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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

王曉明 /

神秘師兄 上傳

盡管戴著面具,吶喊得頗為吃力,魯迅投身啟蒙運動的個人目的,畢竟很快就實現(xiàn)了。向《新青年》投稿不久,他就贏得了編輯部同人的尊敬,應(yīng)邀參加每月一次的編輯委員會會議,和錢玄同一樣,成為雜志的中堅人物。由于《狂人日記》等一系列小說,尤其是《阿Q正傳》的陸續(xù)發(fā)表,他更引起北京、上海等地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狂人日記》甚至彼選進小學的國文課本。從一九二0年開始,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等六七所學校相繼聘他為講師和教授,他對中國小說史的研究。在學術(shù)界頗受稱贊。在文學界,他的影響就更大了,沈雁冰、鄭振擇等人組織文學研究會,就尊他為重要的指導者;后來的“淺草社”、“春光 社”和“沉鐘社”,更將他看成前輩和導師。他還與幾位朋友創(chuàng)辦《語絲》周刊,發(fā)起“未名社”和“莽原社”,以至被人視為文壇上的一派的領(lǐng)袖。每到晚間,他的會客室里便有青年人圍坐,熱切地望著他,希望能聽到中肯的教誨。他不再是紹興會館里那個默默無聞的“待死”者了,他現(xiàn)在成了大學講臺上的名教授,讀者欽慕的名作家。

他的自我感覺也變了。他從小就有一種不自覺的優(yōu)越感。這既是來自出身的優(yōu)越,也母來自智力的早熟。他到日本以后的自薦軒轅的激情,正有很大一部分是源于這種自視甚高的胸懷。你仔細看他返回中國之后的種種悲憤情緒,種種自居犧牲,甘愿待死的舉動,都少有一般沮喪者的頹唐氣息,倒是常常會顯出激烈的意味,就更能夠體會他骨子里的優(yōu)越感,惟其有過那樣崇高的自許,卻偏偏到處碰壁,才會轉(zhuǎn)而釀成激烈的自絕沖動。因此,一旦他能夠引來青年人的矚目,獲得社會的承認,壓在心靈深處的自尊情感就立刻會冒上心頭。何況中國文人向來有重視功名的傳統(tǒng),魯迅在南京求學時,曾模仿《離騷》的格式作過一首長詩,最后兩句日:“他年芹茂而樣香兮,必異藉以相酬”,①就充分表現(xiàn)了這種功名心。我可以肯定,隨著社會名譽的日漸增長,他的自信也一點一點恢復(fù),先前那些受人輕蔑、走投無路的記憶,應(yīng)該一天比一天淡薄了。但是,魯迅介入公眾生活的后果,卻不僅僅是收獲贊譽和尊崇,他還引來了惡意和敵視。他那樣猛烈地攻擊舊傳統(tǒng),自然會引起保守主義者的不滿,有一次口答《京報副刊》的提問,他寫了一句:“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②竟招來一大串反潔和攻擊。他那樣熱情地替青年人說話,也確實贏得了青年讀者的歡迎,就又會引起一班名人和準名人的嫉妒,種種諷刺、挖苦的言論,也便悄悄地扔了過來。特別是上九二五年的“女師大風潮”,更使他和一批官僚、學者緒下了冤。

