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怎么辦?他自己說:“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guān)。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保 边@話說得很實在。墨翟和阮籍,都是走了回頭路,魯迅內(nèi)心的“鬼氣”,也正是要拉他往回走。退回十年前那紹興會館式的生活。索性回到家中,關(guān)上窗戶,背對社會上的喧囂,自己選一樣合意的事情,坐下來靜靜地做——在整個二十年代末期,這樣的生活一直誘惑著他,直到一九二九年六月,他還在猶豫,是否該“暫且靜靜,做一部冷靜的專門的書。”2但是,他其實并不能退回去。十年前他形同單身,現(xiàn)在身邊卻有了許廣平,這位倔強的姑娘所以會追隨左右,可不只是出于一般的男女愛情,她首先是敬服他對黑暗社會的決絕態(tài)度,才接著生出了愛慕之情。也就是說,他們的相愛建立在魯迅作為一個啟蒙先驅(qū)的基礎之上,景云里二十三號的新家庭,首先就不允許他將它當成北京的紹興會館。何況魯迅自己也不愿意退回去,這等于承認自己失敗,承認這些年來的掙扎都毫無意義,像他這樣性格的人,怎么能甘心呢扒只要有一線機會,他就不愿意走回頭路。
既不愿轉(zhuǎn)身,那就只有如他自己所說的,先坐下來歇一會,再抬腳跨步,“姑且走走”。事實上,他因答有恒的那封信的最后一段,已經(jīng)說出了“姑且走走”的大致方向:“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么話要說??植酪蝗ィ瑏淼氖鞘裁茨??我還不得而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曳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卻。一面掙扎著,還想從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边@真是非常精確的預言,他生命的最后九年間的大致的生活狀況、幾乎全包括在這段話中。其實是沒有什么話可說,卻仍掙扎著要在紙上寫一點東西,這還是他在三十年代的基本姿態(tài);他賴以維持這姿態(tài)的兩支最順手的拐杖,也正是那個“麻痹”和“忘卻”。
所謂“麻痹”,就是將注意力轉(zhuǎn)開,不去想那些沒有答案的大苦惱,只考慮日常生計,也就是“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墒?,以魯迅當時的情形,怎樣安排今后的生計呢?做官自然不行了。仍到大學去教書?經(jīng)歷過在北京、廈門和廣州的種種刺激,他現(xiàn)在是既對青年失了信任,又對同事間的傾軋深感厭惡,幾乎從搬出中山大學的那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要“脫離教書生活”,3他不想再與人做什么同事,情愿一個人單干,做一名以文字為生的自由 人??墒?,以哪一種文字為生呢?心境是這樣消沉,先前的吶喊式的文章和小說當然是不能做了。那么做研究?他對這個倒是一向就有自信,還在廈門時,就對許廣平說過:“如果使我研究一種關(guān)于中國文學的事,大概也可以說出一點別人沒有見到的話,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4但是,真要作研究,譬如寫他一直想寫的《中國文學史》或《中國字體變遷史》他就必須沉潛下心,整個陷進古書堆里,這和那紹興會館式的生活,實際上也差不多了,他又不愿意。因此,他初到上海時,是選擇了翻譯這一條路,還明白對熟人宣布:“我在上海,大抵譯書?!保邓闫饋?,他“譯書”也有二十年的歷史了,但那多半是借它作啟蒙的工具,對翻譯本身,他其實并無太大的興趣。因此,即便現(xiàn)在選它作自己的謀生之道,他也很難長久地專注于它,一有什么事情打岔,心思就很容易分散開去?!彼约阂仓溃缴虾2艃蓚€月,就已經(jīng)擔心了:“本想從事譯書,今竟不知可能如愿?!?。他怪別人干擾太多,可如果他自己真想譯書,幾個朋友的應酬,若干訪客的邀約,還不容易對付嗎?歸根結(jié)蒂,還是他自己心神不定,不知道究竟做什么好。這也難怪,有那樣的大苦惱糾纏于心,他確實難于看清腹前的路,難于決定該何去何從。所以他租下景云里二十三號的房子,卻并不買齊家具,似乎隨時準備卷鉗蓋走路。你想想,連家安在哪里,以什么謀生,他都定不下來,他又如何“麻痹”自己呢?
