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做父母的對木蘭的遭遇所了解的,是這樣:當時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兒,她很害怕,但是沒有哭,她總得想辦法下車去,結果她下去了。那正是馬拉車跑到橋頭上,正遲疑不知往哪條路上去的當兒,車停下了。附近沒有人,她只看見老遠的地方有幾個兵,她知道她的車就是從那個方向跑來的。所以她往那個方向跑去,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兒。那時人都走空了,她又頭暈又害怕,就坐在地上哭,一群兵走過來。一個肥胖和氣的家伙停下來,問她怎么回事。
她央求道:“叔叔大爺們,帶我去找我爸爸媽媽?!?br/>
“你爸爸媽媽在哪兒?”
木蘭說:“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從北京城來的。叔叔大爺們行行好,幫助我去找我爸爸媽媽。他們有錢,會酬謝你們的。”
這時,一個女人隨同幾個兵走過來,她系著一根紅腰帶。木蘭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個紅燈照,因為在北京看見過。那個女人肉皮紫檀色*兒,大臉盤子,兩只腳并沒有裹著。那一群人看來,好像男人是義和團,女人是他們的上司。
木蘭又央求道:“好阿姨,帶我去找我爸爸媽媽?!?br/>
女人很和善的問她:“你要到哪兒去呢?”
木蘭不記得她們要去的是河間府,只好回答說:“我們是要往德州。”
“德州就是我老家,你跟我走吧?!?br/>
木蘭覺得怕那個女義和團,但是她畢竟是個女人,是眼前唯一能幫自己的。
木蘭說:“您若能把我?guī)У降轮?,我父母會酬謝您的?!?br/>
女人轉身向那個肥胖的兵,命令他背著這個孩子。那個兵真和氣,木蘭也就不怕了,只是不喜歡他那又臟又粗的手,那手似乎勒得她很緊,弄得她很疼,并且那個男人身上有蒜的味道。不久,他們看見一匹跑散的馬。婦人命令幾個兵去捉那匹馬。那個胖子就奉命帶著木蘭騎上那匹馬。這個使木蘭覺得很稀奇,因為她以前從來沒騎過馬。胖子問她好多問題,最初木蘭很謹慎,一會兒也就全無恐懼了。胖子告訴她名叫老八,她說她叫木蘭,她家姓姚。胖子大笑,說:“你既然是木蘭,你一定從軍十二年了?!庇谑菃査遣皇窍矚g在軍中當兵。
走了一個鐘頭之后,木蘭還看不見城鎮(zhèn),就問胖子是怎么回事,因為她知道應當不久就會到一個城鎮(zhèn)的。老八說:“你一定心想的是河間府?!蹦咎m這一下子想起那個城的名字,于是說正是河間府。但是老八告訴她,他們不能到河間府去,因為城里的兵會打他們。
木蘭現在真正害怕了。太陽即將落下去,正是孩子想歇息想安穩(wěn)的時候兒了。可是木蘭的父母不知道遠在何處,而她自己正跟著陌生人趕路。開始哭起來,等一下兒,就睡著了。后來醒了又害怕,哭哭又睡著了。
她再一次醒來,他們正在一個村子的廟里扎帳篷。
婦人給她一碗粥喝,里頭有咸蔓菁,可是木蘭不餓。婦人叫她躺在她身旁的地上,木蘭累得精疲力盡,就沉沉入睡了。
早晨,木蘭一醒,又開始哭,但是那個義和團婦人很厲害,立刻制止她。
木蘭哭著央告說:“好阿姨,帶我到河間府找我爸爸媽媽去?!?br/>
那個婦人回答說:“你不是說你往德州嗎?我現在帶著你往德州去。你若再哭,我可要打你了?!?br/>
老八說把木蘭帶到河間府去,可是婦人怒沖沖的說:“你要去找槍斃呀!”
早飯后,這些人又出發(fā),現在一共三、四十個人。
木蘭聽說他們是義和團,在北京城東邊兒打過仗,聽謠傳洋鬼子快接近北京城了,就撤退到鄉(xiāng)間。過后幾天,她們聽說慈禧太后跟光緒皇帝逃跑了,北京城混亂不堪,各處搶劫,并且白鬼子兵向南過來。
木蘭問:“為什么我們打不過洋人?為什么子彈會把人打死呢?”
