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文文山詞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圣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注】
文天祥,號文山,南宋抗元英雄、詩人。
圣與、叔夏、公謹,分別指南宋詞人王沂孫、張炎、周密。
劉基,字伯溫 ,封誠意伯,明初開國功臣、文學家,有《寫情集》。
高啟,字季迪,明初詩人,有詞集《扣舷集》。
楊基,字孟載,明初詩人,有《眉庵集》。
三二、和凝《長命女》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沈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校”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注】
和凝,字成績,五代后晉詞人,有詞集《紅葉稿》。
三三、梅溪以下氣格凡下
宋李希聲《詩話》曰:“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庇嘀^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注】
李錞,字希聲,北宋詩人。
“唐人”語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引。
三四、《草堂詩余》有佳詞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余》而推《絕妙好詞》,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督^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洵非虛語。
【注】洵:誠然,確實。
《絕妙好詞》為詞總集,由南宋詞人周密編。
朱彝尊《書(絕妙好詞)后》:“詞人之作,自《草堂詩余》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盡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
張、范、辛、劉指張孝祥、范成大、辛棄疾、劉過。
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以為好。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則必以為大好矣。”
三五、南宋諸家詞失之膚淺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注】周鼎,指周代傳國寶器,比喻高貴的人和物。康瓠,已經(jīng)破裂的空瓦壺,比喻庸才。語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三六、沈昕伯詞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 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贝嗽~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注】
沈紘,字昕伯,王國維就讀于東文學社時同學。
晏氏父子,指北宋詞人晏殊及其子晏幾道。
三七、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
“君王枉把平陳業(yè),換得雷塘數(shù)畝田”,政治家之言也?!伴L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注】
羅隱,唐代詩人,有詩集《甲乙集》傳世,其《煬帝陵》:“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yè),只換雷塘數(shù)畝田?!?/p>
唐彥謙,唐代詩人,其《仲山》(高祖兄仲山隱居之所):“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xiāng)里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垅,異日誰知與仲多?”
三八、宋人小說多不足信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臺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臺,蕊乞自便。岳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云:“住也如何妝云云。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注】
此小說系指記述傳說、軼聞之類的筆記,非指文學體裁的彼“小說”。
嚴蕊,字幼芳,南宋歌妓,其《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陶宗儀《說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語》:“唐悅齋仲友字與正,知臺州。朱晦庵為浙東提舉,數(shù)不相得,至于互申。壽皇問宰執(zhí)二人曲直。對曰:秀才爭閑氣耳。悅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決,蕊奴乞自便。憲使問去將安歸?蕊奴賦《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終須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瘧椥Χ屩!?/p>
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狀”:“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祝待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p>
周密《齊東野語》書中考證古義頗多,記南宋舊事尤多,其卷十七“朱唐交 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呂伯恭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是不然也。蓋唐平時恃才輕晦庵,而陳同父頗為朱所進,與唐每不相下。同父游臺,嘗狎籍妓,囑唐為脫籍,許之。偶郡集,唐語妓曰:‘汝果欲從陳官人耶?’妓謝。唐云:‘汝須能忍饑受凍仍可?!寺劥箜?。自是陳至妓家,無復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問:‘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謂公尚不識字,如何作監(jiān)司?’朱銜之,遂以部內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臺,適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陳言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馳上。時唐鄉(xiāng)相王淮當軸。既進呈,上問王。王奏:‘此秀才爭閑氣耳?!靸善狡涫?。詳見周平園《王季海日記》。而朱門諸賢所作《年譜道統(tǒng)錄》,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論也。其說聞之陳伯玉式卿,蓋親得之婺之諸呂云。”
三九、詩詞工拙
《滄浪》、《鳳兮》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劉向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沖、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后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諸公不與焉。
【注】
《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p>
《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王褒、劉向,皆為西漢文學家。
阮籍,字嗣宗,三國魏詩人。
左思,字太沖,西晉文學家。
郭璞,字景純,東晉文學家。
曹、劉,指漢末建安詩人曹植、劉楨。
陳子昂,字伯玉,唐代詩人。
四十、有篇有句之詞家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
四一、南宋詞家如俗子
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yōu)也。南宋后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yōu),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yōu)為甚故也。
四二、六一《蝶戀花》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
【注】
柳永《玉女搖仙佩》: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峙匀诵ξ遥労稳菀?。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四三、詞不可作儇薄語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 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云:“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注】儇(xuan)薄,輕薄盡滑。
《會真記》,即唐代元稹的傳奇《鶯鶯傳》。
龔自珍,字定庵,清代詩人,此引為《己亥雜詩》第三百十五首,見《定庵續(xù)集》。
康與之,字伯可,南宋詞人。
四四、詞人須忠實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四五、詞集的格調
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讀《草堂詩余》,令人回想韋縠《才調集》。讀朱竹垞《詞綜》,張皋文、董子遠《詞遜,令人回想沈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注】
《尊前集》,詞集,一卷,輯唐、五代三十六家詞二百六十首,編者佚名。
《玉臺新詠》,古詩總集,十卷,南朝陳代徐陵編眩
《才調集》,詩總集名,十卷,收唐代各時期詩作,五代后蜀韋縠編。
《詞綜》,詞總集,三十六卷,前二十六卷為朱彝尊編,后十卷為同時人汪森增補,共選錄唐、五代、宋、金、元詞六百余家,二千二百五十三首。
董毅,字子遠,清代詞人,系張惠言(字皋文)外孫,繼張氏《詞遜編成《續(xù)詞遜。
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謚文愨,清代詩人,編選有《唐詩別裁》、《明詩別裁》、《清詩別裁》。
四六、明清人論詞之失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保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注】
諸老,指陳子龍、李雯、朱彝尊、汪森、宋征輿等。
袁枚,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老人,清代詩人,有《隨園詩話》。
竹垞以降,指張惠言、周濟、譚獻、馮煦等。
四七、白石之曠在貌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注】
王衍,字夷甫,西晉政治家,以清談老莊而聞名天下。
阿堵物,阿堵,即“這個”,后代稱“錢”。
營三窟,指事先安排避禍求安的藏身之所,典出《戰(zhàn)國策·齊策四》“馮諼客孟嘗君”。
四八、詞尤重內美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蔽淖种?,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注】內美,指高尚的人格。修能,指卓越的才能。
“紛吾”句出自屈原《離騷》。
四九、詼諧與嚴重缺一不可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注】嚴重,此處指嚴肅、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