他還有另一條辦法,就是“忘卻”,竭力淡忘種種陰暗的記憶,重振樂觀的熱情,實在不能淡忘,也總要將它們盡量推至意識的邊緣,騰出地方來釀造新的希望。這也就是他所說的,“跨進刺叢里,姑且走走”。人真是習慣的俘虜,明明遇上了窮途,這窮途就說明原先的走法不對頭,可只要還沒有學會新的走法,他一抬腳,一跨步,就還是會依照先前的老走法。他只會這一種,倘要“姑且走走”,不用它又怎么辦?魯迅正是如此。從迎接紹興“光復”到現(xiàn)在,將近二十年了,他不斷地用“忘卻”來振作自己,種種似乎能夠“忘卻”,而終于又全部記起的徒勞的痛苦,他是體驗得大多,也太深了。但是,當他現(xiàn)在救助自己,掙扎著不愿沒人虛無感的時候,他能使用的最后一條辦法,仍然只是“忘卻”,這是怎樣令人悲哀的事情?十年前他用什么姿勢爬出那座“待死”的深坑,他現(xiàn)在就只能還是用那個姿勢。
你看他到上海后,雖然抱怨別人的打攏,可只要有地方請他演講,他總是應允前去,甚至半個月內(nèi)連講四五次。明明打定主意不再教書,一旦有人堅請,他就還是接受了勞動大學的聘書,實在是易墻基做事太不像活、他才去退了聘書。在文學,方面,他一到上海就復刊《語絲》,自任編輯。創(chuàng)造社來聯(lián)合他,他欣然答應:那些人翻臉駕他了,他就一面還擊,一面與郁達夫命作,創(chuàng)辦《奔流》月刊,作文校對,跑印刷廠,寫編后記,忙得四腳朝天。第二年又和柔石等幾個青年人組織“朝花社”,辦《朝花》周刊。他還想把北京的《未名》半月刊也移到上海來,由他作編輯,“取攻擊姿態(tài)”,“大掃”一下文壇。7那在文學界“興風作浪”的熱情,簡直比得上二十年代初了。甚至一些激進的社會團 體來找他,他也非常熱情。當時共產(chǎn)黨 有一個為援救被捕者而組織的“中國革命互濟會”,魯迅一到上海,就接受這互濟會的一個成員的邀請,答應為互濟會的刊物寫稿;第二年春天,更正式加入這個組織,多次捐款。一九三0年初,又去參加也是共產(chǎn)黨 組織的“中國自由 運動大同盟”的成立會議,第一個作演講,因此被推為發(fā)起人。幾乎同時,又參與組織“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不但同意用“左翼”作團 體的名稱,還同意擔任它的領(lǐng)導人 。當年在東京參加光復會的熱情,似乎又復活了。
當然,表現(xiàn)出“五四”式的熱情,并不說明他心里就真有這種熱情。他對那些激進團 體的活動,心里常常并不以為然。有一次,送走一位互濟會的來訪者,他就對客廳里的其他朋友說:“這人真是老實,每次來都對我大講一通革命高潮”,8在善意的椰揄中,分明表現(xiàn)出對那“革命高潮”的懷疑。成立自由 運動大同盟,他更是搖頭,在成立大會上發(fā)完言,他就提前離開了,事后還對動員他去開會的人說:這種組織“發(fā)個宣言之外,是無法做什么事的。”9至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其中的許多中堅人物都來自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他們前不久還罵他“落伍”,是“二重的反革命”,現(xiàn)在卻來尊他為領(lǐng)袖,他怎么可能會相信?馮乃超拿“左聯(lián)”的綱領(lǐng)給他看,他一面表示“沒意見”,一面又說:“反正這種性質(zhì)的文章我是不會做的?!?!”0在參加“左聯(lián)”的成立大會以后,他更向朋友描述說:“于會場中,一覽了薈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來,皆前花色[紹興方言,意謂沒起色],于是不佞勢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險,但還怕他們尚未必能爬梯子也?!?!”!”語氣極為輕蔑??墒?,盡管心存種種芥蒂,他仍然要去參加那些組織的活動。他在廣州的后半年里,那樣受人冷落,現(xiàn)在卻有這些熱情的團 體來邀請他,有這些激進的青年來擁戴他,這使他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聲望和價值,感覺到自己還有力量,你想想,單是為了證實這些感覺。他也應該去參加那些活動吧。說到底,不辭辛勞地各處演講也好,在文壇上“四面八方地鬧”也好!”2,都是在作同樣的證實。那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的“鬼氣”壓得他太厲害了,他情愿再一次戴上面具。他現(xiàn)在的心境比“五四”時陰郁得多,再要硬戴面具,它就自然大得多,也重得多,但他甘心承受,比起在沉默中聽任虛無感咬嚙自己,借頻繁的行動來忘卻痛苦,總要容易些吧。