老八回答說:“因為洋人有道法,比我們的道法強。就連齊天大圣孫悟空以前也沒見過紅頭發(fā)藍眼睛的妖精,因為洋鬼子的道法跟我們的道法不一樣。他們有一種法寶,放在眼睛上,就能看一千里遠。”
現在北京城已被洋人占領,皇帝跑了,義和團一心只想回家。大部分村民,即使對義和團不很好,至少也不敵視,因為他們也是本地人,說一樣的家鄉(xiāng)話。有的把義和團的頭巾扔掉。他們抱怨朝廷不該始而組織他們,繼而剿滅他們,后來又派他們去打洋人。好多人后悔加入了義和團,若在家安分守己種地就好了。木蘭跟隨的這一群人一天比天少,漸漸散去都回了老家。
現在看出來,老八和那個女義和團是一對情人,不過也就要分手了。因為男的要回自己的家,不是往德州,木蘭怕一個人跟著那個婦人,但愿男的不走才好。
說也奇怪,木蘭的第一課英文是從老八這個義和團嘴里學的。老八向她說了好多親眼所見洋人的事。還告訴他學得的一首英文歌。那是:
來是come,
去是go.
二十四是twenty-four,
山芋就是potato,
yes!yes!no.
媽拉八子!抓來放火燒狗頭!
可笑的老八把yes、yes照北方的方言音“熱死,熱死”念。每逢他唱到“熱死,熱死”就努筋拔力,哈哈大笑起來。木蘭現在自己也覺得有點像義和團了。她覺得也恨洋人。他們不應當到中國來傳教講洋神。中國的信洋教的二毛子仗著洋人勢力欺負中國人,她聽父親這樣說過。她聽父親說,二毛子跟中國人打官司,縣官總是判信教的勝訴,不然就官位難保。
西洋來的傳教士采用的政策,就是借洋勢力保護中國教民,保護他們自己。這樣就使中國教民好像自己成了一族,跟洋人接近,而跟中國人疏遠了。過去發(fā)生過好多教案,西洋傳教士被殺,縣官也免了職。因為殺了兩個德國傳教士,不但山東巡撫丟了官,也把青島割給德國人。這就是那位山東巡撫為什么那么仇視洋人,也成為影響慈禧太后的有力人士之一,讓她寵信義和團。所以傳教士成了縣官的眼中釘,肉中刺。對干涉及傳教士與教民的案子,縣官怕得賽過五雷轟頂。一出了事,不管縣官府怎么處理,也是一樣丟官。
而且,木蘭也聽見父親說,洋人做什么也是反其道而行的。他們寫字是由左向右,不由上向下直寫,而橫行霸道如螃蟹。叫名字時,也先名而后姓。最怪的是寫地址時,是先寫門牌號碼數,然后是街道、城市、省份,仿佛故意一切都反著來。所以結果,要知道一封信往哪兒送,得由底下往上看。還有,他們的女人是大腳,一尺長,說話聲音很大,頭發(fā)彎,眼睛藍,走道兒男女挽胳膊。
總而言之,洋人這種人,你想怎么古怪,他就怎么古怪。
他們在路上走了好幾天,德州連個影子也看不見,他們是繞過大城鎮(zhèn)走,因為大城鎮(zhèn)里有軍隊。一天,碰上了官兵,他們損失了四、五個人,木蘭好害怕。他們一共還有二十來個人。
另外在一個地方,他們停留了好幾天,女魁首與老八吵起架來。男的要女的跟他回老家,女的要男的跟她到德州,而男的不干。木蘭聽得見他們倆罵?,F在義和團的“大師兄”,“圣母”等名稱已經不再用。他們成了平常老百姓,回家各奔營生。木蘭又想上德州,心中又怕那個女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八現在已經很喜愛木蘭,想把她帶走,但女人死不肯放,而男的又沒辦法叫她讓步。吵得厲害了,男人開始用種種臟話罵人,叫她“賊娘們兒”,“臭婊子”,“大腳婆”,“騙子”,以及“拐孩子賊”。
他罵道:“我知道你要賣這個孩子,你這個拐孩子賊!我知道你干的勾當!”
他對木蘭說:“我不能帶你去,沒辦法。你要小心這個臭婆娘!”說著就走了。
木蘭瞪著大眼看那個女人,一聲兒也不敢出。木蘭以前聽父親跟錦兒說過人販子,簡直怕死了。她心里打定主意,一到德州就想辦法逃走,但是當時她一言不發(fā)。
跟這種女人走是真可怕。她現在得在地下走,而且還得別落在后面。那個女人告訴她在路上不許跟人說話,要假裝做母女二人。
幸而只剩不到一天的行程,天黑時到了德州。已經德州在望時,木蘭想溜開,那個女人把她揪回來,打她的頭,打她的臉,威脅她說,若再跑要用燒紅的烙鐵燙她。由那時起,那個女人再不放松木蘭。她們進了城,過了幾條街,出了另一個城門,到了曠野荒郊的一個冷落的村子,進了一所房子,四周有樹環(huán)繞,靠近一條小溪,約摸十尺寬。房子里有一個高身大漢,四十歲左右年紀。木蘭累極了,顧不得會出什么事情。他倆把木蘭鎖在一間小屋子里,那個女人在屋外的大廳跟那個男人說話時,她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木蘭發(fā)現自己在一間小屋子里,只有一個窗子,高得手夠不到窗臺。女人拿著一個紅熱的火鉗子進來說:“你愿不愿嘗嘗這個味道?你若想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燙出來?!?br/>
木蘭簡直嚇昏了,答應乖乖兒的聽話,永遠不逃走。
第三天,一個六歲大的小女孩兒也扔了進來。
只有恐怖,來日大難,不敢預想。
隨后兩天,聽不見女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倒是時時聽得見。
一天,女人回來了,歡喜大笑。
女人喊道:“辦好了!”
