據(jù)說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犧牲 的。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伤齽t是在從未來汲取勇氣埃現(xiàn)在,弗蘭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來。至少,他擁有一個店鋪,還有現(xiàn)金。只要能同他結(jié)婚,弄到那筆錢, 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撐一年了。
一年以后——弗蘭克必定會買下那個鋸木廠。那時她倒要親自看看那城鎮(zhèn)怎樣迅速繁榮,而現(xiàn)在,在很少有人競爭的時候,誰能辦起一家木材廠誰就會有一個金礦呢。
這時,從思嘉內(nèi)心深處冒出了戰(zhàn)爭初期瑞德說的關(guān)于他在封鎖期間賺了一筆錢的那些話。當(dāng)時她并沒有費(fèi)心思去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現(xiàn)在它們變得再明白不過了,因此她奇怪為什么當(dāng)時那樣幼稚無知而認(rèn)識不到呢?
在一種文明崩潰的時候也像在它興AE?時一樣,有大量的金錢好賺的。
"這就是他預(yù)見到的崩潰,"她想,"而且他是對的?,F(xiàn)在還有許多的錢讓每一個不怕艱辛的人去賺——或者去攫取呢。"她看見弗蘭克從對面向她走過來,手 里端著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餅,她這才勉強(qiáng)裝出一副笑臉。她可從沒想過是否為了塔拉值得同弗蘭克結(jié)婚。她明白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沒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著,飲著果子酒,明知自己臉上有紅暈比任何酒AE?里的東西都更加迷人。她挪動了一下裙子,讓他坐在身旁,然后故作姿態(tài)懶懶地?fù)]動手帕,讓 他能聞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為自己噴酒了這種香水而感到得意,因為舞廳里別的女人誰也沒有,而且弗蘭克已經(jīng)注意到了。出于一時沖動,他還在她耳邊悄悄說過 她紅潤、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這么膽小就好了!他讓她想起一只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點(diǎn)塔爾頓兄弟們那樣的豪爽和熱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粗野無禮,那該 多好呀!不過,如果他有了這些特質(zhì),他也許就能覺察到她那故作正經(jīng)地扇動著的眼瞼下暗藏的拼命掙扎之情了。實際上,他對女人還不夠了解,想不到她打算干什 么勾當(dāng)。這是她的幸運(yùn),但這并沒有提高她對他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