也就從到上海開始,他陸續(xù)買來一批日文的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書,非常認真地讀,單在一九二八年內(nèi),他就讀了十多本這樣的書,許廣平甚至說他是“幾乎每天手不釋卷的在翻著這方面的著作?!?!”3他教許廣平學日語,也用其中的一冊《馬克思讀本》作教材,不僅詳細講解內(nèi)容,還能夠訂正書上的錯字。他甚至花力氣將一部日文版的盧那察爾斯基的《藝術(shù)論》翻譯出來。他自己筆下,也逐漸出現(xiàn)了用他理解的唯物主義來論人析事的文字。到后來,連和青年聊天,他口中也經(jīng)常會吐出“階級斗爭”、“社會主義”之類的新詞。和朋友通信時,他更稱贊說:“以史底唯物論批評文藝的書,我也曾看了一點,以為那是極直截爽快的,有許多曖昧 難解的問題,都可說明?!?!”4還在東京的時候,他就拜訪過日本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因此得到日文版的《共產(chǎn)黨 宣言》;回國以后十幾年間。對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也時有所聞。但他一直不怎么在意,即使書櫥中放有這類書,也極少取出來仔細地讀??涩F(xiàn)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似乎成了思想界的新興潮流,那批口口聲聲說他“落伍”,罵他是“反革命”的青年人,手中也正是拿著馬克思主義的詞句,甚至他翻譯別人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書,那些人也要冷嘲熱諷,說他是投機——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能再疏忽了。即便為了回擊那些年輕人,他也得認真來看一看,馬克思主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說:“我譯這些書[指盧那察爾斯基的《藝術(shù)論》之類]是給那些從前專門以革命文學為口號而攻擊我的人們看的”,!”5這就把他的動機說得非常明白了。在他這認真閱讀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后面,在他那些不畏譏笑,堅持翻譯和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言行后面,你正可以看到他特有的那種“不甘心”:他不甘心被人視為落伍,不甘心被新興的潮流摒諸河岸,幾乎從踏進上海的那一天起,他就自覺不自覺地想要跟上新的思潮,要重返文學和社會的中心,要找口那已經(jīng)失去的社會戰(zhàn)士和思想先驅(qū)的自信,要擺脫那局外人的沮喪和孤獨。他并沒有想到這些掙扎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他現(xiàn)在只顧一件事,就是竭力掙脫那紹興會館向他伸出的熱情招呼的手。
但是后果卻來了。首先是國民黨 浙江 省黨 部,以他參加自由 運動大同盟為理由,在一九三0年三月向國民黨 中央公開申請,要通緝“反動文人魯迅”。幾個月后,國民黨 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更下令“取締”自由 運動大同盟、中國革命互濟會和左翼作家聯(lián)盟等八個團 體,在附于取締今后面的“左聯(lián)”成員名單上,赫然列著他的名字。
這使他多少感到意外。一聽說浙江 省黨 部要“通緝”他,他便把事情的經(jīng)過詳細告訴朋友:“自由 大同盟并不是由我發(fā)起,當初只是請我去演說。按時前往,則來賓簽名者已有一人(記得是郁達夫君),演說次序是我第一,郁第二,我待郁講完,便先告歸。后來聞當場有人提議要有什么組織,凡今天到會者均作為發(fā)起人,遺次日報上發(fā)表,則變成我第一名了。”情形既然是這樣,有人就勸他在報上登個聲明,解釋一下,但他不愿意:“浙江 省黨 部頗有我的熟人,他們倘來問我一聲,我可以告知原委。今竟突然出此手段,那么我用硬功對付,決不聲明,就算由我發(fā)起好了”。!”6對這個“通緝”本身,他其實不十分重視,他知道這只是一種警告。好幾年前,在《無花的薔蔽之三》里,他就用嘲諷的筆調(diào)將這類恫嚇手段一一羅列過。