木蘭聽見鑰匙開門。
婆子滿臉賠笑的說:“小姐!”這是多少天來木蘭第一次聽見人叫她小姐?!澳阏嬗懈?。我找到你們家的人了,今兒你就去找他們。我不是說過帶你找他們嗎?我對你不壞吧?”
木蘭驚訝萬分,喜極而泣。
婆子把木蘭拉到大廳去。屋里有一個供桌兒,上頭有蠟燭,有一個木頭神龕,供的是褪了色*的紅臉無須的神像,正是齊天大圣孫悟空。
木蘭問:“我爸爸媽媽在哪兒呢?”
婆子說:“不用急,我會帶你進城去。”
孩子喊叫道:“多謝,多謝,上帝保佑您這大善人!什么時候兒去?”
“你打扮好就去?!?br/>
木蘭又問:“暗香呢?”暗香是另外那個小女孩兒,這幾天一直跟木蘭鎖在那間小黑屋子里。
“還沒有人來找她。誰讓她父母不來呢?”
木蘭問:“我能不能帶她去?”
婆子說:“你們家要出錢就行?!?br/>
木蘭跑回到門口喊道:“暗香,我告訴我爸媽來接你去?!笨墒瞧抛佑昧σ话寻阉_,惡狠狠的罵她道:“誰讓你多管別人的事?”
婆子一定要木蘭梳頭發(fā),編辮子,用一條粉紅帶子在脖子后頭捆起來,頭發(fā)上倒了點兒“茶油”,味道很濃。她又想在木蘭的臉上擦一層厚厚的胭脂粉,但是木蘭不肯,說從來沒擦過,婆子一聽很煩惱。
一個男人端進來幾碗粥,里面有紅棗,有紅糖,端來給木蘭一碗。這幫人很迷信,與拐來的人質分手之時,還有一定的規(guī)矩。把孩子交回時,一定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每一件事都要顯得吉祥如意才行。
木蘭急于要去,說她不餓,可是也得吃上幾口粥才可以。她說:“我要回家了,我不餓。我把這碗粥給暗香好不好?”
婆子看了看木蘭,又看了看那碗香甜的粥,于是自己端去給暗香。木蘭聽見她說:“你好福氣!”
他們還得舉行一個儀式。一個男人點上了三炷香,向佛龕作三個揖,然后由大廳走出,走入后院兒,手里舉著香,又向天地作了三個揖。
他們這樣完了之后,快要出發(fā)之時,他們向木蘭說:“你說你會招福添財。”
木蘭說:“我會給你們招福添財,老天爺會保佑您,長命百歲!”
婆子大喜道:“這才是!”
他們到小河邊兒,上了一只小船。木蘭聽見暗香在屋里哭,心里很難過。
他們向下流劃到運糧河,行近一個掛紅旗子的大船。木蘭認得字,看出那條船是北京一個官家的,上面一個大字是“曾”。
一個女人正在船頭上坐著,很焦急的樣子,正注視木蘭的船,幾個小男孩兒在那個女人身旁,瞪著眼睛看,又好奇又害怕。木蘭看了看那個女人,不知道該怎么打招呼。她一看不是帶她去見父母,大失所望。難道這個女人是她父母的朋友嗎?她知道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
木蘭又害羞,又害怕,渾身戰(zhàn)抖之下,上了那只大船。那個女人伸出了手。她好像很和善,有教養(yǎng),看樣子滿慈愛。木蘭不由得心中對她有一片敬愛的感覺。
曾太太把她拉到懷里說:“好孩子,你一定受了不少罪。”木蘭哇的一聲哭了。她知道自己是依偎到一位心腸仁慈的女人的懷中了,就像她的生身之母一個樣。
現在一件怪事發(fā)生了,一個態(tài)度嚴厲的中年紳士走向前來。生得額頭高,戴眼鏡,微微有點兒胡子,穿著小褂兒長褲,上身外面套著灰藍的緞子坎肩兒,一手端著水煙袋。他腳上穿著白布襪子,因為這種運糧河的船上,雖然女人穿著鞋,男人卻脫了鞋,這樣不至于弄臟船艙里洗刷得干干凈凈的油漆過的地板。
這位紳士走向木蘭,看清楚木蘭,覺得安了心,微微的笑了一下。曾太太說:“這是曾老爺。他不知道你認得他不認得他。他還納悶兒呢?!?br/>
木蘭覺得很難為情,不知道說是,還是說不是,就照普通規(guī)矩,以顫抖的聲音說:“曾老爺萬福!給您請安?!?br/>
曾老爺說:“你是姚家的小姐?”
