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在魯迅自以為無望,只能“待死”的時候,從那深坑的上面,卻又悄悄地垂下了一根繩梯,它就是陳獨秀在一九一五年夏天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①。這位因參加“二次革命”而被迫流亡日本的安徽人,年齡與魯迅相仿,性情卻遠比他開朗,剛剛回到上海,就一心要和袁世凱們再戰(zhàn)一場。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指望政治和軍事斗爭,而是轉向思想啟蒙,他的目的也不再是推翻一個袁世凱,而是要鏟除滋生軍閥專制的整個文化和思想傳統(tǒng),他在心里恨恨他說:別看在政治和軍事上斗不過你們,我現(xiàn)在用新思想和新文化喚醒年輕人,看你們還能站得穩(wěn)身!正是在這種激烈的戰(zhàn)斗情緒的催促下,陳獨秀將《新青年》辦得生氣勃勃,很快就引起了北京、四川甚至遠在美國的志同道合者的響應,胡 適,李大釗,高一涵,錢玄同等人先后參加了編輯部。正巧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決心將這所官氣極重的京師最高學府改造成新思想的大本營,便將陳獨秀和胡 適們請去當教授,《新青年》也隨之遷往北京,聲勢更為壯大。到一九一七年和一九一八年,北京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學文科為中心的新文化運動,它激動了幾乎每一個敏感的讀書人的心。
魯迅住在北京,又在教育部任職,對這場越刮越猛的新文化運動,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他開始卻并不重視,也不以為它會對社會有多大的作用。他從一位朋友那里聽說了《新青年》,便特地買來看,著完之后,卻沒有多大興趣,就丟開了。對蔡元培改革以后的北京大學,他的印象也不好:“大學學生二千,大抵暮氣甚深,蔡先生來,略與改革,似亦無大效。”③甚至到一九二0年,“五四”學潮發(fā)生一年多了,他還這樣說:“比年以來,國內(nèi)不靖,影響及于學界,紛擾已經(jīng)一年。世之守舊者,以為此事實為亂源;而維新者則又贊揚甚至。全國學生,或被稱為禍萌,或被譽為志士;然由仆觀之,則于中國實無何種影響,僅是一時之現(xiàn)象而已;謂之志士固過譽,謂之亂萌,亦甚冤也?!保骋粋€準備“待死”的人,對世事的理智判斷自然容易悲觀。
但是,就在他的理智如此消極地看待新文化運動的同時,他的生命本能卻作出了熱烈的反應。他畢竟還不到四十歲,就是理智上再絕望,生命的本能沖動也不會甘心,它總要時時冒上來,想拽他離開那單人禁閉式的生活。因此,一旦聽見紹興會館外面的新文化運動的聲浪,它自然就要抓住不放,以此來刺激魯迅內(nèi)心的懷疑意識,將它引向與原來相反的方向,不是懷疑樂觀和理想,而是懷疑悲觀和絕望:我的命運就真是這樣地不可改變了么?難道就只能這樣消磨余生了么?就算不能擺脫母親給自己設下的婚姻桎梏,在對社會的改革上面,我也一點都不能出力了么?社會給了我那么多傷害,為什么我就不能用吶喊來報復它呢?即便于實際并無多大的幫助,至少可以使自己振作一些?……在人的各種意識當中,懷疑意識常常是最有力的,它本身不需要提出證據(jù),也就很難用什么證據(jù)徹底地駁倒它。越是內(nèi)心矛盾的人,越容易接受懷疑意識的影響,因此,魯迅的生命本能一旦獲得這懷疑意識的幫助,悲觀主義的理智就不大能再長久地壓制住它。到一九一八年,他終于接受錢玄同和陳獨秀的慫恿,開始向《新青年》投稿。先是小說,再是詩,再是雜文和長論:以投身新文化運動為繩梯,他決意要爬出那個“待死”的深坑了。
要爬出去卻不容易,他先得克服一個很大的心理障礙。他這樣描述錢玄同動員他投稿時,他的心理活動:
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
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
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嚷起來,
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
無可挽回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
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
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