早在一九二四年,北京女于師范大學的學生就和校長楊蔭榆發(fā)生沖突,群起告狀,要教育部撤校長的職,一直鬧到一九二五年春天,雙方仍然相持不下。魯迅開始對這件事并不熱心,依舊每周去上一次課,下課鈴聲一響,便挾起書包回家。幾乎不多說一句話。但是,到這一年四月,情形大變,先是司法總長章士劊以兼任教育總長的身份,公開支持楊蔭榆,接著是楊蔭榆展開攻勢,一舉開除六名學生領(lǐng)袖,然后是段祺瑞出面發(fā)布恫嚇性的命令,章士釗則下令解散女子師范大學,要將造反的學生連鍋端掉!一邊是手無寸鐵的女學生,一邊卻是從校長到總長到總理,恃強凌弱到了這個地步,稍有正義感的教員都會看不下去。也就在這個時候,魯迅和女師大的學生許廣平等人開始來往,通信日漸頻繁,好感逐漸加深,他在感情上,也會不自覺地向這批學生傾斜,于是在五月十二日的《京報副刊》上,他公開表態(tài)支持學生,隨后又聯(lián)絡(luò)其他一些教員,聯(lián)名宣告反對楊蔭榆。不用說,從章士釗那一面立刻就射來了箭。先是幾位向來就有點看他不慣的教授,例如陳西瀅,轉(zhuǎn)彎抹角地諷刺他挑剔鳳潮;接著是章士鍘以“結(jié)合黨 徒,附合女生”的罪名,撤了他在教育部的職;在教育部的辦公會議上,還有人提議不發(fā)魯迅被解職以前的欠薪,要從經(jīng)濟上打擊他。魯迅自然大怒,他一面連續(xù)寫文章,措辭激烈地還擊陳西瀅,他在這一年寫下的雜文中,差不多一半是在和他們打筆仗。一面又自己擬了狀子,向法院控告章士釗“違法”。就論辯的筆力而言,那批教授哪里是他的對手,戰(zhàn)不多久,就有陳西瀅的朋友徐志摩出來,要求雙方“帶住”,而他還不罷休,寫了《我還不能“帶住”》的雜文,指責他們是在“串戲”。至于打官司,拖了大半年,也終于是他勝訴,法院撤消了章士釗的命令,準許他口教育部復(fù)職,而此時章士釗已經(jīng)離開了教育部。

魯迅雖然得了“勝利”,在北京的處境卻逐漸惡化。“女師大風潮”還沒有結(jié)束,段棋瑞的士兵在執(zhí)政府門前槍擊請愿學生的“三·一八”慘案又發(fā)生了。魯迅非常憤怒,在《語絲》上發(fā)表文章,稱這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雹圻@自然更觸怒了官方,三月什六日的《京報》上就有消息透露,在內(nèi)閣討論通緝北京學界人士的名單中,赫然列著魯迅的名字。雖然最后實際通緝的,僅是李大釗等五人,這對魯迅還是一個嚴重的威脅。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先后往“莽原社”和幾家外國人辦的醫(yī)院躲避,有一次太倉促了,竟只能躲在一家德國醫(yī)院的雜物倉庫里,十天之后才搬出去。居然弄到了得罪最高當局,不得不東躲西藏的地步,比起在紹興會館的平安的日子,是更不如了吧。

單是遭受官府的壓迫,魯迅大概還能夠承受。北洋政府并沒有真來搜捕他,他的避難生活也并不都是那樣狼狽。從另一面講,官府的壓迫正表明了被壓迫者的力量,倘若北洋政府真來艘捕他,只要不被抓住,魯迅多半也能從中獲得自傲的勇氣吧。但是,他遇到的情形卻復(fù)雜得多。就在他似乎是挫敗了那批官僚學者的攻擊的同時,這攻擊卻促成了他自己內(nèi)心的兩種陰郁心緒的大爆發(fā)。