木蘭覺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聽見過他的口音,趕緊回答說:
“是,老爺。”
他問:“你們在北京住什么地方兒?”
“東四牌樓馬大人胡同?!?br/>
“你叫木蘭呢,還是你妹妹叫木蘭?”
木蘭回答道:“我叫木蘭,我妹妹叫莫愁?!?br/>
曾老爺慢慢從袖子里掏出手絹兒包的一個小包兒,臉上帶著一種奇妙的微笑把手絹兒打開。展開的手絹兒的正中正好在他的手心,手心里托著兩小塊兒發(fā)霉狀的骨頭,每一塊大約有十寸寬,八寸到十寸長,看見就像普通微不足道的陳舊的獸骨頭,似乎隨便誰都可以從古老的花園兒里的地上,或是古宅廢墟上找得到的。
曾老爺問:“這是什么?”
木蘭的眼睛一閃亮,說道:“那不是甲骨嗎?”曾老爺大聲叫道:“對了!對了!她就是木蘭,天下只有她一個小姑娘兒認得這種甲骨!”他那興奮的喊聲不但使木蘭震驚,也驚動他太太和兒子。
木蘭一時給弄糊涂了,覺得局促不安。可是,忽然她想起來。他不是別人,正是她跟父親有一天在隆福寺廟會上碰見的那個人,那時候兒他們正在物色*幾件甲骨。
她脫口而出道:“您是曾老爺,您到過我們家!”曾老爺向太太說:“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搜求珠寶。可是今天我才給你找到一件真正的寶貝。就是她!”
曾太太不記得丈夫過去曾經這么興奮,如此輕松灑脫,如此天真自然,沒有一點兒架子。
在光緒二十六年,天下只有木蘭曾經聽說紀元前一千八百年的這些甲骨,這話是不錯的。因為這些上面刻有中國遠古時代的甲骨文字,現在是因其重要性*而為人所熟知了,當時剛從河南安陽小屯溪,古代的殷墟出現,只有少數收藏家對這種東西有興趣。木蘭的父親就是當時那少數幾個人中的一個。當時有一天木蘭陪著她父親,正好碰見曾先生,兩位先生才開始交談。木蘭的父親頗喜愛自己這個孩子,當時就談到木蘭,說雖然那些古物是那么古老的東西,木蘭卻特別喜愛。后來在隆福寺廟會上他們再度遇見之后,姚先生曾邀請曾先生到他的書齋去過,去看看他收藏的古物,當時姚先生特別把木蘭叫到書房,跟他們一同坐了一會兒?,F在偶然得機會救了木蘭,這不是對朋友的一件義舉嗎?并且木蘭又是她父親最喜愛的孩子,而自己也特別喜愛這個孩子的聰明活潑。今天的這件事太得意了。
拐木蘭的婆子跟那個男人站在那兒親眼看見這個意想不到的場面。曾先生進到船的后艙,拿出銀子來稱了稱,把一百兩銀子交給那個男人。
“這是你的錢。去吧?!?br/>
男女二人拿了錢,跳到自己的小船上,劃船去了。木蘭想為暗香說話,又不敢說,后來還是說了,但是曾先生不愿管。
幾個男孩子散在四周,以無限的好奇心看著木蘭,心里又納悶兒,又愛慕,卻不敢跟她說話。母親轉過身去,拉著木蘭的手,把她那幾個小男孩子兒一一介紹給木蘭。她說:“這是平亞,老大。這是經亞,是老二。那是蓀亞,老三。木蘭,你多大了?”
木蘭回答說是十歲。平亞是十六歲。經亞十三歲。蓀亞十一歲。
平亞謙恭有禮。經亞沉默寡言,沒有什么舉動。蓀亞是個胖小子,咧著大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木蘭很害羞。后來才知道這個心直口快淘氣搗蛋的胖小子真是夠她受的。
現在第一件令人困擾為難的事總算過去了,木蘭現在總算知道是在朋友之間了,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我爸爸媽媽現在在哪兒呢?”