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④他說得很坦率,雖然是決意吶喊了,心境卻和在東京策劃《新生》的時候大不相同,也和紹興光復后率領學生上街游行的時候大不相同,當年那種真理在手,理想必勝的信念,那種慷慨激昂,志在天下的雄心,已經(jīng)所剩不多,他現(xiàn)在的“確信”是在另一面,那就是鐵屋子的“萬難破毀”。倘若層層追究他提筆作文的最終動力,那大概只有一個“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只有這樣的命運,不甘心社會就這樣保持對自己的勝利。但是,他又要投身一場宣傳新思想的運動,尤其是這樣一場中國式的意在改造社會,救國救民的文化運動③,他必須像陳獨秀們那樣扮演一個演說家和鼓動者的角色,必須向公眾不斷地發(fā)表意見。而且,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這樣為著特定的社會政治目的發(fā)動起來的運動當中,發(fā)動者并不能自由 選擇自己想說的話,他們最初設定的目標,早已為他們劃定了說話的范圍。你不是想喚醒民眾去鏟除專制嗎?你就只能在你的思想武庫當中,選那些最能迅速地打動人心,最能激發(fā)人反抗沖動的兵器來揮舞。在二十世紀一十年代,陳獨秀們手中的新思想,全都是從西方搬來的,人道主義,進化論,科學和民主 ,諸如此類,大家都相信它們是最有效的思想武器,幾乎每一個投身新文化運動的人,都情不自禁會拉開嗓子,熱烈地鼓吹它們。不用說,魯迅倘要給《新青年》寫稿,也就只能講這些東西。
這就是他的心理障礙:一方面,他必須加入陳獨秀們的思想合唱,必須裝得和他們一樣滿懷信心,以為用這些外來的思想就一定能改造中國,可另一方面,他心里又并沒有這樣的信心,他相信的東西甚至正和它相反,這怎么辦?
從他那段有關“鐵屋子”的自我描述,可以看出他是通過這樣兩步克服自己的障礙的。第一步,還是靠那個懷疑意識,雖然自己擁有“必無的證明”,錢玄同的希望卻是指向將來,只要前面還有一個將來,你就不能說它一定不能實現(xiàn),在這里,他運用的正是那種“即使太陽已經(jīng)從東邊升起了一萬次,也不能說它明天就一定不會從西邊升起”的推論。第二步,既然錢玄同式的希望也能成立、那就不必在它和自己的“確信”之間棄一擇一,而是兩者都不妨接受,心里保留“確信”,手上卻開始“做文章”,說得明白一點,就是干脆戴一副面具。從嚴格的啟蒙主義標準來看,這自然是一種信仰上的不徹底,一種對待內(nèi)心矛盾的靈活性,但是,魯迅恰恰是靠著這種不徹底和靈活性,才跨過了那個心理障礙,發(fā)出啟蒙的吶喊。他早已過了信仰純一的年齡,思想上只會越來越復雜,現(xiàn)在卻在扮演一個信仰堅定的角色,除了戴面具,他還有什么別的法子?在整個二十年代,他甚至都不否認這一點。一九二五年他對許廣平說:“我所說的話,常與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則我已在《吶喊》的序上說過:不愿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何以不愿,則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終不能確知是否正確之故。”③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更在公開的文章中寫道:“幾年以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只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候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借一點筆墨,給多嘗些孤獨的悲哀呢?”這已經(jīng)是和盤托出了。
于是他擺出了慷慨陳辭,大聲疾呼的神態(tài)。他抨擊現(xiàn)實中種種鼓吹迷信,亂謅“鬼話”的怪事,更駁斥社會上種種捍衛(wèi)“國粹”,詆毀新學的謬論;他號召覺醒者“大叫”,一直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③更希望青年人“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保浪麡O力鼓勵:“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0更斬釘截鐵地宣布:“生命的路是進步的,……什么都阻擋他不得?!保 ?!”他還多次拿歐洲的事情來作將來的證明,由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歐洲人的自我反省,引出一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的結論!”2;由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他更一往情深地詠嘆:“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3簡直和十年前向《河南》雜志投稿的時候沒什么兩樣了?!@只是一種表相,他心里并不真這樣激昂。就在寫這些隨感錄的同時,他給一位東京的朋友寫信說:“中國人無感染性,他國思潮,甚難移殖;將來之亂,亦仍是中國式之亂,非俄國式之亂也”,甚至斷定,中國的轉變“但有一塌糊涂而已!”!”4比起那些隨感錄,這封信中的話當然深刻得多,我今天閱讀它,仍然感覺到沉甸甸的分量。一個人對社會的未來已經(jīng)有了這樣透徹的認識,他怎么可能激昂得起來?面具終歸是面具。不可能遮沒真人的全身,時間一長,寫的文字一多,魯迅內(nèi)心那些悲觀的“確信”,難免要從面具的四邊溢露出來。一九二三年他去北京一所女子師范學校演講,本意當然是鼓勵年輕人切實爭取人生的幸福,可他講不多久,卻說出了這樣的話:“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警醒他”,②這不又是那個“鐵屋子”的比喻嗎?