其中一個,就是不得不做官的痛苦。他當初到教育部任職,本意只在逃離紹興。中國文人向來有做官的傳統(tǒng),那又是共和政府的教育部,所以他并不覺得,以一個自由 知識分子的身份去做官,有什么不合適。可到“五四”前后,情形就不同了。先是袁世凱稱帝,再是曹餛賄選,在許多知識分子心目中,北洋政府早已經(jīng)喪失了合法性,隨著新文化運動的高漲,種種強調(diào)知識分子社會獨立性的思想日益深入人心,一股鄙視官場的風氣,正逐漸蔓延開來、蔡元培在北京大學發(fā)起“進德會”,要求會員除不嫖、不賭、不娶妾之外,更要做到不作官吏,不當議員,可見這風氣的流行程度。魯迅身在官場,對其中的黑暗自然看得清楚,即使初到北京時,他曾想借這個位置為社會作點事,到二十年代初,他一定已經(jīng)明自了,這做官是非常無聊的事,他根本不應(yīng)該做官。但是,為了負擔家族的生活,他又不能扔掉這個飯碗。他每月的官俸是三百塊大洋,雖說經(jīng)常欠薪,只能發(fā)二三成,每月卻也有近百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也曾盡力教書,一度同時在兒所學校兼課,每月的講課費卻只有十幾元,太少了。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吃夠了貧困的昔頭,他很早就懂得了沒有錢,什么事都干不成,在那篇《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中,他那樣強調(diào)“經(jīng)濟權(quán)”,就正是出于自己的痛苦經(jīng)驗。因此,盡管滿心不愿意,他卻仍然繼續(xù)坐在教育部的辦公室里,除了張勛復(fù)辟時,曾辭過幾天官,一直都沒有離開。就是袁世凱準備登基,他也只象征性地辭去“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服主任”這個虛銜,并不真辭職。這似乎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一種尷尬。和傳統(tǒng)文人不同,他們很早就知道應(yīng)該到官場之外去建立自己的立足點,可是,他們置身的社會仍然是專制統(tǒng)治的一統(tǒng)天下,即便那些似乎是非官方的社會組織和空間,你仔細看看,也都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或明或暗的官場的影于在其中晃動。因此,在大多數(shù)時候,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似乎是注定了要承受這樣的痛苦,他們渴望洗干凈自己,卻總是發(fā)現(xiàn)爬不出污泥坑。

魯迅當然意識到這種尷尬。尤其是“五四”以后,他那一代啟蒙知識分子中間,像他這樣兼當教員和官員的人越來越少,這尷尬也就日益觸目。在公開和私下的場合,他不止一次用自嘲的口吻說自己“是一個官”。甚至一冬二六年復(fù)職以后,還在《記“發(fā)薪”》中借題發(fā)揮,大講一通“中華民國的官”,足見他對自己為官的身份,是怎樣耿耿于懷??墒?,自己解嘲是一回事,另。人指摘又是另一回事,就在他用種種辦法企圖消解那份尷尬的時候,陳西瀅們卻直接來桃他這塊心病了:“他(指魯迅)從民國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從沒脫離過。所以袁世凱稱帝,他在教育部、曹錕賄選,他在教育部……”甚而至于“代表無恥的章士釗”兔了他的職后,他還大嚷‘金事這一個官幾例也并不算怎樣的“區(qū)區(qū)”……其實一個人做官也不大要緊,做了官再裝出這樣的面孔來可就叫人有些惡心了吧?!薄t斞笇﹃愇鳛]們的抨擊,通常都很有力,但對陳西瀅的這番指摘,他的筆卻有些軟,竟舉出張勛復(fù)辟時曾辭過官,最近又被章士釗。革了職這兩件事為自己辯護,而這等于承認了陳西瀅的基本立論一在北洋政府中做官不光彩——是正確的。魯迅后來說,人一旦站到辯誣的立場,不免就有點可憐,他這一向恰恰是不自覺地陷入了這種可憐的境遇,我們不難想象,那痛合會怎樣沉重地壓迫他。

更痛苦的是還要和章士釗打那樣的官司,從知識分子的立場講,你章士釗這樣惡劣地鎮(zhèn)壓學生,就是不革我的職,我也該辭職抗議,魯迅被革職后,同事許壽裳和齊壽山不就憤而辭職了么?可魯迅沒有這樣做,而是向法院控告章士釗違法,要爭國那個官職。這里面當然有意氣,他偏要和章士釗針鋒相對地斗一場,但深究他的動機,他不能失去這份生計,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考慮吧。不管是什么意圖,他為了一個官職與章士釗打官司,總和一般知識分子潔身自好的標準不大相符,所以,他不得不向朋友多次解釋:“其實我也太不像官,本該早被免職的了。但這是就我自己一方面而言。至于就法律方面講,自然非控訴不可?!雹刹恢涝S壽裳和齊壽山對魯迅打這場官司會怎么看,他們大概能理解他的苦衷。但是,他們?yōu)榱怂o職,他卻打官司要捍衛(wèi)自己的官職,兩相比較,我總覺得不大對頭。也不知道魯迅寫這一類信時心里是怎么想,他大約也感到某種不安,覺得應(yīng)該為自己解釋一下吧。