“他們一定走在前頭了。咱們會跟他們聯絡的。現在你先跟我們住吧?!?br/>
“您也是在路上嗎?您要往哪兒去呢?!?br/>
“我們到泰安,泰安是我們的老家?!?br/>
“您看見我爸爸媽媽沒有?”
“沒有。我們根本不知道你們要回南方呢?!?br/>
“您怎么知道我跟父母失散了呢?你又怎么找到我了呢?”
“到里面來,吃點兒東西,我說給你聽?!?br/>
曾太太年約三十歲,五官清秀,小巧玲瓏,跟丈夫的雄偉正好相反,丈夫比她大十歲。她的原籍雖然是山東,可是在北京已經住了好幾代,就如同世代書香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一樣,她也讀書識字寫文章。她是曾文璞的二太太,大太太生了平亞就死了,平亞是她一手帶大的,就如親生之子一樣。對教養(yǎng)良好懂得做賢妻良母的富有之家的女兒,這種事,她做起來并沒有什么困難。曾太太的做人謙虛安詳,穩(wěn)靜而端肅。因為生在上流家庭,曾太太有中國婦女的落落大方,莊重嫻淑,處世合規(guī)中矩,辦事井井有條,對仆人慷慨寬厚,治家精明能干,知道何時堅定不移,最重要的是,知道何時屈己從人,何時包容寬恕。在治家與駕御丈夫,寬容與督察是同樣的重要的。曾太太因為纖小清秀,所以神經過敏,再加上體質單薄,便容易感受各種疾病。在這樣年歲,她還肉皮兒特別細嫩,仍然年輕而美麗。
現在她心里只有木蘭。她說:“木蘭,你先去洗臉,我就給你找衣裳換。”
一個丫鬟端來了一盆水,一條毛巾,木蘭洗完之后,曾太太叫人已經做好了一碗排骨面。木蘭客氣了一下,說她還不餓,但實際上她已經餓得太厲害了。曾太太一定要她吃,說時間還早,好久才吃午飯。這是好幾天以來,木蘭第一次吃到的一碗清潔味美的飯。這碗面之好吃,是她生平所未曾嘗過的。
但是木蘭是個事事敏感的女孩子。雖然她是的確餓了,湯也極美,她仍然慢慢的吃,怕吃得太忙招人笑話。當然曾太太也坐在桌子旁,孩子們在遠處站著。
她吃完之后,曾太太問:“味道還可以嗎?”
“很好。多謝您?,F在您說一說我父母的情形吧。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們?”
曾太太說:“我也不敢說。我們也一直沒有見到他們?!?br/>
“那么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曾先生得意之至,說:“我是真找到你了。你說是不是?”
看見父親心情興致這么好,孩子們真快樂。
曾太太向丈夫說:“孩子問你呢,你好好兒告訴她呀?!彼窒蚰咎m說:“好孩子,在過去這四、五天,我們一直不停的找你?!?br/>
曾文璞的感覺得意自有其理由。找到木蘭是很不簡單的事,但是做得漂亮。一個人做事做得成功,做得出色*之后,那種得意的感覺,他一樣也有。可是找到一個十歲年紀就能鑒賞古物的小女孩子,他可就覺得欣喜欲狂了。
曾家原來也是在還鄉(xiāng)的途中,回到山東泰山下的泰安縣,他們離開北京已經有五個禮拜了,在天津遲遲不能成行,就勾留了半個月。他們到滄州以下運糧河邊上一個村子時,曾先生離船登岸,看見茶館兒的墻上一張黃紙告白,上面是手寫的字。啟事人的姓名地址引起他的注意。馮舅爺是順著運糧河一直步行走往德州的,所以隨時停下來找木蘭的線索,在渡頭和村子的茶館兒里,他都貼上如下的告白:
懸賞尋找迷失女童啟事
敬啟者:女童姚木蘭,年十歲,身穿白衫紅褲,眉清目秀,發(fā)烏黑,梳辮子,天足,臉盤小,皮膚細白,身高三尺,北京口音。不慎在新中驛與河間府中間路上走失。若有仁人君子報知此女童下落者,酬銀伍拾兩,攜帶歸來者,酬銀壹百兩。蒼天為證,決不食言。
北京馬大人胡同
杭州三眼井雙龍茶行 姚思安敬白
臨時住址 德州長發(fā)客棧
看完啟事,曾文璞不由得喊道:“這是老朋友姚惠才找他的小女兒呢!”上面寫的北京住址正對,他也曾聽說他在杭州有藥鋪茶行。女童的別致的名字更不容易有雷同的。他回到船上向太太說知此事,并且說那位小姐何等聰明。曾太太說在天津附近能自己全家人口平安熬過那些日子,真是福氣。