在這篇不長的演講中,他幾次三番重復這樣的意思,還引了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話,說是“萬不可作將來的夢”,幾乎要將面具掀開來了。到了一九二五年,他更在雜文中接連表示對于歷史進步論的懷疑和否定:“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雹凼昵埃皇前阎袊^去的歷史看成是一種倒退的歷史,現(xiàn)在他干脆把這倒退的歷史,一直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于是他要人們到歷史上去尋找“將來的命運”:“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xiàn)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逝,獨與我們中國無關”;他更悲憤地仰天長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么?”!”7
一般說來,人總不愿意說話自相矛盾,魯迅所以要戴面具,就是想避免這一點。既然是吶喊助陣,更不應該潑冷水,何況他也并不真能肯定,這仗一定就非輸不可。固此,只要還沒有氣昏了頭,他就總要勉強自己,盡管多說些樂觀的話。可是,就是他的這些勉力吶喊的活,你聽到后來,也常常會不自覺地收緊心胸,因為那吶喊當中,分明顯出一種勉強,一種憤檄,你甚至會覺得它非常刺耳,就像是一種反話。
比方說,還在一九一八年冬天,他就對《新青年》式的啟蒙發(fā)表過這樣的看法:“倘若有人偏向別處走,再勸一番,固無不可,但若仍;日不信,便不必拼命去拉,各走自己的路”,接著還引耶穌和尼采的話:“耶穌說,見車要翻了,扶他一下。Nielzsche說,見車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贊成那穌的話;但以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聽他罷了?!热艚K于翻倒,然后再來切切實實地幫他抬?!保 保高@些話的整個的意思,當然是積極的,“各走自己的路”也好,“切切實實地幫他抬”也好,都是主張有為的。但是,你再仔細體味,就會發(fā)現(xiàn)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放棄——倘若他們不肯聽勸,那就隨他們?nèi)グ?,這就和《新青年》的基本立場不一樣了。既是想改造社會,那就不能講放棄,倘若這個“他”不止是代表一群遺老遺少,它更意味著形形色色的愚昧的人群,意味著從趙太爺?shù)桨ⅲ训纳鐣亩鄶?shù)呢?“他”將使整個民族都墜人滅亡,你還能放棄嗎?可是,從魯迅這話的邏輯來看,他的回答應該是:“不錯,也一樣放棄。”事實上,在一年以前,他早已在私下作出過這樣的回答:“蓋國之觀念,其愚亦與省界相類。若以人類為著眼點,則中國若改良,固足為人類進步之驗……;若其滅亡,亦是人類向上之驗,緣如此國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類進步之故也?!雹垡痪哦荒辏诠_的文章中說:。一個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屬是悲慘的事,但在一村一鎮(zhèn)的人看來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國一種……”20活雖故意只說了半句,但那個“聽他罷了”的范圍有多大,卻是標示得明明白自了。我當然理解他的苦心,這“實在不行就算了”的說法,其實是一劑預防針,是用來穩(wěn)定啟蒙者的情緒,使他不至于為了收不到效果而失去信心,目的還是在打氣的。但是,恰恰是他這種先找一條心理退路的打氣方式,使人禁不住要心里發(fā)涼,那對啟蒙的無效的透徹的預感,實在凸現(xiàn)得太觸目了。
在談及思想啟蒙的時候,他還有一種特殊的說法,就是強調(diào)它的長期性。一九二五年他說:“現(xiàn)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兒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jīng)說過的‘思想革命’人……而且還是準備‘思想革命’的戰(zhàn)士,和目下的社會無關。待到戰(zhàn)士養(yǎng)成了,于是再決勝負?!保?!”在另一處地方,他說得更具體:“現(xiàn)在役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一其實中國并沒有俄國之所謂智識階級,此事說起來話太長,姑且從眾這樣說——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保玻策@其實還是那個“各走自己的路”的意思,是預防久攻不克的焦躁而先作的一種心理準備,并不是啟蒙沒有效果,而是它本來就來得慢,社會一定會有改變,民眾也一定能夠醒悟,只不過這一切都在遙遠的將來,你現(xiàn)在還不能夠看見--差不多七年之后了,他卻還是在重復“聽他罷了”的諸,你說這是吶喊呢,還是嘆氣?