與此相關(guān)的第二種陰郁心緒,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能為力。無論是“女師大”風潮,還是“三·一八”慘案,也無論是與章士釗們斗,還是躲避“執(zhí)政府”的迫害,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向他重復(fù)同一句話,你是一個無用的人,你總是居于劣勢,再有理也沒有用,他們只要一舉手,你便完了,李大釗不就被殺掉了嗎?他們可以隨意抓人、殺人,可以隨意撤你的職,不給你錢,你叉能有什么辦法去報復(fù)他們?你只能寫幾行憤怒的詞句,可對他們來講,幾行字又算得了什么?當年袁世凱下令由警察局審查報刊,不就把全國都治得鴉雀無聲了嗎?他們可以殺報館老板邵飄萍,愛封郵家報紙就封哪張報紙,你書桌上的幾頁稿紙,他們哪里放在眼中?魯迅不能不承認了:“我現(xiàn)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無論你說話如何亭理,文章如何動人,都是空的。他們即使怎樣無理,事實上卻著著得勝?!雹垭m然他緊接著又說:“然而,世界豈真不過如此么?我要反抗,試他一試,可在十二天后,他又向許廣平坦白了,“那豈不過如此么”的話,其實是專對她講的,并不代表他的真心。從一九二五年下半年起,他更在公開的文章中接二連三地貶低文人、文字和文學的作用,語氣也一次比一次更為激烈。就在寫《無花的薔藏之二》的中途,他聽到了”三'一八”慘案的消息,拿這個流血慘案和自己正在寫的那些諷刺文字一對比,他頓時覺出了自己的可悲:“已不是寫什么‘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笨墒撬龅?,依然只是再寫一些文字,什么如此殘虐陰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 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什么“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這不是一件事的結(jié)束,是一件事的開頭”,用了最嚴重的詞匯,依然掩不住它們的“無聊”,于是他忍不住在結(jié)尾蹦:“以上都是空話。筆寫的,有什么相刊”③直到這一年十月,他還壓不下心頭的憤激:“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許多淚,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淚揩了,血消了,屠伯們逍遙復(fù)逍遙,用鋼刀的,用軟刀的燃而我只有‘雜感’而已?!雹谝环N庸感自己在專制面前無能為力的悲哀心情,深深地罩住了他。

這就是陳西瀅和章士釗。們給予他的最大的傷害,他們逼他看清了自己的這一面:當面對黑暗的時候,他其實并不能無所畏俱。單是為了生計,他就不得不勉強自己繼續(xù)去做官;他也并沒有多大的力量,用了那樣的犧牲換來的,依然是一個無能為力。一個人有了這樣的自我認識,那就無論從世俗成功中收獲多少自信,都會被它抵消掉吧。

當然,魯迅在二十年代上半葉遭受的最大的打擊,還是來自他自己家庭的沖突,他對骨肉親情的理想的破滅。人都是矛盾的,他當初那樣厭惡紹興舊家的生活,不惜孤身遠行,可他畢竟是浙江 人,在寒冷的北京孤孤單單生活那么久,又難免會覺出其他種種的難捱來。他已經(jīng)年屆囪十,昔日那拓荒的生氣日漸淡薄,一種對溫 暖的家庭生活的渴望,不知不覺就從他心底滋長起來。因此,他一丸一丸年將全家接到北京,與先已到達的周作人夫婦一起,聚居于西直門內(nèi)八道灣十一號的時候,他對這種大家庭的生活,似乎又覺得可以接受了。你看他那樣盡心竭力地維持這個家庭。他自己并無子息,可買下八道灣的房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取其空地很寬大,宜子兒童游玩”,!”0考慮的全是兩位兄弟的孩子。大家議決由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掌管家政,魯迅每次發(fā)了薪水,就將絕大部分交 給她,甚至還拿出一部份寄往東京,接濟羽大的娘家。即便對羽大的不知節(jié)儉,他漸生不滿,經(jīng)濟上還是極力撐持,絕少怨言。他仍然不喜歡朱安,分屋而臥,形向鄰人,但對她還是客客氣氣,以禮相待,好幾位學生勸他送其回紹興,他都不忍實行。對母親更是格盡孝道,只要母親開口,他就是不情愿,也總立刻答應(yīng)。到后來,朱安對他的有些要求,也通過母親傳遞,他也知道,卻依舊說:“好!好!”似乎是袍定了宗旨,情愿受些委屈,也要維持住整個家庭的和睦。