因為曾文璞原籍山東,德州又在山東境內,他想到一個很簡便的方法去尋找木蘭。再者,他是坐京官的,必要時,可以對地方官動點兒勢力。他知道青幫在運糧河上有一個嚴密的組織,凡是綁架、拐賣、偷竊,都在他們管轄之下。倘若有人丟了一只表,能及時找到路子,幾分鐘之內就可以物歸原主。山東的土匪其組織之嚴密,就像山西的錢莊一樣。并且在早年,錢莊可以派車運銀子,安然穿過盜賊猖獗的深山密林,所需要的就是那種秘密組織在北京的機構發(fā)的一個蓋印簽名的安全通行證而已。一路的賊匪見了通行證上的印記絕對遵從。土匪的規(guī)矩是一批貨物的通行稅只征收一次,比當時的zheng府還有信用。他們是一諾千金,說一不二。
所以木蘭若真是被賊匪拐帶,一定送到運糧河上,十之八九要帶到南方,因為那里少女在市場上價錢很高。而德州是那批匪幫活動的主要中心。
他們一到德州,曾文璞立刻到長發(fā)客棧,盼望找到友人姚思安。店東說姚家已經離開了六、七天,不過留下了二十兩銀子和本城錢莊的一份匯兌票,只要孩子尋獲,即可兌現付款。還在錢莊留下一張全家的照片兒。
隨后,曾文璞又到一家酒館兒,暗中把自己的官銜名片給掌柜的看了一下,說明他吩咐要辦的事。不久,掌柜的帶來一個幫會的人見他。半用勢力,半用賄賂,曾文璞讓那個人帶他到幫會中一個小頭目的家里,把走失的女童的姓名、住址,及其本人的外貌特點等告訴了他。
曾文璞說:“幾天以后你若不把孩子給我?guī)恚铱煞愿揽h官兒把你當義和團逮去關起來。”
那個人說他看見那尋人的告白了,但是不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們自己人的手里。他答應給查查,一有消息,就去回稟。曾大人答應會重重的賞他。
接連兩天兩次到酒館兒去,曾文璞也沒得到消息。可是他決不就此罷休。
第三天,有了千真萬確的消息,說木蘭就在德州附近。
其余的事就沒有什么麻煩了。他賞了那個報信的小頭目五兩銀子,答應交孩子時再付一百兩。那個人遲疑了一下,一想自己一點兒事也沒有費就得到了五兩銀子,確是走了一步好運??墒窃傧氲?,若再得一百兩銀子,可真該謝天謝地了,不過那也只是尋人告白上寫的數目而已。
木蘭靜靜的聽著,就像聽拿她自己做受難人物的神仙故事一樣。曾太太說錯的地方兒曾先生就插嘴改正。正在這個當兒,一個身體頎長骨肉勻停的少婦從岸上走上船來。帶著一個六歲的孩子。這位少婦腳很小,裹得整整齊齊的,但是站得筆直,穿著紫褂子,鑲著綠寬邊兒,沒穿裙子,只穿著綠褲子,上面有由黑a字連成的橫寬條兒。褲子下面露出的是紅色*弓鞋,有三寸長,花兒繡得很美,鞋上端縛的是白腿帶兒。
就因為大多數女人的腳,無論在大小上,在角度上,都不中看。所以裹得一雙秀氣嬌小的腳是惹人喜愛的。小腳的美,除去線條和諧勻稱之外,主要在于一個 “正”字兒,這樣,兩只小腳兒才構成了女人身體的完美的基底。剛走上船的這位少婦的腳,可以說幾乎達到十全十美的地步——纖小、周正、整齊、渾圓、柔軟,向腳尖處,漸漸尖細下來,不像普通一般女人的腳那樣平扁。木蘭由靠近船后的門乍看見那一雙腳時,她的心驚喜得跳了起來,因為她一向喜愛那種小腳兒,她母親最初要給她裹小腳兒,她父親看了梁啟超的“天足論”,并對于當時在北京及其他各地流行的新學說非常向往,堅決反對給木蘭纏足。這是當年跟西洋文化接觸之后,影響中國人實際生活的一件事。木蘭聽從了父親的話,但在心里仍然悔恨沒有裹小腳兒。
這位年輕婦人桂姐就是一個美麗動人的例子。當然她的美并不全在腳上,她整個身段兒都加強了她的美,就猶如一個好的雕像偏巧又配上一個好座子一樣。她那一雙周正的小腳兒使她的身體益發(fā)嫵媚多姿,但同時身體仍然穩(wěn)定自然,所以無論何時看,她渾身的線條都不失其完美。女人穿上弓鞋走起來,主要是在兩個高出的后跟上,所以完全與西洋的高跟鞋效果相似。女人穿上高跟兒,走起來步態(tài)就變了,臀部向后突出,要想不直立,決不可能,若想像穿平底鞋時那樣懶散萎靡邋遢的樣子,決辦不到。桂姐真是夠高的,頭與脖子都好看,上半身的輪廓成流線形,豐滿充盈,至腰部以下,再以圓而均衡對稱的褲子漸漸尖細下去,而終止于微微上翻的鳳頭鞋的尖端——看來正像一個比例和諧的花瓶兒,連日觀之不厭,但覺其盡善盡美,何以如此之美,卻難以言喻。一雙不裹起來的大腳,把線條的和諧則破壞無余了。