當然,魯迅在“五四”前后發(fā)表的最重要的文字,還是小說。從《狂人日記》到《白光》,他四年間一氣寫下了十多篇。他自己說,他寫這些小說是意在“吶喊”23,你順著這個角度去讀,也果然會從中聽出啟蒙的呼叫?!犊袢巳沼洝肥墙野l(fā)中國歷史的“吃人”的本質,《孔乙己》則是表現(xiàn)冷酷人世的另一種“吃人”的真實。《藥》凸現(xiàn)了老百姓的深入骨髓的愚昧,《風波》則強調(diào)了中華民國的徒有其名的脆弱?!栋坠狻访枥L出舊式文人的無可挽回的悲劇,控訴和諷刺都遠比《孔乙己》犀利;《阿Q正傳》對病態(tài)的國民靈魂的透徹的揭發(fā),對辛亥革命前后中國社會情形的深刻的表現(xiàn),更是匯聚成宏大雄壯的啟蒙的吶喊,顯示出“五四”那一代人的社會批判的最高水平。不用說,與隨感錄相比,這些小說更能夠表現(xiàn)魯迅的吶喊的激情。
但是,就像他那些獨特的打氣的話一樣,你細讀他這些小說,到最后也會在吶喊的聲響之外,又覺出另外的意味。譬如《狂人日記》,那“狂人”對“吃人”的歷史的批判是那樣徹底,在吃人者的包圍中間又那樣不屈,最后還要高喊“救救孩子”,你多半會將他奉為一名清醒的先覺者吧,可是,魯迅在小說的引言當中,卻引用“狂人”的哥哥的話,說他“早已愈,赴某地候補矣”,24一旦把這引言和正文部分聯(lián)系起來,你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感覺呢?再譬如《藥》,以“愚昧的鄉(xiāng)民拿啟蒙者的鮮血當藥吃,作為基本情節(jié),通篇的描寫又是那樣冷峻陰郁,盡管作者在結尾添了一個花圈,放在啟蒙者的墳頭,整篇作品的壓抑的氛圍,還是會使你喘不過氣來。尤其是《阿Q正傳》,從第一章 的有意的挪榆和戲諺,到最后一章 描寫阿Q臨刑時的不自覺的緊張,作者的敘述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先前那居高臨下的氣勢逐漸消失,你最后看到的,竟是一種與阿Q感同身受式的絕望的悲哀,到這時候,一種無以名狀的消沉和沮喪情緒,會不會早已悄悄地潛入你的心頭?還有那篇《頭發(fā)的故事》,主人公N竟說出這樣一長篇話:“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發(fā)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有剪掉頭發(fā)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么?……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 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你們的嘴里既然并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貼起‘腹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25簡直是重申那個“鐵屋子”的比喻,那“假使尋不著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的憤辭了。
魯迅寫《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這類小說,本意當然是在以啟蒙的眼光,去刻畫昏睡著的“他們”,他甚至還擔心,“我雖然竭力想摸索人們的魂靈,但時時總自憾有些隔膜?!保玻犊墒?,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有自己的法則,無論作家抱著怎樣的動機。一旦進入創(chuàng)作,總難免要受這法則的約束,而它的頭一條,就是:以白你目己!因此,魯迅就是心再誠,再想遵從啟蒙主義的“將令”,他內(nèi)心的那些與啟蒙態(tài)度并不相符的情感體驗,還是會不由分說地涌上筆端。即使在設計人物,編織情節(jié)這樣一些較富于理智的活動中,他大致能夠排除它們的干擾,一進入具體的描述,卻不能不聽任它們自由 出入了。小說家非但不可能在描述他人的時候,保持完全的冷靜,他也不可能完全去描寫他人,他自己的心緒,總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進入作品,成為他的描寫對象。連寫雜文,魯迅那副啟蒙主義的面具都不能遮住他的陰郁情緒的流溢,在小說里,這面具的遮蔽作用就更有限了。