一位熟識的日本書店的老板內(nèi)山完造,擔心他的安全,勸他躲避,他也笑笑回答說:“不要緊的,如果是真的要捉,就不下通緝令什么的了?!褪钦f,有點討厭,別給我開口——是那么一回事。”!”7但也惟其如此,他就更為憤慨:“我所抨擊的是社會上的種種黑暗,不是專對國民黨 ,這黑暗的根源,有遠在一二千年前的,也有在幾百年,幾十年前的,不過國民黨 執(zhí)政以來,還沒有把它根絕罷了?,F(xiàn)在他們不許我開口,好像他們決計要包庇上下幾千年一切黑暗了!”!”8在廣州,他所以那樣反感國民黨 的“清黨 ”,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捕殺無辜,沒想到自己到了上海,竟親臨這樣的遭遇,他能不憤慨嗎?他當然知道,一旦國民黨 政府認定你是“共產(chǎn)黨 ”,你會遭遇什么樣的危險,但他從來又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你既然肆行高壓 。這樣來威嚇我,我倒偏要和你斗一斗了。倘說他初到上海時,已經(jīng)對國民黨 非常失望,卻畢竟無意和它為敵,那到這個時候,他卻似乎是決意要站到國民黨 的對面去了。
他繼續(xù)寫一系列文章,激烈地抨擊政府;他更積極地參加“左聯(lián)”的活動,一九三二年又參加宋慶齡、楊杏佛等人組織的“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擔任它的執(zhí)行委員。一九三一年國民黨 在上海捕殺柔石等五名年輕的“左聯(lián)”成員,他更是怒不可遏。在“左聯(lián)”秘密出版的刊物上發(fā)表文章,直斥國民黨 政府是“滅亡中的黑暗的動物?!保 保顾踔林匦陆忉尞斈暝趶V州辭職的原因,說是“我一生從未見過有這么殺人的,我就辭了職?!保玻皫缀跬耆谎陲棇顸h 的敵意了。這自然引來官方的更大的壓迫。一九三二年夏天,“藍農(nóng)社”的特務暗殺身為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總干事的楊杏佛,隨即放出風聲,說也將魯迅列入了暗殺的名單。從一九三四年起,政府的書報檢查機關(guān)更連續(xù)查禁他的著作,從《二心集》、《南腔北調(diào)集》之類的年度文集,一直到《魯迅雜感集》那樣的選本,到后來,網(wǎng)還越收越緊,他到上海以后的幾乎所有雜文集,都被打上了黑叉。不但威脅他的人生安全,還要封閉他的文字生涯,這樣全面的壓制和迫害,只會促成更決絕的反抗。魯迅發(fā)誓一般他說:“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2!”有朋友勸他克制自己的火氣,他回信說:“即如不佞,每遭壓迫時,輒更粗獷易怒,顧非身臨其境,不易推想,故必參商到底,無可如何。”22到這時;他其實已經(jīng)是身不由已,既然被逼到了這個位置上,就只有反抗到底了。
中國的專制統(tǒng)治,從來是非常殘暴的。從一九三一年開始,國民黨 政府接連捕殺文化界中的共產(chǎn)黨 人,后來更將也是國民黨 員的楊杏佛也殺掉了,這從魯迅的眼光來看,這樣的事都干了,還有什么事干不出呢?他特有的那種凡事從最壞處著想的心理,就自然會占滿他的心胸。從聽到柔石被捕的消息起,只要風聲一紫,他就離家避難,或是去一家日本人開的花園莊旅店,或者就丟內(nèi)山完造家。在花園莊飯店躲避時,他的神經(jīng)相當緊張,有一次看見兩個陌生人在草地上對著他避居的房間指指點點,就趕緊躲進里屋,許久都不出來,早在一九三0年五月,他就已經(jīng)開始采取一種半秘密的生活方式,不對人公開自己的居處,幾次搬遷,都是托熟識的日本人出面租賃:除了少數(shù)可以信賴的人,他從不邀請客人到家中聊天,一般會面,都約在內(nèi)山書店里:來往信件也都通過這家書店,他情愿每天到書店去取,也不要別人直接寄到家中??諝饩o張的時候,他就極少下樓出門,甚至連窗邊也不坐,怕被人看見。可就是這樣,他還是不放心,一到覺得危險的時候,還是要避出去,他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實在是沒有什么信心了。有一次他對別人這樣介紹他的書架:“這些書架全是木箱,里面裝滿了書,任何時候都可以裝上卡車逃跑。”23甚至和許廣平走在街上,他也常常要她走到馬路對面去,說是萬一遇到麻煩,她可以及時脫身。連日常生活的這些方面,都籠罩在高度的緊張之中,他有生以來,這還是頭一次。許廣平后來回憶說,他雖然如此警覺,有時候卻又有一種冒險性,愈是空氣緊張,愈在家里坐不住。楊杏佛被殺之后,他堅持要去送殮,那天早上出門,還有意不帶大門的鑰匙,以示赴難的決心。后來幾次傳聞要抓他,他都特地每天出門去轉(zhuǎn)一圈,24這當然顯示了極大的勇氣,但請想一想,一個向來主張愛惜生命,反對輕率赴死的人,現(xiàn)在卻自己懷著赴死的心情,跨出家門去迎接隨時可能襲來的捕殺,就好像一頭無處逃遁的野狼,掉過頭來拚死相撲:這是怎樣的喪失理智的狂泰,又是怎樣的忿不欲生的絕望呢?