木蘭第一眼瞥見桂姐美麗的印象正是如此。在女人的天性*之下,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后來,桂姐開始說話或是微笑之時,她才發(fā)現桂姐的嘴稍微嫌大了一點兒,這算個缺點。她說話的聲音天生的洪亮清楚。
桂姐是曾文璞的姨太太。在由丫鬟升做姨太太之前叫桂姐,現在孩子們應叫她姨媽。有的孩子還照舊叫她桂姐,她也不在乎。家里的用人當然叫她姨媽,或是錢姨媽,因為她姓錢。她是曾太太陪嫁過來的。因為曾太太生過兩個兒子,又常常生病,桂姐又柔順聽話,由婢升做妾,也是自然不過的事。她們之間的關系根本沒有絲毫的改變,因為在太太眼里,桂姐始終是她的丫鬟。桂姐二十一歲的時候兒,曾文璞生了一場病,偏偏這時候兒他太太又患血虧胃痛,只好由桂姐伺候老爺,侍奉他睡,給他洗澡換衣裳。二十一歲大的桂姐覺得跟男人這么親近太不好意思,因為這是將來侍奉自己的男人的事情。這個男女之間的界限是必須嚴守的。曾太太想了個辦法,就是在丈夫病好之后,把桂姐收過去做個二房。這樣,桂姐一直在丈夫病中伺候才方便,當然丈夫也愿意。曾文璞病好之后,備辦筵席,請親戚,大廳的供桌兒上高燒紅燭,曾太太十分喜歡。
現在桂姐是曾太太的伴侶,主要幫手,又是丈夫的姨太太了。你看女人可扮演多少不同的角色*呀!
妻子就像鮮花兒,花瓶兒可以提高花兒的高貴美麗,也可以因為花瓶兒而將高貴美麗一毀無余。由于環(huán)境優(yōu)裕生活安穩(wěn)無慮,又因為她極有教養(yǎng),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曾太太才有她的高貴尊嚴的感覺。她能讀書寫字,桂姐則不能,而且太太與婢妾中間的分別也是受地位人品決定的。太太可以穿裙子,為妾的只能穿褲子。桂姐聰明解事,決不敢僭越,存心搶曾太太的地位,或失去一絲一毫對太太應有的恭敬。原本是個丫鬟,現在心滿意足,決不妄想變更什么身份了。
曾家的事一切規(guī)規(guī)矩矩,因為一切都正大光明。娶妾的麻煩并不在人,而是社會的看法;不是做丈夫的對此事的想法,而是他妻子對此事的想法,跟為妾者她自己的想法,而最重要的是社會對他們三方面的想法。
吃人家的飯不白吃,對人家有用處,就會覺得自己有身份,桂姐就覺得她在很多方面對曾家是很有用的。
桂姐也生過兩個女兒,愛蓮現在六歲,還有一個小的,才六個月。像做母親做妻子一樣,她也是又忙家事,又忙孩子。但和太太之間有這么一個差別:在吃飯時,她必須立著,伺候太太跟家里人吃飯,她的孩子則坐著吃飯。這并不算什么特別,因為在以前的官宦之家,姨太太不用說,即便是來自官宦之家的兒媳婦,也得遵守吃飯時伺候公婆的規(guī)矩;以崇孝道。不過這個規(guī)矩,對桂姐說,并不必太認真。有時別人吃完之后,她往往也就坐下吃。也有時候有別的仆人在一旁伺候,用不著她伺候,太太就讓她坐下。于是她就拉過一條凳子來,側身坐下,坐在女兒愛蓮后頭,忙著照顧孩子吃飯。她這樣做,第一,表示她懂規(guī)矩;第二,照顧孩子;第三,表示自己并不貪吃。這時,太太總是說:“你自個兒得吃呀,吃完飯你還有事情做呢?!庇谑枪鸾憔统砸稽c兒東西,又照顧孩子喝湯,看他們要吃好才放心。等差不多全家都吃完之后,她才開始,吃盤子里剩下的東西。也許她早年當丫鬟要守這種規(guī)矩,老早已經習慣了;不過女人都知道吃飯時自己克制,一則是保持高尚的態(tài)度,也或許是要保持身段兒苗條;并且孩子們吃飯時,做母親的很少需要急著吃。中國有句諺語說:
“吃在兒腹,飽在娘心。”
桂姐從由船頭通到大艙中間那僅僅兩尺寬的走廊走過時,木蘭一直瞅著她。船的結構是這樣:船上只有一間,或兩間是隔斷的,進深大概是十尺,橫寬有四、五尺,這樣,與中艙隔開,門開向一邊狹窄的走廊。桂姐一邊走來一邊高聲喊道:“姚小姐已經來了吧?”