我相信,他這不單是為了盡義務(wù),也是為自己。一個人有個溫 暖的家,他抵抗社會壓迫的能力就會增強。無論在教育部如何受氣,也無論從報刊上讀到多少令他惱火的文字,他只要推開八道灣十一號的大門,看見明亮的燈光,家人的笑臉,還有那一群吵吵嚷嚷的侄兒侄女,心頭就立刻會感到一股暖意,一股親情的滋潤和慰藉吧。當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滿屋子彌漫著酒菜的香味和團 圓的氣氛時,他大概更能真切地體會到生存的一份重要的價值吧。說到底,人的生存意義,就體現(xiàn)在他人對你的需要之中,即使魯迅對社會的變革完全失去信心,對自己在這變革中的作用也不存指望,他的精神世界大概仍不會垮掉,還有一根堅固的支柱在支撐著他,那就是他對和睦的家庭生活的期待,對自己作為這個家庭的主要維持者的自豪。

但是,連這最后的一根支柱,也很快折斷了。一九二一年周建人全家遷居上海,八道灣十一號的后院頓時空寂了許多。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四日,魯迅更和羽太信子發(fā)生一次嚴重的沖突,隨之和周作人鬧翻了。究竟為什么事和羽太發(fā)生沖突,到現(xiàn)在還是個謎。魯迅在這一天的日記里、僅僅寫了一句“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肴,此可記也?!?!”!”既要記下這件事,又不想把沖突的詳情自紙黑字地寫出來,他對待這次沖突的態(tài)度,耐人尋味。再看周作人,這一天的日記上干脆一字不提、卻在沖突后的第五天,自己到前院給魯迅送去一封絕交 信:“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xiàn)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保 保矎念^到尾是一種看清真相,大夢初醒的口氣,還隱約夾著一絲諒解魯迅的意思,歐但對那場具體的沖突,仍然不置一辭。當事人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會明白,魯迅的母親就曾對一位當時也借住在十一號前院的熟人說:“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鬧起來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頭天還好好的,弟兄二人把書抱進抱出地商量寫文章……”!”4直到今天,所有當事人和知情者都回避談?wù)撨@場沖突,這本身便向人暗示了理解這沖突的大致的方向,它顯然極大地傷害了周作人的感情,使他覺得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與魯迅相處。就從那一天起,他和魯迅徹底絕交 了。