原本是為了擺脫局外人的沮喪,才那樣積極地介入公眾生活,卻不料一腳踩進了政治斗爭的漩渦,身不由己地越卷越深,直至被推上與官方公開對抗的位置,人身安全都岌岌可危--從那樣的起點竟會一路滑人現(xiàn)在這樣的境遇,大概是魯迅怎么也想不到的吧。正是從這個“想不到”,我又一次看見了命運對他的殘酷的戲弄。
注釋
!”魯迅: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十二頁。
2魯迅:一九年六月一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二百七十三頁;并《研究》,二百二十四頁。
3魯迅: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四日致臺靜農(nóng)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八十一頁。
4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一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五十四頁。
5同3。
6魯迅: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七日致章廷謙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七十一頁。
7魯迅:一九二九年七月八日至李霽野信,《魯迅書信集(上)》,二百二十七頁。
8馮雪峰:《黨 給魯迅以力量--片斷回憶》,《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五輯)》,七十三頁。
9同上文,《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五輯)》,一百零二頁。
!”0夏衍:《“左聯(lián)”成立前后》,《文學評論》,北京,一九八0年第二期。
!”!”魯迅:一九三0年三月二十六日致章廷謙信,《魯迅書信集(上)》,二百五十頁。
!”2這是他一九二九年六月一口致許廣平信中的自我描述,出處同2。
!”3許廣平:《欣慰的紀》,《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五輯)》,六十五頁,
!”4魯迅: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二日致韋素園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九十四頁。
!”5柳敬文:《關(guān)于魯迅先生》,《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五輯)》,九百六十二頁。
!”6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七十八頁。
!”7內(nèi)山完造:《魯迅先生》,見禹長海編:《魯迅在上海(三)》,山東師范學院聊城分院一九七九年印,三頁。
!”8同!”6。
!”9魯迅:《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qū)的血》,《二心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七十三頁。
20魯迅:《自傳》,《集外集》,七十九頁。
2!”魯迅: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五日致山本初枝信,《魯迅書信集(下)》,一千一百三十五頁。
22魯迅: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致林語堂信,《魯迅書信集(上)》,五百三十六頁。
23長尾景和:《在上?!盎▓@莊”我認識了魯迅》,見《回憶偉大的魯迅》,二百十三頁。
24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魯迅主平史料匯編(第五輯)》,三百七十頁。