曾太太說:“來看她吧,來了半個鐘頭了。”
木蘭注意到桂姐穿過走廊時,要稍微低點兒頭。她走進大艙來,臉上充滿關心與好奇的神情。
“這就是姚小姐呀?這孩子長得真漂亮。無怪乎老爺急瘋了似的找你,簡直三天三夜沒睡覺?!?br/>
她走近來,把兩只白胖的手放在木蘭的肩膀兒上說:“你來了,現在住在我們家。要用什么東西,千萬告訴我?!碧f:“孩子還不知道你是誰呢。木蘭,她是錢姨媽?!?br/>
“小姐,叫我桂姐吧?!?br/>
曾太太說:“那樣也可以。不過你也不要叫她姚小姐,就叫她木蘭好了?!?br/>
桂姐說:“木蘭,你還有個小妹妹,她叫愛蓮?!庇谑寝D過身去找愛蓮,愛蓮這時正從門外往里偷看呢。愛蓮特別羞慚,不肯進來,她媽簡直把她生拉硬扯,拉到木蘭身邊兒。她跟愛蓮說:“這是木蘭姐姐?!绷鶜q大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把臉藏在母親的懷里。
現在桂姐在向木蘭仔細打量一下兒,打開一個紙包兒。曾夫人問:“你找到什么合適的東西沒有?”因為曾家沒有木蘭那么大的孩子,她剛才叫桂姐到鋪子里去看看能找到什么衣裳不。
桂姐說:“我到過幾家鋪子,”說著打開了錢包兒。“衣裳的料子都不好,也不容易找到合身的。這件就算是最好的了。”那是一件鄉(xiāng)下姑娘的布衣裳,蛋青色*,尺碼大出兩號兒,木蘭穿起來怪好笑。
曾夫人說:“為什么不試試蓀亞的舊衣裳呢?蓀亞跟木蘭大概一樣高,這么大年歲的男孩子女孩子大小差不多呢!”于是桂姐去找來一件蓀亞的舊衣裳,是上好的紡綢做的,洗過多次,現在已經變得沉重柔軟,由湖白色*變成淡黃|色*了,勸了勸之后,木蘭才穿上試試,因為有那幾個男孩子在旁邊兒看,覺得怪難為情。長短倒可以,只是她那個小架子穿起來嫌太大了,領子上大約肥出一寸來。樣子很滑稽,男孩子們笑起來,木蘭簡直羞死了。
這時擺上了桌子,預備吃午飯了。木蘭坐在曾夫人身旁。
下午,曾文璞帶著木蘭到錢莊去,告訴人家女孩子已經找到。錢莊要把錢退回,他說不用忙,等到和孩子的父母聯絡上再說。他在錢莊寫了一封信,叫木蘭在信上親筆寫了幾句話。信上告訴她父母說木蘭現今住在泰安曾家,等她父母來時領去,一切請安心。因為客棧專有信差各地來往,所以這封信就由他們送到這個錢莊的杭州分號,然后再轉交杭州姚家的茶行。
第二天,曾家開船,繼續(xù)上道還鄉(xiāng)。木蘭有一群男孩子和愛蓮一起玩耍,桂姐跟曾夫人這些長輩對她又體貼又慈愛,自然快活多了。桂姐雖然有好多事情忙,又要照顧自己的嬰兒,在炎熱的七月天,還買了一塊山東府綢,在兩天之后,經過剪裁縫制,竟給木蘭做了一件新衣裳。
在大家央求之下,木蘭才告訴他們,她怎樣跟義和團相處了那么多日子,蓀亞一直瞪著大眼聽,覺得木蘭真有膽量。
尋獲到木蘭之后,興奮了一陣子,曾文璞又恢復了他那副嚴肅的態(tài)度。木蘭覺得怕他,可是她沒怕過她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