魯迅是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加入“五四”那一代啟蒙者的行列的,這獨特并不在他的戰(zhàn)斗熱情比其他人高,也不在他的啟蒙主張比其他人對,他的獨特是在另一面,那就是對啟蒙的信心,他其實比其他人小,對中國的前途,也看得比其他人糟。即便是發(fā)出最激烈的吶喊,他也清醒地估計到,這吶喊多半不會引來什么響應;就在最熱烈地肯定將來的同時,他也克制不住地要懷疑,這世界上恐怕是只有黑暗和虛無,才能長久地存在。是命運造就了他的這種獨特之處,而“五四”以后的歷史證明了,這也正是他的過人之處。
注釋
①這份刊物最初的刊名叫《青年雜志》,一九一六年起改為《新青年》。為行文方便,我一開始便稱它為《新青年》。
②魯迅:一九一九年一月十六日致許壽裳信,《魯迅書信集》上卷,二十頁。
③魯迅:一九二0年五月囚日致宋崇義信,《魯迅書信集》上卷,二十八貝。
④魯迅:《自序》,《吶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五頁。
⑤如果以歐洲十七和十八世紀的啟蒙運動作為標準,“五四”新文化運動就很難算是二場真正的啟蒙運動。它的發(fā)起者們的那種明確的救世目的,那種借思想學術來推動政治變革的功利意圖,尤其是它賴以產(chǎn)生的那種普遍的關于國家民族的危機意識,都決定了這場運動必然具有一系列富于中國特色的性質。限于篇幅,在這里無法詳細展開討論,但我在一篇題為《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 ”——重評“五四”文學傳統(tǒng)》的論文(《上海文學》,一九九三年第四期)中,從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角度,對這場文化運動的特點作過初步的分析。
⑥魯迅: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六十二頁。
⑦魯迅:《寫在后面》,《墳》,二百零八至二百零九頁。
⑧魯迅:《隨感錄,四十》,《熱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三十頁。
⑨魯迅:《隨感錄·四十一》,《熱風》,三十二頁。
⑩魯迅:《隨感錄·四十九,,《熱風》,四十四頁。
⑾魯迅:《隨感錄·六十六》,《熱風》,六十六頁。
!”2魯迅:《隨感錄·六十一》,《熱風,,五十九頁。
!”3魯迅:《隨感錄·五十九》,《熱風》,五十六頁。
!”4魯迅:一九二0年五月四日致宋崇義信,《魯迅書信集,上卷,二十九頁。
!”5魯迅:《娜拉走后怎樣》《墳》,一百十八頁。
!”6魯迅:《忽然想到.三》,《華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十頁。
!”7魯迅:《忽然想到·四》《華蓋集》,十三頁。
!”8魯迅:《渡河與引路》,《集外集》,三十一頁。
!”9魯迅: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四日致許壽裳信,《魯迅書信集》,十八頁。
20同!”!”
2!”22同6
23同4
24魯迅:《汪人日記》《吶喊》,七頁。
25魯迅:《頭發(fā)的故事》,《吶喊》,四十八頁。
26魯迅:《俄文譯本序》,《集外集》,七十六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