魯迅和周作人一鬧翻,八道灣十一號的大家庭也就垮了。一九二三年八月初,距離那場沖突才半個月,他就遷往西城的磚塔胡 同六十一號。他原打算一個人搬走,曾對朱安說,你或者留在八道灣陪母親住,或者回紹興娘家,我會按月寄錢供養(yǎng)你。但朱安想了一想,回答說:勺、道灣我不能住,……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胡 同,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保 保邓矡o話,于是一同搬去。比起八道灣,磚塔胡 同的房子是又小又矮。在那邊原來是融融洽洽的一大家人,這里卻只有朱安一個人日夜相伴。他很快就病了,而且是大病一場,連續(xù)幾十天發(fā)燒,咳嗽,還吐了血。在這之前,他從沒有這樣病過。他一晚接一晚地失眠,心頭充滿了傷心和憤恨。除了母親,他最親近的就是兩位兄弟,尤其是周作人,不但感情深厚,志趣也相投,從世界大勢,人類命運,到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社會現(xiàn)實,彼此都有許多共同的看法,那種娜所見略同的共嗚,給他們的手足之親又添上一份心靈相通的情味。他到北京以后,不年間和周作人的通信,各人都在三百封以上,這是怎樣難得的情誼!可現(xiàn)在,兄弟反目成了仇人,他去八道灣取自己的書,周作人竟舉起一個銅香爐要砸過來,這冤仇怕是解不開了。因此他格外痛恨羽太信于,屢次對人說:“我是被家中的日本女人放逐出來的?!保酪痪哦哪陮憽叮ㄙ固脤N碾s集)題記》,署名“宴之敖者”,其中的“宴”,由人、日、女三部分組成,“敖”的古字為“青”,由出、放兩部分組成,正是暗指“被家中的日本女人放逐”。直到一九二六年十月寫《鑄劍》,給那個代眉伺尺報仇的黑衣人取名,還是用的“宴之敖者”,他對羽大的憎恨,也不可解了。他在社會上經(jīng)受了那么多的敵意,現(xiàn)在這八道灣的大家庭又四分五裂,雖然還有母親的慈愛,但他在家庭生活上落到現(xiàn)在這個困境,不正有很大一部分,是母親親手造成的嗎?連母親都是如此,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值得珍貴呢。對家庭和骨肉親情的幻滅,是將他推人最深刻的悲觀了。

他到北京已經(jīng)十年。這十年中,他盡力掙扎,奮斗,似乎也取得了一些成功??稍诟畹囊饬x上,他的生活境遇其實是惡化了。十年前他可以寫信給朋友,請他們幫他尋生路,隨便怎樣的路他都可以走,只要是生路便行。現(xiàn)在他卻有了種種的牽制,親族的負擔沒有減輕,又添上了自己社會身份的限制,單是那一張啟蒙者的面具就夠沉重了。十年前他的敵人都很卑瑣,不過是浙江 甚至紹興一隅的小人,現(xiàn)在他的怨仇可就厲害了,他們正對他占著絕大的優(yōu)勢。十年前他再怎樣孤單,心中并不是一片空自,家中有慈愛的母親,更有志同道合的兄弟,可現(xiàn)在這些親情都飄散了,他幾乎成了一個徹底孤獨的人,唯一陪伴在身邊的,又是那樣一個他絕不喜歡的朱安……十年苦斗,卻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固然是脫離了“待死堂”,卻落入了更加痛苦的大絕望,這教他怎么承受得了?

注釋

!”魯迅:《祭書神文》《魯迅詩全篇》,十頁。

2魯迅:《青年必讀書》,《華蓋集》,七頁。

3魯迅:《無花的薔蔽之二、《華蓋集續(xù)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五十六頁。

4西瀅:《致志摩、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

5魯迅: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三日致臺靜農(nóng)信,《魯迅書信集(上)》,七十三頁。

6魯迅: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五十九頁。

7魯迅: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六十二頁。

8魯迅:《無花的薔帝之二》《華蓋集續(xù)編》,五十四一一五十六頁。

9魯迅:《華蓋集續(xù)編》校訖題辭,《華蓋集續(xù)編》,一百三十六頁。

!”0胥克強:《魯迅在北京故居調(diào)查》,《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三輯)》,二十六頁。

!”!”《魯迅日記(上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六年版,三百九十五頁。

!”2周海嬰編:《魯迅、許廣平所藏書信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三十四頁。

!”3對周作人信中所謂“過去的事情”,千家駒有如下的解釋:”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即與一日本女人姓羽大的同居 。羽大如即為信子的姓,那么作人的老婆原來是魯迅的舊好,魯迅自日本返國后,還每月負擔羽大的生店費用,……可見羽太與魯迅的關(guān)系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而已夫婦的關(guān)系”(《魯迅與羽大信子的關(guān)系及其他》,香港,《明報月刊》,一九九二年一月號)。

!”4許羨蘇:《回憶魯迅先生》,《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三輯)》,三十二頁。

!”5俞芳:《封建婚姻的犧牲者——魯迅先生和朱夫人》,《魯迅生乎史料匯編(第三輯)》,四百八十頁。

!”6許廣平:《欣慰的紀念》,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二年版,二十五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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